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掌灯……起”
暮景桑榆,夕阳收起洒在运河上的最后一片鳞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运河西边,街市喧闹,人声嘈杂。掌灯时,行走的人们纷纷伫立,抬头向运河东岸望去,虽未能听见河东掌灯的号子声,却能看见隔岸,一顶硕大的灯笼缓缓升起,灯笼下连着一串长长的小灯笼,小灯笼正好十只。待到灯笼升至顶端,停稳得当,那最大的灯笼便看的清晰,灯笼正面赫然写了一个“汪”字。此时,城西传来一阵嗡鸣,大明寺里敲响了晚钟,和着钟声,再往隔岸瞧去,沿河的其他楼阁前的幌子上,渐渐都亮起了灯笼。
今儿十五,大明寺做了场大法事,寺内人山人海,寺外的保扬湖外游人如织。日昳时分,各路游人陆陆续续往城内返。掌灯时,仍有些许结伴行人。因为日子特殊,大明寺的古钟便多敲了几下,待到最后,钟声环绕整个保扬湖,惊起湖北观音山上飞鸟两行,飞鸟伴着钟声在夜幕下掠过运河,在运河两岸幌子顶端的灯笼照耀下,衬着绛色的夜空,留下几点黑影。
听说,晌午头,来大明寺里祈福的人是两淮盐运使司衙门里的大人。按理说,寺庙内早早就该清了场的。可是,除了藏经楼,主殿、配殿各个堂室都对百姓开放了。所以,这祈福的人到底是不是衙门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城里的百姓们只是听说今儿热闹,便往人头多的地方攒。谁料,入夜的城内比白天的保扬湖更热闹,运河两岸街道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不远处,提着货担的小哥已经被挤到河岸边,他干脆放下担子,就地叫卖起来。运河西边有座戏台,因为不是年节,戏台此时冷清着,倒是戏台前的那片空地十分热闹。空地上,十几个着番衣的大胡子脸正在耍把式。领头的大胡子单手撑起一根高杆,另一个小猴似的精瘦汉子飞快爬到杆顶,单手撑起杆顶倒立起来,空地上一片欢呼。
循着欢呼声,河东岸的楼阁栏杆前站满了人,也有临河位置好的,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河对岸的热闹景象。戏台正对着的便是河对岸最高的幌子,幌子上的“汪”字好不明显。这 “汪”字招牌下便是运河两岸最大青楼----晚停楼。那楼不仅幌子高,楼更高。楼沿河而建,正面朝西,前四层,后六层,两边各五层。沿河的五六两层皆为雅间,此时,雅间里的人靠着栏杆正往对岸眺望,忽的,一齐扭过头向北面望去。
呼啦,沿河两岸的人也都冲向岸边,一时拥挤,几个没刹住脚的冒失鬼便被挤进河里,河道中两条巡河的小艇双撸摇得飞快,不一会便将人救起,艇上的人刚舒了口气,谁料那边又传来噗通一声。
见到此景,晚停楼五层雅间里一男子顿时捂住了嘴,刚要格格笑出声,硬是憋了回去,他咳了两声,端坐起身子,双手不自在地放在膝盖上,扭捏几下,小心翼翼瞥向邻桌,可是周围没人发现异样,因为,邻桌的人们都探出了身子,纷纷向上游望去。
上游,丝竹齐鸣,悬灯结彩。一艘十余丈长的画舫朝着晚停楼的方向缓缓驶来。画舫飞檐翘角,隐了爪的五彩飞龙盘绕船身。舫高三层,层层雕梁画栋。船头船尾各站着七八位妙龄女子,她们提着灯笼,拎着花篮。画舫最高处,十几位女子正翩翩起舞,一阵锣鼓伴着三弦,十几位女子中闪出一身团花圆领褶子,隐约能听见水磨软语。人群霎时欢腾起来,一时间,唱得词曲便完全听不出来,只能照着服饰台步,大约猜到剧目。
晚停楼雅间里的那位男子看得好不欢喜,嘴里磕着瓜子,一会儿看看画舫,一会儿又看看对岸的杂技。不一会儿,小半碟瓜子便只剩下皮。
咦。
男子愣了愣神。
画舫上的舞蹈女子们拥着戏子退了下去,从二层扶栏上缓步走来一位女子,女子肤白貌美,甚是惊艳。她头戴金冠,只着抹胸,肩批一条七彩八宝祥云丝巾,女子走到画舫顶,站定,运河两岸肃然无声,云可言闻。此时,五楼的男子看了看雅间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他自己依旧咔哒咔哒地磕着瓜子。
画舫驶到晚停楼不远,一龟公模样的粗壮汉子站在东岸边,猛地挥臂,一块硬物便扔到了画舫上,舫上的老妈妈将硬物捡起来,是锭银子。此时,老妈妈向抹胸女子示意,站在舫顶的女子便侧身朝东岸边偎了偎身子。此刻,东岸喧腾起来,无数硬物纷纷抛向画舫,再往后,银锭换成了金锭,舫顶的女子原本面朝船头,这会,干脆转过身来,面向金主们。随着抛向画舫的礼物越来越珍贵,姑娘再也把持不住,抖起丝巾,转圈舞了起来。
东岸一阵欢呼,西岸一阵唏嘘。雅间里的男子则是一脸鄙夷,他噘了噘嘴,从什锦果盘中捏起一颗山核桃。嗒一声,两只轻轻一撮,山核桃便顺着纹路裂开,男子轻轻一扫,撇开果壳,将核桃仁掷入嘴中。
嗖,一声破空啸叫,一尖锐暗器忽的刺向船侧的老妈妈,老妈妈目瞪口呆,吓出一身冷汗。老妈妈双腿打着颤,斜眼看着暗器射来的方向,暗器擦着自己的耳朵,直直钉在了窗棱上。
老妈妈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暗器,揉了揉眼,这分明是一只红木筷子,只是筷子没入窗棱极深,差点没认出来。这一看不打紧,老妈妈还在哆嗦的腿都没来得及站直,便上蹿下跳起来,连忙招呼起下人。
吱……画舫在下人的指挥中缓缓停在晚停楼前的河边。老妈妈转身走到窗棱前,取下缚在筷子上的红丝,红丝绑着一张银票,老妈妈缓缓展开,山西宝通钱庄的银票,足足五千两。
当当当当,一阵锣鼓,慢板过门。舫顶的女子走近栏杆,朝着晚停楼的方向欠了欠身子,对着晚停楼唱了起来。
是秦腔。两岸鸦雀无声,秦腔高亢的嗓音响彻整条运河,西岸的把式也停了下来,瘦猴一样的人缩在杆顶,眼巴巴地望着女子背影,此时,仿佛河里的鱼儿都停止了游动。独独五楼雅间里男子,他似乎并不在意画舫上传来的歌声,男子从窗户探出一点点脑袋,往六层看了看,他知道刚才那根筷子是从何而来,只是,这一仰视并不能看到什么,男子重新坐定,若有所思。
啊……
“不好啦,落水啦”噗通噗通,一片惊呼。不远处横跨运河拱桥上的围栏经不住众人挤压发生断裂,靠近围栏的人纷纷落水。桥上一片混乱,人群往桥下两岸涌去。一不小心,脚下磕绊,下桥的阶梯上许多人摔倒在地,后面的人等不及前面的人站起来,直接踩踏过去。霎时间,惊呼声、哀嚎声、咒骂声、叫屈声四起,那画舫上再唱些什么就一句也听不见了。
河道里几艘巡河船飞快驶向拱桥,奈何场面混乱,越来越多的人被挤下水。嗖嗖嗖,画舫旁又驶出数艘乌蓬小船,乌篷里的人也钻了出来,站在船头,仔细一看,各个都穿着官服。
桥面上的人四散奔嚎,混乱的人群下了桥向两岸扩散。两岸也乱成了一锅粥,西岸空地上的人最多,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南面奔来的人群,惊惶起来,人群互相推搡,落荒而逃。混乱中,不知是谁一个不注意,撞到了举高杆的番衣大胡子,大胡子一个趔趄,将手中的高杆抛了出去。
啊
高杆顺势倒了下来,砸向人群,人群忽的全部散开,幸好未砸到人,而杆顶的瘦猴却抱着杆头一起砸向了运河中的一只小船。
咚,不偏不倚,杆顶正好砸在了小船顶部。
“有刺客”小船内一阵惊呼。
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杆顶上的那个精瘦汉子,瘦猴从杆顶跳到船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便向船内人群挥去。岸边鼎沸,没人发觉船中打斗,依旧往城北奔涌。空地上的番衣大胡子绕过人群,从随行的道具箱中抽出几柄长刀,跳上高杆,顺着杆子冲下小船。
小船四周本有数条乌篷船,奈何大多数都被调往拱桥处救人,余下三两条赶紧向小船靠拢,七八个官服模样的人跳上小船,与番衣大胡子缠斗起来。
番衣大胡子果然不是什么简单把式人,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竟斗了个平手,一时半会难解难分。晚停楼雅间中的男子挠了挠头,显然,他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后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微笑着看着双方缠打在一起,惊险处甚至鼓起掌来。
男子津津有味地磕着瓜子品着械斗,突然,他手上捏起来的瓜子又放下。不远处,画舫不听使唤地向小船移去。
咚的一声。
晚停楼内发出一片惊呼,画舫撞到小船侧面。舫上十几位戏服女子丢下手中的灯笼和花篮,从腰间抽出软剑,跳上小船,直刺过去。此时小船上的官服高手全在西侧抵御番衣大胡子,这下可好,东侧被画舫撞上,腹背受敌。
砰
船舱炸裂,三两个功夫轻的女子被震入水中。这小船内,有高手。只见没了顶的船舱内,一华服年轻男子端得站立船中,临危不乱。男子左边站着一老僧,老僧双眉如雪,安禅入定,手上缠着一百零八籽莲台菩提呈无畏印。老僧貌古,气定神闲,看不出半点波澜却双脚一前一后,可攻可守。男子右边站着一官家模样的中年,中年不像是有武功的,身形臃肿,此时已经吓得两只脚挪不动位置。
又是一轮攻势,软剑破空而入,刷刷作响。老僧挡在华服男子身前,双袖如风,稳稳罩住正面,十几位女子攻而不得,被老僧一个气劲逼回到画舫上,几个功夫轻的嘴角已经渗出献血。
此时,驶出去的乌篷船终于回到小船边,刷刷刷,乌篷船上的官服青年纵上画舫,与画舫上的女子们拼杀起来。小船中官家模样的中年看到女子们被逼退,深深喘了口气,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画舫中那位金冠抹胸女子竟然避开了船上的官服青年,从天而降,伴着肩上搭着的彩丝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老僧看到这一身轻功非常惊讶,打量起眼前这位女子:“女施主,你们费尽心机做出此番,为何故?”
女子俏格格笑了声:“虚云大和尚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功夫果然了得,与少林那几位比起来恐怕也是不遑多让。真想不到,大明寺那么重的世俗香火,竟藏着如此得道高僧。只不过……”
不等虚云开口,女子彩丝已然飘了过来,柔软的丝巾瞬间硬挺起来,飞向华服男子,虚云一个弓步,缠在手上的菩提子瞬间与丝巾缠绕在一起。你来我往,菩提子与丝巾拉成一条直线。虚云毕竟内力深厚,丹田气沉,双脚生根,慢慢地将丝巾拉了过来。女子似乎落了下风,但是她不慌不忙,竟拉长丝巾,向后飞往画舫。
虚云武功本在女子之上,谁料想,船体一阵晃荡,虚云脚下突然一软,被丝巾拉倒在地。
船在下沉?
“哈哈哈”抹胸女子一阵娇笑,指了指水中,此时水中浮出若干人影,各个身穿紧身水靠,手中拿着錾子。女子不等小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已经将丝巾掷了过去,虚云拼死弓起身子护在华服男子面前,以胸膛挡住飞来的丝巾。
危急时刻,叮当一声。丝巾被挡了回去,华服男子和虚云和尚看了看眼前的船板,船板上斜钉着几粒瓜子。两人纷纷朝瓜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东岸霓虹闪烁,晚停楼五六两层人头攒动。
出手了,这会看了个清楚,是晚停楼五层,又是几粒瓜子,啪啪啪,直接飞向画舫中的抹胸女子,女子飞舞起丝巾,破,几声脆响,瓜子被一一弹飞。
趁着间隙,虚云从西面杀出一条血路,一手扶着华服男子,一手掌风呼啸,踏着高杆从众多番衣大胡子中一路杀到西岸,刚一上岸,小船便沉入水中,连带着,搭在船上的高杆也落入运河,激起巨大水花。
那一边,抹胸女子看到逃走的华服男子等众人怒火中烧,看了眼晚停楼六层,又看了眼五层,脚下一点,直接飞向五层。将将落在五层窗棱前。啪啪啪啪,几枚暗器射了过来,抹胸女子一个侧身丝巾一卷,缠绕了数十道,终将暗器卸了力,又反向抖落,仔细一看,竟是些炒熟的松子。
女子大惊,不等她回神,又是一枚暗器飞来,这次飞来的竟是一粒山核桃,女子来不及格挡,被山核桃击中肩头,啊的一声,从窗口落了下去。
“师妹小心。”
说话的人站在晚停楼五楼与六楼间的楼梯口,他洒出一片暗器,暗器格挡住抹胸女子临危掷出的丝巾,结果,丝巾因被格挡改变了方向,从雅间男子发间穿过,男子发髻扎着的网巾被击碎,头发瞬间蓬开,居然是一缕青丝如瀑。
“师哥。”
夜静更阑
城外保扬湖畔。三个人,一匹马。头顶一轮圆月,马儿拴在湖边的树上,俯身吃着草。静静地湖面偶有一丝波澜,不远处的树丛顺着湖影沙沙作响。湖边的三个人各怀心事。
“你不是说此役必然成功吗?我们折了那么多弟兄,我妹妹至今生死未卜。”说话的人长髯飘飘,只是番衣已经换成了汉服。此人正是刚才西岸空地上耍把式的头领。
另一男子并未做回答,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从地上拾起一枚石子,向远处丢去,一声哀嚎,一只野猫当场毙命。男子顺了口气,灵识环绕四周,确定无人才缓缓开了口:“凤娇没有大碍,应天府圣手可以治得好。好在我师妹用的是核桃、瓜子,不是什么利器。”
长髯冷哼一声:“今天这事,你让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男子摇摇头:“千算万算,谁能想到我师妹也在广陵。她不好好在家呆着,四处了乱跑。哎,坏我大事啊!”
长髯显然不满意男子的回答:“啐,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既然回去也没有交代,不如今晚你我带上剩余人马冲过去,拼个你死我活。”
站在长髯身边的瘦猴终于开了口:“大哥,使不得啊。那和尚未伤得一星半点,之前是趁他不会水,现在人家在陆地上,而且周围肯定防范更加严密。怎么拼?”
男子点点头:“嗯,我现在回去禀告王爷,这事我来担着。你们不必着急,凤娇的伤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你们不要擅自行动,我这就去淮南。”
长髯和瘦猴无可奈何,只好看着男子跨上马向城北奔去。
城外一处破败的道观,长髯安排好受伤的同伙,拉着瘦猴走向道观里屋。这会瘦猴先开了口:“大哥,你说那姓杨的会不会诳了我们?”
长髯摇摇头:“那倒不至于,他是六王爷身边的人,我们也是六王爷的人,他还能反了不成。不过这姓杨的嘴上念叨着凤娇,到了头,还是出手救他师妹,这人不知道按了什么心眼。哎,不管那姓杨的。只是这下子啊,十四王爷不死,咱们山陕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啦。”
瘦猴想了想:“是啊,十四王爷此次来扬州,看看扬州官场那些人,这扬州路的盐运怕不是以后都要归了他们家,哪还有我们山陕什么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长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大明寺能力挺十四王,那也是捐够了香火钱。今天这一战怕不是姓杨的藏了许久的身份要浮出水面。只是他未必就能代表师门的意思,他虽然是大师兄,可是他师妹才是他师父的亲女儿。虽然说他师父闭关已久,但他师妹突然出现在江湖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老子的旨意。姓杨的师父跟妙云那可是老交情。所以说,他师妹今晚出手救妙云,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瘦猴摇了摇头:“走吧,大哥,你休息会,我来值夜。”
长髯点了点头走出里屋。
屋顶,一双眼睛透过残瓦借着皎洁的月光盯着屋内二人的背影。夜行衣也遮挡不住的曼妙身姿腾的落下,一瞬间,消失在静夜。
“江湖,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