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月亮湖畔是北域最繁华的地方。北域的男女老少们在这儿通宵达旦地玩乐,一盏盏灯亮在夜里,像月亮湖开出了一朵朵或橘黄或浅红的花。
秦王坐在湖畔的茶楼上观望,谢无极则坐在他的身侧,他二人不时微笑交谈,远远望去似一幅优雅的画卷。
我上得前来,不合时宜地闯入这方美景。
哈哈哈哈,秦王大笑,你竟如此调皮!我却从未有过这样欢快的时候,无极,我真羡慕你。
你现在也可以这样做!谢无极与他说完,便抬头望向我。她的样貌并不甚美,但五官间像疏朗的风,眉眼弯弯即将三月的明艳吹了过来。千霜,你来了。
彼时秦王赵始暄也向我看来,他的眼中却无笑意,亦不点头,便冷漠地看着我坐到他们的身侧。
我向他二人施礼,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无极总是很配合地笑,她天真地仿佛就一切都没听过似的。她的声音也不甚温柔,这边疆的黄沙打磨了她女人的娇软,使她更像是山坡上开着微蓝花朵的牡荆,并不起眼。
无极,且再说说你军中的顽皮事儿!秦王不理会我,径直与谢无极说话。
他这喜欢谢无极的姿态,自然是很明显的:像他这般不受关注的次子,对天伦之乐的渴慕到了极致,以至于爱上拥有这一切的人。谢无极就是那个人。我之所以能感受到他的心意,亦乃是我太熟悉这种渴慕所致。我亦是不受喜爱的女儿——因为不受喜爱,父亲将我送往北域。
赵始暄与我,皆被流放到离父亲最远之处。或许天下尊贵的父亲都是如此对付不成器的儿女。只不过赵始暄的父亲是皇帝,我的父亲虽成不了皇帝,却希望子孙后代中能出皇帝。赵家的儿子与云家的女儿们,拥有相似的命运与情感。
秦王长得十分好看。这一点显而易见,我在第一回见到他时就已经乱了心神。刚开始,我不过以为他是个徒有其表的小白脸,但很快就知道他不是。听说昔年他曾与谢长生一起杀出北域关外,因此得了西域二公子的美称。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威严淡漠,自信从容,世界仿佛就是他的舞台,我们都是观众,看着他演出教人着迷的样子。追随他的人无一不是他的信徒,乃至于谢长生、谢无极兄妹亦是常与他形影不离,北域的军民皆乐于见到他们一起的场景。
数月之前,我借由谢无极的介绍认识了秦王及谢长生,长生与无极的心思直白,颇好相与,但秦王不同,他对我的戒心仍然重得很。到底是生长在深宫内苑,与谢无极相比,他更像是远山的积雪,一片白皑皑所覆盖的,到底是他对帝王的忠心,抑或是对父亲的孝心?抑或是他与我一般的不甘心?
在云府的日子我如履薄冰,在北域的日子亦不好过。况且我怀着巨大的恨意,因为父亲的抛弃,因为母亲的身故,因为不甘心。由一年前得知真相起,我便一直不甘心。幸在北域有秦王赵始暄,他是我能回去京城的一线希望。
我的母亲是北域的舞娘,出身低贱,我伟大的父亲尚不愿承认她。北域将我的母亲献给皇家,我的父亲在拣选之时私扣下她。母亲的美貌与父亲的欲望,在我身体中埋下了野蛮的种子,童年漫长的冷落与轻视还使我还生长出了与众不同的聪慧,父亲将之命名为荒唐。是的,我是一柄荒唐且不称手的剑,我的姊姊们,则是父亲的官爵与富贵。而现在这把剑,要借着秦王的手杀回京城。
但愿秦王与我一般的不甘心,如若不然,那我就要使他生出不甘心来。
大约是半年前,我借故认识了谢无极。她口中的秦王温柔多情,那是只对着她,我当然已经见识过许多回。无极同我成了好友,现下我与秦王可算是攀上了交情。但事实呢?赵始暄对我的不以为然我岂非不知,多次的似有若无的美色引诱亦仿佛成了笑话。不过双方都没有将脸撕破,我亦很习惯赵始暄那面无表情的脸。那脸只有在对上无极时才会融化成一滩粘稠的水,眼中笑中皆荡漾着热闹——我却觉得这热闹过于显露,迫不及待地,像是漫山的花都一起相约着开放,庸俗而不寻常。赵始暄这般漂亮的相,合该像寒梅一般的庄严,那笑意切不能过份夸张,但一想到瘦硬的梅花招摇着抖落花瓣上的雪,我总不免要笑出声来。赵始暄这个样子,只教我觉得滑稽。
千霜,你笑什么?无极问我。
我转头看秦王,他的眼神毫无好奇,但却强忍着看向我。真是别扭,我又忍不住笑。我在想我旧时家中的一只黑狗,明明很能咬人,却从来不叫,想来我们这些人是如狗一般的呢,还是连狗都不如。我说给无极听,她亦很友善地陪笑了几声,嘿、嘿。这时秦王有警告的神色,那神色确乎是递给我的——寒梅挺着疏枝,残雪覆于其上,美丽不可方物。真是妖孽!我摇头,回他一个不屑的笑容。这不屑,亦是经过算计的。我是绝不能放弃秦王的,只是眼下要先使他待我不同。如高攀不成,反其道行亦无不可。左右我是没有脸面的。
一个月后,传来当今圣上隆庆帝病重的消息。北域的百姓都在集市中说得口沫横飞,到底是边疆,天高皇帝远的,谁也不忌讳去猜测朝堂(甚至皇家)的故事。毕竟北域百姓一直沐浴在秦王的仁慈里,不知道此中的大不敬。我仍在湖畔的茶楼中遇到赵始暄,因为没有去秦王府的名目,装作不期然的偶遇是最低级亦最有效的手段。有时候他会装作没看见,同我避开,隔着一群人,他永远是亲民的王爷,我是北域众多的百姓之一;有时候避不过,便讪笑着招呼一番,他是和善的朋友,毫无尊贵的摆场,我则是算是他相识的人,关系看着近了一些。然而这样的伪装是给旁人看的,给谢无极看的,在他的谋略中,镇北将军谢靖一家是最重要的环节。我如何能与之相比?我的姊姊中,一个是隆庆帝的宠妃,一个是东宫的太子妃,我的父亲是何之能人!但他不会将我许给秦王,为着讨好东宫,他定要避一避这嫌,纵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中这样浅显的道理,他亦不能太明白。是以我不仅比不过我的姊妹,亦比不过镇北将军的千金谢无极。
好在天助我也。天助赵始暄也。隆庆帝卧床不久,太子先遭鸩杀,我的父亲——满门显贵的定安侯该如何谋划?
果不其然,父亲有密信给我,命我继续与秦王周璇,待我不日回京。这封信后来成了我向秦王投诚的最佳利器。赵始暄要回京城,必需云家的势力,而我要回云家,又必得赵始暄的承认。此时已不仅仅只是皇家的角力,亦不仅仅是云家与谢家的相争,亦不仅仅是我与谢无极的比较,而是仅看赵氏神器权重几何?也就是说,皇位、云家势力、我,要与谢家、谢无极一同让秦王权衡,孰轻孰重,秦王如何抉择?
我没有把握,在等不到赵始暄的肯定之时我毫无把握。单是看他对无极那般刻意的笑容,我便觉得心慌不已。他们多次并肩作战,生死早已相许,我能横生出什么枝节?非得待到一切都摆上明面时我才正视自己,我对秦王,怎么能说是单纯的利用之情?就是最先是因为利用才起的心思,但如今,也已经情陷囹圄,无可翻身了。而秦王所象征的权势,不仅等同于父亲对我的正视,且亦是我的爱情。谢无极不能同我抢!我的迫切,非但甚过她对赵始暄的需要,更胜过这大隆天下对于皇帝的需要。秦王能得天下固然是好,得不到也罢,但我必须要得到秦王。我的父亲能助我则已,如若不能,那么我这把剑亦敢挥向他。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秦王都未有答复。听说他与谢无极游山玩水,若无其事。我终于等不住。
无极是极容易对付的,容易得就像是拂走衣襟上的落花一般。深秋夜里,我奔到她府上哭一哭即成了。事情容易而迅速,我抚着肚子说已有秦王的骨肉,望她成全我。她便成全了我。我一开始就知道可以借她的手而近到秦王身侧,却不想还是低估了她。她不仅与秦王一拍两散,更是逼迫他迎我入门。这一出戏虽如此简单,我却处心积虑终于忍到最后时才上演。我甚至都不用骗她。
我对赵始暄这份情意,本来就是真的,而腹中骨肉亦未作假。自向秦王投诚,我即成了他的入幕之宾。他要借着这层关系来牵制我,我亦只能因此而得到他。天下间的男女关系,不都是如此各有所图么。只是我未坦白的,是我心中汹涌的热情。这热情胜过漫天星子的光亮,却不能催醒他眼角眉梢的春意。他待我,始终是淡然的。他亦对我笑,但那笑总是隔了一层似的看不真切,又或者是我心虚而看不仔细,虽然太着紧于他,但我亦是装得很从容。这一点他倒夸过我,他会亲吻我的额角表示赞赏,态度随意得就像我是一只宠物一般对待。于秦王而言,我是柔顺的宠物狗,永不会反咬主人。
但是这场婚礼还是不大顺遂。我步步为营,眼看不能功亏一匮,惟有让人去刺杀谢无极。这一招却是虚晃,为着是能使我向秦王献计。我行的是李代桃僵之计——如若我能嫁给王爷,那么天下皆以为王爷已舍弃无极,无极自然不再是众矢之的,为着她待我的情谊,我也该为她做一做这靶子。我向赵始暄道。
是么?他笑。他近来笑的次数倒是多了。你执意要嫁我,可真是不负她的情谊。却不知你这执意之中,可有几分愧疚?可有几分真情?
什么真情?我对王爷一片忠心耿耿,我对父亲一片孝心可鉴,我虽辜负无极,却实在情非得已。我低着声音道,张口就是谎言。
赵始暄大笑,他虽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但脸上五官皆柔和下去,我真欢喜见他这般。
赵云二家联姻,原就是天作之合,而因太子已殁之故,父亲的见风使舵几乎成了世家典范。我的肚子尚未隆起,身形亦看不出来,暂且风风光光随秦王回了京城。这一行轰烈得很,有北界关一半守卫相护,秦王数年所建立的威望,终于派上用场。
谢无极却瞒着秦王给我寄了封长信,为我言明真相。真相是秦王赵始暄为得到镇北将军府势力,设计与谢无极交好,及后为得到定安侯势力,又设计得到我,如今他大局已定,望我擅自珍重。全信亦无怪我之意,反而一心为我着想。她怕我因为爱情昏了头脑,被利用而不自知。信中言语恳切,似谢无极一贯的天真。
然而纵是真相如此又有什么关系?狡兔三窟乃人之常情而已,为他作窟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