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国槐树的影子如同一张大篷伞,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院子四面皆粉白灰墙,墙下有露桐几株,院子中心的国槐树下,立着一张椭圆石几,石几旁的竹躺椅安静无声。躺椅上的人已然离开了,环顾院内,看不到一个下人。
阳光穿过国槐树的枝叶,洒在地上,枝枝蔓蔓,青石地板上斑斑点点,编织成了一道细细密密的网,就像一座守护着院子的图阵。
莫河踏入院子,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然落在了别人的眼里。莫河讨厌这样的目光,像被人在窥伺,满怀的坦荡面对这样的目光,自然会觉得有点儿不自在。炽烈的阳光如一团火般落在他的额上,把那晒得通红。汗水沿着鬓角淌下,宽阔的肩膀与后背也早已被汗水湿透。
“来了,进来坐。”语气舒缓有力,“院子里日头太大,晒得人不好受。”声音从庭院正中的屋子清晰地传来,“秋掌柜出去忙你的,别让任何人到后院里来打扰。”这次的话音,隐隐含着威严。
中年掌柜朝莫河拱了拱手,转身退出了院子。
进入内屋,只见屋内光线有点儿暗,布置却十分简致。雕空的玲珑木板将房间分成了里外两处,透过空隙往里望去,里间摆放着一张书桌,书桌正对着的墙上挂着的一副字帖。“刀剑如梦”四个字,遒劲有力。外间摆放着紫檀木茶几与座椅,茶几上的茶应该是刚沏的,正冒着热气。
老掌柜安然地端坐在茶几前面的椅子上,抬头睨了来人一眼。
第一次见到老掌柜的人都会吃上一惊,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过了知命之年的男人。平心而论,他的头颅很大,一头茂密灰白的头发,似狮子毛发那样蜷曲着,披散在他粗大的脖子背后。方脸浓眉,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留着山羊胡,眼睛炯炯有神。在那似狮子头的头颅下,穿的却是一套极为平常的衣裳,布料不算多名贵,红黑相间的条纹,干净,利落。他的身形已经发福了不少,或许长时间的养尊处优,已然让人觉得他已不复当年的豪气。任谁也不会相信,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手上掌管着数以万计的帮众,同样不会信他曾经仅凭一把剑就连胜了十大高手,带着人风卷残云般收拾了数十个帮派,而后建立了菖蒲门,称雄江湖数十年。在全国各地皆有自己的分舵,有着自家的水道暗路,掌握着全国几近一半的盐铁走私,各地的青楼、赌坊也多有菖蒲门的产业。
谁又能相信,便是这样一个江湖帮派的主人,会住在一家极为普通的布店后院。润兴布店是老掌柜父亲留下的铺子,老人家一直希望老掌柜能子承父业,经营好这家自己耗了一辈子心血的布店。老掌柜建立菖蒲门后不久,他父亲便病逝了,老掌柜顺势回家接手了布店,不改布店平日里营生格局,却也把布店当成了菖蒲门的总坛据点,每年各地分舵在五月与年底都会来润兴布店报账。
“老莫,喝茶,雨前的庐山云雾。”老掌柜脸上带着淡淡笑,神态和蔼,仿佛是路上遇见的店家,在给过路的客人推荐自己喜爱的茶点一般,“喝过雨前的,再尝尝明前的,看看有什么不同。”
莫河应了一声,端起身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点了点头,道:“我喝不出来。”
老掌柜哈哈一笑,道:“茶的滋味,喝得多了,方才喝得出来。茶如人生,你看这茶叶在水中的沉浮,像不像菖蒲门一路走来的光景。经历过辉煌,没落,振兴,现在再细细想来,个中的甘苦只有我们自个儿知道。”
莫河没有说话,老掌柜又煮了一壶,慢慢道:“这是明前的茶,看你喜欢哪种,回头给你带上些。”
“我是自个儿是更喜欢雨前的味道,明前茶虽然幼嫩茶清,喝过倒也茶汤清爽。可雨前茶往往却更为浓烈,耐泡,其中的滋味层次滋味更胜一筹。喝起来,各种甘香反而愈加醇厚。”老掌柜倒着茶,缓缓地说。
“不用了,给我也是浪费。喝不来茶,大掌柜喜欢,留着自己喝。莫河喝惯了酒,更是想念当年和大掌柜还有一帮子老兄弟们一起拼酒的日子。”莫河说,“想当年,大掌柜带着众兄弟每到一处,都会先去当地最好的酒家,喝当地最好的酒,而后,留下一堆账让当地的帮派付钱。后来,那些酒好的酒家大多成了我们的产业,却再没了机会和大掌柜还有兄弟们一起尽兴醉上几回。”
老掌柜低着头煮茶,沉默半晌,而后“唔”了一声。他抬起头,双目炯炯地望着莫河,“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你还像以前一样习惯喊我大掌柜,我们都老了。”
莫河迎上老掌柜的目光,发现他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如同两支摇曳的火烛,明亮,深邃,捉摸不透。
莫河很久没这么近地看他了,很多年前的往昔,他们遇见彼此时,曾也有过醉酒当歌,促膝长谈。当日里,他们看到的都是彼此眼睛里的热血与坦诚。
“井老三他们,大掌柜这又是为什么?”莫河恭敬却毫不胆怯地问,“他们也是为了菖蒲流过血,把菖蒲当家在守护。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扬州遇到埋伏,是井老三用身上几十道口子拼死救了我出来。究竟为什么容不下他们。”
老掌柜严厉地看了莫河一眼,沉声道:“你这次来就是为井老三来的,他们说了不该说的话。”
莫河也不避讳老掌柜犀利如刀的目光,直挺挺地站起来说:“就因为他们多说了几句?可是如今你看看帮里乌烟瘴气,老兄弟们谁心里没个把不痛快,姓秋的是什么人?两面三刀!还有那些谄媚拍马的,哄得大掌柜你开心就小人得志的样子。老兄弟们被打压,反倒成了他们口里自己的委屈。菖蒲是大掌柜的心血,也是兄弟们的家,大家不能看着菖蒲这样下去。”
老掌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莫河急切地说:“当初大掌柜建立菖蒲的初衷,是把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让流浪在外被欺负的人能有尊严地过上安生的日子。大掌柜带着我们一起厮拼了这些年,而今反倒把那些憎厌的人放到了身边,由得他们在菖蒲制造事端,大掌柜你这怕是会寒了兄弟们的心!”
老掌柜凝视着莫河,双目灼灼,“争吵还有什么意义么?菖蒲我当了家,我想要的只能我自己说了算!”
莫河眼睛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了下去,再没了任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