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封子/(共搜集有1帖,此为第1帖)
(作者:;提交人:绛河清浅;提交时间:2024/4/9 20:59:11)
晨钟敲响的时候,你已经醒来很久了。天色还黑,你睁着眼睛看着房顶,透过黑暗,你清晰地记着每一根房梁的位置,毕竟,这间房子,这张床,你已经睡了十几年。
现在,大家都尊称你为妙音法师,但是在十几年前,你还有一个被称呼了二十年的名字——赵妙音。
“妙音”一词出自佛经,“四万亿那由他百千众生,于无上菩提未曾发意,今始初发。种诸善根愿生极乐,见阿弥陀佛,皆当往生彼如来土。各于异方次第成佛,同名妙音如来。”
当年父亲为你取这名字的时候,不知是否预见到,二十年后,你会出家。不过,父亲也并没有机会看到二十岁那年削去青丝的你,你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因难产而亡,五岁时父亲也病逝了。
兄长年长你十五岁,已经成亲,照顾年幼的你的任务,便落在那时嫂子曹氏身上。嫂子婚后尚未生育,几乎将你当作女儿一般照顾。嫂子是本地豪族曹氏长女,虽长在沙洲,却自小按照中原的规矩养大,知书达理又温柔和蔼。从你年幼到少女时期,便是嫂子带你读书识字的。
你和曹氏之间关系亲密,就算后来她生育了孩子,对你的关心依旧。十五岁那年,你在嫂子的教养下知书达理,此时也断断续续有提亲的媒人上门,兄长对此却并未有过表示,只说你尚年幼,还要在家多过几年。
也就在十五岁这年,兄长迎娶了来匈奴的公主。
公主自然不能屈居人下做妾,曹氏带着幼子搬去别院。
“都是兄长只为新人笑,哪里顾念得到嫂嫂!我要去找兄长理论!”你愤愤不平,拦着曹氏不让她走,要讨个公道。
曹氏脸上依然带着那一贯的微笑,沙洲的风沙那么大,十几年了,也没能吹散她身上散发的温柔。“小妹别闹,你的兄长自有他的为难之处,别院清净,正好让东羽专心读书。”
曹氏给的理由显然并未说服你,你知道别院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建的,已经有十几年没人住过,早已破败不堪,如今正是冬月,沙洲的天气很冷,破屋子根本住不了人。“说了不分大小,凭什么嫂嫂要给新人腾地方?我的屋子还很大,嫂嫂不如和我一起住!”
曹氏轻抚你的头顶,你的个子已经比曹氏还高,她做这样的动作却依旧很自然,“小妹,我们是妇人,不能帮助丈夫建功立业,只能尽量照顾好后宅,不给他们添麻烦,你读了那些书,难道还不明白么?”
那些女则女戒里写的道理,你记得,可你不懂,为什么兄长可以放弃与嫂嫂的盟约再娶,不是都说夫妻要同心么?
十五岁的你,自然不能改变兄长再娶的决定,也无法阻挡曹氏离开的脚步。最终,你只能尽量为她们带了足够多的衣服被褥,又要管家寻好的工匠去修缮别院。你万万没有想到,送他们离开那日,是你见他们的最后一面。再见到曹氏和东羽时,他们已经脸色苍白躺在棺木之中。
都说她们是染了急病,药石无救,几日就不行了。可别院照顾她们的人却未生病,若是时疫,她们足不出户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染上?
你闹着兄长必须要查清楚,却被禁足。这期间,曹氏和你幼侄的丧事草草结束。兄长说,她们染了疫病,必须尽快安葬。
兄长的新婚妻子来自匈奴铁勒部,你讨厌她,若不是她要来,曹氏一定不会搬去破旧的别院,更不会死。
刚被禁足的时候,你又吵又闹,还绝食了几日,却没什么效果,最后你忍不住饥饿,自己主动吃了东西。禁足的日子不好受,下人们只管为你提供饮食物品,却连话都不跟你多说一句。
天气渐渐转暖,你虽依旧忿忿,却也不得不认命。曹氏和东羽已经没了,你再闹都无法换回她们复生。你抄写了许多《地藏经》给她们,希望她们可以安宁平静,来生顺遂。
窗外的花开了,你能闻到阵阵花香,很想去看看。可兄长不解你的禁足令,没人敢放你出去。
你关了两月有余的房门被打开,随着春风一同进入你沉闷室内的,还有个女子。那女子身材高大,一身匈奴人打扮,手上还拿着一根马鞭。
你心中暗想,难道这是匈奴公主的随从么?
屋内光线暗淡,你又坐在角落里,那女子进屋时尚未看到你,眯着眼睛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落在你的方向,“你就是赵妙音?”
“你又是谁?”月余不曾说话,你的声音已经变得干涩沙哑,听起来像是用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摩擦,很是难听。
那女子未回答你的问题,只是看了看你,“太柔弱了”。她丢下一句评价便走,你的禁足令也由此解除了。
后来你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那女子,便是你兄长娶的新人,你的新嫂子,来自铁勒部的公主。你很不喜欢她,她倒也从不在意,对你的照顾虽不如曹氏细心,却也没有亏欠过。
她和曹氏是完全不同的女子,曹氏柔弱温婉,身材娇小,而她身材高大,比你的兄长还要高出半头。曹氏安于内宅几乎不出门,而她热衷骑马打猎,四处游玩。曹氏擅长打理内事,全家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而她几乎从不管府内的事情,管家多次找不到她,甚至需要找你来拿主意。
在你解禁之后不久,她就硬拉着你去骑马,“天天呆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骨头都要软了!”
你以前只见过马,从未试过,连上马都不敢,却被她生拉硬拽着去,趴在马背上战战兢兢,她却在旁边哈哈大笑,直到你真的要从马背上掉下来,她才扶着你,一步步教给你要如何骑马。
马背颠簸,就算初次骑马的你只是让马儿小步走路,半个时辰下来也累得手脚酸软,腰都直不起来,而她依旧神采奕奕。这时你才注意到,她虽然身材高大面庞饱满,年龄却不大,笑起来爽朗得没心没肺,虽已为人妇,却仍旧是少女模样。
门被敲响了,你的回忆被打断。
“师父可曾醒了?”小徒弟见早课时你未曾出现,便来问候。
你起身开了门,说:“我身体不适,今日要休息。”在你出家之后,你的兄长赵梦鼎为你建了这座寺院,虽说出家清修,你却不必受戒律约束,仍旧可保持自由。
小徒弟一脸关切看着你,“师父,可要叫大夫?”
你摇了摇头,小徒弟已十六岁,幼时流落街头被你收养在身边,不知不觉居然也长到了少女的年纪。你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庞,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些摇曳的影子,那些属于你年轻岁月的,很久很久之前的影子。
你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最近总是陷入到回忆中去,出家以后,你已经很少去想过去的事情。往日之事不可追,想了只能徒增伤感罢了。最近不知为何,过去就像是影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想,总是出现在你的面前。
打发走了小徒弟,你静了静心,想要抄录一份大悲咒,却不知为何,落笔写下的,是“燕子”。
“燕子”,是你兄长第二任妻子,带给你最深刻的记忆。
你兄长第二任妻子——拔野骨朵尔,是来自匈奴铁勒部的女子,匈奴女子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既不会恪守女则,更加不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闺阁女子。她就算嫁了人,依然不改往日性格。常常会邀请昔日好友上门做客,一起骑马游玩,一起吃烤羊肉喝酒。
每到这时,她总会硬拉着你一同去,还说:“你身子这么弱,以后嫁人了怎么生孩子?”
你虽万般不愿,却扛不住她生拉硬拽。
“燕子”是她的客人。
烤羊肉腥臊,马奶酒又很烈,朵尔和她的朋友们大声唱着歌喝着酒让你觉得烦躁又头疼,这个时候,一个男装的少年将杯子放在你手中。
你摇摇头,说自己喝不了酒,他却告诉你,这是茶。
那一杯茶缓解了你吃了过多烤羊肉的油腻,让你感觉舒服了很多。
少年说自己叫“燕子”,他问你的名字,你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心想这匈奴人怎么这般无礼,未出阁少女的闺名怎么能轻易告诉别的男人呢?
不知何时朵尔已经来到你们身边,看到你羞涩模样,朵尔哈哈大笑着。她坐在两人中间,一手搂着你,一手搂着燕子,“燕子,我这个妹子可是他们汉家的大家闺秀,不是我们马背上长大的女子,你这样问人家名字,吓到人家了。”
看着朵尔如此亲密搂着别的女子,你不由皱了皱眉,虽然知道这个嫂子自在惯了,但这也有些太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妹子,燕子她也是个姑娘!”朵尔虽然喝的醉醺醺,却没有漏掉你的表情,她勾着燕子的脖子,要她向你解释清楚。
燕子是朵尔的朋友,据说来自匈奴另一个部落。与其他匈奴的女子不同,燕子长得更像是中原人。她身材欣长,头发总是像汉族少年一般用发冠束起,脸颊也不像大部分匈奴人那样红彤彤,而是细腻洁白。
作为匈奴人,燕子的马术算的上糟糕,只是能保持着自己不掉下来而已。比起骑马,燕子更喜欢读书,匈奴女子大多都不识字,就算是贵族女子,也并不精通汉文。而燕子却读过许多汉人的书籍。
燕子成了你最好的朋友,你们一起读书,互相讲那些自己看过书上的故事。
你很好奇,燕子为什么会如此熟悉汉人的文化?对比起来,生长在沙洲的你,甚至都没有燕子了解中原。当你向燕子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燕子只说,这都是祖母教给她的。
****
小徒弟的到来再一次打断了你的回忆,“师父,无忧姑娘到了,她想要见您。”
你点点头,道:“带她去佛堂,我马上过去。”
你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僧袍,对镜看去,只见镜中人面容沧桑,眼角额头上已经有了痕迹,记忆中清澈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有些浑浊。听说人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总会想起过往的事情,回忆起这一生那些重要的时刻,最近你总觉得身体疲累,记不住刚刚发生的事情,却总能想起二十年前的过往,难道这就是佛祖的提醒么?
赵无忧,是你兄长赵梦鼎的女儿。
她性格热烈,喜欢纵马狂奔,看着她年轻的容貌,你总觉得她不像她的母亲,那个来自北蛮的公主,倒像是拔野骨朵尔。
“无忧,你怎么来了?你父亲可还好?”
“父亲当然好啦,姑母,我想你啦!”无忧拉着你的袖子,亲密地挨着你。无忧小时候,你虽已出嫁却一直住在家中,她自小就跟着你,和你关系极为亲密。
“油嘴滑舌。”你嘴上虽然抱怨着,仍旧是吩咐小徒弟给无忧上茶和一些素果子,沙洲的天气变化无常,你见无忧穿得少,忍不住又嘱咐她出门要多穿衣服。
“好啦,姑母,你再这样絮絮叨叨下去,就想那些街边的老妇人啦!”
“姑母本来就是老太婆啦。”
“哪有,姑母还是这么好看,据说当年,姑母是沙洲第一美人呢!”
“别打趣姑母了,好了,你是无事不来的,说说,找姑母到底为了什么?”
一向豪爽的女儿,此刻少见地别扭了起来,在你的安抚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姑母,你去过江南么?”
江南……无忧的话,忽然一下子打开了你的回忆。
****
少女时候的赵妙音,一直向往江南风光。嫂子曹氏去过江南,听说那里四季不同,春天江南的水碧蓝,云气蒸腾宛若仙境,夏天到处都是荷叶荷花,香飘十里,秋日落叶遍地,冬天又有寒梅傲雪。而沙洲的四季,却总是那么一片荒凉的黄色。
燕子虽是匈奴人,却与你一般向往江南的风景,你们约好,来年的春天,要一同去江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那美景。
那日,你们约定的时候,正好是上元节,沙洲虽然各族混居,却也有不少汉人,各处都飘着好看的花灯,花灯下还挂着谜语。
朵尔的汉文不甚精通,自然对这些东西也没有兴趣,依旧是约了好友一同饮酒歌舞。你心中想着外面的花灯,便偷偷离席跑到了街道上。这花灯节,曹氏在世时曾带你去过多次,平日里,她从不在晚上出门,这一日却会精心打扮,带着一身新衣的你,来看不同的花灯,给你讲花灯上的图画。
这一次,还是你第一次独自来看上元节的花灯。看到街上热热闹闹的人群,想起已经埋骨泉下的曹氏母子,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你未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对父亲的记忆也早已经模糊。兄长年长你颇多,又忙于公务,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唯一亲密的曹氏此时也离开,这世上,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关心。你离开时衣服穿得薄,顿时觉得有些冷。
温暖自你背后而来,将你拥入怀中。
你回头,见到熟悉的男装丽人。
“燕子?”
“席间看你离开后久久不归,就猜到你偷跑来看花灯了,怎么不喊我一起?”燕子高你一头,从背后抱着你的时候正好将你整个人都环在怀中,她伏在你耳边说话,你甚至都能感觉到她说话时的气流和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