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旧事
崔麻子是个卖消息的人。这样的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人畜无害,都不可以对他掉以轻心。他虽然张口一言,收银一锭,可这一言背后,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乃至于钱财物事换不来的代价,那就不知道了。
所以这样的人,惹不起。
可是他死了,被人砍死在家里。那张蜡黄而又干枯的脸上满是惊容,可常年堆笑产生的笑纹还在,似惊似笑,诡异莫名。
县里有个捕头,姓胡,原本大名叫作不归,想来给他起名的先生也是个雅士,可是自从干了捕快这行,时不时要刀尖舔血,这名字就怎么听怎么别扭,于是发狠把不字去了,又添一字,改名做胡必归。街坊邻居深以为然,因为胡捕头遇事如龟,必先缩头,这名改得倒是恰如其分。
但如今由不得他缩头了,崔麻子虽不起眼,但他是一座冰山的尖角,这座冰山被砸掉了尖角,反震出来的力道,不知要溅起多大的浪花。
知县、县丞、县尉、主簿以及他这个捕头、仵作和三班衙役统统出动,甚至于老教谕也忙不迭地跑来跑去。因为巡按御史到了。
崔麻子只是一个江湖人物,和御史大人当然没有任何关系。御史大人关注案情,那是巡察地方整顿民生的职责所在,也没有问题。但是,御史大人在这件案子上显得特别的尽职尽责,大家也不是瞎子,当然都看得出来。
但是这事……不江湖啊。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江湖到处都有,但是江湖里没有水,有的是人。人有高起低落,高高低低的就成了波涛,波涛汹涌就成了风浪。民间有人,官府里当然也有,而且高的更高,落下来的也摔得更狠,那风浪也就更大。上面的人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下面的人便随波逐流呼啸往来。
但是县里的诸位自认为有一个原则是需要保持的,那就是上面的斗上面,下面的斗下面。就像是下棋,车吃马,马吃炮,输得急眼了,抡起拳头砸在对面棋手脸上也无不可。但是气在头上,一斧子把对面的象给劈了,那就不合适了,让我们这些摆设棋摊的怎么做事呢。
原本崔麻子这种江湖豪杰,生死有命是他自己的事。死在家里也好,暴尸荒野也罢,县尉捕头例行公事,履行职责,该查的查,该办的办。你们下面的人有本事的话,手尾就做的干净一些。你们上面的老爷有能耐,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短了手尾漏了算计那是你们自家的不是对不对?可如今御史老爷亲自盯着,那不是逼我们这棋摊小二上去支招吗?输了赢了,算谁的?
可是抱怨归抱怨,事到临头最关键的当然是眼下。崔麻子是哪家的小鬼,御史老爷又是哪个庙里的大神,窝在县里的这群小井蛙们那里能知道,从前就算有知道的机会他们也会躲得远远的,如今更加没有临时抱佛脚的可能。
眼下自然是先按官面上的规矩,老老实实查案情,然后,就查出问题来了。
第一个大问题就是没有线索。崔麻子那张老脸虽然死相不堪,但是对于经历丰富的一众人等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挑战,只是比较丑而已。那一脸惊容一眼看去便好似吓死的一般。只是万万没想到仵作检查了一上午,一颗颗浑浊的汗珠从头上浸透进衣袖里,又被抹回到头上,欲说还休。
因为他真是吓死的。
仵作最终说出结论的时候,频频对县太爷暗送秋波,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只是想从老爷脸上看看御史大人听完这个结论的态度,他不敢看御史大人。
胡捕头听完仵作的发言,脑袋当时就是一晕。因为不久之前,御史大人曾用和蔼可亲却又坚定不移的语气对他做出了循循教诲:一定要抓到凶手归案。这句话写在纸上看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就算是胡捕头愚钝的脑袋,也能从他的精明的耳朵那里得到这句话的含义:必须存在一个凶手,还要落网才行。
胡捕头在案发现场转悠了几天,使尽了平生所学。但并没有发现除了崔麻子以外第二个人存在的痕迹。此刻,仵作很配合地证实了胡捕头所学不虚,他却巴不得仵作不要给自己这个面子。
御史没有看胡捕头,手指轻轻掸着崭新官服上的灰尘,显得百无聊赖,反而微微侧头,看了知县一眼。知县自然要亲点胡必归这员大将出马。于是胡捕头仍是要硬着头皮上前,将所知和盘托出,而他所知的全部,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不知道。
难道是鬼不成?御史晒然,拂袖而出。知县追了过去,赔笑、作揖、说话、聆听、点头,然后转过脸来,阴沉着走回。所有人都阴沉了起来。
鬼杀人也不是不可能,当年不就遇到过一次吗?最后还是老教谕打破了沉默。但他很快又被新的沉默淹没,他能感觉的出来,所有人更加沉默了,比不说话还要沉默。直到主簿起身,换上了风轻云淡脸,安排人把老教谕送回家去了。
鬼当然不能杀人,但杀人者却可以是鬼。十年前县里有一个赵三,他的大哥赵大出外经商死于非命,赵三闻听之后上门欺嫂卖侄,最后逼得寡嫂自尽,小侄儿卖去远方下落不明。
没过多久,赵三就死了。
老教谕深信不疑他是死于赵家嫂子的鬼魂索命,因为人证物证俱全,老头子是个实诚君子,却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赵三一个单身无赖,也没有家人苦主对此发表意见,此事上报时稍稍含糊了一下,报以无头案件,附以乡野杂谈,便草草了结了。
至于赵大家产,先是被赵三夺了,事后全然无主,自然充入公中,而所谓公中,自然是县里这些老爷们的口袋中,胡捕头也分了一笔。老教谕这种实诚人让他见钱那是不敬,见鬼就好,还能多写几篇笔记杂谈,也是美事不是吗?
但是崔麻子的事,以及御史老爷,又怎么会是这种雕虫小技能够糊弄过去的?胡捕头自嘲地笑了笑,但是忽然笑容凝固在脸上。因为他忽然想起,崔麻子和赵大,并非全无关联。
崔麻子消息灵通,赵大客死他乡的消息就是崔麻子卖给赵三的,因此赵三才能先发制人痛下狠手,否则若消息传回,他嫂子的娘家也有些亲眷,哪怕看在这笔财产的份上,也不会任由他得逞。而赵三临死前曾说,有一些东西可被人拿走了,但不像是什么值钱玩意,似是些书本纸张之类。既然提供消息的人是崔麻子,想必拿东西的也是他。
夜色渐渐降临,胡捕头感觉有些凉意入骨,他倒不怕赵三索命,要论冤屈,他那嫂子也得先和他打上三百年,说不定小侄子和赵大还要来插上一脚,来个阖家欢乐,哪轮得到这泼皮喊冤。
可是若和崔麻子扯上关系,便不妙了。
崔麻子要什么东西不要紧,若是恰好御史老爷也想要,此刻又不翼而飞,那这县里的几位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胡捕头脑筋转的飞快,几乎远超他这辈子的总和。他半生缩首,苟图衣食,很多事情不愿意去想,可要真是愿意去细想的话,他胡必归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坐在捕头位置上的。
不跳进黄河,他就洗的清吗?崔麻子为什么要把消息透漏给赵三。如果他想要什么东西,这东西在孤儿寡母手里还是在赵三手里有什么区别。倒是县太爷,为什么插手的恰到好处,真的是图财?县太爷拉上众人分润这笔横财,真的是为堵众人之口?还有崔麻子,到底是因为崔麻子死了御史才出现的,还是因为御史的到来,他才死了?
他想进一步思考下去,但是不敢。县太爷是官,他是吏,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而御史老爷和县太爷,才是真的强龙与地头蛇,有风云相从,有龙争虎斗的资格。
而他胡必归,只是一只鬼而已。
想到这里,胡捕头吓了一跳,脸上浮现出和崔麻子一样的表情来,因为他看见了赵大。
无论他看到的是人是鬼,毫无疑问,他是来复仇了。
胡必归想后退,想逃走,但是转过身才发现被人挡住了去路,御史大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温文尔雅的脸庞,完全是一副少小优渥,养尊处优的样子,与赵大那久经风霜刀刻斧凿的面容天差地别。
可若是敢大着胆子仔细看,却又能感觉到那天地之间所存在的一缕和谐。
原来如此。
我父亲与崔千户是同僚,也是曾至交,可惜政见不同,乃至于刀兵相见,幸而父亲天佑。御史大人缓缓说道。那包东西里是知县座师的罪证,足可以把当朝首辅拉下马的那种,但是现在可能已经没有了。
不过没关系,知县那里一定有更多,可他有官身护体,又有贵人庇佑,人是不得靠近的。可是不靠近就拿不到罪证打破他的金身,打不破金身,就无法靠近,似乎是个死结。
但是鬼可以,赵大低沉的声音响起。胡必归,你要做人,还是做鬼?
胡捕头早已明了,此刻更不迟疑,躬身下拜。
历来为大人先驱者,或许会沦为棋盘上的兵卒,有进无退,可胡某既已入局,不妨在夹缝中争出一条生路来,他日,也未必不能荣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