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就跟着表哥去义乌打工,那时候还没有身份证,每天在服装厂的包装线上工作到晚上十二点,一旦劳动督查的人来了,服装厂的小老板就让我们几个未成年的小工躲进厕所旁的杂物间里。到了十八岁办好了身份证,就去东莞的电子厂干电路板焊接,这个活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不仅脖子酸痛,还因为闻多了劣质焊材的气味,容易咳嗽个不停,赚的钱都用来去医院看支气管炎了,生病的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身上的钱也逐渐花光,老板还不停地催我上工,年轻气盛的我一怒之下收拾行李离开了工厂。
说是行李,其实就是一背包衣服和一个大红塑料桶,桶里装着半袋洗衣粉、硫磺皂和一摞衣架。那时口袋里还剩几百块,想着先找个网吧通宵,不成想在网吧行李被偷,身份证和仅剩的钱也不翼而飞,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流落他乡,终于还是变成了流浪汉,浑浑噩噩地四处游荡着,晚上睡在歇业的店铺外,饿了就去垃圾桶里翻一下吃的,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南哥。
当时我晃荡到一个小区的后门,对着一个垃圾桶正翻着起劲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身后狠狠地踹了一脚,脑袋直接撞在垃圾桶上嗡嗡作响。我二话不说,就朝着踹我那个人扑了过去,说实话当时也没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反正也是一身流浪汉打扮,我自负年轻力壮,一身狠劲,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打我。不成想,我刚近那个流浪汉的身,便觉小腿一痛,一根大拇指粗细的铁钩直接给我右腿划拉出一个巨大的口子,我哀嚎一声倒在地上,流浪汉又一脚踢我肚子上,朝我头上吐了一口浓痰,对我骂了一声滚!
我心知遇到了狠人,抱着受伤的腿赶紧一瘸一拐地跑了,跑到半路实在痛得受不了,就坐在绿化带里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那个流浪汉真够狠的,一根铁钩足足勾下了我一块肉,血都糊满了整个裤管。我心知完蛋了,说不定今天就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这里,其实流浪这么久,我早就存了死志,只是一直没有勇气,今天遇到横祸死在路边的绿化带里,也算能结束我这失败的一生,后面意识渐渐放空,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已经是后半夜了,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我睁开眼,就看到白天的那个流浪汉在摆弄我的腿,往我伤口上洒了一把不知道什么东西,我吓得叫出声来,那流浪汉一巴掌扇我脸上,声音低沉地让我别乱动,告诉我他给我洒的是草木灰,止血的。这就是我跟南哥刻骨铭心的第一次见面,我差点死在他手上。
天亮后,南哥给我拿来了半块面包和一小瓶自来水,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大概才四十来岁,但身形健硕,破烂衣服裸露出来的都是酱黑色的肌肉,我昨天真是瞎了眼跟这么一个凶人斗狠。南哥说我昨天坏了规矩,那个垃圾桶是他的地盘,这才出手教训了我,又说让我跟着他混,可以保证我每天都不会饿肚子。我当时受着伤,心里对南哥是又恨又怕,但是能够吃饱肚子的诱惑太大了,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跟南哥相处后,我才知道我之前流浪的几个月没有挨打是多么幸运。在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垃圾桶都有“主人”,动了有主的垃圾桶,就是在动别人的口粮,垃圾桶的主人不跟你打一架才怪!而且,想要当好流浪汉,里面门道多着呢。南哥带着我去了他的家,在一处堆满黄土的废弃工地里,用编织袋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帐篷前后,堆满了用绳子穿起来的塑料瓶,还有各种烂书烂纸箱,甚至还有一台裸露了线头的烂电视、一台只剩一半的破洗衣机,真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问南哥为啥不把这些东西卖了,南哥又细心地跟我说了很多门道。前后用绳子串起来的塑料瓶一来是为了挡风,二来是为了预警,晚上睡棚里,有个什么野兽还是坏人靠近,难免踩到瓶子发出声音。至于那个烂电子和破洗衣机,他正在拆解,是为了将不同材料分开卖,能多得一些钱。
南哥的窝棚不算大,睡两个人有点挤,但是体验了几个月睡在街头的感觉,这个破窝棚对我来说就是天堂。前面三五日,南哥白天去他的地盘上捡破烂,到晚上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吃的。后面伤好得差不多了,南哥就带我一起去捡破烂,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南哥为何要收留我。说白了,就是看上我的年轻,带着我去抢地盘。南哥本身就长得壮硕,而我看起来个头也不小,还年轻,我们两人出马,成功地从另一伙流浪汉手里抢得了三个垃圾桶的所有权,中间倒没有打架,只是那几个倒霉的流浪汉服软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憎恨。
多了几个垃圾桶,我和南哥从里面开出宝的机会就更大了。说实话,捡垃圾也是会上瘾的,南哥拥有的九个垃圾桶,都位于附近的小区周围,属于高质量的宝箱,里面的不仅会有些高档的食物、完好无损的电器、衣服、甚至还能直接从里面捡到钱,我们一天去两次,傍晚一次,早上一次,每次翻垃圾桶我都隐隐有些兴奋,不知道今天能捡到什么好东西,这种感觉就跟赌bo一样,有一次天冷,我刚好从垃圾桶里翻出一件合身的夹克,那几天我都开心不得了,这种纯粹的快乐是在工厂里永远体会不到的。
论起捡垃圾,南哥才是前辈高人,他的铁钩子不仅能防身,还能快速地勾出底下的垃圾,让我羡慕得不得了。而我靠手翻垃圾,不知道被玻璃碎渣割伤了多少次。南哥还有一个绝活,他记下了所有废品的价格,对附近所有的废品回收站都熟络,相同的垃圾,我拿去卖10块,南哥通过精准的分类,找合适的回收站,能得12块。那2快的差价,就是南哥比我多十几年的沉淀。
南哥的话很多,他收留我也存了找个人说话的心思。一到晚上,那个荒地上的窝棚便有风呜呜吹来,周围的杂草在夜色里胡七八糟地乱响,像是里面藏着什么蛇虫野兽,说不渗人是假的。刚开始相处的两天,我身上那些乏味的故事早就一股脑子告诉了南哥,接下来便是一遍遍地听南哥讲他的故事,南哥的故事也很简单,他来自北方一个贫穷的大省,年轻时跟着老婆来东莞打工,结果老婆跟一个工友跑了,还卷走了他所有的积蓄,南哥心灰意冷也没有脸回老家,颓颓废废的就当起了流浪汉。南哥身上的故事一个晚上就能说完,一到晚上没事,他就开始回忆那个小村庄,到后面我连南哥老家村长偷人的事情都一清二楚。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时候,南哥就一遍遍地咒骂那个背叛他的女人,有时候心情好,也唱几句莲花落,我不怎么爱听,一到晚上我就只想睡觉。
捡垃圾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路线固定,生活固定,吃饱了就躺着,如果捡垃圾没有收获,南哥就会把窝棚前后的塑料瓶拿一些去卖,当然没几天又会把卖掉的塑料瓶补回来。要不是街上有人在卖春联,我们都不知道马上就除夕了。除夕晚上,我跟南哥破天荒地买了几瓶二锅头,整了一点凉菜,在窝棚里过了个年,那晚我们两人都喝了很多,一开始南哥还在惋惜我年纪轻轻就当了流浪汉,问我有没有回家的心思,后来喝高了,嘴里就开始不停地吐出污言秽语,我知道他是想女人了。
过完年南哥又找时间问我想不想回家,他能给我一点回家的路费,我指天发誓从没有回家的心思,其实是没有回家的勇气,那个破烂的黄土茅屋里只有童年不堪的回忆,相反在外流浪反而自由自在。但没过多久我就打脸了,那天我去开宝箱,看到有一个陌生的流浪汉在我的宝箱里偷宝,我大喊一声,冲上去就跟对方打了起来,最终我胜了,那个流浪汉只有十几岁,被我揍得鼻青脸肿,躺在垃圾堆里哭得像一只被按在案板上的猪,我又踹了他两脚把他赶跑,没办法,如果不立规矩以后饿肚子就会是我。那天我也受了点小伤,闷闷不乐地回到窝棚,不是因为打人愧疚,而是想到自己竟然因为一个垃圾桶跟人争得头破血流,我才二十一岁,真的要跟垃圾桶打一辈子交道吗?
我跟南哥说我想回家了,南哥说他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了,在窝棚里住了快一年,靠捡破烂我也有几十块的积蓄,南哥又给了我三十,还用他自己的身份证给我买了车票。临上车的那天,我问南哥你不想回家吗?南哥说他早就习惯了现在,他不想被老家人的指指点点,那天我哭了,我想到自己回家后肯定也会面对这些,这个世上可能只有南哥才懂得我忐忑的心情。
回到家后,我破天荒地没有受到什么责骂,失联两年,家人都以为我被关进黑工厂,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死在外面。老娘哭得稀里哗啦,老爹也老泪纵横,我很愧疚,也下定决心以后好好生活。后来老爹求爷爷告奶奶,让我跟村里的一个石匠学手艺,帮人打灰砌墙浇水泥,虽然是苦力活但是好歹能在家里谋一口饭吃,我时常做梦梦到捡破烂的那段经历,也经常想起老南。
五年后同村的发小邀我去东莞,说那里的建筑工地非常缺人,一年能赚七八万,我心动了又再次南下东莞。东莞的变化太大了,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闲暇时我又跑去当年的窝棚那里,不成想那块空地早就变成了厂房,我在几个宝箱附近晃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南哥。
又在东莞干了四五年,有一天中午我跟工友在街边吃猪脚饭,看到一个老人骑着三轮车从远处而来,三轮车上堆满着比人还高的纸箱,车后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帮忙奋力推车,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南哥,兴奋地冲出快餐店喊南哥南哥。
十来年没见,南哥已经老了,但是身上的衣服比以前熨帖,还有了一辆三轮车。我说南哥,是我啊,你还记得十年前的窝棚吗?南哥盯着我打量了一番,终于认出了我来,也开心得不得了,非拉着我去他家里坐坐。我因为下午还得下工地,便婉拒了南哥。我开玩笑说南哥今天真是大丰收啊,那一车纸皮少说也能卖一两百块,又问南哥车后的女人是不是南嫂。南哥开心地点点头,小声地告诉我那女人也是他几年前收留的,脑子有点问题。
我们两人就在路边足足聊了有半个多小时,后面不得不因为下午的工作分别,南哥给我留了他家的新地址,我看着南哥气喘吁吁地骑着三轮车消失在街边,那是2008年的冬天,南方的街道上也有了落叶,两个背井离乡的人都有了新的生活。
我也喜欢这篇。你不觉得这篇跟棕熊有种镜像的美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