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王天线
王安松是我师父,艺名王天线。
后来,我逢人便说天线是我偶像,尽管起初我对他望而却步。
我承认文章题目不正经,可那时候大家都这么叫他。好比“交警王天线”这五个字,断句就很有学问,正不正经全凭个人。
师父人生三大爱好,修天线、抓酒驾、说教。“天线”艺名由此而来。都说把爱好当事业是件幸福的事,那把事业当爱好岂不是幸福加倍。想想,每天睁开眼,刷牙洗脸吃饭,吃完饭白天修天线、晚上抓酒驾、抓到再说教。睡醒一觉后继续修天线、抓酒驾、说教。一年三百多天,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忒幸福了。
结果,这份幸福随着我的到来戛然而止。
这事怨不得我。
那是我第一次出警。下午,传帮带仪式结束,新入职的实习生们一个萝卜一个坑,我被分给了天线这个巨坑。我如同大多数愣头青一样,散会后即刻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师父长师父短,喊得比孙悟空虔诚,比猪八戒肉麻。可师父不识好人心,全程一丝不苟、不苟言笑,只顾愣着头帮同事修手台上的天线。他扭过头问我:“你想学这个?”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嘛。不等我回答,同事接过手台,轻轻搓着手台上的天线,拍拍我肩膀:“好好跟你师父学,你师父修过的手台能呼到美国去。”
显然这是一句玩笑话。我莞尔。
没曾想,晚上我俩就成了笑话。晚上,师父带着我去查酒驾。我们一队人马开到街边,随后竖起一溜锥桶,守株待兔。一哥们比我大不了两岁,他悄悄凑到我身边,拿肩膀拱了我后背,说:“你?王天线徒弟?有罪受喽。”
不到两秒,我转过身把前辈哥给卖了。我跑到师父面前,竖起大拇指:“师父,听说您老人家抓酒驾,代驾都能跟着创收?他们还说您上次单枪匹马,追了一个酒驾弃车逃逸份子,差点追到邻省去了。”师父面沉如水,一双鹰眼扫描着来往车辆,任由恼人的春风拂过脸庞,吹得两撮鼻毛四仰八叉。透着夜色,他那张判官脸极为渗人,好似钟馗下巴上的虬髯塞到了鼻孔里。师父觑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你是不是还听说什么王天线人生三大爱好,修天线、抓酒驾、说教?告诉你,我最大的爱好不是抓酒驾,而是抓不到酒驾。”说完,师父挥着酒精测试仪放过了一辆出租车和一位女司机,随后拦住了一辆黑色奥迪。
来活了。
这位奥迪车司机冥顽不灵,耳朵孔对着测试仪,拒不配合。司机浓眉红脸,师父冷眼黑颜,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师父呼叫同事,正欲对司机采取强制措施,那人忽地打开车门,把师傅推了老远。司机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满口53度酱香型口水沫子四处飞溅。我行将上前表现,师父一把拦住我。不知道钟馗有没有抓过酒鬼,反正师父当时怒目圆瞪,正气凛然,语气坚定却平缓:“同志,配合检查是每位司机的义务,请不要妨碍公务。”司机本就不小的脸在酒精作用下越憋越大,辈分也变大了,直呼起天王老子。师父不为所动,一直保持距离,反复强调相关政策。
经过师父一番说教,五分钟后,一通电话来了,天王老子赢了。
就这样,师父的爱好没了。我和师父被调去小学门口马路维持上下学秩序。我俩校门口一边一个。领导又给师父挂了个虚职,支部宣传委员,主要负责党建工作和支部笔记。师父是爱徒弟的,师父负责抓党建,徒弟负责抄笔记。被他坑惨了,你说我气不气?好在这段时间师父改头换面,他把鼻毛给绞了,整个人清爽许多。我怀疑他是怕自己那副判官模样吓到小学生。
抄了半年多笔记,师父终于调到了新岗位。据说,最近,开奥迪的那位天王老子被请去喝茶交待问题,而且,在他办公室隔间查出了十几箱茅台。这段暂且不表,不在话下。
新岗位在城西路与三环路交叉口,城西路顾名思义,就在城市西边。那儿早年间是城郊结合部,现在也够偏的,整条街高楼大厦一概没有,破旧老屋鳞次栉比。属于四通八达且错综繁复,人口稠密却鱼龙混杂。
甭管什么地方,总比呆在办公室里抄笔记强。初来乍到,我有些兴奋,师父波澜不惊,依旧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状。出发前,师父不忘叮嘱我:“检查设备。”
我就纳闷了,师父对于手台、车台,凡是对讲机类设备的态度近乎于执念。今天,我终于问出了心中疑惑,我说:“现在制造业水平高超,这玩意有那么容易坏吗?再者,手台坏了还有手机啊。”师父停下脚步,他认为这段不适合边走边说,必须词严义正。师父考问我:“科目三第一段是什么?”我没问答,差点笑出了声,难不成让我现场跳一段。师父痛惜不已:“作为一名交警,你怎么连最起码的行车常识都没有。科目三第一段是考生应逆时针绕车一周,检查车辆外观和周围环境。你说现在制造业水平高超,那为什么上车前依旧需要检查?按你的说法,手台坏了还有手机,车坏了是不是可以骑共享单车,可自行车有汽车快吗?如果出了紧急事故,你看是手台方便还是手机方便?”
各种疑问,反问,设问。我无言以对。
一天无事。现实中的城西路与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条街也太安静了,安静得落叶都能数得清楚。临下班,师父考虑到半年来心理上的郁结,打算从生理上找回些安慰。师父提议请我吃串串。我说:“师父,要不我请吧。”恭敬不如从命。没有任何恭维、推辞。这顿串串我请了。
就这样一师一徒,对坐在街边串串店临窗位置。
串串这类食物吧,一直不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同理还有麻辣烫。为什么要把食物串到签上?岂不是画蛇添足。还是师父博学,师父说串串起源于清朝时候的四川,工人们拿着串串边走边吃,还有种说法是数个工人一口锅,各自涮各自的。今时不同往日,我怎么好意思同亲爱的师父边走边吃,或者各自涮各自的。索性,一股脑儿,将签子全投到了锅中。
食材在锅中不停翻滚,尚待煮熟。闲来无事,我四下张望。嚯,窗外好热闹。
“倒了,倒了,倒了。”
师父顺着我的喊声望向窗外,猛地站起来,冲出门外。
在离开串串店后的二十秒内,我和师父迅速分工,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局势。那是一辆破旧三轮,两位古稀老人。三轮车上的废品散落一地,老人一男一女,大妈俯身在地,大爷正欲扶起。就这么一副烂摊子横挡住了半片马路,后面汽车刹车及时,索性没有造成更大的后果。也就这二十秒钟时间,城西路自东向西方向堵起来了。
师父帮忙扶起大妈,又将三轮车推到路牙边停稳,我则抱起废旧纸板、泡沫盒放到路旁。两三个回合后,路面基本清理完毕。师父指挥着车辆有序通过,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这事就这么完了呗。可我想多了,师父打算加个班。我算发现了,他老人家的三大爱好不分上下班,不论是否在岗,全天候的,比996更甚。对方又不是什么天王老子,一对收破烂老夫妻而已,至于嘛。
师父亮明身份后,大爷赶紧求饶。师父不吃这一套,言辞呵斥:“你俩岁数这么大,三轮车这么小,废品堆这么高。多危险。”
大爷咧着嘴,满面笑容略带羞赧,一口黄牙冲着师父不成敬意,他说:“交警同志,不骗你,我老赵收废品这么多年,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从来没有过的事。谁知道老婆子今天怎么了,走到这跟前,腿打了个哆嗦,没站稳,扑个空,弄得纸板盒子落了一地。实在不好意思。”
大妈眉头紧锁:“你瞎扯什么,我结婚时候哪有轿子坐,你不就骑个破三轮把我接回家。”大妈面向师父,指着大爷:“交警同志,他骗你。”
这唱的是哪一出?
师父没看懂,徒弟也没看懂。师父问道:“大爷,你骑三轮车,那你老伴,坐哪?”
大爷赶紧回答:“她不坐。她在后面推。”
大妈走到大爷身边一巴掌拍下大爷的手:“你又胡说,我怎么不坐车。来的时候我坐车斗里,回的时候车斗满了,我就在后面推,车斗不满时候我就坐纸堆上。”
大妈真是个实在人,有什么说什么。我直想笑,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真怕突然来上一段,我叫白云,我叫黑土,我七十一,我七十五。大爷正好姓赵,又或者赵本山和高秀敏那对,小品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卖三轮》。
大爷不好意思地说:“警官同志,真的是头一回发生意外,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大爷为了证明自己言而有信,并非赵本山那种大忽悠,他从车把前的铁皮桶中取出一杆秤,一只塑料壶。塑料壶就是寻常建筑工人常用的那种两升装款式。大爷指着水位线:“还剩三百毫升水,六两,杯子毛重四两,总共一斤。”大爷用铁钩勾住水壶把手:“看,一斤余几钱。这片收废品的哪有我老赵这样准的称。价格公道,诚信经营,绝无虚言。”
师父摇摇头:“没说你骗我。咱们现在讲的不是情理,讲的是法规。”师父慢条斯理却又不失威严,他说:“赵师傅,这辆车尺寸和装载量明显不成比例,危险性极大。而且货斗是绝对不可以载人的。”
大妈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师父身边,猛地一巴掌拍打师父的手:“你也胡说,三轮车怎么不能载人,我家三轮车不仅载过活人,还载过死人。”
大爷按捺不住,揪着师父衣袖往旁边让了一步,大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摊了摊手,简单两个动作,我都能看明白,赵大爷意思是他老伴精神有点问题。
好像是有点问题。
师父招了招手,说:“赵师傅,你估个堆。”大爷揉了揉眼睛:“警官同志,估什么堆?”
师父指着码在路边的废品:“于理,作为执法者,不能放任自流。于情,作为老百/姓,不能坐视不管。这堆废品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你放回车上,你估个堆,卖给我。时候不早了,和大妈早点回家。回头尽可能换辆车,前提是合法合规。任何时候,安全第一”
大爷没好意思开口,卖价是师父估的,保证大爷只赚不赔,拢共三百块钱。买钱是我掏的,保证只赔不赚。合着这段小品到最后我成了范厨师。
我有点心疼钱,更多的是不解,我望着两位老人的背影,打了个寒颤,我说:“师父,俩收破烂的,至于嘛?”
师父没正眼看我:“至于什么?你是心疼钱还是觉得我为难人?交警从来不为难别人,为难人的是交通事故。像他们这样的人,可怜归可怜,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买辆大一点的车花不了多少钱,不该省的地方就不能省。我从警这么多年,屡犯不改的见多了。就在这个路口,曾经有辆车一个月之内五闯红灯,还有酒驾再犯的。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犯了一次交规之后,保准下次再也不犯了吗?”
我才工作几个月,我哪知道。
“死人。”
这俩字听得我头皮发麻。师父接着说:“你知道城西路一带为何找不到一辆违停车辆,为何查不到一起酒驾。”师父指着前方十字路口,以及沿街密密麻麻的摄/像头,说:“我在城西路与三环路交叉口抓酒驾抓了整整一年。这儿的摄/像头比交警大队门口的都要多。可你要知道,等到哪天需要用摄/像头去定责的时候,正义迟不迟到有个屁用,正义来了,人没了。”
我又打了一个寒颤,秋风真冷。我才发现这世界什么都别迟到,包括晚饭。
师父叫来附近一位环卫工,废品拱手相送,让环卫工妥善处理。环卫工投桃报李,将路中间散落的泡沫碎屑等垃圾清理干净。
又冷又饿。我跟着师父重新回到串串店。毋庸置疑,我们的串串连锅底都找不着了。我问店长,店长也无奈:“你们跑出去那么久,再说了,你们也没付钱啊。”我好悔恨,为什么提前把串串一股脑扔进了锅里,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说好请师父吃饭,绝无虚言。算了,再来一遍吧。一来一回一反一复,又少了三百。今天总共佘了六百,权当盘亏。
我和师父依旧临窗而坐,锅底尚未煮沸,我无聊地四下张望。
“来了,来了,来了。”
窗外,大爷骑着三轮车,大妈坐在车斗里从窗边经过,停在了环卫工面前。钱货两讫,三轮车重又装得满满当当,老两口一前一后,一骑一推。不多久,消失在视线中。
随后三天,我和师父时而坐在岗亭内,时而分站在四岔路口的对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极个别骑电瓶车不戴头盔的顽固分子被师父拦下口头教育外,城西路规矩得像是个老实孩子。我不知道师父那双神目电眼到底在搜寻着什么,反正我在等大爷大妈。我倒要看看大爷骑着破三轮载着大妈从师父面前经过时,师父该如何应对。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自己说的。
第一天,大爷骑车经过十字路口,没发现大妈。
第二天,如昨。
第三天,无影无踪。
有些费解,我问道:“师父,今天一整天没发现大爷大妈。您看到了吗”师父没说话,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的天啊,山无棱天地合,师父来请客。这水喝得诚惶诚恐,这得算盘盈了吧?师父没搭理我:“想什么呢,不是我买的。听同事说,中午一个骑三轮车大爷送过来的,两箱。”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六天,我没忍住,我戳了戳师父:“师父,大爷呢?送完水怎么就见不着人影了?大妈也不见了。”师父点了点头,继续面无表情。我凑过去:“不会大妈摔那一下子摔出了什么问题吧。”
师父翻了个白眼:“没见过收破烂穷成这样还不耍秤的,挺老实一人。别瞎咒。回头照顾照顾生意吧。”
怎么照顾生意?师父借口找得好。师父让我搜罗了一堆废纸,比如往年学习笔记,还有支部里废旧报纸杂志。
找到赵大爷很简单。师父下班后在串串店对面等到了环卫工,电话号码环卫工那儿有。我和师父以卖废品为名登门送货。好在赵大爷家住得真不远,与城西路岗亭相隔三百米。
那是一间披厦,比咱们的岗亭稍微大些。位于一片矮楼角落,四岔路口靠北。披厦破烂程度堪比三轮车,卷帘门同屋内屋外众多废品融为一体,乍一看还以为卷帘门也是收破烂收来的。赵大爷正在屋内给大妈喂饭。屋内只有一张床,大妈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不能动弹。
大爷甫一见我们赶紧迎上来:“警官,来啦。”
我把废纸放在屋外地上。没办法,屋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师父寒暄了几句:“大爷客气了,送了我们两箱矿泉水。”
大爷一脸惭愧:“后来,后来环卫又把纸壳子卖给我了。你们对我挺好,我不好意思占这个便宜。”
师父点了点头,望了眼,问道:“大妈是上次摔的吗?”赵大爷摇摇头:“没摔着。精神问题。”我揷了句嘴:“大妈前两天不挺好。”大爷叹了口气:“哎,铃铛坏了。”
赵大爷拿出铃铛给师父看。一只铜铃铛。赵大爷说,这只铃铛是大妈的命根子,跟了她好多年,寻常就用一根红绳系在腰间。大爷害怕大妈走丢,反正铃在人在。结果那天,大妈在串串店门口摔了一跤,把铃铛给摔瘪了。大妈心痛成疾,病情加重,现在心理问题又变成了生理问题,连床都下不来了。
“我试试。”
师父技痒。他蹲在地上,找大爷要了柄小锤,仔细敲打铃铛,大爷陪在一旁。我闲来无事四下张望。
这大爷真有点意思。床头放着好几本书,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摄/像头使用说明书,一本侦探小说,最下面居然还有一本童话故事。
屋子里没有电视机却有一台路由器,再抬头望向墙面,一根电线伸出墙外。我顺着电线找了出去,赫然,墙头上摄/像头监视着路口,全方位无死角。
师父喝了一声:“你干嘛呢?”
我回过神:“瞎看,师父,修好了吗?”师父摇摇头,样子复原了,摇着却没响声。赵大爷指着摄/像头:“我老赵平生三大爱好,摆弄摄/像头,看书,讲故事。”赵大爷咧开嘴:“这不是老婆子精神状态不太好。我怕她丢了,就装了个摄/像头。她也爱看监控,喜欢看里面的人走来走去。我爱看书,尤其是刑侦方面的书,这都是我收破烂收来的。她还爱听童话故事,我每天说童话故事哄她睡觉。”
师父点点头,问道:“你们没孩子吗?”
赵大爷的笑容凝固在空气中,嘴角不住颤抖。这儿不是聊天的地方,没有任何铺垫,他俩默契地走到了屋外墙角,我跟了过去。
赵大爷苦着脸:“有一个男孩,很多年前丢了,就是因为孩子丢了,老婆子精神受刺激,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赵大爷长叹一口气:“孩子丢了,老婆不能没啊。老婆要是再丢了,我一下子去寻摸两个人,太难了。所以,我先装个摄/像头,还有铃铛提醒,防患于未然,保证老婆子不丢。至于孩子嘛,快四十年了,认了。不认咋办,日子得过。她疯我不能再疯,我得扛着。”
说着,赵大爷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重又咧开嘴,露出一嘴黄牙。
心有戚戚焉。我一直关注着赵大爷表情。从伤心、沮丧,到失落、颓唐,再到后来麻木、僵硬,最后变成了妥协,无奈。还好没看到绝望。
临走前,卖废纸那一茬绝口不提,师父让大爷留步,师父说:“大爷不送,回去好好照顾大妈,以后我们那儿要是有废品还给你。不过呢,丑话说在前头,车得换,换个斗子大一点的,或者电瓶车,双人座。前提是合法合规,上路了也没人拦你。”
等到大爷回到大妈身边,师父掏出手机迅速朝着门口的二维码上扫了一下。我悄悄跟在他后面,冷不丁也扫了一下。
休息日,难得清闲,却被师父相邀,一同拜访另一对老人。
路上,师父打量着我:“精神点,才几天功夫,你那傻劲呢?”这一下把我给问住了。师父笑了笑:“刚入职时候都愣头,我以前比你还愣。这份职业嘛,注定你一生中会遇到无数个家毁人亡、妻离子散,天灾人祸、喜怒哀乐。以后就习惯了,不过习惯不等于麻木。我们麻木了,别人怎么办,我们绝望了,谁还有希望。大爷说得对,他不能倒下。我倒是挺佩服大爷,面对什么样的生活他都能咧开一嘴黄牙,生活如果嫌弃我,我就笑给你看,谁也别嫌弃谁,哈哈哈。所以我们站岗是为了啥?就是为了像赵大爷那样的人能一直笑着。”
师父拍拍我的肩膀:“放松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天王老子来了咱不是也没怕过。走,带你去见见我师父的父母。”
师父的师父的父母?一路上我盘算着辈分。到了地方,师父先开口:“愣着干嘛,叫伯父,伯母。我师父比我大不了多少。”
听师父介绍,伯伯姓肖,是一名医生。伯母姓徐,是本地福利院院长。今天事出有因,徐院长约了师父,说有事交代。
四人坐下,徐院长一边泡茶一边说:“我本来五十五岁退休,因为返聘,直到上个月才闲下来。你肖伯伯年初退了。后浪推前浪,真好,安松都有徒弟了。这段时间我将肖同的遗物又清理了一遍。有些东西一直收着没拿出来。可能你们的单位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
师父赶紧问:“什么事?”
徐院长添了水,继续说:“其实肖同并不是我和你肖伯伯的亲生儿子。他来我们家时已经十四岁。他应该是本地人,幼时不知何故被带到了外省。”
徐院长从盒子中取出照片,指着照片说:“你看,这是肖同周岁时在城西路照相馆拍的周岁纪念照。我们怀疑,肖同父母是在取照片回家途中将他弄丢的。后来,肖同依凭封套上的广告找到照相馆原址,结果照相馆早就关门,店面几经转手,后来转给了一家串串店。肖同也找过公安局,可惜失踪报案的档案早已失效。找到福利院时,我们这儿也没有任何有效信息。那时候肖同年纪小,又身无分文,我和你徐伯伯看他可怜,就收留了他。我们一直没有孩子,见他聪颖好学,长得又好,干脆认作儿子。就这样一直培养到上大学,工作。后面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前几天看到这张照片,想到照片中的日期,今天正好是你师父的生日,咱俩好久没见了,叫你过来吃个饭。回头他的东西,你看交警队怎么处理,放到墓中也行。尤其这张照片,他在世时唯一的念想,我想应该放在他的身边。”
这顿饭吃得五味杂陈。从徐院长家出来时,我和师父一路无话。趁着月光,瞥见了师父的侧颜,我从未见他如此憔悴。师父发现我在偷看,正脸对着我:“你是不是想问他是怎么去世的?”
时间回到八年前。
王安松刚入警队时可没有偶像,他对师父肖同更是望而却步。肖同如果说有什么爱好,可能就只有说教。王安松每天起床三件事,刷牙洗脸吃饭,随后上午听师父教诲,中午听师父教诲,下午听师父教诲。甚至全天候不定时,不论是否在岗。肖同说了:“如果连你自己都反感说教,那你如何去说教别人?”肖同还说了:“说教是这个世界上可以付出的最低廉的代价,如果说教没有意义,那只有罚单才可以警醒。如果罚单还不足以警醒那就只剩下无尽的创伤、残疾、人身自由,甚至生命。”显然,王安松愣头愣脑并没有将师父的教诲记在心里。在王安松一次出警失误后,肖同作为师父负连带负责。肖同被领导派去做交通宣传教育工作,王安松跟在后面拎包。半年后,师徒二人被调到城西路与三环路交叉口,全城交通环境最差的地方。
晚班前,肖同请王安松吃了顿串串,就在岗亭东面。肖同说,他从有收入开始,就常来这儿吃,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
入夜,城西路尘土飞扬,一辆辆渣土车飞驰而过。肖同捂着嘴:“妈的,开这么快。”王安松呛得咳出了声:“师父,你看。”透过烟尘,红灯迷蒙。肖同怒了:“当着交警的面闯红灯。”王安松清了清嗓子:“师父,他们好像跟上面打过招呼了。”肖同不屑一顾:“他们不仅闯红灯还超速,把它们扣下来,问问他们招呼打给谁了?”王安松迈不开腿:“师父,真扣啊?”肖同朝他吼道:“天王老子娶媳妇遇到红灯也得候着。快去,你开车,呼叫下一个路口的兄弟,准备拦停。我去拦住后面的。检查装备,保持手台畅通。”
王安松拧着手台调节旋钮:“完了师父,我手台坏了。”肖同叹了口气:“咱俩换,拿我手台。快,别让他们跑了。”
五分钟后,王安松配合下一路口的弟兄成功拦停渣土车。王安松钦住按钮:“师父,任务完成,已拦停,你那边怎么样?”呼叫几次无果后,王安松等着城西路驶过车辆,见再未有车辆驶入,王安松估计师父那边也已经拦停。
不多时,王安松准备驱车返回,手台忽然响起,王安松至今记得那段简短的、夹杂着强烈电流声的呼叫:“喂,喂,喂。”那不是师父的声音,更像是一名中老年男子。三声过后,再无音讯。
等再见肖同,是在医院,天人两隔。肖同被一辆酒驾车撞倒在漫天扬尘中。
我一时无话。师父先开了口:“你现在知道我那些外号的来由了吧。别嫌师父啰嗦,每一句说教背后都有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只可惜,这个故事与我有关,我的外号带着血。肖同生前节俭惯了,他余下来的钱几乎都捐给了福利院,离世后,我接过了担子。不过他身世的秘密,确实让我惊讶。”
“师父,你电话响了。”我打断了师父的沉思。
是赵大爷的电话。“喂,喂,喂。是王警官吗,求求你帮帮我啊。”
师父呆立在原地,那三句“喂”如同一根麦芒刺入耳朵。师父张大嘴巴浑身不能动弹,任凭赵大爷在电话那头焦急呼喊。我抢过手机:“大爷,您慢点说,怎么啦?”
我也呆住了:“师父,糟了,大妈丢了。”
事到如今,我终于理解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我们需要调取监控时,代表着事故已经发生。在大爷家,我盯着大爷手机,监控里大妈神情恍惚,晃晃悠悠离开了家。
赵大爷哭出了声:“都怪我,没把铃铛修好,我刚才困了,睡得死沉,她走了我都不知道。”
师父恍恍惚惚,觑着眼望着大爷,说不出任何话。我急得转圈,瞎指挥道:“大妈朝东边方向。赵大爷,你的监控范围太窄,我们先确定大方向,再分头去找。”
赵大爷拉住师父衣服:“不要,三十多年前就说分头找,我儿子就是这么丢的。我就一个摄/像头,你们交警队有那么多摄/像头,就不能帮我找找吗?求求你们了。”
赵大爷跪下来,噗通一声。
我赶忙拉起大爷,我也无奈:“大爷,失踪人口报案有时效,调取监控更需要走流程。”大爷歇斯底里,扯着嗓子喊:“等手续办下来,人就没了。她不是普通人,她精神有问题啊。儿子丢了,我亏欠她一辈子。她要丢了,我下辈子也饶不了自己。王警官,开个后门行吗?我付钱,我付钱行吗?”
我也急了,这一次,我竟然在大爷的眼中看到了绝望。我扭过头去:“师父,咋办?想想办法啊。”师父依旧无话。
赵大爷急得跳脚,对着师父吼道:“你跟你们领导说,好几年前我在城西路十字路口遇到过一起车祸,救过一名交警。肇事司机跑了,那么多渣土车司机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没一个人帮忙。我骑三轮车送到医院,一分钟都不敢耽搁。将心比心。”
师父累了,嘴唇动了动,有气无力地对我说:“给局里打电话,调监控。”
我拨通电话,三言两语后,望向师父:“师父,局里说要走程序。”
师父冷哼一声:“他娘的,这时候来说教。跟局里说,就说我妈丢了,王安松的妈丢了。”
十分钟后,人找到了。就在城西路,离我们不过几百米远。
当我们赶到时,已经有兄弟替我们守在大妈身边。大妈静静地坐在串串店门口,手里拿着铃铛。师父仔细盯着铃铛,连我也发现端倪。
几乎同时,师父取出照片。照片右下角写着周岁快乐,照片中的婴儿甜甜地笑着,手中握着一只铃铛,一模一样。
我哭出了声,师父眼中噙着泪水,说:“大妈,回家吧,大爷来找你了。”
大妈痴痴地笑:“不回家,我带我儿子来照相,今天他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