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花如面
闽南的四季,向不缺五彩斑斓的鲜花,饶是凛冽的冬日,亦不乏绚烂娇艳的各色鲜花绽放。在长长的巷弄里,猛然就会和一墙瀑布般浓烈的九重葛撞个满怀。它们伸出或鲜红或粉嫩的娇艳身躯,探出古朴的燕脊翘檐廊柱,在这样的冷冬里,能够让你卸下两肩的风霜,给沉默且凄冷的心,传递轻软的温情。
我曾于一个冬夜归途,遇见过一树羊蹄甲。这是它的学名,但它有一个很雅致的别名——洋紫荆花。像不像一个爱美又洋气的姑娘?因为嫌弃父母给取了个土里土气的名字,于是擅自主张给自己重新取个满意的别称。这种事,大抵每个少女都干过罢。我也不例外。虽然我并不觉得父母给的名字多么的不好听,但却很赞同古人有了名还得有个字。洋紫荆开起花来,丝毫不输九重葛,对了,九重葛就是大家熟知的三角梅。事实上,三角梅这种惯被庭院用来装饰门楣的观赏植物所开的花并非是真正的花,而是变态叶。植物界就是这么奇妙,你所见到的很漂亮的花其实是它的叶子,真正的花在叶子里面其貌不扬。这有点像是孔雀。在人类的认知里,雌性偏向于打扮自己以吸引异性。但大多动物或昆虫却恰恰相反。雄性孔雀羽毛十分艳丽,雌性却暗晦而朴实。
说回洋紫荆罢。
洋紫荆花花瓣硕大,花蕾纺锤形,这种花有个很大的特点,极早落。当夜归的我甫一从明亮的室内走进暗夜里,与满地的残红遭遇,当即便被那声势浩大的花事震憾了。
那是怎样的一地落红啊。重重叠叠的花瓣铺在地上,一盏路灯追光一样堪堪照着它们并不颓伤的容颜。遥夜丝绸一般沉沉地包围着,静谧美好纤细,让人忧伤。
时有车灯远远射过来,在花瓣上洒下光斑,随即带来一阵微风,它们便在花的海洋里徐徐舞了起来。在这样无尽的深夜这样无人的街头这样无措的我面前。空中,尚有丝一样的花瓣零落,丝一样撩拨着整个天空。
我的心里顿时有洪水漫涨,找不到出口。惟满地落花变得异常鲜艳夺目。恐断红,尚有相思字啊。何由见得、何由见得?
它们无声无息地埋伏在那个暗夜,又于多年后恰如其分地从我的记忆中苏醒,不由自主地耽溺沉醉。
Il pleure dans mon Coeur
Comme il pleut sur la ville……
(恰如陋巷里苦雨洒过,)
(吾心凄凉,一如雨泼。)
今冬的冷是骤然的,断崖般从秋甚至于是夏,直接入了冬。我向来也不惧怕冬天。闽南的冬天委实不像是冬天该有的样子的。太过温和好相与而没有性格。少时我曾在料峭的冰雪天气里生活过,懂得那种截然决绝的冷是什么滋味。便也很喜欢,喜欢那种冻到骨头里的痛感,像是,狠狠地想一个人。
久不见面的友人说,快过年了,我送你一盆花罢。
我以为他会送上门来,顺便见一面,聊一聊,喝杯茶,坐一坐。
门铃响的时候,来的是送花人,不是他。
我按了门禁,等待送花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又一分一秒过去了。
我以为是听错了,门铃最近坏了,时常不听安排擅自响起来。
直到地老天荒后,送花人进来了。
他跛着脚,抱着一个硕大的花盆,一颠一颠地走进灯影里,气喘吁吁地。门外,我见到一辆电单车,显然,这是他的交通工具,于这样的雨夜。
我下意识去接,他避开,告诫我搬不动。
我忙不叠地唤人帮忙,热心地倒一杯热水给他,都一一被拒绝了。按照指定地点放好花盆,一颠一颠地,他跛着脚,带着一身的雨气离去。
是为了给老妻攒一身过年穿的新衣服吗?
是为了年夜饭上增加一道最可口的菜式吗?
是为了给儿女凑够下学期的学费吗?
是为了……
我们很多人都在追寻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有人却只追寻灯火阑珊的温暖和柴火油盐的充实。
是一盆缎带蝴蝶兰,粉紫的花瓣上,有着一丝丝缎带一般的条纹,配着本白的陶盆,花束上绑了一条丝带,美丽。
花上附着一张小卡片——见花如面。
我是草,不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