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江上的船只,飘飘摇摇顺着水流下去。
船里的人无法安然入睡,因着比水声更为澎湃的心声。但他不敢让这心声安然,若是安然,则会令热血也冷却,令那坚定如江心中磐石的仇恨,也随之如江水一般飘飘摇摇。
他要复仇,就必须保持着仇恨。
一个想要复仇的人,面对的最大障碍是自己,最为珍贵的引发仇恨的情景,总会被自己遗失,就如监守自盗,因此他恪尽职守,尽力地为自己的仇恨添砖加瓦。为此他舍弃了许多,如江面绚烂的月光,如江边温婉的花草,都在他的船只旁边驶过,在他的生命中驶过,有些在他的眼底和心底烙下了薄薄的印迹,有些则全然如风过无痕。
但他也有所得。他有武艺,毫无疑问地令人艳羡。他会捕鱼,即使某短时间口袋里无有银钱也足以果腹。他有名声,尽管那名字属于他的时日并不很不久。
他还有一艘船。
船是载行之物,它善于利用水的流动之势,却能将水所带来的危险隔绝在外。非常适合他这样眼睛一闭就有千军万马从脑海之中冲杀过来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他曾经用尽一切办法来让自己与安逸隔绝,但他无法拒绝安全。
他复仇的对象不是那种靠临时设计就能解决的目标,他不是专业的杀手组织,他没有组织。他的目标是个大人物,无论行走坐卧都会有一定的防范,也许有漏洞,但他没有足够力量去寻找和突破那些漏洞。
所以他别出心裁。
人的一生总会踏足一些地方,可自己却往往对这种宿命浑然不觉,自然也绝不会对此有所提防。
比如这条江。
帝王将相来过,才子佳人来过,武林大豪来过。这里是天下名胜,也是四通八达之地,这里通往一切你要去的地方,也能提供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所以像他的复仇目标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风光一生,却在身后连到过此江的记载都没有呢?
所以,他知道,目标一定会来。
第一年,他买下了这条船,开始让自己融入这条江。他必须让自己成为这条江的一部分,就如这江中鱼,江边草,江上人,让自己回避掉一切可能的怀疑。为着将来的某个时刻。
三年过去了,他对这片地方已经相当熟悉,他开始试着做一些布置,当然,这些布置也是要和这片地方完美契合,不分彼此的。
五年过去了,他对自己的布置相当熟悉而且自信,他本人也终于成为了江上的一份子。不过现实不是茶馆里先生口中的评书,目标也不会在他刚好布置完成时欣然而至。
十年过去了,这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事实上他原本打算付出的一切代价里,包括着比这更为久远的时间。许下了用一生来复仇的诺言,又怎么会计较于区区十年呢。
十五年过去了,有些麻烦,因为他早先的布置很多都失效了。但是没有关系,他必然会把这一切补足,哪怕再过十五年,也不是问题。
第一年,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似乎能烧干这条江。愤怒催动着他的行动,这让他非常具有效率。但是很快他发现,其实效率并不是他所急需的,而隐藏这种愤怒才是。
第三年,他的愤怒已经化为冷静,这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三分冷冽的气质。但是随着基本布置的完成,他渐渐收敛起来,仿佛一只伏下身子准备出击的猫咪,消失在老鼠的视野之中。
第五年,他的愤怒已经深藏于幽远深邃之处,不体现在颜色上,也不再随携于行动之中。这是一个完美的状态,他认为。唯独不完美的是这世事,不肯配合他的行动来安排历史。
第十年,新的挑战出现了。他的愤怒过于深邃,有些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提取不出,这让他有些自责,有些困惑,有些恐惧。但是既然他发现了这一点,就不会任由事态失去控制。
第十五年,他与自己的战斗令他疲敝,但很幸运的是,他最终想通并且放下了。不是放下仇恨,他只是放下了那个牢记仇恨的自我与逐渐忘却仇恨的自我之间的旷世之战。他的躯体被仇恨浸染,仍然忠实地执行着十五年前的命令,这就足够了。
目标出现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论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对于他想要复仇的目标而言,普天之下,能够站出来阻拦的人已经很少了,而到这条江上一游这件事,更加没有人会阻挡。
因为它不会妨碍任何人。
所以他的目标也不会想到,在自己最与人无害的时候,偏偏会出现在一个曾经被妨碍过的人面前。而负责目标安全的人,自然更加想象不到。
因此,兔子踏入了陷阱,猛虎窜进了牢笼。
这两个说法其实并不是一回事,因为区别在于,兔子踏入了陷阱,就只好束手就擒。甚至兔子这种萌萌哒的生物,即使没有陷阱也能触株而亡,造就一个守株待兔的成语。
而猛虎,绝不肯坐以待毙,所谓困兽犹斗。
这当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猛兽终究是猛兽,在可怕的实力差距面前,先手带来的优势微乎其微。而所谓的陷阱,也能被那种沛然莫可制御的力量所撕成碎片。
他以为他这一生只在复仇,但是其实他这一生做了很多事。
就好像他的船顺流而下,好像只是在于水面赛跑,但两侧远远近近的却路遇了很多人,经过了很多景色,只不过那些对他没有意义罢了。
他曾经处于热烈的复仇意念之中,他也曾经为了复仇而压下这段炽热的火。
他曾经将杀死目标作为自己人生的意义,但他也曾觉得,自己在做,并且会一直做下去,这就够了。
他曾经坚定不移地确信自己的努力,也曾对自己的选择和坚持产生怀疑。
他与怀疑做过斗争,也和自己握手言和。
因为他只想要一个结果,只想看一个结果,他可以为此追求一切,也可以付出一切。
但最终,他才发现,努力一生,却未必会有结果。
他倒在甲板上,滚落入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试图渗透进他的骨髓,波涛按着他的头,想要将他压进那永无止境的黑暗深渊之中。他怀念自己的那艘船,怀念江水在那艘船面前表现出的驯服,就像一只隐藏起爪牙的忠犬。他怀念那艘船在他的生命中曾带给他的片刻温柔。
但必须复仇,为着那些连片刻温柔都无法感受的人们。
那些在水中顺着或者逆着江流的人,不信命,但认命。不能摆脱江流所引导的命运,但仍要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