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垃圾婆的自我和解
“绝绝子了姐妹们,这学期的钢琴课是老戴教。”
“不是吧?”
“就是呀,她那个打分尺度能拿个及格我就谢谢她一家门了册那,你说我们学前专业非要设置个钢琴做必修课是个鸡毛意思啊?”
“欸哟喂,大阴阳师。你一个演奏级在这里凡尔赛谁呢?以为我们听不出来是吧,小蹄子!”
“哈哈哈,反正我是准备重修了,下学年直接重修向老师的课,她打分松,刷个好绩点以后出国用。”
“你个心机婊。”
“嘻嘻……”
沪江师范学院6栋416房间内,三姐妹闹作一团,角落里你沉默不语,白炽灯光透过蚊帐刺破你的躯骸,透视下一颗血红心脏怦怦跳动着,你掰着指头艰难数算,一个学分280元,钢琴课总计4个学分,重修一次需要1120元,父母辛苦一天卖废品能赚80元,扣掉母亲每个月看病要花掉的诊疗费用……
你不敢继续算下去,灯光下五根细长的手指止不住颤抖,做苦工留下的划痕与乱纹扭曲纠结在掌心,交叉出大小不一的蜘蛛网。
这本是一只适合弹琴的好手,但在来沪江前,它未曾有一日摸过钢琴。
默默推门而去,穿过叠满幽暗树影的小径,月光下琴房大楼张开着血盆大口,正冲你呲牙咧嘴。
你知道保安大叔有锁门只锁一半的习惯,白天情侣们借了琴房后把报纸贴在门窗后卿卿我我,借不到琴房的你只能选择半夜偷偷溜进来一间一间试,找到没锁门的踩住消音踏板后默默地练,而这“凿壁借光”的努力,也只是勉强保证你上学期钢琴成绩的及格而已。
“咔咔。”
大楼的门把手转不动。
“咔咔咔。”
你又继续尝试另一扇,还是转不动。
“咔咔、咔咔、咔咔咔……”
整整四层楼,你一层层走过,一间间摇晃过,却一间也摇不开。
保安大叔换人了吗?还是以后的琴房管理制度都要么严格了?
完了,晚上没有琴房可以偷练了吗?那这学期钢琴课怎么办?
4个学分,1120元。
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苏小轻啊,你买个电子琴放在寝室呗,别总借我的,我这个键盘是编曲用的。”
“买什么电子琴啊?不带配重练了也是白练,还不如电钢琴一步到位,便宜点四五千也就搞定了。”
“你以为人家是你啊,白富美,哈哈哈哈。”
“我就说让她买电子琴嘛,七八百块总有的吧。”
“七八百还能没有?现在送个外卖都月入七八千了。”
“就是啊,都评上助学金了,有钱买苹果手机,没钱买电子琴吗?”
“哈哈哈哈,说得也是。”
令人讨厌的一幕幕被唤醒,因为一个亲戚给的、都不知道用多久的旧手机,三个室友跑到辅导员那里投诉好几次,不知道到底招惹了她们什么,明明每天已经生活得很小心了。
其实你也隐约知道她们的想法,有次临时回寝室时你隔着门听到了——
“听说她父母是捡垃圾的。”
“我说她怎么不洗澡,还以为外地人都不讲卫生呢,原来是个垃圾婆,哈哈哈。”
“过年都不肯买个新鞋的,换着穿也行啊,每天那股酸爽我尼玛是真搪不牢。”
“把她赶走不就行了,姐妹们的化妆品也有床位放了。”
“这事得办得隐蔽点,我还想着拿国家奖学金呢。”
“行行行,知道你太想进步了,碍不了你的事,哈哈哈哈哈。”
你想过找辅导员,可就算找了又有什么用呢?学校扩招后床位紧缺,调换宿舍是绝不可能的。再说了,辅导员不止一次委婉地跟你讲过,要建立一个好的卫生习惯,要尽量和室友保持良好关系,要融入沪江的文明秩序。
就差最后那句不好明说出的“不要把你们老家的坏习惯带到沪江来”了。
室友都是本地人,她们的父母也都是神通广大的人,投诉信一沓沓压在辅导员头上,他能扛着压力没对自己说出很过分的话,算是持守职业道德了。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这就是命吧。
不知不觉,你来到了校园湖畔边,湖面泛起的波纹揉皱了你倒影,它们将你的身躯压成一个饼状,又拉扯为细长条纹,这鬼影扭捏着向你送出嘲讽,嘲讽你不配活着。
冷风彻骨,眼见就要吹熄你两肩上的烛火,折断那支撑你活下去的芦苇般粗细的信心。
活着,太累了。
活着,太没有意思了。
死了算了,反正就是个垃圾婆,活着只会让别人讨厌。
你望向湖水,那不可见的深渊也凝望着你,窃窃私语道。
——跳下来吧,跳下来你就能解脱。
——跳下来吧,耻辱活着又何乐趣?
鬼使神差挪动脚步,身体前倾,一只脚尖已经踏向湖水。
浑浊湖水涤荡着狞笑着,路西法的漆黑双翼已经张开,利爪悄然伸出。
“叮铃铃——”
手机铃声把你吓得一激灵,你条件反射地将脚步收回,反应过来后已是冷汗满背。
母亲的微信头像闪烁着,你不想接通又不忍挂断,那视频通话申请却始终坚持不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无奈的你只能点下绿色的同意按键。
温暖和煦的光透过手机屏幕刺破冷夜苍穹,它点亮星河,将湖面上的倒影迷雾驱散,是母亲,她开心地笑着,眼角的皱纹因你而舒展。
母亲温柔关爱的笑容融化了压在你心尖上的千层冰山,万般心绪涌入干涸的泪腺,委屈和释怀在你眼角瞬间滑落。
重重呼出一口气,把自己潦草的心绪收拾好后,你用力挤出一丝笑容。
“妈,咋还不回家哩?”
视频里的,母亲正坐在一个小饭桌边上,家里那辆维系营生的地排车停在店门口,满载着夫妻俩一天的胜利果实——挨家挨户收来的废品。
“带恁爹下馆子嘞。”母亲难得露出“土豪”的骄傲神情,镜头转过去,父亲憨厚笑着,泛黄的齿间还夹着饭粒。
“恁吃的啥?”
你好奇地问道,在印象中,这似乎是父母第一次在外面饭馆吃饭。
“猪脚饭,十块钱。”
镜头转过去,盘子里的饭被均匀分成两端,很明显,没动的一半是给母亲留的
“老板知道你爸过生日还多给了一块猪脚。”母亲挿话道。
生日,对哦,今天是父亲六十岁的生日,是什么让自己忘记了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呢,是课程压力、流言蜚语还是其他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呢?
“你说点啥。”母亲不停地用话语敦促,用手肘去顶,父亲却始终涨红着脸。
“妮儿,读书累了咱就回家,恁妈想你。”父亲的脸憋得通红,终于挤出一句话。
他总是这样,想自己想得紧了,就说你妈想你。
“这是啥话?咱闺女以后得留大城市嘞。”
母亲的话语满是骄傲,她虽然一辈子过得很苦,但女儿是真了不起,不仅考上了大学,还去了大城市沪江。
你,是她的医病良方,是她战胜苦痛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缺钱了跟爹说,爹还年轻,有劲,干得动。”父亲头上那一簇簇花白的发茬坚韧地站立着,宛如他那已入耳顺之年的生命一般。
你,是他的精神支柱,是支撑他挺起脊梁不被苦难压弯的力量。
“爹,生日快乐。”千万言语在一瞬间涌出,它们卡在喉头,终于汇成一句话。
我爱你们。——这句话没有说话,它在你脑海中一遍遍回荡,最终化为生命的力量。
挂掉视频后,你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宿舍楼旁。
楼下的垃圾箱里,一架废弃电子琴正静静躺在那儿,你顾不得脏,高兴地将这上天的恩典抓入怀中。
月光下,洁白的琴键就如婴儿刚长出的乳牙般明亮,电子琴静静躺在你怀里,安详入睡。
你伸出手,轻轻按下琴键。
或许是电路损坏,或许只是因为没有通电,这电子琴并没有响,可在你耳中,天使鸣唱的天籁之声却如约而至。
没有声音也可以的,只要把指法练好,能顺利不挂科不就行了。
本就是白白得来的东西,还要继续苛求和贪婪什么呢?
“诶,这不是隔壁班小吴扔的电子琴嘛。”
“不是吧,搞什么飞机啊苏小轻,你把我们寝室当成垃圾收购站啦?”
“册那,你跑出去就是捡垃圾了啊?恶心伐啦,你是垃圾婆吗,苏小轻?”
见你带着废琴回寝室,三姐妹一起皱起了眉头,集体发难道。
心如止水的你把琴放好,用毛巾轻轻擦拭干净后转过身来仔细观瞧,面前的几个女生或气势汹汹或阴阳怪气,浑身散发着鬼怪邪魅之气。
“垃圾婆怎么了。垃圾婆吃你家大米了?咬死我吗?”明明是很重的话语,你却说得风轻云淡,一丝笑意从你眼角绽放开来,将三个妖精震惊伫立在原地。
你们的所谓高贵不过是父母给的,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这些东西我虽然没有,可他们给我的爱,一点不比你们少。
睡觉!——你默默跟自己道了声晚安,端起脸盆走向洗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