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
我本名蒋玉菡,府里人都喊我琪官。
自幼我便被带进忠顺王府的戏班学戏,学成依着忠顺王爷的意思,一直待在忠顺王府。
按说忠顺王爷确实待我不薄,平日里吃穿用度,送到我跟前的,都是独一份最好的。
眼瞅着在京成唱出些名堂来,王爷对我愈发厚待。在他安排下,这京城上下,没少了我的戏台。
托他的福,我见了世面,开了眼界。
于是这颗将死的心,又有了念想。
这些年,人只道我台下锦衣玉食,台上风头无两,岂知这背后如何不堪。
每日醒来,看着王爷帐前那盏昏黄的螭灯,只觉心如死灰。
溺于黑暗里的人,愈发向往光亮。
我以为走出王府,或能遇到一个由里到外都散发着光亮的人。
那日应冯公子冯紫英之邀,让我去他府上陪几位公子吃酒喝茶。
到不是我有多大面子,不过因着忠顺王爷的面子,想同我结识的人莫名多了起来。
这些日子忠顺王爷奉命微服江南,大半年不在府里,我也落得自在。
所以我很爽快就答应了冯公子的邀请。只要不是呆在这忠顺王府,去哪都行。
我是最后一个赶到冯府的。冯紫英冯公子向来豪爽,不喜拘礼,见我来迟,也不见怪。
同往日一般兴冲冲拉我入席,又兴冲冲向我介绍今日到访贵客:这位是薛蟠,薛公子;这位是宝玉,宝二爷。
闻名不如见面。
眼前这位宝玉,宝二爷,面容清俊,眉宇轩昂,一身华服穿在他身上竟不觉半点俗气,只觉端方雅致。如此超凡脱俗的公子,看得我这心底竟没来由一动。
那宝二爷听到冯公子念出我的名字,亦满眼欢喜:极是有缘,你名字里也有个“玉”字。
说完便望着我笑,他笑的时候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散发着光亮,那是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光亮。
只这一笑,我这颗心,再收不回来。
席间,见识了宝二爷的广闻博识,平和有趣,心里自又多了一分景仰。在他提议行酒令时,我第一个附议。那会子仿佛糊涂油蒙了心一般,只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
同时亦恨不能在他面前使出浑身本领,令他能一次记住我这个人。
行酒令时最后那句“花气袭人知昼暖”,原是我灵光一现脱口而出。后经薛公子解释原由,才知里面“袭人”二字和宝二爷府里的袭人姐姐撞了字。
如何是好,越想做好越是出错,一时心里惶惶,担心他因此恼我。
未料他非但不恼,还替我打起圆场:你莫听他二人闲话,不妨事,你这句“花气袭人知昼暖”,用于此处,最是恰如其份。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是惭愧又是欢喜,愈发感念这人的宽宥。
又过片刻,宝二爷起身欲向门外走去,走时回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我后脚便跟了出去。
他笃定我会跟来,闲闲立在后院,仿佛是在欣赏海棠花开。
听得我的脚步,他轻轻转身,只一味盯着我眼睛看。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那时竟没有怯步,如他看我那样,也盯着他的眼睛看。
海棠树下,风月无声,却胜过千言。
良久,宝二爷开口道:“我送你一样东西吧。”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我手里。
我想也没想,将身上的茜香罗汗巾摘下来,递到宝二爷手上。
宝二爷先接过茜香罗汗巾,随后解下身上的松花汗巾子替我系上,然后又开始系那条我送他的茜香罗汗巾。
望着他低头小心翼翼系着汗巾的模样,心下已是百转千回。
后来我们又换了地方吃酒,又说了许多体己话,感觉一生的话都在那夜说尽了。
回到忠顺王府已是次日。
对着华丽丽、空荡荡的王府,我起了离开的念头。
我筹谋着赶紧搬出去,这些年攒下的银子足够我去外面买处宅子,重新开始。
想象着,以后我应该再不用活在黑暗里了。
想象着,我应该会给那个宅子起个名,就叫它紫檀堡。
想象着,神明一般的宝二爷坐在紫檀堡里,吃茶听戏。台上唱戏的,只我一人。
然而这一切,终是止于我的想像。
忠顺王爷哪里肯放过我,他于回来的路上便已知悉一切。回府不久,便带上一干人等去贾府要人,不吝各种威胁恐吓。
任贾府再是富贵逼人,却也不敢得罪王府的人,何况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忠顺王爷。
而那个被我视若神明的宝二爷,哪里见过这阵仗,惊吓之下,当下便应允和我断了所有干系,又和盘道出我的去向。
后来闻知这一切,我已无力悲愤。
罢了,无非就是重新回到黑暗里。于这乱世,活着便好。如何活着,又有什么要紧。
每日醒来,望着王爷帐前那盏昏黄的螭灯,心如死灰。
偶尔也会在心里冷笑,笑自己当初怎会起了那样的念想,笑这尘世何曾有过光亮之人。
我同宝二爷的相遇,换再多说辞,亦不过一场孽缘。
何来一见如故,何谓情深不寿,及至大难临头,一文不值,不值一提。
自始至终,台上唱戏的,只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