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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九杀规则及精华帖(共搜集有24帖,此为第61帖)

(作者:海风九杀;提交人:望穿秋水;提交时间:2009/3/2 15:23:50)

[轮次]海风九杀三轮--[真身]杀王不死--[马甲]穆天风JS--[属性]杀手--[组别]B组--[代表论坛]热血古龙队

  [005]【第三轮杀帖】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相信佛能体会到世人的痛苦,相信那至高无上的存在能明白他的哀伤,所以他的彷徨、他的绝望,都化成最为虔诚的信念。只是为何放任欲望,为何跨越界线,为何背弃信仰,他已看不清。只知道她酥软温润的气息袭来,而他最终没有躲开。
  
  最出色的演技,是逼真到连自己都深信。
  
  [一]曾虑多情损梵行
  
  黎明时分,小寒寺后山的湖面上下起了淡淡的雾,我下了早课,与了凡、了身一起向斋堂走去。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刚刚升起的太阳似乎开始了新一轮的躁动,一群水鸟扑棱扑棱地从湖上飞过,翅膀撩起了纷纷扬扬的水花,透过晨光的映衬,晶莹璀璨,绚丽夺目。
  
  了凡随手拔下路边长长的野草,转过脸来笑嘻嘻地对我说:“了缘,我前天从怀诗那儿学了一招,嘿,等着,我编个蚂蚱给你瞧瞧!”
  
  “怀诗?”了身略微有些惊讶地反问,“师兄说的是那几个住在偏堂的怀字辈弟子吗?”
  
  “对呀!”了凡专注着手中的活计,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了身皱了皱眉:“我听说他们几个都是在上届‘追魂使’比武中落选后被发配到寺中来的,这些人都本非善类,师兄还是小心些为好,可别大意了。”
  
  “了身师兄,”我缓缓开口,“众生皆平等,你我身为佛门弟子,切莫对人另眼相看啊。”
  
  “嘿嘿,”了凡嘻嘻一笑,“果然还是了缘最有慧根了!对了了身,你说什么比武?”
  
  “恩……我也是听闻吧,这似乎是四大家族几千年来的传统,用以寻找培养‘追魂使’去收集‘生命之能’,听说,是为了复活传说中的上古神兽而准备的。”
  
  “四大家族?”了凡来了兴趣,“说的可是东方龙城穆家,南方凤鸣宫洪家,西方虎啸山白家,还有北方玄武岛戚家?”
  
  “正是,了凡师兄对四大家族的传闻也如此清楚?”了身惊奇地看着他。
  
  “啊,那我听到的和你说的就是一回事儿了!”了凡容光焕发道,“我这几日下山,许多人都在谈论这个呢!江湖中早传的沸沸扬扬了,说是再过不久,四大家族就要召开一个比武盛会,我可好奇着呢!师傅他老人家一向不过问世事,我一个出家人,又不好到处跟人打听……嘿,这下我可明白了,原来咱们寺中就有参加过上一届比武的人啊!那场面一定是热闹有趣极了……”
  
  “了凡,你又不安分了,哪里还有个佛门弟子的样子!”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皆是一震,了凡立刻收起了笑脸,三人急忙都转过身去双手合十行礼道:“了尘师兄。”
  
  了尘手持佛珠,怒目瞪着了凡,后者心虚地不敢抬头,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这有时连师傅都拿他无可奈何的了凡,一见到了尘大师兄,用他自己的形容来说就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我微笑着摇摇头,世间万物,倒还真是一物降一物。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怪异的情绪,我强自地将它忽略了。
  
  空气开始凝滞,浑然而悠远的梵颂之声在香烟袅袅的春风中,无限的延长。了尘训斥了几句了凡,便让他与了身先行一步,转而对我说道:“了缘,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我的心忽地一沉,却仍不动声色地道是,了凡转身前暗暗冲我眨了眨眼,我想他也一定猜到了大师兄要与我谈些什么。其实,我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只是……只是在那个瞬间,那个被夕阳的光芒刺激而将双眼瞇起的一瞬间,我看见那双漆黑迷蒙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宛若墙瓦之上的琉璃。却又在片刻之后,染上了人性的情绪与色彩,透露着主人的无助与哀求。仿佛之前的那一瞬间是个错觉,只是个错觉。
  
  或许有时候,一瞬间,就已足够。
  
  “了缘,”了尘开口向我问道,表情很是严厉,“那位唐姓女施主如今可还是住在寺内客堂中?”
  
  “回禀大师兄,确是如此。”我如实地回答。
  
  “她的伤势如何了?”
  
  “听梅老先生离寺那日所说,像是好的差不多了,只须静养些日子,便可痊愈。”
  
  “像是?听梅老先生所说?”了尘加重了语气重复着我的话,“怎么你未曾亲自去查看过么?当日不是你将这位女施主带进寺内的么?还特意上山请动了梅老先生来为她诊治?”
  
  “阿弥陀佛,”我稍稍弯了弯身,平静地说,“大师兄,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日我见那位女施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自不可能弃她于不顾,便擅自做主将她带回了寺内请师傅诊治。谁料想这位女施主所受之伤奇特无比,师傅说,普天之下恐怕只有神医寂照与梅有骨老先生二人可以救她。我佛慈悲为怀,于是弟子这才……”
  
  “恩,这些我都听了凡说过了,”了尘点了点头,“不过我也听说,那位梅老先生脾气甚为古怪,只因曾在医术上输给神医寂照,于是发誓即便有人死在眼前也不出手相救。他又怎会愿意随你下山到寺内来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女施主诊治呢?”
  
  我微微皱了皱眉,不禁回想起那日,原因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见到梅有骨的时候,他正弯着腰在自己隐居的小屋前摆弄着那几株早已枯死了的红梅树,他的模样很年轻,一点也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更看不出如江湖上传闻的那般怪异,只是表情看上去却显得异常沮丧。我上前向他行礼,他也不理我,只是自顾地喃喃叹道:“天天都浇水,怎么还是会枯死?”
  
  “先生若是种植红梅,切莫过多过勤地浇水。红梅抗旱,一般旱情时再浇,一次浇透。每逢大雨过后或连阴雨天,还要及时注意排涝,否则涝渍数日即可大量落黄叶或根腐致枯死。”我仔细地观察了那几株枯死的梅树后,微笑着对他说道。
  
  他直起腰来,转过头很感兴趣地看着我:“你这小和尚,竟也懂得种梅?”
  
  我又向他弯了弯腰:“小僧法号了缘,乃是小寒寺住持空相大师的弟子,小僧不才,平日里也喜爱种植花草,小寒寺内有一座梅园,一直以来都多是小僧在打理,所以久而久之,便也略知一二了。”
  
  他急忙上前拉住我的袖子:“那你且说说,除了不要过多浇水外,我还要如何才能不让梅树枯死呢?”
  
  “自然还有很多,梅老先生,”我点点头道,“梅花虽对土壤要求并不严格,可对水分却十分敏感,虽喜湿润但怕涝,亦不喜大肥,在生长期只需施少量稀薄肥水即可。再者,梅花最忌在风口栽培。梅是阳性树种,最宜栽植在阳光充足、通风良好之处。红梅尤其不怕晒,越是置于阳光充足处越是可以生长旺盛,可您却将这几株梅树种在这背阴之地,又每日为其浇水,如何会不枯死呢?”
  
  “怪不得,怪不得,”梅有骨边摇头边长吁短叹,“想我梅有骨一生精通医术,却惨败于人下,自誉喜种梅花,却屡次枯死,到如今,竟还不如一个小和尚懂的多!哈哈哈,可悲!真乃可悲之痴人也!”
  
  “阿弥陀佛,梅老先生,此言差矣。何为痴?佛祖一心要普度众生,救世人脱离苦难,此亦是痴念。痴人未必可悲,关键在于其所痴之事。”
  
  “哦?”梅有骨笑了,“你这小和尚倒有些意思,那么你说说,我是为何而痴?”
  
  我顿了顿,略作思考便缓缓念道:“画师不作粉脂面,却恐傍人嫌我直。相逢莫道不相识,夏馥从来琢玉人。”
  
  梅有骨闻言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拍手称赞:“好!好一个相逢莫道不相识,夏馥从来琢玉人!”
  
  我轻轻摇了摇头,梅有骨爽朗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轻轻回响,伴随着远处的幽谷在雾霁中飘渺。许多人都说,他是被我的信念所感动,才会随我下山出手医人。真是这样么?他自嘲为痴人,我却对他说佛祖亦有痴念,那么,我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痴念才会走了那样远的山路去请他,即便只抱着连一成也不到的希望?
  
  或许,我的痴念,要更为简单而又深沉。
  
  “也许是因为梅老先生与佛有缘吧,”我缓缓地对了尘说道,“他在寺中的几日常与师傅一同参佛,闲暇之时还会一起品茶对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想来,也应是与佛有缘之人。”
  
  了尘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问:“这么说,自梅老先生进寺起,一直到他离开寺内,你都不曾亲自去客堂查看过?”
  
  “回禀大师兄,弟子只在请梅老先生进寺的当日为他引路至客堂,此后因常能在与师傅参佛之时见到梅老先生,便不曾刻意前去客堂过。”
  
  沉静,一片沉静,一如我的心。这是实情,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是佛门子弟,正觉和遍知的大觉大悟者,天地万物事理皆可知觉,以修菩萨行而超越二乘,使众生皆得如自己一样的大觉大悟,所知正确真实而无外道那样邪见妄执的错误。众生皆有皮相,而相由心生。我是归依佛门的僧人了缘,潜心向佛,四大皆空,任何红尘俗念皆与我无关。这是我的角色、我的皮相,亦是我的心相。
  
  了尘静静地注视了我片刻,点了点头,语气似有缓和:“了缘,莫怪师兄多问,你虽是我了字辈弟子中最小的一个,但师傅亦常常赞你是我师兄弟中最聪慧、最具慧根的,极有希望悟得‘五蕴心法’,化解浩劫。近日寺外江湖之上颇多动荡,寺内也住进了不少闲杂人等,师兄不希望你被心魔所扰,以至前功尽弃。”
  
  “大师兄过赞了,若论慧根,了缘远远不及大师兄与了凡、了身二位师兄,更不及师傅的万一。不敢奢求对‘五蕴心法’有所彻悟,只愿潜心向佛。大师兄教导的极是,了缘自当倾听教诲,铭记在心。”
  
  “是你过谦了,”了尘垂了垂双眼,“不过说到底,小寒寺始终是佛门清净之地,有位女客长久留宿寺中,终是不妥。你有空时就且去看看,若那位女施主的伤势已无大碍,还是请她尽早离寺为好,以免惹人闲话。”
  
  “是,了缘记下了,请大师兄放心。”
  
  我顺从地低下头,让徐徐的晨风拂动我的僧衣,袅袅的檀香中混杂着早春红梅的清香。佛义,如来,观音……智之偈语,散播思想的花,随时播种,随时开花,将人生过程点缀的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棘荆亦不觉苦。这便是我应要追逐的信念,所谓的出世和入世,其实并不遥远。
  
  [二]入山又恐别倾城
  
  夜深,无月无星,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南墙上那被烛火的微光衬托得柔和的脸庞侧影忽然出现了警觉的曲线,彷佛有人在撩拨最为深处的神经。当我还在襁褓中时就被遗弃在了小寒寺的门外,是我的师傅——小寒寺的住持空相大师收留了我,并为我起了法号:了缘。自我记事起,这寺内的一切便是我所有的天地。因为熟悉,我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寺内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因为熟悉,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地方该发生的动静;因为熟悉,所以,此刻那细微的声响显得是如此诡异。
  
  我放下手中的佛经,闭上双眼,暗暗聚气。如同动物一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领域,那领域里有着自己的气息,将内力化为气留在身体四周,并以自己为中心慢慢扩散出去,任何范围内的物体皆可察觉。这是师傅传授与我的内功心法,我学的很是用心,或许是因为知道它得来的不易。
  
  师傅曾经并不想教我武功,虽然几位师兄经常说寺内的弟子当中,师傅最为看中的便是我,可我却始终感觉我与师傅之间一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武学有了尘大师兄,他是我们中武功最好一位,他嫉恶如仇,对恶人从不手软。师傅在这一点上虽总是颇有微词,但他依然对大师兄十分信任;聪慧如了凡师兄,他童心未泯,喜爱热闹,却深谙佛法,极具慧根,与我也是最为要好。师傅对他很器重,对他的胡闹常常睁一眼闭一眼,并不多加苛责;完美则似了身师兄,他应是我们中最得师傅喜爱的一位,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每一个分寸都拿捏的正好,佛学武艺样样精通却又并不是最突出,举手投足都完美到无懈可击。
  
  而我,我对于师傅来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或许连师傅自己也未曾参悟吧,否则他为何他迟迟不愿教我武功,又为何会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问过我一个让我至今仍不解的奇怪的问题……可是后来,他还是传授了我一身的功夫。他常常对我念道:“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我想,师傅定有他的思虑,只是我佛性尚浅,不能领会罢了。
  
  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浓厚的乌云垄罩着天空,没有任何光害的小寒寺被纯然的黑暗所包围,只剩下黑灰的区块填充物体的色彩。也许黑暗让人本能地产生了恐惧,所有的感官无端地放大、扭曲。平日熟悉不过的曲径此时却是如此妖异,墙边的佛像也不再和睦慈祥。
  
  我想起晨间大师兄对我说的话,没由来地觉得心慌,莫非我真的已被心魔所扰?可是这心魔又来自哪里?亦或又是我的一个错觉?不,不会的,我深知佛在我心中,我知道佛能体会到世人的痛苦,知道那至高无上的存在能明白我的哀伤,所以始终不曾彷徨与绝望,就算,就算……
  
  “啪嗒”,清脆的断枝声从梅园里传来,我警觉地闭住了自己的气息,然而红梅的清香太过浓郁,还是幽幽地顺着晚风向我袭来。
  
  “了缘师傅,是你么?”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梅花丛里,若隐若现着一位薄衣女子妙曼的身躯,轻卷眉弯,不施粉脂,拢着纤纤长发,手持一株红梅,款款而上。不经意的问句让我放下了刚才的敌意,却又升起一丝更为微妙的警惕。
  
  “女施主,小僧有礼了,”我垂下双眼向她行礼,“天色已晚,施主重伤初愈,还是莫要在外过多逗留,早早回房休息为好。”
  
  “了缘师傅怎知我的伤已经‘初愈’了呢?你可有好些日子都没来看过我了,我还未曾感谢了缘师傅的救命之恩呢。”她笑意吟吟地向我靠近,梅香混着她的发香,使我越发的不安。
  
  我想起初遇她那日傍晚,在山下的驿站,她与一群持剑的武士拼杀,那些武士个个武艺非凡,杀气在几里之外便可明显察觉,她以少敌多,手中虽无兵刃,却始终不落下风。我钻研武学多年,那几个武士的武功路数一眼便可看出应是师承墨家,可她的招式却是十分奇特,难以辨析。激战中,驿站原本聚集的人都做鸟兽状散去,如今江湖之中颇多动乱,人人自危,谁都不愿为不知来历的人打抱不平以至惹祸上身。我踌躇着是否要出手相救,却忽见几道白光咻咻闪过,未待我反应过来,如雨点般的暗器已破空向她飞去,击中了她身上多处要害。
  
  西下的阳光映红了天边的晚霞,鲜红的液体从她瘦弱的体内崩出,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一片一片地飘散,洒落在空气中,恰似这早春的红梅。我至今仍无法理解自己那时为何要看的那么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巨细靡遗,那四散着、飘落的物体。那时的我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态来看着这一切,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她转过身来,发现了我的存在,微微一怔,几枚暗器擦着她的脸庞飞过,她没有闭上眼睛。
  
  她没有闭上眼睛,在那一个让我茫然又震惊的瞬间里。
  
  人在分神的时候受到突如其来、近在眼前的袭击,第一反应究竟是什么?
  
  闭上眼睛。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的反应。包括我,我的师兄,甚至是师傅。那是生命的本能,可是这个女子,她怎么能够抗拒?她的眼里没有惊讶,没有害怕,只有平静,仿佛早已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不会恐惧失去生命。
  
  只有佛才可以超越生死,超越一切,接受既定的轮回,接受死亡亦是轮回的一部分。所以即便是处在性命攸关之际,也会平静得毫不惊心,没有一丝情绪,甚至不闭上眼睛。那是生命的轮回之中早已定下的一个过程,本就应该存在宛若呼吸。那是我信奉的佛义,参悟的佛法,最为虔诚的信仰,于是,我所有的彷徨、绝望,都化成最为坚定的信念。就算……
  
  就算,在某个瞬间,心中似乎微微有了些动摇。
  
  红梅的香气将我从记忆中拉回,她见我并没有答话,便继续软声说道:“那日我遭遇仇家的伏击,被暗器击中致命要害,若不是了缘师傅你及时出手相救,并将我带回寺内,又请来梅老先生用‘梅骨针’为我治伤,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了。如此大恩大德……”
  
  “女施主无须介怀,”我谦逊地开口打断了她,就像是早已习惯了这般的说辞,“了缘身为佛门子弟,救众生于危难之中乃是义不容辞之事,并谈不上何等恩德。再者,世间之事皆有轮回因果,施主能够康复,皆因你命不该绝,了缘并没有做什么。”
  
  “轮回因果,命不该绝……”她玩味似地重复着我话中的字眼,接着嫣然一笑道:“师傅别再女施主女施主的称呼我了可好?听着怪别扭的,你只知我姓唐,还不曾问过我的名呢!我双名两个鱼字,是家父起的,他是个商人,不曾读过许多书,因是以渔业起家,便给我起了这个名。是不是听着有些奇怪?不如了缘师傅你以后就唤我作鱼儿可好?”
  
  她浅笑着向我靠来,酥软温润的气息充斥我的周围,我退后一步,义正严词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慌乱:“女施主请自重,此乃佛门清静之地。”
  
  她微微一怔,接着掩嘴轻笑,笑声如银铃一般悦耳,我的心中虽有不安,却也在这笑声之中逐渐平稳、安定,而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
  
  读心,读对方的心,琢磨她说的每一句话,读取她隐藏的秘密。富商之女,缘何会被墨家武士追杀?千金小姐,怎会在死亡面前那般漠然?每一个疑点都在我脑中一一列开,我知道这本不该是我应去细纠的问题,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人人心中皆有佛性……只是,一切的佛义在此时都显得无力。
  
  她敏锐地察觉出了我的怀疑与戒备,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只平静而淡然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寂静如同一汪深潭,漆黑的湖水,每一滴水滴都倒映着了缘的身影,却凝结不成一个我自己。
  
  我想起曾经,很多年前,众师兄弟都在后山的武场跟随大师兄习武,而我却在佛堂之内与师傅一同诵经。那时的我还年幼,无法参透佛理,不能达到有所觉的境地。呼喝之声远远地传入我的耳朵,便扰乱了我的心志,让我渐渐焦躁不安。我抬眼看着一脸恬静的师傅,忍不住开口询问为何我不能与师兄弟们一起练武,他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并不作答。
  
  末了,师傅起身推开窗,夕阳缓缓下降,窗外的阳光斜斜的洒落下来,佛堂内的佛像与青烟带来光与影的交织,洋溢着温暖又清冷的橘色。师傅说,众生皆有皮相,而相由心生。戏台上的戏子所扮演的每个角色皆是一副皮相,而一个出色的戏子则是可以深透每副皮相的心相,甚至连自己都相信那就是他本来的心相。人亦是如此,佛也不例外。
  
  我懵懵懂懂地记着师傅说的每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参悟,师傅转过身,微笑地看着我,他说:“孩子,你想要什么东西?”
  
  我想要什么东西?
  
  我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穿过了眼前持梅的女子漆黑透亮的双眸,视线专注却没有焦距,投射在虚无当中的某一点。那个时候,师傅并没有唤我了缘,他叫我孩子,他问我想要什么东西。倘若了缘是我的皮相,那么脱去了这副皮相的我是什么?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相?我会想要什么东西?
  
  “恩……等了缘想到了,再告诉师傅吧。”那时的我,苦苦思索了很久后才这样回答道。
  
  “好。”师傅给了我一个慈祥的笑容,第二天起,他开始教授我武艺。
  
  顷刻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摇晃,像是摇摇欲坠。“了缘师傅,你怎么了?”面前的女子轻轻问道。
  
  我没有说话,心中大为震惊。不,这不是应该出现的局面,明明是要探究对方的秘密,怎会竟然在此时看见自己……自己早已忽略的东西。
  
  她低头嗅了嗅手中的红梅,抬眼看着我道:“了缘师傅,我听梅老先生说,这座梅园里的梅树,都是你一人亲自打理的是么?”
  
  “正是……”我回过神来,有些不安地答道。
  
  “看来,了缘师傅也是爱梅之人了,那么我给你讲一个与梅有关的故事可好?”
  
  “女施主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她莞尔一笑:“指教二字绝谈不上,不知了缘师傅可曾听闻四大家族中的东方龙城穆家与南方凤鸣宫洪家?”
  
  我点了点头:“小僧略有耳闻。”
  
  “这个故事,正是发生在这两家之间。”她轻轻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很多年前,凤鸣宫曾经遭遇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危机,大举的邪教弟子向他们围攻,甚至用上了巫蛊之术,洪家连连败退,眼看就要被攻破了城门。这时,正巧经过那里的龙城穆天风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打退了敌人,自己却也身负重伤。洪家的人上上下下都视他为再世父母,恳请他留在凤鸣宫养伤,洪家大小姐洪芷筠更是日夜亲手为他护理,事无巨细。于是,英雄美人相爱了,他们彼此一见倾心,琴瑟相合,洪穆两家更是极力促成,本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应?”我注意到她加重语气的一个词语。
  
  “对,本应。”带着笑意的声音继续说,“他们在一株红梅树下私定终身,彼此都立下了永不欺骗、永不分离的誓言,那也是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那日的梅花,开得就好似眼前这般绚烂。”
  
  “后来呢?”我不知怎得提起了兴趣。
  
  “后来?后来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人人都为了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结合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完美的婚礼,所有象征着杀气的武器都要好好收起。不能让任何不快玷污的这场幸福的典礼,却形成一个绝妙的时机,幸福的时刻,总是会忽略了潜在的危机。洪家世世代代相传的生命之珠在那一晚遗失,那是他们家族的守护神兽赖以生存的希望,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英俊的新郎。幸福的新娘,葬送了她的整个家族,穆天风离开了她,背弃了他们的誓言,回到龙城登上了城主之位,从此,龙城穆家控制住了其他三大家族,成为了四大家族之首。而洪芷筠却被她的族人所唾弃,独自一人带着她与穆天风的孩子流落江湖,贫病郁郁而终,葬在了一株红梅树下。多年以后,穆天风得知她的死讯,便将城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弟弟穆东流,之后弃城而去,在洪芷筠的坟前挥刀自尽。此后,每到早春时节,那株梅树都会开出满树的如同鲜血一般殷红的红梅,凄美,冷艳……”她平静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垂下了双眼,嘴角却绽放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带着一丝快意。
  
  “阿弥陀佛……”我喃喃地念道。
  
  “了缘师傅不会觉得好奇么?”她紧紧地盯着我,“穆天风明明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只是在做戏,那么,为何到了最后,他又要再放弃了一切为洪芷筠殉情?”
  
  锐利的言语彷佛一把利刃,滴着银光的剑尖指向谁?我的心中有些慌乱,我应该如何回答呢?这是他们命中早已注定的宿命么?
  
  我皱眉,视线对上了她专注而没有任何情绪的双眼,绝然的黑色专注地吸收着每一分色彩,漆黑的明镜里依然倒映不出一个我自己。
  
  是啊,为何呢?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彷佛气泡般自心底浮起,究竟是为何要救她?为何要将她带回寺里?为何要为她去求梅有骨出山?又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不曾前去看她一眼?真的是我心中所想的,并一直如是说着的那些理由么?可是为何此刻的我心里,却是如此纷乱?如果说出色的戏子是可以让自己都深信,他的心相便是他所扮演的皮相……
  
  那么我,是信,还是不信?
  
  “因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毫无生气。
  
  ……
  
  那一晚忽然产生的迷乱与彷徨都随着我匆忙逃离的脚步而渐渐扩散,我仓皇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和衣躺在床上,恍惚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睡着了,可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恶梦挤进窗棂的缝隙里,拉成细细长线,乱如麻团。
  
  “大慧。我说如来藏,不同外道所说之我。大慧,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槃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如是等句。说如来藏已。如来应供等正觉,为断愚夫畏无我句故……”
  
  我喃喃地念诵着佛经,与心中如同万蚁侵噬一般的心魔做着抵抗。佛陀说众生是由名、色组成的聚合。名,我们的精神活动,不可见,但知道它的存在;色,生理的活动,有色相可见,是我们的身体,身根。名与色可分为五种聚类,即是五蕴。
  
  相传,小寒寺有一门至高无上的心法——“五蕴心法”,只是不知出于何故,已经失传了好几百年,连师傅也未能再度参悟。与之一起成为传说的,还有一场不知何时必将会出现的命中注定的浩劫,只有那个悟得“五蕴心法”的高僧才可以化解这场浩劫,拯救众生。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上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并不奢求自己会成为那个传说中的高僧,我只求可以参悟一二“五蕴皆空”的境界,便可有所觉,不会再被这心魔所困扰。
  
  只是……参悟,谈何容易……
  
  一夜无眠。
  
  [三]世间安得双全法
  
  “你说什么?!江湖中众多武林高手正从四面八方一起向小寒寺涌来?!”了凡瞪着那个报信的青衣弟子,一脸震惊地问道。第二日清晨,早课还未开始,小寒寺上上下下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
  
  “不可能吧?小寒寺素来与江湖中人并无瓜葛,怎会……?”了身皱着眉头道,一直没有说话的了尘听见这句话,忽然严厉地扫了我一眼,我心中一慌,忙垂下了双眼。
  
  “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了尘厉声寻问道。
  
  “弟子不太清楚,只知道听说是与‘追魂使’比武大赛有关。”
  
  “比武大赛?追魂使?”了凡大声道,“大师兄,我们寺内不是有几位怀字辈的弟子是参加过上一届比武大赛的人吗?去问问他们吧?”
  
  “也好,”了尘点点头,“了凡,你去将他几人带到这里来;了身,你传令下去,多派些弟子守住山下入寺的各个关口要道;了缘,你快去告诉师傅,请他来主持大局。”
  
  我们三人忙不迭地应是,接着转身出门,了身急急忙忙向寺门奔去,我和了凡则快速地赶往后堂。
  
  “了缘,我有预感,小寒寺将会有大难。”了凡喘着气,声音里满是忧虑。
  
  “师兄为何会有如此预感?”我震惊着问。
  
  “说不上来,”了凡摇了摇头,“但愿我的预感是错的,了缘,你要小心,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不简单,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我怀疑寺内有奸细,而且就在我们之间!”
  
  “奸……奸细?”我猛地停下了脚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先抵抗外敌,”了凡焦急地对我说,“了缘,你记住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我们师兄弟中最有希望接替师傅振兴小寒寺的一个,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我不敢断言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那场浩劫,但如果不幸被我言中,你一定要悟出“五蕴心法”的真谛,切莫辜负了师傅和我们对你的期望啊!”
  
  “了凡师兄……”我茫然地砸了砸嘴,脑海中一片空白。
  
  “好了,你快去通知师傅吧,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了凡拍了拍我,就急忙向偏堂跑去。
  
  不,不该是我。我急急地赶路,心绪乱如麻团。不该是我,了尘、了凡、了身……任何一位师兄的佛性、悟性,还有武功都在我之上。接替师傅振兴小寒寺,悟得“五蕴心法”,化解浩劫……这是个多么沉重的担子!我从没有想过,从来不知有一天我也要去面对。不,我当然还不够资格!我的心中尚有心魔未除,包括卑劣,包括负面,包括欲望,以及贪、嗔、痴、恨、爱、恶、欲,人性的七宗罪。我还无法顿悟生死轮回,无法参破五蕴皆空的奥义,一切怎么会来的如此之快,快的……快的是如此刻意。
  
  我想起刚才在佛堂内了尘大师兄看我的眼神……奸细……我捂住了嘴巴。
  
  我在后山静修的竹林内找到了正在打坐的师傅,他平静地听我叙述完,点点头问道:“是吗,这是何时的事?”
  
  “听说是就在刚才,来得很突然,之前也全无迹象。”我焦急地答道。
  
  “阿弥陀佛,”师傅闭上双眼念道,“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了缘,你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
  
  我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弟子认为,既种业因,必有业果,小寒寺此翻遭遇大敌当前,必是有种下的业因在先。”
  
  师傅微笑着点头:“以轮回心生轮回见,是故我说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先断无始轮回根本。了缘,你的确长进了。”
  
  “师傅过赞了,弟子仍是愚钝。”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阿弥陀佛,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师傅摇了摇头,叹道,“了缘,这么多年了,师傅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张了张嘴,半晌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喃喃地反问:“我的身世?”
  
  “不错,事到如今,也该是到了让你了解的时候了。”师傅睁开双眼看着我道,“你的生母名叫月澄,出身北海贵族,是北海箫唯一传人。你的生父名叫阳崖,他正是四大家族的追魂使之一。由于你生母的家族北海一门的门规不许与外人联姻,所以当年她生下你后,不得以将你送到了小寒寺的门外,并留有书信一封,写明了你的真实身份。了缘,你乃是四大家族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唯一希望的关键。由于你父母的血脉在你的体内相结合,汇结成了生命之能,只有靠你的血脉为引,才可启动那复活上古神兽的封印。”
  
  我的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么说……这么说,那些人都是因弟子而来?”
  
  师傅点头:“应是如此,多年来,我一直未曾向任何人泄露你的身份,却不知他人如今是从何得知。阿弥陀佛,何以故,空本无华,非起灭故,生死涅槃,同于起灭,当知虚空非是暂有,亦非暂无。善哉善哉,此乃孽缘啊……”
  
  “师傅……”我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弟子不明白,四大家族为何一定要复活上古神兽呢?弟子听说那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神兽早在几千年前的那场生灵涂炭的战役中为了封印开在各处空间的通道而消失了,如今……如今若是再将其复活,世间岂非又要引起浩劫,重蹈覆辙?”
  
  师傅叹了一口气,喃喃念着:“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伸手扶着一旁的翠竹,痛苦地说道:“师傅,弟子如今该如何是好?”
  
  “了缘,你不该问我,而是要问自己的心。”
  
  “我的心?”
  
  “对,问你的心,你自己的心。为师一直都知道你并非普通之人,担心你不能及时看清自己的心,所以才迟迟未曾教你功夫,是怕你会走火入魔。”师傅站起身缓缓看着我道,“了缘,只有你才是化解一切的关键,你留在这里细细参悟吧,寺内事情,就不必过问了。”
  
  我缓缓跌坐在地上,凝视着师傅远去的背影。
  
  我的心,我自己的心。那是什么?是盛满了大彻大悟的决心,一念一念、一片一片地将其剥离,最后看见四大皆空?是坚定着普渡众生脱离苦海的信念,莫笑痴人痴,皆因安有痴于痴人者?是愿意接受既定的轮回,接受一切苦难,终却对死亡望而退却,犹豫彷徨?
  
  “孩子,你想要什么东西?”
  
  想要的东西,唯一的东西,不管路途再艰辛,不管是否受尽磨难,不管前方的道路是否充满荆棘……不是满身的武艺,不是修成正果,不是解救众生……我无法回答,因为师傅无法给予。
  
  我想要,最真实的自己。
  
  我看不清生死,我参不破轮回,僧人了缘也好,追魂使也好……这一个一个的皮相之下,我看不见自己,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穆天风明明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只是在做戏,那么,为何到了最后,他又要再放弃了一切为洪芷筠殉情?”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闭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我违背了师傅的吩咐,离开了竹林,我想要去问一个答案,去找寻一个理由,不论你是否真的就是那个奸细。背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很多时候,我们都知道结局,却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缩短距离的理由,仅此而已。
  
  她打开房门,看见是我,非常讶异:“了缘师傅?你怎么会来?”
  
  我并不说话,她笑着拉我进来,举起手中的香囊对我说:“你瞧,这是我昨晚做的,是不是很漂亮?”
  
  白色的僧绢上精致地绣着朵朵红梅,一阵梅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佛与梅,泾渭分明,画出一条深深的界线,隔绝了彼此的空间。
  
  “有许多武林人士正朝小寒寺赶来,恐怕将会有一场恶战。”我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平淡的语调没有任何情绪。
  
  我皱眉,我不应该用这么淡然的语气……我应该略带哀伤面露焦急,为我的师傅以及同门众师兄弟担忧,为她的安危而焦虑。
  
  “喔……”她的回答毫无波动,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
  
  我再次皱了皱眉,她不应该回以淡然的语调……她应该如同刚才一般惊讶,语气焦急,表达她是正在分担我的情绪,为了小寒寺以及自己的性命而担心。
  
  我是僧人了缘,而她是富商之女唐鱼鱼,这是我们的皮相,我们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为什么在此时,那副皮相却摇摇欲坠,隐藏其下的本质浮溢,等待着破堤而出的时机。我可以选择,我可以继续拢紧这副表皮,做我虔诚的僧人,直到那必然的分别来临,还是……
  
  我平静地看着她:“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
  
  她平静地看着我:“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习惯了与死亡为伍。”
  
  活下去,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如果谎言和伪装在你的人生里是无法避免,那么你甘愿接受自己的一切——包括卑劣,包括负面,包括欲望,包括人性七宗罪。如果当他人的存在妨碍了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愿望,那么就会抹煞掉他的存在是吗?
  
  我没有说话,她微笑,跨越了那条界限,酥软温润的气息向我袭来,而我最终没有躲开。
  
  指尖轻滑过对方的颈项,棉布僧衣摩擦的声音宛若情人的低低细语,温暖的呼吸拂过敏感的凝肌,旖旎的场景夹杂着一丝诡异。最终的试探,是否只有身体的无限接近,才能跨过内心最后的距离。
  
  我不应该是僧人了缘,她不应该是唐鱼鱼,我们相遇之时,已没有了心。
  
  我们如同盲人般摸索着对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感受到火热的肤触,情欲激起了最原始的欲望,她的吻落在我的额头,我的唇吻上了她的眼睛。我紧紧地抱着她,进入她,与她合二为一,她的痛苦化为娇喘呻吟,我的痛苦化为粗重呼吸,好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维系,于是我们紧紧纠缠住,不愿再分离。
  
  为何放任欲望,为何跨越界线,为何背弃信仰,我已看不清。只知道她酥软温润的气息袭来,而我最终没有躲开。
  
  最出色的演技,是逼真到连自己都深信。
  
  [四]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坐在窗前,轻轻的用梳子梳过头发,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耀着如丝般的色泽。我伸手穿过她的发丝,手指在发尾缠绕,她抬起头来,我们的目光交汇,我的眼睛流露出温情,我的动作轻柔无比,我想我应该像个情人,第一次像个情人,完美的情人。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这样问她,声音坚定无比。
  
  她垂下双眼,迟疑了片刻,露出茫然的神情。
  
  “等我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她微笑着如是说。
  
  “好。”我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离去。
  
  真的离去,不是之前的暂时逃离,而是真正的离去。不说再见,没有道别,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一个人独自的来,一个人独自的归去。那是我们最深的本质,无法更替。
  
  最想要的东西,你也无法回答,因为我也无法给你。
  
  比谁都要努力地活下去,比谁都要平静地接受死亡,不登极乐,不下地狱,屏除在如来的佛法之外,在生死之间游移。所以最后想要的,仅仅是,不想再睁开眼睛。
  
  那夜的小寒寺,被红色的烈焰焚尽,四大家族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和东西,听说,墨家武士已经先行一步派出了奸细混入小寒寺将他们要找的人刺杀,他们抓住了那个女刺客,秘密拷问了很久之后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最后只好将她处死。小寒寺的僧众拼死抵抗外敌,大弟子了尘在激战中不幸死去,住持空相大师也在当晚圆寂,临死之前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弟子了凡。而后,了凡却为了寻找在当天失踪的小师弟而离开了小寒寺,又将住持之位传与了三师弟了身,从此不知去向。寺内曾经一直对了身颇有微词的弟子都在那夜被烈火焚尽,一切秘密,一切痛苦,一切传说,全部随着火焰化为灰烬。了身宣布他已悟得了“五蕴心法”,化解了浩劫,成为了小寒寺新一代的住持,并重修了庙宇,香缘广进,风光无比。
  
  传说,一切都只是传说。传说与故事之间的区别只有时间,时间留不住故事,却可以将故事化为传说。
  
  僧人了缘在那天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记得那日,了凡曾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活下去。
  
  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习惯了与死亡为伍。
  
  我就是那个僧人了缘,那是我曾经的皮相,当年的我,为了自己的信仰,为了救众生脱离苦难,为了超越轮回,为了不使自己的清醒和理智迷失在瞬间的迟疑里,为了不让心魔左右自己的佛性和应戒守的清规……我拒绝任何东西超越既定的界限,我不能让任何邪念扰乱我的心志,佛引导着我,而我亦在引导着我自己。
  
  如来佛祖释迦牟尼成道之时是如何顿悟到真正的修行即是离开苦乐二边的中道,克服了内外的种种魔障,彻见自己本来面目,止息一切妄想无明,终而修成正果的呢……这是否只是一种最原始的信念,一种为此而活下去的信念?丰富生命的其他东西都是可被遗弃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真实而诚挚的活下去,也许没有热衷,也许没有波折,生命仅剩下空虚、迷惘、孤单和平静。可只有接受了那一切,并由衷地去认可它,才会发现孤独平静空虚迷惘并不死寂,它们甚至原本就在我的生命里宛如血液流淌在血管般稀松平常。于是不再有贪、嗔、痴、恨、爱、恶、欲,不再恐惧死亡,在生命既定的轮回那天到来之前,平静地活着。
  
  五蕴的真相是无常、苦、空、无我。五蕴中的每一念都在生灭变化,故它是无常的;因为它无常,每一念生起后,终归会消灭,故苦;因为在五蕴的聚合中,任何的一个东西都不是常在的,不是独立的,不是单一的,没有人控制,它一直随着因缘生灭,故无我;因为五蕴是因缘所生,因缘所生的东西没有自性,即使没有自己的性能,所谓没有自性,无自性故空。
  
  了缘,既可通晓五蕴皆空,参悟轮回之道。我始终相信有那样的佛的存在,用他的双手捏造出众生,定下生存的规矩,定下生死轮回。
  
  于是我走了很远,悟了很久,看遍了人情冷暖,看尽了世态炎凉,看透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苦行,乐行,皆不是真正的修行,只有位于中道,才终可看彻自己。不害怕死亡、不恐惧失去生命,不是因为习惯所以才毫不惊心,只因为那是生命的轮回之中约定好的休息,本就应该存在宛若呼吸。不管轰轰烈烈还是平淡度日,都会迎来那一天。只是,在休息的日子到来之前,比谁都要努力的过下去。
  
  所以,即使当面对生死存亡之际,也可以,不闭上眼睛。
  
  我面对着阔别十年的小寒寺,平静的没有一丝情绪,它已经变了,我不再对它熟悉,不再可以准确地分辨出寺内每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再清楚地知道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地方该发生的动静,寺内的僧众也不认得我是谁,只当我是个远游的苦行僧。
  
  曾经的梅园,在那场大火中焚尽,残留的几株枯梅树还未被人清理。枯梅之所以会枯,不是因为过多的浇水,不是因为过量的施肥,不是因为没有晒到阳光,它会枯死,皆因那亦是它的轮回。痴人种梅,屡种屡枯,屡枯屡种,那么痴于痴人者呢?
  
  他从此再不种梅。
  
  我推开佛堂的门,身穿一袭住持袈裟的了身看见了我,仿佛看见了鬼魅一般,瞪大了双眼,浑身发颤。
  
  “是你杀了了凡,因为他发现了你通过那几个怀子辈的弟子与四大家族暗中勾结,偷走了当年我生母留在我身边的书信交并给了他们,再借他们之手,助你除去寺内不服自己的同门。可这一切却被了凡无意中发现了,于是你杀了他,再做出他离寺去寻找我的迹象,转移四大家族的视线,你也正好可以开脱,是不是?”我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还有一点安慰的情绪。
  
  “了……了缘?……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回来……”他颤抖着不敢置信。
  
  “因为,我悟得了五蕴心法。”
  
  “五蕴心法?”
  
  “不错。”
  
  “你……你胡说!悟得五蕴心法,化解浩劫的人明明是我!”了身恼羞成怒地大叫。
  
  我微微笑了。
  
  穆天风明明知道那是一场阴谋,明明知道一切都只是骗局,明明知道最终的结尾……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只是在做戏,那么,为何到了最后,他又要再放弃了一切为洪芷筠殉情?
  
  那时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因为他的演技太过出色,所以连他自己也深信,他有心。”
  
  那时的她是怎么回应的呢?
  
  “因为那是一段孽缘,所以就算洪芷筠爱的是佛,最后也会变成她心中的魔。”
  
  最出色的演技,是逼真到连自己都深信。
  
  了身抽出身旁的剑向我挥来,青色的剑光从地而起,挽着如蛇吐芯一般的剑花,直刺向我的眉心。我向后退去,足尖点地,从容不迫地躲避着他的剑气。
  
  我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了唐鱼鱼是墨家派来刺杀我,阻止四大家族计划的刺客呢?那夜火红的烈焰燃烧在血泊里,嘎然而止的惨叫声是如此熟悉,宛若佛乐,红色构成了此地的背景,鲜红暗红飞溅,夺走一条又一条僧众的生命。
  
  只有你能杀我,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那么,只有你不能杀我,那又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你本来很有多个机会可以轻易取走我的性命,在那个红梅绽放的夜里,我明明感到了你的杀气,你却又将它隐去了。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行,那一定是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就像我一定知道我的离去意味着什么,我一定知道最后的结局,却还是决然地转过身,去找寻那最终的答案。
  
  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感情?
  
  蓦然间,我瞥见了身的佛案一角之上摆着一只陈旧的小香囊,白色的僧绢上精致地绣着朵朵红梅,暗暗地散发着早已不可能闻见的梅香。
  
  他的剑招越来越快,招招阴狠,招招可至我于死地,我暗暗运气,抓住了他的一个空隙,反手将他抵住,夺下他的剑,剑尖指向他的喉咙。了身冷汗淋漓,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我。
  
  “当年是你亲手拷问的唐鱼鱼?”我冷冷地问道。
  
  “哼……她,她是墨家秘密培训的暗杀手!是派来刺……刺杀你的,你不知道么?”了身的声音十分惊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
  
  我笑了:“了身师兄,你在害怕什么呢?”
  
  在害怕什么呢?我可以想像的出,那个女子在面对严刑拷打时的画面。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宛如品茶般的宁静,从小便接受着非人的训练,死亡一直与她如影相随,打破佛祖定下的规矩,尽管是与光明的佛教信徒迥然不同的行径却通往相同的结局——都拥有着最虔诚的坚定和比谁都要相信,只是为了在约定好的死亡来临之前继续地活下去。任何酷刑——意志再坚定的人也无法承受的酷刑全都向她瘦弱的身体上施去,她会惨声尖叫,她会表情扭曲,但她的眼睛,那双琉璃般漆黑的眼睛却毫无情绪,没有喜就没有斗志、没有怒就没有杀气、没有哀就没有痛苦、没有乐就没有生气……那是一双死者的眼睛。
  
  或者,那是一双佛祖的眼睛。
  
  “了缘……师弟……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杀生的,你……你是传说中的那个化解浩劫的高僧,悟得了‘五蕴心法’的高僧,你不会杀我的……”
  
  手中的剑直直地刺了下去,刺穿了他的喉咙,刺飞了四溅的血花。
  
  “为……为什么……”了身咬牙问出了此生最后的一个问题。
  
  “因为你欺师灭组,勾结外敌,背叛佛义,残杀同门,罪无可恕。”完美的理由,说得连自己都深信。
  
  因为你拿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我抽出了剑,伸手拿起佛案角上的红梅僧绢香囊,轻轻地吻了上去。
  
  是一段孽缘,所以就算她爱上的是佛,最后也变成了她心中的魔。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了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个和尚,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们的爱情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那位姑娘被人秘密地杀害了,那个和尚不久后也悲伤地离开了人世,可是他却留下了一首流传至今的动人诗篇。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负如来,不负卿……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帖杀了凡
  
  本帖对江暮帆使用九转还魂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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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风九杀;提交人:望穿秋水;提交时间:2009/3/2 15: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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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第3轮杀贴]若风碎泪

若风碎泪


题记:四万八千徒门,一泪俱忘往生。

有人说过男人是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
风碎现在要把男人变成水。

少华山后的温泉雾霭蒸腾,风碎默念心法,双腿慢慢隐入水中。身体渐渐透明化作流水,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风碎很快只剩一颗头颅漂浮在水面上,这情景着实怪异无伦。
泼啦一阵水响,风碎又从水中冒了出来,全身湿漉漉的好不狼狈。“又失败了,难道总是要靠符?”

风碎从如意囊中拈出一张黄纸符,踌躇半晌还是收了起来。师傅失踪好久了,这天一符用一张少一张,还是努力练成水遁术是正经。

风碎拜入百里南浦门下快一年了,可惜刚学了些入门道法师傅就失踪了,师兄师嫂忙着寻找师傅,也顾不上传授他道法。偌大一个少华山只有他一个人,每日里翻着那些道书自己瞎练,进境自是极慢。

风碎的火遁术造诣更差,他老老实实扎了个马,运起内功烘干身上衣服,不一会儿身周便白雾弥漫。他年纪虽小,但幼时经历家变,心志磨砺得十分坚韧,对武功一途倒是下过苦功,一身内力颇为不俗。

忽然一团冷水兜头泼下,饶是风碎内力已颇有些火候,这冷暖之变仍是令他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却是如花笑颜,背着双手正在顽皮的吐着舌头。

“是若若啊。”风碎别过脸去,收起了恼怒。

若耶背着手站在那里,左腿划着圈子,裙裾下一点白皙隐约可见,可惜那死小子只给她一个后脑勺。“师傅让我来问问你,那东西什么时候能到手?”

风碎重新扎好马步,开声吐气,再次运起功来。

若耶咬了咬嘴唇,裙摆轻轻扬起,莲足已落到了某人屁股上。“死木头,师姐问你话呢,这般没大没小的。”

某人功运全身,肉座如铁似石,若师姐的小脚倒是吃了些苦头,大怒道:“我告诉师傅去。”
若师姐被气跑了,风碎回到住处,心里也犯嘀咕。卧底这么久,别说那东西,连人都不常见到,叫他如何去找?

百里南浦辟庐而居,巴掌大块地方,早让他翻遍了,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想来那东西若如墨师说的那般重要,定是会随身携带的,可百里师傅都失踪了八个月了……
几本道书都快被他翻烂,可是无人指点,练起来事倍功半,心法背得再熟也没用。祖传的武功风碎已练到极致,墨悲风师傅传授的武功也有些心得,但要想报那血海深仇却还远得很。能够拜入方外奇人百里南浦门下学习道术本是一条捷径,怎奈何造化弄人,现在进退两难。


风碎苦修月旬,终于练成了水遁术,这一日他将身躯化入泉水,灵台处一团温热,舒畅之感远非平日洗浴可比。那泉水似与他化作一体,每一块卵石,每一个气泡都与他灵感相通,实在是奇妙无比的经验。

忽然间心中一动,却是感应到有人到来。这少华山有百里南浦的禁制,等闲人不能深入,若耶也是经风碎指点后方能出入自如。风碎潜往泉眼,收敛起所有灵能,一想起那烦人的若师姐随意浪费他赠送的天一符,风碎就气不打一处来,存心要躲着她。

“师兄,你又动坏心思了。”语音传到水底已不大分明,但声音的主人娇媚动人,倩影已倒映在水中。

一串小水泡从泉眼泛起,却是风碎的眉毛挑动了一下。原来是师兄燕惊秋和师嫂残云回来了,风碎正想出去相见,只听见燕惊秋笑道:“琴瑟合鸣是本功要诀,须当时时操练。”

残云扭动了下身子:“才到家你就这样,也不管小碎去哪里了?”

燕惊秋说:“山下禁制未动,这混小子定是无人约束,不知溜到哪里摸鱼捉鸟去了。”

他嘴上说话,手里也没闲着,这双修心法甚是神奇,残云并无多少抗拒,半推半就中便褪去衣裳练起功来。

泉眼翻涌不停,风碎眼睛都直了,凝云滞雨声中,一团白肉分外晃眼,师嫂原来是这么美的,少年的心头忽然兴起一股邪恶的冲动。

双修功法确实不凡,云燕双侣征战不休,花样百出,端的教风碎大开眼界,他正是情怀朦胧的年纪,于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今日一朝悟道,亏得是在水遁之中,否则不知会喷出多少精血来。

残云突然止住娇声,说道:“不好,有敌人闯入。”

燕惊秋与她心意相通,片刻间便也感应到,两人仓促收束一番,如风般掠走。

风碎从泉中悄悄探出头来,脑中挥之不去的仍是师嫂的乳波臀浪,努力平息了心境,方才往感应中禁制被破处追去。

山腰处早已打作一团,风碎大老远就望见空中一道白虹穿梭来去,正是师嫂修炼的出云剑在大展神威。

对手实力显然也颇为强悍,十几个蒙面黑衣人此起彼落,结成阵势,师兄师嫂联手竟然拾掇不下。双方各出奇招,只打得飞砂走石,少华山的古木灵兽都遭了殃。

少华山乃钟灵毓秀之地,异灵至宝不知道藏着多少,风碎闲暇时便于山间寻觅,搜集来炼作修习机关术的材料,眼见得灵山毁坏,心中疼惜不已。

燕惊秋的兵器是金刚杵,至刚至猛的兵器,舞动起来虎虎生风,威猛无俦。他一杵击出,怒喝道:“朱颜残,原来是你!幻月殿这点微薄道行,也想与我少华山为敌么?”

领头的黑衣人身形窈窕,显然是个女子,蒙面黑巾被杵风扫落,露出一张青铜面具来。这张面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正是幻月殿大将朱颜残的招牌。眼见行迹败露,她也不多说,抛却手中长剑,索性把招牌兵器雷火神锤也亮了出来。

风碎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朱颜残,三年前的毁家之恨顿上心头!站在她旁边的那厮不就是余花乱么?那身形化成灰风碎也忘不了,父亲风敬亭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那边厢幻月众人见身份已被揭破,也不再藏头露尾,纷纷换上趁手的兵器。一个黑衣人排众而出说道:“久闻残云女侠大名,在下杨仞云,新炼了一口飞剑,请指教。”

残云修道有成,已接近剑仙之流,本命兵器出云剑威力甚大,她以身御剑来去如电,是场中最难对付的。

杨仞云祭出了他的飞剑,剑身发黑,剑脊处一缕白色来回流动,一看就是灵器。但听得他说道:“此剑名天冥,乃我恩师微宣子所赐,颇有异处,女侠小心了。”

话音刚落,他已化身一道黑虹直取残云,这身剑合一的造诣竟不在残云之下。只见半空黑白两道虹光交织来去时分时合,斗得甚是激烈。杨仞云一人便接下了残云,幻月殿其余众人趁机围攻燕惊秋。

风碎无论武功道术都与场中众人相去甚远,自知贸然下场并无益处,他竭力克制住复仇的冲动,等待着出手的良机。

风碎的手一向很稳定,飞云山庄的武学是以拳法为主,庄主风敬亭外号神拳无敌赛孟尝,身为其爱子,风碎小小年纪就在拳法上有很深的造诣,但是这会儿他的手控制不住的抖动。面对仇敌,尽管他经历家变后心志更胜成人,却也按捺不住胸中那股暴戾的气息。

燕惊秋独挑众人,显示出了深厚的功力,金刚杵举重若轻,四十八斤的重兵器使得如短剑般灵便,左格右挡,丝毫不落下风。间或中施展道家秘术,就令幻月众人退避不已。余花乱、连千山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在他手下竟讨不到半点好去,激战中有两人与燕惊秋的金刚杵正面对上,竟是狂喷鲜血倒飞出去,显是无力再战了。

只有朱颜残的雷火神锤乃是上古神器,连环双锤飞动间隐带风雷之声,不时爆击出火系法术来,正是燕惊秋主修的金系道术的克星,幻月殿十成攻势中倒有七成是她发起。

双方渐渐斗到分际,燕惊秋奋起神威,单手一立,金刚杵将那回旋不休的雷火神锤缠住,左手抽空一击,但听得余花乱惨叫一声,已中了道门秘法。

这是燕惊秋拿手的裂金咒,余花乱只觉得头痛欲裂,登时乱了身法。风碎见此良机,再也忍耐不住,斜刺里冲将出来,拳如流星,直奔余花乱背心而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风碎的拳头竟然燃起了火光,却是他将师傅所赐的离火符也用了出来。

余花乱连遭痛击,已无还手之力,悲嚎声中全身浴火,情状极惨。风碎眼见大仇得报,心中欢喜,不提防背后却有一锏砸来。孤雁的冥蛇锏不发则已,出必见血,锏身倒刺一勾,已在风碎后背扯脱下一大块皮肉来。

长剑如虹而至,警醒的孤雁飞身闪开,风碎正痛入心睥,身体已落入温暖柔软的怀抱。闻到那芬芳的女体香气,风碎只觉得疼痛都减轻了不少,低声呻吟道:“师嫂……”

残云激战之中犹回过头来问道:“小碎,你还好么?”

风碎却不能回答,原来已晕了过去。
出云剑一闪,天冥剑横飞出去,黑虹退去,杨仞云露出身形,显是吃了不大不小的暗亏。残云一手拥住风碎,柳眉竖起,怒道:“少华山与幻月殿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闯我山门伤我师弟,休怪我辣手无情!”

朱颜残闷哼一声,也不答话,火锤在余花乱身上一滚,已将那离虚之火收得干净,上古神器确实妙用不凡。只听得孤雁桀桀冷笑:“久慕云女侠床第之间艳色无双,残云对孤雁,正是绝配,我今日前来拜山,只为了杀其夫占其妻。”

孤雁与朱颜残、余花乱、连千山并称幻月殿四大杀手,杀人如毒蛇钻隙一击必中,最是毒辣,江湖中有“宁遇朱颜不见孤雁”之语。残云听他语声淫秽,更增恼怒,素手一翻:“太上老君疾疾如律令!”

氤氲四起,一层浓密的迷雾突然将场中众人包裹起来,转瞬间伸手不见五指,隐约中虹光闪过,只听到孤雁惨叫一声,片刻后恨声骂道:“贱人,这根手指我收起来,有朝一日戳死你!”

“阿弥陀佛。”

佛号宣起,“大日如来,现!”

红光乍现,迷雾顿时退散,场中却是多了一个和尚和一个提着金枪的汉子。

“云燕双侣作恶多端,淫行不容于道门,和尚今日至此,还不速速回头是岸?!”那和尚癞头烂眉,言语间却极有正气。

“放你娘的狗臭屁!”残云怒极,竟是口不择言。

她夫妻虽是参练双修心法,平日里却是积善向道,更无淫荡一说,这癞和尚血口喷人,不由得她不恼怒。

眼见得今日无法善了,这些人莫名其妙杀上门来,也不知所图究竟为甚,残云也懒得罗嗦,准备大开杀戒,只是那和尚来得诡异,修为颇深,心中也有几分忌惮。

“无量寿佛!”一个长须道人口唱道号,脚踩飞剑,凭空出现。

“师傅!”燕惊秋喜道。风碎昏沉中勉强睁开眼睛,见到师傅也是一喜。

百里南浦摆摆手:“了身和尚,我这几个徒弟修为尚浅,你倒是好兴致,欺负起他们来了。”

那癞头和尚哈哈一笑,伸手在袈裟内挠了挠痒,说道:“百里道兄,和尚好心将你从岭南救了出来,你竟然恩将仇报,一路与我厮斗,说不得今日里只有卫道除魔了。”

“兀那贼秃,你设下陷阱将老道困在岭南数月,若非我参悟天机破了你那倒反艮兑阵,早就成了深山枯骨了。天下无耻之人老道见过不少,却还没见过更甚于你的。”百里南浦骈指遥点,神色中极为不齿。

“呵呵,百里老儿好大的口气,不知中了我的冰魄银针,这些日子来过得可好?”那金枪汉子笑着说道,神情颇为倨傲。

百里南浦嘿嘿一笑,“还好老道骨头硬,居然没死,西风笑,你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人物,居然暗箭伤人,忒是没德。这枪里藏针之德,今日必然有报。”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只见有人踏空而来,脚下竟是一柄磨盘大的巨斧,“百里道兄,我来助你。”

那人生得剑眉星目,四十出头年纪尚保养得极好,赫然一位浩然正气的英俊中年。

百里南浦见他到来,心中也是欢喜:“横月兄来得正是时候,那无耻和尚鬼花样极多,你我联手,今日为江湖除此一獠。”

横月来得极快,转瞬间便到了百里南浦身旁,口中笑道:“那是自然。”说话间脚底轻轻一点,青魄斧已到了百里南浦腰间。

百里南浦哪料到多年好友竟包藏祸心,倏忽间变起肘腋,根本无从防备。他精修道法多年,仓促间祭出护身经轮,却哪抵挡得住青魄斧,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铿锵作响,半空中洒下一阵血雨,百里南浦驾御不住飞剑,一头跌下地来。

横月哈哈大笑,神色得意,“当日多亏道兄指点,原来这劈柴斧头竟是上古神兵秘宝,道兄以身试之,果然有些效用吧?”

了身纵跃而出,抖手就是一百零八颗念珠,那念珠见风就长,化作骷髅般大小,围着百里南浦扑击不休。

燕惊秋纵身护住师傅,金刚杵脱手飞出,化作一座宝塔,那骷髅念珠击打在宝塔上,发出一种嚼食血肉般的碜人声响。

燕惊秋护师心切,全忘了自身安危,青魄斧如风而至,磨盘大的巨斧飞动间竟是全无声息,燕惊秋愕然之际,早被拦腰斩断。

“师兄!”

残云的心都碎了,他们夫妻双修心意恒通,这腰斩之刑等同身受,强忍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祭起出云剑就待拼个鱼死网破。

“走!”

百里南浦知道大限将至,抖手打出一道风符,那黄纸符飘然而至,化作一匹风马,卷起残云和风碎一溜烟的去了。

百里南浦猛地挺起身来,道袍大张,袖中无数法宝飞将出来:“罢罢罢,大家一起去休!”

他心中最恨就是出卖朋友的横月,拼尽余力也要杀死横月。横月所仗的不过是青魄斧的神通,自身道法与百里南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被老道多年修炼的那些看家法宝搞得手忙脚乱。西风笑趁隙而入,金枪从百里南浦后背捅出前胸,老道怒目圆睁,反手一招袖里乾坤,道袍的宽袖忽然变大,将西风笑整个人都卷了进去,只听得西风笑大声惨叫,两人竟是同归于尽。

老道一死,诸般法宝全失了效用,横月得意洋洋,过来检索老道的尸体,不提防老道泥丸宫蓦地裂开,一个寸余小人跳将出来,正是老道的元婴。

那小人赤身**,眉目却与百里南浦一般无二,凭空一个筋斗就翻到横月头顶,从百会穴直冲进去。下一刻,横月的身体爆裂开来,巨大的冲击气浪将多人掀翻在地。

人影一闪,孤雁蹿上前去,早将那青魄斧抄在手中,心中狂喜。
了身忙着收服金刚杵,见状暗叫可惜,那元婴非修道精深之士不可得,若能收纳不但修行倍增,更可炼为身外化身。现在元婴和横月同归于尽,这宝贝可是没了。他心中恼怒,恶狠狠的剜了孤雁一眼,心道没了元婴青魄斧也是不错,还不赶紧孝敬和尚?!

孤雁却全无那自觉,癞头和尚肚子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脏话,心道迟早一日让你知道和尚的手段。

清凉的液体涂抹在后背,痛楚顿时减轻许多,风碎心中感激,轻声唤道:“师嫂……”

若不是师嫂紧急中相救,风碎这时怕已魂在天际了,残云收起手中的玉瓶,说道:“冥蛇锏含有剧毒,创口面积又大,伤人最是阴毒,若不及时救治会痛楚辗转数月方死。我已替你削去腐肉,敷上了本门秘制的九转回春膏,将养数日便无大碍。”

风碎想说些感激的话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师傅师兄刚刚罹难,他与师嫂侥幸逃脱,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残云神色淡然,也不见有多么悲伤,只是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唏哩哩……”风马轻微的嘶鸣,渐渐隐化成空气。多亏这救命的灵符,可是师傅他却……

风碎与百里南浦相处时间并不长,可是此刻心中悲痛,恍若又回到了当年飞云山庄破灭之时。少华山位于群山深处,那风马符一阵乱跑,此刻也不晓得将他们带到了哪处荒山野岭。

“小碎。”师嫂低声的唤他。

“你是墨门派来的卧底罢。”

风碎心头震动,转头看去,只见师嫂清澈的目光中隐含一丝锐利,他心中惭愧,无语的低下头去。

“横月独霸岭南,是墨门的分支重镇,你原是墨门弟子,对于师傅之死,就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么?”残云的话语渐渐寒冷。墨悲风与百里南浦原是旧好,风碎能入少华山门正是因为这层关系。

“我……”风碎欲语还休。

“我是墨门墨悲风的三徒,奉师命拜入少华山学习道术,师嫂认为我是卧底,我也不能否认。可是我绝无杀害师傅师兄之意,今日之事我也是全然无知。”他勉强解释道,却连自己也觉得说辞很苍白。

改投百里门下后,少华三人对他都是极好,师傅赐以灵符,师兄传授入门道法,师嫂更是爱护有加,风碎三年来颠沛流离,至此方有些家的温暖。因此当若耶来传墨门号令,要他寻找宝物时,他心中极是抗拒。现在横月忽然反目,令少年的心中隐约察觉到某个巨大的阴谋。

“哼。”残云紧紧的盯住他,眼神就如那出云剑。“你的来历我又不是不知道,若非墨悲风与师傅多年旧好,横月那贼子又怎会与师傅结识,你又怎得进我师门?”

“师嫂”,风碎惶急的说道:“我与横月素不相识,我只是奉墨师之命改投师门而已,风碎若有陷害师傅之心,教我肠穿肚烂而死!”

残云冷笑,“我知你年幼失诂,向来怜你爱你如亲弟一般,可是今日之事,你道我便舍不得杀你么?”

风碎觉得冤枉,三年来的委屈爆发出来,“我本就是江湖中一个无名小子,被幻月殿灭门,被墨家差遣,既然师嫂见疑于我,只管动手便是。”

他想想还是不忿,“我与幻月殿仇深似海,又怎会勾结他们来陷害师傅?我投入少华山本就是为了学习道法将来复仇,害死师傅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哼哼,你敢说你来少华山就没有别的目的么?”

“当然有”,风碎被她一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山庄被毁后我和哥哥流落江湖,多亏了墨师收留,他说我身怀赤龙珠,命我前来少华山学艺,一来学习高明道法,二来可就近寻找玄牝珠。”

残云心头一跳,“墨悲风知道少华山有玄牝珠?”

“墨师说赤龙珠与玄牝珠间自有感应,等闲人一辈子也找不到,而我却很容易。可我根本不知道这些珠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全身上下哪里有什么赤龙珠哦?”

残云上下打量着他,忽然脸上一红,说道:“那都是些胡扯的东西,你别信。”

风碎说:“可是幻月殿主秋瞑也这样说过。”

残云疑惑道:“你居然见过秋瞑?”

秋瞑名声极大,乃是江湖中的头面人物,平日里行踪隐秘,幻月殿的日常事务都是交给手下打理,风碎这样一个半大小子,又如何能见得着他?

风碎说:“两年前我扮作小厮潜入幻月殿报仇,结果失手被擒。余花乱本要杀我,却被秋瞑挡住,他说我身怀赤龙珠,若能寻得玄牝珠一并交于他,他就把余花乱的人头给我。”

残云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好,我便暂且信你,再给你一次机会。”

“此仇深似海,我若不报,今生不能为人。眼下门中只剩你我二人,你可愿意帮我么?”

风碎想了想答道:“我入门虽然不久,可是师恩不能忘,更何况幻月殿本就是我仇家,只要师嫂信我如初,风碎断无不助师嫂之理。”

残云说:“幻月殿、墨门、小寒寺同时出手对付少华山,所谋绝不在小。你小小年纪就敢闯幻月殿,胆气自然不小,可是要对付墨门,你下得去手么?”

风碎看着师嫂的眼睛,见她并无讽刺之意,回说道:“横月素有野心,行事未必依从墨门的指令,其中端倪,我们总得慢慢查探清楚再定行止。”

残云冷笑:“你在墨门才有几天,门中机密岂能为你所知?我只问你,你能对旧师门下得去手么?”

风碎挠了挠头,讷讷说道:“其他人都还罢了,墨悲风于我有大恩,风碎今生今世不敢以一指加诸墨师。我哥哥风见尚在墨门,难道师嫂要我去对付自己哥哥么?”

残云心中烦恼,反手一剑将身旁草丛中蹿过的地鼠刺死,冷声说道:“你哥哥只是小卒子,我对付他做甚?可是那墨悲风乃是墨门重要人物,他若是真的涉入其中,难道你就不顾师傅与师兄的血仇了么?”

风碎心中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觉得背后伤处又疼痛起来。他一咬牙说道:“若真如此,那风碎便助师嫂复仇,事成后一死以殉墨师罢。”

残云点点头:“你自己说过话自己要记得哦。”

她忽然脸上又是一红,竟不顾避忌探手入怀中揉了揉,似乎胸口不舒服。

风碎看了看她脸色,说道:“师傅乃世外高人,道法高深,未必就为贼子所算。”

“快走!”残云猛地站起,神色慌乱,全没了方才的淡然。


风碎搂着师嫂的腰肢坐在风马上,心中却全无半点绮念,这一日的剧变,饶是他久经坎坷,少年的心灵仍是无法平静。

风马奔行极速,四周景物飞快的倒退,耳畔全是呼呼风声,呼吸说话却并无妨碍,正是道法奇妙之处。

“师嫂,究竟又出了什么事情?怎地如此匆忙?”

残云回头黯然说道:“我感应不到师傅的元婴,定是已遭了毒手。那贼和尚收了你师兄的金刚杵,此刻炼化成功,竟可感应到我们所在。”

风碎闻言色变,小寒寺向来号称佛家正派,那了身和尚怎么一身邪术?师兄师嫂的双修心法讲究心灵相通,他是早就知道的,给那和尚将师兄本命宝物炼化,岂不是以后走到哪里都逃不出了身的掌握么?想到了身邪异的术法,风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残云说:“我与你师兄平日在百里内互有感应,那和尚收的只是金刚杵,效用大打折扣,咱们跑远点,那和尚便无从追踪了。”

他们道家修炼本命法宝,都须将自身魂魄注入,燕惊秋并未修成元婴,肉身被一斧两断,魂魄早已消散,只那金刚杵内还有一魂一魄,了身得了此物,自不能如燕惊秋本人般有效用。

风碎说:“师嫂干嘛不用出云剑?飞剑一出,现在早去得远了。”

残云哂笑:“还不是因为多了你这个累赘,飞剑带人的功夫我可还没学会。”

风碎小脸一红,犹自强嘴道:“那还有遁术呢,传说土行孙可日行千里。”

“我没那道行,你要会你使给我看看。”

风碎老实的闭上了嘴巴,土遁术他是练了,最多只能变成团泥巴。原来师嫂道法也不怎么强啊,这仇可怎么报呢?

风马是风符所化,可行百里,只能持续一个时辰。残云连用了三道风符,看来对那了身惧怕得不是一点点。

“走吧。”

双脚赶路的感觉当然不惬意,可是风符制作困难,要用到很多珍稀材料,残云也只炼得三枚。风碎也不知残云要去向哪里,他辨别过方向,似乎是往西去。前面依旧是大山,景色与少华山却颇有不同,树木稀少,漫山遍坡的是花的海洋。种种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芳蕴扑鼻,多是风碎不识的。此刻心情沉痛,也无意去欣赏这罕见的奇景,两人闷着头走了不久,天色已黑了,这一日天色阴沉,甫入夜便漆黑一片,山中行路极不方便,不得不找个山凹处歇下脚。

夜风清冷,寒气袭人,风碎也曾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虽不说寒暑不侵,倒也能够忍耐,残云却有些吃不消,她本是主修道法,体质却是柔弱。风碎脱下外裳给师嫂披上,这孤寂而深暗的黑夜,一如两人此刻的心情。

冰冷的黑夜里,风碎看不到师嫂温柔的眼神,只听得她细密绵长的呼吸,师嫂倚在他背上,不一会竟睡着了。

当年家破人亡,他与哥哥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时候的他,也是心力憔悴的睡倒,只有坚强的哥哥警醒的防备着追兵。风碎忽然觉得,此刻的师嫂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抛开往日里英气迫人的外表,她其实也只是个柔弱的女子。

可是,她就真的那么放心自己么?真的完全放弃了对自己的怀疑吗?睡梦中,她是不是会遇到师傅,遇到她深爱的师兄呢?风碎胡思乱想着,背脊却僵直着不敢稍动,生怕惊扰了师嫂。

师嫂在睡梦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呢喃,夜风吹乱她的长发,青丝在他颈际飘拂,缕缕芬芳裹缠着他,与那些花香又不相同,这,就是女人香么?

风碎不知该何去何从,哥哥,你在墨门还好吗?人生如此多蹇,没有哥哥在身边,道路似乎都没有了方向。

残云一跃而起,风碎大惊下还没来得及发问,已被玉手掩口,师嫂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出声,有高手闯入了我的禁制。”

这四周竟有禁制么?风碎不知师嫂是何时布下,心中惊悚,一时柔弱的师嫂可不象表面那么简单。

“露露,我的露露,你在哪里?”

嘶哑的声音中透着狂乱,有人在风中嘶吼。

“露露……”

那声音有点苍老,长声的呼唤被夜风吹散,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厉。

风碎微微翕动鼻翼,四周的花香忽然间好象浓烈了起来,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沧澜,是你么?”

“露露!”那男声猛然激动起来,蓦地霹雳一闪,却是那人闯进了残云禁制的核心,引发了天雷攻击。

此处乃是山凹,隐合震仰盂之意,了身邪功非凡,残云也不知他能否追踪过来,因此布下的是最厉害的震天阵法。禁制被那人引发,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连环落下,纵使绝顶高手亦无法抵挡,紫电的耀眼光芒下,只见那人须发尽燃,身上爆起一阵阵白芒,他怒吼连连,竟是以绝顶内力硬抗那强横至极的天雷。

“沧澜!”一个妇人提着灯笼飞奔过来,语意惶急,全不似方才般柔和。

那男人乾指怒吼:“露露,你好狠的心!”

天空一声巨响,最后一道天雷落下,那人再也无能抗拒天地至威,瞬间就被劈成一截焦炭。

妇人扑到近前,灯笼从手中掉落,“沧澜……”

“什么人?!”她抬起头,已是满面俱湿,“是谁在害人?!”

她向着黑暗怒斥,一头秀发飞扬开来,百花在她脚边的焦土中冒出芽来,转眼间就已绽放,浓密的花香充斥着整个山凹。

远处飞过来数点火光,在暗夜中格外醒目,他们行进极速,不片刻便可看到三个举着火把的身影。一个妇人率先冲了过来,“凌露,你竟害我夫君!”

凌露的俏脸挂满泪珠,“戚念幽,原来是你!”

狂风大作,无数的鲜花漂浮起来,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圆球,那花球倏地一展,化作一条长龙,花龙的顶端张开巨口,露出其中无数的花刺。

无数藤蔓从地下钻出,紧紧缠住后来的两个女人,花龙横空而至,一口就将戚念幽吞了进去。

戚念幽在花中惨厉的痛叫,凌露冷冷的说道:“怎么不用你的月菱针哪,今夜无月,你往日的威风都到哪里去了?!”

“我要你死!”

“我要你受尽百花刺挞而死!”

凌露不停的咒骂着,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戚念幽。

“我要你体无完肤,我要你的脸上扎满花刺,沧澜九泉之下看到一个没有人皮的老婆,还会再要你么?哈哈哈哈哈哈……”

凌露在笑,可那笑声已不似人的声音,阴寒得如从地狱里发出,她仰天狂笑,已渐渐疯狂。

花团中冲出一道寒光,直钉入凌露大张的口中,弹指之间,她的后脑破开一个血洞,鲜血迸得满天都是。

飞舞的鲜花慢慢掉落,狂乱的暴风渐渐平息,残云走上前去拾起灯笼,戚念幽已不成人形,她在血泊中抽搐着,呻吟着,“白郎也……不会要你这个没有头……的……”

戚念幽微弱的呻吟终于消失,面对这样阴差阳错的结果,残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她心中忽然有些快意,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失去丈夫,天地不仁,让大家都凄惨一些吧!

“若若!怎么是你?”

风碎赶上前去,已经枯萎的藤蔓丛中,两个女子已被勒得晕死过去。残云走过来一看,“这不是戚念幽的丫鬟琉璃么,都死得透透的了。”

风碎俯身贴着若耶胸口,还好能听到一丝微弱的心跳,急叫道:“师嫂,快来救若若。”

残云轻笑,“这么着急,是你的小相好吗?”

“是我原来在墨门的师姐啦。”

残云闻言色变,这个俘虏可大有用处,忙取出九转回春膏来。若耶被藤蔓勒得舌头都吐出半截来,残云将救命良药滴入她口中,她却也不能吞咽。

残云眼珠一转,“小碎,用你的口水把药化进去。”

“这个……”

“快点,再迟就救不活了。难道你想让我来?这太恶心了。”残云催促道。

风碎看着若耶青紫的嘴唇,不再犹豫,立即吻了下去。丁香入口,全是滑腻怡人,心道这滋味如此美妙,怎的师嫂说恶心?

他播弄良久,竟是得了趣味,含着女孩的嘴唇不松口。残云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恼,飞脚踹在他屁股上。“小色狼,还有完没完?药下去了就行了。”

风碎不好意思的站起身来,心道怎么师嫂师姐都爱踢我屁股,这习惯可不大好。

若耶嘤咛一声终于醒转回来,急促的喘息着。

“小碎……”若耶心头一松,泪水止不住流了出来。

“怎么回事?”风碎心中有无数疑团,若耶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怎么跟白家的人搅到一起去了?

“小碎”,若耶哇的放声大哭,“墨门完了!”

“什么?”风碎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你说清楚些。”

“余恨长老发动叛乱,门内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投降了。”

“我哥呢?墨师呢?”

“都死了……”

若耶靠在风碎怀中喘息,“小见为了掩护我逃生,被代变杀死了,呜哇……”

风碎一把推开她,仰天长啸……

残云搂住他,心中叹息,莫非,我们都是被命运诅咒的人?

“小碎,你流血了。”残云的手指轻轻的擦着他的脸。

风碎转过头去,睚眦俱裂,鲜血从眼角汩汩流下,神情骇人。

“不,我只是流了点眼泪。”

若风泪第一滴,终焉坠落……

若耶贴杀裴锦羽(西风笑)


海风九杀规则及精华帖(共搜集有24帖,此为第63帖)

(作者:海风九杀;提交人:望穿秋水;提交时间:2009/3/2 15:3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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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第四轮杀帖】 白虎·破阵

“人生最难者,是为决断。”——穆隽清
“人生最美者,便是不悔。”——白婧绒

1

虎啸山前,两骑飞驰;陇上阡陌,长风万里。
“稀溜溜~~!”穆隽清提缰勒马,回首远眺,道,“杀出虎啸山,江山任驰骋,人生一世,痛快一场,浮名功业,又与你我何干,哈哈哈……!”
白婧绒望着爱郎,心头百感交集。虎啸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生命中的第一个二十年,都是在虎啸山上度过,甚至没有离开过方圆百里。而他,则是另一个世界。他是如此的豪放不羁,见多识广,他口中的故事,他经历的那些出生入死,让她知道,生命原来可以如此精彩。是的,从他破入锥心阵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无可能把他忘记。
他说,我比你大十岁。她笑道,她的男人,当如父兄。
他说,龙城多浪子。她笑道,浪者多才,笨的男人,她看不上。
他说,这一去,将是刀山火海,险途重重。她笑道,最美的,便是这半道风情。
于是,虎啸山少了一位奇绝女子,江湖上多了一对亡命鸳鸯。
“隽郎,你可知虎啸山因何能在江湖屹立千年而不倒?”
穆隽清道:“陇上偏远,易守难攻,是为地利;三秦子弟,民风彪悍,是为人和;白虎相佑,金气杀伐,是为神授。”
白婧绒点点头,道:“江湖四大家,龙城悬海外,玄武据孤岛,凤凰隐深山,唯有白虎地处秦陇腹地,大道坦荡,三面皆可受敌,所仰仗者,奇门五行之术也。”
穆隽清微微一笑:“八百里关中,皇冢遍地,奇门五行,本是帝王将相死后与盗墓之徒间的角力之法,倒是成全了虎啸山的千年基业。婧儿你那锥心阵,也是奇门之术吧?”
白婧绒道:“奇门五行亦有高下之别,我那小小的锥心阵,不过是用来对付江湖人物的皮毛之技。师父曾经告诉我,真正的奇门五行,当隐于天地之间,合万物生生变化之理,山川草木、朝露晚霞,皆为可用。”
“朝露晚霞,皆为可用……”穆隽清默念此句,似有所悟。
白婧绒没有说话,她最爱看他沉思时的神情,还有那两撇帅气的小胡子。
“婧儿,”穆隽清猛抬头,道,“你看这苍茫四野,看似一马平川,实则暗藏玄机,虎啸山是布下了一个大大的口袋,只等咱们往里跳啊!”
白婧绒浅浅一笑,道:“凭你我聪明才智,未必不能闯上一闯——败,不过被抓回山上面壁思过;胜,则天地浩荡,你我夫妻同心,又有何惧哉?”
“天地浩荡,有何惧哉!”穆隽清长笑三声,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如此,便玩上一票,老子也想看看虎啸山的真本事!”
“啪!”鞭声响起,蹄踏飞尘。
望着侧前方的他的背影,白婧绒笑了。论功夫,论美貌,她算不上最出色,但是,一个女人,如果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永远意气风发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纵使默默无闻,也是满足的。


2

“铮铮!”琵琶声响。
“稀溜溜~~!”两骑勒定。
“胡弦八音。”白婧绒眉角一动,这曲子,似曾相识。
大道旁,一人独坐,弦音自手中起,声声不绝。
“识得此曲否?”那人长身而起,指不断,音自出。
“秦王破阵!”穆隽清朗声答道。
“可敢破阵?”
“十指琵琶,何以成阵?”
“哈哈哈……”那人仰天长笑,脸上面具青光森森。一抬手,烟尘大起,十二骑鱼贯而出,身披朝露,脚跨良驹,列大阵居中!那人又道:“秦王破阵十二支,以战舞和弦乐之音,乃天下绝唱,二位若能闯过此阵,便可离开虎啸山!”
穆隽清与白婧绒相视一眼,那十二骑暗合地支之数,整个大阵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首尾呼应,往来变幻,寓战于舞,杀伐无形。
“此等小阵,破之又有何难。”白婧绒策马上面几步,抬起右手,对那人淡淡道,“请借琵琶一用。”
那人微一错愕,“铮铮!”两声,弦音骤止。
“不敢吗?”白婧绒望着她。
“呼!”琵琶隔空飞来,稳稳落到她手中。
“我来弹,总胜过他来弹,这第一战,不可输。”白婧绒架起琵琶,朗声道,“这琵琶,得反弹!”
“铮铮铮!”弦音再起,穆隽清长啸一声,身似箭出!
“嗖嗖!”阵中两箭齐出,射马腿!
“想以骑阵困步,未必上策!”穆隽清猛吸一口气,提缰伏鞍,人马合一,若大鸟般凭空跃起,竟从那两枝羽箭上方生生掠过!
“戟!”两箭之后,四戟齐出,锋展寒露,抖出一片水花,刺出的角度正好对准了穆隽清下落的方向!
“铮铮!”弦音突变,似大川回转。
“来得好!”穆隽清双足一点,从马鞍上凌空一个翻身,马儿落地的那一刻,他已飞起一脚,踢中一名持戟骑士面门。那骑士应声坠马,手中长戟为穆隽清所夺。
“铮!”弦音突高,惊涛拍岸,横卷千堆雪。
“啪!”穆隽清稳稳落回战马,手中长戟翻转,戟尖叉刃一顶一搅,又有一人撒手脱戟。
“枪!”喝声下,二枪又至,三面夹击。戟者,霸道;枪者,诡道。二枪一出,穆隽清顿落下风。
“大丈夫横刀立马,且看我杀将贼来!”穆隽清爱听戏,尤爱武戏,一句“杀将贼来”,与那胡弦八音相和,唱尽天下豪杰之气。一句唱罢,穆隽清手中长戟回旋,荡开两侧戟击,顺势脱手,长戟狠狠砸向迎面而来的两支银枪!
“破阵破阵,唯有不拘成法,方能破之!”白婧绒手不停,心流转,真正的男人,是该愈战愈勇,于刀枪戟林中显潇洒本色,她没有看错人。
“唰!”穆隽清出刀了!他使得是刀,而非那把慑天剑。十年前,穆隽清初出江湖,以剑为侣,名震天下;十年后,江湖未老,穆隽清却找到了最是心爱的女子,那柄剑,权作给虎啸山的聘礼。从此,江湖上不再有龙城慑天,唯有神仙眷侣。
老朋友戚念风曾说,吃肉,用刀好;穆隽清笑道,砍人,也是用刀好,刀讲一口气,用剑太装比。
人,就是要活得痛快淋漓。
于是,他出刀了,长柄阔身大砍刀。刀若奔雷,刀气冲天,趁着长戟飞掷而去之势,破入双枪之中!
“蓬蓬!”两人坠马。两枝银枪,一枝被砍成两截,一枝被荡飞,正落在青面客身前。
“好霸道的刀气……”青面客拔起银枪,翻身上马。
“铮……”弦音弱,寓静于动,动极而静,奔雷过处,四野苍茫。二戟左右,二弓掠阵,正前方,四骑凛然,四柄马刀缓缓出鞘。秦王破阵,舞凡三变,此为第一变。
“箜篌响,飞天舞,醉酒君莫问;居延月,河西土,秦关思故人。”白婧绒缓缓唱道。
青面客挺枪平举,对准了穆隽清。
“杀!”四刀齐出,四骑拉开一道弧形扇面,向穆隽清奔来!
“嗖嗖!”又是两箭!这一次,一箭射马,一箭射人!
“铮铮铮铮!”弦音激荡,似千军一啸。
“去吧!”穆隽清再一次弃马。马去,人留,以马为盾,挡箭,撞敌!
“轰!”战马轰然倒毙,然,这一次,穆隽清低估了对手。就在他弃马的同时,左右二戟齐齐刺来,竟要将他生生扎死当场!
“置之死地而后生!”弦音又变。
马战变为步战,穆隽清丝毫不乱,一把抓住斜刺来的长戟,砍刀顺势挥去,撩起一蓬血雨!
“轰!”有人坠地,身下战马被剁去前足,倒地抽搐不止。正面那四刀,掠过穆隽清放出去的战马,与剩下那一戟包抄齐至!
“杀!”这声吼,是穆隽清发出的——右手提刀,足尖一提,弹起地上那支长戟,左手顺势抓住戟杆!
“稀溜溜!”战马长嘶,前方四刀以为他要挺戟刺马,齐刷刷勒缰。不想穆隽清戟势一转,不往前刺,而是将戟尖狠狠捅进了左侧另一戟的战马前胸!
“老子让你们杀!”暴喝声起,穆隽清气贯丹田,竟用长戟将被刺中那一骑连人带马横荡向前方!
“轰!”一人一马劈头盖脸撞入前方四刀阵中,骑阵大乱。
青面客觉得自己颊侧的青筋在暴跳,这一掷之力,已令他冷汗涔涔。
“铮铮铮!”弦音不绝,骑阵已破,四柄马刀都被穆隽清劈飞,无一人毙命,徒留一地战马残尸。
“胡弦八音,秦王破阵,天地绝配……”青面客喃喃道,挺枪跃马向穆隽清冲去。
“铮!”音止。
“啪!”鞭响。
白婧绒与青面客几乎同时催动战马。白婧绒一抬手,将琵琶远远掷出。
“日!”青面客暗骂一声,这把琵琶乃是他的至宝,白婧绒先借后掷,分明是有意为之,算准了他舍不得琵琶摔得粉碎,若要救琵琶,便无法夹击穆隽清。
“隽郎,走!”白婧绒拍马赶上,在她看来,这支骑队只是虎啸山的先头部队,大队追击的人马很快就会赶到,唯有借青面客救琵琶错开方向的机会,才能摆脱他们的纠缠。
“轰隆隆!”青面客救下琵琶,虎啸山方向便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大队人马已然追至。白汐海扫了眼青面客的琵琶,又看看大道上横七竖八的马尸,道:“秦王破阵了?”
青面客道:“弦者,金也;金者不去,安得后来?”
白汐海淡淡一笑,道:“那咱们就继续把他们往下赶——追!”


3

这是离开虎啸山的第三天了,穆隽清独自穿行在终南山中。两天前,他与白婧绒与追兵恶战一场,在走散前约定在东面二百里外的祁家堡碰头。穆隽清已经在林中疾行了一天一夜,虽然甩掉了大队追兵,但虎啸山的江湖高手们依旧锲而不舍的吊在身后。
“穿过这片密林就能出终南山,前方就是祁家堡。”穆隽清这样鼓励自己,人在危急时,信念便是支持下去的动力。他带的干粮不多,大多数时间只能顺着溪水往下走,靠山果清泉果腹。
“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差池燕始飞。夭袅桃始荣。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檐上云结阴,涧下风吹清。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眇然游宦子,晤言时未幷;鼻感改朔气,眼伤变节荣。侘傺岂徒然,澶漫绝音形;风来不可托。鸟去岂为听。”
林深深,水潺潺,花香阵阵,青影憧憧,有人吟道。
“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娥皇发湘浦,霄明出河洲;宛宛连螭辔,裔裔振龙旒。”穆隽清以诗相和。
“咦?”吟者手中竹刀一滞,在水畔青苔之上轻轻划了一个勾。
“山水之人品山水之诗,叨扰了。”穆隽清掠至溪畔,打量那人——青衣、竹冠、赤足、手中竹刀一片。
“不想世间竟还有人同好客儿(客儿,南朝谢灵运乳名)之诗。”青衣客头也不抬,继续用竹刀在青苔之上勾勒。
“天下诗才,子建八斗,谢氏一出,天下莫可与之争。”穆隽清文武全才,尤喜谢灵运之诗。
“单这一个争字,便非谢氏之道。”
“哦?”穆隽清也跑累了,一屁股坐到溪边,脱下鞋袜将脚伸入水中,用力伸了个懒腰。
“谢氏一出,一扫魏晋靡靡清谈之风,返璞归真也,如何可争?”青衣客淡淡道。
“哈哈哈……”穆隽清长笑三声,道,“不争即是大争——朝野清明,则士子皆以报国为己任;朝政腐败,士子们便只好寄情山水。放纵不羁,不过是愤世嫉俗罢了!”
“呵呵……”青衣客笑而不语。
“缁衣大袖两啷当,腿根深处春草长;胆正命平何处去,一枝红杏出墙来。”穆隽清信口念道。所谓魏晋遗风,洒脱自在,率性而为,调侃戏弄,亦是家常便饭。
“……”
穆隽清扭头道:“我只见过人以丹青作画、炭笔描眉,却不曾见人以竹刀刻画青苔。”
“竹刀亦能杀人,青苔亦能画字。”
穆隽清警觉起来,依旧笑道:“竹刀如何杀人?青苔所画何字?”
青衣客道:“手为心用,竹为心声,所画者,命也。”
穆隽清的目光落在青苔上,那上面的字,乱不可辨,道:“竹为心声,先生之心,不静啊……”
“静与不静,本在一念之间。老弟可愿一试?”
穆隽清微微一笑,伸手便要去取竹刀。
“呼!”竹如风,手翻飞,竟向穆隽清手腕割去!
“好快的刀!”拈指、翻掌、夺腕、切刀,电光火石间,穆隽清已与青衣客走过三招。那柄轻薄的竹刀,在两人掌间辗转进退,有如片叶翻飞,稍一不慎,就会在腕间落下一抹殷红。
“啪!”刀尖点石,穆隽清抢到了竹刀,却被青衣客按住手腕。
“可愿画字?”青衣客笑道。
“画又何妨!”但凡有趣的游戏,穆隽清都乐意玩上一把。
“青苔画字,不比八字算命,但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输了,比就要留下,随我在这山林之中多游玩几日。”青衣客胸有成竹。
武斗之后是文斗,这青衣客必然也是虎啸山请来之人。穆隽清浑然无惧,指尖用力,手腕一拐,便在青苔之上重重落下一笔。
“下一笔,可要小心了!”青衣客内劲贯掌,只要穆隽清吃力不稳,指尖竹刀便无法划出一记比划来。
“天下再大,我亦横刀以对!”穆隽清手肘一沉,那竹刀便顺着青衣客下压之力往右侧划去。青衣客内息强劲,很快就把穆隽清的手掌顶了回去。两人并坐在溪水边,身形不动,所有的较量,全在指掌方寸之间。几个来回后,竹刀已在青苔之上画出了数道沟壑,却是纵横分明、丝毫不乱。
“咦?”青衣客终于发现,穆隽清已在青苔上画下了一个大大的“我”字。
“此乃我字?”
“正是我。”
青衣客笑了,眼前的这个我,当中一横断为两截,变成了左“手”右“戈”。
“人若拦腰一刀,便称不得人;我若拦腰一刀,便成不得我——画字不成,你输了。”
“察山川之灵韵,品甘泉之清冽——既非武斗,这手,便要将那长戈丢得远远的;但坐在这溪边的,仍旧是你我二人,这‘我’字,如何不成‘我’?”
“这般又如何?”话音落,青衣客突然发力,借穆隽清之手把竹刀狠狠往前一推,将“我”字的右边半个“戈”全部抹去,只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哈哈哈……”穆隽清笑道,“戈去锋芒,人去爪牙,不就成了一把锄头、一根鱼竿,躬耕于山野、垂钓于溪畔,倒是与先生有几分神似。”
“哈哈哈……”青衣客还以大笑,“江湖凶险,动辄有剃头之危,切莫为一时意气而自断生机。”
穆隽清道:“‘我’字去头,便是‘找’字,唯有找到那头顶一撇,方能称之为‘我’。”
青衣客叹道:“往去来兮,十年生死,难求一我。那一撇,是权势,是官位,是财帛,是美色,兴许还想争个天下第一,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
“那一撇,也是路。”流水叮咚,穆隽清十分平静。十年名动江湖,却非“我”字那最重要的一撇;十年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一份真正值得珍惜的情感,是她,让自己的“我”字变得完满。
“不后悔?”青衣客问道。
“人生最难者,是为决断;人生最美者,便是不悔。”穆隽清抬起头,人若无“我”,纵有千般才情、万种风流,亦不过南柯一梦,终成过眼烟云。
“哗啦!”青衣客长身而起,笑道,“人啊,通透就好。”
青衣客走了,溪畔又恢复了平静。
“啪!”竹刀入水,泛起几许涟漪。穆隽清知道,自己又闯过一关。


4

“唰!”白婧绒像一只敏捷的兔子,身过处,唯有风动。竹海浩荡,竹叶沙沙,似有人,似无人,杯弓蛇影。白婧绒很累,真的很累,每向竹海深处掠去一分,她就会有行将窒息的感觉,这几日恰逢月事,若不能尽快结束这场追逐游戏,形势将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哗啦!”有动静,尽管那点响动,在旁人听来,几乎细不可闻。
“她也累了。”两人都停了下来,遥不可及,似又近在咫尺。那人已经追了她一天一夜,两人的轻功不相上下,体能和精神都已近极限。白婧绒认定,追来的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的心思。白婧绒喝了口水,盘膝而坐,她要用最短的时间恢复体力和斗志。
“隽郎……”她的脑海里,唯有他的身影,相识半载,恍若十年。
风止,静得让人害怕。白婧绒睁开眼,她感觉到,对方已是箭在弦上。
“唰!”白影闪过,兔子率先起跑,不能让猎人抢了先手。猎人不甘示弱,相距一箭,紧随其后。身在竹海,目力所用有限,全靠听风辨位。阳光从竹林上方星星点点的洒落,有如一支支纯白的利剑,投下斑驳的痕迹。抬眼间,白婧绒便有了主意。
“呼哧!”白婧绒纵身一跃,双手够住前方那棵冲天巨竹,整个身子如雨燕般轻巧的往上翻去。窜至半截时,竹子吃重,向一侧倒去,白婧绒便再吸一口气,跃向另一棵巨竹。待到第二棵巨竹承受不住时,再借竹子本身的弹力往上跃向另一棵,如此反复纵跃,很快便掠至巨竹顶端。
“想逃,没那么容易!”白婧绒似乎听见了对手的心声,双足一点,似惊燕,若翔鸥,跃出竹海顶端。
这便是竹海了!白婧绒眯着眼睛,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唰!”她的对手,终于现身。
二人以足点竹,茫茫竹海皆在脚下,四野竹音浩荡,风若奔雷,于极动之中包藏极静。
“机会来了!”白婧绒要的,就是对手初上竹海被阳光晃眼的那一刻!
“哧!”白影过,血光现,叶翻飞。
几丈外,白婧绒手中拿着一截梅枝,那是梅有骨最爱之物。
梅有骨的尸身,却永远留在了竹海之上,血,自颈间滴落。
雪落梅花见光死。


5

祁家堡外,夜。
青衣客白苏信步而来,朝白汐海肩头拍了一记,道:“怎么,还不动手?”
“梅有骨死了。”白汐海也是刚刚得到消息。白苒打头阵,白苏和梅有骨各守一边,都没能把人拦住。他知道,白苏根本不愿与穆隽清为敌,祁家堡,便成了截住穆隽清与白婧绒的咽喉之地。
祁家堡是座荒堡,堡中无人常住,偶有往来客商与江湖之人的落脚。白婧绒是在天黑前赶到的祁家堡,那场林中追逐,已让她筋疲力尽,一躺下便酣然睡去。
穆隽清来了,离开终南山后,他弄了一匹马,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去与妻子会合。
“老海,上与不上,只在你一句话。”望着从远处飞驰向祁家堡的那一骑,白沧峰动了杀机。白沧峰、白汐海、白苒、白苏,虎啸山高手几乎倾巢而出,可白汐海还是摇头。同为十八追魂使,这次围捕行动却是以精通五行大阵的白汐海马首是瞻。白汐海在等一个人——穆隽清是龙城的人,虎啸山若越庖代厨,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白婧绒被马蹄声惊醒,一声“隽郎”,便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穆隽清笑了,像个孩子般,用脏兮兮的大手轻抚爱侣的面颊,是的,我来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却是分外美丽。

拂晓。穆隽清站在祁家堡城头,衣发翻飞。
“在看什么呢?”那是白婧绒的声音。
“我们有麻烦了。”穆隽清双手负背,神色如常。目光所及之处,白沧峰高举镶金白虎大旗,策马傲然立于大道之上,虎啸山的骑兵,已将祁家堡外的道路全部隔断。
“他们早算好了我们会在这儿会合,好一招请君入瓮。”白婧绒知道,这一次,虎啸山是动真格的了。
穆隽清握住她的手,说,纵使四家联手,又能奈你我何。白婧绒笑了,临危不乱、大气坦荡,她的男人,就该是一座山,而她,则是那一湾清流,环抱其侧。
“穆隽清!”白沧峰声若洪钟,匹马冲到堡前一箭处,遥指二人。
“想谈,便开出条件;想杀,便放马过来!”穆隽清凛然道。
“婧儿跟我们走,你回龙城,从此两不往来!”白沧峰开出了条件。
“哈哈哈……”穆隽清仰天长笑,朗声道,“放——屁!”
“穆隽清,你可不要后悔!”白沧峰怒了。
穆隽清只是一笑,拉着白婧绒走下城头,将白沧峰晾在当场。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杀出重围、凭城死战、投降认输。而现在,正是虎啸山众人气势最盛之时,所以他没有忙着做决定,以寡敌众,一定要消磨对方的锐气,方能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虎啸山的人并没有马上发动进攻,白婧绒告诉穆隽清,这座祁家堡很是蹊跷,不见活人不见死尸,暮气沉沉有如一具棺材。
“棺材?”穆隽清猛一个激灵,如果要真是棺材,他们便有可能逃出生天!

夜。月孤悬,照无眠。
祁家堡只有一条街,街**有一块石墩,石墩上,是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下,一人抱剑而立。
那是穆千秋,七年前败于穆隽清剑下,怀里抱着的,正是穆隽清的那柄慑天剑。
“你以为,拿了我的剑,就能夺回龙城第一的位子?”穆隽清淡淡道。高手,就要有高手的傲气。
“七年了,你浪荡江湖,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穆千秋像一头受过伤的老狼,两眼死死盯着猎物,慑天剑,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巨侠说,要超然。”
“明年今夜,老子给你超度!”寒光起,慑天出!
剑,还是那把剑;人,已非昔年之人。
这剑,更快,更狠,更添杀气,不负慑天之名。三招走过,穆隽清已在下风。论天分,穆隽清天资绝伦,却是生性散漫,从未将全部心思放在武道之上;穆千秋资质平平,却是勤勉刻苦脚踏实地。七年来,穆隽清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穆千秋却在龙城禁地之中专研武道。然而,无论穆千秋为龙城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人们记住的永远都是那个超凡脱俗不拘一格的奇才穆隽清。
不平,才有怨恨;有恨,才有七年前那危崖一战。但是输赢并不能解决问题,穆隽清还是那个飘然傲气的穆隽清,而穆千秋心中的恨,更深了。他把他当成平生最大的目标和对手,他在梦里无数次咬牙,挥手,想要切下他的脑袋,让天下人知道他才是龙城第一高手。
穆千秋本不是坏人,只因有恨,让他变得偏执、阴狠。人不快乐,不是因为得到太少,而是因为想要太多。穆千秋是痛苦的,其实,他想要的并不多,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要穆隽清还活着一天,他就不可能从黑暗中走出来。
“当!”刀剑相击,穆隽清没有拿刀刃去硬碰慑天剑的锋口,而是用刀面贴住剑脊,沉声道:“想赢太多,患得患失,只会让你走火入魔,收手吧!”
“你怕了?”穆千秋狞笑起来,七年了,他已是龙城第一,剩下的,唯有穆隽清一人。穆千秋只身来到虎啸山,取来穆隽清留下的慑天剑,又抢在白汐海下令前潜入祁家堡,只为与穆隽清一战。
“轰!”剑气纵横,飞沙走石,穆隽清竟被生生震飞,重重跌撞在旗杆下的石墩上。
“今日,我就要为龙城清理门户!”穆千秋踏前一步,剑指穆隽清。
穆隽清又笑了,为了将自己震飞,穆千秋选择了硬扛一脚。穆千秋最受不了的就是穆隽清的笑,似轻蔑,似无奈,似不屑,似洒然,爱面子的人,总是不愿向人示弱,哪怕只是外强中干。
穆千秋又进招了,慑天剑在黑暗中虎虎生威,每一击,都有若惊雷!
“轰!”剑中石墩。
“喀喇喇!”旗杆断裂。
“轰!”旗杆倒下,惊醒了不远处的白婧绒,也惊动了城外的虎啸山众人。
白苏道:“老海,他果然耐不住性子,自个儿先进去了。他拿了慑天剑,未必不是穆隽清的对手。”
白汐海道:“剑是死的,唯有人能将它用活;慑天剑离了穆隽清,不过是一块长铁而已。”
白苏道:“他要是死了呢?”
白汐海道:“穆隽清不会杀他,他们毕竟都是龙城的人。”
白苏摇头道:“穆千秋心狠手辣,不死真是可惜。”
白汐海道:“咱们可以加一把火嘛……”
白苏一怔,这才想起,白苒已经带着骑兵出发了!

月洒长街,穆千秋已连攻穆隽清三十余招,穆隽清守多攻少,却是游刃有余。他不着急,他要等穆千秋自己露出破绽,尽管眼前的穆千秋已经比七年前强上很多,但人的性情是不会变的——七年前的穆千秋急功近利,七年后的他依旧心浮气躁。
“嗖嗖!”黑暗中,两枝袖箭齐齐射至。白婧绒,正藏身于长街旁。
“当!”穆千秋回剑一挡,荡飞一枝。打从穆隽清现身起,他便完全忘记了白婧绒的存在,他眼中,只有穆隽清一个敌人。纵使高手,也会犯下低级错误,穆千秋也不例外。仇恨,便是那障目之叶。
“噗!”第二枝袖箭狠狠扎进了穆千秋的大腿。穆千秋牙关紧咬,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你受伤了,罢手吧!”穆隽清站在石墩旁,刀尖点地。
“就是死,我也要拉你一起!”穆千秋缓缓举起慑天剑,欲做最后一搏。
“放下剑,你还是龙城第一。”
“你活着,我便不是龙城第一!”
“哎!”穆隽清叹了口气,突然闻到一股烟火味,猛回头,熊熊火光,正从祁家堡四面燃起!
“放火烧堡!”穆隽清怒了,他没想到虎啸山竟会使出这等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隽郎!”白婧绒飞奔而来,喝道,“穆千秋,你还要打吗?他们摆明了想借机把龙城的人一并铲除!”
“虎啸山……”穆千秋强忍剧痛,胸中恨意滔天。

“老海,你这手也太狠了吧……”一想起与穆隽清在溪畔画字那一幕,白苏便有些不忍。
白汐海面无表情道:“不放把火,怎么把他们逼出来?穆隽清和婧儿以二对一,穆千秋不是对手,即便他二人能逃脱,烧死个穆千秋也是好的。”
白苏叹了口气,摇头道:“老海,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
“心狠手辣?”白汐海瞥了他一眼,“让火再烧旺点儿吧,看他们能死撑到几时。”

“奶奶的,冲出去跟他们拼了!”穆千秋怒道,他也明白,此时三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不齐心协力,就只有死路一条。
穆隽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围的火越烧越大,用不了一个时辰,整个城堡就会被大火吞噬。虎啸山的人肯定是想放火把他们逼出去;如果不走,就会被活活烧死,人生最难者,莫过于决断!
“隽郎,你忘了,这祁家堡很像一座棺材吗?”三人中最冷静的当数白婧绒。方才休息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古人为什么会在这个荒凉开阔的地方修一座堡垒,难道仅仅是为了充当驿站之用吗?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均猜到了对方所思。如果猜想属实,地处关中腹地的祁家堡不远处就一定有一座规模巨大的陵寝,否则,盗墓者绝不会劳师动众的建一座堡垒来掩人耳目。
“地道?”穆千秋不可思议的望着他们。穆隽清点点头,火势蔓延得太快,他们根本没时间一处一处的去搜索地道入口,但是从盗墓者的角度来看,入口往往会建在最为便捷,却又最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
“地道……”穆隽清朝剩下的半截旗杆上拍了两下,伸脚往石墩上重重一跺,只听“哗啦”一声,石墩表面竟往下陷去,露出黑洞洞的一个大口子来,地道的入口,竟然就在石墩下方!
白婧绒很谨慎,她怕穆千秋走在后面暗下黑手,于是让她当先开路,自己走在中间,穆隽清断后。

“老海,这火烧了一个多时辰了,怎还不见他们出来?”白苏并不愿三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
白汐海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这附近是不是有座皇陵?”
不等白苏回答,白汐海喊了声“不好”,快马一鞭,往东北方向飞驰而去。


6

“哗啦!”穆千秋穆隽清白婧绒三人顶着满身泥土从地道中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穆千秋紧了紧大 腿上止血的布条,狠狠吐了口唾沫。穆隽清用手抹了把脸,环视四下——前方是一片碑林,碑林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旁耸立着几十个真人大小的石刻人像,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封土山陵的后方。不过这条地道既没有通往陵寝深处,周围也没有开挖的痕迹,倒是让他们觉得很奇怪。
“隽郎,来看!”白婧绒站在一尊石像背后,似有发现。穆隽清走上前去,只见那尊石像背后刻着一片文字,依稀可辨“可达志”三字。可达志?穆隽清想到了大唐初年威震塞北的那位东突厥高手……穆隽清一尊一尊的往下看,每一尊石像皆是壮硕体型,衣开左衽,五官和发誓也不像中原人,应当是盛唐年间臣服来朝的番臣番将。魏晋与盛唐,一个自由奔放,一个浩荡大气。这些番臣像,记录得是一个时代的光辉与荣耀;每一个番臣像的背后,都是一段用铁血与马刀书就的传奇往事……
“啊!”一声惨叫将二人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穆千秋出事了!
“老海……”白婧绒不可思议的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穆千秋,杀人者,正是白汐海。
白汐海从地上拾起慑天剑,道:“要杀你们的,是龙城。”
“你才是背后的布局之人吧!”穆千秋的死让穆隽清很是不爽,同为龙城中人,他有一种被暗算的感觉。
白汐海道:“一路行来,你们可曾看出什么蹊跷吗?”
“……”
“我若要擒下你二人,只怕你们根本出不了虎啸山。”
穆隽清昂起头,不屑且不信的望着白汐海——就凭你?
白汐海一抬手,将慑天剑丢还给穆隽清,缓缓道:“胡弦琵琶,秦王破阵,是为金;青苔竹刀,溪畔画字,是为水;竹林听风,见日而杀,是为木;困城焚天,死而后生,是为火。”
白婧绒恍然大悟,道:“这便是虎啸山的不传之秘,你布下的五行天绝阵吧?”
穆隽清朝那堆石刻番臣像扫了一眼,道:“此地,便是最后一关吧?”
白汐海点点头,道:“封土皇陵,谈笑霸业,是为土。”
穆隽清轻抚手中之剑,淡淡道:“不管你带了多少人来,也休想将我夫妇二人分开。”
白汐海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多少英雄事,都付笑谈中,古今又有几人能够参悟。”
穆隽清挽起妻子的手,道:“天下事与我何干,但有情深一片,吾便足矣!”
“哈哈哈……”白汐海仰天大笑,一挥手,就这么扬长而去。
“隽郎,我想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在放我们一马。”白婧绒道,“五行相克亦相生,老海若要将你我置于死地,便会布下正五行大阵——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你们丧命之处,便是祁家堡。可他布下的,却是一个倒五行大阵——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最后这一关,看似皇陵死地,实则是一道生门。”
穆隽清点点头,又道:“那他为何又要杀穆千秋?”
白婧绒道:“他杀穆千秋,是要为虎啸山除去一个劲敌;把慑天剑还给你,是想让龙城的人以为穆千秋是你杀的,而你,又从来不会去解释什么。一石二鸟。”
穆隽清笑了,管他一石二鸟还是一箭双雕,从此刻起,都与他们无关。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黄土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长歌起,胡弦声声,桃林道上,两骑绝尘而去……


白汐海帖杀梅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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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风九杀;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4/10/28 12: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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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1]【第一轮杀帖】云破月来花弄影
  
  (一)午醉醒来愁未醒
  
  烟雨三月驻仙台,薄暮方至,细雨没误了好光景,门廊底下自有登不上台面的下等妓子酥声揽客,见着迟疑不决的还得拿帕子掩着额头上前挽胳膊,十之四五半推半就进了门,喧嚣一阵高过一阵。
  后院儿倒是安静,哄闹声远远的倒似别处的事儿,东楼里头一声拨弦儿也恁的清楚。
  才绝在软榻上转了个身,一手撑在额角,一手懒洋洋自琴弦缩回,弯了眼眸儿吃吃笑着扯扯薄毯。
  窗前青衫少年放下手里诗册,不离手的折扇在指间轻悄地打个转儿,唇角上扬:“醒了?”
  “没醒。”才绝那西域薄毯扯到下巴,一只玉白的手轻轻遮在眼上。
  少年叹笑摇头:“可别让人瞧见了。”
  “也就给二公子瞧瞧罢了,旁人现下还进不得我这门。”才绝糯声儿里带点怨气。
  穆菲也由着她,明日得梳栊了,难免的使点小性子,她知道分寸。
  折扇轻敲手心:“我得去江洲赴叶丰的约,这几日是来不了了,想添置点儿什么,我叫人给你送来?”
  他这一桩却是趣事,饶是才绝心里隐约不豫也没法不笑出声来,想那叶丰也是好好的一个俊俏少侠,怎的就缠着穆二公子不放,还惹了场似模似样的决斗出来。
  笑了,些微的一点怨气就散了,众家姊妹十三上就得接客,她仗着几首好曲子硬拖到十五,已然是妈妈给足了面子,再怎样风雅的妓家,终究得过这关。
  “二公子的贺礼可不能轻了,就给换张金丝楠木的榻子吧,摆上几日作个念想。”嘟嘴佯嗔,却只是撒娇了。
  “行了,明儿一早就着人送来,你快把手放了吧,我就爱看你的眼睛。”
  “不放。”
  “真不放?”
  “就不放。”
  “那我可走了。”
  “走吧走吧。”
  “真走了?”
  “走吧。”
  穆菲当真起身走出去,缓步下了楼。绿珠在底下守着,果绿的春衫衬着红艳的圆脸,倒是个有眼光的,每见了穆二公子都如此,瞧着有趣。穆菲不是吝啬人,一张小金叶子随手摁在百灵台上。
  楼上那个终是憋不住,赤足跳下榻子,小心翼翼支开窗子一道缝,瞧着那青衫公子头也不回堂皇出去。
  痴痴目送穆菲离去,似是郗嘘,偏偏回头时满眼讥诮,屋里已站了个脸罩寒霜的娇俏丫头。才绝毫不意外,施施然就窗前坐下,翘着手指拈起穆菲没喝尽的冷茶喝了一口,嘲道:“水魄,功夫还是不行,又教二公子发觉了吧。”
  水魄是虎啸山白家夫人的贴身婢女,白夫人的吩咐多半让她和她妹子琉璃来传。
  “少爷又离家了,怕是要来你这儿,夫人让你无论如何明日不能给他露面。”水魄不理她挑衅,自顾自把夫人的交待说了。
  她这张冷脸儿总是不改,也不嫌腻味。才绝轻轻放下杯子偏着眼儿逗她:“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水魄一扬手,两张薄绢犀利如刀,才绝哎哟一声,抬手作状以袖掩面,薄绢滑溜地钻进她袖子,伸手一拂:“水魄,莫非你是嫉妒我花容月貌?”
  水魄瞪她一眼,自后窗一跃而出,湖蓝罗衫留下个好看的花旋儿,可惜,带起了风声。
  才绝抽出薄绢。一张是内功口诀,一张是她要的新曲。口诀看两眼记下,起身款款回榻子上躺了,捏一角在琴弦上一拂,碎得丝丝缕缕,笑眯眯撮唇吹去了,仔仔细细看那新曲。
  “……那里有真珠千斛,来赎云娘?”忍不住轻哼出口,抱怨,“这若是拿去唱,还不气死妈妈,真是……”合手揉了,却又不舍,重展开来看了又看。
  
  叶丰容貌清秀,偏生性烈如火,爱恨之间分毫不肯妥协,此番约穆菲决战于江洲离岛,还再三说了是生死斗,无聊得紧。
  他提前半天到了,闭目于水边练了一趟剑。叶丰一手快剑是兄长叶卅手把手教的,要诀尽在一个“快”字,出手如电,剑若惊虹,练剑的时候要在一片柳叶落地前把它削成十六片。一趟剑练完,又负手静立许久,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人飘然而至。
  青春年少,本该是笑傲江湖的好年华,没的用来挥霍。
  来人一句话也懒得跟他罗唣,脚步还未落实,描金玉骨扇就抖了开来,云纹流转,眼睛看见定会眩晕。幸而叶丰早作准备,这些日子闭目练剑,纵然不能自始至终,但避开先手就轻松许多。
  叶丰的剑倒似他的脾气,直来直去,剑尖如一点寒星,直指穆菲咽喉。穆菲扇面堪堪挡住他剑势,也不知那扇面是何质地,竟无丝毫折损,就势望下一压,身形急转倒纵,与叶丰错身而过,尚有余暇拿扇子在叶丰肩上轻轻敲了一下合上。叶丰闷哼一声,左臂登时软垂下来,已是吃了亏。穆菲样子虽然从容,但他功夫与叶丰相去不远,扇法讲究灵诡飘逸,但他少年心性不肯稍让,这下硬捍叶丰蓄势已久的一剑,亦是一阵气血翻涌。
  叶丰咬牙暴喝一声:“杀!”气势刹时涨了三分。他剑法名“天杀”,正是要以狠戾杀气提升剑意。腾身翻转,身随剑走,又是要迫穆菲正面接迎的架势。天杀剑法,快而凶险。
  穆菲连连后退,手中扇子展开,舞出一团虚影,叮叮当当连响,把叶丰十六剑封住。
  叶丰十六剑便是目前极限,十六剑后必定稍歇一口气,虽仅瞬间一顿,对穆菲来说也就够了。封住十六剑,果然如意料中,暴雨般的连响有了一个停顿,穆菲暴退的身形梦然一顿,闷哼一声,描金玉骨扇脱手飞旋而出。硬抗十六剑又急变身形,穆菲再也忍不住,扇子脱手时一口鲜血也脱口而出。
  叶丰避之不及,咽喉锁骨处被击中,硬生生反转了冲势仰天而倒,伤处明显陷入,怕是危险了。他性子是真狠,即便仰面翻倒时,手中剑也要飞射出来伤人。穆菲微微一闪避过,青钢剑擦着手臂掠过,衣袖上划破一处,带起一溜血珠,只是皮肉伤,不打紧。
  抖手收回描金玉骨扇,阳光下一线金芒,却是条细得肉眼难辨的金蚕丝连在扇柄。
  他也不去瞧地上脸色乌青的叶丰,懒得救,却也没深仇大恨到补一下要他命,自己逞强怕是受了暗伤,这一回,谁也没好过。
  他来时踏一张粗糙的木筏,仍勉强提气跃上,略晃了一晃,咬牙一挥袖,气劲冲在水面,木筏划出一道白线往江岸飞掠而去。他偷骑出来的父亲的爱马“得卢”等在岸边,他跳上马背轻抖缰绳,得卢四蹄翻飞向来处奔去。
  江岸此处颇为冷清,一匹枣红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低头吃草。半晌才见又一骑飞奔来,来人身背三尺青锋,正是叶丰的兄长叶卅,飞身下马,略扫一眼岸边弟弟的马和无人的木筏,心忧似火,跳上木筏,也不见动势,木筏便破水而去,看来功夫比穆菲不知高出多少,若是早来片刻,穆菲的安危还真是堪忧。
  叶卅上岛见着爱逾性命的弟弟凶吉难卜,虎目顿时通红,似要择人而噬,忙从怀里掏出幻月殿灵药,撬开弟弟牙缝灌下。见弟弟奄奄一息,心痛欲裂,抱起弟弟返回岸上,迅即打马离去。
  
  叶卅回到幻月殿,直奔义父处求救。秋暝待这义子不错,见状忙命人取了殿中灵药来,堪堪吊住叶丰性命。但也仅是吊住性命而已,能活几天谁也无法保证。莫幽也跑来凑热闹,众人无措之下,不约而同把眼光投向她。
  “怎么,信得过我啦?”莫幽没心没肺地嘻嘻笑。
  谁敢信她,她那绝顶的本事用在杀人上才可信些,但她与神医寂照有过接触,也许会知道怎样找到寂照和求她出手。
  但小魔女没往这一层想,兴致勃勃地绕着叶丰转圈,左戳戳右捏捏。叶卅刚要开口问,她忽然自言自语似地啧啧叹道:“这伤可真够重的,就算寂照在也没办法。”叶卅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悲痛如潮水汹涌。莫幽却冲他眨眨眼,笑道:“但我有办法。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求我吧?”
  “幽儿,你就别卖关子了。”秋暝无奈地开口为义子求情。
  莫幽瘪瘪嘴:“人家就是想听几句好话嘛……”
  这丫头,秋暝见着她就头痛,软声哄道:“先办正事,你想要什么就直说。”
  “说得好像人家有什么企图似的,真不好玩,”莫幽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跑出去,清脆的声音渐行渐远,“去无忧宫吧,那个鬼无忧丹生死人肉白骨的……”
  无忧丹——无忧宫镇宫之宝,求是求不到的。叶卅心里一突,偷眼看秋暝,他却也是眉头深锁。
  “卅儿,算了吧,我们另想办法。”秋暝发觉他目光,沉声宽慰。
  “请义父无论如何留丰弟一口气,叶卅去去就来。”叶卅跪倒,给秋暝磕了个头。此去凶险,也许恩情再难报。
  “卅儿你!……唉,自己小心,尽量被被发现,现在我们还不能正式向无忧宫开战。”秋暝负手受他一礼,长叹离开。
  众人各自宽慰叶卅几声,也相继离开。脾性最不合群的朱颜残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阴影里一动不动,待众人都走了,才走过来,藏在阔袖里的手一动,放下个软绵绵的小布囊,低哑的声音冰冷阴森:“顺便帮我试试东西。看哪儿不顺眼用力扔过去就行。自己小心。”也不容叶卅说什么便自顾自离去了。
  
  无忧宫与幻月殿相去不远,两家互相觑觎多年,彼此十分了解。
  凭借火药之利,叶卅成功制造混乱,说来也巧,海扣月与上官洛哲都在闭关,计无施办事未归,弟子们一时无从求援,一阵混乱。叶卅一手快剑不是一般人能抵挡,他也不恋战,全力搏杀,眼看就要杀到丹房,三支呈品字形的长箭破空而来。叶卅一个铁板桥躲过,贴地斜刺里滑出,再一跃而起。就听一个少年声音大笑道:“溜泥鳅啊!”叶卅贴地一阵折腾,偏偏不久前还下过雨,蒙脸褐衣粘着泥土,可不就像只大泥鳅。
  叶卅紧了紧青锋剑,含怒看那大笑的少年,娃娃脸,手臂比常人略长,张着一把长弓,右肩后露出一壶长箭,正是看守丹药的上官来。这上官来功夫尚可,但与他相比还差了一些,若肯拼着挨上一箭冲到近身,速战速决也不成问题。
  叶卅剑指上官来,身形连闪,打定主意拼着挨一箭尽快击杀上官来。
  忽然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叶卅自少年时起便常行走江湖,对于危险的直觉远远超过一般人,毫不犹豫强行骤停,夺夺夺夺四支劲弩便插在脚前,深深陷入土中,各自激起尘烟一篷。
  “咦,反应不错。”一个深衣少年托地从旁边屋顶跳下来,手里短弩牢牢锁定叶卅,慢慢走到上官来身旁。
  “无语,你真笨!”上官来笑嘻嘻地伸脚踢他。戚无语瞪他一眼:“你倒是不笨啊!”
  用弩,功夫很高的少年,名“无语”——四大家族里玄武戚家的戚无语。单戚无语已经难对付,就算能对付得了,也不能不顾忌他背后的戚家。前面乱成一团的声音也渐渐有了章法,闹哄哄的往这边过来。
  叶卅赤红了双目,恨恨瞪着对面两个少年,冲天而起,全力奔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蒙面巾里滴滴洒落。
  
  另一边,穆菲强抑伤势日夜兼程匆匆赶回龙城,直奔驻仙台。
  自他离去已过了三日,不知谁拔了才绝的头筹。
  带伤赶路让他的伤势又重了几分,捱到后院院墙下,伏在马上竟一时动弹不得,面色乍红乍白,歇了好一阵才下马,得卢也疲惫,喷出浓浊一口白气,穆菲站立不稳晃身便倒了下去,恍惚间听到一声惊叫,一抹蓝色自眼前闪过。
  醒来已在才绝屋里,才绝背向着他专心地弹着曲子。是个他没听过的曲子,琴声婉转,唱声极低,他侧耳细听才听出个“今日年少明日老”,反复唱了几遍,也不知感慨些什么。
  他轻轻动了动身子,觉得胸臆间的郁结稍为好了一些,起身下了床。
  “好些了?”才绝停下吟唱转身看他,不知是不是病中错觉,他觉得才绝的眼神冷淡了些,怕是初夜没遇见好人吧。
  “嗯,那天是谁救我?”穆菲展开折在枕边洁净的淡青长衫披上,扫眼见一张金丝楠木榻子歪在屋角。
  才绝过来给他整理,糯软的声儿嗔道:“你躺了三天了,记得给妈妈会账。”
  整好衫子,恰一阵细风从没关严的窗子吹动了书页,两人俱都是看向了诗册,会心一笑。
  “我是想在的,奈何……”
  “奈何朝来寒雨晚来风,”才绝走到窗边索性推开了窗,回眸浅笑,“起风了。走吧。”
  
  
  (二)往事后期空记省
  
  离追魂使选拔只剩半年,整个龙城都忙了起来,作为龙城最有希望成为追魂使的人,穆放本该很忙,可他这会儿正躲在城西小酒馆与人喝酒。一个是二弟穆菲,一个是小师弟宁玉碎,还有族弟穆云平,都是一起游荡惯了的。另一个却有些不寻常,是个倾城绝色的女子,横在膝上的长剑也纤细得很,喝起酒来却很是豪迈,不用人劝,一杯连着一杯,与穆放不相上下。
  墨元靖不情不愿被代宗主逼来打探四大家族的动静,在客栈闷了几日,实在憋不住了,这么个好时节,怎么能缩手缩脚度过。他就是个豪放不羁的人,横下一条心出了门,这龙城来来往往全是心里有事的样子,他倒一点也不打眼。但分寸是得有的,略转了转就奔个不起眼的小酒馆解解馋,哪知一进酒馆,就见着这么一群有趣的年轻人。
  为首那个正是代宗主给他的名单上首要关注的人,想记不住都难。穆放,穆家这一辈儿的领军人物,几乎所有人都看好他在这次选拔中胜出,可以这么说,穆放是来领追魂使身份的,毫无悬念。
  若换了墨家其他人来,即便不想法子窥探,也得稍稍避开了,偏偏墨元靖脾气最是爽快,不惯遮遮掩掩,就在邻桌点了一壶酒,也不要菜,就着店家送的盐水长生果慢悠悠地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他坐处正面向那女娃儿,神仙般面容醉得酡红,醺醺然可爱。
  穆放朗笑着跟女子比灌酒,穆菲慢慢地小口啜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两个小少年说话。
  “二哥,我怕是见着鬼了,昨个儿夜半醒过来,总听着有动静,起身里里外外看了,却什么也没有。”穆云平心无城府的,说话都透着天真,但他武功是跟着穆放练的,实实在在比穆菲还高出一些去。
  醉眼朦胧的女子听得不是十分真切,咯咯笑着一指点在穆云平额头:“说,做甚么亏心事了?”
  穆云平在她手指点来时便不自觉地移肩闪避,虽不明显但很精到,却没能躲开女子纤纤玉指,自己也愣了一下。口里辩解道:“我哪里亏心!”
  女子却不是在听他讲话,醉笑两声,眼睛早盯上了对面独酌的老者。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
  “说得是。”墨元靖哈哈一笑,“诸位小友可愿带上老夫?”他也没刻意掩饰,小的几个均非易与之辈,听他笑声里的底气便知这老者功力不俗,但光明正大摆给他们看了,不见得有什么恶意,想来也没什么人敢在现在的龙城闹事。这些日子城里来了许多各家归隐的老前辈,见惯不怪,与其被他看着还不如请过来一起喝酒。
  话说开了,墨元靖也不持自己的酒壶,空着手来他们桌前,与穆放一道挤了。小二知机又拿了个酒杯来。
  女子瞧这个说那个,喝酒却丝毫不慢,又倒净了一壶,伸手待再拿时,穆菲先她一步拿得老远:“姑娘还认得路么?”
  女子偏头直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计较什么,醉便不归了。”
  “妙,妙,妙,醉不归,醉不归!”穆菲尚未应声,墨元靖便拍桌畅笑。
  穆放亦笑道:“二弟不要忧心,这位姑娘不见得是吃得亏的。难得一日清闲,喝个痛快。”他眼也红了,离醉不远,讲不通道理。
  穆菲无奈摇头:“那你们继续喝,我答应了去才绝那里,先走一步。”
  “爹不爱见你流连风月场,二弟……”
  “所以大哥帮着遮掩一下吧。”穆菲作状拱手相求,不听大哥絮叨,几步逃出门去。穆放满腔说教被他堵在喉头,无奈地仰脖连灌三杯酒才去了郁卒。
  
  穆菲方到驻仙台门口,就瞧着桩趣事。一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女子在门口不依不饶地吵闹。
  鸨儿和龟奴是有苦说不出,青楼这些人最识眼色,最近龙城来了许多高来高去的侠客,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赶紧夹紧了尾巴做事,万万不能得罪。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这不,刚开门就来了个假公子,非要进去见才绝姑娘,以鸨儿阅人无数的眼光,哪里瞧不出这是个雌的,可人家那装束、那佩剑都不是凡品,谁知是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还不敢戳穿她,有手底下隐蔽的护院搡了一把,让人家一脚踹到过门儿里半天没爬起来,唬得鸨儿几个拦了门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正愁着,有个眼尖的帮闲喊了一嗓子:“二公子来了!”
  龙城无人不知穆家二公子与才绝情深意浓,没将她赎了去都是怪事,于是明里暗里,穆二公子也成了驻仙台一个靠山。
  听得穆二公子来,鸨儿暗里松了口气,那假公子眼里精芒一闪,顺着众人目光也去看好整以暇立在圈外看热闹的青衫公子,一时间门前倒安静下来。
  穆菲见被人看到,展扇轻摇,笑着缓步走来。围观的人自然让开一条道。
  穆菲走到假公子面前,拱手道:“在下穆菲,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穆老二?”这长相秀美的假公子开口却呛人无比,惹得穆菲应声不得,俊朗的面容上笑容苦恼,无言点头。
  “哼,本公子柯飞,你记住喽。后会有期!”假公子倨傲地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径自扬长而去。
  难道与她结过怨忘了?穆菲有些纳闷,他记得自己可是从不与女子结怨的。
  由不得他慢慢想,没热闹看的闲人议论着散了,鸨儿喘过了气,抹着汗与几个龟奴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这回全赖二公子救命,大恩大德奴家作梦都忘不了,才绝姑娘还没起,二公子自个儿先过去,奴家去瞧瞧有什么可口的点心。”
  穆菲也不愿杵在门口给人瞧,微微一笑举步进去。
  鸨儿自在后头打赏心思活络的帮闲。
  绿珠正当着门泼了水,看来才绝是刚起身。
  见着穆菲,绿珠圆圆的苹果脸儿又红了起来,平日里机灵活泛的人在他面前从没点大方样,怯怯要叫时,被他食指按在唇上噤了声,脸红如滴血,头顶上却吱呀一声开了窗,才绝探出身来,半醒不醒的一脸笑,手一松,鹅黄帕子飘落下来,穆菲张手抓住,在眼前晃了一晃,大步进去。
  才绝在窗前慢悠悠地梳理长发,鹅黄春衫衬着午后丽日流光满溢。
  “最近大哥太忙,我得帮手,不便常来。”穆菲把帕子放梳妆台上,在琴桌前坐下。
  才绝拿手挽了长发在头上比划,朝他看看:“给选个合适的簪子来。”
  穆菲探身开了她的头面匣子,随手拣出一支停着蝴蝶的,懒得起,轻抛过去,笑道:“怎么拿都是招蜂引蝶的。”
  才绝也不介意他调笑,边挽着发轻唱:“东风花草满园香,桃红柳绿映池塘,马系在垂杨,波里藏鸳鸯,才子佳人,粉扇黄裳,笑吟吟游赏,总不负好春光。”声落时,也挽好了个将坠未坠的散髻,瞧得穆菲莞尔。
  “你怎么唱起俗调来了,倒也新鲜。”穆菲笑眼看她头上那簪子颤颤巍巍,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众家姊妹哪个不会唱四季,偏我不许?”才绝知他眼光是取笑,气恼地拔了簪子披散头发,走到他跟前儿作势要坐他膝上,又在他手要揽时笑着跳开,顺手落了床帘,倚着罗纱问他,“比武在即,你的伤还没办法?”
  穆菲脸色黯了黯,他三年前与叶丰决战落的暗伤一直未好,折扇轻敲掌心,自嘲:“好不好与比武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还指望我与大哥厮杀不成?”
  见他脸色不豫,才绝忙嗔笑道:“尽往坏里想,你就是个风流浪荡子,谁指望你什么。”
  穆菲叹了口气,忽然说些不相干的话:“那金丝楠木榻子可是好眼光,不像下人选的,倒像是二叔手笔,值钱是值钱,你倒往角落一扔就罢了,真是拿来看看。”
  才绝粉脸蓦地苍白,静立良久,慢慢蹭到他身前,弯腰靠近他面颊,一只玉手搭在琴台,眼神儿幽幽怨怨。
  “其实我很想理解你,所以有的陷阱我跳了,你别让我太失望。”穆菲伸折扇轻轻压着她的手,泰然自若。
  
  挂念着穆菲伤势的另有个想不到的人。
  独居家宅一角与马为伴不理事务的穆东流今夜有了客人,白家主事夫人戚念幽。
  白沧澜疯了多年,白夫人一力操持白家上下,两鬓已然有了微霜,秀眉深锁,沉声问穆东流:“菲儿的伤要怎样才治得好?”
  “白夫人这话说重了,菲儿是我养大,我当然想让他好。”对白夫人话里责难不满,穆东流不客气地指摘回去。
  白夫人也知道心急之下话说得不妥,但她心性要强,说不出服软的话,转而叫水魄:“出去看着。”水魄默默出去了,对话也算有了缓和,白夫人清清嗓子,慢声道:“你我也无须说些虚话儿,菲儿是我白家血脉,的确不该占穆家名额,但四大家族休憩与共,无论哪家青年才俊总是越多越好……”
  “我当菲儿是我儿子,他若肯成器,没什么不能给他。你总当他千般好,可他浪荡无赖能气死我。”
  “你那长子倒真是出众,不过今日他跟洪家下代宫主和墨家长老喝了场好酒,你可要多上心了。”
  “小孩子不懂事,偶遇罢了,若现在说了倒是提醒,该知道的时候再知道不迟。”
  他们里头说着话,上头还有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轻功高妙,神不知鬼不觉把穆家外围的屋顶游了一遍,看着几个晕睡的暗哨,还捺了个鞋印子上去,兴致勃勃循着踪迹找缘由。
  屋里两个都是功夫高绝的人,察觉有异动靠近,不动声色收了口,白夫人抖手一支月菱针破瓦而去,穆东流穿窗掠出,但来人功夫极为了得,尤其轻身功夫,躲闪甚快,轻哼一声便逃,轻捷如一缕淡烟。
  水魄见状追去,穆东流心有顾忌不欲惊动家人,拦了她一道折返,在屋顶拾回白夫人的月菱针,隐有血迹,应是伤到来人,却不重。
  担忧话语被听去,白夫人在屋内略显焦急。穆东流无言地把月菱针还她,水魄轻轻摇摇头。
  “没事,想来听不到什么。”知她担心什么,穆东流考虑了一下,推测道。
  “看得出来路么?”
  “没交手,”穆东流摇摇头,迟疑道,“身法倒有几分像我穆家八卦游龙步。”
  言尽于此已是给足了白夫人面子,四大家族谁家没有秘密。
  注定这是个不教人省心的夜,白夫人无心再谈,约定了为穆菲寻找名医神药便匆匆离去。
  轻功不俗的夜闯者一气儿逃到间小客栈,拉下蒙面巾,赫然是白天在驻仙台闹事的假公子,肩上擦破一处,伸手捂了,满面恼恨。
  
  
  (三)重重帘幕密遮灯
  
  四大家族有千丝万缕的牵绊,恩怨相掺,也就龙城穆家与虎啸白家关系最好,因而此番白夫人亲自坐镇龙城为自家子弟谋划。白家这一辈儿参选的是白宸、白苏、白若,人不少,却没个能像穆家穆放一样让人省心的。可惜了,穆菲天资不错,若不是旧伤,白家应是能多个参选的子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选拔日日逼近,龙城里四大家族和其他势力的人各怀鬼胎,生人相逢眼神都诡异,满城弥漫着躁动不安,奇怪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穆菲就收到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个活死人,还是他造成的活死人,叶丰。
  据传幻月殿主武功曾得龙城穆家前家主穆天风指点,此事不可考,但幻月殿与龙城颇有往来倒是真的,此番龙城盛事,幻月殿自有使者送珍玩贺礼,叶卅便乔装混在其中,把弟弟叶丰送给了穆菲。说起来叶卅这人的想法真难揣摩,明明爱惜弟弟欲狂,也知道让弟弟生死一线的是穆菲,却没来找过穆菲麻烦,反而在这种时候把尚未复元的弟弟送到穆菲这里。
  “你不知道我和他现在的状况算是仇人么?”穆菲看着眼前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叶丰,疑惑他的用意,就算要表达怨恨也不该是把个半死人搬到罪魁祸首面前。他倒不怕叶卅想在龙城完什么花样,积威在此,除非叶卅想给幻月殿惹去灭门祸端。
  叶卅小心翼翼放下叶丰,眉宇间是如释重负:“丰弟就快醒了,最多半年,他就能自己离开。”
  “哦?”那一战叶丰伤势如何穆菲约略清楚,见叶卅说得自信,心中不禁一动。
  “无忧丹,”叶卅自怀中摸出一只扁圆的玉瓶托在掌心,目光凝视里自豪与失落交织,“丰弟已经服了,这一丸换你保护丰弟半年。”
  无忧丹,无忧宫镇宫之宝,笑忘忧死后无忧宫对仅存的丹药珍惜无比,穆家为穆菲伤势也曾动念,也被无忧宫拒绝了,就没再提。只听传闻说叶卅这三年里数闯无忧宫,没想到真给他成功了。
  “杀了些人,看丹那个小子跟戚无语交好,恐怕我得逃亡一阵子。”叶卅撇开眼,说得轻描淡写。
  他心里明白,自己凶多吉少,他把无忧宫仅有的三丸丹药洗劫了,一丸救弟弟,一丸换义父帮着掩护他带弟弟来龙城,最后一丸换穆菲保护弟弟,没有什么可以还给无忧宫。也没打算求无忧宫饶命。义父那里应该已经声明他私逃叛出门墙与幻月殿无关了吧,不知道逃不逃得到幻月殿跟无忧宫决战。
  伤不伤的真没放在心上,无奈别人都不信,穆菲有些憋闷,但对眼前这个人说不出口,也许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这样为弟弟拼命的兄长了,就让他自信些吧,也许对他危机四伏的逃亡生涯有点好处。
  伸手拿了药攥在手里,点点头,有点粗鲁地挟起叶丰进内室。身后有轻微的衣袂破风声,叶卅走了。相信他一定会很小心不让人知道他来过。
  穆菲内屋有个小小的密室,加之他在穆家藏在哥哥光环背后,从没人在意他这些小事,应当是安全的。而且,那戚无语的身份与穆二公子无法相较,藏一藏是免些麻烦,否则就算摆他面前又如何。至于有人私闯穆家且敢跳出来指证的可能性,太过渺茫,他想都懒得想。
  
  没敢再去穆家夜游的假公子柯飞倒是进成了驻仙台,这一次没在门前纠缠,直接越窗而入。可真不是好时候。
  才绝兀自躺着,妙目睁开,瞥她一眼,抬手挡住外泄的春光,但动作之慢实在气人。任那女扮男装的丫头怎么放肆任性,脸还是压抑不住地红透了,进退两难手足无措。
  相较于她们二人的静,屋里唯一的男人倒仓惶得明显,是江湖中人常见的过度紧张,抓着枕边武器一跃而起。他武器是一柄短匕首,扬手作出的架势略有章法,放在外头也是能唬唬平头百姓的。
  但柯飞的脸更红了,又羞又怒的红:“穿上衣服!”
  “这是个傻子,你计较什么。”才绝说话间披了薄衫飘然坐到琴桌前,白得透明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一挑,没来由的让人心头一跳。
  被才绝称作傻子的可不是真傻子,功夫虽然二流,走江湖的常识可不缺,再愚笨也知道龙城出没的尽是传说级的人物,此番阴差阳错到了龙城,仗着张漂亮脸和大方的出手逛逛秦楼楚馆,乃至跟据传是龙城二公子红粉知己的才绝姑娘癫狂一回都不打紧,看着些不该看的可就是自寻死路。才绝琴音一响他便知道进了绝境,绝难善了,他倒也光棍,扔下匕首穿妥了行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乐公子这是做什么,折煞奴家,”才绝虚让了让,娇声笑道,“奴家可是爱听公子说那些江湖侠女之事,还要求公子常给奴家讲呢!”
  “才绝姑娘想听什么,自忘随时效劳。”乐自忘冷汗滚滚而下。美人有毒,可他真改不掉这好色毛病。
  “看公子这一脸汗,”才绝手一翻,指尖是一颗鲜红的小药丸,“别是气虚啊,才绝这里倒是有些补气的药,每三月服一颗,对公子定有用处。”
  柯飞早在窗前红着脸坐下了,看才绝自得其乐的装作,心里厌烦,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一哼倒是吓着了乐自忘,咬牙接过药丸,眼一闭仰头吞下,神情苦不堪言。
  “快滚!”见才绝正事完了,柯飞不耐烦地朝乐自忘喝斥。乐自忘忍着气惶惶离去。
  才绝明媚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掩口轻笑:“伤好了?”
  “你知道我要来?”柯飞莽撞但不笨,自进这屋子,便觉得一切尽被才绝料中,这感觉很不舒服。
  “夫人神机妙算,说穆小姐艺高胆豪,自然要把穆家和这白家暗哨都逛一逛。”
  这化名柯飞的女子正是穆隽清与白婧绒的爱女穆飞珂,娇纵任性,离家出走来闯这龙城,穆氏夫妇多有不便,没奈何透过白汐海求白夫人代为关照,这才有了惟恐是她、月菱针射偏一事。白婧绒与白夫人感情很好,这些年也隐晦的在为白家做事,加之四家互派的或明或暗的哨点都是经营多年,她知道这里是意料之中。
  “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连连受挫,饶是穆飞珂刁蛮自大,也禁不住有些沮丧。
  “小姐该回家了,家里有人担忧着。”才绝睨她一眼,纤手拂出个流水调,漫声轻唱:“三四株溪边杏桃,一两处墙里秋千,隐隐的如闻管弦,原来是流水溅溅……”
  穆飞珂落不着好,默默坐了一会儿,怏怏地退去了。
  才绝独自弹唱,断断续续直到日暮,于一抹夕照暗沉里听见丫头送饭方停,浅垂了脸,惆怅恍若离世。
  这一晚不再需要见客,穆菲也有些日子没来,才绝略进了饭食打发走绿珠,倚着窗棂静静看如钩新月初上天边。
  “药。”绿珠被她打发走了,水魄可以从门进来,她不喜欢高来高去,也许是功夫不精。又要到给药的时候,她倒是准时,这药是给才绝和需要透过才绝控制的几个人的。
  外面还没黑透,才绝笑吟吟地接了收好,瓷白的脸容在暗处有种别样的明亮:“今日又收了个眼线,下回得添一份药了。”
  水魄冷冷地看着她,一贯的面无表情:“夫人叫你别弄花样。”
  才绝不以为意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秀发,歪着头笑得很坦然:“有夫人在,我做些什么还不都是撒疯解闷。”
  水魄不跟她言语交锋,完成夫人交代便走,木楼梯每一响都均匀,声声踏在人心。
  
  今夜之于穆菲,于穆飞珂,于才绝,均是一应杂事后短暂的蛰伏,但天亮之前,穆家出了大事。
  穆放受伤了。
  
  
  (四)风不定,人初静
  
  穆放是被城西小酒馆的人送回来的,内腑受创,手脚断折,且身中剧毒,清风落英剑也不知去向。选拔在即,即便以穆家的势力不难保住他性命乃至康复,参选追魂使的大事怕是来不及了。
  谁都知道穆放现在是穆家的命根子,究竟是什么人,敢在此时的龙城对穆放下手。
  什么人有这个能力,敢挑衅穆家的怒火!
  不问城务多年的穆东流招了穆千秋密谈,奇怪的是,他竟然叫上了穆菲。
  “你怎么看?”穆东流整日与马为伍,浑身一股浓重的马膻气,穆菲不由得皱了皱眉。穆千秋倒是恍若未觉,阴沉着脸应对。穆菲无从开口,索性低头装聋作哑。
  “若是与大公子交手,能悄悄地伤了大公子的惟几家的老怪物而已,但先下毒再伤人的……就难说了……”穆千秋眉头深锁,阴骛的眼睛深深凹陷,显得阴森。心思电转,不明白穆东流为什么会叫穆菲来,穆菲出生那年他与穆隽清交手受的伤还没好,后来见他自幼顽劣,也就没深想,让才绝鼓吹他参选也只抱着万一给穆放添点麻烦的目的,并无多少期许,看来自己千算万算谨慎一生还是免不了轻忽了。
  穆千秋分析了一通,穆东流默默听着,既不附和也不质疑,门窗紧闭的屋子难言的压抑。穆千秋按了按额角,总结道:“现在首要的事是救治大公子,以及安排选拔的事情。”
  穆东流点点头:“嗯,你督促玉碎和云平好好练功,放儿的伤你就不用担心了。”
  看着穆千秋掩饰不住的诧异和穆东流的不动声色,穆菲忽然有点同情穆千秋,他耍那点心机,自以为在穆家一手遮天,却不知道家族里有些秘密是只属于家主的。出身低的人,注定没有大出息。
  “爹,我去去就来。”穆菲盯着穆东流安若泰山的眼睛,心里多少有些哀伤。
  穆东流点点头,穆菲起身离开那张冰冷的红木椅子,不紧不慢回自己院子。
  叶丰安然躺在密室里,脸色还是不甚好,仍未苏醒,呼吸平稳如在梦乡。能够就这样安睡着,不管别人为他搏生搏死,在失去自由之外,也许也是种幸福。
  穆菲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卡住他脖子,慢慢加力,由着他面色渐青渐紫,最后咔的一声陷落一个无法回复的凹痕。叹了口气,拿起他耳边玉瓶回穆东流那边。
  屋里穆家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还在低声问答,见穆菲进来,正随意说些赛场安排的穆千秋住了口,目光敏锐地盯住他手里的玉瓶。穆菲朝他微微一笑,径直把玉瓶交给穆东流,回椅子上坐下,低垂了头把玩扇子。
  “这是……?”见两个人不交谈,穆千秋忍不住问。
  穆东流不回答,把目光朝向穆菲,难得的有了几分慈和。他不作声,穆菲抬头看了他一眼,吊儿郎当答道:“一颗我懒得吃的药。”
  穆千秋手里毕竟掌握着穆家许多势力,无忧宫发生的大事自然也有所闻,他理事多年,对于这些联系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只揣测一瞬,便勃然变色,腾地站了起来,问道:“是不是无忧丹?”
  “是啊!”穆菲轻松地应了一声,又低头玩扇子。
  穆东流骨节粗大的手指轻轻敲敲茶几,沉声道:“现在这是整个穆家的事了。”
  一场密谈就此止息,有了无忧丹,穆放的状况总算可以挽救到最好,对外也没有张扬,只说穆放闭关练功备战了,其实关注穆家的人都已知道,只不过既然穆家摆出不愿提起的姿态,也就没人不识趣地追究。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宁玉碎和穆云平,还有几道更深的目光转而锁定了浪荡公子穆菲。
  穆菲却出奇的安分,整日闷在院子里不出门,每天叫下人送一大坛子酒,一副要醉死梦乡的样子,穆云平倒是去了几次,但很快被穆千秋安排去闭关练功,穆菲的院子终日安静而酒气熏天。
  
  才绝也没在驻仙台,她衣袂飘飘地与水魄对峙于城郊树林,美目盼兮风情万种。
  “你跑啊!”水魄一双短刀横在胸前,冷冰冰地盯着她。
  才绝轻轻将额前一绺散发拨到耳后,笑吟吟看着她:“带只瘟犬太煞风景,只好浪费点时间。”手划过耳后不停留,拉开肩头穗结把背上的琴解下来托在左手。
  水魄看着她嫣然巧笑,心下一寒,知她打算速战速决,看来是拖不到其他人来,咬牙舞起一团刀花和身扑上。才绝脚下一点冲天而起,虚坐于枝头,右手已拂过琴弦,淙淙一阵流水调有如实质涌向水魄。见水魄冲势为之一滞,才绝唇边笑意更盛,蜷膝支撑,左手在琴上一勾一挑,一朵浪花跃起,水珠四溅。水魄闷哼一声,左膝穿了一个血洞,扑地跪倒,她倒也倔强,就地一滚避开才绝杀着,短刀磕地跃起,一蹬树身挥刀冲上。
  才绝无奈挟琴避开,刀气擦身而过,绯红罗裙割裂一道,眉间煞气一闪,人在空中,翩然侧身,叮叮咚咚一阵急雨,水魄忙回刀自救,蓝衣碎裂处鲜血直涌。但她还真难缠,厉叱一声扑势更凶。
  才绝另上高枝掂足而立,左手托琴右手连捻,三声尖利锥音直刺水魄,水魄避之不及,双刀横劈,自己胸口开了三个血洞同时全力撞在树上,巨树喀喇喇一阵晃,缓缓倾倒。
  水魄血流如注跌落地面,才绝谨慎地旋身飞落侧旁,她罗裙破裂秀发凌乱,也颇有些狼狈,恼恨不已,定身看水魄已没了声息,含怒一扫琴弦,杀气如刀竟是奔水魄尸身去的。
  “你敢!”倏忽一道迅若淡烟的人影飞掠而来,话音尚远,人竟已迎上,挥袖轻描淡写化解攻势,睨一眼水魄尸身,雍容的脸上怒意隐现。
  白夫人来了。
  才绝身形虚晃抽身便退,脚下步子奇诡,有几分像穆家八卦游龙步,又有几分像白家虎剪步法,虽都只得皮毛,但能用到这般已是另人赞叹。
  白夫人哼道:“不自量力!”两支名动天下的月菱针电射而出,穿透才绝肩井之余,暗劲让她当即跪倒。
  才绝的琴颓然斜在膝上,惨笑一声,仰头迎视白夫人凌厉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儿,白夫人叹道:“看在你没出卖过白家的份儿上,回去好好的将功赎罪,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才绝莹白的贝齿咬着嘴唇,疼痛让她本就雪白的脸苍白如纸,缓缓地摇头:“我没出卖任何人,不过是想换条生路。至于回去,呵,”她明艳的笑依旧动人心弦,“好不容易挣脱桎梏,你如何能期望我再回去。”
  她容貌娇妍柔弱,但知她甚深的白夫人自然了解她此时的笑容有多固执不可理喻,除了出身,她是个不输于家族子弟的人才,无论天资还是性情,真是教人喜欢。可惜为人下属者有天资可以,有性情就不合时宜了。
  “你可以提个愿望,但别过了分。”白夫人有点惋惜地看着她。
  “第一想做的不成,就给个第二,夫人果真是最爱慈悲,”长发被风吹动,痒痒的摩挲脸颊,才绝深吸一口气,笑道,“那,能不能用我一缕青丝做个枕头,夜夜伴着穆菲。”
  白夫人笑笑:“此事不难,不如你直接问菲儿。”
  才绝猛然睁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竟真的从旁飘落的穆菲,不知他来了多久,又怎会没被她察觉。
  穆菲俊朗的面容上笑容一如平日的散漫,慢吞吞走到白夫人身旁,折扇轻摇:“这要求比较难,我得想想把枕头送给哪个姑娘。”
  白夫人横他一眼,眼里有笑意赞赏,她凡事以白家为重,白宸白苏白若不成器,必要的时候认回白菲又何妨。面子和亲情之间很难选,但以她的身份只能选择面子;而与利益相比,面子又算是什么呢。
  “你……呵,我还是看低你了。”才绝神情复杂地盯着穆菲,既苦又甜。
  穆菲收了折扇轻轻敲打掌心,向白夫人道:“你们忙,我只看看热闹。”
  “你这孩子!”白夫人哑然失笑,“你就向她说几句软话不成么,我特意叫你出来,不是让你换地方看热闹。”
  “遵命。”穆菲潇洒地略躬身为礼,转向才绝,“从今以后,我会顶着我爹的责难把驻仙台买下来,会常常在驻仙台独酌怀念你,会向许多人说我思念你,会向别的姑娘甚至我未来的妻子坦陈我只喜欢你。”放柔了声音笑得很真诚,“我会真的这样做。”
  他每说一句,才绝美丽的脸就黯淡一分,白夫人似触动什么,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待他说完许久,才绝凝望他的眼睛垂落,灿烂地笑起:“成功的骗局首先得让自己相信,你做得比我好。我不恨你,我很高兴。”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浸入尘埃。
  白夫人一扬手,第三支月菱针穿过才绝咽喉。
  鹤唳琴悲鸣一声,崩崩连响,琴弦俱断。
  
  穆菲施施然走过去,把三支月菱针给夫人拾回来。
  “明知道你是骗我怜惜,还是得上当。你比你爹聪明。不过聪明和野心要平衡好,才是有前途的孩子。”白夫人收起月菱针,侧脸看着虚空中某处,低声叹道。
  “嗯。”穆菲笑着,飞快地看了一眼才绝身下渐渐成型的血泊。
  
  
  (五)明日落红应满径
  
  有绝世灵药相佐,穆放的伤势好得很快。知情的三个人都没告诉他灵药来处,反正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必件件深究。
  
  穆千秋的院子里来了个多年不见的熟人,穆隽清。
  年轻时的惨败是穆千秋一生不能忘的,穆隽清的赫赫威风至今是他长夜中的梦魇,但今天他能毫不畏惧地与穆隽清对面,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谁叫他有个轻易被人抓的笨女儿。
  穆家被穆飞珂探了几回,不管她轻功怎样高妙,还是有人察觉,尤其最后那回,尽管穆东流着意掩饰了,但真当他穆千秋是吃素的吗,眼线报她曾想闯驻仙台,暗中稍作布局便抓到了她,还搭上一个大秘密,才绝那女人竟然与白家有牵扯。可惜随后就发现她死在郊外。不过这也够了,他可以推测穆菲与白家勾结——即便不是,也得让它是。密室里那条小青龙,他可不打算失去。
  “不要绕弯子,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珂儿?”穆隽清人过中年,威风更甚,但穆千秋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穆千秋阴沉地端坐在太师椅上:“你应该说我要怎样才肯帮你找你女儿。”
  “我说了别绕弯子。”穆隽清一按桌子,厚实的红木桌上整齐地凹下一个手掌印。
  穆千秋的犀薄的嘴唇冷冷地扯了扯:“替我杀个人。”功夫好有什么用,一个人的功夫永远及不上一个家族的势力。
  “穆放?不行。”穆隽清虽被清出四大家,但该知道的可没少知道。
  “我还以为你没有不敢的事。”穆千秋讥嘲地盯着他,阴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让人不舒服。
  穆隽清摇摇头:“不用激我,可为不可为,我比你清楚。”
  “呵。”轻轻的一声笑,不属于穆隽清也不属于穆千秋,穆东流推开门走进来,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他一直在门口。
  “大哥?”穆千秋骇然站起来。
  穆隽清安坐如山,穆东流轻轻向他一点头,他也点点头,心照不宣。
  “珂儿先回家了,不如你先去指点放儿练剑,待会儿去看看我的马。”穆东流道。
  穆隽清默默起身离去。他的任务到此结束,有些悲哀,年轻的时候从没设想过自己的现在,现在知道了已经无从选择。他出去,轻轻带上门。
  “要参加比赛的孩子们都很努力啊,所以我这个闲人来替放儿拿剑。唔,坐。”穆东流在穆隽清离开的椅子上坐下,压压手示意穆千秋也坐。
  穆千秋愣了一会儿,掸衣坐下。
  “我很闲,所以除了养马,还常常胡思乱想。其实这些年,我想通一件事。岁月会侵蚀一切的,总有一天,龙城、四大家族、你、我,就是被江湖上称为传说的这些,都会成为真正的传说,只存在与说书人故事里的传说,可惜,我也许看不到,”穆东流满是老茧的手摸了摸后脑勺,看看穆千秋,咧嘴一笑,“当然,你也看不到。”
  穆千秋寡瘦的脸充满苦涩:“这才是家主吗?”
  “是啊,你不知道啊。”穆东流叹了口气,“那你还要做什么呢?”
  穆千秋沉吟一会儿:“可能人总是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尤其在拥有了该有和不该有的之后,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惟此。”
  “我们这些兄弟……”穆东流摇摇头,伸手拍拍穆千秋肩膀,“每个人都有私心,我给你这个机会,是要看你怎么选。其实没有你会很不方便,我很苦恼。”
  穆千秋起身到密室,拿了清风落英剑出来:“不要让云平知道。”
  “嗯。”穆东流点头。
  他点头的瞬间,穆千秋眼中凶光一炽,拔剑。
  他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从不。
  但有些事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真的。
  穆东流伸手,像交接一样轻松地从他手里“拿”走清风落英剑,从他咽喉下方刺入,雪亮微青的剑映衬穆千秋难以置信睁大的双眼,恰如其分。
  人总是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然后就死了。
  
  穆千秋积劳成疾辞世的消息,闭关的穆云平还不知道,他素来与他爹不对付,若他爹不找他,他乐得不见。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他还不如乃父。
  这一点上,穆东流比穆千秋成功,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英武,一个聪明。如果聪明的那个再可靠些就完美了。
  赛期越来越近,穆千秋不在,许多事务就只能落在他肩上,还好穆菲不用备战,可以帮他做事。有时候他看着穆菲处理繁琐事务有条不紊的样子,就觉得很遗憾。
  比赛很顺利,一切在计划中,穆放是第一名,顺利成为追魂使。
  然而穆家没能荣耀,倒是有些狼狈,因为在穆放成为第一名之后,白家宣布认回“白菲”。穆菲微笑着站在白夫人身后,比其他白家子弟更近。穆东流没说什么,在众人各样的眼光中平静结束了赛程。
  回去之后,白夫人陪着穆菲回穆家辞行。
  穆菲还是一副纨绔样子,似笑非笑地跪下给穆东流行了大礼。
  穆东流面无表情地坐在高位,穆放站在他身后,脸上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惊讶和悲伤。
  “大哥,保重。”穆菲笑眯眯朝他拱拱手。
  “诸位,后会有期。”这样的气氛无须罗嗦,礼数到了就行,总算没撕破脸,白夫人仪态万方地微笑着向穆家众人辞行,领着穆菲返身走出穆家正厅。
  “为什么?”穆菲要迈出厅门的瞬间,从比赛结束就一直沉默的穆东流总算开了口,“我一直当你是儿子,甚至曾为你的不成器痛心。”
  “我不成器你痛心?我若成器了你怕是要担忧。我万般皆是错,你又何尝不是可笑,”穆菲脚步不停迈出厅门,才站住,回头,“我给过你机会,可你终究没给我看到希望,我是指,我要的希望,”他环视众人,笑笑,“告辞。”跟着白夫人,大步远去,离开穆家。
  离开龙城。
  一切才刚刚开始。
  
  
  帖杀: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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