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
三月的淀山湖,正是风和日丽,杨柳堆烟的好光景。
眼前的安如瑾,就象从画历里走出来的人。一头细密的波纹卷发用珠花别在耳后,格外服贴,也格外洋气。身上套一件水蓝色绣有白玉兰的旗袍,显得身材玲珑有致。领脖处挂着一串看上去极为名贵的珍珠项链,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与旗袍相得益彰。这一切都将安如瑾衬托得益发楚楚动人。
“如瑾,脸再稍稍向右侧一点,很好,就这样,不要动了。”池步青说完,手里的镁光灯相机‘砰’得一声闪过一道白烟,着实将站在一旁的采苹吓了一跳。
“哎呀,池少爷,这玩意还会冒烟的!”采苹到底没见过世面,颇有些大惊小怪。
安如瑾见丫头采苹惊魂未定的模样,被逗得笑了起来,“采苹,你要不要过来拍一张?”
“不要,不要,还是小姐照吧,小姐今天打扮得真好看,象画里人一样。”采苹嘴里说着不要,眼神里却充满了羡慕和渴望。
“机会难得,这部相机我可是好不容易托人从租界相馆借来的,下次想照还不定什么时候了。采苹,既然你家小姐都发话了,你就拍一张留个纪念吧。”
采苹听了池少爷这番话,便不好再坚持,跑去一棵柳树下站定。站了一会儿,感觉两只手象是多余的,不知怎么摆放才好,局促半天。
“感觉手没地方放是吧,我教你。你用手捏着你的两根长辫子就成。来,向前两步,笑一个,很好。”池步青熟焾地完成了整套拍照动作。
从镜头里看到的采苹,似乎有些激动,胸前起伏得厉害,两边脸颊红朴朴的,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一眨一眨,晃得人眼花。这还是池步青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采苹,这一打量之下,神思竟有片刻的恍惚。
“步青,今天就拍到这里吧,家里还等我们回去吃晚饭呢。”安如瑾在池步青身后轻声细语道。
“好的,好的,我这就送你回去。”池步青回过神,取下搭在石栏上的镂花披肩,轻轻覆在安如瑾肩上。
说起来,安如瑾和池步青两家算是世交。安如瑾的父亲安达仁是上海滩的财政要员,财力和势力在当地都非同一般。池步青的父亲池中麟,则是主管通关海岸的官员。从官阶上讲,池中麟虽然比安达仁小两个等级,但他在上海滩的财力,亦是屈指可数。
上流社会非常讲究门户观念。所以这些达官显贵,对于子女间的交往,也往往都只限于门当户对的人家。
安家和池家早年一直有来往。安如瑾和池步青年纪相仿,从小就玩在一起,在一来二去的交往中,如今已然长成人们眼中默认的郎才女貌。
对于两人的交往,两家都已是心照不宣,只等两人明年完成学业,就让他们成婚。
夕照流金的上海滩,华光溢彩,如梦似幻。
二辆黄包车一前一后在大街上走着。坐在前面的是安如瑾和池步青,后面是安如瑾的陪同丫头采苹。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抵达安府门前。
简洁的朱漆大门,并不起眼的墨绿铜环,两旁也没有屹立的石狮,这些无一不显示着安家的低调作派。
池步青扶安如瑾下了黄包车,付过钱,打发车夫走了。这时采苹已唤人开了大门,在一旁迎候。
安如瑾和池步青两人一起走进安府正厅,采苹则回到后院的一间小屋,那边采苹娘也备下吃的等采苹回来用饭。
先说这边安家一家人围坐大厅,正要开饭,众人直说两人回得正是时候。见众人在座,池步青免不了一番礼数,一一向安如瑾的父母及众人请安。
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有池步青在坐,安达仁心情大好,这顿晚饭大家都吃得很尽兴。之后安夫人又命人备了茶点水果,大家一起闲聊家常。
池步青告辞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池步青一回到家中,就感觉出家里气氛有些不对劲。
父亲池中麟一脸懊丧,正坐在客厅沙发一角拼命地吸着雪茄。母亲则木然陪坐一旁,脸上还挂着残余的泪痕,似乎刚刚哭过。
“青儿,你可回来了。”母亲见池步青进来,起身迎上去,紧紧握住池步青的手,似欲又哭。
“父亲,母亲,你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池步青看了眼颓然倒在沙发上的父亲,又看了看跟前的母亲,急切地发问。
池步青的母亲似乎有一肚子话想要对池步青说,却终是欲言又止。
“母亲,您先别着急,步云呢?”池步青握住母亲的手轻声问道。他不想让母亲为难,只有去向弟弟打听事情的真相了。
“步云在楼上,把自己锁在房间好半天了,你上去看看吧。”
池步青快步走上楼梯,来到二楼池步云的房间,大声的敲门。
“哥!”池步云象见到救星一般,开门奔向自己的哥哥池步青。
“哥,家里出大事了!咱父亲被人举报了,可能明天就会见报。弄不好还要吃官司坐牢,哥你快想想办法吧!”
“步云,你先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池步青听了个大概,他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狂澜,尽量不在弟弟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慌乱。
通过步云的讲述,池步青终于弄清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大约半个月前,池中麟将几个手下一并解雇,他们当时曾找过池中麟求情,但是未果。一气之下,这些人利用手中掌握的内部信息,向池中麟的上级,还有当地的报馆,检举池中麟巨额受贿。如果一旦证据确凿,池中麟明天可能就会见报,后面还可能会受到牢狱之灾。不只如此,池家资产也将一并被收回。如果房产地契这些被受缴,池家人有可能一夜之间沦落街头。
“哥,你快去找找安老爷子吧!他见多识广,让他帮着想想办法。他看在安姐的份上,也不会对咱家见死不救的。”
池步青‘嚯’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安家走一趟。”
【二】
“伯父,您,您看您能不能帮帮忙,出面找找关系,救救我父亲。也算是救我们全家了。”池步青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此行的目的。
“唉,这个时候,你让我怎么出面?怎么帮?我和那些人完全弗搭界啊!”安达仁作出一脸无奈之色,频频摇头。
“我说贤侄,摊上这种倒霉事,只能看你父亲的造化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凭着你和我们家瑾儿的关系,我也不会坐视不管。总之,有我家瑾儿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有我家瑾儿睡的,就有你睡的。”
这一番貌似很通情达理的话,却听得池步青心生寒意。他此番前来,想听的,当然不是这样的场面话。
他明白自己还是年轻,不懂人情上的事,也不懂官场的事。但是他知道,凭籍安达仁在上海滩的势力和人脉,如果他真心想帮忙,一定还是能帮上一些忙的。
只是,他从这位安老爷,他的准岳父口里,听出的却是一种婉拒。虽然话里已极尽婉转,还是让池步青一下寒到骨子里。
按理说,两家是世交,马上又是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了,这位一向以仁爱豪爽仗义著称的安老爷,怎么能这般无情,一口拒绝自己的求助?池步青无奈之余,有些绝望了,他想不通,也有些不知所措。
见池步青还在一旁怔立发呆,安达仁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池步青的肩膀,权作安慰:“年轻人,总是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成熟。等你以后就会明白,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凡事呢,都要先往好的方面想。你先回家安抚令尊令堂,告诉他们,也许事情还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糟糕。”
“伯父,您看您现在能不能出面和那些人打个电话,想办法阻止一下……”
“唉,步青啊!我老了,最近身体也不是很好,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看也不早了,老朽这身子可不禁熬啊。”
“可是……”
“别可是了,先回去吧,年轻人。还有,这事先别告诉瑾儿。”安达仁语气温和却又不容拒绝。
“知道了,伯父。你先歇着吧,步青告辞。”池步青心里明白,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
池步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出安家大门的。
此刻他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不敢回家,怕面对家中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渐渐发白的天际,空荡荡的大街,周围满是低矮的楼房。
池步青第一次发现,褪去霓虹那些华丽的光环,周遭的一切竟显得如此冰冷而丑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罢。
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或者生命安危,大都先忙着撇清关系,惟求自保。
这个夜晚,池步青在心中作别了他的青春少年,算是正式步入成人之列。
此刻,断了后路的池步青反而冷静了下来。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他开始这么宽慰自己。
【三】
家中焦急等待的几个人显然都彻夜未眠,他们在一起等待池步青的归来。
“安家是指望不上了。”短短几个字,瞬间熄灭了对面三个人眼里原本就很微弱的光芒。
“父亲,要不咱们自己想想办法吧。我们先把这整件事,一起理个头绪出来。看看有哪些纰漏可以弥补,哪些损失可以减免到最小,咱们先预估出最坏的结果,然后考虑最大限度能作出的应急方案。”
“青儿,你长大了。”听到池步青这一席话,池中麟心中大感宽慰。
“哥,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池步云被哥哥的沉着所感染,仿佛重又恢复了斗志。
“青儿,只要有你和云儿陪在我身边,哪怕住草房,吃慢头,我也不在乎。”池母一脸坚定。
一家人的心,因为这场灾难而贴得更紧。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谓冥冥中的福祸相依。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把家里贵重值钱的东西,全部集中一起,主动上缴,抵消款额。其实池中麟被举报的巨额受贿,只是那几个人的报复之举。当时虚报的一个数字,与实际有很大出入,且没有实际证据。
其实说到旧上海的行贿受贿,这个原本就是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但凡求人办事,哪有不送礼的,又有几个会故作姿态退还的。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眼,一般是没有人拿到桌面上说的。
但是如果运气不好,象池中麟这样,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只有自认倒霉。如果上了报纸,查办的例行程序必定要在公众面前走一遍的。
如果能主动把受贿款先填上,后面事的应该就没有那么严重了。当然,池中麟要为此吃些苦头是免不了的,但终归是比一家人流落街头要强上许多。
所幸,池中麟在这个圈里,还有几个死忠的朋友。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们极尽所能,在各个环节一一打点,最后终于使得大事化小,当然想了,是不可能的。
池中鳞还是被免去高官一职,赋闲回家,只是不再有牢狱之灾。
这个结果比想象的要好,一家人抱成一团,相拥而泣。经过这件事,池家人明白,再没有比一家人平平安安更宝贵的事了。
这段时间,池步青没有再踏进安家大门,也没有见过安如瑾。父亲的事,使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心其他的事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当日安伯父的冷漠,一直不能让他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