落地为兄弟——武神营的全家福
我叫卢开义,出身京城太师府卢氏。
我爹是个牛人。
那一年,我娘刚刚去世,我爹的迎亲队伍,却在京师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上,排成了长队。
刚没老婆就娶新妇,这倒也没啥。总不是要续弦的,早续晚续都是续。
可娶俩新妇就有点那啥了。
还不是嫁小姐送通房丫鬟那种,而是娶了一对母女!
这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嫁女儿。
我没有生气,这有啥好生气的。谁年纪大了,不做几件混蛋事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五年生死,一茫茫。
这一年生死呢,该几茫茫?算不到,总之我爹那天他很忙。
忙到连我独自跑去北域戍边,他都没发现。
1谢无极
我一开始以为谢无极就是一个女流之辈,凭着谢家在北域的势力才在军中混了个一官半职。都是官二代,咱俩就是玉雕师傅看玉观音,谁还不知道呢?我要是愿意待在京城,现在怎么也应该是个执金吾了。
但人是不是应该要点脸?靠自己挣来的才香吧?
但这位年纪小小就一把年纪的谢百夫长,似乎一上来就玩真的。平日里,操练、巡逻、执勤一项不落,还经常组织我们往城墙上搬砖,加固城防。
这不是民夫该做的事吗?我们是来当兵杀敌的,又不是被罚来做苦役的。
为此我很不满,不跟你们玩了。
小爷我一不做二不休,嗯,一,什么都不做;二,不停休息。
谢无极倒没来找我麻烦,算她识相,任由我睡到日上三竿。但中午取领饭的时候,我却发现,没有我的份。
“不让小爷我吃饭?这是什么规矩,”我大怒。
“我定的规矩,不干活的人没饭吃!”一旁的谢无极语气冷冽。
我刚想怼她:这军营是你家的啊?你说了算呐?
可仔细一想,似乎就是他们谢家的。
我所属的武神营,全称镇北将军府北界关武装破虏神威营。没有三十年脑血栓怕是想不出这么啰嗦的名字。但也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不是大奉武神营,是镇北将军府武神营。府兵编制,可不就是他们谢家的。
但这能教我服气吗!?
我说我要吃饭,当兵吃饭天经地义,不给吃饭我就要闹了。
谢无极当时就冷笑了一下,问我打算怎么个闹法?
“谁不让小爷我吃饭,小爷就打谁!”
是的,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她倒蹬鼻子上脸了。女人,小爷我又不是没打过。
“那练练?打赢我就给你饭吃。”
谢无极说得稀松平常,我们周围却立刻围上一群人,一开始我以为他们要群殴。群殴小爷我也不怕,咱在京城的那会,是拜过师学过武的。当即就摆开架势。
“来啊!”今天就给你们展示展示,当年我城东恶少的威名绝不是浪得虚名。
谁知这群当兵的只是围成一圈,并不上前。
仅有我和谢无极留在圈内。
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端倪这位谢百夫长,她颜值不低,就是有点男人婆,也是搞不懂谢家人,女人在家绣花不好吗?参军作甚啊?成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厮混在一起,这将来谁敢愿意娶回家?
哎,我也是公鸡孵鸭蛋,多管闲事。
“来咯,”我先是提醒,接着便挥臂朝她砸去。
只见她根本不管我来势汹汹的一拳,直接一招挥臂横击。
一巴掌就把我拍倒在地?
我晕晕乎乎似乎有点脑震荡。这是啥情况?挥臂横击就横击啊,你扇在小爷我脸上,打出大逼斗的效果,这不是侮辱人么?
我还想挣扎,她却一脚踩在我背上。
这娘们怕是有几百斤,感觉就像身上压了一头猪。
“服了么?”她轻描淡写地问。
算了,本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就寝的精神,我决定趴在原地:“服了!服了!”
“饭你可以吃,吃完后搬双倍的石料上城墙。”
她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周围的人纷纷摇着头,他们似乎还在互相递着铜板,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竟还赌上了。
“没撑过一回合,弱鸡。”
“我就说他这身身板,经不起老大的一巴掌。”
“哎,我的三文钱啊。”
……
事后我与几个工友……战友闲聊。他们安慰我别难过,他们说武神营是谢家军中的精锐,能来这里的,谁不会点功夫,但没谁没被百夫长揍过。
“挨一巴掌还醒着,卢少你已经可以排名前二十了。”
“哦?这还有排名?”
“是呢,武神营刺头排行榜。”
这还真不是什么好榜。
“那榜一大哥是谁?”我有些好奇。
他们说,排第一的还没跟老大交过手呢。但大家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必会有一架,这不,盘都开好了,随时可以下注。
2赵始暄
2-1
赵始暄,这人我知道,隆庆帝三皇子,秦王。他大哥领兵远征西番,他二哥是太子坐镇中枢。皇位吧,和他是没多少关系的。他来北域这苦寒之地就藩,多少有点躲避朝廷权力斗争的意思。
作为太师府卢氏子嗣,我还是能够理解秦王的。
来北域镀个金,攒点功绩,没准将来能熬死自己的亲哥呢?听说秦王在北域励精图治,和镇北将军府谢家关系融洽。看来志向不小。
更有传闻说,他和咱们那位谢百夫长无极大小姐互有好感,可能借此联姻,那么秦王就稳稳控住了北域。
“屁的,”可是武神营里大把的人不服,“老大那样的人,能看上京城来的小白脸?”
“就是,天子又如何?咱们老大可是七杀星下凡,不死之身!这世上就没有能配得上的。”
说这话的是个叫铁戟的少年,看他这愣头愣脑的样子,想来不知道七杀星意味着什么。
《星宿经》上说,七杀星转世为男,那就是妥妥的盖世武将。但如果应在女人身上,就成了天煞孤星的命相,即便将来嫁人,也是克夫的命,会孤独终老。
我又好奇了,不死之身又是个什么梗?打仗还能不死人?
我早就看出来了,在这武神营里,最受欢迎的话题就是关于谢无极的八卦,哦不,是事迹。你一问,保准有人回答,而且各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
铁戟说那是我来武神营之前的一年,谢无极带着十几人去巡逻,遇到了一队胡人斥候。胡人与谢家军在这北域斗了上百年,那是巷窄遇仇人,分外眼红。当场就厮杀了起来。可就像是捅了马蜂窝,胡人越杀越多,谢无极一面让人回来报告,一面留下阻挡。胡人首领也知道谢无极的威名,一看她落单了,就下令不许放箭只许活捉。当北界关援军赶到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谢无极一个一马,边跑边战,竟然杀了五六百人。胡人被杀怕了,先下令收兵。结果谢无极一人一马,掉过头来边追边杀,又砍翻了四五百人。
“那不是千人斩?”我听得毛骨悚然,这是个什么怪胎啊,这还是人吗?我当初竟然还想跟她打一架。
“是真的割了一千颗头回来啊。”
“他新来的不懂,对老大来说,那是家常便饭。”
大家正唠嗑,突然一队金盔金甲的骑兵开进了武神营。
为首的那个一看就身份不凡,盔上cha着雉羽,背后披着蜀锦大氅。下了马就直奔军营主帐。
“来了位贵客,”有人窃窃私语。
“是秦王,哼,黄鼠狼给鸡拜年,”说这话的人一定是谢无极的拥趸,见不得身份尊贵的男人接近他们老大。
“卢少,”不一会,有人喊我,“一会你去主帐,听听他们说些啥?”
我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朝那人露出一个莫名的眼神。
“新兵第一课,探查敌情。”
我看他们是想探查情敌才对。
这都想什么呢?谢无极配赵始暄,我觉着虽然不是天生一对,但也是门当户对。不,对谢无极来说是高攀才对吧?
真把泼妇当女神啦?
我拗不过他们,装模作样地朝主帐走去。来到帐外,我说换防,站岗的兄弟心领神会,立刻就跟我换了位置,然后,飞奔向我来的方向,这是赶着把刚才听到的内容传给那些老兵油子么?
不管那么多,继续执行我的,侦查任务。
我慢慢挪步到大帐门口,还真就听到了,嗯?争吵声。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斥候来报,胡人正在集结,不日便要朝北界关进军,你这个时候要带着北域的边军去京师讨伐你弟弟?你疯啦?”这是男人婆的声音。
“无极,我四弟的伪诏已经到了北域,要我效仿秦太子扶苏故事,摆明了要我自杀,他将来如果控制了朝廷中枢,本王即便挡住了胡人的入侵,也没有活路。”这是秦王的声音。
“你四弟是猪,难道你也是?就算你争得皇位,胡人侵入北域,你的江山还能保得住?”
“攘外必先安内!”
“那北域的黎民百姓怎么办?他们不是大奉的子民?你安了你们赵家的内,这些百姓不是大奉的内?你在北域待的时间不短了,胡人称我们什么?两脚羊!他们如果入关,烧杀抢掠,吃人。现在你把守军抽走去争你的皇位,你的良心呢!?”
“无极,你就这样看本王?你以为本王要抽走武神营?本王今天来这里只想带你一人走。本王说过的,将来登基,要封你做皇后。”
“你松手!”
接着主帐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并发出了悉悉索索的杂音。
我听得入神,竟伸手去掀门帘,想一探究竟。
这大白天的,吵这么凶,我是不是该劝个架,毕竟我也是太师府卢氏子嗣。这狗血剧情见过不少。
“什么人!”谢无极突然大喝一声。
惊得我立刻走进营帐,站正,自报番号:“老大!伍长卢开义正在营外执勤。”
但下一刻,我这心里就有点乐了,谢无极正从背后反手钳制着赵始暄,秦王则一副努力要挣脱擒拿的样子。
谢无极见是我,便松开了秦王,朝他丢下一句:“除非你能赢我,不然请殿下立即返回幽州。”
“好!老规矩,咱们打一架。我赢了你就跟我走!”
秦王看来也不怂,面对谢无极这个千人斩,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有骨气的话。就不知道他是真舍不得老大这个人,还是想让老大做他南下的夺嫡先锋?
2-2
武神营操练台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士卒和校尉。
台上只有两人,谢无极和赵始暄。
大家纷纷下注,哦不,摇旗呐喊。
“什么?秦王赢了,老大就要抛下我们了?”
“他俩谁更厉害?秦王据说也是枪马无敌,每次出征也能带回无数胡颅。”
“不好说,应该是势均力敌。”
“老大不能走,她走了还有谁能带我们守北界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我这才发现,在武神营这里,谢无极就是主心骨。她的威望比我想象中更高一些。
两人并不比试兵刃,彼此徒手摆开架势。
赵始暄早就脱去了身上铠甲,摆了个提膝抱架。
提膝抱架是虎鹤形意拳的经典起手式,稳健持重。
谢无极则摆好了一个三体桩。三体式同样是形意拳独有的站架。有着周身成圆,稳固如角之说。
“喂喂,”围观者开始骚动起来,“第一次看老大如此认真,看来对手不可小觑。”
我告诉他们谢无极这个站桩讲究撑筋拔骨,三顶三扣而八对劲。
我话音刚落,赵始暄边蹬地前冲。一击后手摆拳,攻向谢无极。
谢无极摊手拦挡。
赵始暄前手直拳,前后手同时攻来。
谢无极单手拦挡后拳,又借力拍防近在咫尺的直拳。单掌对双拳,完美拦住了赵始暄的第一波攻击。
赵始暄攻势不停,当即抬腿高扫踢。谢无极后仰,贴面躲避。
赵始暄咄咄逼人,顺势又是一记旋风踢。
“漂亮,”我不禁脱口而出,旋风踢看似简单,却极难掌握,通过迅速旋转迷惑对手,同时增加这一招的威力。在瞄准目标的一瞬间,还可以通过屈膝抬腿改变击打轨迹。击打产生的巨大伤害,足以一击将人毙命。
但谢无极依旧闪开了。
“你哪一边的?”这时才有人不满地推搡了我一下。我哪里顾得上是谁在推我,战况转瞬即逝,我专注观战。
只见赵始暄再次变招,在谢无极止退同时,出右拳直取面。
谢无极依旧单手拍防,化解。
此时赵始暄已贴身,使出一招上顶膝,直取谢无极小腹。
谢无极避无可避,以双手箍膝下压,将对手的膝击硬生生推了回去。
果然是大力出奇迹。在力量上,竟然是男人婆占据优势。
谢无极这次不再退让,抬手使出推掌拿肩式,直取赵始暄右肩。
赵始暄本能地侧身闪避,可他这一避,右肩后撤,左肩却凑向了谢无极。
说时迟那时快,谢无极果断以右臂横击,一巴掌拍在赵始暄左边脸颊上。
我震惊了,这不就是那天揍我的那一招吗?挨揍的时候搞不清楚是怎么被打翻的,现在她当面演示,看得我耳根嗡嗡作响。
赵始暄被一巴掌拍翻在地。
也是了,这挥臂横击俗称大逼斗,一般来说,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而谢无极使出来的大逼斗,侮辱性极强,伤害性更强。
秦王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虽然他立刻站了起来,表示自己还能再战,但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着实让他下不来台吧。
于是秦王要求比试第二场。
虽然他第一场没有赢,但好在第二场,谢无极也没有输。赵始暄还想再来两场,好拉个平局。可谢无极没有同意。
三局两胜嘛,一直这样没完没了下去怎么行。下注的都已经开始分赃了。
“这就是你的心意!?”秦王语气中带着愠怒。
“这便是我的答复,我不会让你带走武神营一兵一卒。”
台下,武神营的兄弟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庆祝谢无极不会走,还是老大赢了这场比试。
谢无极转身下台,留秦王一人在台上吹着西风。
这个女人,太酷了!
3宋有福
秦王被谢无极打跑了。从此,他从刺头帮排行第一的位置被抹去。
武神营里更是人心雀跃,就好像,秦王没赢得老大的芳心,他们就有了机会似的。
但这些都与宋有福无关。
他是有媳妇的。还经常拿着媳妇给自己做的鞋子傻笑,逢人便夸自家媳妇像仙女一样好看。
但他的媳妇因不想成为丈夫贫穷路上的绊脚石,于是贴心地给自己换了个丈夫。
这还是他找我代写家书后,在收到家里回信时才知道的。
戍边十年,这帮当兵的也是真的可怜。
“你之前怎么不让老大帮你写几封家书回去?”我看着宋有福家书里的内容,气不打一处来,该不该告诉他呢?
这时一个叫周通的老兵告诉我,老大每年都会替大家写家书回去,前几年还好好的,不知怎么,老宋的媳妇就跟人跑了。
“勒在武神营是黑常有的事。”
“也该让换防让老兵能回去探亲啊!”
“哪得有人换防嘛,哪个不晓得,来了北界关逗是要待一辈子。除非那些胡人死绝老。”
也是了,秦王这趟南下,带走了北域一半兵力,镇北将军府从民间征调士卒都来不及,哪有兵源来换防。
不过我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老宋这封家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他媳妇是跑去九塬城一个大商贾家里做了小。
我想起我爹那些荒唐事。看着得知自己媳妇消息后,依旧傻呵呵捧着他媳妇纳的那双鞋时,我忍不住把大家伙召集到了一起。
“哥几个,我有点想揍人,咋办?”
“算我一个!”铁戟个愣头青,最先跟了。
“个人乱离军营要遭抽五十鞭子,”周通提醒道,他名字里有个通字,脑子通透得很,当即知道我要去哪里打人,“不过,我还是要切。”
林九庭不吱声,他从来都很酷,但不吱声就是答应了,否则他会转身离去。
于是,我们几个便趁着夜里轮值结束,翻出军营,直奔九塬。军营离九塬不远,骑马半个时辰就到。我们这些人,早已在武神营被谢无极训练得武艺高强,轻轻松松翻进九塬城内,来到那家商贾家中,逮着那哄走老宋媳妇的财主就是一顿暴揍。
这财主也是悲催,视力不佳,基本是瞎,在被我们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估计今后不仅瞎还聋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心里痛快,谁让他三观不在,那自然要让他五官全毁。
兄弟几个正揍得高兴呢,就听有个女声在旁边大喊:“别打了,别打了。”
宋有福突然就愣住了,接着赶忙拉着我们几个翻墙而逃。
“你怕啥?不就是个女人在喊?”我问他。
“那那那个是我媳妇……”老宋的话让我们愣在了原地。
“那不是正好哇,回去一路揍了?”周通揍上瘾了。
老宋却哇地一声哭了,他蹲在巷子角落里,平时总是乐呵呵的老宋,就这么撕心裂肺地嚎着。
天上的紧堆的云散开了,白色的月光照了下来,可却没有照在老宋身上。
“算了,回去吧,”我说道。
回到武神营时,西风愈烈。一片枯叶被甩到我脸上,我将这片叶子递给老宋。
老宋不明白啥意思。
他不会明白的。我是想告诉他,有些东西,就像这片落叶,不是黄了就是绿了。
4林九庭
老宋的气是帮他出了,可我们擅离大营的事还是被谢无极那男人婆知道了。
挨鞭子的事怕是躲不了。
我说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就让我一个人去老大那里受罚。
林九庭这时站了出来表示,他还没挨过老大的鞭子,算了一下,每次惹事都有人顶,这次也该轮到他了。
哟呵,这还真让我对他高看了一眼。
原本这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就是营里最不合群的一个,仗着自己以前在江湖上押过镖,武功比我们高那么一点点,对人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尤其他是一张毁容脸。看着就瘆人。按理说,颜值为负的他,这辈子谈过最长的恋爱大概就是自恋了。但我是什么人,看林九庭望男人婆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对老大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
闷骚型。
想来,依他的想法,挨老大一顿鞭子也是一种享受?
“那你去吧,”我从来都是趁人之危,成 人之美。
林九庭走了几步,扭头看向我,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跟来作甚?”
我想告诉他,一会我可以扛他回来。但没说出口:“总得有人解释原因吧,你万一说漏了什么,那就是一人五十鞭。”
他点头表示认同。于是我们一起来到谢无极跟前。
谢无极正在磨枪。
“你们昨晚跑九塬打架去了?”她头也没抬。
我知道她问话从来都很直截了当,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我们昨晚去干嘛了。
“是,”林九庭想都没想,直接就回答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跟来。
谢无极没做声,抬起手中枪头反复检查着刃口枪尖。
“老大,实在是有件事太气人了,咱们在守土戍边,那财主仗着有几个臭钱……”
“你们知不知道被揍的那个人,是九塬知府的老丈人?”
谢无极一句话道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人啊,越老越不是东西。简直和我爹一个德行。
“这事有多严重?还好当时我们没下狠手,那老头身子骨挺硬朗的吧?”我试探着问。
她瞥了我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人没事,全身上下就只有鼻梁被打断了。”
果然老话说的好,贼骨铁硬。
我拍着胸口,舒了一口气,但咱本来就理不亏:“这事吧,我觉着还是便宜那老头了,挖墙脚挖到咱武神营来了,这是看不起谁呢?”
对,就把火往男人婆身上引。
“你少给我上眼药,我叫你过来,”谢无极脸上虽然严肃但似乎并没有怒气,“只是想告诉你们,以后还有这种事,记得喊我一起。”
喊她一起?稀奇了,我没到她会这么说。我猜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笑了的。这么说,她认为我们揍人没错?
“老大威武!”我喊了一句口号,打算就这么退下。
可这个时候林九庭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谢无极。
“属下武神营伍长林九庭,受秦王委托,送上信笺一封。”
谢无极脸色刷一下就沉了下来。
林九庭啊林九庭,你名字的那个九,是不是六写翻了啊?如今在这个武神营,谁敢提秦王的名字?谁敢当着男人婆的面提秦王?
你个老六,六翻了。
“属下在赶赴北界关之前,曾在中原黑风寨与秦王相遇……”
他把自己参军前在黑风寨如何与赵始暄相遇的事说了一遍。当时四皇子的人埋伏在黑风寨,名为替秦王接风洗尘,实际上是想截杀秦王。而他林九庭当时恰好在黑风寨歇脚,机缘巧合之下,帮秦王躲过了这一劫。秦王见他武功了得,想招纳为护卫,却被他拒绝。
而在林九庭得知秦王离开北域的缘由后,他毅然决然奔赴了武神营,希望能够帮镇北将军府镇守北界关。
谢无极问:“你应该懂的,跟随秦王,将来可是荣华富贵,赶赴北界关戍边,随时会死于刀兵。”
“属下明白,但太史公说过,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林九庭不畏死,林九庭更敬重武神营孤守北界关的豪举!就让属下跟随老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惊呆了,这个林九庭在谢无极面前说的这些话,比他加入武神营两个月里说得都要多。不过,这份豪气,还真让人挑不出毛病。
谢无极眉心渐渐舒展,她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句:“知道了。”
可正当我们觉得事情已了可以退出去的时候,不知道男人婆又在哪里生出了想法,随口就来:“虽然你们是替宋有福打抱不平,但根据武神营规,擅自离营鞭挞五十,我看你们是初犯,等会各自去军戒处领二十五鞭。”
好吧,作为一个过来人,面对这种恩威并施的局面,我已经习惯了。至于你林九庭习不习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我俩一瘸一拐从军戒处出来时,武神营正在接收粮草。我看了一眼,满满二十几车,这少说也得有十万石粮食。
“哪来的?”我可是听说北域最近军粮吃紧,看着不像是镇北将军府发过来的。
一个正在清点粮食数量的士卒告诉我:“说是九塬城一个财主捐赠咱们武神营的,说我们戍边守土,他略尽绵薄之力……”
后来我才知道,是男人婆往九塬知府那里带了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威胁说如果北界关的边军再因为这件事跑出来,她可是管不住的。这不,又狠狠敲了这位知府的老丈人一笔竹杠。
咱们老大,可以的。
5周通
周通是个老兵油子。武神营的万年伍长。
和他同一批进来的,要么是战死了,要么是晋级后战死了,当然,也有战死后晋级的。
可见他在这北界关活得有多通透了。
他总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妈说了,我要得活起回去。”
每次他这么一说,大家伙就觉得他偶尔有个畏葸不前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不是由娘带来这个世上的。
当然,我娘已经去世了。武神营里多的是被胡人杀死了爹娘,身负血海深仇的官兵。所以,我们也经常打趣他:“周通,你的娘也是俺们娘,你要是战死了,大家伙会帮着照顾娘。”
但这一次,周通没有推脱出关巡逻的任务。
林九庭与我挨了鞭子,屁股开了花,骑不了马。他只好带着斥候小队出关侦查。
临走前,周通找到我,说自己眼皮子一直跳。
我笑他又在装。
他说自己不是想让我替他去,他就是想找我写一封家书。
我晕开笔墨,就准备他说我写。
可他第一句话就让我差点没乐岔了气,他说:“啊呀,妈耶,我在北界关找了个堂客哦。”
堂客在他老家话里指的是媳妇。
可这北界关这武神营里里外外,连飞进飞出的苍蝇都是公的。哦不,至少还有一个女人,就是谢无极那个男人婆。
他下一句话就开始形容那位堂客的相貌了。
他说那堂客嘴唇好看,鼻子好看,眼睛好看,眉毛更是直挺挺的,好看。他说他媳妇对他很好,虽然平时对他管得很严,“但是老屋头男娃儿些都是耙耳朵。”
他说现在北关很乱,胡人经常南下,但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媳妇。因为他媳妇也一直都在保护他。如果哪天儿子回不来了,请娘千万不担心难过,因为武神营里,他已经帮娘认了一圈干儿子。他们只要还有人能从北界关上下来。就会回老家去替儿子照顾娘。
接着他又开始说自己的媳妇,说她一个女娃儿在边关很不容易,说保护女人本就该是我们男人的事,可是她却带领着大家,保护着更多的人。
写到这里我写不下去了,我忍不住问:“你说的这个堂客怎么越看越像老大啊?”
周通老脸刷得通红,我真信了他的邪,就他这老面皮,居然还会害羞?
“她是整个武神营的堂客,兄弟们心里面都把老大当成婆娘。”
我当时就想给他个脑瓜崩,自己心里有了歪心思,还要拉兄弟们一起做挡箭牌。不过,我转念一想,可能真不止周通一个人这么觉得。
自从秦王走了以后,大家伙似乎对谢无极更加尊重和爱戴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征善战,对各部安排妥当,这里面确实有一份彼此无法割舍的感情。
“那你……”我本来还想讥讽他的话,就这么憋回去了,“那你上面说的鼻子好看,眼睛好看,眉毛好看,就太肤浅了些。没把老大的形象说到位。”
“卢少,你读过书的嘛,帮我好好改一哈嘛。”
这难不倒我,提笔就来:“她唇方口正、鼻梁高挺、目光炯炯,两道直柳叶眉犹如瘦金体书法中不收锋的一撇,细挺爽利未有分毫弧度,虽比之京城那些六宫粉黛,少了几分妩媚,却多了一份英姿飒爽……”
我停顿了一下,问他:“你知道啥是瘦金体书法?”
周通头摇的似拨浪鼓。
于是我又在纸上给他写了一个瘦金体的“尔”字,我问他起手那第一笔撇,像不像咱老大的眉型?
“像。”周通佩服得练练点头。
但我却一阵无趣,我跟他整这些干嘛,他老娘估计也看不懂。我正想涂了,周通却连忙摇手,说就这么写。
于是我写完将家书递给他。他没收,说让我替他保管。说完就走。
“林九庭早上逮着个獐子,你早些回来,给你留肉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吆喝了一声。
“那硬是要有酒哦。”
“老大说了,管够!”
他听说管够,兴奋地在空中挥了挥拳头。
但那一晚,周通没能赶回来。
回来报告的新兵说,他们遇到了胡人王庭的斥候,他掩护年轻人先撤,结果自己陷入了胡骑的包围。
据说周通射杀了十几个胡骑,最后箭矢用尽了。
对面至少有十万人。
6家书
6-1
周通的尸体没有找回来。
铁戟伤心地抱着周通的被服哭了好久。
林九庭问我,周通出发前最后见的人是我,问我他有留下什么话。
我摸出周通的家书,拍在他胸上。
他看完后,只说了一句:“是条汉子。”
便把信笺传给了其他人。军营里识字的不多,但都知道这是周通最后的遗言。大家小心翼翼地传递这封信,最后信笺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卢少,胡人大军就要来了,你帮每人都写一封家书呗。”有人这么说了一句。
大家纷纷赞同。
可我眼睛却模糊了,我告诉他们:“滚蛋!”便一个人跑出了军帐。
林九庭跟了出来。
“我可以代笔。”
“那你写去,跟我说什么!”眼泪快噙不住了,我仰起头,看向别处。
“周通死了,老大心里也不痛快。你要帮她振作。”
说完他便转身返回了军帐,留我一人在寒风凛冽中。
我突然想到了我爹,那个糊涂的老家伙,可再怎么说他也是爹吧。是不是也该给他写一封家书呢?来北界关已经五年了。十年磨一剑,五年,磨半边。如今儿子已是一名守疆卫国的戍尉,爹可曾在温柔乡中想起过儿子呢?
我笑了,笑自己幼稚。可能自己战死沙场,当爹也顶多会心痛一茫茫吧。
别说我,这武神营所有的军士,即便都战死了,又有谁会记得,即便是她谢无极,秦王会记得她吗?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没人认识你。我们不过是一帮早已被天下人遗忘的戍卒。
我拽紧了拳头,返回军帐。林九庭正在帮大家写家书。
“我来吧,”我将他已经写好的家书全部收拢,接过笔问,“还有谁要写?”
“我还没写,”铁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你哪还有家人?”大家纷纷起哄,气氛倒不是那么沉重。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父亲曾是谢家大爷帐下斥侯,父亲战死后顶着军户的名头参军。他被派到武神营,原本是做谢无极扛旗侍卫的。可他偏要加入我们作战部队,说要和大家在一起。
铁戟一脸不服的样子:“谁说没有,我有!老大就是我亲人。”
大家都沉默了。
是啊,在座的各位,谁不是她谢无极的属下,又有谁不是她的亲人。就如周通说的,她是整个武神营的堂客。兄弟们心里面都把老大当初婆娘。
可铁戟啊,你是不是太小了点?
“这么写,老大,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铁戟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特么的,这小子,这小王八蛋,理所当然地说着这些不畏生死的话,他可曾想过我们的感受,我将笔往地上一甩:“滚蛋,你当老子们是什么?但凡这里的还有一个能喘气的,就不会让你个小屁孩死咯!”
“卢少,你别发火。”
“铁戟,卢少说得对,咱们再弱鸡,也不能让你死。”
“要不这样吧,就让铁戟帮咱们把家书收着……”
“你们都错了!”铁戟那胡子还没长硬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咱们武神营在这里挡着胡骑南下,咱们可能都会死。如果有人能活下去,一定是老大!”
我愣住了,大家都愣住了。
没错,武神营上上下下,大多数人来自北域。大家最想保护的,自然是北域的家人,但如果武神营能有人活下去,大家最希望的那个人是老大。
竟被这个小屁孩给说破防了。
“老大是七杀星转世,她死不了的。”我重新捡起笔,“来吧,给你老大的家书是吧?哥替你写完他。”
6-2
当我将厚厚一摞家书带到谢无极跟前时,她正站在北界关城墙上眺望这远处黑压压的胡人军马。所有武神营的军士们,都已经整装待发,肃然无声地排列在她身后。
“这些是大家的家书,不少兄弟早就没了家人,于是他们是写给你的,”我看着她的背影,此刻,她已经是整个武神营的统帅,是能够带着我们活下去的将军。
她将后背交给我们,武神营也将性命交给了她。
其实她已经做得够好了。
“老大,大家在等你战前训示。”我提醒她。
“你们背着我把遗书都准备好了?我的还没写呢,”她依旧是那样风轻云淡。仿佛北界关以北,那黑黢黢犹如乌云一般的胡骑,都是可以轻易被碾碎的蝼蚁。
“如果我要写一封家书!”她陡然提升了音量,那气势,仿佛提起一轮烈日正徐徐从云雾中浮现,灼热的光芒驱散了冬季的寒风,融化了厚厚的冰川。
“我会这么写:大战在即,胡兵十万压境,然我谢无极无所畏惧,因为武神营上下一心,北界关,曾经阻挡过胡人无数次南下,十万有何惧,百万又如何?在镇北将军府北界关武装破虏神威营面前,他们不过是飞蛾扑火。或许我们当中会有人战死,那么就从我谢无极开始,将军战死,副将就是统帅,副将战死,参将就是统帅,参将战死,游击就是统帅!但我希望大家都不会死,我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只有我们活着,北域的百姓,我们的家人才能平安。”
“老大!兄弟们都是带把的,你说从你开始死,兄弟我第一个不服。”
“老大!没人愿意死,但我们都愿意为守护北界关赴汤蹈火!”
“老大!你要活着,帮兄弟们的把家书,带下北界关!”
“老大!大家伙都把你当成自己婆娘来看的,大家会保护你。”
最后这句话也不知道谁说的,反正夹杂在人群中,也找不到了。
最后一刻花花嘴,说了也就说了。
“对!”
“对的!”
谢无极神色依旧充满了威仪,她扬起头问:“你们真都是这么想的?”
“老大,那是他们的想法,我年纪大了,一直当你是闺女来着。”
人群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谢无极没有笑,她缓缓屈膝跪在了地上,向着武神营所有官兵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众人也都安静下来,下一刻,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朝谢无极回了三个头。
“刀出鞘,弓上弦,保卫北界关,武神营必胜!”
“老大必胜,武神营必胜!”
“老大必胜,武神营必胜!”
谢无极大吼了一句,接着喊声便连成了一片。
这时,胡人的抛石车开始朝北界关投掷点燃的油坛。一个个火球拖着长长的浓烟,犹如一颗颗巨大的流星,呼啸着扑向北界关的城墙。
爆炸声、胡人的呼喊声、火油燃烧时候爆发出的噼啪声,将北界关瞬间渲染成了人间炼狱。
有一只燃烧着的油坛冲着谢无极和我所在的位置飞驰而来。
谢无极一把推开了我,只见她挥动手中长枪朝那只快速落下的火球迎面砸去。
嘭得一声。
油坛当空碎裂,被燃爆的火油借着那爆炸之威朝谢无极劈头盖脸地倾覆而来。
火光将她身体的轮廓勾勒成了金色,须臾间便要将她吞没。
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谢无极扯过背后大氅,兜住所有火油,仅仅是甩手一丢,便将已烧着的披风弃到一边。她就这么横枪立于城头,狂风压弯了她的盔缨,而她整个人,巍然不动,稳如磐石。
这一刻,我信了,她就是七杀星转世,她有不死之身!
多年之后,每当我想起谢无极,眼前便会浮现出这一幕:一座关,一位金甲战神,她的对面是千军万马,她的背后是我们武神营。
是了,这便是我们武神营的全家福。
大战,拉开了序幕。
(全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