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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群杀『烈火如歌』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6帖)

(作者:爱小散;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1/5 21:39:50)

[2-05]舞月风云 (帖杀[烈]傲天——参评) [烈]丁叮

第二篇:波澜


1)
凉颜一进门,叫了一声“皇兄。”却用眼环顾周围。
流荧心神领会,摒退左右,“妹妹有何急事?”
凉颜见左右无人,开口道:“昨日佳儿问起我一件事,我感到非常吃惊,追问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他说是小公主所说,我想这件事非同小可,因此来告诉你。”
“什么事,如此重要?”流荧从妹妹的神态看出她非常焦虑,不由吃了一惊,他知道凉颜自小个性沉稳,遇变不惊,虽为女子,却颇有男性的风格。

“佳儿问起我关于影妖族的事。”凉颜见周围人都走开了,方开口说道。
“啊?”流荧差点惊呼起来,“影妖族的事现在宫里只有你我知道,他是如何听到的?”
原来,影妖族族人是为舞月皇朝皇室而生,作为暗星受体没有性别,替皇室承受病难伤痛,是影,空影分别是流荧和凉颜的暗星受体。其他几位晚辈的暗星分别是:大公主飘絮之照影,二公主绯燕之慕影,三公主映瑶之刺影,小公主筱若之留影,南宫忆尘之拂影,南宫忆茹之暗影。

这是舞月皇朝皇室的最高机密,连有暗星受体的几位晚辈都不知,他们俩兄妹是在父王临终的时候才被他亲口告知。现在,宫廷里居然有传闻,是什么人走漏了这个秘密?
流荧陷入了沉思。。。

2)
舞月皇朝的小公主筱若,在宫里是出了名的淘气,因为她虽是父王最得宠的小女儿,却不拘小节,人缘极好。

这天早上,筱若又带着侍女满儿出宫了,俩个美少女一前一后骑着马在大街上溜达,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转到了尉迟千帆的府邸时,筱若突然想起了韶佳,千帆的公子,于是下马通报后进了府。

一进门看见丞相在前堂门口相迎接,筱若给千帆打了个招呼,就问韶公子在哪里?得知正在书房写字,便直奔书房而去,把站在前堂门口的老丞相凉在一边。
尉迟千帆原以为公主有什么要事,见状知道小公主又是来玩耍的,苦笑着直摇头。

书房内,尉迟韶佳正专心的在一张宣纸上写着。
“你在写什么?”筱若边问边凑前去看。尉迟韶佳没料到小公主会突然进来,连忙起身,欲藏所写之物,但是被筱若抢先一手拿过,念道:“颦黛妩媚袖春风,银玲悦耳点翠柳,闭门读书浅思空,月冷筱若心难留。”
原来,这尉迟韶佳因暗恋小公主筱若,借诗抒怀呢。当下被心上人看破心思,他脸红到了脖子,小公主也略有羞容,但马上咯咯笑起来。
“韶佳哥哥独在闺房思念,妹妹怎么不知道?到不如多陪我出去玩耍,却来得实在。”说着,不由分说,拽着韶佳的衣袖就往外拉。

“这,你要拉我去哪里?”韶佳无奈,边走边问。“别问那么多啊,备匹马,随我走就是。”筱若娇嗔道。尉迟韶佳只好也牵了马,随她们出了丞相府。
“去踏雪山庄。”筱若跨上马兴奋的喊了句,率先飞奔而去,满儿和尉迟韶佳只好紧紧跟上。“哎。。。”尉迟韶佳叹了口气,无语,心想,怎遇见这么个贪玩的小公主,真不知道哪天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踏雪山庄。
南宫忆尘、南宫忆茹两姐妹很高兴的接待突来的三人,几个年轻人或吟诗赋词,或猜拳行酒,或外出打猎较武,闹腾了好几日,才想起来该回宫了。
临走时,林寒呈上一壶好酒请筱若带给皇上流荧,以表忠心。


3)
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至,再过了半月就是舞月历六二七年了,这年也是流荧四十大寿,宫里开始筹划着庆典事宜,“受贺”、“赏赐”、 “寿礼”和“寿宴”四个主题都有专门司值的礼部侍郎官打理。
“受贺”期间,大赦天下,很多犯人被释放,死刑的也免除了。同时,文武百官各有所“赏赐”。
生日当天禁止屠宰,五鼓后文武百官朝贺,流荧在韶乐中着礼服升殿,随后按照顺序分别进行奏乐、拜位等活动,最后王公大臣们进献“寿礼”; 寿礼中多为如意、盆景、钟表、插屏、漆器、织绣等精美的工艺品,内容以福、寿、吉祥为主题。

晚上,流荧宴请群臣。舞月皇家的大宴是格外丰盛的。
“寿宴”共有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果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计一百零九品。菜肴以鸡、鸭、鹅、猪、鹿、羊、野鸡、野猪为主,辅以木耳、燕窝、香蕈、蘑菇等。
寿宴长达五个时辰,午时摆设,未时举行,申时结束。


4)
就在舞月皇朝流荧过四十大寿之日,北方的夜来国国君玄玉和大夫于雍,武将无游、战枫四人在宫里密室探讨如何进攻舞月皇朝。

玄玉道,“最近几年,我国实力已经壮大,而据说舞月皇朝国库因被连少钦为首的几个宦官集团贪污,日渐空虚。现在流荧过四十大寿,奢华浪费,我看舞月皇朝气数将尽。”
“君主说得对,这是天助我也,不如现在就点拨大军,杀过去。”无游一拍桌子,充满信心的说。
大夫于雍却摇摇头反对道:“我认为现在还不能立即征讨,因为舞月皇朝虽然国势渐衰,但流荧还有很高的威望和才干,我们现在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取胜。因此不可急噪,要等时机成熟。”
玄玉听于雍这样说,就问道:“那依先生之见,什么时候时机才成熟呢?”
于雍使了个眼神,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一下,说到:“只有流荧死了,舞月皇朝必然内乱,那时,就是我们决好的时机。”
“恩,我们的内应可以行动了,传我密令。。。”玄玉诡异的笑了。


5)
流荧生日过去了,舞月皇朝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天,流荧照例打开满儿送进来的酒,这是踏雪山庄的林寒每次在小公主筱若去玩的时候,送来的,用上等焰璃制成的玲珑酒壶,小巧玲珑。
流荧拧开壶嘴,倒掉酒,翻过来,用针挑开底部一个黄豆大的珠子,再旋开壶底,取出一个小纸卷,用酒淋湿,上面现出几行蓝色小楷:“蓝颖占卜天象,本月有凶星问灾,请主公小心。夫人和小姐身体安康无恙,勿需牵挂。饮风阁最近在江湖活动频繁,臣正在密切关注。”落款:阎罗。

流荧读了潜伏在踏雪山庄暗中保护他的妻女和监视庄主的阎罗的消息,又想起前段时间宫里有关影妖族的传言,觉得这些事情一定有所关联,他再也不敢大意,思虑再三,派人请妹妹凉颜前来商议,并书写了一份遗嘱,用金帛裹好。

片刻,凉颜来了。
流荧问到:“韶佳平日里常和宫里什么人来往?”
“佳儿今年二十一岁了,性情很像他父亲,平日里喜欢独自在书房读书,有时在府中舞枪弄棒、切磋武艺,到是很少和宫里其他人来往,唯一的就是常和小公主筱若相见,她小他两岁,但比起佳儿来调皮多了,人缘极好,又不拘小节,在宫里什么人都接触过,小公主常来府中寻韶佳玩耍。”凉颜一口气说了很多。
“哦,上次的有关影妖族的传言你还记得吗?看来韶佳是从小公主哪里听来的,但小公主又是如何得知呢?”流荧摇着头,感到事情很严重。
“这件事我查了,是三公主映瑶最先说出来的,而我继续问时,她怎么都不肯说,鉴于她公主身份,也不好逼她,我猜想是刺影透露给她的吧?听说这个映瑶的暗星受体,一心想成为影妖族族长,而不择手段。我们要多加小心三公主和她了。”凉颜皱眉说道。
“是的,我这里写了份遗嘱,如果万一我有生死之变,你带上它和小公主,去踏雪山庄找林寒。。。”流荧说着拿出一个锦带包裹的东西交给凉颜,又补充一句:“你一定要保护好它和小公主。”
“哥哥,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她们。。。”


(未完待续)




第七届群杀『烈火如歌』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7帖)

(作者:爱小散;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1/5 21:40:32)

[2-06]新生(贴杀[烈]左天音,参评) [烈]是影

我为何而生?
每天当透过层层繁茂的树叶而剩下星星点点的斑驳阳光铺在我的身上时,我的身体就会发热,我知道这是太阳遵循着亘古不变的规律从东方升起来了。我们的身体是黑色的,我们的身体是冰冷的,我们的身体是虚弱的。太阳金色的光芒会使我们的身体渐渐褪掉黑色,变得越来越淡直到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而太阳炽热的能量会使我们的身体渐渐的升温发烫,变得越来越热直到我们脆弱的身躯无法承受。我们注定是不能享受阳光的,我们注定是不能听到鸟儿歌唱的,我们注定是不能感受这个世界的五彩缤纷的。

尽管我不喜欢每天只有在黑夜的时候才能出来自由的活动,尽管我不喜欢每天只有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才能听见一声声狼的嘶吼,尽管我不喜欢每天都生活在一个只有黑色的世界里,但是我却从没有想过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我为何而生?

我叫是影,我没有父母,我没有性别,我没有相貌,我没有气味,我不是人。

我叫是影,我有兄弟姐妹,我们有等级差别,我们通过影砂辨认彼此,我们是影妖,而我,是影妖族的族长。

我们的存在是神秘的,我们的存在是重要的,我们的存在是无法改变的。

我为何而生?

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知道天上那一轮圆滚滚的明亮的东西叫做月亮

当我第一次用手触摸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知道地上那一片湿漉漉的鲜嫩的东西叫做小草。

当我第一次用嘴亲吻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就知道水里那一群胖鼓鼓的精灵的东西叫做鱼儿。

影妖一出生就与人不同,不需要吃饭喝水,不需要成长学习,我们来到世上的时候就具备了一个成熟人类拥有的一切智慧。

我们没有丰富的表情,我们没有多余的思维。我们有的只是默默的忍受。

我为何而生?

我为舞月皇朝而生,我为舞月皇朝的国王而生,我为流萤而生。

我们都是舞月皇朝皇室成员的暗星受体,我们都为这些皇室成员承受各种病灾。

我们天经地义,我们默默无闻。

皇室成员花前月下,影妖只能空虚孤独

皇室成员金缕玉衣,影妖只能天背地床。

皇室成员山珍海味,影妖只能风餐露宿。

皇室成员骑马打猎,影妖只能刨鼠追娥。

皇室成员伟岸神武,影妖只能无形无相。

皇室成员生病受灾,影妖只能忍痛挨苦。

我为何而生?

究竟我是流萤的暗星受体,究竟我是影妖族的族长,究竟我什么也不是?

每天我都知道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会从西边落下。

我出生至今已经一万三千四十四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是从东方升起。

我出生至今已经三十五年九月十九天,我却一天没有想过我为何而生。

我究竟为何而生?

舞月皇朝,我对这个王朝的记忆只限于我是流萤的暗星受体。这个王朝究竟存在了多少年,我不知道,这个王朝的疆域又多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影妖族一共二十六人,我只知道,影妖山是我们的全部。

流萤每年都会召见我一次,那一天是二月三十号。

那一天太阳不会从东边升起,是因为那一天太阳根本就不会升起。

没有太阳的一天,人类是感受不到的,除了流萤。

今年流萤又召见我了,然而,召见的日期却提前了一天。

流萤在密室里的地道口迎接了我。

看的出来,他很不安,也看的出来,他身体不好。

我能看出这一切,是因为我是他的暗星受体。我能感受他的痛苦,我能感受他的不安。

流萤对我说:“是影,辛苦你了。”

辛苦我了?我心里暗自冷笑。

二十五年前,流萤身为舞月皇朝定西将军,正值年轻气盛,意气方遒。一人单骑潜入夜来国的皇宫,取下夜来国国王的人头。夜来国方寸大乱,舞月皇朝趁势出击,将夜来国驱逐到了北边,成为中土霸主。流萤虽立大功,却身中二十八箭,刀伤十一处,枪伤十三处,但他却如无事一般,隔日伤痕即悉数痊愈,回复如新,流萤本人也仿佛如获得新生一般。

十九年前,流萤身为舞月皇朝骑兵统帅,正值中年老成,野心勃勃。公然反叛舞月皇朝,五千铁骑将皇朝都城团团围住,逼退国王南宫一平,由此成为舞月皇朝的国王。虽然得到御座,但是四方诸侯不服,联合起来征讨,流萤与诸侯作战,九死一生。但是他却总能起死回生,如鬼魅一样的出现在敌军的阵前,让敌军惊恐万分,溃不成军。

十六年前,夜来国皇子玄青为报九年前的杀父之仇,带上两名顶尖高手,潜入舞月皇朝的皇宫,意图刺杀流萤。却被哨兵发现,玄青三人奋力杀入流萤寝宫,并以笛声驱来毒蛇无数,将寝宫围住。无奈之下流萤被迫以一敌三,本应命丧黄泉,却有如神力庇体,刀砍过后,伤势立刻止住,而玄青三人却渐渐体力不支,最终死于流萤剑下。

九年前,夜来国卧底在茶中投毒欲毒杀流萤。一切计划天衣无缝,流萤喝下毒茶后,口吐鲜血,颓然倒地。卧底仰天长笑,从怀中摸出匕首,准备割下流萤的头颅。流萤却站了起来,气定神闲,夺过了卧底手中的匕首,将匕首插进了卧底的眼眶。卧底的头颅被悬挂在城墙上,示众三日。

五年前,流萤三子欲篡夺帝位。上朝议政之时,怀揣匕首。于呈书时刻,将匕首刺进流萤的胸膛。一时间,满朝文武哗然。羽林军将大殿团团围住,三子逼丞相草拟皇帝驾崩禅让文书。丞相尚未完成文书,流萤已亲手打断三子双手,双脚,将其丢入天牢。随后命我杀死我的族人亦即三子的暗星受体空影。

之后每一年,流萤都会让我杀死一名我的族人。

今年,不知道我又将要杀死谁……

流萤对我说:“我要你杀光你的族人,除了留影。”

我没有说话。流萤看不到我愤怒的表情,因为我们影妖没有表情。

但是没有表情的我们不代表我们没有感情。

两年前,当我不顾刺影的百般哀求杀死蝶影的时候,刺影问我:“你究竟是我们的族长还是舞月皇朝的刽子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刺影。

我问流萤为什么要做如此的决定,他说:“是影,你问的太多了。”

我问的太多了……

我从出生到如今,一次没有想过我为何而生。

我忍受伤痛折磨,一次没有想过我为何而生。

我亲手杀死族人,一次没有想过我为何而生。

现在我只问了一个问题,我却问的太多了……

我为何而生?

流萤对我命令说:“你不过是我用相替术制造出的傀儡,你们都是如此,我叫你做什么,你就不要问为什么?赶快去执行我的命令吧,”

我开始认真思考刺影的问题了。

我究竟是流萤的暗星受体,还是影妖族的族长?

我为何而生?

流萤的背影已经渐行渐远,我的思绪也越来越清。

我叫是影,我是影妖,我是影妖族的族长。

我出生到现在,一共一万三千四十四天,太阳没有一天不是从东方升起。

我已经习惯了在黑夜中狂奔,我已经习惯了忍受孤独,我已经习惯了伤病的折磨。

然而我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太阳会从西边升起,那里的世界没有白天黑夜,那里也没有名利的争夺,那里的人们就像我们影妖一样单纯善良。

我拿起了影封剑,架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我闭上了双眼。

我为何而生?

我为新生而生。



第七届群杀『烈火如歌』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8帖)

(作者:爱小散;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1/5 21:47:38)

[2-09]杀人不过十万字(杀[烈]飘絮,参评) [烈]风涧玥--------精华

引子
  北方的小镇一向不是热闹的。
  可是踏雪山庄所在的北镇是个例外。
  即便是踏雪山庄,这也有些热闹得不寻常了。
  从几天前起涌入北镇的人马车辆,络绎不绝,至今还未停过。除了那些推车挑担的平常人家,这宽阔的驿道上多了些八人大抬的官轿、风尘未定的白马、以及沉重的货车压过白石地面时发出的独特的吱呀声。
  一时间,连刺骨的寒风都有些被搅得疏懒起来。
  昂雁楼上临栏的包间里,丹朱的眼神空洞呆滞,静静地看着叶未央手中的黄连和冰糖。这些粉末被碾得细如微尘,然后倾倒在一块银子一杯的上好明前茶里,瞬间便消融得如同临近傍晚的阳光。
  虽看不见,却苦涩沉心。
  丹朱接过茶盅,长叹了一声,仰头灌下,浑身打了个机伶,皱眉大喝道:“苦死人了呀!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何时?”
  前几天在这个包间里,她已凭栏望断了北镇里所有的屋舍建筑,眉飞色舞地对各方风水挥斥方遒殆尽,又磕出了令小二叹为观止的瓜子壳堆,如今已再无计消遣,只落得嗓子上火生疼,坐在这儿喝叶未央的苦口良药。
  丹朱和叶未央都是长得很好看的女子,和她们坐在一起的人,看似漫不经心,却吸引了楼上楼下许多惊讶的眼神。
  或许因为,这是一个已经不能只用“好看”来形容的男人吧。
  齐非手中的折扇不时轻轻敲打在雕花错金的栏杆上,他的视线始终笼罩在斜对面不远处一所挂着“北锁泰斗”匾额的朱宅前,此刻头也不回,淡淡说:“又没有人请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不是去招亲,二不是去发财,你们跟着我到底是为什么?”
  叶未央嘴角一抿,柔声说:“你若是去招亲发财,我们便不跟着你了。你要去寻人打架,我却是喜欢看热闹的。”
  他一侧头,塞北特有的阳光以柔丽的姿态洋洋洒洒地透过来,落进叶未央的眼睛里。于是她的眼神一恍然间便有了些苍穹落日般的忧伤。
  丹朱也道:“踏雪山庄云家虽坐落在敌国边境,与我们夜来国的玲珑阁早有三代之交,我既来到塞北,若不替哥哥天印过去拜寿,回家如何交代?”顿了一会,她叹了口气,说道:“造这宅子的时候,爷爷还亲自过来塞北住了大半年,想必布满了能让人大跌跟头的机关,你不带我,你且去闯闯?”
  齐非没有接口。在他记忆里,丹朱的语气是这样第一次流露出浓郁的沉重。这种沉重本不应属于她那率性天真的年纪的,就如同许多年前的他。那时他少年得意,他纸扇轻摇,侧头相看时,身旁总有最好的朋友和最心爱的女子。那时的他们笑意盈盈,相携步入同一座酒楼,如今已是一片桑田沧海化成的记忆碎片。
  原本这些属于每个人的碎片迟早都会到来,只是对于丹朱的年纪,命运的变迁,未免稍嫌太急了些。
  倦飞的归鸟在天际划出一道寥落的身影,而夕阳却毫无痕迹地淡淡洒落,然后在小镇外古老而清澈的白石街面上,折射出白马金鞍的男子,笑容如同江南的天空般清澈,身后华车轻纱袅袅,依稀可见其中香袖婆娑。
  想不到这落日的光芒竟也如此刺眼,他觉得眼睛被刺痛了似的,有些雾气从心底不经意地升起。齐非眨了一下眼,那些影像渐渐在他眼中变化为清晰的阴冷。他缓缓起身,匀声道:“走吧。”
  话音未落,叶未央和丹朱的面色已转变为相同的凝重。
  
  
  (一)
  踏雪山庄云家如今愈发得显赫了。今晚本是一家之主云晁飒的五十寿辰大庆,江湖上黑白两道中人不知有多少送来了厚礼。而以云家一门白衣,朝中二品以下官员竟无不络绎遣礼厚贺,今天到门恭贺的更不乏当朝之亲王贵胄,一时间达官与狂侠同饮,名捕与大盗同席,此番景象也可谓是蔚为奇观,若非在云家的华府,只怕也再难有机会目睹这一幕。
  话说这素有“铁拳弥勒”之称的云晁飒乐善好施,宅心仁厚,妻子十几年前过世,便未再娶,膝下只一名独子名唤云回。云晁飒的二妹云湄婚配舞月国名士“文君剑”闫朔,生有一子一女,分别名叫闫吕和闫卓。
  云家最显赫的人物要数三弟云景飒。他早年学艺以轻功著称的轻旋风家,独创灵动诡异的剑法,被人称为“初云剑神”,又是舞月皇朝右丞相连少钦的妹婿。因这位云夫人是随母改嫁才入了连家,因此仍然保存了原先的姓氏,名唤南宫若。纵是如此,舞月国中无人敢小睽这位云夫人的身世,只因她的亲娘乃是当年和亲夜来国的明珠郡主,夜来国国君被玄玉弑杀后,明珠郡主带女逃返故国,由先皇做主再嫁。前朝和番有功,骨肉又是敌国公主、本国王脉,南宫若的身份之尊贵可想而知。流荧王即位后曾几次欲将她收纳为妃,却被王后文洛歆百般阻挠,纠缠数年后,竟一旨将她赐与云景飒为妻。
  这两家的秦晋之好,原可谓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或许天妒佳侣,婚后不到两年,南宫若便守了寡。云家曾将南宫若送回王城,连少相又命人将小姐原轿带回,足见其对云家的重视。云回和闫吕既是云家的后人,一直受到武林前辈的看好,都是年纪轻轻便崛立于江湖的强名少年。尤其那云回,是云晁飒三兄妹和闫朔一手调教出来,与他三叔云景飒只相差着七八岁,更深受其影响,学得一身好武艺好品行。一年前云景飒英逝,云回便从家里失踪了。
  门丁看着面前这个人,他递上来的拜帖上只有三个字:齐非。这是个英俊而格外温和的男人,锦衣华服,轻裘缓带,身后跟着两位很好看的女子。他手上拿了把极普通的白扇,扇骨下坠了块价值连城的玉牌,而他好象非常喜欢这把扇子,却很不喜那块玉。他很有风度地站着,很和气地对这些下人微笑。除此以外别无贺礼。云府的家丁是不附贵欺贫的,但齐非的名头和身份之特殊,让他们也不知所措起来。
  拜帖送入府中不久,“文君剑”闫朔匆匆奔出,郑重地把这三位来客迎进内宾堂,又进内厅,再进内阁。一路上行来,但见列座的宾客越来越显尊贵,不断兴起“齐非”“夜来国齐非”的窃语声。更有些人已然面色全变,将随身的兵器拿出来,搁在桌上,只因这是在云家的寿宴,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动手。齐非只是笑嘻嘻的抱拳。云晁飒亲自把他迎进内阁,此间作陪的都是云家亲友。云晁飒道:“‘舞月剑、夜来士’,齐大侠与亡弟并称当世双璧,情同生死,今日肯涉足鄙舍,老夫实是大大的高兴啊!”
  “岂敢岂敢,齐某浪得虚名,不足与云三弟并论。年少之时,与云三弟江湖结伴,本是少有的快事。听闻三弟娶了我国前朝的公主,也该早来恭贺。只是齐非身为夜来国人,不得不避嫌,才拖延至今。”
  全场人都沉倒了头不语。此时,突然一个风动银铃的声音传来,伴着水落银盘的琵琶乐,柔柔的就象春风:“既是和先夫交好,怎么先夫大婚和丧葬都不见来,倒是给大哥贺寿,却来了?”
  齐非闻言,脸色就是微微一变。
  云晁飒笑道:“此乃舍弟妹,贵国前朝的南宫公主。”
  齐非笑道:“公主见怪得正是。今日既来,但愿能拜见公主,以尽齐某的一点歉意之情。”
  云晁飒面色尴尬,不知该拒绝还是应允。许久,帘内人的环佩叮当作响,俏丽小婢怀抱一张整块黑乌金玉雕成的琵琶,云夫人由内门里出来。
  丹朱和叶未央年纪尚小,夜来国国变之时尚未出生,因此并不识得明珠王妃。她们只觉来人容颜出众,气质清贵,只一出场,便让人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丹朱身为夜来国驸马天印胞妹,叶未央更是当今王后叶夜心的手足,两人身份原本显赫,却根本比不上这种真正的一国之君血脉里传承下来的贵气。丹朱和叶未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向齐非看去,只见齐非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想必这位南宫若的长相与她母亲十分相似,因此齐非知道并没有李代桃僵。
  南宫若浅浅一福,笑道:“夜来国的护国军师,不顾身份踏入舞月边境,真的只是来给大伯贺寿的么?”
  就在这时,闫朔的幼女闫卓牵着一个人的衣袖兀自走入房中,脆生生问道:“大舅伯,小舅妈,爹娘,哥哥,你们看这是谁?!”
  齐非回头一瞥,跳起道:“云三弟?!”这一惊不亚于白日见鬼,来人的面貌身高和云景飒如此相似,只不过十几年过去,这个云景飒的样貌还是停留在七八年前齐非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而来人眼里似乎只看得见南宫若一般,竟抬起脚来向她缓缓跟前走去。“呼”地一声,云晁飒的铁拳已经挥出,“啪”地将那人打得飞跌出去。
  那少年随着跌势滚了几下,煞住身形,双膝跪倒,磕了个头:“爹──”
  混乱的场面和关系让身为夜来国的护国军师齐非也呆住了。
  而南宫若面色不变,径自转身往后院走去。
  云湄首先流下泪来:“回儿……”云回的目光追随将要离去的那个倩影。在她要在门口消失的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三婶!小婶婶……”他的低唤被云晁飒的铁拳生生打断:“畜生,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不记得你出这个门的时候我说的话?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永远都别让你自己再见到她!”闫朔极力阻拦着他的铁拳:“大哥、大哥,在齐大侠面前……”云回悲声道:“爹爹,爹爹,我只是想远远的看看你们;可是爹,小婶婶她……”又是阻拦不住的一掌,打得云回嘴角淌出血来:“你还敢再提她!你害得她难道还不够?你害得我们还不够吗?你还回来干什么!”
  云回的表情就想只濒死的野兽,他忽而转身狂奔出去。云晁飒犹道:“不许你们任何一个去找这畜生,听到没有!”齐非这才清咳一声道:“齐某也该告辞了,今天……”云晁飒精疲力竭地道:“不不,齐大侠如若不弃,请千万住在舍下。北镇里今晚已云集了舞月王的重臣和国中侠士,在踏雪山庄他们自然不会动手。倘或你出去有个闪失……对于三弟最重要的人,老夫所能做的已然太少。”说完,他就垂头缓缓走开了。云湄疾步跟随上去。
  闫朔正要为齐非安排榻处,齐非抱拳道:“闫兄请待我照顾好这两位姑娘,我去看看他。”“谁?”闫朔一愣,迅即会意,深深行下一礼:“多谢齐兄!”
  
  云回只想醉。
  但是他不能醉。因为醉了他会去死。
  而他又不能死。因为他还有牵挂的人。
  况且他也没钱买醉。
  突然一叠银票递到他面前,一个温温和和的声音响起在耳边:“想买醉吗?”他看着身边这个笑得神采飞扬的男人,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好象洞察所有的一切。他不由自主地讨厌这个人,狠狠推开他的手,纵身飞入一家酒肆,齐非迈着方步跟了进去。
  齐非在云回那张桌旁坐了。已灌下半坛烈酒的云回低喝一声:“滚开!”齐非一笑:“别人不许我呆的地方,通常我会很有兴趣呆在原处。你婶婶……”“住口!”云回咆哮道。“别人不许我说的,我也会很有兴致说完:你婶婶她原本是我们夜来国的王族,我比你们更有资本说她。南宫若,真是一个很美的名字……”他遐思无限地念着。
  “不许你叫她的闺名!”云回厉喝:“我三婶婶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齐非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能对你三婶娘有非份之想,我叫叫她名字又有何妨?”“你!!”云回眼中已萌动了杀机。云回的杀机和齐非的闲散在这间小酒肆中对峙着。最后齐非赢了。云回垂头丧气地道:“不许你拿她污言秽语……”便低头猛饮。齐非眼中流过一丝怜悯,他看着云回提起酒坛仰头豪饮,眼角却不由横下泪来。齐非不再言语,只默默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云回突然道:“今晚我若是醉了去寻死,你要拦住我。”
  “舞月国人的生命,通常我没有兴趣管。不过我知道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死的。”
  “别管我!我不是人,是畜生!居然对自己的婶婶……”云回已经开始胡言肆语,“可是,从王城到踏雪山庄,是我把她迎娶过来的!是我,是我是我啊!”
  齐非心里就是一动。原来云景飒连迎娶南宫若都没有亲自去,是云景飒当时就已经快死了?还是……
  夜色的街道,月光透过酒肆的窗户照着两个孤独的影子。一辆华车轻轻在街道的白石板上碾过,,最终停在酒肆门口。车里的人半探出头来:“回儿!”
  云回脑海里“嗡”的一声,齐非眼里也是一惊,随即露出会心一笑。
  “回儿,快来!”那人儿向他伸出一只手,“跟婶婶回家去,来!”
  是南宫若!
  手很白,在月光下散发着诱惑。云回看着那只手。“快过来,回儿!没有关系,我去对你爹爹说。好不容易回来了,怎可让你住在外面!”
  云回伸出手,握着南宫若的荑指上了车。在他瞥向齐非的一刻看到了他的微笑,齐非也从那迅疾的一瞥中看到他的羞惭、愧恨。但他还是一头钻进了车里。“齐先生……”南宫若看看他道,“也同来么?”齐非一拱手,跃上马车,坐在外首。南宫若拉着云回的手坐到了车里边。南宫若身上散发着细细的异香,拿手摩挲着云回的脸道:“好烫!你吃了多少酒?”云回不语,她便取了车内软阁中的浓茶来叫他喝,齐非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南宫若悠悠道:“一走经年,你这狠心的孩子,你不想这个家,不想家里人么?”
  “想你……”云回含含糊糊地道;
  “你说什么,回儿?你再说一遍。”
  云回重重往后一仰,躺了下来。南宫若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且睡一会儿,”她把脸转向窗外:“你三叔过世,你又离家,踏雪山庄这一年来好生冷清。现在这个时候,我又怎能让你独自在外面……”
  不知是月下的错觉还是什么,后来很久,齐非都记得那个晚上在南宫若眼神里似隐若现的嘲笑……
  
  贺寿之客相继散尽的翌日,却有一批姗姗来迟的宾客,在云府登堂入室。
  首先到的是一名英气逼人的少年,二十岁左右,穿一身淡青衣衫,手中横一管端木泠,在前厅和闫吕兄妹起了冲突,便翻天覆地的动起手来。直到闫朔赶来,见那少年有些面熟,于是将他请入内堂。雾返堂内,云晁飒父子正在一语不发的僵持着。那青服少年径自奔向南宫若,拉起她的手微微一笑。云回的长剑腾的出鞘斩向他双腕,招式又狠又准。少年忙向旁一闪,反手抽出横笛,峻眉以对。南宫若叹惜道:“端木泠,你我三年未见,今日尽是来寻我侄儿们打架的么?”少年方轻哼一声,朝云晁飒行礼道:“家父端木延寿遣我三姊妹前来贺寿。”云晁飒和闫朔这才想起,这是与连家世代交好的端木延寿大人府上三位千金中的次女。当年去京城议婚,也曾在连府里邂逅过一面。端木家的长女端木清已与南宫若之兄连少钦订婚,可是之后不久端木夫人过世,三位小姐都要守孝三年,这婚姻就此便拖延下来。南宫若径自道:“她们两个呢?”端木泠道:“车子坏了,你哥哥在后面护着她们的车子同行。”南宫若道:“那你又为什么偏偏要独行呢?”
  端木泠默默抚笛不语。正这时,一男一女满脸喜色地踏进堂来。齐非看那男的正是连少钦。连少钦看到他也是一愣,与众人见了礼来到他面前:“齐非,许久不见了。”齐非含笑抱拳,却没有说话,连少钦眉头一动,转而和旁人叙谈起来。那闫卓年方十四岁,见来了这么多近友亲朋很是高兴,拉着那新来的女子的手问道:“姐姐是我小舅妈未来的嫂嫂吗?”连少钦哈哈一笑道:“小侄女你可认错了,这是三姊妹里最小的端木涟,清儿她……咦,清儿呢?”齐非对这三姊妹也是初见,他打量那端木涟,云髻两侧佩两片光华夺目的彩釉,容颜甚美,正拉着南宫若叙长道短,甚为亲热。连少钦指点两姊妹与他见礼,那端木泠只远远拱了拱手,端木涟朝他浅浅一拜。连少钦道:“齐非虽是夜来国军师,乃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端木泠仿佛浑未听见,端木涟倒撇了南宫若来同他寒暄。
  齐非看看连少钦,正对上他那双坦白温和的眼睛,多年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连少钦变化了很多。
  这时,一名带刀校尉入堂来报:“右相,端木清姑娘到了。”
  连少钦笑道:“齐非,你大概还未曾见过我未婚妻吧?”
  “确实未曾,”齐非笑答,一转头,脑海里“轰”的一声!他的嘴唇动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那张脸,那张脸……连少钦置若罔闻地给他们做着介绍。那斜插发间的一翎青羽,温柔眉眼下透出的警敏睿智的光,还有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露的豪门傲气,似乎都在提示着:那不是她!那不是她!他亦不断提醒自己:那不是亦邻,那不可能是亦邻。因为,亦邻──
  连少钦是故意的!齐非边微笑着向端木清还礼一边想。
  而连少钦始终盯着齐非看;端木清瞥了一眼连少钦,目光偷偷与南宫若对在一处。
  这些异客,便都在云家住了下来。
  
  (二)
  这日下午,齐非在飞缓堂呆得发闷。一叠风送过来的琵琶声把他引向挂着灿灿金字的“断梦园”。乐声打假山的环抱里传来,齐非越往里进,越可以听到渐渐清晰了的女子的私语,夹杂在琵琶声声中。
  “你们整整来晚了两天。这样多显眼,寿诞过后拜寿的才到!”一个声音说。
  “我已紧赶慢赶了。那人儿磨了三四日方把东西给我,而且,再三不肯把分量加重。”另一个人说。
  “算了,我有办法弥补。齐非居然来了,你觉得怎样?”第一个人问。
  “你看到你兄长和他的表情了么?你兄长现在定是很高兴把我带了来。”那第二个人说。齐非现在知道这两个人是南宫若和端木清了。
  “为什么?”南宫若问。
  “因为我长得很象一个人。”
  “谁?”
  “亦邻。”
  “那是谁?”
  “夜来国当今国君玄玉的姐姐,齐非从前最心爱的姑娘。”
  “现在呢?”
  “齐非么?我怎知道!”
  “我是指亦邻!她怎样了?”
  “早先嫁了玄玉帐下的大将军,现在已经死了,四年前。”
  “哦,怎么死的?”
  “传闻是难产,她夫婿还为她一夜白头。当时齐非没有在国内。不过据我所知……”
  齐非觉得手心渗得全是汗。
  “她──谁!”端木清突然厉声断喝。齐非自知行踪已露,便走过去。锁愁阁里,有三个人相对坐着,南宫若怀抱琵琶,端木清看到他稍稍一惊,随即掩饰地微笑颔首。临窗坐的是换回女儿妆的端木泠,三只手指捏着她的笛儿把玩,看都不看他一眼。齐非抱拳,含笑,没有说话。这三个人也默默无声。俄而,仿佛受不了这面面相觑的尴尬,南宫若打破沉默说:“呵,想不到齐世兄也是个痴情之人。你贵为夜来国军师,玄玉怎么不把你心爱的女子嫁给你呢?”齐非心中更痛,停了片刻,转而道:“听说弟妹为云三弟生下一对双胞千金。”“是啊,怎么?你想要她们么?”南宫若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讽刺的笑容,柔声说:“你想要,可以把她们抱走。”齐非也柔声道:“我要你的孩子做什么呢?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云三弟的骨肉,都不姓云?”
  南宫若的琵琶嘎然声止。她佯装理弦,泪水却从睫毛上垂下。齐非自觉过分,正欲道歉,突然亭阁一角扬起一道激戾高昂的笛声,吓了各人一跳,齐非看看端木泠,见她旁若无人地吹着笛子,知道她在逐他,只好笑了笑,抱拳而去。
  端木泠见他走远,才愤愤道:“他好嚣张!”南宫若抬泪眼望向亭外,喑声道:“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此树我所种,别来向三年。”端木清发出一声浓浓的叹息。亭外,鹅毛般的大雪正肆意飞舞。
  云回住在风进堂。风进堂就在断梦园的对面,以往曾为云景飒的居处。南宫若嫁过门以后,独独钟情那里常年温暖的泉眼,和环绕温泉四季不败的花树娉婷,亲手为它题下“梦断巫山路”,常常流连其中而忘返。云景飒便把风进堂让与侄儿,自己同妻子搬入园中。云回时常站在风进堂的高楼里,看着清晨、云景飒陪伴妻子采摘带露的花枝;夜晚、南宫若坐在锁愁阁内望月歌弹,云景飒纵不在一旁相陪,也会打卧房的窗户里以目光久久关注着她。那个时候,云回就拚命地练武,因为他就认得两样东西可以使自己暂时的忘记她,那便是酒和疲惫。
  南宫若嫁到云家的第一刻起就活在宠爱里。云家的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下凡的仙子一样的爱护,可是她从未快活过,这一点云回知道,云景飒知道,踏雪山庄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对所有人皆和颜悦色,然而目光冷冷的,口气淡淡的,笑靥懒倦。听闻她父兄视她有如掌中珠心头肉,王城里上至皇上太子、下至少年亲王,无不对她青睐有嘉,也许为此她才对云家的爱护熟视无睹,即使云景飒也对她无计可施。
  云回与同岁,然而当南宫若望着他,口口声声叫着“回儿”的时候,眼里分明有一种怜爱在流动。每当他醉得半死或者累得半死躺在床上,总有人敦促着家丁为他宽衣。洗沐,而后,将他浸在一人高的浴桶里,用蒸气和热水为他消醉、解乏。热得满头大汗昏头昏脑的他便能感到一只清凉的手摩挲着他滚烫的脸,那样亲切,那样温柔,让他好象在梦里一样;还有那柔柔婉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累吗?解乏吗?这样舒服吧?”有时也带着责怪:“你就不能少喝点?也没这么折腾的。下次我可不管你了!”可是下次,她还会来。一想起这些,云回便既心甜,又痛苦得不由想哭。
  他站在门口,抬起手,想了一下,兀自推门进去,见南宫若正低头刺绣。他走近她,深深行礼:“三婶。”南宫若扬起脸微笑:“回儿。”听到这柔柔的声音,云回心里一颤,说:“小婶婶,我……对不起你。”南宫若道:“你做了什么要过来道歉的?”“我害了三叔,又害了你……小婶婶,连丞相这次是不是来接你回京的?”“是的回儿。他要来接我回京了。离开王城太久太久,我已经万分想念那里。虽然有些人已经不在,有些事已经变迁,但我……总还是想回去看看。”她突然口气一转,说:“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之前他不让我回京,现在却来接我么?因为怕我不肯回去,还特意把端木家的三姐妹都拉来。哼!因为他又要用我了。”她宛如说着一个不相识的人,讲述一个与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云回听得匪夷所思,问:“连丞相不是一向很疼爱你么?你连武功都没有,连丞相又要用你做什么事?”南宫若自嘲地一笑:“世界上的事情有几件是光凭武功就能随心的?世界上的人难道只有懂武功的才杀得死么?”她又低下头去绣红。云回喃喃道:“小婶婶,你知道吗小婶婶,爹送你回去就是我闯的祸。我、不是人,我害了你!小婶婶,我……我喜……”南宫若突然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哎哟”缩手,云回抢步上前,见渗出血来,忙就嘴上去替她吮干。南宫若抬眼看他,笑道:“对了,还有别的事么?”云回停一停,才犹豫地问:“小婶婶,我……今晚可以过来坐坐吗?”她一皱眉:“今晚……我今日很累,想早早休息。”
  哦,是吗……云回黯然退出房门。他一离开,屏风后便转出一人笑道:“这小子,倒是多情!”南宫若道:“上天给他、排错了命运……”
  齐非读着一张放在他房中的纸条:“欲知亦邻死因,今晚三更来我房中相告。”署名是端木清。刚看完,丹朱推门进来道:“哎,怎么样,今晚同去试试我新做的采光镜如何?”齐非道:“抱歉,今晚我有事情。”丹朱道:“你有什么事呀?改天好了!这踏雪山庄里布满了我爷爷当年做的机关。你随便乱闯,当心小命不保!我的这个小玩艺儿只能在月圆时使用,你今晚一定得陪我。”齐非道:“我夜里真的有事,你自己去好么?”丹朱扭捏了半日,见不能说服于他,只得道:“好吧,那你的折扇给我看看。”“一把白扇,有什么好看的?”虽这么说,仍是把扇子递了过去。这丫头想要的东西,能满足的还是尽量满足为好,否则她闹起鬼来,足能把你愁死!
  丹朱将扇合上又打开,打开再合上,摸摸玉牌,看看骨质,便还给了他。齐非马上将扇打开,覆去翻来检查三遍。丹朱拍拍他肩膀:“干什么?一把破扇子就希罕成这样,你从前不是很阔气的么?”她摸摸他额头道:“没发烧呀!神经兮兮干什么?”齐非道:“若是有病,也是拜你所赐。”丹朱一撇嘴,拽拽他衣袖:“那我走了,你不用送我。”
  等她一出房门,齐非就把外衫脱下,将衣袖好好检查了一遍,然后又解开内服看给她拍过的肩头,有没有给她趁机动了手脚,最后,他还不放心,又打了水来把双手和额头好一阵洗,这才换上新衣衫,在房内坐等三更鼓响。
  据说,十几年前,云晁飒带着仅十来岁的幼弟去看望老友连破虏。连破虏的长子连少钦与云景飒同岁,南宫若刚随母来到连家,只有三四岁,被两个大孩子抱来抱去甚为有趣。连将军便笑道:“云弟,景飒生得龙眉蛟发,正气堂堂,将来必有作为。我有意涎颜虚长出你一辈去,不知你肯是不肯?”云晁飒笑道:“我原有意跟你攀个亲家,谁知你倒要压我一辈,看来犬子是没有这个福气啊;你既这样看重我家兄弟,我也不介怀吃亏这一点点。”当时,在侧的还有端木延寿大人,他怏怏道:“我家三个女儿,连兄家只有一个女儿,怎么也不该急急先占下这门婚姻!”连将军忙道:“既如此,我再送一个儿子到你家做女婿可好?”端木大人道:“岂敢!我也只好分一个女儿给你做媳妇喽!”三人哈哈大笑,两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不过几年,云景飒长成一名鲜衣怒马的英敏少年,行走江湖遇到了夜来国玄玉王的亲信齐非,带他又结识了连少钦。虽是两国边境纠纷不绝,这三个同庚的少年一起游历山川,飞扬侠烈。青春岁月,可谓意气风发。然后又过了几年,三人的脾气、性情和家世,终也导致出些不同来。连少钦回到舞月朝堂,封了将军,算是入了官场;云景飒到了塞北,建立了踏雪山庄,已是出了名的守正不挠直道而行的英雄;而齐非也回到了玄玉身边。以前他们虽取道不同,但事逢大小,只要一方招呼,另两个定会赶到帮忙,当然,这世上须他们三人合力抗除的强敌实在是极少。齐非记得最凶险的那一仗是在三年前,那时亦邻刚死,他正伤心欲狂,他记得:那次战役,由于对手的异常强大,他们也如求生的野兽一样,那是一场惊心动魄而异常惨烈的战役。那一仗之后,他便再没见过他们俩,连云景飒娶亲和过世都没再露过面。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知道,玄玉总有一天会挥军进犯舞月王国,而他将和自己平生最好的两个朋友一战。
  与其如此,还不如相忘江湖,直到疆场上再见的一刻。
  云回在风进堂独饮。今夜月圆,满天的繁星既热闹又孤凄。今夜好静,静得不一般!仿佛会发生什么。小婶婶为什么不在锁愁阁弹琵琶?断梦园早早地熄了灯,死气沉沉的,今晚,小婶婶恐怕没办法照顾到他了吧?也许,正因为她从来不让他失望,所有才把他牵扯得这么深,为情羁困,宛转不定;也许,对她失望一次,“情”就会变得不那么挥洒不掉;那么,今晚──
  今晚,他要醉得彻底!
  三更。齐非悄悄出房门,提轻功出了飞缓堂,向端木清住的昉情居过来。屋里黑着灯,他用象鬼一样的声音自报家门,房里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说:“进来。”他一推门,门开了。他进屋反掩上门,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的环境,象个瞎子一样。“端木姑娘,我已应约前来,我们是要这么在黑暗里谈吗?”齐非隐约觉得不妥,倘若给什么人撞见──尤其是连少钦,那可要闹得不雅。虽说连少钦这个时辰来姑娘家房中,其意图也不大光明,但人家毕竟已有婚约多年,“端木清姑娘,我把灯点上好吗?”黑暗中,隐隐有一股异香透来,齐非以为是女儿家的熏香,并没在意,但只闻得几下便昏昏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清凉的晚风扑进房里,齐非立即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衣冠不整地躺在房中锦床上,身上盖着香衾。向月光投入的方向望去,只见俏生生立着一个人影,仔细辨认,竟是叶未央!
  “丹朱去她房里找刀,说要一刀宰了你,你快走吧!”叶未央别过脸,由于生气,面色在月下更显得冰华如雪,鬓角的凤头钗在微微颤动。齐非迅速穿好衣服,嘴中不停地道:“误会误会,我是给人约到这里,然后用迷人的药迷倒的。”
  一出房门,迎面一把雪亮薄刃劈下来,齐非侧身让过,一只手挟在来人肋下,另一只手捂住她嘴,和叶未央一同回到飞缓堂,齐非的手一放开她,丹朱就一口咬在他手上。齐非吃痛地一皱眉,叶未央拉住丹朱,对他道:“我给你上点药吧。”“不用了,你还是给这丫头吃点能让她安分的药为好。”丹朱眉尖一挑,刚要回嘴,叶未央却道:“齐大哥,方才房中确实有一股香甜草叶燃烧后的香味,这种气味有极强的催眠性。你说被人约去,不知是谁?”齐非答:“是端木清。”丹朱道:“好艳福啊大色狼!她为何要约你去?”齐非道:“为了陷害我。”叶未央说:“她陷害你也就毁了自己名节,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齐非答:“不知道。”丹朱说:“半夜三更,这种约会你也赴,可见本就存心不良!”齐非道:“只因她用了我不得不去的借口。”
  “什么借口?”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亦邻的死。”
  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说:“亦邻公主是难产死的。”
  齐非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真的吗?”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许久,丹朱开言道:“她要挑拨连少钦杀你么?”
  “我想也是。”
  “叶姐姐说香甜草要燃烧后才可催眠,你在房中却没看到火光,那香味就是从屋外或者暗道吹进来的。我们在屋外没看见人,所以要么此人武功超绝,要么熟掌踏雪山庄的暗道。齐大哥,你说云夫人是否……”
  齐非不由赞叹这丫头的聪明,但他不想让她身陷此事,于是岔开话题道:“你是怎么跟踪我的?我竟不知你武功长进得这样了。”
  “不是身手好得让你察觉不到,而是在你身上动了手脚。……”
  齐非微微一笑:早知道是这样。
  “我看了你的扇子,拍你的肩头,额角,拉扯衣袖,不过为引你去取盆打水。水盆边我临走时洒下随形粉,便给你踩在脚底下。月光下我以采光镜照之,它便闪闪发光了。齐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端木清算帐?”
  齐非道:“第一,此事还需问过她本人才能定论,因此不得鲁莽。”
  “我们不是已取得共识了吗?还要问她干什么?她肯定不会承认的,这傻子也能猜想出来!”
  齐非叹了口气:“如果她已经被人杀了呢?如果这一切原都要嫁祸给我,”丹朱不说话了,便表明她同意这个假设,他继续道:“如果天明后找不到她,或者找到她后她已死了,这假设就成立,到时就该全力以赴去找凶手。第二,无论是哪种情况,都由‘我’而非‘我们’去完成。我不希望你们搀和进来,也不希望你们伤害端木清。”
  “为什么?!”丹朱不服气地说。
  “你们,”齐非望着那一轮渐渐东起的旭日,“不觉得她长得象亦邻么?”
  此时,两个少女心里都说着同一句话:“原来,他还是放不下……”天欲明,每个人的心情正不同。
  端木清没有被害。
  早餐过后,齐非来找端木清。
  “敢问端木清姑娘,昨晚为何欲陷在下于不义?”
  端木清上下打量打量他,说道:“不知端木清如何得罪世兄了?又怎样欲陷世兄于不义?”
  “在下于昨晚应姑娘芳笺所约按时至此,却被迷倒于姑娘香榻。若非两位好友相救,今天金兄恐怕已把我斩成十七八节了。这些,端木清姑娘不能说不知情罢?”
  “笺约?……”
  “正是,姑娘的芳笺今犹在……”他探手入怀,发现那张纸没有了。纸肯定是他昏迷时被取走的,现在他没了证据,更无法核查笔迹。
  岂知就在这时,端木清突然道:“笺书正是我所下,昨夜多有冒犯,端木清这里多多赔礼了。”
  端木清表面善气迎人,温婉柔静,心思却极稠密;从她在南宫若的急管繁弦里听出他的踪迹始,齐非便知她武功不弱;她又是熟知踏雪山庄地形的南宫若的兰朋密友,在今早看到她的第一刻起,齐非便几已肯定要陷害他的人是她。但现在听她突然间承认,反而觉出些异样来。他这时想到还可有第三种假设那便是端木清在这件事上如她一开始的反应那样一无所知,而现在她显然已知戎首是谁,并一力想保下那人所以自己承担了下来,尽管那人一点也没顾惜她的名节。齐非想,他也已知道端木清要保的人是谁了。他道:“那么现在,端木清姑娘可否把昨日笺上所提欲告之事告诉在下?”
  不出所料,端木清眼神掠过一丝无措,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纸上写过什么。但她马上说:“时至今刻,端木清不知是否还应把这件事告诉世兄了。”齐非刚想追问,门口突然进来一个人,步步莲华,正是南宫若。
  “哟,世兄也在端木清这里,”她巧笑倩兮地道。齐非笑问:“在下正想向端木清姑娘请教,云弟妹昨晚三更何在?”
  他一边问一边眼角留意着两个人。端木清倒了杯茶给南宫若,两人眼光迅速相触了一下又分开。南宫若浅笑道:“我自是房中安睡;这个时刻除了作奸犯科之人,谁还不是在自己房中安睡?”
  齐非仍很和气地说:“何人可为弟妹作证呢?”南宫若的笑容更淡:“齐世兄一不是已亡故的拙夫,二不是云家和连家的尊长,三亦非身在舞月国的官差,有什么理由盘问我一个未亡人夜间的所在?”
  “我……”饶是齐非耐心温和,也难以宽忍这种舍弃朋友名节来陷害他的行为。云景飒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女人呢?他的口气转硬:“昨晚有人几乎将在下断送于此,在下自要好好追究;倘若夫人心怀坦荡,又何须……”
  “齐叔!”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云回,神色凝重冷峻,“你出来一下。”
  齐非极有风度地点点头,跟了他出去。
  “我其实不比你虚长几岁,”齐非道,“大可不必如此称呼。”
  “然而你是小叔叔的好朋友,”云回道:“如果我称你为兄就不合礼仪了;而且你就比家父矮了一辈。”
  齐非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好象很为这些繁文缛节所羁绊。”
  云回没有接口,因怕涉及另一个他一直禁止自己想的问题。他转而问:“昨晚真的很严重?”齐非反问:“你会不会介意被人陷害为‘淫贼’,且那女子是你好朋友的未婚妻?”云回沉思了一下,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此事不是小婶婶所为,我可证明。”“哦?”齐非望着他的眼睛:“当真?没有偏袒?没有欺骗?”云回的目光是坦白的。齐非指指飞缓堂和风进堂:“我那儿还是你那儿?”云回深深吸了口气:“你那儿。”
  “昨晚,我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就在难受得生不如死的时候,一只清凉的手抚上我额头。那时候我虽然浑身绵软无力,趴在床上跟死人没什么差别,可意识非常清楚。我分明听到了二更敲响,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扶着我的额。我翻转身子呕吐的时候,朦胧里看到她亲自拿着盂盆接着秽物。一只手在我背心上缓缓地抚摩,一个声音回响在耳边,‘为什么又喝成这样?!下人都睡了,这么晚去叫人不好,只得我亲手来做,可容不得你挑剔了!’我吐得直往外泛酸水,她便端了茶与我漱口,又取醒酒汤叫我喝,与我宽衣,扶我躺好,取了热手巾与我抹脸,又为我擦拭胸口和双臂,舒服极了!我、我便握住了她的手。……”
  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一句,话一出口便低头不再言语。齐非的胸中发出一道沉沉的叹息。停了一会儿,云回才继续道:“这时候我听见她在说:‘为何这般的糟蹋自己呢?回儿,有些人是不值得你如此的!’原来她早知道!是啊,象她这么个聪明的人儿,怎会勘不透我的心意。这一晚,我便仗醉握着她的手不放,昏沉沉直睡到天明。所以她一个晚上都和我在一起,不可能去陷害你。但这件事倘被家父知道,一定又会把我赶出门去。”齐非道:“我明白。我不会跟他提起的;你看她向我撒谎说昨晚在自己房中睡觉,说明她也明了你们父子为何矛盾。其实她应该做的,是避免这种过分的亲昵,而非以谎言来隐瞒一切。她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你不觉得……有一点奇怪么?”云回却只缓缓道:“昨晚,她竟还是来了……尽管说过千遍,下次再不管我……”
  
  “清儿,我……”端木清以手势阻止她往下讲:“不必致歉,若若。我全都明白。”
  “我不是不顾及你的名节,我只是──”
  “你只是、过于心急想要齐非死。南宫若,我早说过,此人不可轻举妄动,如今只怕已打草惊蛇。”
  “是,我知道。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先对付其它的人。让齐非在死前好好饱尝一下恐惧、困惑与无助的滋味也不错!”南宫若眉间掠起一股萧杀,咬牙道:“三年了,我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时刻:等待他们都汇总在一块儿。那天我看云回跑出去,我真怕他又跑掉了,赶快出去追他回来……他们一定得乖乖地都待在这里,待在这个人间地狱般的踏雪山庄,好让我,好让我……”
  她的语声嘎然而止,因她在妆台的菱花镜里看见这一刻的自己,不禁惊呆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喜孜孜挽红袖,风姿温存,莲步兰香熏人透的她么?──看那:青丝、依然流云巧挽点金翠,肌肤、依然细腻匀美未曾老,面容、依然玉貌绛唇多姿华,气质、依然举手投足俱是诗;可是,可是除了这些,一切俱都已变!
  “清儿你看,你看我的神情,你看我的眼睛!”她望着镜里的自己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多陌生啊;多狠魄,多可怕!那不该是天之骄女的“她”的眼神和表情!她不禁想起端木清和端木泠,同样也经历了许多的不幸,而她们的眼神依然明朗、清晰。当然,她俩所受的苦加起来,犹不及她一人的苦难重;她们所有的仇加起来,犹不及她的仇恨深。
  端木清完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苦于哽骨在喉地无以回复。曾经,在那个人面前的南宫若,她的笑靥是灿丽的,她的衣裙象水波一般流动,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是千种风姿;那时候的她眉眼在笑,琴音在笑,歌喉在笑,乃至整个灵魂都在笑,欢笑中流动着金华。谁都可以猜估得出:她对那个人心中有万种牵制,也知道他为她的一颦一笑而牵动。
  他们俩互相牵痛。
  可是现在这个人,又在哪儿呢?
  
  
  (三)
  既然端木清和南宫若都排除了可能,那端木泠看来该是下一个怀疑对象,然而齐非却径向连少钦的下榻之处罗灿堂而来。因为也许端木清要保护的人是连少钦又同样可以从南宫若口中得知地形暗道,他的武功更是够高;也许要杀他的人正是连少钦!
  而且,齐非也拿定了主意,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去惹那对自己绝无好感的傲雪含冰的冰美人──端木泠。
  罗灿堂中,连少钦正与端木涟对弈。听明他的来意,连少钦笑道:“和你一样,我也是一晚没睡,被涟儿拖着下了一夜的棋,她不赢一局是不肯罢休的!”端木涟撒娇道:“哪有这种事啊,赢了你便要不下,那我岂能答应呢?”
  “哦……”齐非正要深问,突然庭园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循声望去,但见苍白的雪地里站着一人,清爽素淡的缥衣,葱花玉指拂着笛眼,笛身泛着青光。她的眸子缓缓抬起,眸中闪烁着讥讽和敌意。齐非转头对端木涟笑笑:“改天我教你三招必杀技,专门用来对付你连大哥的棋路。”“老兄,你我对弈十来年了,偏要在女孩儿家面前出我的丑么?”连少钦笑着拍拍他肩头,又对端木涟道:“他可是棋中的逍遥仙,你要多讨教讨教啊!”齐非连称“不敢”,告辞向堂外走去。待走过吹笛的人身边时,他笑问:“泠姑娘,你昨晚在……”
  端木泠冷冷道:“你不配问。”
  齐非一愣,随即笑道:“是是是,在下告辞!”他出园门,与等候已久的叶未央和丹朱汇合。
  端木泠踏入房中,沉声道:“三妹出去!”端木涟还想拖延,但看到二姐的脸色便不敢多言,嘴里嘟囔了几句噘着嘴走了。连少钦笑呵呵地说:“你到我这儿来可是稀客请上座。”端木泠道:“我可不是来陪你解闷的,我是来告诉你:你与我小心点儿!”连少钦道:“我又是怎么得罪二小姐了?”端木泠愤愤道:“你我原井水不犯河水,可你欺负我姐姐实在也太甚了!”
  连少钦道:“泠儿,你姐姐是我未来的妻子,我怎会欺负她呢?”
  “哼!你连她的名节都要毁了,我岂能善罢甘休……”
  “泠儿休要胡说!”他喝道:“我当真在此彻夜弈棋,不信你去问你三妹。”
  端木泠突然笑了,笑声很冷,很诡艳。她道:“昨儿,我碰巧去寻南宫若,进园的时候,看见云回从里面出来,我和他不熟,所以施轻功过墙,正好听到若若跟一个人说:‘今晚动手?’那个人说:‘好!’那声音正是你!”
  连少钦一把捂住她的嘴,往院外看看,确定无人才放开她道:“原来你听去了。可我并没有要伤害端木清,我早就做好了安排,让若若将她早已约出昉情居。于她的清名无损,我们计划得并无什么不妥,可惜做这件事的人并没有把它办成。”
  端木泠哼了一声,又道:“可你却在这儿和三妹通宵达旦同处一室!别以为你和她两个的丑事我不知道,只是姐姐一再劝阻我才没有闹出来。可你们俩若是做得太绝了,我可管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我要把两府闹得覆地翻天!”
  连少钦苦笑着摇头:“你们姊妹仨的脾性真是天差地远!其实,她们俩之间的争端我又有什么办法?你也不是不知道,涟儿事事都想压过她大姐。清儿有的她都想有,没有她就抢过来,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我呢,原本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清儿也似乎根本没把这些看在眼里,如果她介意,只要她开口,我会为她赶走身旁所有的女人。”
  端木泠听得无言以对,只好哼了一声,横笛在唇边吹起一曲《千花落》,连少钦在笛声中细细打量她,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
  “怎么样?”丹朱急急地问。
  齐非微蹙翠眉,没有回答。南宫若陪着醉酒的云回,连少钦给端木涟纠缠在罗灿堂,如果昨晚是端木泠,那么她面对自己的时候如何会有一团正气流在眉间?不是他们再会是谁?端木清当晚去了哪里?究竟是谁要挑拨连少钦杀自己?这些问题围绕在他心间。
  “你们听!端木泠的笛声,”叶未央突然道,“怎么笛中的戾气突然没有了,竟变得如此伤感?”在寒风的清曲里,齐非看着她凝眉的神态,心中突然一沉,到底是同胞姐妹,她的表情那么象“她”!在他心里浮现出另一个似仙又似尘的名字──“叶夜心”。
  刹那间一种无以名状的愧疚之情笼盖住他整个儿的灵魂。
  昉情居里,端木清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由后面抱住。“放手!你这样闹,让人看见象什么?!”她欲挣无力,在他的气息温存下,身子早已软了。
  “想你──”他吻她的脖颈。
  “叫你放手!听见了吗,少钦……”她轻轻说。
  连少钦却不肯放开她:“你早就该是我的人。”这几日,端木涟一直缠着他,令他无法单独来见她。
  “三妹呢?”
  “给泠儿叱走了。我便乘机过来。”
  端木清冷冷道:“说话好生可怜;我朝的右丞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
  连少钦也笑,不过眼神很温柔,笑容很落寞,“你好不在乎我啊!你可知道舞月王朝中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妻子?”
  端木清转过身看着他道:“她们又有多少人知道,没有端木涟,你的心也不会在任何女人身上?因为你的心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给了……”
  连少钦的目光突然变得杀人般的凶狠,他冷冷道:“我的心给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光华无人能及,连流荧王也无法压过我去!”
  端木清垂下眼来,以沉默对抗他这种放肆的言论。连少钦伸手理好她鬓边一丝散发,柔声问道:“你到底是在对付若若想对付的人,还是在对付我想对付的人?”
  端木清道:“这有区别么?”
  “很快就要有了。因为南宫若想对付的人里面,也有我。”
  
  “齐先生。”
  齐非停住脚步,含笑望着那站立花丛的俏丽小婢。
  “奴婢唐突,您是齐非齐先生吗?”那丫头怯生生问。
  “我是。你是云夫人的丫环兰屏吧?”他和颜悦色地问。
  “是!我是兰屏!”由于兴奋,她的脸红了,眼中闪着光,“齐大爷,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那你就说吧,我听着呢,”他微笑着走近她:“你想对我说什么,兰屏?”
  “齐先生,请你救救我家小姐!”
  “兰屏,是你家小姐叫你来的吗?”
  “不,是兰屏自己来的。小姐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她说她要报仇,但是,但是……”
  “报仇?你家小姐究竟受了何种委屈?”
  “小姐她……”兰屏方欲细言,瞥见远处过来闫朔、闫吕父子,顿时慌了神:“我要走了,小姐曾把多年的手记‘紫檀破’交与我去焚毁,我把它藏在此处五个地方,你循此信去找一阅便详。”她匆匆往他手里塞里一笺,便疾步离去。
  “齐贤弟,”闫氏父子走过来,闫朔望着远去的人影问,“方才是……”
  “没什么,一个丫环,我向她问回飞缓堂怎么走,”齐非微笑相邀,“闫兄,贤侄,不如同去闲坐一刻?”
  “好好好,请!”二人携手而行,闫吕跟随在后。
  叶未央在墀心居的院子里摆弄花草,与她同住的丹朱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叶未央出身名医世家,对治病救人之术却无兴趣。她喜欢种花种草,虽然性情温和却在这一点上主张甚坚。那时候,父亲拿她实在没办法了,姐姐出来道:“妹妹喜欢就让她去吧,做并喜欢的事的人是不会快乐的而且也做不好。我是长女,家业我来继承好了。”叶夜心比她大五岁,一直代替亡故的妈妈照顾她。姐姐九岁成名,十一岁便已名满天下,很早就去了那个叫“朝堂”的地方,身为夜来国国王的女御医,因为姐姐遇到一个很强大的“好朋友”足可以保护她。姐姐跟随那人走,一去就是整整十年。姐姐回来正是未央十六岁生日,那天风残似扫,月淡依依,美丽的姐姐揣着一颗重创的心回到山庐。那个重创姐姐的人,就是姐姐当初口中的会保护她的“齐非”!不错,他是保护得姐姐很好,令姐姐从来不曾有机会医者自医,可是这有什么?身上的伤姐姐自己可以治,他却偏偏伤了姐姐无法治的地方,就是心!
  姐姐喜欢齐非,齐非却从未与她涉及男女。齐非在他的青春飞扬岁月里遇见令他心动魂牵的女孩儿。那吹箫能使仙花坠,舞影堪为玉女惊的少女有个美丽的名字:亦邻。亦邻谈笑间,齐非将强虏灰飞烟灭,那段日子,是齐非最辉煌成就的日子。他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名扬天下少年时!取得这样的成就,可以说,全是为了“亦邻”!
  未央隐隐约约地知道,夜来国国王的死,和姐姐的医术有些关系。但她从来不问姐姐这件事。因为对于医者仁心的姐姐,如果答案是那样,那未免太残酷了。她只知道,后来玄玉王并没有象先前允诺的那样,把亦邻嫁给齐非。因此齐非推说接到了两个莫逆好友的传文求助,离开了夜来国。在他离开的岁月里,姐姐最终答应了玄玉的求婚,成为夜来国新王唯一的王后。纵是三千宠爱于一身,姐姐那身绿色的衣裳,在王宫中看起来总是无比的寂寞。
  等齐非回来那一年,亦邻长公主已经死了。叶夜心不忍他消沉,再三求了玄玉王,才得以到齐非面前去劝解,齐非却酒醉着向她大喊:“为什么死去的是她不是你?”叶夜心就此辞去玄玉爱宠,将自己封闭在夜来国的冷宫里。
  叶未央自那时起就认准齐非不是好人,有机会,她要替姐姐报仇!可是两年后自己碰到这个齐非,也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动了心。姐姐的一生幸福已经为这个男人而毁了,自己千万不能步后尘;这是她每天要对自己说上数十遍的话,然而,然而!……她停下手中事,抹一抹汗长叹了一声。隔壁飞缓堂似是来了客人,她抬眼望去,正值闫家那名二十来岁的英敏少年投来一瞥,两人目光相对,少年向她微笑颔首……
  兰屏的信极短,寥寥几语叙事却明:南宫若为报冤仇已是不顾一切,她命兰屏烧毁“紫檀破”就是不再存有任何希望的意思,兰屏知道,她更不会把自己经年多劫的凄凄血泪说给任何人听,因为她已坚信,再也不会有谁能帮她,再也不会有谁敢帮她;后面附了一首小诗:
  “紫荆花前春已动,檀妆深处秋未凝。破解酩酊冬见老,放弈绸缪夏仍骄,在我梦乡灭为尘。”
  齐非看出藏头诗为“紫檀破放在……”放在哪儿呢?这首诗里藏了五个踏雪山庄的地点么?应当如何做解呢?何以谨慎成如此地步??他猜了半天也不明了,夜二更已过,他想还是明天一早趁无人时去问兰屏本人,于是宽衣入睡。
  兰屏拔下头上的钗放在妆奁盒内,幽幽叹了口气。齐大爷……能明白么?
  “兰屏──”
  兰屏回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
  “哼哼,你好大的胆子,兰屏,竟敢去见齐非!”
  “我们只是意外碰上,我什么也没对他说。”兰屏吓得瑟瑟发抖。
  “没有最好。”那个人慢慢欺近。
  “您饶了我罢,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您饶过兰屏吧!”兰屏跪在地上磕着头苦苦哀求。
  
  清晨,花红如血。
  齐非试着推推门,门开了。齐非走进去,血腥气扑面而来,来自红绡帐内。红绡帐上开着一朵艳红的花,齐非靠近它,才发现那不是绣上去的花,而是溅上去的血花!帐内是一朵被摧残的花,美丽的花。
  一具雪白、柔软、端丽、有弹性的躯体。
  兰屏!!
  她的胸膛被活生生从当中撕裂开来,好几样内脏翻出体内,但都还和身体相连,肠胰流溢出少许,血“突突”地冒了一床,──这样被撕开的胴体,只怕得要熬好久才能气绝;血差不多流干的时候才会死去。偏偏她不能动弹,不能叫喊,因为她全身穴全身穴道皆给封住了。
  齐非看得浑身都发凉,只要一样东西在沸腾:是愤怒!
  她俏丽的五官深深地记载痛楚的字样,她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紧紧盯着床前的窗户。也许,在无奈地熬着痛楚的时候,她仍在企盼可以看到今晨的太阳。齐非真想奋声怒问:这样一个青春动人的女孩子,究竟何辜,要被用这样残忍的手段致死?!
  她不过是交给自己一首能找出“紫檀破”的小诗!
  而她已然遭到这样的命运。那么,兰屏以命相托的劫难中的南宫若呢?!
  “哐当!”门开了。
  稀稀拉拉进来一大群人。齐非转过脸,与他们默默相望着。晨曦照进屋来,照亮齐非的俊脸和帐内的红花。
  血红如花。
  南宫若从人群里冲到他面前,一指点着他的鼻子厉声喝道:“你!”齐非一惊,想要解释却受不了她眼神里那股愤懑,一个风致娟好的弱女子,怎得会有这么深的恨意?一时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也是无意间,他的目光瞥及她左腕脉门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深得吓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他一时忘了申辩,只直瞪瞪地望着那一张曼妙绝伦的面孔,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一声声疑问:南宫若,是否有谁曾伤害过你;这疤痕,是否就是当时留下的凭证?!
  “你、你!”南宫若掌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身子瘫软下去。齐非下意识的伸出手。
  “你别碰她!”四五个人同时出声。云回更是眼明手快,一个箭步闪到跟前一把扶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云晁飒向他们这里投来惊讶和不满的一瞥。云回神色里飞过一丝忐忑,一低头,却不曾放手。
  齐非这是突然缓缓褪去了身上的白袍,掩住兰屏的尸体,而后转过脸沉着地对抗住所有人的目光。
  
  
  (四)
  “齐非,你这恶贼!”端木泠高声骂道。
  “各位误会了,兰屏不是我杀的。”齐非沉声道。这个时候,即使是他也再笑不出来了。他觉得不仅兰屏死得冤,而且自己想必也会很冤。
  “齐非你休想抵赖!”端木泠寒目凛凛:“闫吕,你怎么说?”
  闫吕道:“昨天我与家父在园中看见他与兰屏在一起,兰屏见我们来才匆匆离开。”
  “听见了吧?他们看见你和兰屏在一起,兰屏见他们赶到,才挣脱你的纠缠匆匆离开!……”
  “我当你好意来拜寿,没想到竟来我舞月国杀人!”端木清道。
  “我要杀一个小婢女究竟为何?她纵然俏丽,难道我们夜来国没有女人吗?”
  “那我有一事倒想请教:这么一大早,你若是来找兰屏,却为何故?”
  “这……兰屏姑娘托在下代办家乡事务,未及细言,约我今晨到此……”总不能把详情告之,齐非只好编瞎话。
  端木清盯着他。端木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若若是夜来国前朝公主,兰屏必然也是从夜来国跟来的么?”
  齐非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仍笑道:“在下确实不知兰屏姑娘为何要约我至此。”他看到众人眼中分明的狐疑,也只能笑道:“诸位,在下若真是凶手,断不会在现场逗留如此之久乃至生擒活拿。在下只是比诸位早来一步而已。”
  闫朔道:“看来确实是这样。兰屏至少是在四更断的气,作案只怕在子夜。齐非若真凶手,也不会停留至此。”
  齐非马上道:“恕我无理,云大哥,昨晚子夜您在何处?”
  云晁飒道:“丹朱姑娘的祖父是我的旧友,昨晚我与丹朱姑娘聊些家常话题,老友近况,直到三更以后。”
  齐非奇道:“这么晚?”
  云晁飒道:“贤弟,丹朱侄女年纪虽小,所作的各种稀奇法宝甚多,老夫和她着实赏趣了多时哩!”
  齐非便再问:“闫兄又在何处?”
  端木泠道:“喧宾夺主,他倒成了审案的。”她姐姐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便瞥过头去不语了。
  云湄言道:“拙夫自在屋中安睡,我和下人皆可作证。”
  “那么云回大侄儿呢?”
  云回道:“我和表弟表妹同在墀心居品叶姑娘的珍茗,观赏花卉,较量武功,子夜才散。”
  齐非见叶未央向他缓缓点首,便不复言语。这时端木泠道:“人人都问过了,你可以说说你昨晚在哪儿么?”
  “我、在睡觉。”齐非说。
  “何人为证?”
  “……”他没有证人!
  沉寂了一会儿,一人突然道:“我不认为齐非会做出这种兽行来。”
  说话者是连少钦。
  “我也是这么想的。”云回道,并看见父亲缓缓点了点头。
  齐非说:“兰屏姑娘虽与在下仅数面之缘,但姑娘的忠义善良,着实令齐某尤为的赞叹,她的事齐某一定会尽心竭力查个水落石出,以慰姑娘在天之灵。”
  端木泠撇撇嘴,正要说什么,被她姐姐一个眼色阻止。云晁飒道:“好,老夫就以一家之主的身分,请齐贤弟主持彻查此案,也请其他贵客暂留蜗居以作配合。”
  端木泠冷冷道:“我们当然不会走。我倒要留下来看一看,齐‘大侠’究竟如何查出个凶手来!”
  齐非却忽然道:“少钦,昨晚你在干嘛?”
  连少钦道:“我在睡觉。”
  “何人为证?”
  “……”连少钦微微一笑,“我也同你一样,无人为证。”
  而忽然有一人道:“我可为证!”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端木涟;
  丹朱脱口问道:“昨晚你怎么跟他在一块儿?”没有回答。各人心中皆已了然。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看向端木清的脸。端木泠回头狠狠瞪了丹朱一眼,悄悄握住姐姐的手。此时,云回怀里的南宫若动了一下,醒转过来,“小婶婶!”他忙唤道。
  南宫若抬星眸看看他:“回儿……替我杀了他!”
  “小婶婶,爹爹已答应给他时间追查……”
  “回儿,杀了他!你听到了没有,只有他是没有人证的呀!”南宫若拉着他的衣襟嚷道:“回儿,听到了么?替我杀了他!”
  “我……”云回一脸为难,一脸的犹豫。
  “嘿!成何体统?!”云晁飒恨恨悄声,云湄拽拽他衣角。
  “二妹,来!”端木清突然道:“帮我扶若若回屋。”
  端木泠一时怔在原处望着姐姐,端木清却径自过去从云回怀里扶过南宫若向外便走。端木泠一醒神,也疾步如飞地追了上去。她走过每个人身边的时候,各人心头都是一凛,因为,这持管佳人的身上,已然引发极强的杀气!
  
  齐非把兰屏的遗诗交与丹朱参透,自己倒在床上。兰屏,你要我帮你家小姐,你家小姐却这般敌视于我,教我怎么完成你的心愿?难道,她是要灭夜来国?是要挑起两国之间稍触即发的战事?可是,她又是为什么呢?
  鲜血!鲜血!!鲜血!!!
  满目的鲜血,她怕;她悲愤;她恨!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爱的人?!
  “小妹,小妹!”声声呼唤在耳边。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哥哥连少钦。她从床上跳起来,径直扑入他的怀抱。连少钦搂着她,触手之间,后心的单衣全湿了,他怜爱地理着她被汗水粘湿的发,一遍又一遍:“做恶梦了吗?不要怕,哥哥在这儿;不要怕。”他语速平缓的说着。可南宫若还是把他抱得紧紧的,今天,又看见满目的鲜血,在梦里,在现实中。兰屏的死,让她重温了那种悲愤和恐惧,那种恨!“听说你一天未进饮食了,何苦呢?兰屏已经这样了,你伤心坏身子大家更会担心的。”连少钦拿一件长衣给她披上,扶她坐下:“我叫人端燕窝羹来,可好?”
  南宫若疲惫地摇摇头,问道:“兰屏真是齐非杀的么?”
  连少钦道:“难道又不是了么?”
  南宫若缓缓靠在床架旁闭上双眼:“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他杀兰屏的理由。而且,你有没有发现,兰屏被撕裂的身体,象是……象是破浪的绝技百精虎吼拳……”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他打断她的话,“你因兰屏的死伤心过度,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小妹,你忘记了吗?破浪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呀!”
  南宫若没有答话,只是怔怔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沉思良久,两行断肠清泪簌簌而下,静夜里,端木泠的笛声传得很远,很远。
  
  王城名捕周胜、少林长老百然、武当、峨嵋以及江湖上一些名门的头号人物居然在同一天又云集在踏雪山庄。时隔当日为云晁飒贺寿,正好过了一个月还差三天。
  “叨扰叨扰,周某前番因在王城中办案,云大爷的大寿也未能前来道贺。”周胜把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哦?右相竟然也在这儿,下官失礼了。”
  云晁飒先道:“不敢不敢,不知各位二度莅临又是因为……”
  “阿弥陀佛。老衲与诸位英雄同为一事而来。”百然长老言道。
  云晁飒看看周胜:“鄙府一名小小丫环蒙难,怎敢劳动周大名捕及诸位英雄共理?”他以为是连少钦的面子引来了这些人。
  “前辈误会了。周某与诸位英雄来,”周胜停顿一下:“是为向文君剑讨教一事。”
  闫朔道:“我?不敢当,周捕爷有话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周胜道:“二十年前江湖上出现一名魔煞,每年干一件大案,专对付正义人士,往往一夜杀尽人家满门鸡犬不留。闫大侠知道么?”
  闫朔道:“可是绝情剑柳如星?二十年来多少豪杰有意铲除此魔,怎奈他出没无常,得手便即遁迹无痕,因此至今──难不成周捕爷有需要在下协助侦案的地方?”
  周胜道:“正是。”
  云湄松了口气,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入内堂共议大事吧。”
  周胜道:“不必了。我只请闫爷跟我回京伏罪。”
  闫朔诧道:“你说什么?”
  周胜道:“你的案子犯了,柳如星!”
  大家都是一愣。闫朔笑道:“我是柳如星??”众人都笑了。而周胜及他同来的人却都没笑。
  “你正是柳如星。”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云晁飒沉声道:“我家的姑爷竟给人指为柳如星!周捕爷有什么证据?”
  周胜道:“云前辈,我向来是很景仰云家的。所以若无绝对把握在下绝不会找上门来。在下两年前便得到消息,但在下不能相信侠名天下的文君剑闫朔会是那连妇孺都不放过的大魔头。直到最近柳如星三月前杀死王啸广一家,有人亲眼看见了凶手。柳如星使剑,‘文君剑’擅长的就是剑;柳如星与他的身形也颇相似;柳如星一年只做一次案,‘文君剑’闫朔一年中也总有一次不在云家,去向不明。”
  闫朔笑道:“周捕爷就凭这些么?如果这都能称之为铁证,周神捕不知已冤枉了多少好人。”
  周胜道:“这些虽非铁证,却是证据;若要铁证,我只问闫爷三月前是否离开过踏雪山庄?”
  云湄道:“拙夫到京州为兄长办理寿品。”
  周胜道:“他真的去了京州么?”
  云湄道:“当然,拙夫带回来京州的名产白香糕,以及‘彩绮阁’的绸缎,难道是假的不成?!”
  周胜仿佛早知道这一切,极胸有成竹地道:“那就请夫人取些绸子来看看吧。”
  云晁飒低声吩咐,一婢女片刻后捧一方绸子出来。周胜面露得意,闫朔心里一惊,便欲阻止。武当掌门飞手一抓,已将绸子夺到手中。周胜由袖内取出一帕道:“我这方帕子就是京州‘彩绮阁’的正品。”
  云晁飒道:“请问有何区别?”
  周胜不答,只引燃了火石,把他那方帕子在火上缓缓一晃,帕子升起一层烟,却无着火。他又拿云家的绸子同样的一晃,绸子一角“呼”地就着了。周胜道:“京州‘彩绮阁’的绸缎,不只京州才有;彩绮阁在南昌有一家分店。可南昌分店的绸缎没有京州老店的绸好,老店的绸缎由于做工好,表面有一层薄油,遇火不易燃,南昌分店则没有。所以这绸缎不是从京州买来的,而是从南昌分店里买来的!”
  云晁飒心头一蒙,转脸看向云湄。云湄唇色发白,道:“那京州的白香糕,难道也是假的么?诸位一月前来贺寿时,可都是亲口品尝过的呀!”
  周胜笑道:“现在商旅如此繁达,哪里买不到京州的白香糕?闫姑爷三月前不是去了京州采办贺礼,而是去了南昌杀人!闫朔,这才是铁证哪!”
  闫朔额头渗汗,道:“你栽赃陷害!”
  周胜目光凛凛,道:“你做贼心虚!”
  “阿弥陀佛!”百然长老双手合什闭上双眼。
  许多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云晁飒身上,云晁飒沉默着。齐非和连少钦站得远远的注视着这一切。“我原以为只要有你在,舞月国是无人敢动云家一根寒毛的。”齐非低声说。“笑话!我身为右相,怎能徇私干涉案件的办理?莫非在你们夜来国不是这样?”连少钦也同样低声回答。正在这时,云晁飒说话了。他既没有对闫朔,也没有对周胜他们,而是对着云湄:
  “二妹,你说!”
  云湄低下眼睛,没有吭声。
  “二妹,说!天风到底是不是柳如星?!”
  他连问数声云湄都没有吭气。云晁飒长叹一声:“诸位,请便!”
  话音刚落,闫朔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剑锋一抖,人已随着剑吟飞出。几乎是同时,几十柄刀剑一齐向他劈刺。闫朔身形转动,避开十几样兵器,抬手之间已刺伤十来人。云湄欲上前相助,被云晁飒一把拉住。闫朔凌空跃起,欲待出墙而逃,仍回头瞥了一眼妻儿。就在这一走神的功夫,武当、峨嵋两掌门双双出剑,闫朔的一手一脚被斩了下来。他吃痛落下尘埃,几十人一拥而上将之剁为肉泥。
  云湄惨叫一声,昏倒在地,云晁飒叫人把她扶了下去。云回一直寸步不离的守着闫吕,看他木呆呆凝望那堆碎尸,良久,忽的身体一摇。云回一手抵他后心,将内力输到他体内,并叫了声:“表弟!”闫吕张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云回忙扶住他。周胜等人客套了几句,无非云家事不护短,忠正可彰之类的话。云晁飒长叹一声,也不多言,拱手送客。府内自备丧事。
  齐、连二人同转回后堂。闫吕兄妹已哭成个泪人。端木家三姊妹则和南宫若坐在一块儿。连少钦过来问:“小妹你们都还好吧?”南宫若颔首。端木涟道:“前厅很可怕吗?”连少钦说:“很可怕。尸体未收拾好以前你莫到前边去。”
  “齐大哥齐大哥!”丹朱与叶未央奔来围住他:“不想踏雪山庄竟藏了这样一个大盗。”齐非用手势止住丹朱的话。面前这几个云家的晚辈已都是又悲又愧,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打击,甚是可怜。而耳边传来丹朱的轻声:“喂,你给我的诗,我已猜出第一个地点了……”齐非心中一动,不由看向南宫若。在合府紊乱的情况下,她端坐在窗旁,默默无语,宛如一尊活观音一样圣洁,清光,一尘不染。
  
  (五)
  端木泠站在远亭内望着连少钦和端木清远去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小妹是年少不知事地爱上这个邪恶的男人,姐姐却是因父亲的一个许诺,因为家族门庭,因为南宫若、小妹以及自己而被紧紧栓在了那个男人身边。可自己呢?许久以来,她的爱和恨,思念与哀愁,都深深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没有人了解,甚至连姐姐都不全然──唯有南宫若!唯有南宫若是全然明了的;然而连这个唯一明解她的人,也注定了她们不能坦诚无碍的谈谈这一切。她走下凉亭,见一个白衣临风的少年正扶着杨柳站在江边,原来是闫吕。他愣愣望着江心,端木泠不觉有些怜悯他。“横遭骤变”四个字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既是遥远又好似发生在昨天。她稍稍走近他。
  “我给你吹首曲子罢。”
  闫吕没有回答,端木泠把笛子举到唇边。
  
  “说说看吧,丫头。”齐非含笑望着她。丹朱把抄有那首诗的锦帕摊于桌上,问:“你猜出了几分,齐大哥?”齐非笑道:“我只知第三句似指云回,因为那里面提到‘酩酊’。”丹朱摇摇头:“可见未着要领,纵指云回,那风进堂这么大,却到哪里寻去?我想兰屏这每句诗里,必说明了在哪个院子的什么地方,所以,那第一个地方就是……”
  她故意卖关子停下,齐非略一思索道:“紫荆花前春已动,紫荆花莫非指叶未央?因为只有她是与花草打交道的。”
  “那‘春已动’又是何意?”丹朱说,“我倒认为‘紫荆花’是具体的地点,‘春已动’是它所在的院名。”
  “那是谁的住所呢?是叶未央的墀心居,闫吕的雷斩堂,还是南宫若的断梦园,……”
  “不要乱猜。如果‘春’就是谜面,春在五行中是水,大哥你说,我们这么多人里,谁住的地方是和水有关的?”
  “是……冷泠居!是端木泠住的冷泠居;因为‘泠’是清越的水声。那么就是说,……冷泠居有紫荆花么?”
  “没有,我刚刚去看过了。奇怪就奇怪在这儿。”
  “是吗?”齐非道:“无妨。只是怎样去把端木泠住的花园挖个透呢?”
  “这个交给我和荭姊姊去做好了。”齐非看着她跳出房门。马上就要找到紫檀破了!兰屏的一条命,南宫若的谜局,他自己的冤枉,自此都可以解决了!齐非心境激动得难以平复,在房中等了好几个时辰也不见她们回来。齐非等得心乱,索性先往风进堂看望云回。
  未入风进堂,先听到舒扬的琵琶声。齐非在庭园里,听到云回道:“姑姑不知怎样了,还有闫吕兄妹,真是可怜!”南宫若道:“大伯陪着二姐,卓儿我叫端木涟去陪她了,至于闫吕,好象和泠儿在一起。”云回恨恨长叹道:“我们踏雪山庄,此番真是声名扫地了!”南宫若沉默了一下,道:“真奇怪你们这些人,怎的都把人情看得那么轻,家誉看得倒很重:二姐夫被杀了,你们没几个在哀悼他,却都在哀悼云家的声誉!”
  “小婶婶……”
  “大伯当众逼问二姐,简直是逼她出卖自己的丈夫!其实只要云家咬定了不是,我兄长便可以插手了。”
  “小婶婶你,”云回突然道:“你想小叔叔了吗?你是不是想如从前一样,与小叔叔秉烛窗下,饮茗夜读?”
  南宫若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凄楚悲凉。齐非虽不知发生过什么,但听到这笑声却引起一种痛苦的共鸣。于是,他没有进去,而是悄悄退回了飞缓堂。
  “情况不妙?”齐非见他们进门时的表情便猜测。果然,丹朱垂头丧气往位上一坐,不说话。叶未央道:“端木泠姑娘不在那儿,我们几乎把有花的地方都挖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
  “难道是我搞错了?”丹朱泄气地说。
  “我从来认为你干得很出色!”齐非微笑着道,“不要急,慢慢来;也许仅仅是一个小关节没有想到,也许仅是一个小角度。”
  “你们可知紫荆花……”叶未央道:“医书上说,紫荆花可以活血、消肿、解毒;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会是什么?”
  “金创药!放药的地方!”丹朱高声叫了起来。
  “我马上去!”齐非站起身,“得趁她还没回房之前。”
  “小心哟齐大哥,”丹朱眨眨眼睛,“端木家的二姑娘身手好,而且,似乎很是讨厌你!”
  齐非跳进冷泠居的时候也的确很是小心,因为他知道丹朱说的没错。他摸到房里,房里空无一人。他知道药柜在哪儿,于是径自奔那厢去,打开柜门,一罐罐药品排列得整整齐齐,看得很清楚,柜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齐非又找出刀创药,跌打药的几个小瓶,逐一检查,均无所获。齐非皱起了两道英挺的浓眉。“紫荆花前……”他喃喃,药罐的前面是什么?
  是柜门!
  他伸手到柜门后面一摸,摸出一本被粘在那儿的薄册!
  齐非把薄册放到怀里,从冷泠居出来,迎面撞上一个女子!
  一个穿缥衣的女子!
  齐非看到她时,心头一宽也是一紧,因为:来人不是端木泠,而是端木清。端木清缓缓道:“我还以为舍妹与世兄素不合呢!想不到……舍妹既不在,世兄要随我进去等她么?”齐非笑道:“不必了,告辞。”端木清看看他道:“那好,看来世兄也知道,这么晚了来舍妹房中,实是有点不便。那么下次,请于白天舍妹在家时才来罢。”
  齐非本已欲走,象是因她的话想到了什么,回头笑问:“端木姑娘,我有一事欲请教:南宫若左腕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不知如何得来?”端木清眼睫一颤,沉声道:“不晓得。”齐非说:“不会罢,我以前听连少钦说过,他妹妹和端木家的小姐是自幼的手帕交。她如果受了什么伤害,你应不会不知吧?端木姑娘不肯说,在下也只好算了;然而我是一定会查明的,很快!”
  端木清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齐非并非一个说大话的男人,难不成,他已经……
  齐非好容易才劝走丹朱和叶未央,得以一人来读这紫檀破的首篇。这册子的封面是一种很引人动情的淡绿色,齐非翻开第一页时,觉得心怦怦跳得很急,气息也有点不稳。他刚看了半行字,门“哐”地被踢开了。齐非抬手一扫,已把册子收到怀里,抬眼看处,原来是神色冷峻的连少钦。四只眼睛对视着,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要我小妹的那本册子。”连少钦单刀直入地道。
  他依然神采飞扬:“端木清姑娘毕竟还是告诉了你,而且还很快。”
  连少钦道:“是,我早知我小妹有记手记‘紫檀破’的习惯,却不想她会把它交给你!难道……”连少钦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说:“难道你和她之间,竟然已成了知己?”
  齐非道:“没有。令妹把手记交与兰屏烧毁,兰屏却留下它分藏于云家五处地方,并留给我一首诗以便寻找。这就是丹朱和叶未央猜出第一个谜底后找到的紫檀破首卷。”
  “那就是了!此乃我家家事,不容别人插手。既非我妹妹予你手记,我又岂容一个外姓男子擅阅她的闺文?快把手记给我!”
  齐非摇摇头,径自说道:“可怜那忠义灵巧的小婢竟因此被害,所以这是兰屏的生命换来的,我绝不会把它交给其他任何人。”
  “把它给我!”连少钦低低咆哮,“我要知道数年来她得到心里在想什么!”
  连少钦素来深沉洒脱,齐非与他相交多年,还从未见他如此咆哮过,而他的眼神如此焦躁也是前所未有。齐非沉默了一下,说:“你可以跟我一起看,好吗?”连少钦一语不发,齐非在桌前又摆了一张椅子,连少钦沉思良久,终还是和他并肩坐了,齐非从怀中取出薄册。还未摊开,齐非便发现连少钦的目光一触到封面便露出温柔之色,这种温柔,对于傲翘飞扬的连少钦来说也是从不曾有的,乃致他的老朋友齐非初一察觉时竟是一愣,随即便道:“这颜色很特别,也十分漂亮。”连少钦缓缓道:“这是我为我小妹研制的新色,她很是喜欢。”“哦?看不出你有这般雅兴。”连少钦浅浅一笑:“不是她喜欢,我才不费这力呢!我只为她做了两种颜色,两种只属于她的颜色,──这一个,就叫作‘无忧碧’。”
  齐非眯着眼睛看他,道:“你倒真是疼你妹子,从你第一次向我提起她,在三年前……她既喜爱,你怎只配了两色,怎不多做几样来哄她?”连少钦笑容里扬起一抹苦涩:“因为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她已不再是那个我能用几种难得一见的好看颜色就哄得开心的小女孩儿了。她人大了,心也大了,有别的人和别的事纠缠住了心……”在他长长的叹息声中,齐非也觉凄惶,忙岔开话题道:“这一个叫作无忧碧,那么另一个呢?”
  连少钦道:“另一个是红色的,我小妹也给它取了名字。”
  “叫什么?”
  “碎心红。”
  齐非不觉一惊:“好凄惨的名字!”
  连少钦似已心不在此:“只要颜色好看就行。”他的心似已悄悄滑进了那尚自紧闭的封面后。
  “当真也是个极为美丽的颜色吗?──我们一起看吧。”齐非掀开了第一页。
  琵琶,又名紫檀槽,所以这手记给南宫若起名为“紫檀破”;
  可是什么是“破”?“破”什么?是琵琶吗?
  还是善弹琵琶的倾国佳人、那个既象恶魔又象观音的女子?
  首卷是藏在端木泠的冷泠居药柜柜门后面,册子的封面染着连少钦为他妹子研制的一种动人的颜色,而且有个明朗的名字叫:“无忧碧”!
  南宫若的母亲明珠和端木夫人都是皇家的郡主,是从小相知相识的手帕交。明珠郡主再嫁的连府和端木府就是隔了一堵墙的邻居。明珠郡主过世那年,端木夫人便叫人在中间的墙上开了一道门,以便时常来去照料少钦兄妹。后来人们就总能看到几个孩子在合府里跑来跑去的情景,这时连少钦已与端木清定了亲,南宫若和云景飒也是。端木涟乃妾室所生,所以他们都不大理她,因为她不是龙枝凤脉。云景飒和连少钦是好朋友,但云景飒总不常上京,连少钦则常常到姑苏去看他,也学了很多云家的武功,也常结伴经历许多冒险,回来会把这些讲给家里的四个小姊妹听。而南宫若和端木清端木泠,是好得形影不离的闺中密友、手帕交,直如三个亲姊妹一样,端木涟反倒常被有意无意地甩在一边,颇多冷淡。
  随着他们年岁的增长,大人们索性让人把分隔的墙壁全都拆了,两府并一府,大家都好生高兴!尤其是南宫若。端木府是一个绿色的世界,她喜欢花,也更爱绿色:绿色的草,绿色的树,穿绿衣的少年……在绿意中飞扬的端木清,和横笛吹起淡青旋律的端木泠。连府是一片缤纷的土地,种着各种各样的琪花瑶草。出现最多的是白色:冰肌玉骨的白梅,清灵妩媚的梨花,以及一株硕大的参天大冠的樱花树,春季开满白色的花,哥哥就在一片花海中凌空摘云彩,起剑舞千花,宝马睥睨美妾娇。
  兄长连少钦,就算在皇室子弟中也是秀出班行的。他神情明朗,处事婉转和气,在朝中,在所有认识他的人里,都是有口皆碑的。然而她哥哥,并非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物,连少钦有戾气,他的桀傲藏在骨髓里,除非他很亲近的人是察觉不出的。以他的家世才学,许多人想拉拢他,利用他,可有的不知不觉已围绕在他的身边,有的不知不觉在按照他的意志去行事,欲制人者反被人制。可在她的眼中,哥哥永远是世上最好的人。他处处都照料得她周全,不管她多淘气,或对他多不好也不会生气。在父母双亡绝少亲人的连府里,兄长对她的呵护、疼爱胜过任何人。是的,她就是兄长最善待的人。
  端木清与她同岁,是她们中间最聪明的一个。身在刑部的端木大人,每有疑难案件总不忘叙与她听。那时不过十岁的端木清便常有睿言妙计。等她十四时,已经是端木大人的幕后军师了!端木清是连少钦感到挂心的另一个女人。连少钦要做什么,端木清都能早先一步知他意图,这是连少钦觉得惊心的地方,可是但凡经她补正过的计划,总越发完美,事半功倍,而且端木清懂得,除非连少钦向她垂询,否则她绝不开口,这是连少钦欣赏她的地方。端木清的舞姿极美。每当端木泠吹曲,南宫若弹唱,如果府内花正好,草正青,她也会加入进来,宛如一片真的飘流在风中的飞羽,曼妙韶华。端木涟一直最嫉妒她,后来主动勾引连少钦,端木清居然毫不在意。南宫若总是觉得哥哥和端木清之间没有爱意,只有互相的欣赏和长辈定下的那个无用的“约”。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当兄长在花海间挎剑而立,与随流荧王御驾出巡的王后文洛歆在花园中不期而遇,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旁观的她才惊觉端木涟实际是最大的输家,自始至终这场游戏里,谁也没把她当回事儿,连少钦视她为送上门的女人,端木清在这种必胜的战场上,无人能撼动她以后的身份,但她却并不想要这样一个夫婿。只有兄长用那种眼光看过的人,才会在他心里。可是,那个人偏偏是王后。
  端木泠小南宫若半岁,从小就是个有丈夫气的女子。脾气爽烈,性子刚强,爱憎分明。一管端木泠在她的手里,无论是作为兵器还是作为乐器,都是那么了不得。着男装的端木泠往京城大道上随意逛逛,便惹得无数青春少女心驰神摇;环佩叮当的她,和端木清一样是美丽的。诚然,端木涟是三姊妹里头最美的,可是她的那种美,一看就是舞姬歌伎的那种美,而端木清端木泠姊妹却是带着皇家女儿的傲翘,容天下纵横于胸府的大气。端木涟最怕她二姊,因她的一身正气,也是因为端木泠从来就不给她好脸色看。端木泠和连少钦原也是好朋友,常与一处切磋武艺,可后来出了端木涟那档子事,她便和他翻脸了。她也曾劝端木清:对那欺软怕硬不知好歹的三妹要好好做做规矩,端木清只是含笑不语,甚至拦住她不让她惹事。如此多次,最后她也恼了,说再不管这闲事,只要他们不惹到她,即便闹得大反人伦也绝不理会。南宫若知道她对姐姐是怒其不争,对连少钦则恨其轻浪。然而一边是她的胞姐,一边是她惺惺相惜的刀剑知己,事情毕竟已不在她的控制范围,她除了撒手还能怎样?自此端木泠在他们中愈显得孤冷,端木清的款言轻语或许还令她无可推拒,对于连少钦可就只有冷冷的回避,要么就是言语中尖锐的冲突。如果说端木清是冷智的,那么端木泠则是那样清戾。她是她们三个中的守护神。
  南宫若的生活就是这么开始的:绿色的世界,白色的花,在花间飞舞的轻纱,舒扬婉转的笛曲,她的琵琶她的吟唱,还有眼神温柔地按剑而立的哥哥。她爱绿色,爱这生活,爱这样的世界。
  无忧无虑的世界!
  为朋友和亲人所围绕的生活!
  充满保护与宠爱,一片安全的绿!
  有人说最美的人往往是寂寞的;她不寂寞。
  有人说丰衣足食的侯门往往没有欢乐;她很欢乐。
  至少,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她是快乐的。
  她是满足的,无忧的,从来不知道寂寞是何物。
  还有悲伤,是何物……
  “不好了!来人哪!快来人哪,杀人啦──”
  连少钦和齐非同时跃起,收好紫檀破,两人一起跃出房门,循着喊声而来。不知为何,府内众人乱成一团,齐非他们在院里遇上丹朱和叶未央,四人一行,闯进了造成混乱的源地,闫朔和他妻子的别院──
  他们四个脚程快,又是一发而动,所以第一批赶到现场。房里是一具被肢解的女子的尸体,手和脚都被斩断,摆在那身躯旁,头颅亦被砍了下来,滚在一边,血淌了一地,很快蔓延到他们脚边。丹朱惊叫一声,转头倒进齐非的怀里,叶未央脸色煞白,胃中象给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了一把,不禁“哇”的一声呕吐起来。这时候,帷帐里走出一个披头散发、满是血污的女人,竟是云湄!她走到女尸旁,捡起一柄血刀,旁若无人地一刀一刀剁那尸体,时而仰头狂笑,此时此景,宛如地狱中所见,丹朱和叶未央吓得紧紧靠在齐非身旁,不久端木清端木泠还有云回父子都赶来,一见此情景,都吓傻了。突然,丹朱伸手一指尖叫起来:“那是闫卓啊!”
  众人望去,果然不错,那个被云湄碎尸的女孩子,正是闫卓。云晁飒身形剧烈的一晃。院外传来急急的细步声,连少钦首先醒过神来,喝道:“莫让舍妹进来!”齐非也反应过来,忙道:“也别让闫吕进来!”端木清姊妹飞旋而出,在院中急急阻住了闫吕和南宫若,也因为她俩实在没法在那间屋里再待下去了。
  云晁飒走向云湄身边,一指点她脉门,她手中的刀落在地上。云晁飒把内力输入她心脉,片刻,云湄一下坐倒在他怀里,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她看着云晁飒,叫了两声“大哥”,又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旁人都听不真切。她脸上清泠的泪水滴落下来,一边,鲜血大口大口涌出唇外,不到片刻就咽了气。云晁飒悲叹道:“冤孽!冤孽!”言罢,竟起身独自离去。
  齐非和连少钦回到飞缓堂,都没有说话。他们想留在那里帮忙,却被云回客气地赶了出来。云回说:“云家的事,不用贵客费心。”然后他径自转身吩咐家丁料理后事。象踏雪山庄这样的家族,在他们本固枝荣的时候,总是倾尽全力地帮助别人,包容别人,而当他们越是痛苦,排斥他人的力量也就越大。而且连少钦和齐非知道,即使云回需要一点安慰,他要的也不是他们俩的安慰。所以他们如他所愿的远远离开了他。
  
  
  (六)
  圣洁美丽的白色的花,怒放在参天巍峨的大樱花树上。这一天,端木清和端木泠都没有来,哥哥连少钦也没有在,她一个人独下楼台,穿梭于花丛树海之间,觉得整个生命是那么放松,自在。她停在一丛火红的枫树旁,俏然回眸──
  她的生命就在这一刻变了;为了这个人!
  一个站在白樱花树下的人。
  不认识的人。
  披一身玄色盔甲,龙眉蛟发,燕颌虎颈,非常非常神武的男人。那一株十来人才能环抱起的大樱花树,在他的背后,怎么会显得不是视野的中心、巍峨之重点?他的黑色长发飘扬在风里,盔甲上的黑色宝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南宫若觉得什么网住了她的心。
  他是一个不相识的人,怎么他的眼光,这样令人熟悉?
  是不是前生,彼此有什么缘份??
  南宫若就这样站在风中,站在红叶里,风把她的白色衣衫弄得狂舞,她却径自、失神了。
  失神得忘记去想这是一个什么人?
  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怎么进来的?……
  “将军,将军!”一军校匆匆忙忙跑来,打断了他们俩互相沉默的注视。“您怎么在这儿呢,我们少将军在狂雄厅等您多时了!将军请随我来吧。”
  那校将声声催促,这个人跟着他走了。可是;
  离去的时刻,他回过头来看看她,目光深深的,就象他铠甲上的宝石。
  等他走得看不见了,南宫若才发现一件事:
  这么大的园子,这么大的家,为什么没有人来陪陪她?!
  怎么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在这里是多么不开心?!
  她真想赶快找到哥哥,扑到他怀里哭一场!她觉得很委屈,然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委屈了她。
  她这是怎么了?!
  这一天,端木泠穿着男装从府外回来,脸上飞了几分淡淡的喜色,一双秀目在闪着光。
  小时候,兄长搀着她的手,带她看很多很多人在他们家种好看的树,美丽的花,原来很洁净自由的空间,种下树后便是另一种风景。那个突然闯来的男子,用一种奇特的方法,在她心上种下了──寂寞。
  门突然被“笃笃”敲了两下,打断了他们俩的静读。“谁?”门外传来丹朱的声音:“我,还有苏姊姊。”齐非说:“什么事?”丹朱道:“我们可以进去吗?”齐非道:“怎么了?”丹朱怯怯的声音说道:“今晚留在飞缓堂可以吧?齐大哥,我们害怕!”齐非知她们已被今日之血案吓破了胆,可连少钦眼中已然流露嘲讽之色,他面露难色,却也只好道:“我这里多有不便,你们去断梦园吧。我见端木清姑娘也在那儿。”丹朱怒道:“什么方便不方便,你以为我们会勾引……”叶未央却柔柔的道:“算了,我们走罢。”丹朱的怒骂声渐远,隐隐可闻她所谓“见死不救、没半点侠义心肠”的指责。齐非摇摇头,重新落座。
  那天晚上,她坐在哥哥的怀里,倚着他的胸膛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心里藏着事。她多想问一问兄长:那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来我们家干嘛?还有,他……还会再来吗?可是她不敢问,只好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哥哥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也同样沉默了整整一夜。
  数日后,她们三个好朋友,坐在端木泠练习武功的送云台上尝着西域的贡果聊天时,端木泠讲起一个人。他是朝中崛起的新贵,一个被皇上钦封铁血将军的年青人。他拉得一张神弓,曾在两军对峙之距,一箭射死了敌将七人。他不仅臂力过人,武功也极高。他是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英雄,他的来历是一个谜。端木泠还说,从未见一个人身穿沉甸甸的铠甲可以显得这么神武,威仪俊气,简直象一尊天神!生性自由的端木泠易服出游回来后,总会讲些见闻给她们听,可是她这样夸赞一个人,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南宫若什么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沉沦入自己的心事。端木泠的话勾起她对另一个人的回忆。那个几天前她见到的人,他也穿着一身好看得不能再好看的盔甲,很威风很正气,让人想起前朝的天神将军龙逢。真巧:传说中天人转世的镇国将军龙逢,穿的就是玄甲;他呢,也穿玄甲,真巧……
  “他的名字叫破浪。你们听:多威风的名字!”端木泠犹自眉飞色舞,端木清突然道:“你很少赞一个人,赞得这许多时。若若,你也如此的沉默,好重的心事!你俩这都是怎么了?实是大反常态!”说罢她便飘摇而去。南宫若和端木泠并肩坐着,谁都没有再说任何话。
  当日,哥哥来她住所问她继碎心红后,还想要什么颜色。她那里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哥哥显得很生气,旋身便走。南宫若心怀歉意,忙忙叫住他。谁知兄长转身望住她,说道:“我来给你调个黑色怎么样?”黑色要怎么调呢?黑色就是黑色,怎么能调出同无忧碧和碎心红一样与众不同的颜色来呢??她心里想着,哥哥却笑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叫‘怒玄’!”
  黑色为什么要“怒”?哥哥为什么露出了笑容?
  她没有拿到答案,哥哥已经走了。
  翌日,她徘徊在樱花树下,突然她正在想的人就出现了。穿着闪光的玄甲,从树背后转出来,低头向她行礼──离她仅仅几步之遥!她一愣神儿,霎时羞红了脸。两个人对峙着。一偏将跑来向他低低耳语了数句,他沉吟了一下,向她歉意地笑笑,便与偏将一同匆匆离去了。
  这个自己想见的人又这样走了;不曾说一句话。
  他是哥哥叫来的吗?是哥哥叫他来见她?
  他是谁?是哥哥的朋友?还是一名属将?
  他们同殿为臣吗?他和哥哥一样出色。
  南宫若发现在兄长和他之间,自己已经无法分辨谁更出色,怎么会这样?她甚至不知他的姓名!她很害怕,觉得对不起哥哥。
  但他定是强过端木泠口中的“破浪”,她的心中兴起淡淡的憧憬。
  接着又过了十来天,她又见到了他。那时,她在花园里荡秋千,一荡一荡,她的心也一荡,一荡。最后她发现,她竟荡得那么高,已经无法自己从那里下来。
  她正在恐骇,秋千突然停住。她吁了一口气,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只用一只手抓住了秋千。
  “你荡得太高了,我扶你下来好吗?”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与兄长是何等的相似;
  双腿的确还很软,而南宫若没有把手给他,只是坐在秋千上问:“你是谁?”
  他深深地望着她:“我是破浪。”
  哦……破浪,她听过这个名字,怒吼的猛虎,原来,他就是破浪;
  南宫若静滞了。原来是他,端木泠喜欢的人。
  那么她就不应该;难道不是这样么?
  她把头倚在秋千的一根绕花藤上,一句话也不再说。她静静地看着他。
  然而已经太晚了!她也喜欢他!
  所以当他把手伸过来的时候,她丝毫无法拒绝。于是破浪轻轻抱起她,扶她在草地上站好。
  粗犷的战甲,俊秀的寒眸,
  犷野中带着温柔,这就是破浪。
  齐非看完了首卷的最后一句话。原来南宫若是这样一位纯情无虑,爱花爱树爱人间的姑娘,在连府过着公主一样的生活。而那个破浪……齐非极力想从那唯一的一次见面记忆里想起他的模样,可是那一次,三年以前,他连这个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就……他不禁看向连少钦,说:“这些,你可还记得吗?”连少钦道:“以前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很清楚。”齐非道:“这与你以前告诉我的不符。为什么?”
  连少钦不语。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小妹是订了婆家的人。”他回答,“你以为她和破浪的事是可以随便乱讲的吗?!”
  在齐非的沉默中,连少钦把册子翻到了前面。册子的开始记的很多他们小时候的事。比如有一年守岁的时候,哥哥送给端木清一把得自西域的名贵匕首月光宝刀,传说中它是古楼兰国驰名沙漠的月光公主的心爱佩戴之物;送给端木泠的是一支飞青贡笛,晶莹坚润,从此成了她的武器;给端木涟的是她久想得到的玄音万彩琉璃塔。哥哥亲手为南宫若衣袂系上一串串响铃,金色的铃环,系在她腕上、襟上、腰间、脚上,使她一动是一种飞灿,千动是千种飞灿。她正在得意之际,哥哥居然取出一串相同式样、只不过大得许多的金铃系在她的坐骑小青马颈上,回首笑道:“哟!它跟我们若若一样!”气得她直跺脚,可大家都笑弯了腰。
  记得更小的时候,分果儿她和端木泠起了争端。南宫若脱口而出跟她打赌:树上的果子是认得她南宫若、自己乐意归于她南宫若的。哪知次日,府内所有果树上的苹果、梨儿、青桃,上面都有一个“若”字──既非刻上去的,亦非写上去的,倒象是从果肉里透出来的。南宫若吓坏了,端木夫人就安慰她,想必是谁用色纸剪出“若”字,用水粘在果子上,印了一夜印上去的。可是,是谁呢?
  兄长校场比武钦点大将军的那天,南宫若悄悄溜出府去看了。她看见哥哥素甲灿灿,宝带如星,在马上横一口银翼长刀,飞扬傲翘!连少钦也看到了她,向她投来微微一笑。
  天色已渐晓。齐非打开窗子,连少钦站起身道:“我回罗灿堂去了。”齐非道:“好生令人羡慕的一对兄妹!”连少钦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了停身影,道:“寻见第二本‘紫檀破’,务必叫我一道看。”齐非目送着他离去。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云晁飒被发觉已死去多时了──
  
  云回站在房中,双手握拳,两眼充着血,一语不发。云晁飒已被放倒于床际,盖着白布。据家丁讲,发现主人时他安然端坐太师椅上,只因死状太恐怖,怕刺激少爷才蒙上尸布。众人看看叶未央,看得她脸色煞白,怯生生道:“为什么都看我呢?莫指望我啊:舍居虽是神医世家,我却除了采培药草,其他再不和医药有关的。我真的不行啊,你们去问齐大哥!”齐非见她吓得好生可怜,便张臂温和地搂住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现出十年前仅十二三岁的叶夜心的那张脸,相似的五官,却截然不同的气质与神态,微笑而从容……丹朱上前道:“我来。”端木泠道:“小丫头,你行吗?”“唉!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在玲珑阁住了十八年!”连少钦道:“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可非明智之举,可见玲珑阁出来的人也免不了办蠢事。”丹朱拿眼斜斜他:“你这个人,怎的这样讲话?我人虽小,见识却未必比你少!”端木泠冷冷一笑:“别吓昏了才是。”“哼,笑话!”丹朱掀开了尸布,只看了一眼便身子软了下来。齐非忙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抱住她,见她已然吓昏了,他不由苦笑道:“真的是笑话。”
  这一下,便闹得人人好奇都往这边看,唯那些已见过的人及叶未央仍躲得远远的。云晁飒全身皮肤都变为透明,皮肤下的血管、经脉、骨头都看得一清二楚。没有谁再说得出一句话。齐非咽一咽喉咙,唤了一声:“未央!”他的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叶未央举着袖子遮着脸:“不要让我看。丹朱都吓昏了,我定要吓死的!”“未央!!”齐非又唤了一声。她沉默了片刻,方道:“好吧,你们把诊状告诉我。”齐非道:“他周身皮肤都透明,每一条血脉、骨头都清楚分明,还有,脑髓、眼珠、舌腔……”他越看越恶心,渐渐说不下去了。沉默中,云回突然大步上前,不吭声地解开他父亲的衣服。“我来!”齐非忙道。云回推开他的手,沉声道:“他四脏安好,但上面俱有梅花状黑色血瘀,唯心室裂成四瓣,别无他状。”叶未央道:“有一种只在书中读到过的植物叫虎泪草,用它做成的毒药吃下就是这个样貌。”齐非剑眉一挑,望向连少钦意味深长地说:“虎?……”
  “咦,这是什么?”叶未央举起桌台上的一封信:“是不是‘他’留下的?”她说“他”的时候都是那么畏怯。云回接过一看,急速展开一览,整个人就此呆立在原地。许久,方开言道:“不用劳烦各位了,这是家父的绝笔。”“什么?怎么会?!”闫吕道:“舅伯仰毒自尽??”齐非道:“你看清了?会不会有人冒笔?”云回摇头道:“看得真切,信是用我云家隐语写成……”他告一声“先退”,便低着头出去,神不守舍的,竟连那信从他袖中落出也未察觉。
  端木泠捡起信,看了一眼,递到闫吕面前,问:“你会不会?”闫吕道:“这隐语只有姓‘云’的才传。我只懂三五成,是自己琢磨的。”端木泠说:“也好。”闫吕便接过信读道:“我云家一门英豪,素不让江湖,先祖创业,威名赫赫。而子孙不肖、多行孽事,以吾为先,继而……后面什么什么看不明白;诀,皆犯伦理;纤纤无辜,实为孽果。后面又不明白了……吾逆反人伦,”闫吕读到这里一愣,端木泠道:“什么?”闫吕醒过神来,忙念:“吾逆反人伦,所行难赦,殃及后辈,万愧汗颜。今报应不爽,终有人行天理之道,而所惩非我之身,有何颜再于世上?故留语绝世,望回儿好自为之。”他一面目飞如梭般在纸上流动,口中缓缓述来,额角却渗满了冷汗,双手虽是微微颤动,语音却平复得很好,所以只有寥寥几人注意到这些。但读到这里,他的语声停顿下来,端木泠便问:“没了吗?”闫吕道:“此处写的似是一人名,吾云门负之甚多,其行覆灭,虽反人伦,却应天理,切不可行复仇之事。魔煞之星降于昨夜,灭门之灾在所难免。望吾儿携侄弟同心力挽家园,并善待汝三婶终生,勿令其有伤心不快之郁。罪父绝笔。”
  齐非听了个大概,总是云晁飒自认罪孽而行了断,然而谜底还是没有解开:云晁飒为什么要自杀?云湄因何而发疯?她死前跟云晁飒低语了什么?──齐非总觉得闫吕并没把看懂的全数读出,他隐藏下的可能就是方才深深打击云回的东西,也是云家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抑或是丑闻。──而报复的人是谁?齐非有点怀疑南宫若,于是问:“昨晚云夫人在哪里?”话一出口,叶未央拉拉他袖子:“她在断梦园哪!你叫我和丹朱去那里的你忘了吗?”齐非一想正是,便道:“她现在在哪儿?”连少钦道:“她见了这种东西岂不是要吓坏?舍妹乃龙枝凤脉,若有闪失,此处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齐非闻言眉头一皱,笑道:“龙枝凤脉是一条命,别人可也是一条命。”
  连少钦眼光中突然射出杀气:“你在怀疑我小妹?!”
  齐非从容地微笑,但神情里很明显是默许了。端木清轻拽连少钦的衣袖道:“少钦,你好好说。”连少钦强忍住怒气道:“舍妹闺阁弱质,娇怯多怜,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杀得了人;何况是云晁飒这样的武林英雄?你这样怀疑她实在是没有道理!”
  齐非道:“令妹果然是楚楚宛致,我见犹怜;可云晁飒这个样子,显然是给人逼死的。”
  “纵使给人逼死,干卿底事?”端木泠冷冷笑道:“他自己尚且无怨,大侠凭什么来发威?”
  连少钦面色稍缓,说道:“舍妹出身名门,熟读闺训,虽不敢称贤比孟母,却也是一代名媛,名传天下。这‘叔嫂不同席’的道理自是懂的,不要说逼死大伯,甚至是断不会深夜独去见他。”
  齐非带着一种淡淡的嘲讽,把玩起扇子:“是啊是啊,‘出身名门’,难怪经常彻夜照顾醉酒的侄儿。”
  端木清和端木泠面上同时显出惊愕和愤怒的表情,端木泠望向姐姐,端木清带着一点惶恐看向连少钦。连少钦道:“端茶递水,聊尽婶母之谊,难道不该?”
  齐非说:“应该应该。想来你认为:她也应在房里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亲手为他擦身──好闺训!齐某佩服!”
  连少钦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一种难得一见的戾气团团围绕在他身旁。许久,他突然神清气朗地一笑,仍是平时一般无二地和和气气问道:
  “丹朱姑娘大概没有什么大恙吧?那么齐非,我们先回去了。”
  两姊妹看了齐非一眼,忙忙追随那丰采如日的男子而去。闫吕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拔足跟了上去。
  “你犯众怒了,齐非。”
  不知什么时候丹朱已经醒了,把这一切看得听得清清楚楚。齐非道:“难不成,我怀疑得不对么?云晁飒的绝笔里,隐隐绰绰听来总象在指南宫若。”
  “话是这么说,可你有什么证据指责人家?而且还要扯上云回!”丹朱拿眼撇撇他,伸手一拉叶未央:“叶姊姊,我们离他远一点,省得他被杀时要殃及池鱼。”齐非笑道:“齐某这辈子就是朋友交得好!”“本来嘛!现在这家子里还活着的,就云回对你还不错,现在他也要恨你了!”一想到“还活着的”四个字,丹朱惊魂未定地打了个冷战:“还不走?还想陪死人多久?你想不想我告诉你第二本紫檀破的下落?!”
  
  
  (七)
  奴仆还不及禀报,连少钦已大步闯入房中。南宫若与云回双双站起。连少钦直直逼视云回。端木泠、闫吕已不知去向,端木清拉过南宫若迅速讲述了一切。
  “回儿,”南宫若若无其事地道:“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去忙罢。”
  云回行过连少钦身旁时,连少钦的眉丝跳动了一下。“哥哥!”南宫若忙出声道。待云回出了房门,端木清和南宫若交换了一个眼色,轻轻掩门而去。
  南宫若亲手倒了杯香茗,递到兄长面前。连少钦伸手打开,目光直直地望着她。南宫若坐下道:“你本该为我杀了齐非;却来这里发什么脾气!”
  连少钦道:“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连我都保不了你。”
  她一笑:“云家一日一夜死了四个人,所以王一定会管的吧?”
  “小妹,”
  “到时候他若听说这种事,大概就会杀了我吧?”
  “小妹!”
  “要我跟他们陪葬?”
  “小妹!!”
  “怎么?说不得么?他可是云景飒死的时候就有这份心了!”
  “不是这样的,小妹!流荧舍不得你!”他抓住她的双肩大声喝道。
  “哈哈哈……”笑声渐渐轻没,南宫若一脸寥落,缓缓道:“我若死了,有谁来替我们报仇?!”
  “小妹──”连少钦心痛地抱住她。南宫若倚着他的胸膛一声不吭。许久,他轻轻问:“小妹你老实告诉我,你和云回之间,到底有没有……”南宫若猛地挣开他的怀抱,静了一下,她冷笑道:“怎么?你后悔当场,逼我嫁进这样的人家来了?”连少钦不答。“你没有忘记当初,是怎样逼我们俩的吧?”
  连少钦长叹一声道:“我后悔!”
  她闻言一怔,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后悔了,那就带我回去!我想家,你知道的,我想回家!!”
  连少钦又长叹一声:“小妹,流荧他……”
  “够了!”南宫若怒喝,把侧面丢给他,冷冷道:“你走吧!”
  连少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欺近她,说:“我可以为你杀了云回。”
  “不!!”南宫若失声叫道。看着哥哥,她沉默了一会儿,扑入他的怀里哭泣:“别杀他,哥哥。他不过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不相关的人?而你却在为他哭泣!!
  连少钦用有力的臂膀温柔地抱着她,悠悠道:“可他不也是云家的人?”……
  雷斩堂内。端木泠问闫吕:“为何不随他俩同去断梦园?”
  闫吕道:“因为没这个必要。”
  “什么?难道你认为他不是去杀云回的?”端木泠道:“我要是他,我也一定会杀云回的。”
  闫吕道:“但是小舅妈不会让连叔杀他的。”
  “你想的倒美!你可明白,南宫若对云回,除了一份婶娘的关怀,再也不会有别的。”
  闫吕道:“你也承认她对他是关心的,这就够了。这世上还有谁,能看着自己关心的人被杀?”
  端木泠因他的话勾起一桩沉沦旧事,不由心头电击般生疼,呆得许久方道:“我走了。”
  “等一等!”闫吕道:“再坐一会儿吧,为我吹一支曲子!”
  端木泠道:“很闷吗?为什么不到前边去?丧事正忙着布置呢!”
  闫吕说:“我不想见人。”
  “是吗?那我走罢。”端木泠站起身来欲去,冷不防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
  “此刻,我不想见别人──只想你留在我身边。”
  闫吕毫不避讳地望着她,端木泠凝视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端木泠留下没有,齐非不得而知。他只是匆匆要往昉情居去,路过这里,看到这一幕。“檀妆深处秋未凝”,按第一句的解法,秋在五行中指金,也就是光辉。那一个园名里含有“光辉”呢?只有昉情居,因为“昉”是曙光初现的意思。
  昉情居的主人是端木清。齐非每回见到她总是心头直跳。幸好端木清和亦邻气质言行都有很大不同,否则他真不知要如何克制心中深藏的情愫。亦邻,那个绮错婉媚的姑娘,浑身荡溢着灵秀;双瞳剪水,解语如花,这四年来,时时牵痛着他的心。曾经,象他这样一个有浪子之名的人,也要为她放弃了这一切,改变他的一生。轻盈柔美,千娇百媚,他愿为她上天揽白月,下海捞红珍,他相信,她也坚信,他将使她幸福终生。
  齐非一闭上眼,面色煞白,嘴角沥着血的亦邻就出现在面前。“齐非……”她淌着血丝的嘴唇在轻轻颤动,齐非至今想起依然心头绞痛,痛得拧起他两道飞扬的神眉。“齐非,你回来啦……”
  亦邻……
  “亦邻!”他能清晰地听到当时自己心裂的声音,那种欲哭无泪的悲鸣。他当时,抱紧她纤美的身躯嘶声厉吼:“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齐非睁开双眼,望着昉情居的匾额,沉一沉气,微笑着迈入。“幸好,昉情居内仍有位巧笑倩兮的主人,”他说,“如果是冷泠居,相信齐某是没那么好的礼待的。”端木清知他所指方才亵渎南宫若一事,遂笑道:“相信连府自会与世兄算帐,到目前为止,世兄与我端木还算相安,我们又何必要管别家的事呢?”齐非道:“别家?我可一直把姑娘视作连家嫂嫂了!”端木清道:“一日未过门,便是端木家的人。若因‘想当然’而多管了闲事,被哪个好事不知道理的告上一状,我虽无兄长,却有高堂,见责下来也要吃苦,还是避一避这种小人妄言为好。”
  齐非哈哈大笑,随她房中落座,心中在想:好生利害的姑娘!竟被她不露痕迹数落一番,实比端木泠的横眉怒骂更令人难堪,看起来南宫若在手记中对她的评价果真不差,不知怎样方可到内房去搜搜她的梳妆之物……这时端木清道:“端木清愚钝,堪不破世兄的玄机,正想请教世兄为何在少钦面前说这种话?”齐非心里盘算着要如何作答,端木清却笑道:“我在问世兄呢!难不成世兄只会诬赖好人,却不能自辩么?”齐非念头一转,说:“我答姑娘所问,姑娘也须答我一问。”端木清应允。他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的绿树正婆娑不止。
  “我承认,那是我一时冲动在少钦面前说错了话。激怒我的,正是那四个字:龙枝凤脉!”他沉默了一下,道:“就在我为玄玉建下开国功勋之以后,玄玉赖掉了他原先许诺的我与亦邻的婚事。他说他姐姐如今已经是龙枝凤脉,纵然我开国有功,依然只是人臣,怎能配得上当朝长公主?因此他把亦邻嫁给丹朱的哥哥天印,只因他们玲珑阁原本是夜来国君的远亲,是龙枝凤脉!我因此伤心而去,听从连少钦的所托,前往西南边界清扫对夜来国和舞月国都十分不利的流寇。西南那大片边土,早就是他的封地,但他仍驻在京城,却请我去做这件事,原因又是当时他那个龙枝凤脉的宝贝妹子出了一点状况。
  我是不情不愿去的,连少钦向我再三保证,纵然我离开夜来国,以他渗透进夜来国的密探和官员,必定能劝服玄玉放弃将长公主嫁于天印。那段时间里我日夜兼程,战履匆匆,担心所爱的人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人对孤灯夜夜愁,回来却看到……”齐非咬紧了牙关。端木清垂下头去。许久,他才又继续道:“亦邻不但已经是天印的妻子,而且在产下一双儿女以后垂垂欲死。后来我神智全失,一腔暴怒无处发泄,结果,可怜未央的姐姐叶夜心闻讯赶来照顾我,却被我用恶毒的言语中伤,迁怒她救不了亦邻性命,甚至,觉得是她害此事发生。然而我最该责怪的,难道不该是那再三恳求我,说服我跟他去西南的云景飒么?难道不该是那称我齐非为‘刎颈之交’的连少钦?我为他去平夷,把对我最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结果他在做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任凭我爱的人嫁给别人,任凭我爱的人身为长公主却无医而死,他!”他一手成拳狠狠捶在窗台上:“他正一心一意陪伴着他那龙枝凤脉的妹妹!!”
  “世兄!”端木清低低道。齐非仿若未闻,只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你可知,他令我除的并不是什么逆寇,只不过在他的封地上,反对他、威胁到了他;我为了这样的理由离开了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女人,就这样信任他能阻止玄玉……王,岂是我们能阻止得了的?!”
  端木清无言以对。她没想到齐非今日的失态竟是因为这桩旧案,更未想这平日里总飞扬侠烈的男人,原来竟是如此的深情,他在人前洒脱傲翘,谁曾想他内心是这般痛苦?他在这件事上迁怒叶夜心,迁怒云景飒、连少钦乃至南宫若,其实他最恨的人却是他自己!是他,离开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没有抗争;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殷殷信任,抱着侥幸!齐非他想必……恨极了他自己。端木清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而齐非自己却似乎尚不自知。
  “我可能伤害了南宫若,真是十分的抱歉;”
  端木清忙道:“我会代你向她解释;我想她是不会生气的。”
  齐非看着她,眼光一闪一闪:“我这样讲她实是没有道理,她是个有爱心的姑娘。”
  “所以她会谅解的,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齐非马上道:“上次我被人约到昉情居用药迷倒,失落了亦邻给我的定情信物:一只紫玉小耳环。我很怀疑是落在姑娘房内了。”
  端木清道:“我进去替你找找。”
  齐非说:“耳环很小,不太惹眼,姑娘能否许在下自己去找,可能比较容易找得到。”
  果然不出所料,端木清马上就答应了。齐非跟她进入内寝的时候心里面很伤痛:亦邻,我利用端木清对你我的同情达到我的目的,你不会怪我吧?你可以谅解的,是吗?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
  齐非的目光有意无意总扫视着妆台。当端木清察觉这种心不在焉时,齐非说:“地上好象没有,莫不是姑娘的丫环拾到,以为是姑娘的饰物放在了饰盒里?”
  端木清略一犹豫,打开了妆奁盒寻找。齐非走过去,在同样伸手去捡那些钗环的时候触到了她的手。端木清脸一红,忙收手走开。齐非飞起一抹浅笑,迅速伸手到妆盒的内壁、底部逐一摸到,都不见有什么册子。他微皱眉,又摸了一遍,把注意力转移至了那菱花镜上。他摸摸镜背,也是空空无物。端木清立在兰窗前,有些狐疑地打量他。齐非感觉到了,便说:“这镜子和我们筹备婚事时购置的梳妆镜,居然一模一样。”端木清心中感叹,应了一声。齐非假意流连于镜台,目光飞快地扫视搜索着,那东西究竟会在哪儿?──这时,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两个字:“留辉”!
  齐非倏然转头,因为镜里的字是反的,它是反影!字在他身后的东西上,那是一片屏风!
  齐非笑了,喃喃吐出几个字:“檀妆深处……”
  “什么?”端木清警然地问。突然外头传来连少钦的喊声:“清儿!清儿!”端木清赶了出去。齐非飞身向那屏风。屏风的夹层里,正藏着第二本薄册!
  这红色真美!
  这碎心红的颜色,真美!!
  浓郁、庄严、华美,高贵、壮丽、雅致,这么美的东西,是那个叫连少钦的男人创造出来的?
  是那双曾把可怜的亦邻推于风刀霜剑中置之不理的手,调制出这样美的颜色??
  多么美的颜色呀!简直不象是这个世上所能有的东西;
  如果说无忧碧仿佛来自天堂,
  那么这碎心红就好似来自地狱;地狱的火,地狱的玫瑰,地狱的召唤!
  倘若不是来自地狱,怎会透着一股浓浓的怵目的凄厉?
  美得简直不是人间之物,和它的主人一样!
  “清儿,大事不好,王城传来消息……”连少钦打住话头,因为他看见齐非意气风发地从端木清卧房内走出来。齐非笑着拱手道:“清姑娘,我告辞了。”
  “等一等。”连少钦语气极和缓,笑容也很可亲,腰上护身剑已锐利地飞闪而出:“齐非,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印证武功了。”
  齐非用扇骨挡开他的进攻,一连发手四招边笑着道:“我是‘到门不敢题凡鸟’!”
  连少钦哈哈一笑,一时间剑灿千花道:“然而‘看竹何须问主人’?”
  齐非跳出战团微微皱眉道:“少钦口中好生儒雅谦客,却为何还弄破我的衣衫?”原来他的前襟上被连少钦的剑气摄开一道裂口。紫檀破的一角露了出来,连少钦眼中霎时燃起一道光,他立即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长久不与人演习武功,都生疏了,连方寸都掌握不好。齐兄,你可不要见怪,我即刻叫人给你送几套上好的新衣去。”他归剑入鞘。
  齐非笑着抱拳:“不敢不敢,不必客气。少钦,一会儿到蜗居来,我等你共读雅作。”
  “一言为定,”连少钦抱拳相送:“走好走好!”
  “留步留步!”
  端木清看着他们两个男人,不禁叹了口气:“佩服佩服!”
  
  
  (八)
  武官之中也分品级。始于战国的大将军,历朝沿置,一直是武官的最高称号。大将军执掌统兵征战,事实上多由贵戚担任,掌握政权,职位甚高。在朝廷里,文官一向是入仕难、升调易,只要巴结住权贵,或者有真才实学,这两者占一样就成。武官则不同,要有个一官半职很容易,但往往一辈子结在那个位置上了。真正能登高显贵的又能有几个,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中?
  举目舞月王朝,少年英雄,当世豪杰,也唯有哥哥连少钦和铁血将军破浪。在他们以下是一大邦偏将、牙将、宿将以及督军、抚军。这些人大都是官家子弟将门虎子,经举荐核查任用,也有小部分是平民百姓靠武举和数不清的沙场血战晋升上来。官场上要象哥哥和破浪那样神龙傲物、飞黄九天,不仅要自身出色,贵胄的提拔也是绝不能少的,否则,就只能和那些人一样了。在朝中,还有一个与她哥哥及破浪同样位在父亲之下、众家武将之上的,就是与破浪同时入仕、被封为阎罗将军的那个人。他们三将军中,连少钦是世袭子弟,自然最为尊贵,而铁血将军和阎罗将军,听说全都是由他亲自向皇上保举引荐的。
  自那日在秋千架下相别后,破浪开始成为他们家的常客之一。“常客”,这些客人走动得不寻常:每天,总有些人或独行、或结伴地来见哥哥;而破浪是一个人来,哥哥也只在狂雄厅单独见他。有时两人在里面待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狂雄厅向来是只有连少钦一个人可以进出的密处,这是不是说,破浪颇受兄长的重视?
  从狂雄厅里出来,破浪就会来花园,先是心照不宣的“邂逅”,后来就是没曾约定的“约定”,她每日在花园里等他。她曾问:“破浪将军,你喜欢我们家么?”破浪道:“喜欢,贵府很美。”他的口气仿佛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没有说出,他的目光很温柔地望着她。南宫若心头咚咚直跳,转开头道:“破浪将军府上也种樱花树吗?”破浪道:“圣上所赐的铁血府内种满了青竹。”南宫若道:“端木家里也有青竹,将军……喜欢青竹?”破浪说:“青竹朴素坚忍,傲骨英颀;不过,贵府的花枝披离,白梨红枫也同样令人陶醉。”南宫若低头笑道:“既然如此见喜,将军府里也种呀!”破浪笑着摇摇头,“那么,就常来舍下坐坐吧。”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连眼也不敢抬。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可惜末将平时连在家的时间都不多……”南宫若道:“这么忙吗?”破浪道:“令兄每日都交与末将很多事务办理。”她怅然道:“是吗?我一直认为当武官很空闲,家兄平素几乎是不早朝的。”破浪道:“那是皇上的特赐恩宠,末将怎能有此殊荣?”“因为亡母是先皇的亲表妹,两小无猜,感情自非比寻常。亡母逝后,圣恩隆重,准家兄逍遥为臣,有事上殿,无事自便。为此,圣上有时也颇为后悔呢!”
  “哦?为什么?”破浪问。
  “阅尽京都风华,谁堪及我那蟒玉威风的胞兄?他不但英勇坚强,武技超群,更是满腹锦绣,彩文清婉,文章独步上春林。圣上常常抱怨,若非随他一意淡泊,必早已玉阶紫绶,官爵无可限量。”说到这里,她发现破浪在望着她笑,不觉也为这般自夸兄长而红了脸。破浪道:“小姐何须羞赧?少将军原本就是人中翘楚,一世魁雄。”她低首一笑,露出樱唇内的两行碎玉,停得片刻方道:“破浪将军是步入兄长狂雄厅的第一人,兄长又将诸多事务托付,那么说来,哥哥很是器重将军喽?”
  南宫若记得破浪当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望着自己,目光里有一种欲吐难言。
  父母双亡久矣,家中事务皆由兄长作主。兄长应是知道他俩每日相会在花园的吧,然而他从未禁止,甚至从不提及。可以说,他抱着一种纵容──至少也是姑息的态度,把南宫若和破浪推入了一个无法自拔的漩涡中。于是就在这一春天,在这个梨花白、樱花娇,满院青树映红枫的季节,他们这些朝纲新贵皇城天骄,每个人都拉开了各自悲剧的篇章──
  连少钦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齐非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向他的脸。
  “你为何不制止他们?”他忍不住问道,“你当时满可以轻易做到这一点,那也就不用到事无挽回了才由我跟云景飒一起……”
  “够了!!”连少钦打断他:“别再跟我提这件事!求求你。”
  这是从没谁在连少钦口中听到过的三个字,齐非缄默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昔日并肩作战的好朋友,一个已经死了,而面前这一个,不知怎的,在这一刻,他的戾气消失无存,只有一份难言的失意,和苦闷……
  首先是一名从不知悲伤与寂寞为何物的女子,从此深深陷入了寂寞之中。一个人的时候她寂寞,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寂寞;因为心里想着他,便不可能跟上别人谈笑的节拍,周围越是热闹,南宫若就越觉寂寞。她仿佛远远离开了人群,在很远的地方冷冷看着自己,她寂寞得想要落泪。破浪不在身边,她便要寂寞;破浪在她身边,南宫若仍不由去想他走后便要重来的“寂寞”。她日渐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她一天里只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是高高兴兴的,其余时间都沉浸在对现在的无助与对将来的无奈之中。他们的未来,直觉中,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
  她喜欢他犷野中带着温柔的气质,喜欢他默默无言的伫立和款款深情的注视。只要他在她身旁一站,困惑住她的那些寂寞和无助,就都被他赶跑了。他的那种目光,耀得她眩目,耀得她心慌,瞧得她心头又喜,又甜,又是悲伤。
  她喜欢他神情间所流露的刚直、与正气。仿佛,每一举一动,都足以掩盖星星和月亮的柔辉。每一举手,一投足,都说明了:月亮太老,她的光华已照不清他的脸;星星太软弱,她们自己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向。
  南宫若希望他的光芒,足以照亮他们俩的未来。
  那时她们骑马,他来了。
  “破浪将军,快来看我的小青马!”她坐在马上叫。
  他走过来,以行家的眼光打量打量,笑赞道:“你这匹可是铁骢马,这样好的千里马还是难得一见的。”
  “铁骢马?将军会相马么?”
  “啊,马青白色为骢,象这样青黑色的就叫铁骢马了。”
  南宫若道:“破浪将军也给端木清和端木泠相相马吧!”
  端木泠道:“我的银河马还在那边吃草。”一面横笛在唇,吹了一个音,不半刻一匹雪光宝马便自己小跑着而来。端木清道:“我这匹是千里菊花青,你哥哥早就告知过我。”她们的这三匹千里宝马,都是连少钦给她们觅来的。
  “原来哥哥指点你却不指点我,好生的偏心哟!”南宫若嘟起了嘴。
  “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是习武之人,想来少将军认为南宫小姐闺阁娇女,无需知道这些而已。”破浪为了让她高兴,又说,“大凡名马都有奇名,小姐不给爱马取个名字?”
  “那……你给它取罢!”
  破浪缓缓扶理马鬃,而后道:“‘琅月’如何?”
  “琅月,琅月,这名字真好听!”
  后来,破浪被催促牵了他的坐骑来。那是一匹纯黑色的骊马,名唤“苍星”。当破浪跨上马背缓缓步出竹林向她们走来,那种今建功名胜古人,腾龙跃马掌千军的威仪,那种凛然正气的傲翘,百战沙场的沉稳、端直,南宫若一看见他来,就知道是他了!──她知道这一辈子等的,应等的,以及唯一等的人,终于已经到来了!
  南宫若希望他的强大,足以护翼住他们俩的险途。
  那一天桃花开,他俩同看桃花。南宫若道:“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吟罢歪着头很俏皮的看着破浪。破浪略一沉吟,便接口道:“花红不嗔春造次,卿是花中第一人!”南宫若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这样温情,这样直露。这时他的两眼深得象无底的潭水,然而他的心情又是那样明白的写在双瞳中。原来他也一直在等她!想她!喜欢她!象破浪这样的男人,天性就是个专注深情的人,他这一生,已然选定了她,不会改变。不会象哥哥那样虽然喜欢端木清,仍还有很多美妾;破浪是眼里只有一种牵动的人!
  南宫若希望他的深情,足以网罗住她内心的惶恐、与寂寞。
  她就这样把自己以及他们的一切,都信赖地托给了他。
  而在他说来,却是感激、满足、以及沉沉的心事。
  欲言、又止,却为何故?
  而她知道端木泠心中也郁结着怨苦,常常独自在后院,把一支笛吹得断肠。
  还有就是兄长和端木清之间,开始经常的争吵。
  争执像五月的蚊蝇般,挥之不去,且愈来愈密集。
  两人之间争执的究竟是什么,完全没有人知道。他们总是见人来就停口,等人去了又接着吵。端木泠和南宫若试过各种办法,可两人至少还有一点保持着默契,就是一样的口紧,南宫若什么消息也套不到;而偷听,在哥哥面前根本是不可能的,端木泠试了多次皆都无功而返。她们只知好象端木清得悉了哥哥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对,而哥哥又因为端木清干涉破坏了他的什么事,而动辄大兴问罪之意。
  两人的冲突愈烈。
  以前的恩爱已不复再。
  有一次哥哥还在端木清房里砸碎了一只大瓷瓶,后来竟又把端木清推倒在碎片上。端木泠和南宫若闻声赶来的时候,见端木清满手是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叫她们把哥哥赶出去。结果,也没人搞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哥哥居然就此离府而去,长达三月不回,端木涟跟着他。回来以后,端木涟越发不把她大姐放在眼里,原来她这时候已是哥哥的人了。
  “你这算什么?实在也太不象话了!”看到这里,齐非终于忍不住道。
  连少钦说:“齐非,你管得也未免太宽,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齐非忍住气道:“你如此对待端木清姑娘实是不该。她……可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哈哈,”连少钦笑着拍拍他肩膀:“齐非,你该不是把端木清当成你那已故的心上人亦邻了吧?你真是怜香惜玉,难怪丹朱与叶未央,那么多女人都喜欢你,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不错,端木清是很象亦邻,但你可要想想清楚:端木清毕竟不是亦邻,”他面色一冷:“她会是我的妻子!”
  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仿佛亦邻的死与你毫无关系,你谈论她的时候完全没有愧疚,没有一丝歉意;你的心,难道只有对着你妹妹才是温软的?!“你能记得这层关系就好,”齐非冷冷说道,“别再跟未来的小姨子不清不楚了,这件事对她将是多大的伤害!”
  “你知道什么?!端木清她从来就不在乎这个。”
  齐非奇道:“你怎知晓?”
  “她自己说的。”
  “你应知女人常常口不应心。”
  “你可知道……唉!算了!”
  齐非看着他:“怎么了?”
  “算了。只是请你记清楚,”他的俊目闪着光:“端木清将会是舞月王朝右丞相之妻,我会知道该怎么爱护她,用不着你管我们俩的事,齐非!”
  说什么都不如不说了,齐非叹一口气。你当真知道该怎么爱护她么?千万不要再伤害她了呀!端木清……那是一个多么聪明、又善良的女子!当他向她讲述亦邻的时候,能够明确而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亦邻……
  那时节,端木泠没把连少钦和端木涟宰了,多少令人有些吃惊。而南宫若知道端木泠自己失意到了伤心的地步,懒管他人闲事,更何况端木清自己也是一副非关痛痒的模样。结果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神奇地扭转了人们均已无可奈何的局面。
  南宫若把哥哥拉去同端木清和好,走至门口听到端木涟在里面闹事。端木涟道:“他根本不喜欢你,他要娶你不过因为两家父母之意。若由他选,他会选你?!你看看你自己,整天对他绷着个脸扮什么冰美人!要做冰美人,也需有我这样的姿容才配。若由他自己选,没道理不选端木家最美的女儿我。哼,你知道吗,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知有多温柔!哪象对你这般打来骂去的,算什么!连我都替你害臊,姐姐!”
  南宫若想不到只有十六岁的端木涟居然会拿这样恶毒的言语来中伤平常对她最好的大姐。她责怪哥哥不该做出这种丑事来,让端木涟有理由同端木清分庭抗争;她也怪端木清这样的刻忍一切,纵容了自己的妹妹和未婚夫。
  突然这时候,连少钦揭帘进去,抬手给端木涟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端木清身形一摆挡在妹妹面前:“你干嘛打她?我们家的人要教训我自己会教训,用不着你来耍威风!”
  连少钦道:“你刚刚那副样子象是要教训她么?她教训你还是你教训她?!”他转睛看向捂着半边脸哭的端木涟:“你可听清楚了,我身边的女人不许有一个对端木清无理!──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端木清脸色一寒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端木清转身入内,兄长摔帘而去,剩下南宫若和端木涟,倒不知该怎么才好了。
  可是过了几日,哥哥和端木清突然和好了,不知因为什么。
  只知道端木清突然原谅了哥哥,哥哥对端木清就更好了:用来讨端木清欢心的东西三天里就送满了一箱。然而哥哥很快又投入了忙碌,忙碌得几乎一天见不上一面。
  有时一走就是几天,不知道去的方向。
  而破浪来的也是愈为稀少了,三五天才能见一面,他好象很累,很忙碌,眼睛里布满血丝,话说得很少,一直就那么望着她,好象要把她的一切,全部收进那一双寒眸里。
  好象每一次的这一别,便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她问他:“你怎么了?好象很累的样子,朝中最近有什么大事么?”
  破浪沉声道:“没有。”
  南宫若叹了口气:“即便想替你讨个人情也无能为力,如今一天见不上哥哥一面。”
  破浪道:“小姐莫要去烦扰少将军,少将军正在做大事情,小姐莫要为末将的区区小事去烦劳他。”
  “哥哥又不上朝,又不管朝廷的事,那还有什么事须他如此奔劳?”她坐于秋千上幽幽的道:“哥哥和端木清,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又和好了;害大家白担心。”
  “小姐你不是一直都希望如此,已等了很久了么?”
  “可是当真如此了,又在替端木清悲哀:我不喜欢那个样子的哥哥;嫁给他端木清这一生可怎么办?”
  “他……生性桀傲,把什么都不当作羁绊,在这个莺啼柳绿的太平盛世里,他只按他自己的方式生活。”
  “哥哥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连端木家的人他都伤害;端木涟纵是不好,他也不能就那样毁了她!你不知道每一个企图改变他、支配他、利用他的人,结果都会落进他的网里,最终为他所控制。把这样的哥哥作为夫君的端木清,就算能不被他控制,此生也无异是活于魔魇之中了。我知道,他其实喜欢的是……是……”南宫若突然住口不言。
  “难道他对你不好?”他马上问。
  南宫若叹道:“他就是对我太好了。让我甚至无法责怪他对人家干出的这一切。他在我面前是多么的温和体贴,可他现在连对端木清也不好了;他注视别人的目光锐利又冷酷,他只听一个人的话,我真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因为那个人。可是,可是那个人不应该这样,她的身份那么尊贵……唉,将军,你若有空,可否常来坐坐,我很寂寞!”
  破浪沉吟良久道:“最近,实在是有很多事要做……”
  “究竟有何事呢?不是朝廷里的事对不对?是哥哥派你做的;既然不是朝廷中的事,你完全可以同我哥哥讲你没空做啊!”
  不知为什么她内心兴起一股不愿接受他这回答的烦躁。可破浪静静地看着她,突然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南宫若只觉心头一阵晕眩,想推开他而没有力气,就这样任他把自己搂在怀里,不能自已地沉醉其中。多么……舒适啊,他的怀中!和哥哥的胸怀多么相似:强大、温暖、体贴;然而又是那么不同:由他体内传来的暗流抨击着她的心,惹起她从未经历过的感受:宛如一只灵巧的手,在她心弦上轻盈地拂拭,弹奏出一阵轻轻的颤栗……
  这时,耳畔传来他低低的话语:“为了你我一定……”
  这半句话什么意思,破浪??
  为何声音是如此的苦涩,破浪……
  有一天,她在樱花树下等破浪。等得很久很久,破浪也没来。她百无聊赖地在树下走来走去,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她马上回头,左右环视却没有人。她接着等,却又听到那个笑声,又没有人。她害怕了。那个笑阴森森的,好象地狱里吹来的风。南宫若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急匆匆正要离开,突然头顶上传来的鹰唳把她吓了一跳。她抬眼望去,一只油光黑亮的鹰翱翔于头顶的蓝天。昌繁京城,将府重地,哪儿来的黑鹰,飞翔在属于她的美丽花园里?不及她细想,那鹰已收翅翔落在她的樱花树上。
  不,是落在一个人的手臂上。
  落在一个坐在参天樱花树上的人的手臂上。
  这个人背着阳光,南宫若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只鹰很威武,而他是一个陌生人。
  如果不是初次进府的陌生人,谁敢这样逍闲的坐在她的花树上?!谁敢这样在她的花园里放鹰?!谁敢这样子阴森森的笑?!
  “你是谁?”她提高声音问。
  “嘿嘿嘿嘿嘿……”一阵她熟悉的冷笑撒在风中,而那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林寒!”
  林寒?好邪气的名字!!
  她不想跟他多说话,不想跟他待在一起,她转身就走,冷不防撞进一具宽实的胸膛。
  “哥哥!!”她宛如见到救星般娇唤道。
  “怎么了?”连少钦从她的目光和语气中马上直觉到了什么,抬眼看去,不禁低低一笑。他用手搂住妹妹,带着她往樱花树走去。“不用怕,跟我来。”在感到她哀惶的目光时他这样说道。她们站定在树下,马上那个人、和他的鹰,从树上翩翩降落,轻得就象一片羽。南宫若这才看清,这是个浑身散发着邪味的青年,一股阴森森的俊气。身上那件浅蓝色的衣服,倒是和蓝天一样清澈,被阳光一照,反耀出柔和的光。连少钦道:“小妹,不要怕,他是和破浪一样的阎罗将军。”
  和破浪一样?他为什么不穿盔甲?她又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望着自己笑,不由心里发冷,忙转头问哥哥:“破浪将军呢?”
  “他在狂雄厅,”连少钦道:“今天他有很多事,不能来找你了。”
  “可……”她偷偷瞥了一眼林寒,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那我先回房去了。”说罢把头一低,步履匆匆地离去。
  “你把我妹妹吓坏了!”连少钦看着她的背影说。
  “你上次讲的就是她?”
  连少钦默许,又问:“怎么样?”
  林寒眯一眯眼,笑道:“你就是准备把她……”
  离去的南宫若当然不知道这个,紫檀破里也没有记载这几句话,而连少钦在读着南宫若的手记时,情不自禁想起当时与林寒的这段对话。
  她看月亮,月亮也寂寞;她看星星,星星也含愁。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回眸,惊喜道:“哥哥!”连少钦含笑道:“今晚月色不错。”南宫若道:“你今晚怎么会在家呢?我还以为你又在忙……”“再忙也要过来看看我的小妹妹,是不是没有人陪伴了。”他笑着说,“她们呢?”
  “端木清怕碰到你们尴尬,所以长久不来了,”她有些埋怨地说,“端木泠却是成天的练武、吹笛。她以前,并不是如此的……”
  “哦,端木泠最近的武功,的确进步飞速,已然连我也不能忽视了!只是,”他抚着她的头道:“小妹真的寂寞了……”
  “哥哥,你若能常……”
  她的话才起了个头,便被连少钦打住:“哥哥有事要做,怎么能废正事不理而陪着你呢?闷了就自己弹弹琵琶;最近有没有弹琴哪?”
  “有。”南宫若象往常一样倚着哥哥的肩膀,没多久又坐到他怀里,看着月亮,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许久,才幽声道:“闻说三国周瑜精通音律,听人奏曲有误时,即使喝得半醉,也要转过头去看一看演奏之人。”
  “是呀,”妹子怎么忽的提起这个?不知有何下文。
  “如果是我,我就故意弹错,以博周郎一顾。”
  “哈哈哈哈,你的周郎是哪个呀?他听没听过你弹琴?”连少钦笑着打趣妹妹,南宫若腾的红了脸,娇嗔道:“哎呀!我说的是哥哥嘛!我想哥哥回顾相伴嘛!”她把芙蓉色的脸深深埋进哥哥宽实的怀里。
  “真是一个傻丫头,哪有拿周郎比亲哥哥的?满嘴胡说八道!”连少钦爱怜地搂住她,过了一会儿,突然叹息道:“小妹,即使作为兄妹,长大了,其实也早已不适合如此亲昵了!”
  “可是,是亲生的哥哥呀!”
  “然而,礼教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小妹妹已经长大!今后,会有自己的周郎。”
  听了这个,南宫若不禁一阵含羞,隔了片刻,方道:“哥哥,求你一件事行吗?”
  “行啊,你说!”
  “就是……破浪将军,你不要老是支配他干这干那的,他便能有时间多陪伴于我了,哥哥……”
  连少钦一蹙眉头:“破浪虽是朝廷的虎将,却也是哥哥的牙臣。他唯有替我们办事,才能进到这府邸中来;如果他不是替我做事,根本没资格进到你的面前。”
  “哥哥──”她摇着兄长的臂膀撒娇。
  “听着:他作为一朝重臣,我的确没什么权利让他效劳帐下,可是,正因为他一直为我效命,我才对你们的事眼开眼闭,否则,哼,你以为我会允许一个不相干的同僚,如此轻易的接近你?”连少钦反剪起双手,“你们俩自己考虑罢!”
  “然而,象林寒那种人不也轻易的入府来了吗?”她忍不住道。
  “林寒与破浪一样同是我的猛将,所以能同样自由的进出。他们俩就象我的左膀右臂,……对了,你不要对另一个太冷淡了,反显得我厚此薄彼!以后,如果有别的什么人,你也一样:不许显得对破浪特别好!”
  “什么?可我……”
  “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不陪你了!”
  他就这么走了。南宫若心中好生委屈:哥哥为什么要强迫她,对没有好感的人也要如对破浪一样呢?听哥哥的口气,好象林寒不仅是跟哥哥和破浪打交道,也同样会跟她打交道,而且将来,哥哥还要带入什么别的人……
  他言道破浪若不做事就不许入府,而破浪曾说“为了你我一定……”,难不成──不!她怎能相信,如此疼爱自己的哥哥,难道会用自己来诱迫破浪,使破浪替他效命?哥哥决不会用他最疼爱的妹妹,不会!不会!!
  明天见到破浪,她仍是要问一问!她定要求得个否定的答复!!
  明天……然而明天想要见到他,又是何其艰巨!
  
  
  (九)
  今天,端木清和端木泠都来了。南宫若很久没有这样快乐:她们在李树下用棒子打熟李吃,在莲池旁互相泼水嬉戏,把笑声撒在静寂的风中。她们在正怒放的樱花树下,端木泠吹起了横笛,南宫若弹着琵琶,端木清也不禁飞旋霓舞,彩裳飘飘,南宫若凝视她们每个人的笑靥,很久不见了,这样欢喜的岁月!她不禁启唇清歌,坐于身旁的端木泠拿笑眼瞟着她,态度和往昔一般亲切无二。有多久没这样幸福欢乐的日子了?南宫若在心里头暗暗问。
  “南宫若,不要沉思!沉思会带来忧郁。”端木清道;
  “是啊南宫若,我们多久没有这样了!”端木泠突然飞身而起,她将仙步一般的招式融在舞里,和端木清一起宛如两只春色中的蝴蝶。
  “南宫若,今年你们家的樱花真美!”
  “是呀!很美,南宫若……”
  “南宫若……”
  “三位贤妹,什么事那么开心呀?”
  “啊!”南宫若忽的在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梦;她的额上,颊上都湿了。额上是淅淅冷汗,颊边、是滚滚的热泪……
  梦里,依然是旧时园林旧时友,繁密的花树林,望去象无际的波涛,在空中翻腾奔涌。那神话传说中的金乌──太阳,刚从海底飞来,半天空红光散射,青霞披开,使人眼乱魂迷,无法逼视───啊,阳光正照耀着千万树的梨花,放恣横从,变幻神奇。无论是李花、梨花,还是白樱花,今日主人不在,而花儿不知,依然多情怒放,洁白与繁茂,宏阔与赡华,而她只能让美好的花儿寂寞地零落在黄土。一只不甘与凡鸟为伍的孤傲的凤凰,一心向上,追随那神蛟烈虎的神奇幻影的召唤,饱经跻攀之苦,结果还是跌落下来,而且跌得那样快,那样惨,湿衣泪滂沱。
  时至今日,她仍无法相信这一切已然发生,这一切,恶梦一样的这一切……
  “好久不见三位贤妹在这里欢歌妙舞了,我们家小妹是否就为此笑得这般开怀?”连少钦怜爱地望着妹妹,“所以两位贤妹要常常来作客,替我多陪陪她!”
  端木泠声音清如泉水:“如此说来,我们姐妹不过是使你妹妹开心的玩意儿?”
  “端木泠!”端木清欲待制止,可端木泠毫无畏惧地望着连少钦。
  “难道不是这样么:我和姐姐取悦南宫若,我妹妹取悦你,是不是呀少将军?”
  “端木泠!”端木清道:“我要你马上道歉!”
  端木泠回视姐姐那张肃然的脸,僵持片刻低下眼去,轻声道:“对不起。”
  连少钦宽和地一笑,转头对南宫若道:“对呀,端木泠并不是针对你的,而且已经道歉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端木泠狠狠瞪了他一眼,南宫若听得莫名其妙的,又听兄长道:“我这就要外出几个月,小妹你自己照顾自己……”
  “几个月!你要出去几个月?去哪儿?是不是要打仗了啊?”
  他点点她鼻子:“就你管得多,告诉你地名儿你也分不出个东西南北来,乖乖在家听话。”他抬眼看看那两姊妹,语调温柔:“清妹,……”
  端木清垂下目去一声不响,连少钦等了片刻,一笑跃上马背道:“小妹,你记住这个名字。”
  “什么?”
  “云景飒。”
  “如何?”
  “没什么,是你未来夫婿的名字!”
  连少钦打马扬长而去,留下她静立在花树下,她已然知道她的厄运之风要从哪里吹来了。
  这以后又过了好几日,她才再次见到破浪。准确地说,根本不能说是“见到”,只能说“看见”;她和破浪,远远的互相看见,仅此而已!
  破浪身旁,站着那个邪气冲天的林寒。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和破浪想要接近已经难如登天!
  “破浪!”她高声唤。那呼唤里蕴含她多少深情和思念。破浪似是想要过来,身旁的林寒却对他低低言语了几句,破浪止了步,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朝外走去。“破浪……”她觉得连最后的依靠都在远离。她登上层楼,只见───
  破浪同一女子在林中说话,林寒在一边远远等他们。一个穿缥衣的女子,雅致得就象只春天的玉色蝴蝶,不是端木泠是谁?!南宫若的心在收紧。她一直看着他们,看见破浪将一物双手交到端木泠手里。南宫若缓缓沉下一颗心。一滴泪落在妃色的衣衫上。他不能来,她可以容忍,不能忍受的是他不想来,他走到了别人的身边!她一直望着他们在竹林中渐渐无踪。
  一件东西被放到她的膝上,原来是一只精致的镯子,她看看立在身后的端木泠,没有动。“快收好罢,别让林寒看见了。”端木泠说,“这是破浪托我带给你的。”她蓦然回头,惊愕的眼中盈着热泪。这沉甸甸的镯子啊,赤金、华美、玲珑剔透,极为适合她。“破浪叫我告诉你:他去边关打仗了,即刻启程,你自己多珍重。”
  什么?!她未及思索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冲向门外。破浪也要走么?!他也要走么……破浪!哥哥和他,为什么都在不断的走掉呢?如今,更是同时地离她而去。一个是不知去向,一个是不知道归期,在这个分外寂寞的春天,却把她一个人撇下。不要去破浪,不要去!她飞奔过一片片花树林时心中不断呼唤:不要去破浪,千万不要去!在她的心中已隐约感到一种不祥,强烈的不祥!──别去!!
  “破浪!”她一直跑到府门,这是她所能步及的最远的边界。还好,赶上了:她看见破浪骑着苍星站在府门口。而他也听到她的呼唤,在马上射来两道关注的目光,这时──
  “唰──”一条暗紫色的软鞭呼啸着狠狠打在苍星的*上,苍星吃痛,直立嘶叫,象箭般冲了出去。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就这样拉开了距离。苍星载着那玄甲将军飞快地消失在街的另一头,铁血军部队急急追随主将而去。那软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厉啸,收入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恶魔一样地邪笑着:“铁血军领了皇命,万岁爷率百官在城楼相送。其荣浩之势,可与前朝天神将军龙逢那次出征相媲。若耽搁得圣上久等,可是要数万人一起砍头的,小姐身为将门之女,应当体恤身在将门中人的苦辛。来人,把小姐搀扶进去!”南宫若痴痴凝望远去的滚滚尘土,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只觉得阴森森的风吹在心头,仿佛地狱里吹来的风……
  夜静,南宫若难以入睡,独坐在摇摇的灯光下沉思。兰屏已来劝了几次,她烦了,命她先去睡。“与前朝天神将军龙逢那次出征相媲”,她不喜欢这个比较,因为龙逢将军那次出征以后,再也没有被召回。光影绰绰,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念头。她把那金镯看了又看,在很多件衣上比。她的衣全都是明色的,朱缃米杏蓝青紫赭褐和素白,用这金澄澄的镯子来配无一不美,而且南宫若发现,镯子的成色式样更是与几年前哥哥送她的金铃相配,甚至象是出自一个打造师傅之手,出自同一套!兄长自不必说,可破浪难道也注意了她爱穿什么衣服,该配怎样的首饰?这些没几年时间怎能得出结论?难道是哥哥告诉他的?还是哥哥叫人打造了给他的?抑或这铃铛和镯子本就是一套??到底哥哥对破浪,竟是疏冷呢,还是亲近……正想着,烛光猛烈摇晃了两下,南宫若又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屋里已经又站了一个人。
  站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俊气,阴森森的俊气。他的剑眉很邪,他的星目也很邪。他很冷静,邪气的冷静。他很沉着,邪气的沉着。他也十分年轻,一种邪味儿的年轻。他的眼睛带点暗紫色,长发用一根紫水晶簪别在脑后,又自然地散落下来,十分的潇洒。在白天曾天空一样湛净的蓝衣,给烛光一照,竟隐隐透着淡淡的紫气。锦衣玉貌的他浑身散发的邪味儿,逼得烛光也晃个不停。南宫若既惊惶又愤怒,说:
  “你这个人,深更半夜跑到我的闺房来做什么?!”
  他不慌也不忙,说道:“小姐,夜深了,早些安寝吧!”
  “放、放肆,你凭什么管我……”对着他,居然说什么也都是战战兢兢,南宫若咬咬牙,憋出一句响话:“滚出去!”
  他却从容地笑笑:“连将军临走之时,已经把小姐的一切都托付给在下了。”
  “什么??哥哥把我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了?!”
  “正是!所以林寒看见此时此刻小姐闺房中还亮着灯,自是要来关怀一番。否则,我调来大批阎罗军围驻华彦金府又是何必?”
  “阎罗军?!”南宫若脱口惊呼:“‘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的阎罗军?”在酒楼下劫商杀人,然后到楼上饮酒至醉,天明时酒醒便下楼,直接到明光宫值班,下了岗位纷纷散入五陵那种豪富子弟的住处,阎罗军的劣迹昭彰南宫若早有所闻,如今这些猖獗跋扈的阎罗郎要围驻她们清灵完美的绿树花世界了么?
  “正是。”林寒笑道:“如果杀了人,要杀到一百个人才会被判死罪,然而马上就会有赦书到,说是收城有功死罪赦免。”他往梳妆台上那只金镯遛了一眼,南宫若下意识用袖角盖住镯子,林寒一笑:“不过,小姐不必害怕,阎罗军绝不会在小姐家中胡闹的。”
  “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她不客气地打断他。林寒稍一停顿,欠身退了下去。南宫若吁了口气,卸妆躺下,却整整一夜无法入睡。
  浏,是清亮的意思。世界上可有清亮的魔?
  如果有,那么锦衣玉貌的林寒,应该正是那清亮的魔……
  次日,她发觉,连府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都是阎罗军。连府和端木府之间原来那堵拆去的墙,又筑了起来──用人筑!用阎罗军筑成一道禁卫森严的“人”墙!她不能到连府那边去,只能端木清姊妹到她这边来。
  她被软禁在自己的家!
  没有自由,没有依靠,连端木清姊妹也觉察出不对劲儿。端木泠道:“真是岂有此理!即使你大哥有所重托也不应如此喧宾夺主。”端木清道:“南宫若,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做的吗?”是的,她早已需要她们:“通知我爹爹吧!让爹爹和哥哥回来!”端木清点点头:“放心,等我们消息。”便走了。
  又过了几日,林寒派人送了一个大食盒来给她。她打开一看,全是烧鸽,足有几十只。她先是不明就里,仔细一看才发现每只鸽子脚上都有信环,原来是端木清姐妹放出去送信的信鸽。林寒还传话来说:“幸好端木家派出的不是人,否则今日就要吓坏小姐了。”
  “混账东西!”端木泠闻言拍案而起,“我今日就亲自赶往边关,看他敢把我怎样!”
  “二妹不要冲动!”端木清转头道:“我看,还是找找京里有什么救兵可搬,先把阎罗军赶出府再说。”
  “可是,三位姑娘也不想想:这京城中还有谁敢与我为敌?”随着声音,一袭淡紫的林寒踏进房来。
  “岂有此理!胆敢偷听我们讲话!”端木泠寒眉一挑,已有动武之意,端木清一把抓住她手腕:“二妹不可!被爹娘知道你与朝廷命官斗狠,……”端木泠闻言一怔,就在这一错神的功夫,一道黑影从窗中飞入又飞出房去,留下一声尖锐的鹰唳,端木泠的肩头也多了三道爪痕。
  “哈哈哈,泠姑娘,千万不要冲动:我的鹰爪上有剧毒,一激动血液流向全身可就……”
  “你卑鄙!!”端木泠捂肩怒喝。林寒却毫不介意,只说:“我以镇毒散镇住毒性,待少将军回来那天再送上解药。这样一来,三位千金大小姐总可以给我乖乖等到少将军回来的那一天了吧?我奉少将军之命,总要不择手段地完成任务──好了,来人给我把泠姑娘送回去!”
  投鼠忌器,南宫若她们只好听命。端木清和端木泠怕受责骂,不敢把此事告知父母。林寒每日派人送去镇毒散。这样,她们姐妹也不来了,南宫若的依托更少,等着哥哥或破浪回来赶走这个象恶魔般霸道地打扰了她生活的人。她在花树林里,往日鸟语不绝的树林,竟连一声雀鸣也不闻。想来家中平白多了只凶狠彪悍的黑鹰,还有什么小鸟敢到这里来?她在清池旁,欲靠那泠泠的水声打发寂寞,却在水滴声里听到一个更寂寞的世界,更寂寞的自己。怎么办哪?!
  “很无聊么?”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问候。她回头,见是大王流荧,居然没有带任何随从出现在连府。南宫若连忙跪下行礼,却被流荧扶住。
  “王,你怎么孤身前来?我哥哥出征了,你不记得了吗?”
  流荧柔声说:“南宫若,我来见的是你。”
  南宫若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害怕。连少钦说过,流荧王早有意让她进宫,只因南宫定了亲事,因此才挡住王的意想。现在哥哥和破浪都在外征战,流荧王却来到府中,更没有带王后及随从。
  流荧径自走到池塘边,说:“你到我这里来看,莲花从楼顶上长出来,群鱼从树中间穿过去,可有趣得很呢!”
  南宫若没吱声,流荧又道:“听说你有两三顿没好好饮食了。难道阎罗将军的部队就这么让你害怕么?”他转身看向南宫若,说:“你可是两国王族的交汇,不应该这样胆小。你的父亲虽然是个窝囊废,被玄玉杀了,你好歹也有我舞月国的血液。”
  从来没有人在南宫若面前这样说过她的父王。南宫若虽然知道不该和大王争执,还是忍不住顶撞道:“家母说父王因为太信任属下,才会失去国家和生命。他原本是个最善良的人,玄玉虽然用阴谋杀死了他,却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王族。”
  流荧板起面孔道:“你知道不知道大王说出的话就是真理,没有人敢违抗我。”看着南宫若紧张的表情,突然一笑说:“但是我不会生你的气的。”
  南宫若低头思忖,小心翼翼地道:“大王,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流荧微微一笑。南宫若说:“阎罗将军让端木泠中了毒,却不给她解干净。既然国内无人敢违抗你的旨意,请你下旨让林寒将解药给端木泠吧!”
  “那,你能乖乖的呆在府里,不逃跑,还要好好吃饭么?”
  “这两天,我就是因为端木泠的事,才吃不下饭的,你让他拿出解药,我一定会胃口大开!”
  流荧哈哈大笑,唤过林寒。林寒从怀里掏出药放在南宫若摊开的手掌上。看着她飞奔离去的身影,林寒不由苦笑。少将军的这个妹妹,果然和她哥哥预计的一样,连大王都为她动了心。她能让男人为她去做一切……
  
  曾几何时,她已经认为没有希望:在一个混乱、无序、不见未来的环境里,每个人处理自己的麻烦还不暇,哪有时间管他人之事?人,只有在自身安定的状态下才能腾出手来帮助别人,如果自顾自尚且不及,谁还有那个精力和闲心?现在每个人都在乱,本是无人帮她──可自从和流荧在花园里有了这番对话,也不知怎么的,她的运数渐渐来了。先是林寒允许两府恢复正常的走动,过了几日,他带来两封信,一封是兄长的,说林寒所做的一切都代表了他的意愿,叫她好生安顿;另一封是破浪的,说林寒接受少将军命令的同时,也答应了他要代为保护她,倘若她不听话,林寒想必会十分为难的。能得到这两人的音讯自是使她非常高兴,心里踏实,也就安定下来。可是她从未奢想过,两个月以后,竟会传来云景飒要亲自登府退婚的消息!
  端木清曾说,南宫若和破浪的情缘,除非出现奇迹,否则绝无可能。而如今,奇迹出现了:云家居然提出退婚!不管为了什么,南宫若都感谢这位十余年来疏于音问的未婚夫婿,也感谢老天的垂青,赐还她自由之身。在这个消息传来后不久,在一个春光灿烂的白日,破浪带着一路的风尘和思念,乍然出现在她们花园。
  “破浪?!”
  几乎是同时,林寒和她叫出了同样的名字。端木泠张了张嘴,没有出声。端木清依旧温和有礼地颔首微笑。
  “阎罗将军,端木清姑娘,端木泠姑娘;南宫若小姐!”破浪的眼睛带着熬夜的红丝,深深地、深深望着南宫若。端木泠飞身分花踏柳,洒脱的身影里闪现落寞的失意。端木清浅浅行礼,飘然相随而去。
  “破浪将军,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寒笑着问。
  “刚刚。刚刚从金銮殿上下来。”
  “破浪将军凯旋归来,圣上想必是有厚赐吧?”
  “啊,皇恩浩荡……”他的眼始终未曾离开那双与他对视的美目,语气里已然是漫不经心。黑鹰在他们头顶盘旋。
  林寒清咳两声,说道:“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他回头看看南宫若,看见那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睛里情活如波,不由干笑两声,踱步而去。
  将军……
  破浪凝神的虎目里已隐露出欣慰的笑意:“小姐,你可好吗?”
  “将军!!”
  还没等破浪反应过来,一具香软身躯已扑入他的怀间。南宫若紧紧地搂着他。惊骇、惶恐、无措、慰籍、甜美、辛酸,无数滋味涌上他心头。悲与喜的浪头一个又一个汹涌、奔腾在他体内。他缓缓舒张开双臂将她护拥于自己的胸膛,闭上眼,深深嗅取她发丝上透来的细细异香。黑鹰在他们头顶盘旋,时而发起一两声尖厉的叫嚣。
  不要说苦,不要说等待,不用说任何一个字:他和她全明白!他们之间,对彼此都已是这样的明白。
  “你知道吗将军,你知道吗?”她在他怀抱里陶醉地说:“云家和我要解除婚约……”
  “不!你不明白,小姐。”破浪话里含着深深的苦意,“你哥哥不会允许的。”
  “是你不明白:是云家在提退婚,不是我!”她笑,她欢叫,“只要云家坚持,爹爹会同意的;哥哥又最疼我。”
  “……”
  “将军??”
  “他不会允许的。少将军说,只要他一天仍是你哥哥,我就一天……”
  南宫若突然抬脸,将自己香软的唇印在他的双唇上。她虽还不解人事,却知这是爱意的表示。当她的唇离开他,她看见破浪脸上的震撼,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破浪霸道地回吻。天哪!破浪在做什么?挑开她的唇无限纠缠,叩打她的牙床和心扉。原来亲吻是这个样子的!以前她见哥哥和端木清嘴唇相合,却不知是如此一番销魂滋味!她在破浪的爱里快要窒息了,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的未来!
  黑鹰,不知何时停栖在樱花树上,闪烁着黑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林寒……我还从未见过,”齐非读罢言道。
  “是的。”连少钦沉声道。
  “令妹与所爱之人相思得偿,姻缘有望,正因加倍欢喜,可为什么这通篇里充满一股沉沉的悲意?”齐非把玩着册子道:“多么漂亮的红颜色哪──这应该就是那个‘碎心红’吧?”
  “是,……”
  “为什么沉醉于深深希望中的人们,竟会取出这样悲切的名字?”
  “是,……”
  “红是喜庆的颜色;鲜红夺目,红不碎心。”
  “……”
  “至多只带点凄厉──为何叫作‘碎心’?”
  “碎心……”连少钦抬眼看着夕照下的花院,若有所思。
  “红色就像是怵目的风景,却是为何走上了凄惨的绝路?”齐非直视连少钦的眼,步步紧逼。而连少钦只是目光寥伤地看着夕阳,喃喃自语道:
  “碎……心……”
  难道在爱正浓,情正好,希望如点点星的日子里,南宫若和破浪已隐隐感觉到命运伸向他们的黑手……
  怒红碎心!
  
  
  (十)
  端木泠每一看到水亭,就会想起破浪,想起和他第一次相识的情景。夏雨初停,湖面上的风带来湿润的气息,叶草上的露水凝结了很久,最终“啪”的一声渗入泥土。她把一管横笛吹得正在得意,銮铃叮当带来一匹踟蹰而近的雄健骏马。马上端坐一名威武将军,缓缓隔岸步来,便一下子抓走她全部的视线。他的玄甲相映他的俊目,黑马上配着银光闪闪的宝带宝鞍。他伫马岸边聆听她的佳笛,向她点首含笑。怎能不为他所动:才见识了他在校场威加四方的威仪,虎虎生风的虎姿,此刻相遇又是那么的相合──她一支《临风令》未曾吹完,已然为他失落了一颗心;为他,破浪将军!
  从小的时候,爹娘喜欢姐姐,因为姐姐聪颖不凡,颇有睿智,姐姐若为男儿,必可参侯拜相。爹娘疼爱妹妹,因为妹妹相貌最美,又是庶出,生母早已过世,所以对她尤为娇溺怜爱。三姊妹中唯有她,爹娘说:“泠儿最强,练武最刻苦成效也最高,性格又刚烈,全无令我二老操心之处!”她听此话时觉得很自豪,然而再见到父亲教导端木清、全家疼爱三妹时心中却涌上怏怏。她是三姊妹中最强的,却也是最得不到重视的。
  她练武,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寂寞使她不得不拼命练武。她就象立在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上的孤芳自赏的戏子,没有人关注她的武功。娘亲从不过问,爹爹偶尔会赏她一个“好”字;南宫若,对这些是一窍不通。说来好笑,除了端木清,连少钦是唯一的那个人──洞达她付出的代价与成功。
  她强,自己照顾自己,不是因为她喜欢这样,而是没有人来照顾她。就连家中的奴仆也少有人来留意她。大家只知道:“二小姐自己会处理的,还是去看看三小姐需要些什么。”不是她喜欢这样,而是她已不得不这样。
  她易服悄出,闯荡江湖。赢了,没有人替她喝采;受了伤,十次有七次是没人答理。横笛,本来就是一件孤楚的乐器,父亲当时选择“端木泠”这名字时,恐怕已决定了她这样的命运。
  她要求的,并不是很多。端木清有父亲谆谆教导,南宫若有兄长精心呵护,她们有的她没有;她也是龙枝凤脉,只希望得到的和她们一样多。但是她知道谁都没有空:父亲要悉心调教端木清,娘打理着整个府还要照顾已死了亲娘的三妹;南宫若是个没有愁的人,端木清为少钦的事已伤透了脑筋,──直至破浪出现在她生命里,才有了可单独属于她的东西。
  那日相见以后,过了数天,她悄悄去端江湖上一个邪教的总舵饮风阁,受了很重的伤,也杀光了那里所有该死的人。她强撑伤体走在炎阳的大道里,血一路地流,终于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竟发现是破浪在为她洗涤伤处。她一惊之下急欲躲闪,被破浪一把按住:“不要乱动!二小姐……你差点死掉。”她因少女的羞赧别过脸去,任他为自己洗涤上药。真难以想象校场上那般威武昂藏的破浪,此时手脚竟这样轻柔!稍歇,她勉力起身,强笑道:“我要回家去了,多谢你,将军……”她边说边走,没留神脚下一个踩空。“小心!!”破浪抓住她手腕用劲一提,端木泠为那股气力带倒入他怀中。破浪的眼神清澈如水,温暖如春:“──二小姐,小心!”
  “笃、笃笃!”
  突的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忆。端木泠站起来,走过去开门。门外,立的是手托食盆的闫吕。“听说你午饭没吃,我给你送来……”闫吕说着就往房内迈步,冷不防端木泠将门狠狠一关,只听哐当当一阵乱响,食盆里的饭菜尽数扣倒闫吕衣上。闫吕在门前愣了一会儿,转身离去了。
  破浪进入了连家也就等于进入了端木家。这两家本就象一家一样。他俩之间存在着对正义和武学的默契,从互相钦佩到惺惺相惜,她对破浪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象她这样一个习惯于冷傲和孤寂的人,竟对他产生一种共鸣和接近──忠勇端直的破浪,给她带来一种“伙伴”的感觉;分外温暖,分外亲切,尤是对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知当她惊觉,破浪眼里已只有南宫若一人,南宫若眼里也只有破浪。这个唯一“可能”单独属于她的人,也被自小的好朋友占去了;可她却没有理由怪南宫若。南宫若是那样美,那样纯洁可爱……感情的事,郎情妾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就好比打仗一样,学艺不精,或是时运不济,她输了。假使一定要怪谁,那也只能怪自己!
  一个春光明媚的白天,破浪带着胜利的荣耀回到南宫若的身边,接着又过了几个月,连少钦带着一个人突兀闯入她们的世界来。
  那日,她们依旧在花园里吹笛、吟哦、起舞飞姿,端木涟也相陪在侧。突然她和端木清察觉有人欺近,同时停了笛舞。
  “我早说瞒不过她们两个,尤其是她二妹,甚是机敏。”先声夺人,然后花枝一分,同时出现两名锦衣檀郎。说话的是连少钦,另一个身形玉立、相貌堂堂,眉宇间一团正气,俊目咄咄。“诸位贤妹,快来见过贵客!”连少钦朗声道:“小妹,他就是为兄的好友,踏雪山庄‘初云剑神’云景飒!”
  一语既出,在每人的心中掠起一番震撼。南宫若打量他一眼,低头缓缓拜了一下,云景飒还礼。“来商议退婚的吧?”端木涟悄悄说。端木泠察觉端木清凝重的神情,瞟见云景飒看南宫若时眼里那抹惊艳,还有临去时那含义深深的表情,心中也升起不祥的预感。
  同时,连少钦和云景飒离去时那种亲近的态度,也加剧了她心中的不安。连少钦朋友众多,可如云景飒这般受他真心视如手足的却仅此一人。如果云景飒……
  “笃笃笃、笃笃笃!”
  又响起敲门声,端木泠起来打开门。门外依旧是闫吕,已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一脸的神清气爽,好象刚才被泼了一身饭菜的根本不是他。端木泠立在门口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闫吕和颜悦色地问:
  “你可是心情不好?我来陪你坐一坐?”
  端木泠审视他片刻,转身进了房,闫吕跟了进来。
  “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聊聊吗?”
  端木泠道:“你好象已毫不为你父母胞妹的死伤心了?”
  闫吕一撇嘴:“我母亲和妹妹,她们根本不配!”
  端木泠眉梢一挑,不明白他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她理着横笛的穗子,缓缓问:“令尊过世时你不是很难过么?为何对令堂和令妹……”
  “别提这些了!”闫吕拧眉用力摇摇头,“现在我只知道,应帮助表哥不让踏雪山庄这块牌子在武林中倒下去。然而家中现在这个样子,踏雪山庄再也不可能是武林的泰山北斗了!”
  端木泠冷笑道:“只知道这个么?你们倒和连少钦一样,”
  闫吕逼视她:“我还知道:我喜欢你,端木泠!”
  端木泠冷笑数声,闫吕的手越过桌面抓住她:“别嘲笑我!是真的,端木泠!”
  端木泠端详着他。他有一张和云回一样俊气的脸,眉宇间凝成一股郑重,唯一不同的是那双不如云回那般清冽,反而隐着咄咄傲气的眼睛。她道:“你怎敢跟我如此讲话?我可是你小舅妈的闺中好友!算起来也是你半个长辈。”
  “什么长辈不长辈,我可管不了这些;我就是……喜欢你!”
  “松手!不然我告诉你小舅妈!”端木泠口气冰冷地道。
  “得了罢!小舅妈自己还跟表哥不清不楚呢!”
  端木泠一惊,怒喝一声“放肆”用力一挣,挣开他的手。
  闫吕道:“我可不想同表哥一样,错过对自己喜欢的人说这句话,此生空留遗恨!他本是去代为迎亲的,谁知新娘还未进姑苏城,他已爱上了她。大家都知道小舅妈跟着小舅舅从来不曾快乐。象小舅舅这样的人品,她还不满意,我真不明白小舅妈心里在想什么!──难道她也是喜欢表哥的?”
  “不!!当然不是……没有的事。”
  闫吕深深望了她一眼,诧异她怎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端木泠避开他的目光,闫吕在她的失态和躲闪中看到了她内心防御中豁口的存在。他继续说:“不管有没有,看着心爱的人每日里郁郁寡欢想必他心中甚是煎熬;一定也存过‘早知今日,不如当初’的念头。”
  端木泠开口,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无论他们夫妻和睦不和睦,他都注定要受煎熬,这只是云回这小子作茧自缚罢了!”
  闫吕道:“不管他们怎么样,现在我只在乎你是否开心!”
  端木泠沉思了许久,缓缓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我呢……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走运的人。上有聪睿的姐姐,下有美貌的妹妹,爹娘的宠爱半点都分不到。端木清有少钦,南宫若有破浪,只有我是一个人……也许这愿望对我而言,也是太多;或许,我不如南宫若、还有端木清漂亮……”
  “不!你很美!一点也不比她们三个差。你象天山的冰花一样傲洁,在寒阳下闪着异彩,”闫吕走近她,轻托起她的下颚,“你不想一个人,请你让我真心守护你!”
  端木泠一双秋水眼乌溜溜地望着他,许久,拔开他的手别过身去,一手捂住了眼痛苦地道:“不,不行!你不行……”
  到底是谁先驻进了你心房?闫吕凝视她低啜的背影蹙紧了龙眉……
  齐非随丹朱行到风进堂。齐非道:“原来还真是在云回这里。”丹朱道:“对呀给你蒙对了:冬即是风,第三个地点是风进堂。你进去找找云回用来破解酩酊的东西。”
  云回正在风进堂,齐非同他闲聊了很久,目光在屋内搜寻着,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平日醉了,用什么来破解酩酊?”云回一怔,还是答道:“小婶婶……小婶婶会来照顾我。”“她怎么样?”他追问。“她……叫人服侍我沐浴。”云回已是一头雾水,却看到齐非微笑了:“带我见识见识可好?”
  当齐非从一人高的浴桶底下摸出那个油布包的薄册时,云回脸上的惊讶之态可想而知:“这是什么?”他问。“这个叫紫檀破,一共有五本,藏于你家五个不同的地方。”齐非打开油包,确认是紫檀破无误。
  “谁的?”他问。
  “你小婶婶的。”
  云回眉峰一挑:“她放这儿的?”
  “不,是兰屏。兰屏藏的,兰屏因此送了命。”
  “小婶婶叫你来拿?”
  齐非已听出他口气不对,抬眼望他,道:“不,是兰屏。”
  “既然这样,”云回道:“小婶婶的东西,又是小婶婶并不知你要拿走,我不许你拿!”
  齐非说:“回儿,别任性。此是事关重大。”
  云回已挺身取剑:“留下紫檀破,等我问过小婶婶再给你!”他也知齐非定然不肯,话罢便伸手来夺。齐非不让,两人身形辗转,战在一处。
  齐非素和云回处得不错,以为他总不至于太绝情,岂想云回招招尽是夺命,齐非不由叹道:“看在与你小叔叔的交情上我劝你一句:不要事关心爱的人就丧失了理智,停下来好好听我说!”
  云回毫不肯停,口中更道:“哼,谁象你冷酷得竟离开自己喜欢的人不管,任凭她嫁给别人?”
  齐非心头剧痛,一个闪失险些给他刺中。云回见他神形恍惚,忙停了手,惴惴道:“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齐非强作一笑,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处理有关自己心爱之人的事时,更是要谨慎;否则,铸成大错,那可就情天难补了!”
  “齐叔!”
  齐非拉他在座位上坐下,问:“回儿,你喜欢你小婶婶么?”
  云回脸色飞红,低下头,半晌才“嗯”出一声。齐非又继续道:“喜欢她,不应是不分青红皂白地顺着她,而是她有冤,你要替她伸冤;她有仇,你要替她报仇;她有忧伤,你要替她排忧。但是如果她在做一件很错很错的事情,你要想办法阻止她。”
  “冤仇?小婶婶有何冤仇??她如有冤仇,连叔和我三叔也早替她报仇了。倒是小叔叔过世,她虽不说,心里一定很难过,很思念他……”
  齐非一笑:“你可知你婶婶心里的人是谁?”
  云回愕然道:“自然是我小叔叔,还会有谁?”
  “你听说过破浪这个名字么?”
  “威名赫赫的铁血将军,三年前不是早已英逝了么?他和我们有何关系?”
  齐非沉吟,低叹,从怀中取出“无忧碧”和“碎心红”两本册子放在他面前站起身:“爱一个人,至少应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云回盯着两本册子。他猜出了这是什么,他知道不应该,可是他太想看,想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齐非拿起那本绀紫色的册子,他也没再阻止。齐非走到门口,回头说:
  “回儿,爱一个人,不应是不分是非黑白的宠护她。倘若她有不是之处,你要纠正她。”他跨门而出。据兰屏遗言所告,齐非怀疑云家的四条人命已是与她有关。南宫若的心,对他紧紧关闭着,或许痴情的云回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事。
  云回在风进堂打开了紫檀破,闫吕在冷泠居对着端木泠无计可施,连少钦同端木涟在罗灿堂里鬼混,南宫若于断梦园恶魇惊愁,端木清在昉情居手捧书卷神游太虚,齐非在墀心居的叶未央、丹朱那里,聊以排遣这段日子来压在心头的重负。就在这死气沉沉的下午,流荧王的圣旨到了踏雪山庄。
  每个人顺次上前与钦差见礼。齐非见是一名淡紫锦衣的青年,二十五岁左右,同南宫若描述的一样,冲天的邪气,带暗紫的眼睛,笑时非常动人。“阎罗将军?”他见礼道。
  林寒有一丝惊讶,微笑道:“这位先生认识我?”
  正是这时,连少钦和端木涟双双进来,后面跟的是南宫若。
  连少钦道:“林将军,数日不见,朝中没有什么事吧?“
  林寒连忙上去行礼,道“大王和王后都非常想念右相。朝中大事,现在由傲天大将军和尉迟左相做主。不过,傲天大将军和尉迟左相政见不同,遇事总是争执不休,大王非常头痛。”林寒一面作答,一面瞥着南宫若,看清她一身少妇打扮,窄腰广袖,宝带飘飘。多年不见,南宫若依旧玉貌绛唇,只是那从容的忧伤令人心痛。他有心上前行礼,南宫若却立刻避开他,低首往连少钦身旁一站。林寒冷冷一笑,继续说:“此外,朝中罢黜了几位官吏,都是右相您的门生,提拔上来的不是傲天党,就是尉迟党。右相如果再不回朝,只怕连我也要被赶出舞月王国了。”
  齐非竖起了耳朵听得仔细,连少钦却好像丝毫不觉,也不避讳他这个夜来国护国军师似的,只说:“如此说来,是你自己跑来搬救兵了?难道你的阎罗军不能保护你么?”
  林寒道:“阎罗军已经被尉迟左相赶出王城,现在只能在近郊安营扎寨。这倒无妨。流荧大王的小太子又死了,大王的男脉又断了。不过大王似乎不是很伤心,还在给四公主筱若张罗过生日。”
  听见这句话,南宫若的身子颤了颤。连少钦看见了,林寒看见了,连齐非也看见了。
  连少钦露出掩盖不住的笑意,口中说:“唉,真是太可惜了。大王几次得男,都过不了一岁就夭折,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哦,王后怎么样?没有为了这个事情太过操劳吧?”
  林寒道:“王后已将小太子的母亲打入冷宫了。据御医说是那名妃子把被子裹太紧,自己又睡得象死猪,所以小太子活活被闷死了。嘿嘿,不过不知道是真是假。”林寒正说得得意,看见连少钦瞪了他一眼,连忙住嘴。
  连少钦说:“把圣旨拿过来给我看。”
  林寒说:“呃,没有圣旨。”
  “什么?”
  “是这样的,因为王后不同意下这个旨意,玉玺在王后处,大王拿不出来,也没有办法,只能下了口谕。”
  连少钦叹了口气说:“那你还不快道来?”
  “是。”林寒拱一拱手,直起腰杆,连少钦向他微微作揖。林寒道:“旨意有两道,一是大王命你将南宫若小姐接回王城。大王说,当年云景飒死的时候就应该把小姐接回去。当时右相说云家还有叔伯可以照顾小姐,现在踏雪山庄只剩下几个小孩子,怎么能照顾得好小姐呢?还是接回王城,如果右相没有时间和精力,可以留在王宫里,由王后照顾。”
  南宫若冷冷问:“王后不是并不同意下这个旨意么?她怎么照顾我?”
  林寒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继续说:“还有一条旨意,大王说,端木清姑娘也守孝三年了,右相为国事操劳多年,大王非常希望能尽早看到你们成亲的一天。因此希望两位同回王朝,大王和王后会亲自为你们操办婚礼。”
  各人闻言,所露惊、喜、气、怒、神情大异。端木涟泪光盈盈地瞧着连少钦,连少钦始终望着端木清,希望碰到她的目光,然而始终没有盼到。
  “少钦,”齐非向他使一个眼色,连少钦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想随他一起去飞缓堂,身后传来端木清的轻唤:“少钦,你有空吗?”齐非和连少钦同时回顾,月下的端木清是如此之美,带着宁静与忧伤的气质。亦邻……齐非收拢心神,点头道:“那我在飞缓堂等你。”
  “你与齐非的友谊恢复了?”端木清望着他走远的身影说道:“这很好,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你有话要对我说?”连少钦单刀直入地问道。
  端木清用贝齿咬着鲜润的下唇,低声道:“我想退婚。”
  “什么?清妹,你开什么玩笑?”
  端木清抬起脸,神情坚定而温和:“我要与你退婚。”
  连少钦沉下脸来,语气变得凝重,说:“你要撕毁令尊生前定下的婚约?你好不孝!”
  端木清低下头去:“你可以娶三妹。亡父也只是答应嫁一个端木家的女儿给你。这也是我的希望。”
  他哼哼一笑:“端木涟对我有什么用处,只有你才是我需要的妻子。”
  端木清挣不开他的双手,痛苦道:“你太自私了!你控制着若若,还想控制我们三个。”
  “对呀,我在乎你们,所以我才要控制你们。”连少钦胸有成竹地道:“她虽然青春美貌,可是没有你的睿智,我身边从来不乏美妾如云,她根本不算什么;端木泠虽好,身手又是你们中间最俊的,可惜性子太烈,不及你成熟忍让;我连少钦生来傲翘,能得我青眼有嘉者寥寥无几,而你和端木泠身为女子却赢得了我的钦佩。如果说,端木泠以其坚韧、勇毅及对武学与生俱来的天赋使我赞叹,那么你之所以令我欣赏则是因为,如果没有当年的你,也就没有现在的我,现在的南宫若、林寒和破浪。”他抬起她的脸狠狠地说道:“你想让若若知道你对破浪做过些什么吗?你觉得她会原谅你么?”
  端木清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我当时并不是故意要害破浪。”
  “难道还不明白么:”他搂着她,在她耳边低低道:“你已经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了。很早以前,在你第一次帮助我的时候开始,我们已经站在一条船上。我们的利益休戚相关,也只有站在一起才能在舞月朝堂上各为其主的党派里活命,并且争取到更大的利益。只有我们掌握了最大最多的权力,才没有人会再次伤害你,还有你的好姐妹。”
  “不要逼我了可以吗?我……我再也受不了帮助你去做那些事情!”
  连少钦仍是四平八稳地道:“你现在下船,也无法抹去过去的一切,何况我们还会什么都得不到。”
  “可你已然毁了她,你毁了我妹妹!”她奋力挣开他的怀抱
  “不过是一个妾室所生的女儿,何必那么当真呢?”他含笑上前。
  “可她也是我的妹妹,你不但连我小妹给毁了,你连泠儿和若若也一并毁了!”端木清再次推开他,连少钦的笑容消散了。
  “你以为如果我不这样安排她们的命运,她们就能得到幸福?你以为我不把若若送进宫,她就会如愿以偿的嫁给破浪?而泠儿会和她一起追随那个铁血将军?”
  “可是,可是她们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凄惨!”端木清气得浑身发抖,“你看见刚才你妹妹的表情了么?当她听见筱若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她生了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她想要的!可你以为她的心不会疼吗?她能完全对她们没有感情吗?”
  “你是说,你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将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以为你一直很聪明呢。”连少钦的笑容很漂亮,可是隐含被激怒的成份,“我从第一天起就等着你来跟我说,可你毫不在意,或者是装作如此,结果逼得我走到这一步,如果当时你早早的让步,肯依照我的意愿去做,我是不会伤害她──总之,全是因为你,她们才给毁掉的!”
  端木清气得眼前发黑,稳一稳心绪,撇下他就往外走:“退婚的事,我去跟大王谈……”
  连少钦道:“你是不是──喜欢上齐非,想到他的怀里去?”
  
  “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遥看火号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破浪吟罢,低下头来看看怀中的南宫若,笑道:“九千人的部队在一夜之间要行军一百三十里已是不易,竟能做到人马无声,你能够想象吗?”南宫若仰视他曼声道:“因为他们的首领将军,已是这般的伟大!”破浪笑了,在她眉间印下一个吻:“为了你。”
  每当幸福的时刻,总会有忧伤浮上心头。如今兄长不在,他们犹能相拥相守,不知这样的日子,他们还能过几天。南宫若倚着他胸膛幽幽叹了口气,将哥哥赠她的裙铃解下一串来系在他护腕上,仿佛要系住他们的相聚。金铃儿附着玄甲闪闪光华,破浪抚住她的肩道:“在少将军回程之前,决不会再离开你!”
  “破浪……”她搂住他的脖颈同他相吻。哥哥呀,莫归来!曾经那样的倚重你,十几年来习惯于在你魁伟结实的肩膀下安享宁静与喜乐,可是此刻,数月来对你们两人的思念在这一刻分出高下:你和破浪,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我的心倒向了另一个人。哥哥呀!疼我爱我的哥哥,莫归来!让一点时间给我们;毕竟,我俩的爱,一直是这样的无望和短暂。
  哥哥呀,不要那样快地回到我们生命中来!!
  破浪的诺言铮铮落地。尽管林寒百般刁难,每日不到大晌午不许他入府,日末西落便下逐客令,极尽凌辱,破浪仍是每天都来看她,陪她,那十来天哪,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识的岁月里。十天以后,连少钦回来了。首先当然是来看南宫若,可兄妹久别重聚的第一句话却是:
  “破浪将军有没有在你这里?”
  破浪此刻正好不在她的绣楼。而南宫若对哥哥一回来便急找破浪心中充满忐忑。林寒,就这样随随便便踏进她的闺房,同兄长窃窃私语起来。他眼光不时瞟向南宫若,微紫,带些许得意。南宫若咬着唇,猜想他正说她和破浪的坏话,心下暗自着急。连少钦听完他的禀告,沉吟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头就走了。
  连少钦自去端木府参拜端木大人,而端木大人已往任上,不在京城。他又顺便去看望端木清。利用这段时间,林寒及阎罗军则满城满府地寻到破浪将军,依连少钦的吩咐请他去了狂雄厅。无人知晓他在那里待了多久,又是何时离开,只是夜深后连少钦独自步出狂雄厅,带着早已等候在侧的林寒,去了南宫若小姐的兰闺。
  “小妹,别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看哥哥给你此番带回了什么!”连少钦亲手捧上一盆白色盛放的茉莉花树,“这株树年纪很小,开得如此已是不易,好好调养两年定然不同凡响。有个极高贵的名字叫作‘夜光白’,价格也不菲噢!小妹,喜欢这茉莉么?”
  林寒阴森森地插口道:“茉莉,──莫离!古时取花名的,定是个多情的女子。”
  他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正点在南宫若的伤处。她凝眸花蕾,听林寒这一说,不禁幽咽饮泣。连少钦便抚着她的肩,一直安慰她。到最后就听连少钦说:“下午我同破浪将军谈过了。目前云家亲事未退,你还是云家的人;只等婚约一退,破浪将军便可过府求婚了。”
  南宫若闻言,立时止了哭泣抬着泪眼看他。“少将军?!”林寒变色道。少钦向他摆摆手:
  “不过,大王已经向我表示,要你多多入宫陪伴王后。王后自从生完大公主后身体就不好,先后怀了两次龙子也都小产了。你去陪伴她,帮她解解烦闷。从明日起,我会尽量少派些任务给他,好让他有暇陪伴于你;所以其他人,尤其是林寒,就要很忙了。”他拍拍林寒的肩膀:“因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本欲交付铁血将军完成的任务。”
  南宫若低头朝林寒微微一福。林寒看着少钦,“嘿嘿、嘿嘿”冷笑了两声,不复多言。连少钦看看妹妹:“觉得满意了?”
  她羞赧地低下头,倚在哥哥胸前撒娇。连少钦搂着她,给她擦干净泪痕,低声道:“你把哥哥的心都哭碎了……”
  林寒退去。南宫若抬首问:“哥哥呀,你总说给他们派遣任务,不知到底何事这般忙碌?”
  连少钦为她整一整鬓插的斜钗:“讲与你听你也不明白,不要多问了。”
  “可是……”
  “不要多事。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比那个杀死你父亲的玄玉差就可以了。”
  南宫若便不复再问。她是一株温室的兰花,只要能与破浪在一起,别的事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而她还是隐约意识到:前番日子兄长和端木清的争吵,不象是她一贯认为的,由于兄长放荡,而更似是因为一个更大的原因──象是和哥哥他们为之忙碌的事情有关!她也听到过哥哥和破浪林寒提起过玄玉。哥哥提到玄玉的时候并没有对敌国的仇恨和戒备,反而好像很欣赏这个人一样。
  日子一天天地过。时而,破浪也离开她去奔忙,偶尔,在他们相爱的世界里,突然闯入的林寒会叫走他,然而,显然已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虽然也奔波,他已不再疲于奔命;尽管也辛苦,眼睛中不再布着血丝。瞧她的目光,是那样的欣喜、宁静和知足,不再是深沉、抑郁、欲吐难言。他是一日又一日的神清气爽,笑容里飞扬着爱意。一度,他们都还以为,他们的运气转了;他们的好运来了!
  事由那场争执而起。
  林寒怒冲冲地找来,手捧着他那只宝贝鹰:“你为什么打坏我的鹰?”
  破浪道:“阎罗将军,你的鹰总跟着我们,我不过用石子想赶得它远些。”他向鹰伸出手:“应该没有打得很重吧?容我看看……”
  林寒缩手冷笑,说道:“大将军可是天生神力;我的鹰本是在天上飞的,难道这也招惹了将军?我竟不知你是在逐我还是在逐鹰,打狗还须看主人三分颜面吧?”
  “我没有那个意思,实是唐突冲撞了!对不起,请你不要见怪……”
  “它本是个畜生,你与它计较什么?分明是冲我而来!难不成这连府后院只你来得,我们来就如此惹嫌,要引得破浪将军大发虎威!我阎罗军驻扎在这里,阎罗郎人人养鹰,敢问将军是不是要见鹰杀鹰,见人杀人?!”
  “你这是说哪里话来?我们同殿为臣……”
  “哼!我在外替你四处奔杀,刀头饮血,你在这儿花好月圆,浓情蜜意还要打伤我的鹰!它跟着你们又如何?没做见不得人的事,还怕别人看?……”
  “你、你说什么?!”南宫若又羞又怒,脸颊飞红成一片。
  林寒冷笑,眼中闪烁着诡气:“我说:它一个畜生,看得懂什么?倒是我那些阎罗儿男,我要提醒他们避得远些。否则一旦撞见个什么,白白丢了性命。”
  “阎罗将军,”破浪凝重了面色道:“我打坏你的鹰是我不对;但是,辱我破浪可以,不可辱及小姐!”
  “怎么,你要打?”林寒眉眼里跳动着兴奋。
  破浪沉声道:“我希望不是这样……”黑光一闪,林寒手中多了那条百淬细金软鞭,破浪将南宫若挡在身后,缓缓抽出了佩刃“存忠剑”。
  “林寒,我不许你在这儿动武!你给我退下!”南宫若喊道。
  “小姐,他打坏我的鹰又怎么算呢?”林寒诡笑,与破浪身形辗转,战在一处,“我并非小气之人,只是怕你的破浪将军大杀我阎罗将士。”
  “那你就带着手下离开我们家好了,”她说,“家兄已然回来,不用你再在这儿保护。”
  林寒哈哈大笑,口中答道:“本将军留驻贵府是令兄盛情相请,即便是小姐要赶在下走,令兄也是不会答应的。所以破浪将军,你最好多学学我,多替少将军效命,别老粘在女人身边。”
  “少将军已答应我婚事一退,便把小姐许配与我!”
  “哦?是──吗?!”林寒怪声怪气地问了一声,猝然停手,破浪不及撤招,存忠剑在林寒臂上划出一道长口,鲜血立时染透了锦衣。令人费解的是林寒笑了,居然还笑得很得意。他走出房门,在灿烂艳阳下回首:
  “奉劝一句:破浪,在少将军面前谁最能替他效力,谁的要求就最能兑现。”
  他双目冷冽,相貌清逸俊美;日爱穿蓝,夜爱穿紫,即使在明丽的阳光下他的锦衣发射出来的也不是湛如天空的蓝色,而是一股又一股的邪气,一如此刻。“这个人,真讨厌!”南宫若不禁道。
  破浪似是未听见她的话,立在栏前,目眺远方,他缓缓道:“他朝狂雄厅去了──”
  南宫若道:“去了又怎样?”
  破浪回头注视她,目光中有许多感触。最后他笑笑道:“自然是去向你兄长告我的状去的。我伤了鹰,又伤了他。”
  南宫若道:“什么?分明他故意受的伤……他真可恶!”
  破浪道:“我想,也不能怪他,大凡养宠物的人,总把爱兽看得比自己还重;他虽不是那样的人,可鹰这样的动物,若非从小亲自喂养,必是花极大精力才能调教成那样。他虽有些借题发挥,那疼惜气恼之情倒非假装。”
  南宫若低头默然片刻,说:“不如你去向哥哥解释解释。”
  “嗯,”他捏一捏她的手,“我去去就来。”
  然而他去了便没再回。她遣兰屏去打听,兄长与破浪两人在狂雄厅内,从下午直谈到金轮西落。是夜,兄长与林寒来了。林寒自以最短的时间成为第二个出入狂雄厅的外人以来,又籍兄长之便,进出她闺楼已是毫无避讳之念,而今夜,他独自留在了门外。
  “破浪呢?”她问。
  “我令他回去了;我叫他暂时不要再来。”
  “哥哥呀!!”她娇嗔,“是林寒不好!林寒他对我出言不逊!”
  “我知道,”连少钦品着茶,“但林寒替为兄立功不少,就算他跟你言语间开些小小的玩笑,又怎能将人家斩伤?”
  “是他自己……”
  “休再帮破浪讲话了,我已然决定,”他立起身,“不过几天功夫,你难道要为了他而违拗我?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看来,你在这家里始终是不太平,我要送你进宫住上一阵才好。”
  次日,她就被哥哥送进了流荧的后宫,在王后殿里住下。
  
  
  (十一)
  南宫若进宫,而云景飒则住进了连府。他已是多年未上门来,南宫若已全然认不得这位童年的故旧,而他跟哥哥的友情却愈见深厚,直如血肉相连的兄弟一般,哥哥甚至为款待他的到来,三天未入狂雄厅理事。他是名正义耿介的英杰,更是位端直守礼的君子,有时在花园里碰上了,也只是远远向她抱拳见礼,从没当面说过话,也没有来过她的闺楼。听说,因不肯盲从长兄云晁飒替他订下的儿女婚姻,此番是特地亲自拜府退亲来的。
  南宫若对他实是心存感激,然而正如兄长所言,因为他的到来,目前破浪更不宜与她相见,加上林寒一再生事,因此南宫若进了宫。她也曾托端木泠往龙骧府找他,却数次不遇。破浪则好象根本不着家似的,他忘了她么?还是对他们家的简慢着恼了……
  王后温柔端庄,但是和端木清的不同,南宫若总觉得王后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怨气。她知道哥哥和王后之间有着一种暧昧的情感,也知道哥哥常常单身进宫,与王后密谈许久。王后对她不冷不淡,倒也客气,但是她被严格限制见到大王流荧。这对南宫若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
  中秋节,连府和端木家历来是同庆的。中秋节是难得大家团聚的日子。今年尤其热闹,因为哥哥邀了云景飒,还有阎罗将军林寒都来家中过节。南宫若由此想求哥哥让“他”也来,话刚提头便被哥哥拒绝了。话说得很严厉,没有商榷的余地。南宫若心中忧戚,终日愁眉不展。端木清悄悄指点她:
  “别急,让他到那晚聚宴时,先把贺礼送过府来。只要你哥哥收了礼,等破浪将军到得府门,就不能往回赶了。切记切记!”又遣端木泠去送讯,端木泠在铁血府等了两夜,才等到破浪,带回话说:一切遵行。
  中秋节,南宫若在宫中坐立不安。大王设下了华宴,也请王后带南宫若出席。而王后则不置可否,将连家来接南宫若的轿子久久地停在宫门外,也不命进来抬人,也不命回去。南宫若看出她情绪不好,自然也不敢多说。王后在宫中呆坐,她则陪伴在一旁。过了许久,王后突然说:“大王已经有三个女儿了,但是却没有儿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南宫若说:“这……应该以后一定会有的,王后,你不要太伤心了。”王后一笑道:“我会伤心么?他没有儿子,不是很好吗?你的父亲也没有儿子,所以不是亡国了吗?”南宫若听了这话,越发的不解,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不敢接口。王后道:“女主兴,江山尽。如果大王有了儿子,那就是上天不眷顾我,还有你哥哥了。”南宫若结结巴巴地说:“我哥哥已经定了亲,王后,你……”王后哈哈大笑道:“可是那个端木清,又怎么能讨你哥哥的喜欢呢?她如果不是那么聪明,那么沉默,如果没有那份智慧,那份能力,她会比我的孩子死得还早。”说完她突然一把拉住南宫若,问:“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哥哥,最佩服的人,就是夜来国当今国王玄玉。你哥哥事事不甘为人后,又怎么肯输给玄玉呢?”南宫若吓得跪在地上,觉得王后不是疯了的话,她刚才说的话就太可怕了。随即王后道:“你出宫去吧,不过,你迟早还会进来的。因为只要大王还活着,只要大王还是大王,他要的东西就没有人能拒绝。等有一天你象我一样,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就会考虑和我们想的一样的事情了。”
  南宫若一路回来,尽可能的想把王后的话忘记。今晚破浪的出席,对于她来说是重要的。她希望破浪能作为与云景飒,林寒一样的上宾出现在他们家,更期望哥哥能再度接纳破浪,认同破浪。酒菜吃到一半,兄长突然起身,带着微笑离席而去。俄而,端木泠问他去了哪厢,他松弛地回答:“有份不该此刻送来的礼物,我叫他们退了回去。”
  南宫若立即意识到那是破浪,心霍地下沉,仿有哽骨在喉,再无胃口用饭,只觉一股凄楚浮上心头。端木涟道:“南宫若的面色怎的这样差,身子不舒服么?”所有人都瞧向她,她垂首摇头。别人便罢了,唯兄长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觉得他再这样看下去,自己的眼泪便要落下来了!结果眼泪真的掉下来,落在她的饭碗里。幸而无人注意,她捧起饭碗,埋头扒着米饭。连少钦突然一把抢下她的饭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喝道:“不想吃就别吃了!”
  她分明听到人们吃惊的低叹,听到林寒那隐入风中的低低邪笑。端木清暗扯少钦的衣袖,兄长恨恨低声:“太不懂事了!……”
  众人心里皆感连少钦反常又过分,但众人想他这样做一定是有理由的,所以俱都沉默。南宫若取了琵琶,端木泠横笛相和,曲音很是凄凉。她没有象她喜欢的那样清歌,端木清也未如往常那样妙舞相伴。或许是因为曲声太悲切了,她实在无法起舞。
  林寒带着邪邪的笑意,用生肉喂他那只黑鹰。
  云景飒带着温和的微笑,与连少钦聊着天。
  连少钦和端木清在这断肠的琴音里,四目相视,默默无声。
  曾嗅青梅蹴秋千,烂漫少女不知愁,这样的岁月不会再来。
  齐非看向连少钦。连少钦笑道:“怎么?你害怕了?”
  齐非说:“我为什么要害怕?就算你告诉我,你以前想杀你们的大王,我也不需要害怕什么。”
  “哦?是吗?如果舞月国是我的,那么玄玉要担心的就不是怎么打下舞月国,而是怎么不被舞月国打下。”
  齐非一笑:“是的。要是我,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妹妹使云景飒难堪。”
  连少钦双眼望着地面,似在自言自语道:“她只想着破浪的事,别的什么也不顾;”
  齐非微微一笑,转了个话题:“云景飒既是来退亲的,怎的后来还是娶了令妹?”
  “他原本已经退了亲,因为他知道我小妹不想嫁给他。但是后来,流荧大王又下旨把南宫若嫁给了他。”
  “哦!原来如此……呵呵,这也难怪!”他笑嘻嘻道。
  连少钦独自沉吟了片刻,仍是问道:“我是否待她太凶了?”
  齐非轻摇折扇:“只不过你素来娇宠她,这样就算很凶了。”
  连少钦突然抬眼审视他,口中缓缓说:“你知道么?你方才的这番话,同当日端木清回答我的一字无差!”
  齐非心里“格登”一下,手中的扇子也停了。端木清那张酷似亦邻的俏面浮现于脑海,他只好轻轻苦笑,以掩盖纷乱的心事。
  繁花压枝,香韵满园,淡黄色的木樨花簇簇层层缀满枝头;
  他面对她的泪水总无法不服软,这次也不例外,连少钦千哄万哄还得加上允诺破浪再得入府。不过他也当场嘱咐林寒,次日破浪将军一到,须先往狂雄厅见他。另有一事南宫若不明,就是中秋过后云景飒仍无动静,直到端木伯父都返回任上了,云景飒仍没回踏雪山庄。他留在他们家干嘛?她不知道;还有,他不是来退亲的么?说了没有?……
  翌日。她从清晨等到黄昏,破浪也没来。是不是破浪根本就未来求访,还是又出了什么事?她把玩破浪送与她的金镯正在沉思,林寒带他那只食生肉的鹰走了进来,笑容很邪气,南宫若不知他在得意什么。林寒道:“小姐在等破浪将军么?”南宫若不答。林寒便说:“大王又派人来接小姐了。小姐还是进宫吧,破浪将军不会来了──至少今天不会来。”
  南宫若吃惊,抬眸望向他。林寒道:“从今天起,破浪将军又要替你哥哥做很多很多事,他会非常非常忙,忙得没功夫来陪你。”
  南宫若问:“哥哥不是说要少派任务于破浪的么?”
  林寒道:“以前那种一般事务呢,他当然不用做了;今后只有那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少将军才会交给他哟!”
  “重要事件?”
  林寒踏上一步:“令兄的机密大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也是你哥哥重视他的一种表现。所以,他一定会很卖力的!”林寒此时的表情近乎奸笑,“他一忙,你就很寂寞了,少将军托我照顾于你,那不如我来陪你排遣寂寞!”
  南宫若既惊且怒,一声唾骂未曾出唇,林寒手指如蜻蜓点水般拂了她周身穴道。林寒扶她在桌前坐了,自斟上一杯酒道:“是不是又要骂我无耻?我若当真无耻,此刻就会搂你亲你、抱你上床你要不要试一试?”
  南宫若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林寒道:“你还是这个样子最好:不吵,不闹,也不离开;很美!非常美!灯下美人醇酒,伴我明月星辰。你就这样陪着我喝酒罢!”
  就这样饮了三四杯,窗外突然飞来三支镖,镖镖飞打南宫若要害。林寒大吃一惊,飞杯弹开一支,双手各接下一支。旋即他微一皱眉,臂上已中一镖。风起帘动,一个倩影已俏生生立于屋内,正是端木泠冷冷持管以对!
  这时候,他们看见素不见欢颜的端木泠笑了,笑的很艳,象一朵闪烁异彩的冰花。笑意中她开言道:“阎罗将军,千万不要冲动。我的笛镖上也淬了毒,一激动就……这是我还你的,还记得吗?”
  林寒一边运功逼住毒性,一边笑道:“你的武功比几个月前进步了。”
  “过奖,”端木泠道:“你果然极尽职,全力打掉了那三镖,所以躲不开真正射你的这一镖。不过,我可没有镇毒散,也不会给你解药,你自己去想办法吧!”
  林寒临出房门时仍不忘回头来盯了南宫若一眼。端木泠解开她的穴道:“南宫若没事吧?”她倒进端木泠怀里哭了起来。端木泠无措地搂着她;她并非一个善于安慰他人的人,只有吹笛,她只懂得用笛声来安慰她。
  “别哭,别哭若若!不要怕,我……给你吹首曲子吧?”
  如此欺凌之辱教她怎生容忍;一向视她作和璧隋珠的兄长又岂会坐视?──然而兄长言道:“林寒本跟你耍闹着玩儿,端木泠何必伤他?快去叫端木泠把解药拿来!”南宫若真不敢相信这是她哥哥所说。
  端木泠当然不肯给解药,此后端木清亦来向她要。“连少钦叫你来的吧?”端木泠质问道:“你象三妹一样着了魔吗?!”
  往日里含情不露凛如冰霜的端木泠,此番竟比疼爱她至甚的兄长更袒护她,南宫若如是觉得。尽管连少钦在其他事上,仍一如既往的爱她,护她,宝贝她,但这件事在兄妹坚不可破的情份上,终于留下了第一道真正的裂痕。
  而最终,端木泠仍是拿出了解药,因为,
  最后来求她的人,是破浪!
  “你居然也替他们来求药?”端木泠说:“你可知道,林寒欺负南宫若呢!”
  破浪的眼里映着苦涩,喑声道:“二小姐,你就休再为难末将了。”
  端木泠震诧:往日里那双飞扬的剑眉,而今并未飞扬,那炯炯有神的俊目,如今反显阴郁;神情疲倦,原先那种足以影响周围人的安然的气质,如今却是传自他内心的焦躁,颓唐及深深的无奈。端木泠扭过头去,把解药全丢给了他。
  英雄年少的破浪,怎会变得这个样子?
  “你倘是见到南宫若,”这是破浪临走那刻,特特回过头来留下的话:“就说我很快就去看她!”
  “‘很快’是什么时候?她天天都在盼着你。你要尽快去提亲啊,大王现在每天逼着她进宫,你可知道大王他对若若……”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去看她。只有尽快做完她哥哥的计划,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云景飒继破浪、林寒以后,成为又一个昼晚出入狂雄厅的人。
  他对她来说,仍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依旧从未说过话,仅限于偶尔远远打个照面。她只知道,那是一个武功很高的人,他们云世家,在武林中呼风唤雨,一言百应;自那晚的事之后,风闻云景飒同林寒干了一架。众人皆知云景飒本是个疾恶如仇的英豪,可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她,绝姿仙容的南宫若姑娘!
  云景飒相貌英挺,风仪落落,只需一眼便可看出,他和林寒是不同的,他与破浪象是同一种人。他那光明磊落、来去分明的风操直令人赏心悦目,尤其他上交不谗,下交不矜的风骨与破浪甚为相似;而当他与哥哥把臂并立,意气风发,宛如日月双辉,而破浪……说起来,哥哥带着林寒来过,也带着云景飒来过,独独从没带着破浪来到她面前,仿佛破浪不配在他身边……
  又过了十数日,南宫若得哥哥交代下来,破浪某日某时暂时无事,因此可到花园与她一见。南宫若喜得心头乱砰,梳洗打扮了一上午,花枝招展艳光披离,直如下凡仙姬一般。而越到约定时辰她越心慌。许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她突然忐忑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他爱她的心境还依旧吗?他如今又是怎么了??
  彩霞点染着紫意,半是欢喜半是忧伤,御赐的凤丝宝带,在风中唱着悲哀的调子。她就在这焦急的等待与禁不住想逃的心情里,受着一点一点增长的煎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了破浪。他步履匆匆,见了她嘎然止步,神风不减,只是,他瘦了。
  一见面,才知之前那些思考都是多余的。她根本不必说什么,他一见到她便深深抱住了她,不容她有时间开口。有多久没见面了?一个月,还是五十天?平常是一日一日的数,此时竟无法记个明白;管它呢,只要相见就好!她想要的答案:他一如既往地爱她,比以往更甚,因这锥心刺骨的想念;还有,他过得不好;这段日子,他的心很苦。
  他虽然嘴上什么也没说,但他心头的苦涩在拥抱和热吻中,源源不断地传来。
  “破浪!破浪!”她不知怎样安慰他凄凉的心。
  “别说话!”他打典起精神一笑,“让我好好看看你。”
  “破浪……”他那刚强外表下苦不堪言的心。
  “别说话,”他深深地凝眸,“我需确信你无恙。”
  “无恙?”她不解。
  “哼哼哼哼哼,”一阵散入风中的冷笑,打断他们俩的对白。
  “林寒!”南宫若惊叫起来,破浪沉定地将她挡在身后。
  “嘿嘿,别紧张,”林寒站在参天的花树上,“我是来找你的,破浪:少将军传你呢,快跟我走罢!”
  南宫若抓住破浪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破浪沉吟、犹豫、说:“你先走吧,我今日不去了。”
  “什么?”林寒一愕,
  “我今天不去了。”
  “你该不是以为──稳坐了连府姑爷的宝座,得意忘形起来了吧?”林寒的星目闪着阴光,“你该知晓,云景飒没有退婚,反而留下来也向少将军投效呢!云景飒是少将军生死好友,而小姐却是喜欢破浪的,这可真教少将军为难哪!我要是少将军的话,大概会想:谁表现得好,谁就得到小姐!”
  南宫若骤然变色,撇头道:“他什么意思?破浪,兄长在用我胁迫你?”
  破浪低眉咬牙,许久才道:“你先去,我即刻就至。”
  “说什么呀?这叫我向少将军怎么交代?不是约好这个时候同去的?”林寒由树上跃下,皱眉道:“讲好一个时辰的,怎么卿卿我我起来没个够?!”
  “可是,你们刚刚拖住我足足来晚了半个时辰!我再过半个时辰便去。”破浪背转身不再理他。
  “随你的便。”林寒道:“情敌在侧,云景飒可着实勤勉得很哪!少将军曾云,欲找个最钟爱小姐的人,来做妹夫。若对小姐真心,岂不肯为她做任何事?”他停了一会儿,又道:“走吧!只要你最后能娶到她,又岂在这一时片刻?莫教少将军久等了!”
  破浪沉思半晌,拉着南宫若的手凝望了片刻,霍然转身随林寒远去。
  “少钦,你真的用她在凌逼我们的云兄弟?”
  连少钦低头不语。
  “你用自己的亲妹子,逼迫她心爱的人和我们的好朋友与你卖命?!”齐非的声调微微的变了。
  “我未曾凌逼他们,是他们几个,全都爱小妹;是他们自己,要证明谁最配得到她;何况南宫若,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大王一直要收她为妃,他们如果不早点替我打定基础,我又怎么去挟持大王,令大王放过她?”
  “南宫若未受损失?你的心眼瞎了么?”齐非忿而击桌,这看似平淡的记录,字里行间充满委屈、失望、与无助。“你既知南宫若爱的是破浪,便不该令云弟同他竞争!”在齐非的记忆里,那是个刚直不阿的青年,却肯为南宫若加入到连少钦的行动里去,结果还仍得不到南宫若的心。
  “云景飒也是我的好兄弟,我当然不会令他吃亏。”连少钦颇自信地说。
  齐非闻言,目光如电地逼视他:“莫非你打一开始,就决定了仍将妹妹嫁给他?那么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哄骗破浪、利用破浪?!”
  “别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连少钦顶住他的目光悠然道:“别忘了,这些事情到后来你也是有份的!”
  当晚,已然很久没来她兰闺的兄长又来她的闺房。她的委屈未消,余怒未了,南宫若没有理他,依旧把卷读书。兄长自在一旁坐了,默默地品着茶,也不打扰她。然而令她不自在,停下书卷,她悄悄瞥眼,发觉哥哥也消瘦了,眼睛也有点暗红,和破浪一样,他也神形疲倦,令她心有不忍。哥哥道:“小妹,对不起!”说着取出一个有御贡标印的自鸣钟,亲自为她演示。那钟一到时辰便会跑出许多精致小人吹吹打打。南宫若一把将钟推到地上,怒冲冲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再用你的礼物把我埋起来!”连少钦并不为那一件稀世之宝所毁而惊,只是心痛地望着她,言道:“小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知晓哥哥原是个有雄心伟志之人,也知哥哥如今可能已在一步一步走向他梦中的目标,这些,作为与兄长血脉相连最亲近的她,完全能够清晰鲜明的感受到这一点。所以,现在他才那么需要破浪、林寒及云景飒。“你是他唯一的妹子,尽管没有血脉相传,但是不要忘记,在你和你母亲逃回故国的时候,只有连家肯收留你们。如今,你不帮他谁帮他呢?”这是端木清对她说的话。南宫若并非不想帮他,但实不能忍受他把她爱的破浪逼至那副田地。
  “为兄不过想确认,破浪究竟有多爱你。”哥哥凝视她道:“还有,越是经历过千辛万苦,追求得来的东西,他就越会珍惜。我如果把你随便给他,他又怎知你的珍贵?──放心,是你真正喜欢的人,我当然不会让他吃亏。”
  “不过,云景飒不是……”
  “还有林寒和大王。你知道么,他们也想要你啊。”
  “哥、哥哥……”南宫若闻言,唰地吓出冷汗。
  连少钦冁然一笑:“可惜啊!有什么办法呢?谁教我只你这一个妹妹,而你偏偏喜欢破浪。”
  连少钦的话无疑是向她保证,日后定让破浪娶到她。哥哥向她伸出手,她把手给他,坐进他怀间倚靠他的胸膛。“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子,他绝对不会伤害你。”端木清的话回响在耳边。
  在她面前是那样为连少钦讲话的端木清,然而和他单独在一起时,两人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执。此番,她知道了兄长和端木清以前和现在,究竟为了什么而争执不休:
  端木清谴责少钦利用南宫若控制破浪,以及对林寒和云景飒都做出了同样的允诺。
  少钦则因端木清数度坚拒助他运筹帷幄,反予劝阻而恼火不止。
  兄长当然不会再弄得端木清满手是血,而端木清目光中日渐的烦苦,令南宫若和端木泠担忧,直到──
  连云景飒和林寒都忍不住,有一句没一句地劝着他。
  端木清莞尔摇头,俏语温馨,是怕娘亲担心。可一转头,泪水就扑簌而下。她逃出房去,冒冒然撞入一具胸膛,两人都是一惊:
  一个少钦从未见过的含泪的端木清;
  一个端木清陌生的面露不忍的少钦!
  端木清转头就走,被少钦拽着手臂。她气恼地挣扎,而连少钦是如此强悍,将她强揽入怀。端木清在他怀中哭泣出声,握紧粉拳捶打他宽实的胸膛。他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我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了。”他用有力的胸怀裹护住她,软语温存,连连低唤“清妹”,直哄到她恢复平静为止。
  云景飒和林寒在廊角双双截住端木泠。“干什么?!”端木泠警惕地看着他俩笑得好生暧昧,“没搞错吧?这不是你们能明火执仗的连府,这可是我家!”
  “二小姐,休要生气,”林寒笑道:“只因那厢……你此刻实是不宜过去。”
  “什么?”端木泠向那边张望:“敢是‘他’又在骗我妹妹了?岂有此理!”
  “是令姐端木清姑娘。”林寒笑道。
  “什么?姐姐──那我更要过去!”端木泠一声喝斥,便欲硬闯。
  “泠姑娘息怒!”云景飒仅用两指,便封住了端木泠的全力进攻。端木泠不由面露惊骇。“令姊与少钦既有婚约,又是两情相愿,吾等横加干涉,总是不妥吧?”
  端木泠看看他,再看看林寒,“哼”的一声转脸而去。
  读到此处,连少钦突然腾的起身。齐非仰脸看他,问:“你可是此刻想去找端木清姑娘?”
  连少钦稍一沉吟,“嗯”了一下。
  “想去就去吧,我等你。”齐非收起手记。连少钦笑笑,打开了房门。
  正在连少钦心中柔情万丈,而齐非暗藏失意的时刻,丹朱冲进院来大叫:“快去看看呀,南宫若那边出事了!!”
  连少钦倒吸一口冷气,如箭般飞窜出去,去时擦着了丹朱的肩头。“这人怎么这样儿?!”丹朱揉着肩道:“好心过来与他报讯,倒撞人家!”
  齐非说:“人家急着出去,你偏往里进,正挡着他的道儿;”又问:“出了什么事?要紧吗?”
  “哈!南宫若说她不要回去,林将军说得遵从圣旨;南宫若硬不要回,林将军硬要带走,而且要把南宫若的一对双胞胎也带回京去。哭的哭,闹的闹,吵得蛮凶的,你说要紧不要紧?”
  “哦,”齐非起身道:“我们看看去。”
  连少钦行至园门,就看到妹妹掩面由房里冲出来。“小妹,”他一愕之下,南宫若已由他身边擦肩而过,夕阳下她的冶容旁闪着盈盈的泪光。“小妹!”他大喝道。天哪!她这是要去哪儿?!
  “右相,”他欲追随南宫若而去,可林寒从房内一边唤他一边跑了出来。手里抱着两个幼儿的林寒道:“右相,小姐不肯回京。不过我已拿下这两个孩子,有了这两个孩子,就不怕小姐不回京城。”
  “她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回家的吗?她很想家啊!一个人在外挣扎了三年,如今云家人丁这么单薄,他们在江湖上的势力也完了,她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万一有什么事,谁能保护她?这些道理你没有跟她讲吗?”
  林寒仰头长叹道:“正因现在人家家里人丁稀少,小姐才说不能回去。不过,我看她是怕你再把他献给大王吧。”
  “这……大王在朝中已经没有什么亲信了,他的势力越来越弱,因为没有子嗣,他日夜担心自己江山无后可传,还有什么精力考虑纳妃?而且小妹再为他生,也只能生出女儿来,这已经都是第三个了,我相信大王不会再以为只有小妹才能给他生下可以继承江山的后代来。大王再也不是以前的大王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再逼小妹做她不想做的事了!”连少钦恨恨转身,朝院外奔去。
  齐非和丹朱往断梦园去,突见端木清姊妹疾步而来。端木清道:“快随我来!”齐非应了一声,跟她们到府门,就见远远的一匹俊健的小青马绝尘而去,顷刻不见了踪影,清脆的銮铃声犹撒了空街一路。此刻,端木清等人的坐骑也已带到。端木清看看齐非,将菊花青马的缰绳抛与他,自己跃上银河马,与端木泠同乘一骑,于是四人两骑急急追赶。但见南宫若的坐骑快如旋风,而银河马。菊花青的脚程虽原与琅月差不多,只是皆因驮了两个人,尽管已尽全力,也只能远远望见琅月,却怎么也追不上。一转眼,琅月宝马驮着南宫若出城,朝那峭壁仙人崖去了。
  (十二)
  “若若!不要冲动啊,有什么事好好说!”端木清端木泠吓得玉容失色。
  “不要上来!!否则我马上跳下去!”南宫若立在高高的峭崖上尖声道。
  “我等不上去,若若,你下来好不好?”端木清在崖下哀哀求告。
  “弟妹啊,万事好商量,有什么事大家都会帮你的,”齐非也道:“你先下来好不好?”
  “是啊,你此刻站的位置很是危险!你不怕吗?”丹朱也跟着说。
  南宫若只是哭,不肯下来。他们四个皆无措,只得将那几句话反反覆覆地说。正在为难之际,但见红尘滚滚,远方双骑奔腾而来。前一匹马上的是连少钦。连少钦翻落马鞍,另一匹骏马的骑客肩头扬起一个黑点,黑点舒展成一只鹰。黑鹰飞上天空,在南宫若的身旁唳啸。
  “小妹──”连少钦仰头呼唤。那峭壁,成竖直状斜向天空,南宫若的衣带在风中呼呼飘扬。
  “哥哥啊!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南宫若哭得梨花带雨,“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还要我做什么?你还要把我送给流荧吗?我不回去!不回去!”
  “小妹,来,到哥哥这儿来,我们去找大王商量!”
  “没用的,哥哥呀,没用的!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成功,我早知道……从前到现在,我们做的努力已经够多,然而又怎样?又怎样??大王永远都是大王,你没有办法改变大王的想法,只有我们一次次默默忍受。”南宫若掩面哀啼,“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你们人人都来骗我们?”
  端木清已忍不住低啜起来,端木泠暗自转过头去。齐非听到这悲凉凄苦的责问也不禁心酸。
  “哼,反正怎么努力也不能成功的。”南宫若的话语中突然显出一股绝望之情,
  “小妹千万不要啊!”连少钦大吼,“小妹,哥哥在这里,你不信哥哥么?我会保护你……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一直,把你护在掌中,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来呀,到我这儿来,哥哥带你回家,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进宫!”
  南宫若一字一顿地讲道:“不!!你骗人!”
  连少钦望着她眼睛:“不骗你,我去想办法。你知道我的手段,真的,你相信我!”
  南宫若的丝发飘扬在空中,环佩叮当地随乱风清响,夕照里晚霞仿若披在了她的孝服上,直如云端飘然而降的仙姝一样。
  “你不记得了么?我什么都能得到;不管你要什么,只要小妹开口,我就定会将之取来,送到你的面前!”
  “真的?”
  “真的!”
  “可大王他……”
  “你不相信哥哥么?我会想办法的,一切交给我!”他注视她伸出手去,“来呀小妹,到哥哥这边来!”
  南宫若俯脸与兄长的目光对峙,缓缓蹲下身体,泪光清如明湖之水。连少钦步步上前,走近她,将她横抱于胸,走下悬崖。端木清姐妹疾步迎了上去。
  在极度激动后不禁显出孱弱委顿之色的南宫若,此时在哥哥怀中轻轻言道:“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哥哥……”
  “是,我来了,我来了!”
  “我不想……再住进宫里了。”她紧紧缩入兄长的怀抱,一闭眼,清清的泪水滚落在他腥红色的衣襟上。
  “我知道了,”连少钦咬牙切齿地道:“我知道,你不想再记得自己是四公主的母亲。”
  他抱着她跃上马背,任马缓缓而行,径自一脸苦涩。
  南宫若的琅月宝马现由丹朱骑回。林寒自始至终没有下过马,没有说一个字。齐非驾菊花青行到他身旁,欲与之客套几句,竟看到林寒唇边扬起一抹浅笑,同时,也有一句话飘入齐非耳中:“回家?太好了……”
  回至云府时,南宫若已在兄长怀抱里沉沉入睡。云回在断梦园一步不离地守着她。端木清相陪在侧,端木泠不肯欺近又不愿远离,在锁愁阁一语不发地吹着笛子,笛音中蕴着沉闷的心事。闫吕此刻忙里忙外,不仅要打点府内上下,还要招待好林寒带来的亲兵卫队。叶未央为南宫若精心调制着安神药剂,丹朱与她打着下手。连少钦则与齐非一起。
  不知为了什么,这所宅子不断地死人。
  仿佛受了诅咒,从那天起,南宫若昏厥过去,一连数日高烧不退,神智昏迷。叶未央同端木姊妹衣不解带,殷勤照料。连少钦无法丢下她,所以决定先留在云家,而命林寒护送灵柩回京。随着高烧渐退,南宫若仍很虚弱。林寒回京前夕,南宫若拉着端木清的手道:“你们也回罢,不用等我了。我知道,哥哥那日在峭崖,是哄我的。京里是大王的势力,他斗不过大王。”说着便潸然泪下。端木清道:“不是的,我相信不是的。因为你生病,他心里难受,所以一时搁下了。况你如今身子欠安,如何带你跋山涉水,远途奔程?”南宫若说:“端木清,你不知道,我害怕我害怕呀!”端木清见她说得好生可怜,便道:“不用怕,你看,我和端木泠,还有你哥哥,都留在这里,陪你,和你在一起。这样罢,我正要去见他,顺便跟他提及。”
  她就这样离了南宫若,在月光下分花错柳,进了罗灿堂。罗灿堂的门紧闭,灯还亮着,端木清就推门进去,云帏里颠鸾倒凤的一幕尽收眼底──
  看见锦帐中裸裎相对的未婚夫婿和自己的亲妹妹!
  连少钦也望见了端木清惨白的面容,和立时转头而去的模样。
  连少钦打床上一跃而起,抓起衣物追将出来。
  连少钦扣上昉情居的院门,走近埋头收拾东西的端木清。“清妹,”他阻止她:“你别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多饮了几杯,忘记了对你的承诺……”
  在他怀里的端木清静静的,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用平常那样的口气言道:“那么,我要退婚。”
  他柔声道:“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了么?不要再提了好吗?”
  她叹息道:“连少钦,你折腾了这么久,把破浪和云景飒都折腾死了,把若若折腾得支离破碎,但是大王还是大王,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是让我们所有人更加痛苦。我们再也没有共同利益了,你明白吗?这场阴谋应该收场了。”
  “你看见过玄玉吗?他原先也只不过是一个预言师的儿子,”他更紧地拥抱住她:“因为他有了无游和齐非,所以他弑君成功,当上了国王。他什么都不如我,虽然我没有抓住齐非,但是我曾经有破浪和云景飒,我现在还有林寒,还有若若,还有你和泠儿可以帮助我。”
  “与我退婚罢,我已无法再容忍。”端木清痛苦地轻摇螓首,“我也是人,实在是……受不了啦!”
  “我绝不会再让你失望!也许我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只有一步啊,难道我们要放弃?”他低眉咬牙,实不知这次能否挽回她的心。
  她轻轻推开他的环抱,转身面对着他:“少钦,我们两家乃至交,你我又是多年的好友,我们不要互相伤害好吗?”
  “此刻是你在伤害我,是你在逼我伤害你!”连少钦俯身带着霸气看着她,“好友?难道你我仅不过是好友?你跟我妹妹才是好朋友,你却是自懂事来就知是我连少钦的聘妻。我决不放开你,你必须帮助我到底,因为我绝对不会失败!”
  “你不过是骄傲,不肯放开我;你不过是需要我,为你做成那些事!”她嘎然停口,,愣了片刻,垂眸轻道:“我知道,其实你喜欢的是王后。你之所以要我们做那么多事情,只是因为如果不除掉大王,就没有办法和王后在一起。”
  “哼,那么你呢?你不是也喜欢上了齐非!”连少钦低低咆哮。
  “你胡讲什么?我不曾!”
  “那么。为何以前你从未提过退婚?三年里怎未见你提过?偏偏认识了他,哼!”
  “以前没有人提及让我们完婚,我在为父服重孝。”
  连少钦眼中已浮出怒气:“齐非是夜来国的人,你如果喜欢他,那就是通敌。我会把你们一起杀了,连同你的两个妹妹,还有你在京的家人!”
  “哐当”一声,门突然被踢开了。连少钦心头火起,正欲发作,见是齐非,忙放开端木清,只听齐非道:“少钦兄,你们俩吵架的声音外面就听见了,何必嘛!”
  连少钦压住心头火,哈哈一笑道:“惭愧惭愧,我不过是吓唬吓唬她,跟她开个玩笑。”
  “哦?那倒是齐某不解风情,多管闲事了!”
  “哪里哪里!那么,我先回去了。好兄弟,你也请便。”
  “好,好,我后行一步。”
  连少钦看他步入房门,自己出得院来,遇见林寒。
  “少将军,算啦!还怕她跑了不成?”林寒道,“大小姐回京也好,省得她与齐非见面,泄漏了天机。”
  连少钦颔首:“我本就打算放端木清回去,只怕她在大王面前又提退婚,可惜被齐非搅了局……”他又吩咐,“代我好生照料她!顺便也劝劝她;唉,她父亲现在接管了镇守边疆的兵马,那些都是破浪的旧部下,真真叫人头疼!”
  齐非步入房来,端木清此时坐于桌台旁,见他近前,缓缓起身与他正视。齐非见她面色煞白,神形委顿,毫无平日里巧笑温情的风姿。他一心欲扯开她思绪,落了座,提及一个已被尘封日久的话题:
  “齐某原知姑娘聪慧警敏,心机绵密,姑娘可还记得,日前与姑娘言及亦邻旧事时,曾允在下要回答齐某一个问题,齐某今夜是特来讨教。”
  他见她眼波木然,神情恍惚,不由叹道:“端木清姑娘,休再去想方才之事了!”端木清被他唤过神来,方歉意道:“世兄所问何事?”
  齐非道:“姑娘可知连兄再三说起的南宫若的三个女儿是怎么回事?在下心中这个疑团,困扰多时了。南宫若不是只生了一对双胞胎么?为什么这对双胞胎不跟着云家的姓?难道不是云家的骨肉吗?”
  端木清道:“这事……我不知道,可能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死了吧?也可能因为是女孩,所以跟南宫家的姓。你是夜来国的人,何必问那么清楚,再说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我劝你最好也带着丹朱和叶未央赶快回家。一个是你们驸马的妹妹,一个是你们王后的妹妹,怎么会跟你出来呢?真是混乱!如果她们出了什么事,你如何回去交代?”
  齐非默默不语。沉默之中,端木清听他呼吸有些不稳,正要垂询,但听他说:“那么亦邻贵为长公主,为什么会难产而死?”
  端木清大惊失色地说:“我怎知晓?”
  齐非立起身来,颤声道:“不!你知晓,你知晓的!那时,我曾窥听到你原要向南宫若和你二妹说的,后来因察觉了我,便不再提!你说,你说!!”
  端木清见他神态大异,全无方才温柔怜悯之色,她稳住心神,沉着答道:“世兄误会我当时说的话了。我也仅知亦邻贵为长公主却难产而死,别的再不知情,世兄,你冷静一点!”
  半晌沉默过后,齐非的神情渐渐复常,最终歉意道:“冒犯了!我没吓着姑娘吧?”
  端木清低头道:“哪里!世兄的心情我很理解,当年南宫若……”
  她突然住口,两个人在沉寂中对立着,最后齐非道:“端木姑娘,其实是哪国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的人生过得开心。你如果在舞月国不开心,也大可以去我们夜来国,到时候我会尽好地主之谊。”
  端木清突然伏在桌上饮泣起来,那神情甚是伤心。齐非给她吓了一跳,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含含糊糊说了些安慰的话,默默无言地陪坐在她身旁,心里很是怜惜。次日,她同林寒一起,回了王都。
  
  名动天下的云景飒、林寒和破浪,他们都想做连少钦的妹婿,三个人都是英仪倜傥,武艺一流,不愧为南宫若无数裙臣中最为杰出的三个,也着实令人难以推断:究竟谁,终将成为连府的东床娇客?
  那时,连少钦常常带南宫若出席各种名门之筵,有时在家中宴请朋友,也会无端端叫她出来弄一曲琵琶,展一番歌喉。席间,大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权贵、皇室少年,凡见过她的人无不为之倾倒,倾心爱慕,却往往嗟叹仙花在名门,而云景飒三人又是这般的杰出。有些同是龙枝凤脉,平日又和连少钦关系不错的,由此便缠着他把妹妹许嫁,连少钦总是含笑不语。有几个偷偷去求大王,想打“奉旨完婚”的主意,倒引得大王原先抑制下的心思又浮起,再三询问云家是否已然退婚的事情。南宫若对此甚为厌恶,却也怪哥哥带她乱见外客,惹出这些事来。而另一面,兄长的座上客──这些朝廷新贵纷纷结成党羽,妄参同僚,上至三朝元老,下至清官仁吏,或削贬或流放、或下狱身受酷刑,乃至满门抄斩。一时忠臣蒙难、良将泣血,冤案重重,屈鬼错错。南宫若是不理这些事的,可端木清端木泠姊妹心系朝廷,时时面显忧患之色,惹得南宫若也渐渐不安起来:兄长是从不上朝的,但是哥哥的势力却在朝廷不断扩大,有朝一日可能就像王后说过的那样,哥哥会想做玄玉做过的事情,而破浪却是身处这血腥旋涡中,不得自拔!
  她寻端木清姊妹商议,端木清只说:“不必替他担忧,他……”她看看自己的妹妹,就没再说下去。端木泠咬唇默默,或许她已问过同样的问题,而端木清也给了她应有的答案。南宫若早就对端木泠的心情有所察觉,不想使她难堪,便退了回来。可是教她怎能不担心,心爱的人忠勇耿介,她怕他遭到其他忠臣同样的命运。她需要找到他,还有兄长。
  她已十数日未曾见到他们俩,她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而且那个地方,她也早想入内去亲自探一探,瞧一瞧。
  一个寂悄悄的夏日午后,不会武功的她,冒冒然闯入了狂雄厅!
  狂雄厅,好生气派的一所狂雄厅!这近一年来,就是这个地方困住了对她最好的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哥哥,另一个是破浪。狂雄厅里究竟有什么?是什么,吸引住了她最亲的两个人?
  南宫若徐步向前,没有一个人在外堂。南宫若明白,这将府禁地的狂雄厅里必有厉害的机关。她应小心脚下的双眼却情不自主地瞥向两侧与天棚。实在太壮伟了!连身在郡主之府长大的她也不禁低叹:这不同于连府和端木府的雍容华贵之美,而是一种矗立于天地的壮阔;充满男子的阳刚之气,只有一手捏碎大地、把天都踩在脚下的英雄才配住在其间,拥有这一切。
  想到这里,在她脑中突然闪过连少钦、破浪、林寒以及云景飒四人的叠影,不由心里重重的一沉。他们每个,都可以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就连林寒,以他杀夷平寇的卫国功勋,也是丝毫不比破浪逊色;而他们每个,如今都充满了一股令她不安与恐惧的诡异。相比之下,倒是那云景飒,似乎侵入他心中的魔性最小些。
  是的,这屋中充满着令人心动的王者之气和──
  魔性!
  突然,一道铁栅在她身后落下,同时她的前方和两旁,也降下截断她去路的栅栏。她马上意识到无意间已触动了机关。又见:头顶上那方石板缓缓落下,最终要把她活活压死。她原指望兄长是不会看她受伤的,所以才有恃无恐地闯入这里。可是,此刻这里一个人也见不到!这团团困住她的铁门应是有个回复机关的,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铁栏里空间越来越小,她已经不得不蹲下了身子。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了么?哥哥呀!!破浪──
  脚下猛地一松,她整个人跌进了地下,陷入一个并不宽的地道。与此同时,那顶上缓缓下压的方砖突飞出三支镖。南宫若感到一只手按在了她腰上,把她朝旁一带,她也看到又一只手就在她面前接下了两支镖;第三支,狠狠扎进那手心里。同时头顶上响起紧促的脚步声,那只按于她腰际的手一紧,她便因势跌入一具宽实的胸膛。那个人用嘴咬下手心的镖,“呸”地一声吐在地上,这时听到上面响起人声:“嗯?机关怎么启动了?今日谁人当班?”
  哥哥!是哥哥的声音,听脚步,似是还有许多人。她正欲开口唤,忽的给一只手捂住了嘴。她惊愕,阴暗的地道里看清了居然是林寒!林寒低低道:“别叫!”兄长就在上边,凭什么她不能叫?林寒他是什么人,怎么敢碰她──何止是“碰”,他正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按在她脸上!真真岂有此理!她又羞又恼,一股淡淡的血腥传入鼻端。她清晰地看见近在面侧的那只手,淌下殷红的血。啊──对了,他救了她!他不仅救了她,而且为此受了伤;她垂落眼帘,停止了反抗。
  林寒缓缓放开她,只听顶上有人答道:“今日阎罗将军林寒当班,稍后找来一问即可。”连少钦“嗯”了一声。随后响起一片桌椅吱嘎,似是人们都落了座。一人道:“真没有想到,原先还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做来竟如此顺利!”另一人说:“是啊,那些老家伙平日多么嚣张,仗着不大的功劳,拉着不小的架子,将我等皇家子弟当儿孙一样教训,管头管脚,现在又怎么样?还有那些自诩青天的高节贤卿,如今又余下几成?”一时间哄笑不已。南宫若听那杂乱的交谈里,有些声音她听得耳熟,虽指不准是朝中哪位郡王宗亲,却总是哥哥曾与她引见过的,也有些是她完全陌生的。而哥哥一讲话,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一是大家齐心协力,休戚同心,二是参状本本写得精彩,罪名编排得毫无破绽,教他们回天乏术。还要仰谢各位的父母师尊,若非龙枝凤脉之躯,在朝中又尽居高位,那此番就不知孰胜孰输了。”
  “若无少将军坐镇统领,我等恐怕还如一盘散沙,全无作用呢!”众人附和阵阵,连少钦道:“罪状是由林寒负责编罗的,我只需稍加点拨,他便能如我心意。”众人道:“是是,阎罗将军功不可没,功不可没……”
  南宫若此刻听得分明,陷害忠良,将朝中搞得血雨腥风的首脑人物,原来正是她哥哥!她迁怒于林寒,回眸狠瞪了他一眼。黑暗里但见林寒星眸如闪,正深沉地盯着她。他伸出手,抹她脸上方才被他蹭上的血污。地道不宽,她无处躲,只觉他的身子渐渐贴过来。南宫若羞红了脸,又不敢叫,若被上边那许多人看见她与林寒如此接近,教她以后怎做人?只好手忙脚乱地推他,躲他,几乎无计可施。
  “啊各位,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连少钦突然说。
  “可少将军,下一步是不是该对大王……”
  “明日再议,不送!”连少钦站起身来。语声虽是温和,众人却立即遵命而行,顷刻退得不剩一人。连少钦这时才道:“地下的两位,请给我出来吧。”说时将一股掌风压入地下。林寒急将南宫若护于怀内,避开劲力破土而出,带着她翩翩落地。
  连少钦初见他们俩时微露了露惊诧之色,但随即恢复常态。他以威严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两人,沉声道:“林寒好大胆,还不放开我妹子!”
  林寒一惊,忙放开搂着她的手,单膝跪地,正欲分辩,连少钦已然哈哈大笑着上前拉起他:“我原以为你是没有机会了,显然你比我想象中更有手段;哦,受伤了?”他翻开他的手瞥了一眼伤处。
  林寒答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这些许皮肉小伤?小姐如花中仙圣,属下难得有幸英雄救美,自当竭尽全力,好好表现。”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笑声中连少钦混出一句话:“听到了多少?”林寒亦用同样的方式轻答道:“皆非重要。”连少钦放了心,转身面对南宫若微笑:“我这狂雄厅气派如何?妹子可还喜欢?──这狂雄厅原是不许除我以外第二人出入,自从破浪、林寒和云景飒相继进入后,已是有越来越多的客人。我的小妹却还未进来看过吧?所以,自己闯了进来?真是的,倘无林寒,被机关伤了怎生是好?!以后,想要什么就对我说,只要你开口,不管是什么,我都会设法满足你的要求。”
  南宫若一直默默聆听他俩的谈话,此时,才向兄长迈近了两步,缓缓启动了朱唇:“我还一直以为,兄长是位精忠卫国、不计名利的大英雄!!”
  连少钦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回头瞟了一眼立于他身后的林寒,林寒识趣地退到门外,倚在栏沿上守住了进出之路。
  
  
  (十三)
  屋里就剩下他们俩。“小妹过来,听哥哥与你说分明。”他唤她,她却纹丝未动。连少钦皱眉,向她伸出手:“小妹过来!到哥哥这边来,快来!”
  这不是她熟悉的哥哥!不是那和气、明朗、处事婉转的哥哥;也不是那眼神温柔,时时按剑而立,守着她的吟唱她的欢音、她的绿色仙世界的哥哥;──全然、全然不是曾对她充满无限宠爱与爱护,能给她安全、幸福的哥哥!
  连少钦反剪了双手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凤子龙孙出帝家,皇族支分派别,如导源于天池,故我们这些帝子王孙,还有个‘天潢贵胄’的称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乃我皇家所有,可在朝堂之上,我们这些人早已被架空、忽略;掌重权者反多为外氏,凌驾于我等之上。小妹你也是皇室宗亲,难道你能容忍么?”
  南宫若道:“你在说什么呀?这也不能成为你妄害忠良的理由啊!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大家都是天朝臣子,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她哥哥笑着摇头:“可惜你是太小了,跟你说什么也是不明白。你每天只需有最好的吃,最好的用,一切都是最好的,活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各方宠爱里,其他什么都无所谓。可为兄不能。只知温饱,胸无大志,此与庶民何异?金玉满堂,家赀巨万,皇家子弟谁又稀罕这些?我要更多的,更好的!你看玄玉,他因为有才,所以他能杀掉你的父亲。流荧没有我的才能之万一,却在王位上多年。朝权不能枉落外臣之手,因此我要先清除他任用的官员,还有那些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大将军,左丞相,哼!如果你肯为我牺牲,去做流荧的妃子,那么我也不用杀那么多人,可是你偏偏只喜欢破浪,我只好用其他的办法。”
  南宫若道:“不,自尧舜以来,便有禅让之礼,乃唯贤任用也。天下英才不可能尽出于皇家,须知……”
  连少钦厉声道:“难不成为兄等不堪‘英才’二字?!”
  南宫若不由自主地一颤。连少钦又道:“倘若我皇家弟子当真这般无用也还罢了,可偏偏个个英伟少年,文武不俗,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却连个小小的御史台都不如。他们竭尽心力所出的治国良策,未到达圣上面前就被傲天和尉迟一干人等压制了。为兄是从不上朝的,你可知是为什么?只因我上得朝去,眼见也是受人教训,不得扬志!为兄身在大将军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们这干贵游子弟又是如何。大王生乎深宫之中,长乎妇人之手,忧惧之劳,未尝经心。他治国无方,贪图享受,连上天都看不起他,不给他儿子!”
  她刚念到这儿,连少钦唰的投来一道锐利目光。她吓得住了嘴。兄长说:“想不到你和端木清一样,连自己同样处境的人也看不起!”她不敢再多言,连少钦遂自言道:“反正每个敢与我作对的人,这次一个也逃不掉!”
  “哥哥啊!”
  连少钦凝视她良久,极深沉的目光,极温柔的语调:“放心,破浪是我们的人。”
  南宫若先大大松了口气,随即忍不住掩面低泣出声。她对最亲近的兄长的转变充满了恐惧;一想到朝堂上已死的和将要死的人,更是令她心伤。她本可以告发,而她最亲的兄长是此案的元戎;她也可致信爹爹回京阻止,而她最爱的破浪亦卷在其间,她不知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只是她怕应了那句老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哥哥说的话她并不都明白,尤其:既是王族与外臣间夺权,为何兄长的同盟军里还有林寒之类新得势的权贵?他们应该是首先冲突的两方呀!朝堂的腥风血雨似乎并不仅仅是哥哥所说的那样,依南宫若看来,更象是一股新势力对老势力的倾轧、和扫荡。在这扫荡之后,哥哥将会效仿曾经杀死她父亲的玄玉,将流荧大王杀掉,自己称王。
  一旦成功,那么将是另外一个天地。一旦失败的话……
  破浪,那样一个练达正气的青年,居然也是他们的人了么?
  连少钦默默走到门前,林寒迎上来道:“属下送小姐回去?”
  连少钦沉吟了片刻,问:“我做错了么?林寒,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林寒笑道:“没有,少将军。”
  连少钦缓缓摇头:“或许我是做错了,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林寒仍笑答:“到了现在这一步,将军已经没有选择了。”
  连少钦道:“是啊,我早就没有选择了。”
  夏天的午后,四周是这样安静,只有蝉儿在呱噪个不休。连少钦的表情好象正压着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奇怪的是,林寒唇边却挂着一丝了然的诡笑……
  现在是齐非独自在飞缓堂里读着第三本紫檀破。他不知道倘若连少钦此刻在这里,倘若他看了这一段会作何感想;齐非是一定要问一问他的,不知他会怎样回答,抑或,不作回答……
  “无忧碧”里字体娟秀,勾勒间自有股傲翘的王气,这撇捺间又流露出一股娇憨的媚意。有些句子,闪烁着惊艳般的才情;有的想法,荡溢着无法按捺的灵性。有的像一篇诗,有的似一曲歌,一段绝唱,透露着风华与恬静。看得出来,南宫若那时的生活,就象“无忧碧”的名字一样,轻松、安逸,予取予求,春风得意。虽然这些到了第二集后,全变成了风霜与沧桑!
  齐非和连少钦在云家连连骤变的间隙的短促时间里,自然无法一一细读此札,可是当飞扬神君与骠骑大将军读罢每篇,掩卷冥想之时,齐非只觉,心中所出现札记里的情、物、人、事,不仅仅是浮光掠影,也是永志难忘的。
  而作为一一经历此境的连少钦来言,更是昔日情景,不胜追回,无限的悲凉。
  “碎心红”中所写多是南宫若女儿家的心事,一并勾勒出她的爱恋和挫难。不过,在字里行间虽有寂寞无助、委屈和辛酸,然而措辞工整,文笔从容。到了第三本,局面急转直下,扑朔迷离。文字写得很仓促,似是颇急,行文匆匆,如心头有无限重虑,急于一吐为快。
  及至后文,竟有泪迹,隐隐文间!
  如果,林寒是因他的智慧、武功并在朝中的地位而被兄长看中,那么云景飒就是因超群的武艺、两代的至交以及踏雪山庄位极江湖的显赫家身而受到青睐。不过破浪,也有他们二人无法比拟的优点。而且,从各处迹象看来,只要破浪为连少钦尽力,日后他俩便能在一起。听说,兄长欲借云家的势力操纵整个江湖,而云景飒却有拒绝之意,两人之间,起了一次短小的冲突。听到这个消息,南宫若不免恐慌:连情同手足的云景飒都提出了反对,真不知兄长又兴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她最终还是喜:那个人同兄长的友情令她始终顾虑,而破浪一向谨遵兄长之命,此番该是天从人愿了吧?!
  不想这一日,破浪突然闯入她的兰房。
  “我们都要不干了!我,和云景飒!”
  南宫若简直无法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
  “我再不忍看忠良屠血,我的存忠剑不是用来助奸除善的!云景飒也不肯让你哥哥假手控制整个江湖。我们决定要两人联手灭除你哥哥大逆的野心。”
  “大逆??”南宫若被这两个字吓坏了,“哥哥有什么野心?他到底要做什么?破浪你告诉我呀!”
  破浪皱起眉头,咬牙道:“你哥哥要独霸武林不算,他还要独领朝纲,架空圣上,只在一人之下,却压万民之头。易言之,他要做武林和朝歌两家的君王,皇宫中的圣上和云世家,将是他手里的两个傀儡皇帝!然后,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他也许会取而代之。”
  “那哥哥有没有机会赢……”话一出口,南宫若立即紧紧捂住自己的口,她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从自己口里漏出的,可她着实被这种脱口而出吓坏了。她脑海中一片混乱,茫然道:“你们打算怎么样?”
  破浪道:“云景飒即刻返回塞北,调用江湖势力保护和挽救那些逃匿的忠良及其后代,与此同时,我也要上殿去参谏连少钦,向圣上道明真相。”他张臂搂住南宫若,“对不起!”
  “破浪!”南宫若也抱紧了他。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这一刻,他告诉她将要不管他们的未来而去为正义一战,更告诉她将要不管她的感受证实兄长的罪迹而使他遭受诛杀。她此刻心头有无数痛苦与悲凉,她多想开口对他说,求求他为了自己想一想!从前那段日子,尽管过得艰辛,他们俩依然在一起;兄长是那么爱她,兄长和破浪,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两个人……
  “他是你哥哥,我本不该这样背叛他,可是迄今为止,那些被斩被杀的良臣,还有在狱中被酷刑折磨死、被抄杀、以及连坐的,已不止七千条人命,我想……我实在是……而且,一旦你哥哥失败,你我都会被株连。我并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你,我实在不愿意你受到一点伤害。”
  南宫若半个字也吐不出,厄运的星照着她的前程,就这么完了么?她倾魂的爱恋与绮梦!看到他愧疚而蕴含难舍的双目,带点暗红,她还能再要求点什么呢?他是个刚直不阿的青年,超群的武艺,荣耀的青春,一身能擘五雕弦。他是本朝的英雄传说,他胸怀坦荡,守正不屈的生命,因为她而改变,他光明磊落的行径,因为她而被玷污。他为她,什么都做得了!
  他以为她是天之骄女,追逐于她裙下的不知凡几,她天生幸运,眼高于顶,像紫禁巅上的凤凰,未知会对个莽犷武夫加以青睐;其实她的心早已属他,神迷于他,钟情于他。他是因为太注意她了,才几乎是为她而活,放弃自己的立场,甘心为她兄长卖命,甚至于一天天让良心把自己折磨得痛苦悔恨无法自拔。今日,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对此,她又能说什么呢?他已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深爱和看好的人,是一个出类拔萃、忠勇无双的英雄。既然他在正义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那她……
  破浪突然俯下身,吻住她,结束了他们互诉的彼此的心声。他们从没有这样坦言过,第一次清晰地端详对方的心。也许,爱情是一场各自匿伏后才互相发现的游戏,而今,他们互相证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润饰、隐瞒。
  她爱他,他也爱她;如此便好!
  “嘿嘿,亲热够了没有?”一个倏然钻出的声音,阴阴的好象冰。还有那冷笑,就好象蛇的身体一样让人窒息。他们俩停了吻,看见林寒肩上停着鹰,立在房门口。林寒今日也穿上了软甲,银白,泛着青紫,透出飘逸。黑鹰,象厄运的使者;长鞭,宛如黑色的静止的蛇。
  “破浪将军,真佩服你!明明要弄死人家哥哥吧,偏能把妹子还哄在手上!今日生离死别,你们小俩口要珍重身体才是。”
  “阎罗将军,你都……都听到了?”
  “该听的都听到了,不该听的也听到了。其实,不听到也没什么,少将军早就把一切了然于胸,你以为你们能瞒得了谁!”
  “这……林寒将军,你跟我们一起了吧!”破浪索性劝邀他。
  “哈哈哈,我可不跟着你们。对这一切不满的是你同云景飒,我可没什么不满足,相反还干得很是得意。我与少将军,许是‘英雄所见略同’吧!我正在做我想做的事!”林寒冷冷道:“而且,你们两个都背叛,南宫若小姐的终生许配与谁,自然不用我明说了。有这样的好事,我何必背叛呢?”
  “那你要怎么样?”破浪咬着牙问。
  “哼,我在这里先劝你一句:云景飒与少将军是多年好友,又有郎舅关系,什么事都好商量;你就不同了:没有少将军与你们作主,大王绝不会答应你们俩的婚事。你一向都是很听命令的,不要此番前功尽弃了。”停了一会儿,见他们俩紧紧相倚着,林寒便道:“既然你去意已决,少将军有令,本府从今以后不再欢迎你这位贵客,请铁血将军即刻离去,再勿前来!”
  他们互相凝视着,既然他已决意参劾连少钦,那连少钦拒他于门外也是必然。这一别,不知聚日是何年,不知彼此的命运又将怎样。南宫若不敢让泪流,生怕惹他心痛、心软、比自己更加痛苦;生怕毁了动人的妆,令他看不见自己最美的容貌;生怕泪花了双眼,也看不清他俊秀的寒眸。她竟不敢任泪流!
  突然间,一道黑色闪电,“唰”地打在破浪肩头。林寒收鞭漠然道:“还要磨蹭多久?快走吧破浪将军!在下还有很多事要做,可不能老陪你泡在这儿。走吧!反正迟早还不都是一样?难道还要等少将军亲自出来逐你不成!”
  破浪无奈,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往外走去。
  “且慢!”他忽的又叫住他,“破浪将军护腕上这串金铃,是本府的物件吧?就请将军留下它来吧!”
  南宫若道:“林寒,你太过分了!这是我赠与他的,你凭什么索回?!”
  “哼,少将军有令,不许破浪与小姐私相赠递!还有,小姐,你忘了吗?这可是少将军当年送给小姐的礼物,小姐你将它赠与他人,难道不怕少将军得知了必要动怒?”他又转向破浪,“你就快些解下来吧,然后马上离开这里!”
  破浪缓缓由护腕处解下那串黄金铃,递还南宫若,却被林寒一把劈手抢过。他做了一个手势,候门在外的一队阎罗军便冲进来,押着破浪离去。南宫若心中创痛愤恨到了极点,见那林寒拿着她的铃儿在掌中把玩,便伸手去抢:“还给我!”
  林寒避开她的争夺,并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着道:“好精致的铃铛哟!少将军对小姐的深情厚爱,由此历历可鉴。小姐,想必也视它作心爱之物,也送在下一串可好?”
  南宫若忿忿道:“你不配!!”
  林寒脸色微变,随即笑道:“是吗?看来一定要少将军亲自下令你才肯吧;”他的目光转移到她腕上:“多美的镯儿哟!这可是破浪送你的定情之物?”
  南宫若一惊,极力抽手,却怎么也挣不过他。“我已经说过了,我奉少将军之令,不许破浪与你私相赠递!”林寒打她手上拔下金镯子,抛与门口手下接了。南宫若眼睁睁望着镯子从自己手上被拔下来,清清的泪水哗地涌出眼眶。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啊!!相爱的凭证!全被这个人夺去了……林寒审视着她姣美明丽的面容,冷笑了两声,撇过头望向绣床上一幅几已完工的绣屏,望了很久很久;乃是一幅“猛虎出林图”,绣得栩栩如生。林寒抽出腰上防身剑,缓缓地,朝绣架刺去。“不!!不要,求求你了!”南宫若尖叫着,扑倒在绣架上用身体护着绣屏。林寒轻易将她推在一边,让她目睹自己用剑把绣屏上的猛虎一记、一记割得稀烂。南宫若瘫倒在地上,哑然无声,泪下如雨。
  林寒赏玩着她绝望断肠的神情,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言道:“打算参劾我们的破浪,就跟这只虎一样,出师不利,反而要死得很惨!”
  夏阳当空。一名锦衣玉貌、意气风发的男子打从南宫若小姐的兰闺中步出,到园中放他那只得志的鹰去了。
  
  是什么时候他们的命运变得这样坎坷?
  是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无助?
  在断肠的牵挂里,她唯一能求助的人,只有端木清。心思绵密、意气清扬的端木清,是她唯一的救命草。从前,她一直非常肯定哥哥最爱的人是她;现在,她宁愿哥哥最爱端木清,爱她就象她和破浪的相爱一样,肯为对方放弃一切──尽管,她心里知道这几乎全不可能。但至少,端木清睿智,向来总能设法为她排解艰辛;
  而这次,端木清只是坐在那里,带着低低的歉意,缓缓摇着头。
  “端木清,端木清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心里好苦啊!端木清,求求你帮帮我们!”她几乎要在她面前跪下,端木清拉住她柔声道:
  “你不要这个样子。你也知道,你哥哥许久以前便一直求我助他一臂之力,我虽没有答应他,可是而今,若我助了你们,那、那教我向少钦怎生交代?你我乃多年好友,我与他却将要是夫妻的,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
  “我也同你一样:一个乃我胞兄,一个是我喜欢的人,破浪做的事是正义的,所以我不希望他有事。”
  “他没事,你哥哥将要有事了,叫我帮哪边?!”端木清立起身要走。南宫若忙一把抓住她:“我帮正义的那个,你呢?”
  端木清抬眼深深一叹,反问道:“倘若两个里面要死一个,你还这样决定么?”
  “什么?!”南宫若冒出一身冷汗。
  端木清道:“如果破浪赢,你哥哥肯定要死;倘若少钦赢了,仗他对你的疼爱,破浪倒未必有事。如果是这样,我倒似乎该助少钦。不过你放心,为你我也断不会相助于他。”她转目向那窗外千竿婆娑的青竹幽幽道:“他俩战在朝纲,凶险无比,我只怕两个人中必要死一个才罢。”
  南宫若惊恐地抓住她手问:“会么?真的会么?端木清你想想办法,劝哥哥放弃他的野心吧!只要他不再继续,我叫破浪也就此作罢!”
  端木清的目光宛如陌生人。她道:“你为何不索性叫破浪就此撒手,不再管这摊子事儿,那不也没事了吗?他也不肯听你的,对么?他们两个,一样!我算是认命了,谁叫我是他的人。无论他要好要坏,要做什么,我都不再管,也无力去管。”
  “端木清,你别这样颓废,你要助破浪匡扶正义呀!”
  端木清淡然一笑:“什么叫作正义?哪个又需我们来匡扶!我们只是一群傻瓜,被那些朽书腐理骗……谁将权力抓在手中,谁就是不倒的地基;花开花落,星星也要变成流星,宇宙就是不断变幻的,谁做这个宇宙的中心,还不都是一样?世界总是新的代替旧的,谁将旧正义踩于脚下,谁就握有新的正义。何必那么认真呢?也许新旧更替的天循已然开始。”
  南宫若惊呆了,端木清是怎么了?说的这些话,完全不象是她口中所出。她一向公正、温和,怀一颗火热的心的好朋友,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端木清咬着唇,道:“昨天,我爹爹在任上,去世了。”
  “啊?!端木清,端木清!难道是我兄长,杀了你爹爹……”
  她眼中聚着泪,仰头向天道:“不是,不是他。不是他!!”
  “端木清,端木清!你不要吓我啊──”
  “他不杀伯牙,伯牙因他而死。爹是风闻朝中巨变,急急返京途中遭遇意外而……”
  南宫若望着她,看到的是自己的绝望,还有断肠。向来顽强坚忍的端木清,此番也几近崩溃。连她都放弃了,还有谁可来帮助她?
  她潸然泪下,喃喃道:“求求他们都莫再继续了。我不要正义也不要权势,只要他们两个都平安!”
  深情难挽桀枭心。无论她还是端木清,对于这一切都已无能为力了。
  
  
  (十四)
  维护真理,相信正义、谦恭和仁慈,这些都是人类世界的信仰。
  恩爱河边修不到,只因那仙花生长在侯家。
  齐非完全理会得了他们俩的痛苦,尤其是破浪。所谓“生离死别”:他自己是与所爱之人阴阳永隔,破浪则饱受与所爱之人分离的失意。想当年,他对亦邻刚刚倾心相爱、盟定同心,对人世正加倍的留恋,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便即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是愈发深刻地体会过的。而破浪与南宫若如此匹配的一双人间仙侣,相爱伊始便离久聚短,怨多福浅,所爱之人的影象,只有在残宵的短梦中,依稀得以相见。
  齐非和衣怅卧,思绪万千。回想起最后一次去那人亡楼在的居所,寻访那已不会再现的倩影,仍旧是亦邻住过的那所熟悉的红楼,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甚至没有勇气走得离它再近一些,只是隔着雨凝视着。往日在他的感觉里是那样亲切温存的小红楼,如今是那样的凄冷。在那红楼前,他究竟站了多久,连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他发现周围的街巷灯火已经亮了,雨从亮着灯火的窗口前飘过,恍如一道道珠帘。在这珠帘的闪烁中,他才迷蒙地沿着悠长而寂寥的雨巷独自走了出去。
  一想到亦邻,他就难免要想到已回帝京去的端木清。她有一张同亦邻一模一样的脸,也有比亦邻的生命里多太多的忧伤、烦恼和重负。亦邻……在亦邻的短暂生命里,一直是遂心如意的,至少在他离开她以前一直是这样。她所有的屈辱与悲痛,都集中在他离开她去了西南那大半年里!他每次看到倩影,心里都在想:但愿,她有个不似亦邻那样凄苦的结局!
  念着亦邻,念着端木清,精神本已极度疲劳的齐非不知不觉进入到沉沉的睡幕中去……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红的色彩本来是温暖的,但隔雨相望反觉其冷,珠箔本来是明丽的,却出于灯影前对雨帘的幻觉,反显寥落而又迷茫。亦邻,本是在那红楼中候他花轿的亦邻;而端木清又仿若在珠帘后温情巧笑,眼波里闪烁着灵犀的光。齐非伸手去抓,就一下子醒了。
  他坐起于床沿,捂住了脸。在他怀中嘴角沥血、奄奄一息的亦邻,和那面色煞白、神情委顿、正自掩面哭泣的端木清,这两副画面不断交织重叠,几乎变化为一个人。为摆脱这种折磨,他匆匆捧起紫檀破,读了下去。
  门前奴仆勇如虎,陌上旌旗去如云。生长于侯门,已是他们的不幸,破浪、云景飒一走,拜门求亲者更是川流不辍、络绎不绝。连少钦一如从前那样以她作饵,诱惑金腰玉带的少年郎效力帐下,尽管他也一再向她保证:这些人,绝对不会成为她的东床佳婿。
  已经过了很久,外面的风声一点也传不进来,就连端木清端木泠姐妹,也须有连少钦的亲许方能来看她。而林寒总以这样的话回复道:“少将军事务繁忙,过几日再说罢。”这样,她宛如被软禁一样,连她们也见不着。
  哥哥他们是忙,南宫若看得出,且她直觉地感到,他们正忙于处理云景飒和破浪的事。可同时他们的根基依然稳固,兄长的从容不迫、气度镇定愈使南宫若不安:不知外面的破浪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事?
  她记得很清楚,当她哭着跪在兄长面前,求他将他们的定情金镯向林寒讨回时,兄长当时逼着她问:“在你心中,究竟哪个更重要?!哥哥同破浪,谁才是你最重要的人??”
  她面对兄长的声声逼问无法回答。在听到他第一声问起她就知道她最爱的两个人之间的战斗已开始了。厮杀已拉开了帷幕,两个人中无论谁落败,都会无限接近死亡;同时,她与破浪的未来也完了!连少钦是唯一能够成全他们的人,一旦破浪站到了连少钦的对立面,他们俩就绝对不可能了。即便最后胜利的是破浪,大王也不会毁掉云家之约而将她转许破浪。
  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发现她开始吐血。
  病因心诊而起,她知道。思念、失意、忧惶,以及各式各样的变故,已使她心力交瘁而伤了内脏。兄长延请名医,亲自端汤递水,直护理到她的病情稳定,方将她交付林寒;自己,又仿佛消失了一样。
  至此,她才真正的悲哀:两个最爱她的男人,或许,对她是很好,也很爱她,可同他们自己想做的事相比,她是这般轻贱,被他俩轻易地抛下,谁都不肯为她而停留、让步……这样想着,咽喉又是一股腥甜,她忙收回思绪,尽力不去想它。这时,一件长衣轻轻披上她的肩。手好轻,宛如兄长;语声低低缓缓,象破浪:
  “莫再想了,小姐;小心病又重发。”
  她回首,夏末的清晨有一个人站于她身后,原来是他!紫陌春风缠马足,长衫刺雪生犀束,一双向来冷静的眼,不意竟流落出深情。是他,林寒,原来是他!
  见是他,她的表情冷了下来。并不理睬,依旧沉思:他为何要弄出兄长的气态,讲象破浪口中说出的话?他究竟意欲何为?干嘛要这样折磨自己?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他要这样折磨于她?!
  林寒不是瞎子,看着她表情的变化,眼中的深情骤消。叫她不要想,她就偏要想下去,铁了心不听他的劝告!林寒说:“你想知道外边的消息吧,我来说与你听:云家联络了江湖侠士救助了不少忠良后裔,在有些地方,也抑制了我们势力的扩张,”他冷眼旁观南宫若关切的聆听、和那暗暗的窃喜,“果然是云家,很有些手段,蛮让你哥哥头疼的;不象那个破浪,一点用也没有,自那日被赶出府后便给少将军一纸调令到边塞平夷。本想让他死在那边,不过现在,就算他回来也无碍了;嘿、嘿嘿!”
  南宫若听到他的冷笑,不禁一个寒战,问:“为什么?”
  林寒道:“你没听说么?三朝元老葛白云家中有一道免罪的赦诏,岂不是天助你哥哥?我已经替他搞来了。”
  南宫若道:“葛太傅家不是被抄斩了么?既有赦诏怎自己不用?”
  林寒笑道:“我们自是先弄来这法宝再动葛家的。破浪此番就算有少将军的亲笔供词都动不了我们!”他环视房中,见四处俱是南宫若所绣猛虎像,便说:“我仍是喜欢你弹唱那些将军辞,虽然没有一支曲子是为我而唱;”他捱近她,温言和色道:“给我绣副鹰图吧,用来做本将军的旗帜!”
  南宫若把脸别开去冷冷道:“我不会。”
  林寒把手一招,黑鹰停落他臂上:“我把它给你留下,你就照它的样子绣。”
  南宫若断然道:“不必,我没空。”
  林寒邪里邪气地一笑:“明白了……也对;来人,把小姐房里这些绣品绣架,全部移走,连一根针一缕丝线也不许留下!”
  南宫若惊怒道:“你要干嘛??”
  林寒微笑着说:“小姐如今气血大伤,岂可再密密刺绣累损兰质?在下可全是一片好心!”
  南宫若怒声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管我的事!给我马上滚出去!”
  林寒居然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了:“小姐何必动怒,保重玉体要紧。小姐大概不知道,少将军已将小姐日后的一切,全都托付给我了!!”
  “什么……”南宫若为他言中的含义所震惊,但也马上会意:“是用那赦诏把我换了吧?”
  “可以这么说。”他语声朗朗地答道。
  “懂了,我……就值这个价?”她喃喃道。
  林寒温和地说:“但在末将心中,小姐是无价的。”
  南宫若注视他的脸,居然对他一笑:“多谢了,你退下吧。”
  林寒看到她的笑靥,反而有些担心,见她摇摇站起,便上前握了握她的手,但觉她十指厥冷,脉搏细速,心知不好,南宫若已“哇”地张口吐出血来。林寒忙扶住她,一面高声叫:“把药拿来!快把药拿来!”兰屏忙到侍娘那儿倒一碗药捧过来。南宫若瞥了一眼,挥手把药泼于地上,挣开林寒便往外走,正撞上走进门来的连少钦。在连少钦的环视下,屋内众人鸦雀无声。
  连少钦的目光最后落在南宫若身上。“为什么不吃药?”他沉声问道。
  南宫若顶住他的目光,反问:“你把我卖了是不是?”
  “为什么不吃药?这可是大王让自己的御医来给你看病下的药方.”
  “你又把我卖了是不是?!”
  药很快又送了上来。南宫若看看盘子,端起碗“啪”地摔到地上。连少钦望着碎片和立刻渗入土中的药汁,反手抡起巴掌打来,吓得众人惊叫起来,吓得南宫若也愣住了,不知道走进究竟做了什么,向来当她心肝宝贝的哥哥竟要打她──
  “将军!!”林寒伸手及时地托住连少钦迅疾落下的手掌:“少将军息怒!少将军,使不得呀!”
  连少钦亲自倒好一碗药,捏着她的下巴喂下去,然后抱住了她:“你不吃药是要死的!任何事都好商量,何必拿自己的身体来赌气?无论朝廷还是江湖,哪个都不及你重要。我不过想找一个最爱惜你的人,我有什么错;象破浪这样,连正义都不肯为你舍弃,怎么能给你幸福呢?”
  “哥哥,破浪……”
  连少钦打断她的话道:“记得我已问过你多遍,哥哥同破浪,究竟哪个更重要?!”
  南宫若垂下了头:“这、我……无法作出回答。”
  “无论你如何回答,”连少钦托起她的下颚,“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南宫若眼中闪出很久没有的光芒,她颤声问:“是真的吗?依然……永远??”
  “当然!连大王都对你动了心,世上还有能比你更珍贵的武器么?”
  南宫若的心猛然一沉:“武器?哥哥,我是人哪!”
  连少钦微抬眉骨:“哦?!”
  他举目环视诸人:“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把这些都收拾好?!哦,对了林寒,叫人把这些绣品绣料都拿出去。小妹现在身体如此虚弱,怎么可再弄这些玩意儿!等她复元了再搬回来。”
  林寒得意地笑道:“好啊!”
  南宫若目不转睛地望着哥哥。乌溜溜的秋波眼,似是正极力想搞明白他刚才怎么会有那种神态,此刻又作出这种决定?连少钦低头看她,亲切的笑意一如往常。他道:“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否则我如何向大王交代?”接着点了她的睡穴,亲自把她安置于锦床,这才离去。
  
  等待呀等待,她的等待永无结果。她终于知道什么东西杀人最疼;是软刀子!时间,时间就是能磨死她的软刀子。
  她终于也尝到锉骨扬灰的滋味。时间的磨盘一点一点磨,磨掉她的信心,她的力量,她的坚持与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破浪的信念被毁灭殆尽,如果说得知赦诏之事后,她仍相信破浪存有胜算,而现在她开始怀疑,开始害怕,害怕某一个清晨林寒就会跑来告诉她:破浪已经被杀了!
  她开始想端木清的话是不是正确:新旧交替的时代已经开始,她哥哥要将旧的正义踩在脚下,一面创造出新的正义!
  在这飒飒的初秋里,她的哥哥连少钦忽又回到她身边,就好象没有遇到破浪之前的岁月那样,关怀她,疼爱她;
  也困惑她。
  药方业已更换了三回。连少钦看过最近的这一张,放心一笑道:“这可好了!我一直在担心伤了你的内脏,现在看来已无大碍。不过仍是须多吃几付清肝、温脾的药知道么?御医的这张方子,如今正给你治脉络瘀阻。千万定时服用,不可再恣意任性。”
  新方子吃了几帖,南宫若只觉精神缱绻,身上无半点力气,她不想这样每日里昏昏欲睡的,连少钦说:“多休息休息有什么不好?在给你行瘀止血,自然是会困顿。多睡才能把病养好,乖乖吃药知道么?”南宫若又吃了两付,便不肯再喝了。哥哥一日三次的跑,端着药碗好言哄她,劝她,陪着笑求告她。最后,他也苦恼透了,说:“罢了罢了,晚上吃一付,至于日间,我用内力给你将脉络打通。”
  “不行啊少将军!”廊前的林寒走进来道,“一日须两三次,太折损功力了!”
  他一笑道:“那你要我怎么办?又不能不管她,我每日花来劝她的功夫,比在狂雄厅的还多,我不能什么也不干,光在这儿跟她耗着呀!”他回头看她的目光充满无限爱怜:“若能劝得她乖便也心甘情愿了……”
  林寒说:“一日要来两三回,算算时间也不少,还要耗损功力。”
  连少钦仍是笑道:“我已是焦头烂额了,若不然,你拿个好主意。”
  林寒一拱手:“愿替少将军分担!”
  连少钦看看他:“光我应允没用啊;你要给她治病,须得她不反对才行哟!”他意味深长地瞥瞥妹妹。
  南宫若心中一百个不乐意。她不愿林寒帮助她,可兄长眼中似有期待之意。他是如此忙碌!强敌在外,她不愿徒增他不必要的负担;虽然她心里对破浪的爱和思念不改,乃至更甚。她不能……让兄长为她分了心,输了性命!!她,缓缓点了点头,低下螓首,未见惊讶的林寒眼底透露的温柔,还有眉间隐不住的喜色。
  连少钦扶她入了帐,坐在她身旁将功力传入她脉络。她感觉到由他双掌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的一股气,无论杀多少忠良,他毕竟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这样的疼爱她,却要与她心爱的男人一决生死!哦,上天为什么非逼她在这两者间选择其一呢?宛如一把双刃剑,既伤了她最亲的两个人,也伤了持剑的自己……
  林寒脚步轻缓地走近兰帐,凝视美如观音的南宫若,她双目紧闭,晶莹的泪珠滚下面庞。林寒的眼神又恢复冰冷:即使会吐血也情愿想着他,她爱他怎么会爱得这样?那个破浪,究竟有什么好?!……
  来势汹汹的呕血之症随着兄长和林寒每日真气的灌注,以及御医的精心良方,如此三管齐下,开始如抽丝般一点一点好转起来。那曾经以为消淡了的爱护渐渐又充沛了她的世界,这使她寄望于兄长对破浪能手下留情;事实上为了慰籍她,连少钦终也在她面前亲口允诺了不杀破浪。那个林寒,每天一来就给她运功,运完功就走,一句话也不说,片刻也不停留,莫非兄长对他发了话,不让他再欺负她?
  秋尽的一天里,哥哥来陪她到花园,赏那正得意的枫林。在百花萧条的寒风里,这枫叶,红得有些悲壮。哥哥注视她良久,说了一句话:
  “小妹,说服破浪回来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知当连少钦离开她的时候,她已然、什么都答应了。
  逃兵!她是一个逃兵!!多么的可耻,当他离开她的时候,承诺了会支持他;当他在外,面临劣势的时候,却背叛了他。可是、可是──她太希望他能回来,回到她身边来,陪着她。
  她太希望平生最爱的两个男人能和平共处;然而她为什么没劝过她哥哥,却答应了哥哥说服破浪?
  也许潜意识里她知道:兄长,是不会为她改变主张的;而破浪,却会被迫放弃这场必败的战役。
  为何比乘此机会叫破浪带自己逃跑,去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可她实在舍不得父亲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多年的好友和这府内绿树白华仙世界;也许她还舍不得这养尊处优的生活,金奴银婢的岁月。
  也许,在她心里,正义与邪恶的界限本就不是十分的清楚,对她而言,只需要和她心爱的人能在一起。毕竟,她不过是一个只知花深与花浅,不理人间乾坤更的皇家小女儿……
  次日,在林寒的安排下,她与破浪见了面。
  “你好吗,小姐?”破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没有回答,只在斟酌着需如何开口,“云家全力出动,这些日子全亏了他们。然而我,被皇上调往漠北,打了几个月的仗,昨日才回京──一事无成,”他低低苦笑,依旧看着她,“我准备,明日就往金殿上书。”
  “破浪!”南宫若猛然扑入他的怀中,“你还爱我么破浪?”
  “当然,小姐!我天天夜夜都在想念你。”他有些诧异,温存地搂住她。
  “能答应我一件事么?能为爱我答应一件事么?”她将泪眼埋入他宽实的胸膛:“放弃那件事回到我身边来吧!可以吗?”
  他惊讶地扶开她:“你在说什么,小姐?你再说一遍!”
  “我……希望你放弃,你肯为我去做么?”她感到背叛的羞耻,却不得不说。
  破浪的目光变得深沉。他沉声道:“这不是肯不肯为你做的问题;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南宫若摇摇头,泪如断珠一样垂落。破浪抚去她的泪,疼惜地问:“别这样……别瞒我!他们怎么你了?”
  他们?他们对我很好……我只知道,曾经有一段日子,在我心中,一点希望也没有,一点光明也看不到。想你想到吐血,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我真的无力再熬下去,那把双刃剑已刺得我满身是伤──
  “林寒为兄长取到了葛太傅家那道免罪令,你再上书也已无用,林寒立下如此大功,哥哥已有意将我许他,倘若你再不回来……”
  破浪拧眉道:“难不成葛太傅家也已遭毒手?他们在朝中能这样肆无忌惮也是我的过失。我若能在出征前就递上奏折……免罪令是对忠良的嘉奖,不是奸佞的护身符。邪不胜正,我明日就向圣上禀明一切,将奸佞绳之以法,肃清朝纲!”
  “你以为光凭一本奏章便可扭转乾坤?你怎么不明白,哥哥已经生杀予夺,有了免罪令更是如虎添翼,一手遮天。。放眼朝歌,还剩下几名忠良?还有几位大臣,敢和你站在一道共同指证这一切?我劝你停止这种无谓的努力吧!”
  “不能停止!还没有试过,怎可妄言放弃?”破浪非常坚决地道,“何况已有这么多忠臣明知是死,仍然抗争到底,我又岂可临战脱逃?”
  “不战必败之战,这句话兵法上还有吧?”南宫若拉着他袖子,“人家去送死,难道你也抛下我去送死吗?!”
  破浪挽住她,好言哄道:“我明白,你担心我的安危;放宽心,不要怕,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你不记得邪不胜正这句话么?”
  她,沉默了许久,当她再抬起头来时,她的表情很冷,声音更是透着陌生的寒意:“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正义只属于胜利的人,强大的一方;你之所以抱定那种宗旨,是因为你自信是正义的,更因为你本身很强大,但倘若你败了呢?到那时你就是‘邪’,就是叛军,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破浪用震惊的目光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南宫若抬起眼与他对视,她的目光象冰一样:“我说,我怀疑你永远不会成功的!执着于这种无谓的真理,只会反受其累!哥哥有那么多人帮助他,但你只有云景飒的帮助,而且,他是你的情敌,你不记得了吗?”
  破浪凝视她,缓缓道:“我从不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南宫若幡然惊醒,她惊得自己捂住自己的口。她这是怎么了?方才那一刻,宛如着了魔一般,说出的那些话就象连少钦的口中所出!破浪的双眼,宛如摄妖星般直剜进她灵魂里去,她在他的审视下羞惭了,道:“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你抛下我去了远方,我本是个弱者,无力执拗地对抗。破浪,我求求你,你回来伴在我身边吧!”
  她啜泣的乞求令破浪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替她拭泪:“小姐,小姐,别这样!等这一切过去了,到时候,我就求大王赐婚,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好吗?”
  他温柔地来吻她,却被她一把推开问:“你说的一切都过去是什么意思?是致我兄长于死地?!破浪,告诉我:倘若你们成功了,你拿我兄长怎么办?你会杀他么??哥哥他是要篡位,篡位!你以为我能活吗?”
  “我……此事得由圣上定裁。万一圣上龙怒不消……”
  “那你就要杀我胞兄了么?”南宫若又气又急,说:“你可知,他却是不会杀你的!”
  破浪咬牙道:“是么?那我多谢了,但是,我却不能不设法阻止他。若容他继续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世人遭殃受苦,所以,请你一定……”
  “你不忍世人受苦,难道就忍心我日日遭受煎熬?人世间的正邪又岂是你一人可以扭转!你不记得我哥哥曾对你的许诺了么?何必管朝中、人世,你只要记得南宫若把自己的一切都托给了你!!”
  他们目光交缠。南宫若柔声道:“这世间有那么多人,让他们去操劳这一切。倘若一定要有人成为祭品,干嘛偏要是我们?回来,陪着我,这世上有无数的人,而你只有一个我,我也只有一个你!!”
  良久,破浪说道:“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这样想,这世间,便没有人为正义而战了!”
  “身为男儿,在这世上有太多发自真心而战,也有太多不得已而战。卫国杀敌,我是发自真心而战;征讨弱邻,我常常是不得已而战。与令兄为敌,我内心是不得已的,如果可能,我真的希望能为他效力,正如我以前做的那样;然而现在,我只知道,身后有一支不强、但也不弱的队伍在看着我,身为主帅而临阵脱逃,将会使此仗溃不成军。我不能留下云景飒等人孤军奋战,因为即使他们武功再高,也无法同这个国家的军队相抗。
  所以,请你一定体谅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你也不希望自己爱上和看好的人,是那样一个卑鄙无信的胆小鬼,对么?”
  看到他深情而略带忧郁的双眼,布着血丝,然而清澈、坚定,如闪电,如寒冰,她突然明白了,开悟了,她完全明白过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明白过来。
  (十五)
  这才是她当时在樱花树下爱上的男人,难道不是这样?
  原来他一直在想,究竟如何才能配得上她。强大、勇敢、善良、一身正气,耿直、忠诚、坚韧、傲骨天成!起初为了她,已把这一切统统抛弃,如果这是爱,那他已爱到了极限。
  然而他们还是感到不安,感到危险、感到心虚,所以破浪才发现并不是要占有更多荣耀与权力、才是爱她;并不是要成为她兄长的心腹、才是爱她;并不是舍弃了自己、一味迎合,才是爱她;
  为所爱之人找回真正的自我,破浪比她更早明白了爱的真谛!
  这数月来,在那苦寒之地鼓舞他坚持下来的居然是她的存在!因为京城有一个南宫若,破浪才更加勇敢地与邪恶对抗着。
  起初、因为爱她而跟从;如今,因为爱她而离去。
  初见的那一刻,巍峨的樱花树为何反不是视野的重点?
  因为破浪、从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爱上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南宫若望着他极轻柔地笑了。她说道:“将军拔剑倚天起,我愿化长风绕战旗。”
  破浪忘情地把她搂在怀里,语声激动地诉说着衷肠。南宫若温柔地倚着他胸膛道:“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背叛你。”
  “小姐,你答应少将军的可不是这样啊!”伴着微怒的语声,林寒跨进了房来,“真是好笑,你却反要被他说服,背叛你兄长么?”
  “林寒,你敢偷听我们谈话!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
  “小姐别发怒,小心气大伤身。”林寒撇撇嘴:“在下可懒得看你们小俩口卿卿我我,甜得发腻!是你兄长少将军命我前来监视;少将军许是早就意料到这一幕了吧──小姐你说是不是?”
  南宫若咬着嘴唇默默不语,破浪拉起她的手道:“我先回去了。”南宫若点点首,破浪便往外走。
  “站住!”林寒“唰”地打响长鞭拦住破浪去路:“我要杀了你!”
  “林寒,我兄长也说过不杀破浪难道你忘了么?”南宫若挡在破浪身前,缓缓扬起一指点住了他:“你要违反我兄长的命令?!”
  他“嘿嘿”冷笑,说:“在下很乐意明早亲眼目睹小姐的心上人在朝堂上的惨败,不过,我还有一笔旧帐需同他算:也许,他自己都早已忘记曾在小姐面前斩伤于我!”
  破浪缓缓拔出佩剑。他们四目相对,黑鹰扑扇着翅膀,在寻找着机会。
  突然之间两团烈火的迸发,长鞭与存忠剑纠结在一起,黑鹰在空中发出犀利的叫声。她只看到衣袂飘动,剑冷鞭啸,心中又急又怕,方欲高声“破浪小心”,一提气,顿觉嗓口一阵腥甜,心知不好,忙暗稳住心绪。此时,交战中的林寒还在说着:“小姐,你可看好了:我要违背少将军的命令,在小姐面前杀了他!呵呵,你要看好了!”
  南宫若眼前一阵发黑。此刻,林寒与破浪双双跳出战团,林寒微微急喘着,却仍笑道:“小姐,你就这么放他走么?他这一走,又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转,也许就回不来了……”
  破浪额角渗着细汗,咬紧牙关,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小姐,你真的舍得么?要过多久才能再看见他?他一去,就是杳无音信,你只能在花园里,看着花开花落,让时间磨掉你的信心,害怕某一个清晨,什么人便跑来笑着告诉你:破浪的死讯!……”
  这番话落进南宫若耳中,宛如钢锤一记记落在她心头,句句是她所痛,字字直锥心魂。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再难强抑,哇地一声喷出朱唇,染得面前美丽的双心兰血迹斑斑。破浪和林寒闻声一看,大惊失色。破浪退至她身侧,伸手挽住她纤腰,南宫若足下一软,坐倒在破浪怀中。
  “南宫若、南宫若、你这是这么了?”他的呼唤历历在耳。
  “怎么了?她想你想得吐血!我和少将军好不容易把她快要治好了,你又将她害成这样!”林寒的声音似远还近。
  “是我把你害苦了!是我把你害苦了!”
  她勉力睁开双目,想要安慰他并非是他之过,一张口,又一口殷红的血呕在他衣襟上。她愈想忍住气息向他说话,愈是一口血一口血地往外涌出。她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里滴滴答答往外沥。她抬眼看见破浪目中的震惊与悲痛,南宫若此时自己也吓坏了:从未吐过这么多血,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破浪!!她这般爱你,你竟这么忍心,连这一点牺牲都不肯为她做!难道你要看她死么?!”林寒带着怒气地指责道。
  南宫若看着破浪。那种面对所爱之人束手无措的痛苦与悲凉,只能紧紧抱住她的绝望,破浪眼中写的全是凄楚。她心爱的人哪!意气飞扬的他……南宫若扯动嘴角给他一个宽心的笑,殊不知破浪看得肠断魂消,勉力轻轻道:“无妨,你别担心,我不打紧的。”
  林寒,带着他们不常见的怒色,站在破浪背后道:“既然你不打算救她,把她给我!少将军早已将小姐的一切都托付与我,把她交给我!”
  破浪没有动,林寒“唰”地打起一声响鞭:“你已经没有权利抱住她了!把小姐交给我!!”
  黑鞭如一条蛇,吐着舌信直咬过来。
  破浪突然扬出手,抓住了蛇身。
  林寒眉间一寒,将鞭柄狠狠往回一带。
  鞭身上的百淬细金钩,全部竖了起来。破浪没有松手,甚至连头都没有抬。黑色的鞭身从他紧握的拳掌中抽过,变成了沥血的软鞭。
  “我答应你。”
  “破浪!”南宫若伸出双手,想要掰开他那只握住荆鞭的手,“别这样!破浪……”
  林寒也感到有些意外,他笑道:“哦?那很好啊!遗憾的是,你又得干那种为你所不齿的事了,也许,比你以前所受命的还要凶险、邪恶一百倍!你这个正义英雄,能受得了么?”
  破浪说:“只要你不折磨我的南宫若,我不管它是邪恶还是凶险!!”
  “破浪啊!!”南宫若看到他咬牙低吼的模样,心都碎尽了。
  “欢迎欢迎!──我再与你介绍一个新伙伴,”林寒面向门外阴影处道:“你可是答应过,只要破浪将军点头,你也同样的哟!如今……”
  阴影里步出的是云景飒!他望着破浪缓缓道:“我没想到你竟会答应。”
  南宫若再回头来看破浪,她竟见破浪的虎目之中是滚滚热泪,他不想被人窥见,却怎生瞒得了她?鲜血,仍在唇角沥沥而下,南宫若只见眼前金星冒个不停。这连连的变故和悲惨的现实,已熬干了她所剩无几的精力,她在破浪的怀中失去了知觉……
  仿佛,有人在耳边说着话,亲切、又是那么陌生。
  摩挲她面际的手,带有股淡淡的金创药香,她握住了那只手,紧紧的欲把他留在身旁。她轻睁星眸,看见──
  只见连少钦微皱龙眉的样貌:“小妹,你担心死我了!”他始显宽心。
  南宫若低头去看那只手,他的手心里渗着鲜血。
  “为兄在宫中教授太子武功时,不慎弄破了手。”南宫若放开他,闭上了双眼。连少钦俯下身,轻轻耳语道:“别担心。‘他’的手,是我亲自给他上的药。”
  南宫若睁开眼,目光在房内搜索。围拢过来的有云景飒同林寒,独独不见他的身影。连少钦道:“我让他先回府去了,你这副样子,他看了岂不担心;你要见他么?我命人将他请来可好?”
  南宫若沉默,俄而摇摇头道:“请转告他我已痊愈,叫他宽心。”
  连少钦的眼神里显出一丝痛惜,派了一名下人去办,对她笑道:“小妹为哥哥辛苦了。谢谢你,你要好好将养!”
  南宫若别过头去,泪水横入鬓发。连少钦安慰地拍拍她,叫过云景飒低低嘱咐了几句,便和林寒双双走出她的房间。云景飒将她轻轻扶起,一股浑厚的力量抵着她的后心传入她体内。南宫若幽幽道:“前功尽弃了么?”这是第一次她和云景飒说了话。
  “我等保护的那些忠良后代,已全数交给林寒了。”
  “会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早已全部杀掉了。”
  南宫若道:“全是我拖累破浪……可是,你为什么也要回来呢?”
  云景飒扶她躺下,走到门边:“因为,我无法让他就此得了你!”他一甩帘,走了出去。
  门庭外,连少钦把林寒已逼到院角,正杀气腾腾地说道:“幸好她平安无恙,否则我定亲手拆了你!”
  林寒身无可退之处,犹满不在乎地道:“办得不好吗?”
  连少钦缓缓道:“办得不错,我很满意……只是,破浪都已同我说了,你竟敢逼得她吐血!你不知道她是我妹妹吗?!”
  “破浪么?”林寒悠哉悠哉地说道:“破浪他说谎。”
  连少钦道:“破浪是不会说谎的,他说什么就肯定是什么;你竟敢逼得我唯一的妹妹这样的吐血!”
  林寒笑道:“你现在知道宠爱她了么?这很好,少将军,”他凑上一步低低说了几句话,连少钦脸上微微露出惊愕的神情,怔了片刻,沉声道:“好吧,这次便算了。以后,不许你再欺负小妹,如果再让我知道……”
  林寒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怎会欺负于她呢?我还准备同南宫若小姐成亲哪;你同意吗,少将军?”
  连少钦低头沉吟,一抬眼,看见立于不远处的云景飒,连少钦便道:“随我去狂雄厅谈吧。”云景飒看着他们俩渐渐的远去。
  林寒啊林寒,清亮的魔;不知不觉间已在每个人身旁撒下看不见的魔障。
  破浪啊破浪,象一只被强行驱使的怒虎;连咆哮中,都满是无尽的悲愤。
  连少钦啊连少钦,在你心中真正最爱的是什么?
  魔魇扩大地笼住了更多人。
  首先,是云家的全力投入,继而带动了这个江湖里的绝大部分。邪道中人,如飞蝇嗜血般投到门下来;正道中,有些人被骗加入了进来,有些则遭到暗杀,遭到诬陷,身败名裂而死。那齐非还是个飞扬多情的惨绿少年,正在一力苦求玄玉把长公主下嫁给他。后来,因云景飒的情面,他还是留下了心仪已久的亦邻长公主,同云景飒一起去了西南。
  其次是端木泠有一天突然独闯了狂雄厅。当她绿袂飘飘,一管端木泠,一双冷目,俏生生立在厅堂,厅堂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狂雄厅的机关甚为厉害,而这突然闯入的女子,更是美丽非凡。她双颊微泛轻红,呼吸略见急促,冷目将人一扫,让人不由自惭形秽。端木泠哼哼冷笑,语调透着傲气:“我这武功还行吧?”她拿笛管将众人一点:“你们中间,有谁敢夸口:能和我一样闯一闯这机关密布的狂雄厅?!”
  连声音都象冰泉水一样,众人面面相觑,连少钦清咳一声,遣众人先行离去。正堂里他和她,默默无言地对视着。
  “我在等你,”他反剪了双手,傲翘、而宽和:“说吧,你想要什么?”
  “连少钦,你太卑鄙了;你的卑鄙简直超过了我的想象!南宫若真可悲,竟会有你这样的兄长!”
  “你跑来就为跟我说这个?未免太有闲了一点吧,外头那些机关可都能要了你的命。”他笑着打趣她。
  “你荼毒忠良,枉杀无辜,上欺圣主,下辱臣民,就连自己胞妹也可用来作饵,诱惑那些轻浮少贵、狂蜂浪蝶,这些都还罢了;可是如今,还以南宫若的病势逼迫破浪,叫他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
  “破浪将军想娶小妹,自然须有所贡献,”连少钦打断她道:“林寒替我在朝中铲除多少异己,又劝服破浪和云景飒回来,别的不说,已有这两件大功;云兄弟替我掌理整个江湖,也是深得我心;破浪倘要娶到南宫若,须得比他们做得都好。”
  端木泠道:“我虽不晓破浪为你做过多少事,但他一直在为你拼死奔波,这我是亲眼所见的。但他身在朝廷,不能象云景飒那样逍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只要他达到你所要求的,你就终会让破浪娶到南宫若?”
  连少钦说:“那是自然。他是我妹子唯一看上的人,我怎么样也要让她如意。只是他总也得建两桩大功,至少和林寒差不离吧?”
  端木泠道:“他没有林寒那么坏,建不了那种缺德功勋!”
  连少钦瞟一眼门外:“哦,那么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打发林寒呢?”
  端木泠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道:“连少钦,我今日到此,就是要对你说,我……端木泠可以任你差遣。”
  “哦,将功劳记于破浪名下?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连少钦笑道:“不枉我家小妹与你亲好,泠贤妹竟是这样一位重情义的……”
  话未说完,端木泠已涉步而去。性子如此之烈,却仍为那个人向他折了腰;终是皇室之女,就连被迫的臣服,也仍是那样傲翘。
  “泠姑娘,我真的那么糟糕么?”林寒在门口笑嘻嘻地拦住了她。端木泠一双俊目,斜斜地打量他,一声不吭。“真没想到,你肯为他这样做!”
  “走开!让我过去!”端木泠冷冷道。
  林寒道:“真是不明白,你姐姐那样聪明,你妹妹那样精刁,你怎么这样笨:用这种方式来援助他,你未免太伟大了。破浪若娶了南宫若,那你还有什么戏唱?……”
  端木泠骤然怒视,她缓缓向他移近面庞,说:“你可别逼我杀你!”
  林寒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许久,突然吐出几个字:“不过,你不知道么?大王也一直很想得到南宫若!”
  端木泠一惊,问:“为什么?”
  林寒道:“因为大王说,只有夜来国的公主和舞月国的王所生的孩子,才能把舞月国发扬光大。”
  连少钦走出堂来,站在了林寒身后。林寒回头笑道:“少将军,端木泠姑娘能加入,应算在我林寒的功劳簿上的吧?”
  连少钦笑着摇摇头:“她肯来,应给破浪记上一功,记一大功。”
  再接着是端木清,那一天派人来请少钦过去。他过去了,端木清缓缓说:“我听端木泠说了,也听南宫若经过;我只想问问你,南宫若的婚事,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少钦道:“林寒既勇且智,云景飒眼下又有那么强固的实力,破浪总要有点他俩没有的东西,除了对我的不臣服,以及南宫若的爱。”
  “我就知道,光靠破浪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战胜林寒的诡计和云家的实力,”端木清咬咬唇道:“所以,破浪有端木泠相助,再加上我。”
  “清妹,你可想清楚,上了这条船,想再下去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端木清抬起一双动人的眼:“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帮助?我已经决定了。破浪有和南宫若的感情,有他的实力、诚心,有端木泠的鼎力相助,再加上我的心智,他应该够格和云家一斗吧?”
  “啊……是,是,果然是好资本。”
  “破浪如果不能胜过整个云世家,就不能和南宫若在一起吧?”
  “如果他不赢,他绝对没有希望。”
  端木清的双眸仿若两颗寒星,说道:“你是说,哪怕他赢,也有可能没有希望?”
  连少钦笑着站起身来:“除非你希望这样。”
  他走出房门,遇上了等候已久的林寒。
  “难不成,少将军又平空得了一件宝物?恭喜恭喜,少将军,要再给破浪记上一功吗?”他半开玩笑半是真地说着。
  “不!”连少钦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一功,是我的!”
  两个人同时地,哈哈朗笑不绝。
  
  (本杀贴请风涧玥饮一碗千年人参汤)
  


第七届群杀『烈火如歌』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19帖)

(作者:爱小散;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1/5 21:48:48)

[2-13]动如参与商(帖杀[烈]亦邻,参评) [烈]映瑶

人生就像一出戏,我们也是戏中的人
  
  第一场
  时:夜
  景:野外
  人:尉迟韶佳筱若
  
  草长莺飞的季节,野外的天空繁星如坠,只是这样的夜晚终究不是让人能够有闲情去吟颂的。
  如果她不是生长在帝王家,一生下来就得背负着无法推卸的责任,让她在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岁里经历那场一个女孩子本不该有的回忆。如果她只是生长在平常家,不会遭遇那段历史,她是否会过得很快乐?尉迟韶佳望着熟睡的筱若,她在睡梦中仍然紧锁眉梢,小脸因为日夜长途跋涉而显得很憔悴。尉迟韶佳蹲下身来用指腹轻轻的舒展筱若紧锁的双眉。
  尉迟韶佳:筱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在你身旁为你分担!
  话语轻的像是自喃,但却是一个深深的承诺。
  尉迟韶佳面向东方,他的国家舞月皇朝便在那里……(镜头随着尉迟韶佳的视线渐渐的拉远,延伸至发生在那天夜里的故事)
  
  第二场
  舞月历627年,舞月皇朝第二十三代王流荧的四十大寿(字幕缓缓的滚动)
  时:舞月皇朝王流荧的四十大寿
  景:舞月皇朝宫殿内
  人:舞月皇朝王流荧、舞月皇朝小公主筱若、凉颜、尉迟韶佳、满儿、金子鉴,舞月皇朝众侍卫、刺客(以上人物因为主哨有过详细的介绍,在这里就不重复注明了。)
  
  镜头投向舞月皇朝的建筑。蓝色苍穹下舞月皇朝宫殿印射出恒古的厚重,必竟这是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这座宫殿凝聚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它是那样的威严不容侵犯。此时,舞月皇朝宫殿里张灯结彩,一片祥和喜庆。在后花园里某棵大树下,正主舞月皇朝第二十三代王流灾一脸忧愁的凝视着远方,身旁的凉颜安静的陪伴在他的身边。
  凉颜:皇兄,今天是您的寿诞,您应该在前殿接见前来拜贺的众人,您怎么还赖在这里偷懒呢?
  流荧(呵呵一乐):凉颜你不是说我赖在这里偷懒么,你可知人生偷得半日闲是多么珍贵。真羡慕筱若她们年少不识愁滋味啊!
  (远处筱若小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满儿正在池塘边摘盛开的莲花。筱若探出去的身子似要掉进池塘里,惊得满儿一声声的埋怨。)
  流荧:御前侍卫金子鉴可在。
  金子鉴(抱拳施礼):末将在。
  流荧:好好看顾筱若公主。前殿太过吵杂,让她在这儿玩会,呆会宴席开始了再护送她过去。
  金子鉴:末将遵命。
  (流荧的御辇浩浩荡荡的往前殿而去。)
  
  第三场
  
  时:夜
  景:流荧的寝殿
  人:舞月皇朝王流荧、筱若、凉颜
  
  夜渐渐的深了,因为夜晚的来临,前来给流荧贺寿的人渐渐散去,整个宫殿显得空荡荡的。舞月皇朝王的寝宫内,流荧的脸上有着喝酒才有的潮红,宫女们侍侯流荧梳洗就寝,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平常做的事情。
  流荧来到暖阁,暖阁里坐着流荧的妹妹凉颜、筱若。待流荧坐定,筱若乖巧的坐在流荧的身边。
  流荧:今天是我的寿辰,是件值得可乐的事情,如果是在平常人家,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坐在一起说说话,就像此时我们三个人在这暖阁里。可是我们却是生长在帝王家。
  凉颜:皇兄,这样的良辰可是本不该多愁的呀!
  筱若:是呀,父王,就像皇姑说的。父王,虽然这样的时光很短暂,但也是幸福的呀。
  流荧慈蔼的摸了摸筱若乌黑的头发哈哈的大笑。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话着平常人家的家常话,气氛一团和乐融融。渐渐的,天边显出鱼肚白来,流荧起身看着窗外。
  流荧:凉颜,时候不早了,现在回府已是不妥,你随筱若一起去她的寝宫里歇息吧。
  筱若:呀,太好了,皇姑姑和筱若一起睡,筱若好久没和皇姑姑一起睡了。
  此时筱若高兴得竟不顾形象的跳了起来,凉颜笑着冲筱若点了点头。
  筱若:那父王你也早点歇息吧,明儿还要早朝呢,孩儿和皇姑姑回孩儿的寝殿了。
  流荧点了点头。
  ……
  
  第四场
  
  时:夜
  景:舞月皇朝宫殿内
  人:舞月皇朝王流荧、筱若、凉颜、皇后文洛歆、大公主飘絮、二公主绯燕、右丞相连少钦、左丞相尉迟千帆、满儿、金子鉴,舞月皇朝众侍卫
  
  一行人行至筱若寝宫前,待要进屋时便听到一声尖锐的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一声声传遍整个宫宇,凉颜和筱若顿时花容失声,连忙转身奔向流荧的寝宫。
  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毫无预兆。凉颜和筱若赶到流荧的寝宫时,只看到流荧静静的躺在床上,很安静很安静!筱若扑向流荧渐渐冰冷的身体上,紧紧的抱着。
  筱若:父王,告诉孩儿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王,跟筱若说说话,就像刚刚我们在一起说话一样。
  凉颜:(悲恸的)筱若,你的父亲去了。满儿,快扶起小公主!
  太监:皇后娘娘、大公主、二公主驾到。
  顿时流荧的寝殿内挤满了一干人。不多时,右丞相连少钦、左丞相尉迟千帆也赶进了皇宫。
  皇后他们因为右丞相的一番劝说而各自回到自己的寝宫准备舞月王的丧事。
  
  第五场
  
  时:夜
  景:筱若寝殿
  人:筱若、凉颜、满儿、尉迟韶佳
  
  小公主筱若的寝殿内,闻讯赶来看望自己母亲的尉迟韶佳。
  凉颜:韶佳,这肯定是场阴谋,你立刻带筱若离开这个宫庭,去踏雪山庄找云景飒。
  筱若:不,皇姑姑,筱若不会离开父王身边的,决不。
  凉颜:筱若,乖,现在事态严重,皇兄的突然暴毙,这里面肯定有很大的阴谋,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你。将来能否替你父王复仇,还得靠你呀!
  尉迟韶佳:母亲,我一定会尽全力护送公主去往踏雪山庄。
  凉颜:韶佳,趁现在宫庭内一片混乱之离,你立刻带公主和满儿混出宫去。满儿,路上好好照顾公主。
  满儿:是!
  尉迟韶佳:母亲保重。
  夜是一切隐秘活动的最佳屏障。尉迟韶佳带着筱若和满儿隐在夜色里悄悄的往宫门而去。
  
  第六场
  
  时:午时
  景:尉迟府
  人:尉迟千帆、凉颜
  
  隔日,舞月皇朝便传出小公主筱若出走的消息。顿时引来朝野一片哗然,各方猜测纷纷沓至。更有甚者说小公主筱若是畏罪潜逃。
  尉迟千帆(重重的把奏折摔在地上):这些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编出这样的故事来?
  尉迟千帆着一身灰色布衫,国字脸,因是武将,性格豪爽,为人正直。凉颜将茶杯端给尉迟千帆。
  凉颜:相公,何事生这么大的气?
  尉迟千帆:有人居然提议追捕筱若公主,说是怀疑筱若公主刺杀皇上,所以才畏罪潜逃,真是气煞我也,皇上尸骨未寒,居然这样来抵毁皇上最疼爱的小公主。
  凉颜:这便是有心人开始行动了。
  尉迟千帆:他们到底想怎样?
  凉颜:这还看不出来吗?
  尉迟千帆:(怒发冲冠)什么?有人趁先皇未立储君想取而代之?这些人真是可恨,真是可恨,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凉颜起身拉着尉迟千帆的手,紧紧的握住,她脸上淡淡的表情被严肃所替代。
  凉颜:相公,答应我一件事情,好吗?
  尉迟千帆从未见凉颜这般严肃,平常的凉颜总是很温和的微笑,那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此时,他清楚的感觉到了凉颜的怒气,他知道,凉颜生气了。
  尉迟千帆点了点头:你说!
  凉颜:相公,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定要全力维护皇兄留下的这片江山,只需要三年,只保三年舞月皇朝的平安,好吗?
  尉迟千帆:好,我们相约三年!
  
  尉迟千帆紧紧的抱住凉颜,能够相像得到,这三年的时间何其坚难与难熬。
  
  第七场
  
  时:
  景:皇后寝宫
  人:皇后文洛歆、连少钦
  
  皇后的宫殿此时大门紧闭,连守卫宫门也侍卫也寥寥无几。宫殿内,皇后接见了当朝右丞相连少钦。
  文洛歆:连丞相,如今朝野动向如何?朝中可有立谁为储君的意向?
  连少钦:已逝君王只留下三位公主。二公主绯燕乃庶妃所生,而且为人生性淡薄,对于争权之事应不足为虑。三公主映瑶更是身份低微,朝中更无依靠,这个也不必担心。我们现在担心的是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筱若,而且君王曾有意立她为储君,再者她与左丞相尉迟千帆一家走得甚近,所以,她是大公主能否成为新王最大的绊脚石,我们必须得除去她。
  文洛歆:丞相可是有好法子了?
  连少钦:当然!
  话音刚落,连少钦紧紧的抱住文洛歆,往内房走去。
  ……
  
  第八场
  
  时:晨
  景:长亭
  人:尉迟韶佳筱若满儿刺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筱若看着地上的一行字,泪如雨下,她此时对流荧有着无尽的思念,她知道,她将永远也见不到她可亲的父王了。
  最是离人的眼泪让人无法承受,尉迟韶佳不忍看到筱若这般伤心,他要分散筱若的注意力,唯有给她一个信念。
  尉迟韶佳:若,我们该起程去踏雪山庄了,为了给你父王报仇,我们得尽快赶去那里,这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我们要坚强起来!
  筱若果然收起伤心泪,她用手抹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点了点头。现在的筱若谁也不知道她是舞月皇朝的小公主。此时的她一身小书童的扮相,粗布的衣服遮住了她身为公主的气质。
  只是这复仇的道路总是坎坷。
  一声声惊鸟急骤而起。尉迟韶佳忙横剑当胸,环顾四周,满儿紧紧的拽着筱若的胳膊,她也感觉到了危险。
  这座长亭被一群蒙面人紧紧的包围了起来。尉迟韶佳拈着剑诀,那帮刺客仗着人多先发制人,所以的兵器皆指向尉迟韶佳。只是他们太低估了尉迟韶佳的能力,几招下来,有几名刺客便莫名的死在尉迟韶佳的剑下。
  但他们仍没有放低对尉迟韶佳的攻击,而且攻势越来越猛烈,并且刺客分出人手来去捉筱若,这令尉迟韶佳更处于被动。
  此时尉迟韶佳了保护筱若,有了拼死的念头,于是手上每招便是杀诀,刺客死在他的剑下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尉迟韶佳有些疲惫了,刺客也渐渐的生了畏惧之心,慢慢变得毫无战斗之心,这给尉迟韶佳喘息的机会。
  终于,战斗在刺客的逃走而告终,尉迟韶佳身上多处严重受伤,终因失血过多一头栽在地上。筱若一把抱起尉迟韶佳。
  筱若:(哭着)韶佳哥哥,不要丢下若,若好害怕,韶佳哥哥,你醒醒啊,醒醒啊!不管怎么样,若不会让韶佳哥哥丢下若的,现在哥哥不能走,那若背着韶佳哥哥一起走到踏雪山庄。
  有一条路是直直延伸至踏雪山庄,筱若背着尉迟韶佳,顺着这条路,走了很远,很远……
  
  


第七届群杀『烈火如歌』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15帖,此为第20帖)

(作者:爱小散;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1/5 21:50:00)

[2-14]游戏的故事(帖[烈]紫伊,参评) [烈]蓝颖

游戏的故事(帖[烈]紫伊,参评)

开启了虚拟游戏仓的开关,熟悉的音乐响起,缓缓地进入了《舞月皇朝》的游戏界面。
在这个让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假的环境里,小刀叹了口气。
靠着贷款靠着勤工俭学,小刀好不容易从那个三流大学毕业,但是毕业就是失业,无权无势没有背景的小刀根本就无法找到工作。
现在是精英社会,你受到良好的教育就会找到好的工作然后获得高收入,然后子女继续接受良好的教育,形成良性循环。如果你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工作自然也不会好收入也不会高,子女的教育可想而知了,这样形成恶性循环。
小刀以前家庭条件还好,可是在10年前父母一场车祸后一切都变了样,大学这五年(留级不行啊)别说恋爱,连女孩的手都没碰过。
难道平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当虚拟现实技术被解决后,一切都被改变,如果你运气好在游戏中捡到一件神器,高价卖掉它,你的孩子就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你就可以搬到中心城区居住,那么你的生活就会向好的方面改变。如果你游戏玩得好,天啊,你会面对无数的橄榄枝,各大公司就会开出高薪高待遇招揽你。
小刀就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拿着最后的500元星际币投入到淘金者的行列,游戏淘金者,使他们这类人的总称。
********************************我是告密的分割线:作者还是在凑字数******************************************
小刀的叹气是有原因的,《舞月皇朝》游戏才开服8天,大家普遍等级14、5级,据说也有练级天才到了20级,小刀晚一天进入游戏,目前是11级,刚离开新手村,但是他接了一个不低的任务,刺杀舞月皇朝第二十三代王流荧。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接的这个任务,小刀在游戏中的马甲叫金子鉴。最开始游戏出生地是夜来国,加入了夜来国的密探部,出新手村后就直接被送来舞月国,目前身份是舞月国御前侍卫候选,等到等级达到50级的时候会成为正式御前侍卫,那样的话只要不出差错,小刀估计游戏的生活就会很舒服。现在则前途黯淡,怎么界的这个任务呢?小刀,不,应该说是金子鉴挠破的脑袋瓜子都没想起来。

游戏任务:3天内杀舞月皇朝第二十三代王流荧,要求独立完成。
任务奖励:神秘礼物
失败惩罚:删号。

这就是任务日记上显示的任务,删号大不了重来,但是确未必再有这样的好身份了,要知道金子鉴这个御前侍卫身份据说目前玩家中是百万中才出现一个,何况他还属于无间道,估计整个游戏亿万玩家中独一份。如果这个任务能在50级接就好了,那时候自己是御前侍卫,刺杀成功后复活最多就掉一级,但是傻子也知道那任务奖励神秘礼物就不是神器级别,也得是仙器级别的。唉,什么时候接到的呢!!!!
********************************我是快乐的分割线:演出就要开始了******************************************
心事重重的金子鉴差点摔倒,旁边就是悬崖峭壁,这一下要是摔过去,就自己这力量18体质28防御力18生命258肯定在半空中就完了。定睛一看:靠,这虚拟的太现实了吧,哪一个没公德心的这么缺德把香蕉皮扔到道边!!!!
金子鉴抬腿一脚就把香蕉皮踢到了一边,这个香蕉皮正好飞到了路**。
今天是任务的第三天,任务日记提示流荧将带领3000御林军在此处秘密通过,虽说以自己58-88的攻击力来执行这个任务无疑是送死,但金子鉴觉得就是任务完成不了也要看看目标长得什么模样吧。
他爬到最高处拿出千里镜往远处一看就愣住了,只见十几里外两军对垒,几千人杀的天翻地覆杀声震天,一方是舞月皇朝的御林军,另一方也是夜来国的精锐,也不知道这几千夜来国军队是怎么混进舞月皇朝的。几十里外更有万余兵马向这里杀来,看旗帜也是舞月的御林军,但是好像遇到阻击,推进速度极慢。
正在冲杀的双方阵地里忽然冲出几十骑,前方一人穿黄龙袍骑汗血马向这边奔驰,后面几十骑紧紧追赶。
金子鉴急忙冲下山坡试图阻挡给后面追兵赢点时间,但是汗血马越来越快,从他眼前冲过。
金子鉴眼睁睁的看着汗血马从眼前飚过,一只马蹄踩踏在香蕉皮上,然后马儿高高地跃起,向悬崖下坠落。

金子鉴浑身白光闪现,升级了。


PS:给没读过网游解惑,网游小说就是网络游戏小说,开始一般都会详细介绍虚拟现实技术或者类似技术。谁开发的什么时候流行的,具体说就是让玩家在游戏中的感觉跟现实一样,一样的触觉,可以闻到花香、酒香,可以触摸等等。甚至有可以开痛觉,你挨了一刀后可以选择50%还是10%的真实痛觉体验。当然为了考虑广大女性玩家,游戏中不可以触摸女性某些部位否则就被系统惩罚。某些画面也会被马赛克,比如《蜀山》里那个等级天下第一最喜欢的就是不穿内裤飘在空中大喊FCXJJH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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