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有伞的人来说,雨不算大,可方沁曈没有伞。
就好像对于吃惯了干饼的人来说,这东西挺能充饥的,可方沁曈也吃不惯。
这位曾经的王府郡主现在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她作对,饿得很,但吃不下;冷得很,但雨不停;累得很,但老张不让休息。
老张是燕王府侍卫,平时很不起眼,但却是燕王方廷绍亲自交待她于危难之际可以信任的人。
王宫大火之后,小皇帝与他的燕王叔叔灰飞烟灭,王妃自尽于王府,方沁曈就好像一只被雷劈晕了的鸭子一样,浑浑噩噩地被老张带着小何、阿涛拎了出来。
现在也只有不知身在何处的王兄——燕王世子方玉书,是她继续茫然随行于这支逃亡小队的唯一理由了。
说是逃亡,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追他们,至少方沁曈感觉是这样的,虽然她常常在噩梦中被追兵迫回现实,也时不时被兔走雉行所惊动,但的确从未在那些令她心惊的簌簌草木中看见凶神恶煞的抓捕者跳出来。
但她还是遵从老张的要求,换装、夜行、绕圈,甚至返回原路,和看不见的敌人绕圈子,反正她也没办法做出别的决定,往哪里走不是走呢?没有遇到敌人,至少证明这些决定是没有错的。
但老张的心情很沉重,因为他很清楚,能走的路已经越来越少了。方沁曈本人并不重要,一个亡国的前朝郡主,无论如何是做不了什么事的。但王世子不同,方玉书的存在始终是所有曾与方家为敌者的心头大患,所以他们不会急于抓住方沁曈,但也绝不会让她轻易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
要抓他们的是各大世家,世界的武力有限,但世家的商会却无孔不入。没有人通缉皇族,但私下里的追捕令却随着商队行走而扩散开来。没有人知道哪一间商铺是谁的耳目,也没有人知道哪一支商队中藏有世家私蓄的精锐武士。
好在老张一行人仍有一条路子,一线生机,只因这一切仍落于燕王生前的谋算当中,然而,人能谋事,天可允成?
二
方玉书心急如焚。
任何一个人,一夜之间全家,乃至全族都没了的话,都会是这样心情,哪怕他事先已经有所准备。
方玉书身为燕王世子,自幼文韬武略俱非凡俗,但他一不为官二不从军,坊间传言是他固执自傲不爱拘束,但他自己很明白,固然有这方面原因,但以燕王府的家教,却也由不得继承者太过于放纵。
除非燕王首肯。
燕王当然是同意了的,不然也不会派江湖出身的卓正泉给他铺路。
朝堂局势颓势已显,他这样目标明显如深夜明灯的角色掺和进去只会吃足了各方派系的攻击,以一个稻草人的身份演一出草船借箭,变成一只政坛大豪猪,除此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就算是小皇帝本人,恐怕对他这个堂兄的入场也会是惊惧警觉多过欣慰。
但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一回首柳暗花明。
“若朝堂事不谐,则天下必乱,若天下乱,则英雄必起草莽。”
“既然如此,”燕王笑道:“风虎云龙之际,他人可当英雄,我方家为何不可?”
“大楚立国已久,积弊甚深。世家勾连,皇权不彰;官吏腐败,民生凋敝;法令不行,人心不振。若以官法纠之,我遍观史书,未见其成者。纵是天纵之才,力挽狂澜,也不过苟行一二十载,人亡令熄而狂涛复起,震荡愈烈。唯有革旧去新,荡雾驱云,方见生机复起。”
燕王轻轻抚了抚儿子的头:“孤当此狂澜,为方氏长,避无可避,革旧去新,你可为之。”
“只是为父深知此道之艰难,并不强求。”
一向一孤傲不羁著称的燕王世子方玉书,被老爹的想法惊得呆住了很久很久,自己造自己的反……令反贼无反可造吗?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父亲的深意。
皇帝为天下之主,但天下却不是皇帝的。皇帝前赴后继,世家却于世长存,究竟谁是天下的掌控者,天下群氓看不透,身为王世子的方玉书又怎么会不清楚?
然而如果真能翻过这天,皇帝依然是皇帝,倒是某些人……
燕王深知此路艰难,但他也深知世子之志,所以他没有再多说。
“玉书愿行。”
燕王叹了口气:“如果到了那一天,会有人找你的。”
三
“我想学武功。”方沁曈很认真地对老张说。
这不难理解,人在困难的时候,都希望自己变得强大,尤其是聪明人。
方沁曈很聪明,也不缺勤奋,所以只学了琴棋书画的她就一向以琴棋书画著称。
但问题是老张教给她的武功过于简陋了,只有一些刺、砍、挥、挑的重复动作,完全不像哥哥日常练功时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倒好似老樵劈柴、壮屠剁骨。
老张也没有办法,世子方玉书的武功是王府教师卓正泉教的。卓先生是什么来路他不清楚,也不该去打听,但凭他对江湖的了解,与这位卓先生年龄武功对得上号又消失于武林的那几位,不是某个历史悠久大派的长老,便是曾经横行江湖的一代杀神。他只是个江湖上打过滚的老油条,不是大宗师,哪里找这样的功夫传郡主呢?所以只好传她一套“军把式”。
所谓“军把式”,其实就是由军队士兵训练最常用的搏杀技术演化而来,去掉了军阵协作时的单一刺砍,强化了混战中单人防护技巧的一套功夫。江湖上最低级的武馆、帮会都可以教两手,以备抢夺地盘时打群架用。
不过这些地方传授的时候大都相当敷衍,得传的小子杂役往往也没什么动力勤修苦练,常常是练得动作走形,打起来形如泼皮,因此长期处于武林鄙视链底端。
但是老张却很清楚,如果能够按照规范进行训练,虽然没什么高端技巧,但是却可以扎下很好的刀剑底子,无论学什么门派的刀法剑术都可以很快入门。这也是为什么这套功夫会流传于江湖的原因,只可惜世人往往好高骛远,个个渴求绝世秘籍以求一步登天,对这种水磨工夫不屑一顾,早已忘了初衷。
武者习武的初衷是为了击败敌人,保全自己。名声响亮的武功固然可以让自己更有优势,却也会招来数不清的觊觎和暗算。反倒是那些踏踏实实练功,勤勤恳恳做事的人,尽管不曾于江湖上搅动风云,却往往得以善终。
就是不知道,这些合谋对付方家的势力,有没有忘记他们的初衷呢?
四
世家的初衷是什么?千秋万代而已。
所以他们不想当皇帝,只想控制皇帝帮他们做事,如果天下有变,这个皇帝和他的家族就可以推出去平息世间的怒火。大楚已经坚持不住了,而方桓却想要挣扎,想要从世家身上割下肉来,去喂饱这天下的饿狼,来避免方氏被吞噬的下场。
不自量力。
听说方廷绍曾想要屈服,可惜晚了。
本来也许方家能体面的退场,那些中小世家中总有人会忍不住“站在大世家之上”的诱惑,去行那“尧舜之事”,方氏只需公开交出权柄,至少还能落个公侯虚位颐享天年。
历来所谓皇权更替,无不如此。
旧皇帝背负着骂名黯然退场,却仍可锦衣玉食,居于人上。
新皇帝革除积弊再造河山,将世家幕后角逐的胜负之数于台前兑现。
于是民心得安,官心得安,天心得安。
如今那个下三滥的贱鄙郭胖子入洛城,屠尽谢氏,不杀郭某人何以谢世家?如此倒行逆施之举,岂容来者效仿!
至于方家,权失于野,群雄逐之,搞得大家无论谁上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将来新帝何以谢天下?
不过既然方氏未曾禅位于人,则方玉书便仍是弟终兄及的备选,若他肯乖乖上位然后走完流程尚可,若真如传言一般桀骜不驯……
诸家主有识者想到这里心中无不“咯噔”一声,然后对方廷绍愈加咬牙切齿。
皇位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那些大世家们绝对不会做出头鸟去搏这个玩意。但它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大世家们还没有选好新的继承者,没有相互试探底线达成默契,没有相互展示力量划定地盘。如果贸然将一个彼此不了解的人推上至尊之位,他会不会野心高涨,想要挣脱束缚?
一定会的,那将是一场灾难。
所以,必须抓到方玉书。
然而,不仅方玉书没有消息,连方沁曈也不见了。
所有的探子都看到老张将一行人带进了一家客栈,然后一夜之间忽然一场大火将整个客栈少了个干净,其中的所有人都蒸发消失了。各大世家用尽解数也没能查出端倪,有好几个世家发现这家客栈似乎与自家关系匪浅,因此一方面想要查出真相,一方面却也无法彻底坦诚,不由得互相疑神疑鬼起来。
五
方沁曈站在老张身边,有些拘束又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安掌柜的胖子。
那天进入客栈之后,马上就有人安排他们进入一条暗道,出了暗道又上了一辆马车,七拐八绕之后就到了这个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安掌柜笑呵呵地对方沁曈说着:“按照之前和燕王的约定,我会保护好你,给你安排个新的身份,让你安稳一生。这一点不难做到,只是这样一来你就要要隐姓埋名一辈子,除非……”
“除非你说的事能成。”方玉书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大口猛喝茶,显然是刚刚赶到的他神情中颇现疲态。
然而方沁曈没有来得及和王兄多说几句话,就随着安掌柜安排的人去休息了,屋子里只留下安掌柜与方玉书。
“我怎么才能信你?”方玉书问道:“无论父王曾许诺你什么……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没有什么许诺值得你冒丧家灭族的风险为我做这件事。”
安掌柜笑了笑,意味深长。
“我是个商人,而商人,几百年来都是世家的附庸。”
“我的家族,世世代代是他们的奴仆。”
“我做什么生意,都要他们决定;我赚了钱,都要交给他们,而犯了一点错,却要我一家的性命来抵偿。”
“我现在是个名义上的死人,为那个救了我的人做事,但他虽然很有实力,境遇却也和我没太大分别。凶狠的狗还是狗,强壮的牛还是牛,始终都是畜生,变不了人。”
“我们都很不喜欢这样,但是没有办法,直到那个人偶然间猜到了燕王的心意,我们决定冒险赌一把,于是他用尽方法安排了一次我和燕王的秘密会面,结果很令人欣慰。”
安掌柜踱着步子,忽然转向方玉书,很认真地道:“燕王殿下的心意你已经知道了,向世家复仇,以及让方家有一个重新崛起的机会。”
“而我的心意……”
“若世家不再,则天子唯能者居之耳。届时兵马钱粮军械皮矿,无不需倚商贾转运,则商贾之家,可从龙而飞,可高居人上。”
安掌柜的表情又透出几分狡黠:“若有机会,甚至可以谋一谋国。所以方公子便是安某的第一个客户。”
方玉书笑了,但还是问道:“百年皇朝,千年世家,你的底气何在?谋此大事,可缺不得坦诚。”
安掌柜想了想,终于问道:“你知道大成庄吗?”
方玉书哦了一声:“天下第一商,原来贺老板才是真正的谋主?”
他又摇摇头:“这是你的诚意,但作为底气还不够。”
安掌柜右手指在左手背上敲了几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半晌才道:“水生于地,云成于天,雨复落于地,此乃天道循环。倘若云而不雨,地水尽归于天,这天地当如何?无非是天为之倾!地为之裂!”
他冷笑道:“千年世家?天下财富尽归世家,云而不雨已经千年。至于皇朝,早就维系不了百年了,方氏多少年?前一任呢?这天地,倾覆在即。”
“世家口口声声以延续为要务,为了延续,他们攫取权力保护地位。可他们却再也舍不得放开得到的一切,哪怕已经危及到延续也不行!哪个世家甘心地位下降?哪个世家不想争过旁人?当过了第一,便再也不想当第二了。”
“所以他们只能不断逼迫皇族,逼迫天下,来获取更多的力量,让自己超越其他世家。可是如今皇帝与燕王自焚宫城,没有给他们布局接替方家皇朝的机会和时间。如今能得天下着有谁?郭木通兵屯洛城,李司彦军巡晋边,俱是兵强马壮者,无论谁得其位,都不会任由世家摆布,甘心做一个傀儡。”
“他们把皇帝和天下人都逼到了死角,然而自己却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天下苦其久矣,只需一把大火便能点燃这堆干柴。此为天予之时。”
“我们商贾之辈暗中经营多年,粮马皮矿颇有积聚,足可以供一支劲旅,以武力争雄天下,此财货之利。”
“方公子在江湖交游多年,深入草莽豪杰之中聚拢人力,此人心之和。”
“今日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他日风云变动,只看方公子的手段,能否乘云直上九霄了!”
相比逐渐激昂的安胖子,方玉书却渐渐沉静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到门口,看着天。他想起离开燕王府闯荡江湖之前与父亲的一席话,在朦胧的泪眼中,回忆中那个年轻的自己与现世渐渐重合,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玉书愿行。
崇和十一年,郭木通带领义军攻占了洛城,皇帝和燕王自焚而死,然后苏氏家族苏南星攻破洛城,义军大败,星流云散。绝望中不少人趁乱捞了一把,带着财宝逃出城外,打算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也因此,曾经深藏大内的一些奇珍异宝就此流落民间,产生了很多不寻常的故事……
林仲走在山路上,手里提着一只鸡。
平时他在镇上替人写信,赚几个糊口钱,好不容易攒下来一些,买了只母鸡回家,以后还可以攒些鸡蛋卖,便等于多了一项营生,眼见得家境要变得好一些了,虽然好的也十分有限。
但是他想,起码能够卖蛋的话,攒下一只鸡的速度便要快上许多,如此再三,说不定便是他日发家之始。
正想着,忽然听得旁边林中呼啦啦响,一个彪形大汉披散头发浑身是血扑将出来。林仲大惊,以为遇见了劫道的,口中一句“好汉饶命”还没喊出来,却见那大汉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连滚了好几圈,手中一物黑黝黝的脱手而出。
林仲低头一看,既惊且怒。原来那大汉手里拿的乃是一柄古剑,脱手飞出后正戳在林仲手中母鸡身上,直扎了个透心凉。
林仲也是透心凉。发财的梦才盘算到买第三只鸡,第一只就被人一剑结果了。所谓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那么父母之仇,岂非不共戴天?
林仲一怒拔剑,正要报此不共戴天之仇,却不防鸡血喷出溅了一身,连那剑身上也泼满了。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被血气一激,杀心顿起,跑到那大汉身前,便要一剑结果了他,也来个透心凉。
却不想那剑被鸡血涂满之后忽然光芒大作,一股力量束缚得林仲动弹不得,随后一个洋洋得意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吾为血宙剑灵。凡剑者,莫不以杀伤为第一要务,老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求天下之秘方,聚天下之神匠,收天下之宝材,费心血数十载,更是以身殉剑,乃成此剑。此剑乃天下第一生剑,以血为引,可激发其中逆宙之力,有逆死转生返老还童之能。持剑者,吾感汝怒气激发杀心已起,又有血气激发,可知汝既行杀戮,有伤天和,吾必不令汝如愿也!且看吾之神通!
声音方落,林仲复得动弹,却见血气一收,那鸡拍翅而起,全无伤痕。
林仲大喜,知道得了宝物,提着鸡和剑一溜烟奔回了家。
然而经过反复尝试,发现非此剑杀者,不能激发此剑,被此剑杀者,也只能恢复到被杀前的状态,除此之外全无用处。
最终林仲只得将剑卖给一个古董商人,倒是得了一笔大钱,此剑却从此下落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