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破阵(共搜集有3帖,此为第1帖)
(作者:白汐海JS;提交人:牛;提交时间:2009/4/15 14:12:06)
“人生最难者,是为决断。”——穆隽清
“人生最美者,便是不悔。”——白婧绒
1
虎啸山前,两骑飞驰;陇上阡陌,长风万里。
“稀溜溜~~!”穆隽清提缰勒马,回首远眺,道,“杀出虎啸山,江山任驰骋,人生一世,痛快一场,浮名功业,又与你我何干,哈哈哈……!”
白婧绒望着爱郎,心头百感交集。虎啸山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生命中的第一个二十年,都是在虎啸山上度过,甚至没有离开过方圆百里。而他,则是另一个世界。他是如此的豪放不羁,见多识广,他口中的故事,他经历的那些出生入死,让她知道,生命原来可以如此精彩。是的,从他破入锥心阵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无可能把他忘记。
他说,我比你大十岁。她笑道,她的男人,当如父兄。
他说,龙城多浪子。她笑道,浪者多才,笨的男人,她看不上。
他说,这一去,将是刀山火海,险途重重。她笑道,最美的,便是这半道风情。
于是,虎啸山少了一位奇绝女子,江湖上多了一对亡命鸳鸯。
“隽郎,你可知虎啸山因何能在江湖屹立千年而不倒?”
穆隽清道:“陇上偏远,易守难攻,是为地利;三秦子弟,民风彪悍,是为人和;白虎相佑,金气杀伐,是为神授。”
白婧绒点点头,道:“江湖四大家,龙城悬海外,玄武据孤岛,凤凰隐深山,唯有白虎地处秦陇腹地,大道坦荡,三面皆可受敌,所仰仗者,奇门五行之术也。”
穆隽清微微一笑:“八百里关中,皇冢遍地,奇门五行,本是帝王将相死后与盗墓之徒间的角力之法,倒是成全了虎啸山的千年基业。婧儿你那锥心阵,也是奇门之术吧?”
白婧绒道:“奇门五行亦有高下之别,我那小小的锥心阵,不过是用来对付江湖人物的皮毛之技。师父曾经告诉我,真正的奇门五行,当隐于天地之间,合万物生生变化之理,山川草木、朝露晚霞,皆为可用。”
“朝露晚霞,皆为可用……”穆隽清默念此句,似有所悟。
白婧绒没有说话,她最爱看他沉思时的神情,还有那两撇帅气的小胡子。
“婧儿,”穆隽清猛抬头,道,“你看这苍茫四野,看似一马平川,实则暗藏玄机,虎啸山是布下了一个大大的口袋,只等咱们往里跳啊!”
白婧绒浅浅一笑,道:“凭你我聪明才智,未必不能闯上一闯——败,不过被抓回山上面壁思过;胜,则天地浩荡,你我夫妻同心,又有何惧哉?”
“天地浩荡,有何惧哉!”穆隽清长笑三声,一把抓起她的手,道,“如此,便玩上一票,老子也想看看虎啸山的真本事!”
“啪!”鞭声响起,蹄踏飞尘。
望着侧前方的他的背影,白婧绒笑了。论功夫,论美貌,她算不上最出色,但是,一个女人,如果能让自己心爱的男人永远意气风发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纵使默默无闻,也是满足的。
2
“铮铮!”琵琶声响。
“稀溜溜~~!”两骑勒定。
“胡弦八音。”白婧绒眉角一动,这曲子,似曾相识。
大道旁,一人独坐,弦音自手中起,声声不绝。
“识得此曲否?”那人长身而起,指不断,音自出。
“秦王破阵!”穆隽清朗声答道。
“可敢破阵?”
“十指琵琶,何以成阵?”
“哈哈哈……”那人仰天长笑,脸上面具青光森森。一抬手,烟尘大起,十二骑鱼贯而出,身披朝露,脚跨良驹,列大阵居中!那人又道:“秦王破阵十二支,以战舞和弦乐之音,乃天下绝唱,二位若能闯过此阵,便可离开虎啸山!”
穆隽清与白婧绒相视一眼,那十二骑暗合地支之数,整个大阵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贯、箕张、翼舒,首尾呼应,往来变幻,寓战于舞,杀伐无形。
“此等小阵,破之又有何难。”白婧绒策马上面几步,抬起右手,对那人淡淡道,“请借琵琶一用。”
那人微一错愕,“铮铮!”两声,弦音骤止。
“不敢吗?”白婧绒望着她。
“呼!”琵琶隔空飞来,稳稳落到她手中。
“我来弹,总胜过他来弹,这第一战,不可输。”白婧绒架起琵琶,朗声道,“这琵琶,得反弹!”
“铮铮铮!”弦音再起,穆隽清长啸一声,身似箭出!
“嗖嗖!”阵中两箭齐出,射马腿!
“想以骑阵困步,未必上策!”穆隽清猛吸一口气,提缰伏鞍,人马合一,若大鸟般凭空跃起,竟从那两枝羽箭上方生生掠过!
“戟!”两箭之后,四戟齐出,锋展寒露,抖出一片水花,刺出的角度正好对准了穆隽清下落的方向!
“铮铮!”弦音突变,似大川回转。
“来得好!”穆隽清双足一点,从马鞍上凌空一个翻身,马儿落地的那一刻,他已飞起一脚,踢中一名持戟骑士面门。那骑士应声坠马,手中长戟为穆隽清所夺。
“铮!”弦音突高,惊涛拍岸,横卷千堆雪。
“啪!”穆隽清稳稳落回战马,手中长戟翻转,戟尖叉刃一顶一搅,又有一人撒手脱戟。
“枪!”喝声下,二枪又至,三面夹击。戟者,霸道;枪者,诡道。二枪一出,穆隽清顿落下风。
“大丈夫横刀立马,且看我杀将贼来!”穆隽清爱听戏,尤爱武戏,一句“杀将贼来”,与那胡弦八音相和,唱尽天下豪杰之气。一句唱罢,穆隽清手中长戟回旋,荡开两侧戟击,顺势脱手,长戟狠狠砸向迎面而来的两支银枪!
“破阵破阵,唯有不拘成法,方能破之!”白婧绒手不停,心流转,真正的男人,是该愈战愈勇,于刀枪戟林中显潇洒本色,她没有看错人。
“唰!”穆隽清出刀了!他使得是刀,而非那把慑天剑。十年前,穆隽清初出江湖,以剑为侣,名震天下;十年后,江湖未老,穆隽清却找到了最是心爱的女子,那柄剑,权作给虎啸山的聘礼。从此,江湖上不再有龙城慑天,唯有神仙眷侣。
老朋友戚念风曾说,吃肉,用刀好;穆隽清笑道,砍人,也是用刀好,刀讲一口气,用剑太装比。
人,就是要活得痛快淋漓。
于是,他出刀了,长柄阔身大砍刀。刀若奔雷,刀气冲天,趁着长戟飞掷而去之势,破入双枪之中!
“蓬蓬!”两人坠马。两枝银枪,一枝被砍成两截,一枝被荡飞,正落在青面客身前。
“好霸道的刀气……”青面客拔起银枪,翻身上马。
“铮……”弦音弱,寓静于动,动极而静,奔雷过处,四野苍茫。二戟左右,二弓掠阵,正前方,四骑凛然,四柄马刀缓缓出鞘。秦王破阵,舞凡三变,此为第一变。
“箜篌响,飞天舞,醉酒君莫问;居延月,河西土,秦关思故人。”白婧绒缓缓唱道。
青面客挺枪平举,对准了穆隽清。
“杀!”四刀齐出,四骑拉开一道弧形扇面,向穆隽清奔来!
“嗖嗖!”又是两箭!这一次,一箭射马,一箭射人!
“铮铮铮铮!”弦音激荡,似千军一啸。
“去吧!”穆隽清再一次弃马。马去,人留,以马为盾,挡箭,撞敌!
“轰!”战马轰然倒毙,然,这一次,穆隽清低估了对手。就在他弃马的同时,左右二戟齐齐刺来,竟要将他生生扎死当场!
“置之死地而后生!”弦音又变。
马战变为步战,穆隽清丝毫不乱,一把抓住斜刺来的长戟,砍刀顺势挥去,撩起一蓬血雨!
“轰!”有人坠地,身下战马被剁去前足,倒地抽搐不止。正面那四刀,掠过穆隽清放出去的战马,与剩下那一戟包抄齐至!
“杀!”这声吼,是穆隽清发出的——右手提刀,足尖一提,弹起地上那支长戟,左手顺势抓住戟杆!
“稀溜溜!”战马长嘶,前方四刀以为他要挺戟刺马,齐刷刷勒缰。不想穆隽清戟势一转,不往前刺,而是将戟尖狠狠捅进了左侧另一戟的战马前胸!
“老子让你们杀!”暴喝声起,穆隽清气贯丹田,竟用长戟将被刺中那一骑连人带马横荡向前方!
“轰!”一人一马劈头盖脸撞入前方四刀阵中,骑阵大乱。
青面客觉得自己颊侧的青筋在暴跳,这一掷之力,已令他冷汗涔涔。
“铮铮铮!”弦音不绝,骑阵已破,四柄马刀都被穆隽清劈飞,无一人毙命,徒留一地战马残尸。
“胡弦八音,秦王破阵,天地绝配……”青面客喃喃道,挺枪跃马向穆隽清冲去。
“铮!”音止。
“啪!”鞭响。
白婧绒与青面客几乎同时催动战马。白婧绒一抬手,将琵琶远远掷出。
“日!”青面客暗骂一声,这把琵琶乃是他的至宝,白婧绒先借后掷,分明是有意为之,算准了他舍不得琵琶摔得粉碎,若要救琵琶,便无法夹击穆隽清。
“隽郎,走!”白婧绒拍马赶上,在她看来,这支骑队只是虎啸山的先头部队,大队追击的人马很快就会赶到,唯有借青面客救琵琶错开方向的机会,才能摆脱他们的纠缠。
“轰隆隆!”青面客救下琵琶,虎啸山方向便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大队人马已然追至。白汐海扫了眼青面客的琵琶,又看看大道上横七竖八的马尸,道:“秦王破阵了?”
青面客道:“弦者,金也;金者不去,安得后来?”
白汐海淡淡一笑,道:“那咱们就继续把他们往下赶——追!”
3
这是离开虎啸山的第三天了,穆隽清独自穿行在终南山中。两天前,他与白婧绒与追兵恶战一场,在走散前约定在东面二百里外的祁家堡碰头。穆隽清已经在林中疾行了一天一夜,虽然甩掉了大队追兵,但虎啸山的江湖高手们依旧锲而不舍的吊在身后。
“穿过这片密林就能出终南山,前方就是祁家堡。”穆隽清这样鼓励自己,人在危急时,信念便是支持下去的动力。他带的干粮不多,大多数时间只能顺着溪水往下走,靠山果清泉果腹。
“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差池燕始飞。夭袅桃始荣。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檐上云结阴,涧下风吹清。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眇然游宦子,晤言时未幷;鼻感改朔气,眼伤变节荣。侘傺岂徒然,澶漫绝音形;风来不可托。鸟去岂为听。”
林深深,水潺潺,花香阵阵,青影憧憧,有人吟道。
“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娥皇发湘浦,霄明出河洲;宛宛连螭辔,裔裔振龙旒。”穆隽清以诗相和。
“咦?”吟者手中竹刀一滞,在水畔青苔之上轻轻划了一个勾。
“山水之人品山水之诗,叨扰了。”穆隽清掠至溪畔,打量那人——青衣、竹冠、赤足、手中竹刀一片。
“不想世间竟还有人同好客儿(客儿,南朝谢灵运乳名)之诗。”青衣客头也不抬,继续用竹刀在青苔之上勾勒。
“天下诗才,子建八斗,谢氏一出,天下莫可与之争。”穆隽清文武全才,尤喜谢灵运之诗。
“单这一个争字,便非谢氏之道。”
“哦?”穆隽清也跑累了,一屁股坐到溪边,脱下鞋袜将脚伸入水中,用力伸了个懒腰。
“谢氏一出,一扫魏晋靡靡清谈之风,返璞归真也,如何可争?”青衣客淡淡道。
“哈哈哈……”穆隽清长笑三声,道,“不争即是大争——朝野清明,则士子皆以报国为己任;朝政腐败,士子们便只好寄情山水。放纵不羁,不过是愤世嫉俗罢了!”
“呵呵……”青衣客笑而不语。
“缁衣大袖两啷当,腿根深处春草长;胆正命平何处去,一枝红杏出墙来。”穆隽清信口念道。所谓魏晋遗风,洒脱自在,率性而为,调侃戏弄,亦是家常便饭。
“……”
穆隽清扭头道:“我只见过人以丹青作画、炭笔描眉,却不曾见人以竹刀刻画青苔。”
“竹刀亦能杀人,青苔亦能画字。”
穆隽清警觉起来,依旧笑道:“竹刀如何杀人?青苔所画何字?”
青衣客道:“手为心用,竹为心声,所画者,命也。”
穆隽清的目光落在青苔上,那上面的字,乱不可辨,道:“竹为心声,先生之心,不静啊……”
“静与不静,本在一念之间。老弟可愿一试?”
穆隽清微微一笑,伸手便要去取竹刀。
“呼!”竹如风,手翻飞,竟向穆隽清手腕割去!
“好快的刀!”拈指、翻掌、夺腕、切刀,电光火石间,穆隽清已与青衣客走过三招。那柄轻薄的竹刀,在两人掌间辗转进退,有如片叶翻飞,稍一不慎,就会在腕间落下一抹殷红。
“啪!”刀尖点石,穆隽清抢到了竹刀,却被青衣客按住手腕。
“可愿画字?”青衣客笑道。
“画又何妨!”但凡有趣的游戏,穆隽清都乐意玩上一把。
“青苔画字,不比八字算命,但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输了,比就要留下,随我在这山林之中多游玩几日。”青衣客胸有成竹。
武斗之后是文斗,这青衣客必然也是虎啸山请来之人。穆隽清浑然无惧,指尖用力,手腕一拐,便在青苔之上重重落下一笔。
“下一笔,可要小心了!”青衣客内劲贯掌,只要穆隽清吃力不稳,指尖竹刀便无法划出一记比划来。
“天下再大,我亦横刀以对!”穆隽清手肘一沉,那竹刀便顺着青衣客下压之力往右侧划去。青衣客内息强劲,很快就把穆隽清的手掌顶了回去。两人并坐在溪水边,身形不动,所有的较量,全在指掌方寸之间。几个来回后,竹刀已在青苔之上画出了数道沟壑,却是纵横分明、丝毫不乱。
“咦?”青衣客终于发现,穆隽清已在青苔上画下了一个大大的“我”字。
“此乃我字?”
“正是我。”
青衣客笑了,眼前的这个我,当中一横断为两截,变成了左“手”右“戈”。
“人若拦腰一刀,便称不得人;我若拦腰一刀,便成不得我——画字不成,你输了。”
“察山川之灵韵,品甘泉之清冽——既非武斗,这手,便要将那长戈丢得远远的;但坐在这溪边的,仍旧是你我二人,这‘我’字,如何不成‘我’?”
“这般又如何?”话音落,青衣客突然发力,借穆隽清之手把竹刀狠狠往前一推,将“我”字的右边半个“戈”全部抹去,只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哈哈哈……”穆隽清笑道,“戈去锋芒,人去爪牙,不就成了一把锄头、一根鱼竿,躬耕于山野、垂钓于溪畔,倒是与先生有几分神似。”
“哈哈哈……”青衣客还以大笑,“江湖凶险,动辄有剃头之危,切莫为一时意气而自断生机。”
穆隽清道:“‘我’字去头,便是‘找’字,唯有找到那头顶一撇,方能称之为‘我’。”
青衣客叹道:“往去来兮,十年生死,难求一我。那一撇,是权势,是官位,是财帛,是美色,兴许还想争个天下第一,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
“那一撇,也是路。”流水叮咚,穆隽清十分平静。十年名动江湖,却非“我”字那最重要的一撇;十年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一份真正值得珍惜的情感,是她,让自己的“我”字变得完满。
“不后悔?”青衣客问道。
“人生最难者,是为决断;人生最美者,便是不悔。”穆隽清抬起头,人若无“我”,纵有千般才情、万种风流,亦不过南柯一梦,终成过眼烟云。
“哗啦!”青衣客长身而起,笑道,“人啊,通透就好。”
青衣客走了,溪畔又恢复了平静。
“啪!”竹刀入水,泛起几许涟漪。穆隽清知道,自己又闯过一关。
4
“唰!”白婧绒像一只敏捷的兔子,身过处,唯有风动。竹海浩荡,竹叶沙沙,似有人,似无人,杯弓蛇影。白婧绒很累,真的很累,每向竹海深处掠去一分,她就会有行将窒息的感觉,这几日恰逢月事,若不能尽快结束这场追逐游戏,形势将会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哗啦!”有动静,尽管那点响动,在旁人听来,几乎细不可闻。
“她也累了。”两人都停了下来,遥不可及,似又近在咫尺。那人已经追了她一天一夜,两人的轻功不相上下,体能和精神都已近极限。白婧绒认定,追来的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的心思。白婧绒喝了口水,盘膝而坐,她要用最短的时间恢复体力和斗志。
“隽郎……”她的脑海里,唯有他的身影,相识半载,恍若十年。
风止,静得让人害怕。白婧绒睁开眼,她感觉到,对方已是箭在弦上。
“唰!”白影闪过,兔子率先起跑,不能让猎人抢了先手。猎人不甘示弱,相距一箭,紧随其后。身在竹海,目力所用有限,全靠听风辨位。阳光从竹林上方星星点点的洒落,有如一支支纯白的利剑,投下斑驳的痕迹。抬眼间,白婧绒便有了主意。
“呼哧!”白婧绒纵身一跃,双手够住前方那棵冲天巨竹,整个身子如雨燕般轻巧的往上翻去。窜至半截时,竹子吃重,向一侧倒去,白婧绒便再吸一口气,跃向另一棵巨竹。待到第二棵巨竹承受不住时,再借竹子本身的弹力往上跃向另一棵,如此反复纵跃,很快便掠至巨竹顶端。
“想逃,没那么容易!”白婧绒似乎听见了对手的心声,双足一点,似惊燕,若翔鸥,跃出竹海顶端。
这便是竹海了!白婧绒眯着眼睛,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唰!”她的对手,终于现身。
二人以足点竹,茫茫竹海皆在脚下,四野竹音浩荡,风若奔雷,于极动之中包藏极静。
“机会来了!”白婧绒要的,就是对手初上竹海被阳光晃眼的那一刻!
“哧!”白影过,血光现,叶翻飞。
几丈外,白婧绒手中拿着一截梅枝,那是梅有骨最爱之物。
梅有骨的尸身,却永远留在了竹海之上,血,自颈间滴落。
雪落梅花见光死。
5
祁家堡外,夜。
青衣客白苏信步而来,朝白汐海肩头拍了一记,道:“怎么,还不动手?”
“梅有骨死了。”白汐海也是刚刚得到消息。白苒打头阵,白苏和梅有骨各守一边,都没能把人拦住。他知道,白苏根本不愿与穆隽清为敌,祁家堡,便成了截住穆隽清与白婧绒的咽喉之地。
祁家堡是座荒堡,堡中无人常住,偶有往来客商与江湖之人的落脚。白婧绒是在天黑前赶到的祁家堡,那场林中追逐,已让她筋疲力尽,一躺下便酣然睡去。
穆隽清来了,离开终南山后,他弄了一匹马,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去与妻子会合。
“老海,上与不上,只在你一句话。”望着从远处飞驰向祁家堡的那一骑,白沧峰动了杀机。白沧峰、白汐海、白苒、白苏,虎啸山高手几乎倾巢而出,可白汐海还是摇头。同为十八追魂使,这次围捕行动却是以精通五行大阵的白汐海马首是瞻。白汐海在等一个人——穆隽清是龙城的人,虎啸山若越庖代厨,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白婧绒被马蹄声惊醒,一声“隽郎”,便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穆隽清笑了,像个孩子般,用脏兮兮的大手轻抚爱侣的面颊,是的,我来了。
这一夜,无星,无月,却是分外美丽。
拂晓。穆隽清站在祁家堡城头,衣发翻飞。
“在看什么呢?”那是白婧绒的声音。
“我们有麻烦了。”穆隽清双手负背,神色如常。目光所及之处,白沧峰高举镶金白虎大旗,策马傲然立于大道之上,虎啸山的骑兵,已将祁家堡外的道路全部隔断。
“他们早算好了我们会在这儿会合,好一招请君入瓮。”白婧绒知道,这一次,虎啸山是动真格的了。
穆隽清握住她的手,说,纵使四家联手,又能奈你我何。白婧绒笑了,临危不乱、大气坦荡,她的男人,就该是一座山,而她,则是那一湾清流,环抱其侧。
“穆隽清!”白沧峰声若洪钟,匹马冲到堡前一箭处,遥指二人。
“想谈,便开出条件;想杀,便放马过来!”穆隽清凛然道。
“婧儿跟我们走,你回龙城,从此两不往来!”白沧峰开出了条件。
“哈哈哈……”穆隽清仰天长笑,朗声道,“放——屁!”
“穆隽清,你可不要后悔!”白沧峰怒了。
穆隽清只是一笑,拉着白婧绒走下城头,将白沧峰晾在当场。摆在他面前的有三条路:杀出重围、凭城死战、投降认输。而现在,正是虎啸山众人气势最盛之时,所以他没有忙着做决定,以寡敌众,一定要消磨对方的锐气,方能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虎啸山的人并没有马上发动进攻,白婧绒告诉穆隽清,这座祁家堡很是蹊跷,不见活人不见死尸,暮气沉沉有如一具棺材。
“棺材?”穆隽清猛一个激灵,如果要真是棺材,他们便有可能逃出生天!
夜。月孤悬,照无眠。
祁家堡只有一条街,街**有一块石墩,石墩上,是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下,一人抱剑而立。
那是穆千秋,七年前败于穆隽清剑下,怀里抱着的,正是穆隽清的那柄慑天剑。
“你以为,拿了我的剑,就能夺回龙城第一的位子?”穆隽清淡淡道。高手,就要有高手的傲气。
“七年了,你浪荡江湖,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穆千秋像一头受过伤的老狼,两眼死死盯着猎物,慑天剑,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巨侠说,要超然。”
“明年今夜,老子给你超度!”寒光起,慑天出!
剑,还是那把剑;人,已非昔年之人。
这剑,更快,更狠,更添杀气,不负慑天之名。三招走过,穆隽清已在下风。论天分,穆隽清天资绝伦,却是生性散漫,从未将全部心思放在武道之上;穆千秋资质平平,却是勤勉刻苦脚踏实地。七年来,穆隽清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穆千秋却在龙城禁地之中专研武道。然而,无论穆千秋为龙城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人们记住的永远都是那个超凡脱俗不拘一格的奇才穆隽清。
不平,才有怨恨;有恨,才有七年前那危崖一战。但是输赢并不能解决问题,穆隽清还是那个飘然傲气的穆隽清,而穆千秋心中的恨,更深了。他把他当成平生最大的目标和对手,他在梦里无数次咬牙,挥手,想要切下他的脑袋,让天下人知道他才是龙城第一高手。
穆千秋本不是坏人,只因有恨,让他变得偏执、阴狠。人不快乐,不是因为得到太少,而是因为想要太多。穆千秋是痛苦的,其实,他想要的并不多,他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只要穆隽清还活着一天,他就不可能从黑暗中走出来。
“当!”刀剑相击,穆隽清没有拿刀刃去硬碰慑天剑的锋口,而是用刀面贴住剑脊,沉声道:“想赢太多,患得患失,只会让你走火入魔,收手吧!”
“你怕了?”穆千秋狞笑起来,七年了,他已是龙城第一,剩下的,唯有穆隽清一人。穆千秋只身来到虎啸山,取来穆隽清留下的慑天剑,又抢在白汐海下令前潜入祁家堡,只为与穆隽清一战。
“轰!”剑气纵横,飞沙走石,穆隽清竟被生生震飞,重重跌撞在旗杆下的石墩上。
“今日,我就要为龙城清理门户!”穆千秋踏前一步,剑指穆隽清。
穆隽清又笑了,为了将自己震飞,穆千秋选择了硬扛一脚。穆千秋最受不了的就是穆隽清的笑,似轻蔑,似无奈,似不屑,似洒然,爱面子的人,总是不愿向人示弱,哪怕只是外强中干。
穆千秋又进招了,慑天剑在黑暗中虎虎生威,每一击,都有若惊雷!
“轰!”剑中石墩。
“喀喇喇!”旗杆断裂。
“轰!”旗杆倒下,惊醒了不远处的白婧绒,也惊动了城外的虎啸山众人。
白苏道:“老海,他果然耐不住性子,自个儿先进去了。他拿了慑天剑,未必不是穆隽清的对手。”
白汐海道:“剑是死的,唯有人能将它用活;慑天剑离了穆隽清,不过是一块长铁而已。”
白苏道:“他要是死了呢?”
白汐海道:“穆隽清不会杀他,他们毕竟都是龙城的人。”
白苏摇头道:“穆千秋心狠手辣,不死真是可惜。”
白汐海道:“咱们可以加一把火嘛……”
白苏一怔,这才想起,白苒已经带着骑兵出发了!
月洒长街,穆千秋已连攻穆隽清三十余招,穆隽清守多攻少,却是游刃有余。他不着急,他要等穆千秋自己露出破绽,尽管眼前的穆千秋已经比七年前强上很多,但人的性情是不会变的——七年前的穆千秋急功近利,七年后的他依旧心浮气躁。
“嗖嗖!”黑暗中,两枝袖箭齐齐射至。白婧绒,正藏身于长街旁。
“当!”穆千秋回剑一挡,荡飞一枝。打从穆隽清现身起,他便完全忘记了白婧绒的存在,他眼中,只有穆隽清一个敌人。纵使高手,也会犯下低级错误,穆千秋也不例外。仇恨,便是那障目之叶。
“噗!”第二枝袖箭狠狠扎进了穆千秋的大腿。穆千秋牙关紧咬,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你受伤了,罢手吧!”穆隽清站在石墩旁,刀尖点地。
“就是死,我也要拉你一起!”穆千秋缓缓举起慑天剑,欲做最后一搏。
“放下剑,你还是龙城第一。”
“你活着,我便不是龙城第一!”
“哎!”穆隽清叹了口气,突然闻到一股烟火味,猛回头,熊熊火光,正从祁家堡四面燃起!
“放火烧堡!”穆隽清怒了,他没想到虎啸山竟会使出这等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他们!
“隽郎!”白婧绒飞奔而来,喝道,“穆千秋,你还要打吗?他们摆明了想借机把龙城的人一并铲除!”
“虎啸山……”穆千秋强忍剧痛,胸中恨意滔天。
“老海,你这手也太狠了吧……”一想起与穆隽清在溪畔画字那一幕,白苏便有些不忍。
白汐海面无表情道:“不放把火,怎么把他们逼出来?穆隽清和婧儿以二对一,穆千秋不是对手,即便他二人能逃脱,烧死个穆千秋也是好的。”
白苏叹了口气,摇头道:“老海,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
“心狠手辣?”白汐海瞥了他一眼,“让火再烧旺点儿吧,看他们能死撑到几时。”
“奶奶的,冲出去跟他们拼了!”穆千秋怒道,他也明白,此时三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不齐心协力,就只有死路一条。
穆隽清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围的火越烧越大,用不了一个时辰,整个城堡就会被大火吞噬。虎啸山的人肯定是想放火把他们逼出去;如果不走,就会被活活烧死,人生最难者,莫过于决断!
“隽郎,你忘了,这祁家堡很像一座棺材吗?”三人中最冷静的当数白婧绒。方才休息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古人为什么会在这个荒凉开阔的地方修一座堡垒,难道仅仅是为了充当驿站之用吗?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均猜到了对方所思。如果猜想属实,地处关中腹地的祁家堡不远处就一定有一座规模巨大的陵寝,否则,盗墓者绝不会劳师动众的建一座堡垒来掩人耳目。
“地道?”穆千秋不可思议的望着他们。穆隽清点点头,火势蔓延得太快,他们根本没时间一处一处的去搜索地道入口,但是从盗墓者的角度来看,入口往往会建在最为便捷,却又最不会引人注意的地方。
“地道……”穆隽清朝剩下的半截旗杆上拍了两下,伸脚往石墩上重重一跺,只听“哗啦”一声,石墩表面竟往下陷去,露出黑洞洞的一个大口子来,地道的入口,竟然就在石墩下方!
白婧绒很谨慎,她怕穆千秋走在后面暗下黑手,于是让她当先开路,自己走在中间,穆隽清断后。
“老海,这火烧了一个多时辰了,怎还不见他们出来?”白苏并不愿三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
白汐海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这附近是不是有座皇陵?”
不等白苏回答,白汐海喊了声“不好”,快马一鞭,往东北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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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穆千秋穆隽清白婧绒三人顶着满身泥土从地道中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穆千秋紧了紧大 腿上止血的布条,狠狠吐了口唾沫。穆隽清用手抹了把脸,环视四下——前方是一片碑林,碑林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旁耸立着几十个真人大小的石刻人像,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封土山陵的后方。不过这条地道既没有通往陵寝深处,周围也没有开挖的痕迹,倒是让他们觉得很奇怪。
“隽郎,来看!”白婧绒站在一尊石像背后,似有发现。穆隽清走上前去,只见那尊石像背后刻着一片文字,依稀可辨“可达志”三字。可达志?穆隽清想到了大唐初年威震塞北的那位东突厥高手……穆隽清一尊一尊的往下看,每一尊石像皆是壮硕体型,衣开左衽,五官和发誓也不像中原人,应当是盛唐年间臣服来朝的番臣番将。魏晋与盛唐,一个自由奔放,一个浩荡大气。这些番臣像,记录得是一个时代的光辉与荣耀;每一个番臣像的背后,都是一段用铁血与马刀书就的传奇往事……
“啊!”一声惨叫将二人从沉思中拉了回来,穆千秋出事了!
“老海……”白婧绒不可思议的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穆千秋,杀人者,正是白汐海。
白汐海从地上拾起慑天剑,道:“要杀你们的,是龙城。”
“你才是背后的布局之人吧!”穆千秋的死让穆隽清很是不爽,同为龙城中人,他有一种被暗算的感觉。
白汐海道:“一路行来,你们可曾看出什么蹊跷吗?”
“……”
“我若要擒下你二人,只怕你们根本出不了虎啸山。”
穆隽清昂起头,不屑且不信的望着白汐海——就凭你?
白汐海一抬手,将慑天剑丢还给穆隽清,缓缓道:“胡弦琵琶,秦王破阵,是为金;青苔竹刀,溪畔画字,是为水;竹林听风,见日而杀,是为木;困城焚天,死而后生,是为火。”
白婧绒恍然大悟,道:“这便是虎啸山的不传之秘,你布下的五行天绝阵吧?”
穆隽清朝那堆石刻番臣像扫了一眼,道:“此地,便是最后一关吧?”
白汐海点点头,道:“封土皇陵,谈笑霸业,是为土。”
穆隽清轻抚手中之剑,淡淡道:“不管你带了多少人来,也休想将我夫妇二人分开。”
白汐海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多少英雄事,都付笑谈中,古今又有几人能够参悟。”
穆隽清挽起妻子的手,道:“天下事与我何干,但有情深一片,吾便足矣!”
“哈哈哈……”白汐海仰天大笑,一挥手,就这么扬长而去。
“隽郎,我想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在放我们一马。”白婧绒道,“五行相克亦相生,老海若要将你我置于死地,便会布下正五行大阵——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你们丧命之处,便是祁家堡。可他布下的,却是一个倒五行大阵——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最后这一关,看似皇陵死地,实则是一道生门。”
穆隽清点点头,又道:“那他为何又要杀穆千秋?”
白婧绒道:“他杀穆千秋,是要为虎啸山除去一个劲敌;把慑天剑还给你,是想让龙城的人以为穆千秋是你杀的,而你,又从来不会去解释什么。一石二鸟。”
穆隽清笑了,管他一石二鸟还是一箭双雕,从此刻起,都与他们无关。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黄土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长歌起,胡弦声声,桃林道上,两骑绝尘而去……
白汐海帖杀梅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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