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埔军校【我的小确幸】第三轮文风帖用轰雷帖(共搜集有26帖,此为第16帖)
(作者:苇;提交人:苹;提交时间:2014/9/15 10:45:10)
狼埔军校【我的小确幸】第三轮文风帖月出队01:艾叶[点名:破军@海] Post By:2014-9-12 20:00:34
月光胡同
西市口大街往北,经过不浮、不败、不惑酒吧,转角即胡同入口。初秋的晌午,深巷寂寥,卖豆腐花的吆喝声轻脆悠远,一辆摩托车“唆”地夹着尾烟卷尘而去,墙根下蹲着哈八儿狗,有的很脏,都远远地看着我。立在一扇漆落斑斑的木板门前,我紧盯着门牌号,迟疑半响,然后毫无疑问摁响门铃。门开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见我便满面欢喜,“嘤咛”一声投入我的怀里。我以为她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如愿以偿。
一日午休,我倚靠床头,手里翻着一本《知音》,看了几篇文章,困乏一来,便开始养神。隐约听到有人推开我虚掩的宿舍门,微微睁眼,一个蓝衣白衫的女子,身形娉婷,已是近在眉睫。我甚至闻到一股茶花的香味。这张与我逼视的脸是凯丝玲的。
“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丝玲将我伸长的手一把撩开。
我懒得起来,只是手头一点不老实。这一来,她居然喁喁低泣,“我有了,你说怎么办?如果你不要我,那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有什么,你有什么了?哭哭啼啼,烦不烦啊?”尽管语气粗鲁,动作却愈加体贴。我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可不想听她罗嗦。
丝玲自此再没出现过。我发誓我除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过月光胡同,就不再到过那条倒霉的巷子。有时还想这条巷子为什么叫月光胡同,不叫八大胡同。这种女人怎么做我老婆?我要上班,交际,应酬,单位宿舍活像个猪圈,打个喷嚏就能传到圈舍末栏。我还要去很多地方,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怎么能随随便便结婚。
五年后。
我与金融系统的小学同学吴月结了婚,搬进了费时半年装修好的新家。原木地板,后阳台对出去是田园风光,将来我和儿子坐在这儿看江山写意。吴月嫁给我时冰清玉洁,不比凯丝玲早是残花败柳。可巧儿子和我同一天生日,他周岁那天正是我三十而立,我破例在“好喜来”酒家宴请宾朋。吴月抱着儿子,光滑的脸上闪烁着动人的光泽。她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我。我呢,一点没理会,心下那美意可是终身难忘。儿子关啸是我的骄傲。他粉嘟嘟的脸比阳光还灿烂;我在家走动时,他目不转睛盯着我,我高兴,他也高兴;我叹气,他也叹气;我大声说话,他“呱呱”地应合;我低声轻语,他吱吱呀呀地卖弄他的小舌头。同事徐克来我家,我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揽着吴月,让徐克将我们仨定格下来。
现在这张照片藏在我的皮夹子里,不管到哪,我都带上它。无精打采的时候,我把它拿出来;我膝盖上的关啸跟我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他后面的我世故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旁边是我的妻子吴月,瓜子脸,大眼睛,和我一样沉浸于幸福时光。他们现在还好吗?此刻日头当空,人海如潮,我却不知何去何从。我忍不住抱怨,吴月呀吴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关啸呀关啸,你怎么不小心?你们都死了,留我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我关天明上辈子做错了什么?我一不贪赃,二不枉法,三不害人,从不给人穿小鞋,为什么上天和我开这样残忍的玩笑?
那是关啸一岁零六个月的时候,吴月抱着他回娘家,家没到就出事了,一辆东风牌卡车撞翻了她们乘的那辆巴士。我下乡回来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得到消息后面如死灰。
我搬了家。那个月偏是中秋,月亮从来没这么圆这么亮过。所有这些不过徒然增添我的悲伤。徐克来找我喝酒,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天明,别伤心了,把他们忘了吧,一切重新来过。”“可以再来吗?老婆、儿子会一招即来?别逗我了老兄,……”哽咽没来由地堵住鼻孔。
事实上我活得好好的,照常上班,交友,应酬,每天晚上喝得稀巴烂醉才去睡,日子一转又过了半年。
有一天,下班回家,站在家门前不停地翻口袋,不知将钥匙丢哪了。找到一张作废的信用卡,正要塞进门缝有所动作,一声“扑哧”从天而降,扭头一看,是名少妇。
“不认得我了?我是丝玲。”
我心头一怔,马上装作晃然大悟,“怎么是你?!”
丝玲说她听说了我的事,这些年她一直关心我,我的生活她好象了如指掌,只是不便约见,不仅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说,她爱我,说我才是她儿子的亲生父亲,而她的土豪丈夫,养着别人的儿子还蒙在鼓里。
我听说我又有儿子,而且已经八岁了,立即有股特想见到的冲动。但我忍住了。不知道这女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什么要为我生儿子,难道她事先知道我将断子绝孙?不可能!倒是她越发风骚。我点根烟冷冷地听着,对儿子的消息保持高度警惕。
“也许你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你的儿子,他上小学了,长得很像你,他叫包玉明,但是这个儿子我不能给你,我丈夫要是知道这件事没准会把我揍扁。”
停了半响,她突又道,“如果你不拒绝,我会常来的。”丝玲走时丢下一个暖昧的笑容。这女人身段很好,说话轻声细气,可一点也不柔软。
这天晚上我睡得特踏实,天亮的时候,从窗外望出去,天边流云彩袖,红蓝黄绿紫,异彩纷呈。我感到了某种解脱,我相信我的妻儿此时住在仙境般的天上,幸福而安祥。他们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天使。
那以后,我单单思念我的儿子,关啸,还有那个包玉明,应该是关玉明。我十分情愿这是真的。包玉明,关玉明,已经八岁了,站起来肯定抵着我的胳肢窝。他是别人的儿子,不是我的,可是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我感到非常有趣,虽然我觉得这大抵是一种悲哀。但这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戏剧人生毕竟让我倍受鼓舞。
我决意找凯丝玲问个究竟。这女人好象我肚子里的蛔虫,在我采取行动之前找到我,“你想看你的儿子吗?去吧,枫林小学一年二班,记住,坐在第一组倒数第二排的那个,你会很快认出他,因为你们如此相像。”
想见儿子的念头憋在心里有一个月。有好几次,我站在枫林小学的校门口,操场上穿清一色校服的小学生都既活泼又可爱。我对“儿子”一直满腹狐疑;尽管我认为凯丝玲没必要撒这个谎,只是不理解这女人的动机。她没理由为我生儿子,我这人既不帅又没钱,她生了儿子也没必要把秘密藏这么久,况且她生了别人的儿子她丈夫会不知道?算了,还是放弃吧,我的儿子只有一个,他叫关啸,他死了。我心头一暗。
我的房子前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时常看到年轻的爸爸妈妈们带着孩子在草地上玩耍,留下一阵阵欢笑声。印象中,我认识的女性有一个叫孙嫱,剪着齐耳短发,端庄秀丽,是名剩女。我们机关里这种女子总有几个,她是我感到顺眼的一个。
那天晚上,我在徐克家遇到她,徐克说,不用介绍了,大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看你们蛮般配。我听了老不自在,接过徐克的话茬,小徐同学,你别可怜见我,人家小孙又年轻长得又漂亮哪会瞧得上我这糟老头。徐克怒目圆瞪,什么,你是糟老头?那我不全老头?你瞧你胳膊,比碗还粗,力气赛过一头牛,不像呀,孙嫱,你来评评,你看天明哪里像老头了?孙嫱“扑哧”一声笑了,声音有点刺耳。她大方道,我也老大不小,从前挑三练四,今儿看在徐主任份上考虑考虑。我的手心都沁出汗来,这女人真够爽直的,我有些后怕了。刚好徐克的大哥徐辉也来了,说不得坐下来砌长城。一晚下来我的手气真够顺的,但我最好不要喜形于色。我慢悠悠地抬起目光。对面坐着孙嫱,凝眉锁思,模样有点儿动人;胸脯一起一伏,白衬衣第一只包心钮没扣上,露出白晰的肤色。我在桌子下边的脚碰着另一只,脚,没准是她的。我相信运气,我一晚都在开小差,但一直在服牌。哎,自摸了。徐克把牌一推,不玩了。徐辉道,输的请客。孙嫱大方说,我请吧。徐克说,怎好让女士请?天明吧,赢家请。我乐意做个顺水人情。不消功夫,聚到榕树下的大排档。孙嫱酒量不小,我感到她目光没离开我。散席时,她说,关玉明,你送送我。徐克兄弟作出搀扶状很快没影了。我和孙嫱肩并肩,她越挨着我,我就越想离远点,但脚偏不听使唤,有几次,还碰到她的手。我甚至遇到很多熟人,他们都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这条路上灯光耀眼,她和我道别时我才发觉她的住所到了。这时,我想到丝玲。我格外想她。
丝玲结婚后住在外环路。她说她丈夫做瓷厂,她则打理一间门市,请了个人帮忙。我没费多大劲就找到她描述过的“金辉瓷器”店,只是她不在。正闷闷不乐,要打道回府,抬头便看到她的身影,一身带露的衣裙沾着青草的气味。我贪婪地闻着,任她把我拉到马路后边,我被她的身体堵在绿化树下。这里的林木郁郁葱葱,月光黯淡,秋蝉声一波接一波,直到潮湿的露水和汗水连成一片。我想对她说什么,欲言又止。还是她打破寂静,跟我来吧。
在一幢三层楼的小洋房前,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串钥匙,很娴熟地将挡路将军一一肢解,穿过鹅卵石甬道,上了台阶,又是一扇玻璃印花金刚大铁门。当灯光像潮水一样漫溢开来,我的眼睛变得异常灵敏。
“包玉明,出来一下。”丝玲的声音像一只轻巧的蚊子在耳边飞。
里侧房门洞开一条缝。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探了个头。
“叫你出来,磨磨蹭蹭干什么!来,叫叔叔。”丝玲说到“叔叔”时瞄了我一眼。
叫包玉明的小朋友极不耐烦地踱出来,瓮声瓮气地咕噜一声“叔叔!”心不在焉,眼睛朝下,正好盯着我的皮鞋,那上面还沾着草泥。
我有点无地自容,还是非常及时地观察他。可是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哪里像我。
这一想,心里顿时宽松不少。我吐了一口气,目光恢复了冷峻。
丝玲放下热茶,挥手让儿子回房。
我告诉她,找了个对象,是机关的一位女同事。
她听得很认真,然后背转过脸,像强忍住什么。她将身体蜷在沙发里,声音轻轻地飘在空中,“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是什么东西?你压根儿瞧不起我,……以为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这个包健中,他不是人,是畜生……”
我想到当年她说“我有了”,声音的质量没多大改变,性情却不大相同。唉,谁都不容易,我又能说什么?我想抚摸她的秀发,但是我的手够不着那个位置。这里是她的家,瞧这室内的装修,家电,要啥有啥。我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她说的那个包健中,我不想认识,也不想关心。我的眼角不由自主瞥到房门,那个虎头虎脑的小朋友显然不如我强壮。
“你说他是我的……”我自言自语道。
“我没要你们相认,如今这孩子就是我的精神寄托,我能抚养他……”
三年后。
丝玲带着儿子搬进月光胡同,具体原因她没说我也不便过问。
我和孙嫱搬进新家也一年了,她为我生了个女儿。生命可以不停地创造奇迹,也不断地增添乱子。一天中午,我在客厅拨时钟的发条。上星期才买的时英钟,一天要慢两小时。我把时针指向十四点,虽然现在才十二点。每天中午我都会做相同的工作。孙嫱在张罗她的女儿,我老觉得女儿是她的,不是我的。我在想我都有两个儿子了,为什么还要添一个女儿。这种想法固然十分古怪,也确有凭据。可是我们仍然去领了独生子女证。和孙嫱结婚以来,我们一直分床睡。她说她从小到大都一个人睡,习惯了。我也不勉强。女人是自己的,这才是主要的。
她喂完女儿后把孩子放在席梦思上,溜进了我的书房,解衣躺下。我有点惊愕地张了张口。哺乳期的女人丰满的胸部张扬着,她两眼睁着,嘴里嘀咕着什么,声音和身体一同起伏:关天明,我要你说你爱我,我是你惟一的爱。我赶紧说,我爱你,我不爱你爱谁呢?
“那你将照片收起来,你可以把它放在相册里,抽屉里,银行的保险柜里,放在任何你想得到的地方,但请你不要装在皮夹里!”
我嘘了口气,原来是这个要求。我拿出照片,我的儿子关啸、前妻吴月和我的合影。我呵呵一笑,把照片放在床头柜上,我说,你们女人怎么这么小气呀?
突然,孙嫱抓过相片,“嚓”的一声撕成两半。我一楞,赶忙去抢,手上是儿子和我的那一半。我起手给她一个耳光,然后把她有些肥的身体拎起来,一直拎到房门口,她手中的吴月掉在地上。
“儿子!”我心中一痛,捡起照片欲将拼接。我看一眼关啸,看一眼吴月,看着那道伤心欲碎的裂痕,而后翻箱倒柜找胶水,我在床底下找到一圈胶纸,从背面将它们粘起来。
过后我到相馆请师傅把照片做个技术处理,加洗了放大的仨人照嵌在镜框里;拿回家后放在五斗橱里。
孙嫱抱着女儿回娘家有一个月了。我三番五次去请,每一次丈母娘都通情达理,而孙嫱软硬不吃,像粪坑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让我大伤脑筋。下班后,我从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徐克说,我要在她面前忏悔,表示与过去一刀两断,还要发毒誓。我驾着飞骑奔往丈母娘家,丈母娘拉着我的袖子说,我这女儿打小娇惯了,你顺顺她就好了。
我虽然没忏悔,但孙嫱显然原谅了我。她喜欢鲜花,不住地亲着康乃馨,再亲亲怀中的女儿。
孙嫱要上班,丈母娘白天过来带孩子,晚上她自己照料。我偶尔洗洗碗,拖拖地板,看看新闻,然后悄无声息溜出去。孙嫱似乎也希望我出去,因为呆久点,便感到她有些不自在。
想来从当兵转业到现在,都二十年了,人家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我呢,一共换了两个单位,便水波不兴。前年徐克在外环买下一块地皮开发房地产,我也凑了一小份,房子没盖成,他转手卖给外商。老外看中外环包建中的陶器厂,一合计,大家都做了股东。
我认识了包健中,一个脸上没二两肉的瘦猴,一口包金牙,模样儿挺精明。他一见我就说,我好象在哪见过你?我马上想到包玉明。我才没那么蠢,我说,我是矿产局的关天明。我又说,我们好象见过吗?没有!我刚刚认识你,怎么会面熟呢?!我敢保证,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是毫无疑问的。哈哈。徐克说,“包老板对关老弟一见如故。往后,有什么事情,通个气,大伙有福同享,有难同担,都自己人,别见外。包老板,我约了个台胞,在帝都,一个都不能少!”
从五星饭店出来,皓月当空,又是一年中秋。我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取道去了月光胡同。这是一幢红砖房,像隐士避居山林,怪委曲地猫在巷子里。
我立在刷新的柴板门前,脑子不断翻滚。那年初秋的晌午,窗外卖豆腐花的声音波澜起伏,从院下甩过的摩托车汽笛声还抛在半空。丝玲小鸟依人般伏在我的肩头,我把她给摆平了。
我摁门铃,一遍又一遍,不知等了多久,终于传来木拖鞋曳过地板的响动声,我屏息静气,安然等待……
我想见我的儿子,他应该叫关玉明,而不是包玉明。他长得像我浓眉大眼,那个包健中贼眉鼠眼,怎么会有一个外形酷似我的儿子?
月光照亮了胡同的半面墙壁,另一半仍笼罩在暗影里。
我等待为我开门的女子,怎样深情地引我进去。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爱这个女人。更深月色,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成倍放大。
“你?!”丝玲的两只眼又黑又亮,像黑夜里寒光凛冽的匕首。
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双颊消瘦,眼眶凹陷。她的双手不住哆嗦,比她那个呆伯伯坐在阳光下打盹仍不住抖动的双手还要剧烈。
“真是我的儿子?”我颤声道。
“啪”,一记耳光掴在我脸上。
我愈发醉了,用力抓住她胳膊,“我的儿子呢?”
“儿子?有脸问儿子!上月我打电话为什么不接?!儿子需要你时你在哪里?!儿子,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滚!我不要再见你!”
我逐渐了解到我的儿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满心懊恼,深深后悔,面对这个女人。我漠然望着她,望着她虚空的眼神,虚弱的声息。月光如雨,胡同陷入更深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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