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人心里最大的敌人，杀了它，方能成为人上之人。

——濮阳缨



我的人生，或许就是个意外。

七岁那年，弟弟和我因为资质过人，有幸被夜凌宫学挑中，赐绣墨桢花，学习文武六艺。我们手挽着手，相视而笑，一起跑进了夜凌宫学的大门。在这千里挑一的人才中，只有两成的人最终可以成为夜凌子。懵懂的我们，心中有的，只是满足与欢喜。几个月后，掌尊大人温暖的大手摸过我们的脑袋，笑着说我们兄弟是此批五十个孩子中资质最好的两人，记得要戒骄戒躁保持初心，将来他需要有衣钵传人。我和弟弟对看了一眼，对方眼眸中有着深深的坚定，我们郑重地向掌尊大人磕了三个响头。

掌尊大人，是我的师父，也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学识渊博博闻强识识多才广广大神通通透事理。他表露出将我们作为传人之意后，我愈发勤奋怕辜负了他的殷殷期望。反观弟弟，似乎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我几次劝导弟弟，师父对你我期待甚高，要比以往多几倍的努力才不辜负师父的期望。弟弟淡然一笑，笑容里竟有着几分师父影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着小小的不安。哦，这倒是个意外。

七年时光匆匆而过，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各方面都超越了弟弟，更是远超其他学徒。考核后，有两成的人将成为夜凌子。我踌躇满志，放佛看到另一朵墨桢花已经在向我招手，就要绣上我的手臂。考核后，掌尊大人把我单独叫去他的房间。这是要定我为他的传人吗，我心中满是激动，却又听到了一个意外。“孩子，你资质过人天赋极高，可惜性格有缺。除此外，你都符合夜凌子的要求，只是这点……”掌尊顿了一顿，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孩子，你还是回去吧，持一颗赤子之心，不要偏执，你会有一番成就的。”

师父的话萦绕在我耳边，经久不绝，以至于弟弟和我告别时满含真诚的话语，让我只感到无端寒冷。回家后，母亲万分喜悦地庆祝弟弟成为了夜凌子，却没有发现，失意的我，在屋中独自呆坐了几日。

这样，也好。那是我骨血相连的弟弟，我该为他骄傲，不是么。本以为我会在平常人的道路上走下去，那年，那场瘟疫，改变了我整个人生。



高烧不退的我，朦胧中看到了母亲焦急的眼神。听到了郎中的话语，母亲微微颤抖的手中救命的药丸，递到我面前又紧紧握住。弟弟，又是我弟弟么，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被抽走，我的心也随之跌入了深渊。这真是个意外，与我一起长大亲如一人的弟弟，已经彻底取代了我，成为所有人疼惜的对象。而我，既然没人来疼惜我，那我只能自己来疼惜自己了。

死神向我步步靠进，死亡的恐惧时刻围绕在我心中，直到又一批医者的到来。真是个意外啊，我，活了下来。



有多少人体会过既得之又失之的感觉，又有多少人经历过，徘徊于死亡边缘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历程？

更多的人并没有从这场瘟疫中逃脱，包括我的父母、以及我最敬爱的师尊。国破家亡，有多少人真正知晓，这四个字是由多少尸体多少血泪堆砌而成。原来，这才是彻底的失去。我渴望的关爱，无论是努力后的赞赏抑或犯错后的训斥，都永远不会再有了。



弟弟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弟弟，你手持师尊留下掌尊令，是如何淡然的说出留个念想如此薄情的话语，你没有看到父母临终前眼中的不舍与遗憾吗？天地不仁，我们已经，什么都没了，顺从天意又有何用。

君上虽亡，大仇犹在。为何不强求，为何不复仇，为何不让他们也品尝一下国破家亡的滋味，这样才公平，才公平的很哪。许是仇恨之火烧光了我的理智，许是妒忌之光蒙蔽了我的双眼，弟弟远去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注定我将失去一切，连同骨血相连的弟弟吗，我不要再等老天来夺走我的仅剩的弟弟了。

染血的匕首，冰冷的掌尊令，成为了唯一永远不会抛弃我，永远能陪伴我的物事。



如此，也好。没有爱，那便由恨，来支撑我前行的道路罢。



师尊曾说，世间本无万世永存之基业。夜秦亡国是天意，应当顺势。我才华绝艳，有着逆天改命之惊世之才，且让我在大梁来制造一场天赐的瘟疫，送其亡国，顺从我意，也是顺天意了罢。

我受白神赐福，人命与我而言，不过草芥。身处大梁皇城，我既在局中，又仿若局外之人。一道道指令发出，一个个夜凌子领命而去，有如一条条涓流逐渐朝着同一个方向汇集。棋有取舍，冷眼看着大局在我手中蜿蜒前行，我智珠在握。

师父啊，您如此睿智温厚又学识渊博，是徒儿心中的那盏明灯。您说徒儿资质虽高，但性格有缺，让徒儿顺势，无需强求。可是，可是您知道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为您报仇的，还能想起您的，就只有徒儿了啊。



我知那是执念，可没有了执念，没有了仇恨，又何以为继？



我冷笑着，等待看到萧平章兄弟相残的一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么？况且，你知，我知，你和他，连亲生兄弟都不是。可我错了，我竟然错了，萧平章，把生的机会给那个非亲生的兄弟，把死留给自己。向来临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我，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诧异的神色。彷佛一柄利刃劈入我心中的寒冰，生生裂出一道裂缝，逐渐扩大，冰面破碎。



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回放。萧平章为救弟弟毅然伸入机关的手，徒弟换血时挣扎的手，夜凌子向我鞠躬膜拜的手，母亲握紧救命药丸的手，师父抚摸着我脑袋的手，最终定格成——弟弟与我相视而笑握拳鼓励的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逐渐与弟弟的手重合。就是这只手啊，曾经与弟弟紧握，又曾持刀捅入弟弟心口的手。这么多年，我看着这只被多画了一朵墨桢花的手，却始终清醒的知道，我不是弟弟。为什么我骗过了所有人，却永远都骗不了自己。



看了眼心口的刀刃，自己放佛回到了数十年前，与弟弟死前那一幕重合。真好，这样真的很好。我想过一万种死去的方式，没有一种是我满意的。可你恰恰，给了我最满意的死法。谢谢你元启，手上多余的墨桢花已被我擦去，但此时我却感觉离弟弟好近好近，近到快要能骗过自己，我就是弟弟。



我累了，是该好好的休息一下了，元启，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我已把底牌都给你，要实现自己的梦，我再赠你最后一句：要更狠一点。



耳旁的风声依旧哗哗作响，朦胧中，弟弟微笑着向我走来，伸手拥抱我：哥哥，做你自己就好，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弟弟，有你的陪伴，这一次，我会睡的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