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意识回笼时,我正在急速坠落。
我的身体旋转、扭曲,好似一片拧巴的枫叶。
我奋力想抓住什么,随便什么都好,但周身除了一片虚无,就只有浓稠的黑暗。
我努力撑开眼皮。正上方,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立在悬崖边看我。
“爸爸!”我大声呼救。
爸爸恍若未闻,只是神情冷冽地目送我坠入地狱。
“为什么?我不是您的儿子吗?”
我头痛欲裂,脑袋像要炸开花一样。许多画面涌上来,幻灯片似的在我脑内光速滚动。
这就是临死之人才能看到的走马灯吗?
彻底失去意识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爸爸推了我……
二、
我在一片咋咋乎呼的吵嚷中惊醒。
“臭球!踢得跟狗屎一样,还不如老子亲自上!”
“淡定!国足嘛,能进小组赛就不错了。老李,消消气,气坏身子多不值啊?”
“真TM晦气!还以为冲进世界杯就支棱起来了,没想到踢成这个熊样!”
……
是爸爸的声音!
我猛一睁眼,发现自己分明在家中,而不是什么万丈深渊。我正躺在自家柔软的席梦思床上,鼻尖萦绕熟悉的花露水味道。正前方墙面上贴着一本早就过了期的挂历,上面清楚地印了几个大字——二〇〇二年。
只是一场梦?
我长出了一口气,咂摸着劫后余生的快乐。
不过,周围的一切都过于亲切,反倒觉得哪哪都不太对。
十平米不到的逼仄空间里,所有事物都像被翻新过一遍,幼时我手贱抠掉的贴花墙纸还牢牢扒在床头,就连悬在头顶呼啦作响的三叶吊扇都抛光得跟新的似的。
好像不大对劲……
我开始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于是支起上身坐了起来。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我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小孩的身体!
我,李渠风,二十啷当岁,堂堂名校毕业大学生,竟然穿越成了8岁的我。
以我纵横网文多年的经验,我很快便接受了自己已经穿越的事实,还表现得十分淡定。
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有充裕的时间让爸爸改变心意,彻底打消他要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我这逆子无情推下悬崖的念头。
爸爸,只要我表现够好,你就舍不得放弃我,对不对?
我掀开老花土布拼成的简易门帘,首先入目的是一张背对着我的油绿色漆皮沙发。爸爸和他的好工友贺振新正摊在沙发上看球,时不时发出激动的呼喝。
有线电视信号时断时续,在爸爸频繁又暴躁的拍击下才能蹦出画面。
我杵在那儿怔愣半晌,才确认穿越并不是我的错觉。
“爸爸,贺叔叔。”我深吸一口气,用小男孩的声音软糯地唤了一声。
“哟!臭小子醒啦?”爸爸应声回头,一张早已模糊在记忆中的年轻脸庞让我一瞬间呼吸凝滞!年轻时的爸爸,果真如他常年自吹的那般是个帅气小伙——眉眼忧郁似梁朝伟,气质潇洒似李昂纳多。怪不得别人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李纳多”。
然而李纳多同志平时不注意保养,人到中年后相貌性情都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年老李如今上半张脸长得像沈腾,下半张脸像黄渤,发量则逐年向徐峥看齐。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单身狗身份和我这个相依为命的拖油瓶儿子。
“爸爸,晚饭想吃什么?我来做。”我挤出一抹营业式微笑,样子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我的目标很明确,必须讨爸爸欢心,这样爸爸就不会讨厌我,更舍不得杀我了。
“老李,你家怎么是你儿子做饭啊?”贺振新刚抿了口啤酒,听见我的话差点没一口喷出来,“才8岁就让他做饭,多危险啊!要不还是我来吧。”说罢便要起身帮忙。
爸爸忙按住他:“没事儿,让他锻炼锻炼。我八岁的时候都能徒手杀鸡了。”说着,又转头吩咐我,“今儿你贺叔在,切盘土豆丝,再卤个酱肘子,其它的你看着弄。”
“好的爸爸!没问题爸爸!”我乖巧应下,立刻撸起袖管一头扎进厨房忙活起来。
煎炒烹炸,蒸煮凉拌,对我来说不在话下。从前爸爸常年在外,我早早便学会了做饭。毕业后自己租房,更是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八大菜系信手拈来。
很快厨房里就香气四溢。爸爸循着味儿过来,懒懒靠在门边睨我,我被他盯得手心冒汗,生怕自己哪里露了马脚让他对我又动杀心,于是越发卖力地切起土豆丝来。
“慢点切,小心切到手。”爸爸盯了我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
我一愣,差点真切到手,爸爸这是在关心我?
“话说老李,这次世界杯你看好哪支队伍?我看巴西状态不错,你要不要跟着我买点儿?”听到贺振新叫他,爸爸撂下我又回客厅去了。
“当然是德国战车!”
男人们的胜负欲就是如此简单粗暴,只需一个赌约便能轻易拉住他们所有注意力。
我一边切菜,一边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小学鸡式斗嘴,同时脑内飞速回忆着:2002年韩国世界杯,国足首次闯入世界杯决赛圈,小组赛三战皆败未能出线。而那届世界杯的冠军是——巴西队。
穿越不开金手指的是冤种!
我谄媚地献上一盘油炸花生米给他俩下酒,又装作童言无忌俯在爸爸耳边小声进谏:“今早我问了陈大师,大师说罗纳尔多肥头大耳颇有佛缘,是冠军相,不如爸爸你就跟着贺叔叔买巴西吧!”
爸爸沉着脸,两条眉毛一高一低,思忖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是老子我是老子?就买德国战车!”
我赶紧收声,不敢再惹怒爸爸,爸爸的脾气没人比我更清楚,比村口老黄牛还倔,暴脾气上来时撞了南墙也不见得回头。
如今爸爸是我的天神,决定了我的生死。所以,他开心就好。
晚饭很快准备妥当,我招呼他俩入座。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酒过三巡之后贺振新晃晃悠悠站起来往外走,我匆匆披了件外套,主动提出送他一程。
贺振新大夸我懂事,还跟爸爸说要讨我做他儿子。爸爸当然不肯:“风风是我儿子!想要儿子你自己生去呀!”
这话我听着无比窝心,此刻爸爸对我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一路把人送至巷口,我趁着四下无人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小猪储蓄罐,交到贺振新手中。里面积蓄了我所有家当,我决定全部用来发财。
“风风,你这是?”贺振新张大了嘴巴,惊讶地望着我。
“全买巴西!”
……
决赛巴西对德国2:0赢得干脆利落,而我却输得惨烈彻底。
我原以为胜券在握,还盘算着赢了钱要给爸爸买点好吃的改善一下伙食,让爸爸对我刮目相看,不离不弃。却不料贺振新这个浓眉大眼的转头就把我卖了……
小猪储蓄罐完好无损地摆在我面前,铁证如山,我无可辩驳。
爸爸把我架在长凳上,边抽我屁股边骂骂咧咧:“兔崽子本事见长啊,居然敢瞒着你老子偷偷赌球!还TM买巴西赢!是不是故意跟老子对着干?”
我哭着求饶:“爸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让你赌!让你赌!”手下力道一下重过一下。
我不服:“可爸爸你也赌了,凭什么只罚我?”
爸爸被我气笑了,说话声音都变了调:“我下注那是小赌怡情,凑个热闹罢了。你呢?你才多大?居然敢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部拿去赌球!”
小猪储蓄罐当啷落地,猪头和猪身可怜兮兮地碎成了好几瓣。大大小小的硬币失去封印,哐啷啷地滚落一地。
大概是爸爸的怒气引发了老天爷的共振,整个世界瞬间摇晃崩塌,大地陷落,黑暗忽至……
我又开始坠落,自由落体的感觉是这样熟悉。
爸爸依旧在上方无动于衷地看我,冷漠的表情让我脊背发冷。
看来……这次穿越还是失败了啊,我没能改变任何事,爸爸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
三、
我从噩梦中醒来,这次唤醒我的是屁股蛋上的阵阵疼痛。
“风风,风风……起来吃药了。”有人在喊我。
我咕哝一声,并不是很愿意起来。
一只温热大手倏地覆在我额头,掌心粗糙厚实的触感,像是经历过砂砾无数遍打磨。
我耷拉着眼皮,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前一张近在咫尺的帅脸和噩梦中那张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的脸交叠重合,吓得我猛一机灵坐了起来。
“你到底是哪个爸爸?”我脱口而出,几乎破了音。
“什么哪个爸爸?你爸爸就是你爸爸,臭小子烧糊涂啦?”年轻的“李纳多”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这是……又穿越了?”我的脑袋很乱,思绪像缠绕的电线般搅成一团,怎么理都理不清。
“小孩子没事多读点好书,别整天穿越穿越的,看多了脑子要坏掉。”爸爸吐槽道。
我环顾四周,视线最终落回到爸爸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这是哪年?”我问。
爸爸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得了什么大病,语气也软和下来:“风风,现在是2002年7月1日。昨天世界杯决赛,爸爸的德国战车输了球,所以心情不好下手重了点,你不要吓爸爸了,好不好?”
我一下红了眼眶,心里万分委屈。
“先把药吃了。乖,张嘴!”
一勺板蓝根送进我口中,苦得我五官都挤到一起,眼泪也不知何时不争气地流下来。
“爸爸,我好疼。”我扑到爸爸怀里,不顾一切地大哭。这二十多年来积攒的委屈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宣泄口,一股脑倾泻出来。
我突然的撒娇行为把爸爸整懵了,眼泪鼻涕蹭到他新买的背心上都浑然未觉。他好像也不知该怎么哄我,只能僵硬地抱着我拍我背脊。
“等风风感冒好了,爸爸就带你去爬山,就当给你赔罪了,行不行?”
我一听“爬山”俩字,哭得更凶了。爸爸你到底对爬山有什么怨念?那可是我的噩梦好吗?
“我不爬山!”
“好好好,不爬不爬,别哭啦。“爸爸被我搞得手足无措,语气软得一塌糊涂,”那爸爸向你保证,以后一定努力控制好自己脾气,咱不生气了好不好?”
“嗯……”我哭得抽抽噎噎,忽然灵光一闪,问,“爸爸,那要是我以后一不小心犯了什么大错,你会原谅我吗?”
爸爸眉头一拧,语调陡地升高:“臭小子是不是又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别以为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老实交代,到底干啥坏事了?我保证打不死你!”
“我不是我没有……咳咳别打了爸爸,真的没有……”
午后教室里的空气闷热难当,数学老师讲题的声音令我昏昏欲睡,思绪早已不知飘去了何方……
我想着爸爸,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爸爸,只觉头疼不已。
如果上次穿越最终没能让爸爸对我改观,那么或许,只有找出爸爸心里的终极秘密才能扭转一切。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次穿越中找出爸爸谋害我的真实动机。
“李渠风!”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冷咳一声,毫不客气地点我名,“这题的解题思路,你上黑板写一下。”
我一看,是一道小学奥数概率题,难度大概算是小学界的天花板吧。
呵,这老巫婆存心想让我当众出丑!
如今的我可不像当初那么软弱好欺,我洋洋洒洒写上一串公式,最后还臭不要脸地炫了一段微积分。
“李渠风,你给我出去!”
我抬腿便走,在全班小学鸡惊诧的目光中潇洒出门,滚到墙角去罚站。
“哟,这不是小杂种嘛?”罚站区早已站了个肥仔,正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我记得这肥仔,甚至可以说印象深刻,就因为他老骂我是杂种,有次我忍不住对他动了手,却被他恶人先告状闹到教导主任那里。那次爸爸被校领导叫去点名批评了,回来就狠狠揍了我一顿,我俩的父子感情也因此埋下祸根。
此时我与肥仔狭路相逢,竟有些恍如隔世。
见我不搭理他,肥仔又出言相讥:“怎么?你也被赶出来啦?说不定放学后班主任就会打电话给你爸了。哦对了……”他忽然恶毒地话锋一转,“差点忘了你没爸爸,你是没爹没妈的野种!”
“你再说一遍。”我冷冷道。
“我说,你是野种。你爸是杀人犯,你是他捡来的野种……啊!你敢打我!”他话说了一半就被我一拳噎了回去,半边脸都扭曲变了形,脸上肥肉抖动着歪向一边。
他想还手,我当然没让自己吃亏,又狠狠教训回去。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便是让历史重演。
于是我紧急刹车,甩开他旋踵就跑,脑中飞速盘算要怎么解决这棘手难题。
要是爸爸再因为打架的事被我连累,害他脸面全无,那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一息安宁便都打了水漂。
我前脚刚跨出校门,后脚就被几个不务正业的杀马特给盯上了,真TM屋漏偏逢连夜雨!
但忽然间,我福至心灵,然后……
到家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灰头土脸,校裤上破了个大洞,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爸爸捧着我鼻青脸肿的小脸,气得牙关打颤。
“谁干的?”
我掏出我毕生演技哭得梨花带雨:“是那个肥仔!他还说……”我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大概是我的演技奏效了,爸爸成功上了钩。
“他说我是你捡来的野种,还说爸爸是杀人犯!”
爸爸一听这话立马脸色铁青,沉默良久才哑着嗓子说:“别听他的。”
“他还把我鼻子都打出血了!”说着我掏出一块带血的手帕,呈给爸爸看。
爸爸一拍大腿,“干!敢打我儿子!找他算账去!”嚯地背起我就往学校去。
这天爸爸差点把教导主任办公室都给掀了,在爸爸的据理力争下,肥仔和肥仔他爸都被叫来跟我们对峙。
肥仔的相扑运动员老爸和我爸爸大眼瞪小眼,气氛剑拔弩张。我瞅瞅爸爸一米七八的个头,再瞅瞅对面山一样粗壮的巨人,瞬间觉得此战我们可能会输。
可爸爸毫不示弱,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住对方,身高体型上的差距誓要在气势上补回来。
可能是爸爸的气场过于强大,肥仔父子竟先我们一步松动了。
在校长亲自出面调解下,肥仔的父亲终于揉着酸疼的双眼做出让步。
肥仔哭得稀里哗啦,大喊冤枉,但“铁证如山”,我鼻青脸肿的样子看起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他最终还是被他老爸按头给我道歉了。
“再欺负我儿子,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爸爸放出一句狠话。
我仰望着爸爸,此刻的他在我心目中无比高大。
我趁无人注意,偷偷对肥仔吐舌略略略,并露出胜者微笑,把他气得差点没撅过去。
临了,肥仔恶狠狠地对我比了个口型:野——种——
前一秒我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后一秒我就如堕冰窟。这两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我脑内挥之不去:我怎么可能是野种?虽然我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我亲妈,但我一直都是爸爸的儿子,不是么?
我们从学校出来,爸爸一直没吭声,也不背我了,还越走越快。
我叫住他:“爸爸,等等我!我腿疼。”
爸爸终于停下来,负着手背对我,酝酿中的风暴山雨欲来。
我心中警铃大作,隐隐觉得不妙,于是试探着叫了声“爸爸”。爸爸转身,凌厉地与我对视,忽然质问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明明心虚得不行,却装作一脸无辜:“爸爸,我不明白。”
“从小到大,你放个屁老子都知道你要拉什么,你觉得能瞒住我?李渠风你给我记着,你爸爸永远都是你爸爸!”
我咬牙,打算一犟到底:“就是肥仔打的我!”
“你撒谎。”爸爸的目光充满审视,冷酷的样子让我不禁联想起悬崖上那个男人。
“你身上的伤根本不是那肥仔弄的,8岁的小孩子不会有那么大的手劲。”
我的伤的确不是肥仔弄的,而是那帮杀马特。我故意挑衅他们对我动手,并利用这些伤痕成功达到栽赃嫁祸的目的。
“可他的确骂了我,也动了手!”
我的争辩在爸爸那里无济于事,爸爸看我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
“李渠风,我对你很失望。”
我泪眼模糊,满腔委屈,还想再为自己争辩一下,可天地又开始摇晃。
这个时空也开始坍塌了,好像有无数只手从地底破土而出把我死死往下拽,我本能地想抓住爸爸的裤腿,可这个爸爸——我喜欢的爸爸,为我出头的爸爸,最终也还是冷眼看着我往下坠落……
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可嗓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四周重新陷入死寂。
我无力地闭上眼:爸爸,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你满意?
四、
我在时空隧道里游荡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逐渐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最初来到这里的意义。直到感觉身旁有人撞了我一下。
“旅客朋友您好,本次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请拿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火车缓缓靠站,邻座的乘客开始按捺不住,起身拿行李时蛇皮袋子不小心撞到我。我的脑袋磕到窗框上,彻底清醒过来。我只是恍惚了一下,便熟练地滑动起手机查看日历。
2012年1月22日,除夕。我坐火车跨越了大半个省从我的寄宿制高中赶回家陪爸爸过年。
这一年,我上高三。由于中考成绩过于优秀,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正好让我有机会逃离爸爸的“魔爪”。
或许是为了省钱,或许是为了跟爸爸赌气,我极少回家,常年呆在学校里。除开学业繁重的日子,大部分课余时间,我都在图书馆里埋头刷题,成了名副其实的“小镇做题家”。
因为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跟爸爸相处,相看两厌索性避而不见,只在过年的日子里短暂小聚就好。
火车到站,我在汹涌的人潮推搡下跳下车厢。爸爸应该早就等在站台了,正搓着发红的双手四处张望。
“风风!”他看见我,激动地挥手,逆着人头攒动的春运大军向我快步挤来。
“爸。”我在他面前站定,呐呐地叫了一声。
“路上累不累?行李给我,爸爸给你提着。”他伸手便来拽我行李,我没让。
“爸,我已经长大了,行李自己拎得动。”我不经意地拂开他的手,回应得有些疏离。
爸爸明显愣了一下,眯起眼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随即拍拍我肩膀点头道:“嗯,是长大了。咱们风风现在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个头都超过爸爸了。”
是的,这一年我18岁,身高已经蹿到一米八三,比爸爸还高了半头。而爸爸,似乎看着比上次见到要沧桑许多。我看着他那日益隆起的啤酒肚,有些怀念当初那个有着八块腹肌的精壮小李。
“饿了吧?走,回家吃饭去!咱父子俩都多久没见了?爸爸做了年夜饭,回去热一下就能吃。”
是啊,有多久没见了?我迷失在各个时空,早已混沌了时间的概念,一时间竟想不起在这个时空里我和爸爸的上次相见应是哪副光景……
不过我还依稀记得,上个时空里我跟他吵得天翻地覆,他红着眼睛叫我滚……
上一世,我发现了爸爸的终极秘密。那个藏在他五斗柜最深处夹层里的——一张出生证明,和一本领养证。
出生证明是我的,而父亲一栏的名字却不是他的。
我竟真成了肥仔口中的“野种”,连自己亲生父母在哪都不知道。为此我向他追问自己的身世,他自知再也瞒不住,却仍死咬着不松口,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令我十分窝火。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跟他闹了,我说:“你不是我爸爸!以前他们总在背后议论我还不信,现在……”
我狠话说了一半,脸上火辣辣的疼,爸爸一巴掌扇在我左脸上,声音嘶哑地冲我低吼:“李渠风,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一天是你爸,就一辈子是你爸!不想做老子的儿子就给我滚!”
……
这份记忆太过沉重,压在我心底疼痛不已,我不愿再回忆。
“风风,饭菜热好咯,快来!”
我回过神,爸爸已张罗了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从前最喜欢吃的。我合上手中翻阅了一半的《俄狄浦斯王》,站起身,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这个爸爸身上。
“今儿是除夕夜,你陪爸爸喝两杯。”他难得热络一回,忙不迭地给我夹菜,还一本正经地为我斟酒。
“好,我敬爸爸一杯,感谢您对我的养育之恩。”我端起酒杯,大方回应。
如今的我,早在长久的麻木中学会了与他淡然相处。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挣扎,最终的结局都一样。
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的身世,那一纸出生证明,都注定了我就是那根永远梗在他心头的刺。
而这一点,我永远也无法改变。
“过了年,就要准备高考了吧?志愿打算填哪里呀?”
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此刻并不打算跟他摊牌。我有我的计划,一个完完全全逃离他的计划。
“还没想好。”我随口敷衍,随即又岔开话题,“对了,上次贺叔给你介绍的那个王阿姨谈得怎么样了?”
“不提她了。”
“怎么?上回不是谈得好好的,又谈崩一个?”
爸爸的表情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堪,眼角眯起逸出苦涩细纹:“她想要个孩子,但我已经有你了,所以……”
我心头钝痛,默默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啤酒,哽咽道:“爸,你不必如此……”
话头到了这里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爸爸和我都不再说话,只是各自闷头吃饭。一顿年夜饭吃得食不知味,我才意识到从前那个跟我无话不谈的爸爸竟不知从何时起与我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此时午夜将至,守岁的人们迫不及待点起烟火。我在轰隆的爆竹声中望向窗外,一束烟花恰好冲天而起,在清朗的夜空中徐徐绽开。
极致绚烂后,又归于寂灭。
这一世,也止步于此。
五、
2013年七月末的某天,我已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穿越。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高兴得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恨不得立马就拾掇行李上京。
我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专业虽是调剂,但我一点也不介意。
不过爸爸知道后又大发雷霆,因为我是偷偷瞒着他填报的志愿,他此前毫不知情。
北京跟我们这小县城离得老远,天高皇帝远,我从此脱离他的掌控再也不用过那寄人篱下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你好好的会计不学,学人家搞电影!咱一没背景二没资源,电影学院是咱们这种人家能念的吗?”爸爸气得够呛,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都在发抖。
“我可以做兼职,还有奖学金,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呵,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啊!”爸爸指着我的脑门骂了半天,最后一甩手,把我所有行李丢到院外,“砰”地一声关上门。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老子管不了你了……”
我就这样奔向了自己心仪的大学,我梦寐以求的人生正在前方等我,但我也和爸爸渐行渐远……
六、
2017年7月7日,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回家看爸爸,也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次穿越。
因为就是在这天,爸爸说要带我去爬山。
虽然我已尝试过无数种可能,奋力挣扎也好,逃避摆烂也罢,最终都没能改写这结局,但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毕竟,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按照穿越时间线来看,过了今晚,我就将不复存在,所以,我必须赌一把!
这天我早早就回到家里,并破天荒地给了爸爸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爸很意外,搂着我激动地喊:“好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心中感动,几乎要落泪。这样的爸爸,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我有所企图。
我们吃过午饭便开始收拾行囊,打算在天黑之前上山。
不过,在我的计划里,我并不打算真的去爬山。
于是我在饭菜里动了手脚,打算让爸爸一觉睡到天亮。爸爸果然中了计,很快便在我身旁鼾声如雷。夜里我为了避免意外,特地跟爸爸挤在一张床上。父子俩相拥而眠,就像小时候一样。
正当我以为这一天就要这么轻易地过去,夜半时分却意外出了点状况。
有人“哐哐哐”地敲门,还用手电从屋外往里照。
爸爸被敲门声吵醒了,迷迷糊糊起来要去开门,我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并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许他开灯。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阵,可能是确定屋内真的没人便离开了。
“为什么不开门?”爸爸不解地问我。
“大半夜的,一看就是来者不善。”我很确定。
“风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爸爸?”
“不是。”我恳求道,“爸爸,你听我说,你信我,只要睡一觉就没事了。”
爸爸注视着我,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好,爸爸相信你。”
我长舒了一口气:睡吧,快睡吧!睡一觉,这一天就会过去,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和爸爸还能继续相安无事地做父子,我们还要长长久久地一直幸福下去……
第二天起床时我如同久旱逢甘霖,我伸了个懒腰,贪婪呼吸雨后的清爽空气。
爸爸一如往常,围在我跟前忙这忙那,大家都对昨晚的事缄口不提,甚至连爬山的约定也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咦?电视机怎么坏了?”爸爸用力拍打他那台宝贝老古董,却再也拍不出任何画面。
“哦,可能是太老了吧。等我工作了就给爸爸换台新的。”
“奇怪……我前两天刚修过。”
“别管电视了,爸,找点别的事做吧!”
“那我去拿今天的报纸。”
“我去!”我自告奋勇。
片刻后我握着一卷报纸回来时,发现爸爸正坐在他那张掉漆的沙发上看电视。那台十几岁高龄的老电视机竟然神奇地被他修复了。
“龙山景区昨日通告一具男性遗体,警方正在全力展开调查,死者系……”地方卫视正播着晨间新闻,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遥控器换成报纸,果断关上电视。
“爸爸,你的报纸来了。”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我,嘴皮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掂起报纸翻阅起来。
“咦?”他发出一声疑问。
“怎么了?”
“奇怪……怎么少了一页?”他自顾自嘀咕。
“哦……我刚去拿报纸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水坑,裤脚脏了,我随手扯了一张拿去擦裤脚了。”我回答得毫无破绽。
爸爸没有再说什么,这天就在父慈子孝的和乐融融中安稳度过。
到了晚上,我依旧和爸爸同睡一张床。
远处犬吠声忽起,我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正往我们这边来,急忙起身把所有窗户都关死,又拉上双层窗帘。
我一回头,爸爸不见了!
一个身影趁我不备夺门而出,正是爸爸!
“爸爸!你去哪儿?”我急忙追出去,跟在他屁股后头小声喊。
爸爸没有理睬我,一翻身上了他那辆小破电驴,一蹬油门就骑了老远。
我随手招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追上前面那辆助动车!”
司机师傅揉了揉眼睛,问:“哪儿呢?哪儿有助动车?”
我皱了一下眉,迅速报了一个地址,出租车才发动起来,可爸爸早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出租车行驶了一会儿在龙山景区门口停下,我下了车,做了个深呼吸,决定摸黑上山。
七、
我们离开后,爸爸的住所立即就被一群便衣警察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次敲门无果后,刑警队大队长赵斌下令破门,一群训练有素的便衣鱼贯而入,将房子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
“赵队,都看过了,没人。”
“嫌疑人最后的手机定位就在这里,仔细找找,应该会有新线索。”
龙山景区最高的那座山峰名叫望子峰,是往来游客最爱的打卡圣地,也是我和爸爸约定要去的地点。
爸爸果然在这里。
我找到他时,他正坐在悬崖边一块石头上抽烟。
“爸爸。”我轻轻呼唤他,“你怎么不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啊?”
爸爸听到我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
“风风,你来啦。”他冲我温柔一笑,笑容中包涵太多情绪,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预感。
“那边太危险了,爸爸,你先过来再说!”
他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只是慢慢吐出一团烟圈,说:“人都会有这一天,不是吗?”
今晚的月色真好。溶溶月光为爸爸镀上一层银白色的柔边,爸爸只穿了件单薄衬衣,整个轮廓在晚风中看起来有些虚幻。
“你都知道了?”我头脑一片空白,不愿相信我努力了这么久,最不想见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嗯,都猜到了……从小到大,你有什么能瞒我的?”爸爸云淡风轻地说。
“对不起,爸爸。”我哽咽道。
他倏地抬眸望向我,一字一字问:“新闻里说的那具遗体,是不是我?”
一群干练警探在屋内一顿翻找,很快便有了重大发现。
“赵队,你看看这个。”
于是所有人都围聚到这间十平米不到的小小卧室里,来观摩一本厚达千页的《穿越日记》。
“2002年6月8日:我第一次穿越。我尝试了讨好爸爸,却以失败告终。我不甘心,决定从头再来。”
……
“2002年9月1日:那个可恶的肥仔又叫我野种,爸爸为我出了头,但我却对他撒谎了,爸爸对我很失望,我又一次失败了。”
……
赵斌在所有人注视下翻阅着日记,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
这本日记的主人名叫李渠风,里面的每一页都记录了一次他的“穿越之旅”,而页脚的数字序号已经足足标到了5508页。
5508次穿越,5508次悲痛的结局……
“天呐!他居然穿越了五千多次!”
“他幻想自己穿越这么多次,究竟是为什么呀?”
在警员们的惊叹声中,赵斌默默翻到最后一页,目光落在页面中 央那行小字上。
“2017年7月7日:Destiny”
新写的字迹十分潦草,墨点断断续续,几乎接近狂草。赵斌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上面的字——
“只要过了今晚,我就能永远和爸爸在一起了……”
赵斌立刻站了起来,吩咐所有人:“去龙山景区!嫌疑人有严重的妄想症,立即实施抓捕!”他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他有自毁倾向,尽量别刺激他。”
清凉晚风呜咽着拂过山顶,望子峰上,爸爸正和我沉默地对视着,双方眼里都逐渐有了泪意。
“爸爸,别问了,求你。”我声音嘶哑,极尽卑微地恳求。
“没关系,风风,没关系的。”他终于走近我,将我圈进他的怀抱中,像幼时哄我那样轻拍我的后背,“不要怕,爸爸在这里。”
我不住地摇头,紧紧抱住爸爸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改变了结局,爸爸你还是要执意来到这里?这两天我们相处得不开心吗?就这样一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难道不好吗?”
“风风,人总要面对现实。”爸爸的声音低沉悦耳,同时充满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所以,你能不能告诉爸爸,那天晚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我如遭雷击,思绪一下被拉回到那个同样月明星稀的夜晚,记忆里的画面清晰却又残忍……
2017年6月23日,是我短短23年人生里最为期盼的一天,但同时命运也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让我留下了这辈子都难以抹去的屈辱烙印。
这天所有应届毕业生们都齐聚到那座古老而庄严的礼堂里,一起接受来自全校几千师生的最盛大而隆重的祝福。所有同学的家长都来了,人们或热烈鼓掌,或合影留念,幸福喜悦的表情洋溢在每个人脸上——除了我。
我期盼中的来自爸爸的祝福并没有如约而至,反而兜头浇了我一盆冷水。
那天我坐在校门外的石狮底下,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爸爸始终没有出现。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手机一直关机。
最后,我摘下我的学士帽,把它戴在石狮头上,在心灰意冷中结束了我的大学生涯……
之后的几天里,爸爸给我打了好多通电话,我都没有接。我已经完全不对他抱任何希望了。
我决定独自留在北京,自己租房住。
由于在校期间成绩优异,我很快就被一家影视公司录取。办理劳动手册和入职手续需要户口簿和一些证 件,于是我不得不又回到我那个位于小县城的家里,不得不面对他……
爸爸见到我满脸愧疚,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风风,你毕业典礼那天爸爸承包的工程出了点意外,有个工人被落石砸断脊柱进了医院,爸爸在医院忙活了一天,手机也没电了……”
我冷着脸打断他:“不用跟我解释,我不在乎。”
爸爸脸上的表情好像冷不丁吞了个苦瓜,欲言又止的样子滑稽又可笑。
然后他提议:“那爸爸带你去爬山好不好?龙山那儿的风景可美了,就当是爸爸陪你一起毕业旅行成不成?”
“好。”我也不知我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境,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上山时我看四周风景平平无奇,跟我大学时和朋友一起游历的那些名山大川相比,这里的景色好像并没什么特别。
天亮前我对他说:“爸,我们断绝父子关系吧。”
他不敢相信地瞪着我,颤声问:“为什么? 就因为爸爸错过了你的毕业典礼?”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都知道了,我的身世。”我冷声说,“我找人打听到了,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因你而死。”
他像凝固的石像一般瞬间僵立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这样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爸,也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一下激动地拽住我胳膊,疯了一样一遍遍喊:“风风,风风……”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他却死死抓住不放,双方都有些失控。相互推搡间,爸爸脚下一个踉跄,仰头向后倒去。
最后一幕,是爸爸用力推开我,自己跌下了万丈深渊……
八、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和旁边那棵百年老松的影子绞在一起,组成一团畸形的黑影。爸爸和我并肩站立着,专注地听我讲述那段惨痛记忆。
“原来是这样……”他出神地叹了口气。
我早已泣不成声,说完,我的身体好像瞬间失去支撑,一下子跪坐在地上:“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爸爸用他半透明的双手托住我,安抚着我的脊背和后脑勺,在我耳边轻轻说:“你的亲生父亲是爸爸以前的工友,也是爸爸的伯乐。爸爸最初进这行就是他介绍的。”
他缓缓叙述着:“爸爸刚进工地那会儿什么都不懂,是你父亲带着我,手把手地教我,爸爸才能逐渐在这行站稳脚跟。有次我跟他搭档作业,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为了救我,于是……”
我在爸爸怀里静静地听着,此时爸爸的声音好像有魔力似的,吸引着我耐心听下去。
“你的母亲当时正大着肚子,听到噩耗时悲伤过度早产了,孩子是保住了,但大人却没能挺过去。”
“那天我在ICU的产房外第一次见你,你是那么小,那么可怜,在我臂弯里像只小猫儿似的,于是我决定把你抱回家。”
“起初我收养你,是出于愧疚。但这么多年以来,你早就已经是爸爸的儿子了……”
“爸爸!”我紧紧抱住他,哭得声嘶力竭。
“风风……”他捧起我的脸,温柔地说,“只要你愿意,爸爸,就永远都是你的爸爸。”
我好像一下子找回了力气,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激动地说:“爸爸,过去种种不愉快,咱们都忘了吧!我们重新开始,或者一起穿越到过去从头来过,好不好?”
我期待地看着爸爸,但爸爸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回头看向悬崖对面的那片幽暗虚空。
我突然恨他的固执,冲他愤怒地吼道:“这破山到底哪点好?值得你豁出性命也一定要带我来到这里?”
“因为……”他说,“爸爸想跟你一起看日出。”
我怔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做出反应。
此时天边已渐渐出现一点颜色,云霞被染上漂亮的粉和橘,层层叠叠的聚拢又散开,魔幻得好似童话里的云。爸爸站起来,无比憧憬地望向远方,那逐渐红透的地平线像巨人闭合的眼线,正在为睁开时那一瞬间的爆发暗中蓄力。
“风风,爸爸要走了。”他看着我,眼神中有无限眷恋。
“不要!”我喊得撕心裂肺。
九、
好像有人上山来了,我听到许多脚步声正在向我们靠近,还有手电光明明灭灭以及直升机转动螺旋桨的声音。
可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的眼中只有爸爸!
就在这时,爸爸突然迈开步子向悬崖边奔跑起来,速度快得惊人!我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倏地——脚下一空!
坠落的感觉无比真实,又是如此似曾相识……
在我以为自己就要掉下去时,一只手蓦地抓住我的手腕。
是爸爸抓住了我!
我眼中朦胧,已经完全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对不起爸爸,我又让你失望了……”
我悬在半空中,浑身无力地看着爸爸朦胧的脸,脚下是万丈深渊。
爸爸用力拉着我,艰难地开口:“不要为了一个错误,就轻易毁掉自己的人生。”
我怔怔地,嘴唇颤抖着说:“可是……我才是该死的那个啊!”
爸爸好像快要支撑不住了,整个脖子都暴起青筋,但始终没有松手。
“李渠风,你本该是一个优秀的好孩子。”
“有句话,爸爸好像从来都没对你说过……”他忽然压低声线,低喘着,用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
……
我的瞳孔里忽然有了光线,爸爸的轮廓就像他常年供奉在案台上的佛像,在晨曦第一缕阳光下反射出一层圣洁的金色光圈。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爸爸的手臂。爸爸忽然发力,用尽全身力气把我往上拖。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手伸向我,一起使力将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脚下触地时我才看清眼前人,爸爸的脸逐渐变形、解离,转换成了另一张陌生男人的脸。
“没事了,李渠风。跟我回警局做个笔录吧,我们所有人都可以给你做证,应该会从轻处理。”刑警队长赵斌如是说。
“风风……”
怔愣间,我听见爸爸的声音蓦然在我身后响起,我茫然地回头,看见爸爸正站在悬崖边,伸手指向东方,“你看,日出了!”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此时一颗完整的血红色的太阳已完全越过地平线,强光由远及近撕裂一切黑暗,正势不可挡地照亮整片大地。
我的眼前豁然开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龙山景区蜿蜒起伏的山脊,宛如一条匍匐着的正在被唤醒的巨龙,突然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
“这里的日出真的很美,爸爸没骗你吧?”
“我明白了,爸爸……”我含着泪,对半空中那道逐渐透明的虚影说。
爸爸对我微笑着颔首,慢慢化成满天星芒,消散在光幕之中……
「尾声」:
仁慈的父我已坠入
看不见罪的国度
请原谅我的自负
……
片尾曲周杰伦的《以父之名》还在播放,观影厅里人们已三三两两开始离席,字幕结束时,整个厅里几乎已经空了。
李渠风用胳膊轻轻蹭了蹭爸爸,把他从昏昏欲睡中叫醒。
“啊?结束啦?”李纳多这才回过神来,一伸懒腰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
“我的毕业作品,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李渠风笑问。
李纳多:“还成吧,俗了点,煽情得有点过了。换成我是他爸,儿子不听话打一顿不就完事儿了?费那老劲干嘛?”李纳多大言不惭地抒发着自己的观后感,想了下,又补充道,“不过,有句台词还不错。”
李渠风:“哪句?”
李纳多:“就那句——你爸爸永远都是你爸爸!”
李渠风:“哈哈,我也喜欢那句。其实,还有下半句来着,我没写进剧本里。”
李纳多:“哦?”
李渠风:“就是——我永远都是爸爸的好大儿!”
李纳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毛病。”
李渠风宠溺地看着自己爸爸,笑着问,“爸爸你饿不饿?咱们找地儿吃饭去吧?”
李纳多一拍大腿:“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外面的馆子多脏啊!”
李渠风想了想,说:“那……我想吃土豆丝,还想吃我最爱的大猪蹄子!”
李纳多:“什么大猪蹄子?那叫酱猪肘!走,回家吃饭去!”
李渠风:“好的爸爸!没问题爸爸!”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