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将平遥古城笼罩在一片凛冽的白色之中。董嫣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她的身影在这片苍茫的天地间显得渺小而无助。
“你要真这么有骨气,就别在家里白吃白住!”几个时辰之前,嫂子胡翠芬指着嫣然的鼻子尖声叫嚷。
同样的戏码三天两头就会来这么一次,嫂子这么作践自己倒也罢了,自己的亲哥董平安,却也是同样的态度,甚至连半句劝解的意思也没有。一向在胡翠芬面前懦弱无能的董平安,只顾象一滩烂泥卧于床榻之侧继续着自己的喷云吐雾。仿佛旁边的两个女人与自己毫不相干。
嫣然无数次想逃离这个几无立锥之地的‘家’。只是这天下虽大,自己却无处可去。嫂子固然没什么好脸色,但是自己大哥的态度,却更让人心寒。连自己亲哥都是这个样,又如何指望别人。
可是这一切又该怪谁呢?要不是那场无情的大火……此刻自己应该是在丫环的陪同下,在后院赏春悲秋。
原本董嫣然和哥哥董平安出生在一个富足家庭。董家夫妇勤勉能干,尤其善经营。一双子女又生得乖巧聪明,命运似乎格外眷顾和乐融融一家四口。那时的小嫣然,不但衣食无忧,还能每日跟在哥哥后面去上私塾,是被家人百般疼爱的大小姐。
人说命运无常,这句话算是在董家应验了。嫣然十三岁那年,一场大火夺走了小嫣然双亲的性命,也夺走了董家半壁江山。家道中落的小嫣然从此和大哥相依为命。
只可惜董嫣然的大哥董平安在经历那次变故之后,一直无法接受现实。硬生生从一个性情柔弱的贵公子,变成了一个镇日沉迷大烟,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之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董家虽遭此重创,却还没到钱尽粮绝的地步。郑家在平遥另外一处还有个小院,另外在乡下也有些田地。仅凭这些已足够兄妹二人维系之后的生存。无奈董平安抽上大烟之后,这些仅存的家产很快被败得七七八八。
再后来董平安迷上了一个倚朱楼的女人,这人就是嫣然后来的嫂子胡翠芬。董平安鬼迷心窍一般花了一大笔钱替胡翠芬赎了身从了良,然后当个宝似的娶到了家里。
这胡翠芬是烟花女子出身,哪里懂什么居家过日子的道理。嫁给董平安之后,起初念着几分感激之情,在家中到也算安分。只是很快就现了原形,每日除了梳妆打扮,什么事都不做。用坐吃山空来形容两人的情形最恰当不过。胡翠芬见董平安抽大烟,不但不阻止,还一起抽上了。再大的家业,也不禁不起这么败,败到后来,家里吃穿用度基本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程度。
此时的董嫣然似乎成了这个家中最多余的存在。哥嫂将她视作无物,根本不管她的吃喝。嫣然只得每日卖些字画,绣品之类,维持自己的生活,然后还要贴补家用。
嫣然读过私墪,能写会算。特别写得一手好字,但凡看过的均是赞不绝口。平日街坊邻里需要更换招牌牌匾什么的,都会找嫣然去写几个字。另外,她还时常会被人叫去临时算个帐什么的,在别人看来一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到嫣然手里能给整理得门儿清。时间长了,善良的街坊邻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平遥小诸葛。”
却说嫂子胡翠芬自己在家百事不做,眼里却越来越容不下这个被外人称道的小姑子了。每日里不是指桑骂槐,就是冷嘲热讽。嫣然明明住的是自家房子,竟象是寄居在哥嫂家一般。对于嫂子的苛责谩骂,嫣然也是莫可奈何,绕她再聪明能干,也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儿家,对于这些,只能默默受着。
这日,嫂子胡翠芬突然转了性一般拽着嫣然拉家常。末了才拐弯抹角,说是看着嫣然也大了,成日在家呆着也挺遭罪,不如去倚朱楼图个安逸。嫣然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怒火攻心:“我平日敬你是嫂子,你却说出这种混帐话!想当初你是如何想着法子攀上我哥,才从那魔窟样的地方逃出来的。如今你胡涂油蒙了心,却要把妹子往里送,可见是丧了良心!”
胡翠芬闻言立马变了脸:“这回可由不得你使性子,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你哥昨个已经将倚朱楼送来的银子尽数收下了!”
嫣然听得此言愈发气极,却反笑了出来:“董平安可真是我的好大哥!当年拼了命地把嫂子您从火坑里赎回来。如今却要把自己的亲妹子往火坑里推!当真是一点兄妹之情都不念了吗?!”
嫣然实在气恼不过,拔腿就想往外跑。
见嫣然要跑,胡翠芬哪里肯让,胡翠芬紧紧拽着嫣然的袖子不肯撒手。胡翠芬到不是怕董嫣然离开这个家,她是因为已经收了倚朱楼的钱,怕那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哥,你做的好事!”嫣然这时猛地朝胡翠芬的身后喊了一嗓子。胡翠芬闻声扭头看去,趁她转头间隙,嫣然一闪身挣脱开来,跑出了门外。
外面正下着大雪。大瓣大瓣的雪花,落到嫣然的头上,脸上,衣服上,寒意彻骨,更是彻心。
嫣然顾不得分辨东西南北,只拼命往前跑着。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放慢脚步。就这么漫无目的,又往前走了一个时辰,忽看得从后面上来一群人,拦住了嫣然的去路。
“姑娘,莫再跑了。你家里人已经把你卖到我们倚朱楼了,你只管跟我们回去,这大冷的天,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好早点回去复命。如若不然,姑娘可别怪我们无礼。”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嫣然自知无力抵抗,她嘴上答应着同他们回去,眼睛却打量着四周地势。心中绝望地想:“实在跑不掉的话,就找块石头撞死得了,一了百了。”
正焦急之时,迎面又过来一大群人,清一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头前的,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身着白衣的男子骑着一匹白马,另一位红衣男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二人均是一般年轻,一般壮硕。立在一片雪地之上,显得煞是威风好看。
这群人很快到了近前,白衣男子一副老沉稳重的神情,一双眼睛清澈而深遂,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此刻,白衣男子的目光正落在董嫣然身上。
嫣然无瑕多想,向白衣男子发出求助的眼神,同时以不容觉察的动作向白衣男子摇了摇头。
这一番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流,发生在一瞬间,白衣男子似已领会到什么。一旁红衣男子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二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勒马向前,拦住了嫣然一行人的去路。
倚朱楼这几个当差的一看来者不善且人多势众,便先弱了三分:“我等是几个当差的,此番只为赶路,不知二位爷有何贵干?”
“你赶你的路就是,但是——”白马男子顿了一顿。
“我想打听一下这位姑娘的来历。”
“二位爷,我们什么也不清楚,只是领了差要把这姑娘带回倚朱楼去。”
“倚朱楼?”
“正是。”
“原来如此。那么我们先听听这位姑娘自己怎么说吧,姑娘,你是愿意跟我们走,还是跟他们走?”
“小女子愿跟二位爷走。”嫣然不容置疑地看着郑拓和霍清羽二人。
嫣然显然已将眼前两位的出现视作自己的救命稻草。“二位爷今日若能救小女子逃离苦海,日后做牛做马,也在所不辞。”说着卟通一声跪下,将事情原委简单说了一道。接着又说道:“倚朱楼那地方我是断不肯去的,若二位爷不肯相救,今日我大不了就是一死。”嫣然最后这一句话里透着无比的决绝。
四周有片刻的沉寂。
白衣男子低头思忖了片刻,转头看向旁边的红衣男子:“清羽兄,我们留下这位姑娘如何?”
“那就留下。”这是红衣男子第一次开口,虽只简单四字,却是同样的笃定,此刻霍清羽的目光也紧紧盯着嫣然的一张脸。那是他见过的最绝望,也是最有灵气的一张脸。
“你们几个听好了,回去就和你们当家的说,这位姑娘被平遥帮的郑拓带走了,要钱要人只管让你们当家的来找我就是。”郑拓这一番话说得清描淡写,却又霸气外露。
那几个伙计的背影很快消失于这片大雪之中。
嫣然见自己终于获救,复又跪地叩谢:“谢二位爷救命之恩。小女现无家可归,二位爷若不嫌弃,可将小女带回去当使唤丫头。
马上的两位年轻男子同时笑了。
原来这位白衣男子正是山西平遥帮的总帮主郑拓,红衣男子则是他的拜把子兄弟,霍清羽。亦是平遥帮二帮主。平遥帮频繁活动于平遥和亳州之间,这次两位帮主刚好到平遥来处理一些事情,正要赶回亳州。没成想在路上碰到嫣然一行。
以郑拓的阅历和经验,他刚才一眼就看出那群人中的姑娘和周围几人不是一路。又加上刚才看到嫣然求救的眼神十分不忍,所以才决定管下这档子闲事。
“使唤丫头我们到是不缺,若是能多个小妹,到是求之不得。你既已无家可归,可敢同我们一起回亳州?”刚才不苟言笑的郑拓,此时却打趣起来。
嫣然何等聪明,当即接话道:“二位爷若不嫌弃,肯同小妹义结金兰,那便是小妹三生有幸了。”
霍清羽见大哥兴致正高,便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前面不远有个关帝庙,不如我们现在就进去结拜了吧。”
说着飞身下马,将嫣然抱上自己的马背,然后一个飞跨上马,载着嫣然奔跑在漫天飘雪的天地间,竟是无比的惬意。身后的嫣然看着眼前的不停变幻着的冰雪世界,心中一片清明,心中难免生出恍若重生的感慨。
此刻依旧不停下着的,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嫣然眼里,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深寒彻骨。
郑拓紧紧跟在二人后面,打马飞奔,此行意外收了一个小妹,他亦是十分的开心。
结拜前,郑拓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姑娘,竟忘了问你的姓名。”
“董飞雪。”
嫣然决定以一个崭新的名字,纪念自己的新生。
随后三人在关帝庙前一起立誓,正式结拜为兄妹。这时的董飞雪何曾想过,自己日后会成为郑拓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