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写文字,历来有个极大的毛病:那就是,每当兴之所至之际,辄洋洋洒洒写一大通,然后信手取个题目。刚要求丫头给我题目时,她还未及答复,我却早已嬉笑着备下后路:无论你取啥题,我总有机会离题万里。
今天奉命又煲一盅汤。
2
但我这题目,是忽然之间想到之后,然后于忽然之间又“信手”取的。
忽然(又“忽然”了),就想起几个典故了。
这个题目,应是辛公词里的一句。
我曾经写过关于辛公的事,那时是要当纪传体小说写的,记得陈亮,记得刘克庄,决意要写一个“座中尽是豪英”的故事。结果,才稍稍铺陈,即已有五万余字——后面本应还有五十余万字的,但因笔力不逮兼个性疏懒,之后就搁笔了。我犹然记得的是,辛公那个两小无猜的女孩——后来做他夫人的,范大小姐,名字虽不见于史载,但陪伴辛公,自北而南数十载。
辛公一腔热血,率众南渡后,献《美芹十论》等雄文,但竟无法售予执意偏安的帝王家。
辛公,是豁达的,大醉之际,“只疑松动要来扶,醉倒推松曰:去!”于七八个星天外,在两三点雨山前,乃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说到“如是”,就不由得想起柳如是了。
钱谦益,号称一代文宗的人,此前是清流的领袖,向以高标自许。但,见鞑子一来,立时仆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他的女人柳如是,当初以为这人是有两斤穷骨头的,未料北边的大马长刀一至江南,钱老先生竟然就这样匍匐了。
3
辛公在带湖,日子也颇悠游。
有范大小姐这等贤妻,于稻菽瓜果之外,辛公不曾缺过家酿的美酒。辛公纵有武穆雄图,但无缘请缨时,也幸还有在铅山眠花对酒的悠闲之境。偶有陈亮来,即大呼僮仆举酒,道“男儿到死心如铁”。或朱子弃世,朝野无人愿凭吊时,辛公亦有余资抱病长驱,在故人墓前长叹一声“孰谓公死,凛凛犹生”。除此,镜湖岁月,再不起波澜。
而钱谦益,才投诚,忽又因他故而缧绁狱中。若非柳如是戮力周旋,项上人头都是保不住的了。
4
辛公的结发之妻,范大小姐,是一直陪着辛公的。辛公在铅山附近问仙访道,又或者在庄园之内举酒高歌——每每大醉,他的妻子总在他身旁。虽有藏起辛公酒杯的无奈之举,终究还是让辛公得以纵酒浩歌。而那个全无节操的钱谦益,也颇有好命,率先剃头降清时,柳如是愤然力劝,不听;降清后,好日子不长久,忽下大狱,柳如是随侍左右,不弃。
辛公得好女,搀扶一世,自是应得之福报。
但钱谦益此等奴才,竟也能得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眷顾,实在让人费解。
莫非,仅是因他写得几个柔媚的小字?
5
扯得远了,收回来,熬汤。
秋风又起,季鹰不归。但思想起家乡的鲙美菰香,立时便想起我的母亲。其实,在家乡,我母亲并不见得有很好的厨艺。譬如,她老人家切肉,从来都是大刀阔斧的“王字四刀”一种武功,那肉块实在切得太彪悍生猛了,我小时候犹能忍受,到长大后,简直无法下筷。但我母亲做的鱼汤,却又是当地的一绝。即便是一尾极为普通的鲢鱼,去鳞,洗净,下油锅内烹煮,当热气腾腾之际,再放姜蒜若干。然后,清水几勺,捂锅盖焖一小会。再揭锅时,见汩汩滔滔一锅乳白色浓汤,于是,切成小段的香菜和紫苏,也一并下锅。
于是,浓香四溢。
于是,家人围坐,饮汤,吃鱼。
于此深秋,喝这鲜香的一碗鱼汤,立感周身热力充盈。
每当这时,我母亲,总是微笑着看我,悠悠地问,该有人为你做鱼汤了。
6
纵使辛公刚烈如虎,但有范大小姐在,此生此世。
纵使钱公柔若无骨,也还有柳如是姑娘在,不离不弃。
我辈庸人,无杀敌之长策,无开疆之宏图,不似辛公;但也未必如钱谦益之辈,只要鬼子进村,马上弯腰谄笑着为皇军带路。我辈所求的,不过是,当可进时,愿抱壮怀如放翁,匹马敢于戌梁州;当不可进时,愿如辛公隐带湖,五柳之下乱读书。
当此际,放翁不曾失唐婉,辛公自有结发妻。
7
值此寒凉天色,含笑携手去菜市,买得食材若干。
于飞纵的分秒内,悠闲熬一盅汤。
在暗的夜里,在柔的光中,殷勤为彼此盛上一碗。
含笑问你,不问世上功名,不管人间喧闹,喝碗汤,好么?
今夕何夕。
立冬了?我这好闷的。
改天由你熬汤,让我享受下。
哎,我改,好不?“心悦君兮君不知”。
彼狡童可以也可以改的,“彼”改成“我”才比较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