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三千
晨光泼进窑口时，我正用铁钳夹起第一千只素胚。钧瓷窑变像一场暴烈的爱情，青釉在烈焰中化作孔雀蓝的泪痕，赭红与月白在胎骨上厮杀出星河。昨晚写好的信笺躺在釉料罐边，松烟墨洇透了敦煌星图的折痕："吾有三愿，一愿窑火不灭，二愿日月相伴，三愿..."尾句被窑工泼溅的铜红料染成朱砂痣，恰似你耳后那粒朱砂胎记。

我们初遇在汝州官窑遗址。你执竹镊拼合碎瓷的姿势，像在缝合散落千年的月光。我失神脚下一绊，北宋天青釉水盂坠向黄土的刹那，你展臂接住的不止是钧窑的魂魄——釉面晴空明镜般的蓝色，而我的魂魄，跌进了你袖口刺绣的二十八星宿图。牵扯了因果，也撬动了命运的齿轮，冥冥之中，自有劫数。

后来你总在子夜携星盘而来。窑火将熄时，你把《考工记》铺展在窑砖上，用北斗七星的方位推算窑温。多少个日日夜夜，终于，那夜，我们烧出曜变天目盏，釉中虹彩如银河倒泻，分明是星宿们集体叛逃坠入人间。我至今记得你鬓角沾着草木灰，指尖划过"陶人尚青"四个字："天目盏的耀变，原是窑神对人间贪嗔的宽宥。"

你去敦煌临摹飞天藻井那月，我收到青花缠枝莲纹瓶里插着的杏花。来信说莫高窟第407窟的星象图与汝窑开片纹路暗合，月光在壁画上流淌的速度比沙漏慢七分。我趁窑火未醒时研磨孔雀石与青金石，将星辰碎屑调入釉水。开窑时满室流光宛如佛国，瓷胎里凝着宋徽元年的月光，而你正踩着河西走廊的积雪归来，大氅上落满隋唐的星尘。

最后一次见你是在景德镇暴雨夜。你修复的永乐甜白釉僧帽壶突然迸裂，裂痕如闪电劈开宣德年的云层。我握着你颤抖的手浸入釉缸，绞胎泥在指缝化作阴阳鱼："瓷魂入土为安，星轨终会重逢。"檐角铁马叮咚作响，你腕间银镯刻着的黄道十二宫，正与窑变流霞遥相辉映。

今晨揭晓的窑器里，曜变斑纹竟呈现双螺旋结构。天文台的友人打来电话，说昨夜天蝎座X-1黑洞爆发，粒子流轨迹与瓷釉结晶纹惊人的一致。我忽然明白你留在《营造法式》夹页里的谶语："吾身有三光，日魂炼骨，月魄凝釉，卿泪点砂。"风掠过满窑碎瓷，三千星河在釉色里流转，而你的呼吸正随着窑温曲线起落，在宇宙熵增的洪流中，偷渡来永生的心跳。

暮色漫过龙窑的脊线时，我捧着你修复的邢窑白瓷枕躺进碎瓷堆。银河倾泻在冰裂纹里，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东南——那是敦煌的方向。一片隋代青瓷莲花盏残片硌在腰间，盏心残留的茶渍，恍若你当年在星图边点染的墨晕。

浮世如窑火明灭，烈阳煅我以七情，冷月淬我以六欲，卿泪渗我骨血成瓷，在时空褶皱里结晶为不朽的窑瓷。此刻天蝎座星云正穿越九百年时空，将你临摹飞天时坠落的青金石颜料，洒向这窑，等待千年的，爱情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