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暑假,我在乡下老家去溪边抓螃蟹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给撞了。“风驰电掣”这个成语从未像当时那样令我记忆犹新,以至于开学后的头几个星期里,我一遍又一遍地用它来向新朋友们描述那辆该死的摩托车。
其实它并没有直接撞到我,它在拐弯的时候突然失控倒地,然后才猛地滑向站在马路内弯处的我,所以我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只是后来,大姑妈为了让对方多出点医药费和营养费,愣是让我在县医院住院观察了大半个月。姑妈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我,在住院部的走廊上来回转悠了几圈,最终我们挑了走廊尽头那间暂时没有人入住的病房。医生见我们挑了这间病房,就和姑妈嘀咕了几句。我只听清姑妈回他道:“害,这有什么的,我们家后面还有野坟呢!”她把我推进房间,又问我:“小子,住这里不?”
“住这,住这,就住这里,这儿没其他人,多好呀!”我得意地说道,“跟住宾馆似的!我还没住过这么大地宾馆呢。”
后来我才知道,病人们都不愿意住这最后一间病房,觉得它晦气,因为这里住的总是那些快死了的人。但我不在乎,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这双狂野的脚已经踩过太多坟头了。
大姑妈送我住院后就回乡下去了,她每天晚上会打电话来问我的情况。二伯家在县城,一家四口人轮流,每天傍晚来看我,他们每次都带好吃的来,那些东西直到我出院都还没吃完。小姑妈在乡下开店,来县城进货的时候她顺道来看了我两次,最后也是她接我出院的。而爸妈都在外地打工,因为工作太忙,而我身体实在也没什么大碍,他们就没回来看我。所以在医院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独自度过,恰巧,我喜欢独处。
刚住院的那两天,心里确实有股新鲜劲,过得也十分惬意。我每天睡前都祈祷,希望在我出院之前,这里不要再住进其人了。可是第四天晚上,隔壁床还是来了个病人。当时我睡得正香,朦胧间听到隔壁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我微微睁开眼,正看见一张暗沉的干瘪的脸。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清晨的时候,被一阵呜咽惊醒,那声音像极了我做噩梦时在梦里发出的呼救,急促又沉闷,惨白而无力。我循声望去,借着青灰色的晨光,再次看见那张皱巴巴的脸。它正冲着我,而它后面一片昏暗,看上去像只有一张睁圆眼睛、半张着嘴、能发出痛苦的啊啊声的脸皮浮在我眼前,吓得我直冒冷汗。我想喊,可就像刚被摩托车撞倒时那样,胸中堵着口气,嘴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好在我年轻,没被吓蒙,脑袋开始飞速运转,试着分析去分析眼前这东西是人还是鬼,我又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就这样,我和那张脸僵持了有半分钟,它终于闭口咽了咽唾沫,从嘴里挤出个字来:“水。”
嗬,原来没做梦,眼前这是个人!
突然,有人打开了房间的灯,我顺势闭上眼,开始装睡。接着,耳边传来一个女人轻声的絮叨和倒水声。“够了吗?”她拖着长长的尾音,不耐烦地问床上的病人。
“呃——啊。”
“我说,够了吗?喝够了就说一声。”
“嗯,嗯!”病人吃力地应和着。
“快躺好吧,再睡一会儿,等下天快亮咧。”女人大概是不知道自己这关切的语气,显得多么虚伪。她的声音让我想起肥皂剧里总跟主角作对的坏女人。我仔细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女人收拾好茶杯,把灯关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悄悄睁开眼,发现旁边的病人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目光已经越过我的床铺,正望着窗外。这时候,天稍微亮些,我看清他的整个模样。那是个老人,他直直地斜躺在床上,身上没有盖被子,像一条干裂的沾满草木灰的木柴。我还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老人,我觉得他快死了。当我看着把我撞倒的肇事司机躺在血泊中时,我也没有如此强烈的“他要死”的感觉。我转过身,继续装睡。
到吃早饭的时间,我就起床了。我朝隔壁瞥了一眼,老人坐靠在床上,他的起色已经好了些,有个女人正喂他喝粥。看女人着急往他嘴里塞勺子的模样,我想昨晚倒水的大概也是她。女人扭头看了看我,说道:“小后生你醒了啊,喏,你的早饭他们给你放床头柜上了。”
“噢。”
粥、榨菜、鸡蛋、包子,我也开始吃起来。
“你多大了啊?”女人问我。
“十二。”我说。
“得的什么病,怎么住院来了啊?”
“我被车撞了,住这里观察观察。”
“哦,观察观察。”她拿着勺子刮得碗壁直响,把最后一口粥塞进了老人嘴里,然后又问我,“怎么就你一个人,也没人陪着你?”
“我不需要人陪。”我着急结束这段对话。
“哎哟他爷爷,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后生多勇敢啊,一个人来住院。”说着,她又剥了个鸡蛋,要喂给老人。“快把鸡蛋吃了。”
老人摇摇头。
“多好的鸡蛋啊,快吃了吧,别浪费了。”
老人皱起眉头,别过脸去,女人没办法,把鸡蛋塞进自己嘴里。
等我吃完早饭,再洗漱完毕,女人已经不在房间了。老人躺倒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窗外。我打开电视机,自顾自地看起动画片来。
这个病房里有三张病床,我的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老人的在中间,而电视机正好挂在中间床位正前方的墙上。所以尽管我盯着电视,余光还是能瞥见老人,而他又总往我这边望着,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我爬到床尾,在那儿盘腿坐着看电视。我们俩就这样保持一个姿势过了很久,直到太阳越来越高,天气迅速热起来,我不得不翻身下床,跑去门口开空调。我摁空调的控制面板时发出的滴滴声吸引了老人,他扭过头看着我。我迟疑了,问他道:“空调开十九度可以吗?”
他大概已经走神了,没做出任何回应。我也不顾他,回到床上继续看我的电视。很快,头顶吹来阵阵冷风,我很是惬意,想要去柜子里拿几包薯片出来吃。旁边的老人却慢慢侧过身子,一手撑着床板,一手高高举过头顶,想要去抓枕在脑袋下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法触及到的被子。眼看着他就要翻下床,我赶紧跑去门口关掉空调。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用充满感激地眼神望着我,身子往下沉去。只是他的身子太过单薄,仿佛一张卡在床上的硬纸板,甚至压不踏松散的被褥。
这时,女人进来了。她大呼小叫道:“哎哟,刺骨的冷呀!这谁开的空调。”我假装没听见,她却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小后生,你要是觉得热就去别的病房好了,我们家老头子可受不了这空调。”我点点头,没看她一眼。
接下来的两天,房间里都没有开空调。白天我耐不住热,就在走廊上晃悠。等太阳下山,窗外有风吹进来,房间里就变得凉爽许多。
女人一直在医院呆着,但她不常在病房里。她爱跟陌生人——尤其是其他病房的陪护聊天。一些妇女们聊天时有个习惯,在说到某些事时,她们会突然降低分贝,掐着嗓子眼窃窃私语。等说完后,她们又会若无其事地抬高分贝,扯一扯无关紧要的事,示意那些可能存在的隔墙之耳,她们并没有在悄悄说谁的坏话。这个女人就是这样的人,但我还是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原来老人得的是癌症,她是老人的小儿媳妇,而老人的四个子女都在外地。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在这里花钱受罪,还不如回家去躺着呢。在家我还能干手工活哩!”她还说过我的坏话,叫我“死小孩”,怪我把空调开那么低,想“冻死人”,又怪我每天晚上占着电视看动画片。
第八天下午,我正在走廊上坐着,老人突然被几个护士从病房里推了出来。他们从我面前经过,老人用力钳着床上的围栏,紧闭双眼,看样子很痛苦。女人在后头紧跟着,她走到电梯门口突然转身往回跑了几步,好像是忘了什么东西。她看见我,就冲我喊:“小后生,帮我把柜子里的包拿一下。”
“啊?”我假装没有听清。
“快帮我拿一下包,快点,爷爷要做手术去了!”
我跑进病房里,帮她把包拿去了电梯口。她接过包,迅速点了点里面的东西,进了电梯。我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他大概是要死了。
傍晚的时候,有人照例送了三份盒饭来,他见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就问我说:“这两个人呢?”
“做手术去了。”我说。
“那我把饭留在这了。今天这顿他们没吃也要算钱的,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你跟他们说一下。”
“哦。”
那人犹豫了会儿,说:“要不你把两份菜吃了?就算你一份的钱。”
我盯着电视,摇摇头,说:“我吃不下。”
送饭的人没走多久,老人就一个人回来了。他大概是自己走回来的,床啊,护士啊,还有他的儿媳,都没有跟着。他依旧穿着病服,但看上去像从未得过病似的,浑身透着生命力和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那时候总跟着大人看肥皂剧,知道“回光返照”的意思,我当时就想,老人就是快死了吧。
我这样想着,把自己吓得够呛。如果他今晚注定要死,我宁愿他躺在床上,像大姑妈家那条叫小花的老狗那样蜷缩着,慢慢的收紧身子,时不时睁眼看看昏暗的世界,慢慢的失去呼吸,最后像陷入沉睡般死去。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反常。
老人进来时随手把门关上了,房间里静得出奇,我能听见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他第一次开口对我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小伙子,我要出院啦,祝你早日康复。”说着,他开始脱掉病服,露出松垮的皮肉。
我身子开始莫名的发抖,我说:“你手术做完啦——爷爷?”
“你能帮我找一下我的衣服吗,我不知道儿媳妇给我放哪儿去了。”他没有回答我。
“可能那一个柜子里吧。”我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
“你帮我找找吧。”他笑着,看上去慈祥了许多。
“好。”我硬着头皮走到衣柜前面,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墨绿色的军装。“就在这呢。”
我扭头,老人竟已换上了另一套军装,整个人又精神了许多。
“你当过兵啊!”
“是啊。”
“对了,你还没吃饭吧,刚刚有人给你们送盒饭来了。”
“盒饭我就不吃啦,我回去吃,大家都等着我呢。我先走啦。”
老人什么东西也没带,只换了身衣服,往门口走去。这时我才发现,身后的电视屏幕上,全是雪花点。窗外突来一阵怪风,把我病床上的床单都吹了起来。等我过去关好窗户,老人已经不在房间了。好奇心驱使我冲到门口往外看去,可是长长的走廊,已经见不到他身影。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我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电视又恢复正常了。
就像来时那样,女人在深夜悄悄地离开了。她收拾东西时的发出的声音很轻,本不会吵醒我,但走的时候不小心把水杯摔碎在地,最终吵醒了我。
当晚,我睡得出奇的沉,以至于被惊醒时还以为正睡在自己家里。我勉强睁开眼,陌生的病房让我觉得天旋地转的。好不容易会过神来,只见女人正好走出房间,留下一扇缓慢合上的门。我想追过去看看,老人有没有和她同行,可马上又睡着了。这一觉醒来便是中午,几个医生和护士正围着我呢。他们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告诉他们,我只是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这一觉,把我被车撞后丢失掉的精力全给补了回来,它让我对住院生活感到无聊和厌倦。我趴在窗台上,将目光所及的世界一点点地收集,来消磨时间。
医院在县城郊区,住院部的围墙紧挨着大片农田,田间几条较宽的田埂一直延续到不远处的山脚下。那山不高不陡,山脊裸露出红黑色的岩石,上面零星有几棵松树。山坡上长满灌木和几块被开垦过的菜地。远远望去,矮山像一头趴卧着的水牛,怀里拢着数十间低矮的瓦房。村子前面是条斜长的水泥路,一头牵着“牛尾”,一头从“牛头”前经过,和省道垂直交汇。省道的另一侧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如果它是一列火车,那矮山就是被落下的一节小车厢。省道在我左侧,沿着它把目光往回收,能看见城市的边缘。那儿的房子新旧参半,高度也参差不齐,毫无美感。再往后,视线就被挡住了。
在田野中间,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突兀的水泥路,它的尽头是座破旧的老瓦房。瓦房有个大院子,里面堆满了废铁、纸板和塑料瓶,门内还拴着条大狼狗。那时候,乡下有很多做废物回收生意的人,他们每天骑着电动三轮车走街串巷,车头放个喇叭,反复播放吆喝着:破铜烂铁卖嘞!声音是用方言录入得,说得很不地道,因为这些人都是外省来得——本地人不管有钱没钱,都觉得做这个丢人,他们还给这类人起了个直截了当的名字“破铜烂铁”。比如哪家有废纸板需要卖的,当村里有吆喝声响起时,耳尖的孩子就会提醒妈妈:买破铜烂铁的来了。妈妈听了立即放下手中的手工活,先竖起耳朵听出声音的远近和它传来的方向,然后探出窗去喊道:“破铜烂铁,破铜烂铁!”有时,收废品的人没听到呼喊,骑着车子渐渐走远了,孩子还会跑出去追上他。等孩子带着收废品的回来,妈妈已经站在院门口,把早就准备好的废纸板放在脚下了。
人们是不允许收废品的人走进自己家门的,因为那段日子县里有这样的传说:有这样一群小偷或者人贩子,他们从外省来,白天伪装成收废品的,趁进到别人家里收废品的时候记下这家人的院墙及门窗的布置和家庭成员的情况,如果较容易下手,他们就留下踩点标记,晚上来偷东西。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村子里确实有家人被偷过,据说小偷还用了迷烟,让那一家人睡到下午才醒来。
所以眼看着那塞满废品的瓦屋,我很容易就将它想象成一幢阴森的城堡,里面住着凶狠的首位和昼伏夜出的坏蛋。而终有一天,我必将手持利剑,冲破长满铁刺的院门,刺死狮子般庞大凶猛的恶犬,一边躲闪着冲我袭来的废铜烂铁,一边优雅地穿过院子,闯进那鬼影幢幢的城堡里,救出心爱的女生。至于那女生,她可以是我喜欢的任何一个人。
白日梦,它陪我度过高中毕业前的每个午休和不眠之夜,发散想象力的过程会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让我感到快乐和满足,并忘记时间的流逝。等我从窗前走开,准备看会儿电视的时候,房间里竟多出一个男孩来,他穿着病服,坐在老人睡过的病床上,双手撑着床沿,正看着我。
“我能看会儿电视吗?”他问我。
“一起看吧,我也正准备看呢。”说着,我打开电视,回到自己床上躺着。
少儿频道暑期档的节目尤其丰富,我们两人看得津津有味,只是中途再没说过话。直到动画电影播完了,他才回头看了我一眼,说:“我先走了,晚点儿我再来可以吗。”原来他并不住这里,是擅自走进我病房的。
我不想显得那么友好,毕竟我不是经常拥有这样可以肆无忌惮看电视的机会,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我说:“随便。”
“拜拜。”他跳下床,走出房门。
当天晚上,男孩没有来,我独自看着电视,心里竟有些失落。我在乡下长大,男孩八成是城里人,他和我还有我见惯的乡下孩子不一样。他细皮嫩肉的,长得也好看,给人一种学习成绩很好的斯文感。十二岁的孩子词汇量并不多,我只是觉得自己想和他交朋友愿意让他在自己的白日梦里做个“男二号”。
第二天下午,男孩才再次出现,他先推开门,试探着往屋里看了看,发现我已经看见他了,才开口:“我能进来看会儿电视吗?”
我点点头,说:“可以。”
我们依旧像昨天那样前后错开坐着。动画片中间播广告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几眼,主动问我道:“你多大了?”
“十二岁,你呢?”
“一样。那你明年读初中了是吧。”
“是啊。”
“你小学哪的?我实验小学的。”
“我在乡下读的小学,在一个村子里。”
“哦,那我应该不知道。”
“你在实验小学,那你认识王瀚杰吗?”他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同学,后来转去了县城的实验小学。
男孩摇摇头:“不认识。”
“你们一个年级是不是有很多班?”
“对,我们有五个班。现在的一年级更多,有八个班。”
不知不觉间,这场对话成了问答,我接着问他:“你为什么住院?”
他耸耸肩说:“我被车撞了。”
“真的吗,我也被车撞了,被一辆摩托车!你呢?”
男孩短暂地思考了半分钟,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然后描述道:“我们的车被一辆卡车撞了,当时我坐在副驾驶,我爸开的车,我妈坐在后面。我就看见那车冲我们撞来,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我仔细打量着男孩,他看上去很健康,我想或许他跟我一样只是受了轻伤,正在住院观察。动画片正巧开始了,我们继续看电视。
快到饭点的时候,男孩走了。我问他晚上还来不,他说不知道,因为他住在别的地方,走过来还挺费劲的。
第三天同一时间,男孩来了,这次他靠坐在隔壁床上,和我平齐。我拿出亲戚们带来的零食叫他一起吃,他看着那堆我视为美味的东西,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吃腻了。
从中午开始,窗外就不见阳光,乌云低垂,像一床细碎的棉被,笼盖我能看见的整个天空。男孩进来后不久,乌云变得越来越厚,房间里变得愈发暗淡,最后只剩电视屏幕透出的打在我们脸上。男孩扭头看了看窗外,兴奋地翻身下床,跑到窗台前,说:“要下雨了吧!”
“是吧。”我正关注着电视中的剧情,并不关心窗外发生了什么。
“你看那里还有座房子,跟个岛似的。”他指的大概是那间瓦屋。
“那是‘破铜烂铁’住的房子。”
“我看到了,他正在院子里卸货呢。他还有条狗。”
“是条狼狗。”
“应该是黑背牧羊犬。”
我是听到过“牧羊犬”这个词的,但当时我并不认识牧羊犬,加个“黑背”就更令我迷惑了。那时候的男孩子们,会刻意记住那些当时并不常见的汽车的标志,然后会在与同伴们逛街并碰巧看见那类车子的时候,仿佛他们家有一辆那样的轿车似的,轻描淡写地喊出它们的名字,以此来满足虚荣心。而男孩喊出的“黑背牧羊犬”,在我听来,比脱口而出某个豪车品牌还让人羡慕。
城里孩子了解的东西就是要比乡下孩子要先进,我们还在背汽车标志的时候,人家已经开始研究狗的品种了!我这样想着,也走到窗前,和男孩肩并肩站着。我远远的看着那条狗,默默地记住它的模样,以至于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到类似的狗,就装模作样地喊它们“黑背牧羊犬”。
轰隆隆,天上打雷了,但声音不大,闷闷的,被乌云捂着。
“马上下雨啦,他要被淋成落汤鸡咯。”说着,我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笑着,弹珠大小地雨滴就开始劈里啪啦地落下来,田野间顿时弥漫着茫茫雨幕。淋雨的人手忙脚乱起来,他跳上拖拉机,先把上面堆着的纸板箱丢到屋檐下淋不到雨的地方,然后开始往地上丢一个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大概是他太用力,有个袋子被撕破了,里面的塑料瓶子全撒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像广告里地彩虹糖似的,散在院子里。我们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车斗上那最后一个白色大蛇皮袋似乎很重,男人没有将它提起来,而是将它拖到车斗边上,然后他便跳下车,消失在了屋檐下。
“那是什么东西?看上去挺重的。”我问了句。
“不知道。”男孩当然不知道。
“你看之前那些袋子里装的应该都是瓶子,挺轻的,他轻轻松松就提起来了。这个袋子怎么就这么重,是废铁吗?”
“我看不像,废铁干嘛还装个袋子呀,直接丢车里不就行了。”
“不是有那种小的铁嘛”
“也是。”
我们正聊着,男人又出现了,他跳上车,弯下腰把袋子往外推。这时,屋檐下又走出一个扎马尾辫的女人来,大概是他老婆。女人张着双手,要去接那个袋子。最后,两人合力把袋子从车上弄下来,一前一后抬着它,走进屋檐下。
我正好奇那袋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男孩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话,听得我汗毛倒竖,既兴奋又害怕。他说:“你看那袋子里装的像不像一个人?”
雨一直下到深夜。我本该很快睡着,可一闭上眼睛,夫妻两搬进屋子里的那袋子就越来越像人形,迷迷糊糊间,它甚至会挣扎起来。我不止一次起床去窗边,盯着远处那瓦房看。房子里始终亮着灯,昏黄的灯光透过屋顶瓦片间的几处缝隙露出来,吸引我去想象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回想起下午看到种种,我很容易就把那些关于小偷和人贩子的传说,套在了那对夫妻身上。幻想或许正在照进现实,兴奋得我浑身颤抖。
我最后一次起身去看那间房子,灯突然灭了,黑漆漆的雨夜,窗外再也看不见什么。
“去那里探个究竟吧。”身后突然传来男孩的声音,吓得我一激灵。我回头,看见他正站在空病床的床尾,脸上带着小孩子熬夜时的兴奋劲。
“你怎么也没睡觉?”我问他。
“一想到袋子里是个人,我就睡不着。”
“我也是。”我坦诚道。
“那我们去看看吧,如果里面真是个人,我们就报警。”男孩小跑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要往外走。
“现在就去吗?”
“对啊。”
男孩力气很大,我来不及犹豫就已被拉到走廊上。
我要不要也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