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步月
(一)
五月,暮春。长安城细雨清尘,柳色新新。
“下雨啦,关窗啦。”楼下全能伙计阿鲤喊了一嗓子。
“小雨哗啦啦地下啊,小妹妹临窗等呀么等郎君啊……”我哼着这首歌走去关窗,只是往窗外扫了一眼,连歌声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门口绿竹旁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在一片绿意中极为醒目。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男子并无特别出众之处,但是看到他便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关上窗,便听到阿鲤问:“客官,您要打尖还是住店?”
“上好的客房一间,十天。”声音透着冷意,让我一下清醒过来。
是的,那个男子来了。
“咚、咚、咚”听到他走上楼来,走廊东边,第三间房。
我从小住在这里,听声音便能知道他打开的是哪间房门。
爹爹在街上开了一家客栈,不大不小,十来间房,自打我记事儿时起,我们便一直住在这里。我身边只有爹爹和阿鲤,没有娘亲。
小时候我缠着爹爹要娘亲。
爹爹说,“娘亲回外婆家了,外婆家在很远的地方。等明明长大了,就带你一起去见娘亲。”
我歪着脑袋问:“怎样算是长大呢?”
爹爹笑着说:“等小明明有了如意郎君,那时候就长大了。”
明明是我的小名,和客栈的名字一样。
长大后,我知道那是爹爹哄我的话,担心爹爹难过,便不再问了。我以为我会和爹爹还有阿鲤一直平淡地过下去。直到我遇见了墨白。
(二)
我知道他叫墨白的时候,是他住进来第三天。
暮春的雨连绵不绝,接连两日,闷在店里着实无趣。眼看着天要放晴,自然不能辜负春光。和阿鲤打了一声招呼,信步走出城来。
长安城外杨柳疏朗,风吹起时,鹅黄嫩柳随风摇曳。缠绵的风卷着斑斑点点的柳絮,一簇簇漫天飞舞起来;零星的粉色合欢坠在团团新绿白雪里,平添三分娇韵。春雨初停,清爽怡人。我贪恋这一抹春色,追着漫天的“白雪”跑来跑去,不觉比平日多走了半个时辰。眼见前面人烟渐渐稀少,抬头一望,欲晴未晴的天色将变,忙止住脚步往回走。
来时只顾得贪玩,走路便也不知不觉。此刻回走,方知来路已远。
正焦急走着,天边飘来一团云。暮春的雨,说来就来了。乍暖还寒时节,早上出门想着走路会热,便只着了一袭轻薄单衣,此刻细雨落下,凉意刺骨,兼并东风吹来,冷意瑟缩。
一边疾走,一边打量着找一躲雨之处,听到后面有马蹄声“哒哒”传来,我躲到路边继续前行,却不想那骑马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原来是他。
他下马拱手道:“在下墨白,不想在这里遇见明明姑娘。”
听到他这样称呼,一时窘迫,却依旧还嘴,“我叫步月,不叫明明。”
“昨日听伙计和老板喊姑娘明明,不曾想唐突了佳人。”
“算了,算了,念你初犯,饶你一次。”我嘴上说得漫不经心,心里却急得要命,冻死我了,快点骑马带我回去吧。
“春色怡人,不妨细雨漫步,可好?”他说着脱下外面海水绿团花丝绸夹衣披到我身上。
他给我披上的丝绸夹衣尚有余温,他是那样自然坦荡,而我第一次这样接触男人气息,只觉得心“砰砰”直跳,脸上似有两团火在燃烧,我低下头竟不知怎样反驳。拽了一下丝绸夹衣,我看着他,只剩一件白色单衣,他浑然不觉往前走着,我便快走两步,随着他慢慢前行。
墨白是个极会说话的人,渐渐我便不再拘束。
走到城门时,我已得知他大我五岁,中原人士,家中经营绸缎已有数十年,分号林立。此番前来一则替父拜访世交故友,二则勘察长安城商铺位置,以谋另开分号。
到店门口时,我脱下夹衣还给他,“今日多谢公子雨中送暖。他日如有需要本姑娘之时,尽管开口。”
“你可以喊我‘小白哥’。”他望着我,真诚地说。双眸里流露出亲近的坦诚,让人不忍抗拒。
(三)
雨后的长安,天色明净透彻,如一方碧色琉璃。
阿鲤去做饭,爹爹去收账,百无聊赖的我守在柜台。“饭煮好了没有啊?饿死我算了。”我朝后厨喊了一嗓子。
“别吵,再吵不给你煮饭了。”阿鲤恨声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脾气很大,我立马闭上嘴。长安人爱吃面,偏偏我爱吃米饭。阿鲤每次做饭都抱怨我一通,但是他每次总会分开做好。
走廊东边,第三间房,门始终没有开。墨白没有下楼,我有些坐立不安。午饭过后,我终于按捺不住,让阿鲤去敲门。
过了很久,终于开门。我在楼下仰头,门开的瞬间,看到他煞白的脸。我知道一定是昨日淋雨风寒。
爹爹知道墨白生病是因为我的缘故,很是焦急却不舍得说我半分。他去请了临街的刘悬壶来替他把脉,刘悬壶说是因节气着凉感染风寒发热,吃两剂疏散风寒的药便好了。听说不妨事,我的心放下来,爹爹也长舒一口气。
阿鲤抓来药煎好后送进房间。楼下新来了客人,一溜烟,他已经跑到楼下去招呼了。
爹爹和我一起把墨白扶起来喂了药,爹爹又打来一盆水,嘱我及时给他换毛巾,便匆忙下楼去算账了。
我看着他,昨日还逞英雄解衣给我穿,今日便柔顺如一只家猫,又独自一人在外,真是可怜。这样想着,帮他敷毛巾时便多了几分柔情。
我坐在旁边细细观察,他脸部的轮廓很好看,双目紧闭微微发颤,却蹙着眉头,那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去抚平。稍显苍白的嘴唇紧抿着,睡得并不安稳。昨日说话时觉得他温润洒脱,而病中却露出另一番刚毅来。只这样望着,不觉倦意袭来,换了毛巾,想他睡中无事,侧趴着在床前睡去。不知迷瞪了几时,只觉得眼睛沉沉,眼前似有一个影子,等看真切时,才知道墨白已经醒了,正呆呆望着我。
“你还烧不烧?”我复坐起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轻轻抬起胳膊,便抓住了我的手。他认真地看着我,昨日那种窘迫感又来了。
“你睡觉时候倒比平时更好看。”他的神情有些孩子气。
“呸,就会拿人取笑,再不理你了。”我躲过手来,转身要走。
“哎呦,头好痛,我要死了。”
我自然知道他装模作样,心下一想,这么大人了,病起来还是个孩子,着实好笑。
“阿鲤煮了白粥,我去拿来给你吃。”
墨白吃得很快。我看他吃得高兴,自己也觉得开心。他吃完了放下碗筷,“本没什么胃口,但看到你拿了一碟腐乳,一碟酱瓜,不觉胃口大开。”
“吃了东西也学会了嘴甜?不过呢,你一天没有进食,倒是正好吃这些清淡落胃的小菜。”
说罢,我端起来要走。
“我们聊聊天吧。”到底还是因为我而生了这一场病,他这样开口,让人不忍拒绝。
阿鲤喊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墨白很多很多的喜欢:他爱吃娘亲烧的竹笋鹅肉,喜欢青色的衣服,喜欢细雨里和人一起漫步,喜欢……最后,我开门要走的时候,他说:“我喜欢你。”
我愣了一下,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是夜,临窗而坐,月朗星稀,清风徐来,心生欢喜。
(四)
第五日。碧空如洗,窗外的鸟儿叫得极欢快。
墨白从楼上走下来,一脸笑意。
“早啊,小步明。”
“喂,我叫步月!”
“哦,小月妹,早上好。这样跟小白哥打招呼不太礼貌啊?”
“哼,谁要喊你小白哥。”
“哎,真乖。我要出门,对此地风俗人情不甚了解,你看……”
“明明去陪陪墨白公子也是应该的,早去早回。”爹爹漫不经心地说。
我只得依言和他一起外出。到了街角,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绿竹层层苍翠,这么多年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可是,我已经长大了。
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恨不得看到屋檐瓦片,我都编撰一个故事讲给他听。长安城里故事多,编撰一两个也不怕什么。倒是他,一直沉默,不管我说什么,只望着我笑。眼里多了温情,多了欣赏。我假装不知,还要继续往前走时,他说:“这条路我们刚才走过了。”
接下几日,我与他逛了大半个长安城。他也看好了几家临街商铺,和人谈了价格,说是半个月后来定。这几日,别的到平常,只是在他的要求下和我的反抗下,我习惯了他喊我“明明”,他习惯了我喊他“墨白”。
(五)
第十日,墨白离开时,他说:“等我。”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春色已晚。
(六)
初夏的风带着慵懒的暖意,除非阿鲤喊我,我才下楼去搭把手。闲暇时,只坐在楼上倚窗发呆。
暖风熏人,阳光渐渐灼热起来,照在身上,恍若隔世。门口绿竹依旧,看了又看,难免心生苍凉。绿竹终年苍翠,亘古不变,节节高升。大概,绿竹是因为无情才会这般苍翠不变的吧?
墨白再来的时候,是一个看不到月亮的晚上。夏虽至,夜却清凉。阿鲤厨艺越来越好,我贪食多吃了几口。阿鲤嘲笑我像个小猪,我不理他,推桌回到楼上,索性推窗再一个人呆一会儿。我推开窗的时候,看到了墨白。
碧色夹丝镶边单衣,牵着马站在绿竹旁边,凉风习习。一如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场景。他仰头看着我,温和笑着,那样专注,直看到我的心里去。门前的暗红灯笼,映着他温暖的笑容。
(七)
我来不及关窗,旋风般奔下楼去。
我在门里,他在门外,还是两个人对望着傻笑,怎么看都看不够。最后,还是阿鲤打破了这一切。他冷着脸一把扯过墨白手中的缰绳,牵马去后院。
墨白这次回来盘下一家临街商铺,距客栈有两条街。只是他依旧住在我们客栈里。依旧在走廊东边,第三间房。没事儿的时候,便带我去他店里走动。店里伙计经常开玩笑喊我“老板娘”,他得意的看着我笑。我又羞又窘。
然后,有一天,墨白收到一封家书,眉头渐渐皱起来。像极了生病那次,让人忍不住想去抚平。他收起家书便拉着我回客栈。一路上步履匆匆,我甚至来不及说话。到了店里,他吩咐阿鲤去喂马,说有急事儿要回家一趟。
依旧在绿竹苍翠的门口,阿鲤高兴地牵出马来交给墨白。墨白骑上马,我替他整了一下衣服,他望着我,眼睛里依旧专注,他说:“明明,听我说,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夫人和碧月争执起来了,哦,碧月是我侍妾,怀孕四个月了。我不放心,不过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他走的那个晚上,长安城忽然下起了雨。临街的窗,紧紧关了一夜。
(八)
夜色如墨,晕染了整个天空。半弦新月从天边斜斜地爬上来,踟蹰着停在房檐上,偷偷望着我。
百转愁肠,总是难免。我怀疑过他是否有妻妾,这个年龄,这样家世,早应结婚生子。只是,他不说,我不问。只是,他坦然说出自己妻妾成群,儿女双全时,我还是有些讶异。我讶异的,是他那样坦然的态度。或许,世间男子大都渴盼妻妾成群,共享齐人之福。只是,世间女子,哪个不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呢?他并没有许诺我什么,但他明知道我对未来夫婿有着不一样的期许,唯愿夫妻两人一生相守。他却亲手打破了我的幻想,当他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只觉我自己狼狈不堪。咬着牙,眼泪一滴一滴偷偷滑落,落到枕上,晕湿了一片。
明明是夏天了,为什么却觉得那样冷?蝉噪蛙鸣,浓夏不消,彻夜残睡。
(九)
盛夏,烈日下,到处看起来都是白花花一片。即便拉下窗帘,也挡不住外面的炙热的气息扑进屋里来。这样热的天气,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阿鲤煮了黑米和白米搭配的米饭,煮了我最爱吃的莲藕排骨汤,爹爹和阿鲤一起陪我吃米饭。一连几日,胃口不好,米饭连平日一半都不曾吃下。阿鲤叹了一口气,用最低的声音说,“他是个骗子。”
爹爹接过我手中吃剩的一半,倒在自己碗里,若无其事地说:“你看,这黑米和白米煮在一起,比单独的白米更好吃。可见世间事情并无绝对啊。”
爹爹的话,另有所指,素日里,爹爹虽然宠我,并不多说。我抬起头看着爹爹,他说:“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总找我要娘亲吗?”
长大后这样的话题几乎不曾提及。对娘亲的思念便淡漠了很多。在我心里,娘亲只是心中一个影子,她从没有出现过,只在我难过无助的时候远远地、美好地存在着。
爹爹给我讲了他和娘亲的故事。爷爷家有一片茶园,不甚富贵,但是在当地也算是望族了,爹爹十九岁那年,爷爷给爹爹订了一门亲事,是当地诗书礼仪傅家二小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一向顺从,自然不会忤逆。
订婚后不久,爹爹去发货,在“悦来客栈”歇息。娘亲是“悦来客栈”里一个丫鬟。爹爹这一歇息,便遇上了娘亲。爹爹说,看见娘亲的时候,他知道有一种感觉,叫做:一见钟情。
爹爹带着娘亲回了家。他告诉爷爷要退婚,要娶娘亲过门,爷爷当场大发雷霆。
爹爹说,十九年来,他从未自己做过决定。但是遇见娘亲之后,他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僵持不下,盛怒之下,爹爹携娘亲离家出走,后来在长安城里定居,开了这家客栈。
娘亲是因我难产而去的。有了我,爹爹抱着我回去过。看到我,爷爷的脸终于不再那样冰冷。他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爷爷去世的时候告诉爹爹,他不曾怪过他。
爹爹说,这家客栈叫“明”,是希望我能心如明镜,懂得取舍。
爹爹说,他从没有后悔过当年离开爷爷,也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的。这世间原本不是只有对与错。只是人们看待事情的眼光不一样。
爹爹说,无论我怎样取舍,他都希望我是快乐的。
长安城里又下起了雨。
(十)
倚窗望月。抬头看到漫天星星璀璨争辉,入秋之后天高云阔,连夜间也看得分明。缀上星星,像极了小时候爹爹买的花裙子。风吹起时,云朵跑来跑去,反而像是和星星在玩躲猫猫。风吹过绿竹,簌簌声后,秋夜更觉幽静。
抬头久了,脖子也酸起来。我揉揉脖子,低头不经意望向客栈门口,有一白衣男子夜奔而来。
墨白回来了。在月圆之夜离开,也在月圆之夜回来。
因为思念,我心中,常常充满了欢喜。我愿意看到他的笑容。狡黠的,真诚的,温和的,孩子气的。
只是君意白日心,朝东暮还西。我要的,你给不了我。我不要你,我也要不起你了。墨白,你不是我要等的郎君。
客栈门口,绿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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