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2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2/6 22:54:13)
[C1区-29-3-1]须弥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1-30 10:49:53 [只看该作者]
须弥
一
玉琼镇地处九州大陆西南角,远离妖魔之地,又因此地几乎没有灵力,修行之人都不愿来此,所以也能远离各种纷争,数百年来,它自然成了普通人的世外桃源。
但从牧青将上古妖丹逼出的那一刻起,玉琼镇就成了众矢之的。在她在与梅甫分别后的第二天早晨,镇上突然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相继地去了昨晚出现冲天宝光的断崖,然后不约而同地上了龙虎寺——毕竟那是这方圆百十里内唯一的宗门。
这下龙虎寺的老方丈可忙坏了,为尽地主之谊,每新来一波客人,他都得出山门相迎,然后拿出私藏的茶叶点心和肉铺亲自招待客人们——毕竟,他们每一位的修为都比龙虎寺里的所有僧人加起来的还要高得多。
在龙虎寺的金殿后头有一间单独做会客厅的屋子,方丈平时就在这里招待山下的有钱或有势的信男善女。平时看这屋子总觉得太宽敞,今天这里面却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站到了屋前的院子里。于是,方丈又吩咐徒弟们在院子里摆了三四桌,这才让所有客人都坐下了。方丈自己则在会客厅的门槛前站着,跟屋里的聊几句,又转身跟屋外的打招呼。这边说是剑阁的,那边又自称姽婳门的弟子,还有从万仞山来的,每个人的来历都非同小可,每个门派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妖丹出世的事让大家很是激动,他们打着要毁掉它的旗号第一时间来到这里,实际上每一派都想将它的力量据为己用,他们互相问候彼此的掌门以显摆自己的资历修为,在只言片语间较着劲。一些小门小派都快吵起来了。老方丈站在门口不停地捻着佛珠,左顾右盼地躲闪着每个人的眼神,脑门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浑身酸痛。
院子角落里坐着一位女子,她离人群远远的,一边小口抿茶,一边皱着眉头望着闹哄哄的人们。她身边坐着位年纪要小些、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姑娘。方丈绕开众人,朝她们走过去,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问道:“两位女施主,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姽婳门。”姑娘马上回答道。她叫寒玉笙,旁边是她师姐,如幻。
“噢!不知你们是否知道一位叫牧青的姑娘,她说自己也来自姽婳门。”
“牧青师叔,方丈你认识她吗?”
如幻清了清嗓子,示意寒玉笙别再抢话说了。
“认识,认识。她现在还住在龙虎寺呢,与我可以算是老交情了。”
“方丈你可别乱说,姽婳门的牧青可不是普通人,我想你是遇上骗子了。”如幻说道。“先不谈这个,我有一事想向方丈打听打听。”
“施主你说。”
“昨晚玉琼镇上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如幻这一说,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齐刷刷望着老方丈,期待他说点什么出来。寒玉笙努了努嘴,小声道:“师姐,你还说我嘴巴快呢。”
方丈把昨晚看到的奇光说了出来。人群中有人又问,是否有察觉到妖气。其实这问题多余问了,如果没有妖气,他们这行人又如何会在这里相遇。
“这个……”方丈心想,自己修行了大半辈子,连妖都没见过,哪知道什么妖气。“贫僧最近得了风寒,闻不到气味。”
这时,如幻小声问方丈道:“方丈,你说那个叫牧青的人还在寺里,能带我去见见吗?”
“可以,可以,施主你跟我来。”
于是,如幻和寒玉笙紧跟着方丈,剩下的众人又纷纷起身紧跟着他们,绕到了牧青住了好一阵子的屋子前。牧青不在屋里,扫地的小和尚说,早上去送饭的时候她就不在了。人群中便有人发难道:“妖丹一定就在牧青身上,不然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这儿来住下。她昨晚就应该带着妖丹跑了。如幻,牧青是你们姽婳门的人,现在姽婳门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
有人首先冲姽婳门发难,就有人马上开始附和,众人又吵闹起来。大部分人认为如幻到此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要求姽婳门把牧青交出来,至少也得告知她的下落。
这时,剑阁的人突然隐遁而去,他们的耳目在玉琼镇上看到了牧青。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际,龙虎寺的山门前突然出现一股与昨晚的妖丹所散发出的相同的妖气,众人即刻赶了过去。等方丈气喘吁吁地跑到山门下时,他的道友们已经四散而去了。他费了好大劲才看见远处有条在屋顶上上蹿下跳、飞速往玉琼镇外前进的影子,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的,就是刚才那一众道友中的某几位。方丈正要会寺里,只见在镇子的另一个方向又出现了一条影子,她身后也有几个道友追着……
牧青花掉自身大量的法力,在玉琼镇里放出了十八个带有妖丹气息的分身,引开了各大门派的高手,包括她自己的同门。
龙虎寺的和尚们在整理清扫会客厅的时候,才发现梅甫还在大殿上跪着。有个师弟过去喊他干活,刚一拍他的肩膀,梅甫便扑通一声倒在了香案前。师弟以为他睡着了,翻过来一看,他七窍正在流血!师弟赶忙跑出大殿去喊人,可等他带着几个师兄们过来时,梅甫已经不见了。
这个消失的梅甫,便是牧青的本体变化的。
二
出了玉琼镇的地界,梅甫顺着地图上标记出的小路一口气走了十天,晚上就住在沿途的客栈里。旅途的开头还算顺利,除了有时候在路上看到新鲜风景,他会走的慢了些,结果到了很晚才走到下一个村镇,找到落脚的地方。那些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们也不是什么好事之人,只当梅甫是个普通的行脚僧,给他安排好食宿就随他去了。
再往前走就是酆都的地界,牧青还是没有来找梅甫。
酆都是人界最大的城市。它依着弥陀山的阳面而建,大大小小的房子由疏到密,自山腰处开始一直排列到山脚下,然后在山下的平原上四散开。巨大的山体是酆都城北面天然的屏障,人们又在山脚下建起高高的围墙,把东西两头的山脚给练了起来,远远的望去,山脚下的那一大片黑压压的楼房,就像一面扇子。
山顶上终年积雪,烟雾缭绕。赶上天气好的时候,人们就能看见上面有闪闪金光,那不是雪在反射阳光,是法华寺的金顶在与日争辉。
羊皮纸上,牧青给梅甫画出了一条不必经过酆都城的小路。在过去的十天里,梅甫路过的都是些规模远不如玉琼镇的小村镇,见到的都是与玉琼镇相差无几的风土人情和田园风光,如今他行至酆都城外,这初入人世的小和尚怎肯移步他方?他提了提肩上的包袱带子,左顾右盼着混进了进城的人流中,穿过高大的城门,走进城去。
梅甫像每个第一次踏入酆都城的人一样抬着头,目光顺着远处的山坡往上望去,直到看见山顶上若隐若现的法华寺,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上那儿去一趟。不过他也像城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终究没能爬上山顶。
或是是头仰得太久,梅甫感到阵阵眩晕,他赶忙垂下脑袋,随后双手合十,冲寺庙的方向虔诚地拜了拜。接着,鼎沸的人声后知后觉地涌入了他的耳朵里。他环顾四周,身边各有东西和正北三个方向的大路,每一条都宽阔无比、热闹非凡。他选择了正北方这条眼看着会直通山脚下的路,向前走去,渐渐地陷入人潮中。
梅甫仿佛一条误入大川的小池鱼,被湍急的流水和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拥挤、推搡着不断前进。他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街景,透过人缝瞥见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可是渐渐地,他第一次陷入了旅途给他带来的孤独,他因为无法向任何一个亲人或是朋友分享酆都的盛况而感到无比失落。
在人群中放慢脚步的梅甫被挤到了街边。因为街两旁摆满了各种摊子,摊子前又总站着犹豫不决和看热闹的顾客,所以这儿更是寸步难行。梅甫不得不停下脚步,正好站在了卖首饰的铺子前,他低头扫了一眼,竟为母亲相中了个发簪。“老板,这个簪子多少钱?”他说着就去怀里掏银子,准备买下它。
“小师父好眼光啊。”老板说着,报出个梅甫不敢相信的价。他听了,手就搁在了怀里,抓着钱袋,迟迟不肯拿出来。老板见状,从货堆里又挑出一个成色不错的簪子来说道:“买一送一,过了今天可就没有了。”
买一送一,这另一个该送给谁呢?梅甫不禁想到了王姑娘。
“老板,要不你卖给我吧。”旁边同在挑首饰的妇女突然伸手去抓老板手里的簪子。
“是我先相中的。”梅甫赶忙用另一只手抓过了两个簪子,然后掏出钱袋来,说:“我买了,我买了。”
梅甫付了钱,把鼓囊囊的钱袋和簪子一起收回怀里,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好一阵子,拥挤的人群逐渐被偌大的酆都城稀释开了,但仍有不少人和梅甫朝着同个方向快步前进着。眼看着天要擦黑,梅甫终于看见了上山的路。
“当——当——当——”
突然,酆都城内突然响起一阵沉闷又绵长的钟声,人群中有人站住脚步,抬头望着山顶,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抬起脑袋来。那钟声原来是从法华寺里传来的,有远道而来的香客或是僧人,这时已经在用自认为最虔诚的方式冲法华寺表达自己的愿景和敬畏了。
梅甫身旁有个瘦弱的中年妇女,她刚完成了三叩九拜,因为膝盖实在太疼,浑身哆嗦着,迟迟站不起身子,她嘴里不断发出呻吟,想引起某位好心人的注意。梅甫见状,把她搀扶起来。他指着山顶,顺口问道:“女施主,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啊?”
“小师父,你都走到这儿来了,还不知道啊吗?”
梅甫摇摇头。
“这法华寺每过一百年才会敲钟,而且也只从那一年的七月初八开始,在每天太阳刚刚下山的时候敲一次。就这样直到七月十四,一共敲七次。今天是初十,它之后还会敲四天。你可真有福气,年纪轻轻什么也不知道,却赶上趟了。”
“法华寺为什么要这么做?”
“哎哟!你可千万别问。这法华寺可是在做积大德、行大善的事。它敲这七次钟,不是给咱们活人听的,是给九州大地上所有的孤魂野鬼们听的,告诉它们来法华寺来参加百年一次的超度大会,送它们去投胎转世哩!”女人转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又向前指了指正在上山的人,说:“你以为酆都城每天都这么热闹呀,大家都是来赶这趟超度大会的。”
梅甫倒是见过师兄们超度鬼魂,但他们超度起来老费劲了,一次也只能超度一两个。而法华寺一次就要超度整个九州大陆的孤魂野鬼,那阵仗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梅甫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索性就在酆都住个几天,等去了法华寺朝拜一番,看过超度大会再出发上路!妇女好像看出了梅甫的心思,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小师父,我看你第一次是来酆都城吧,人生地不熟的。”
“嗯。”
“你想去法华寺看看吗?”
“当然想啦!”
“这样吧,我有个同乡在山上开客栈,人挺不错,专门招待外地来的僧人,他自己也有些修为,都是靠去客栈里住过的大师父们点化来的。我有时去寺里烧香,下山时天晚了,就在他那儿住。他还跟法华寺的师父们认识,七月十四的那天能带人进寺里去。你就跟我走吧,算是你扶我起来的谢礼。”
梅甫欣然答应了。他根本不知道,这女人是从首饰摊那儿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
三
弥陀山的山脚下搭了许多小凉棚,棚子上挂着各种招牌,它们的名字大抵都沾“仙、神、佛、道、法、华”之类的字。这些凉棚一部分属于山上的各家客栈,客栈里的伙计们在这儿招揽想去山上住宿的客人;一部分属于法华寺脚下的小宗门,他们在这儿招揽香客,也能提供食宿,顺便再招收些弟子门徒。每个凉棚后面都有条独自上山的小路,给人一种那是捷径的错觉,但往上走不了多远,它们就会汇集到上山的十八条主道中的某一条上。凉棚里的人多半有些神通,用法术送客人们上山就是他们拿来吸引顾客的一种手段。只见他们掐诀念咒一番,凉棚里的众人便腾空而起,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毫不费力地往山顶飞去。也有一些僧人和虔诚的信男信女不愿意直接飞上去的,他们决定徒步上山,并想用这种方式感动自己心中的神佛,希望神佛能因此回应他们的愿望。更有甚者在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上双手合十,九步一叩首。有的部分修为高的道友,他们或是御物飞行,或是腾云驾雾,或是乘着飞禽走兽,顷刻间便把底下的众人甩在身后,到了半山腰上。
梅甫以为女人会把自己也领到其中某个凉棚下面,可女人带着他在山脚下绕了小半圈,最后拐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胡同里。胡同很窄,两旁有几户人家点着灯,昏黄的光从窗户里漏出来,让那些光照不见的角落显得愈发阴暗。梅甫左右看了看,问走在前头的女人道:“施主,我们不上山吗?”
女人转过身来,梅甫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她说:“要上山啊,今晚先在山下住着,等休息好了,明天咱们一块上山。”说着,她走到了梅甫跟前,满脸堆笑。“放心吧,我要带你去的和刚才跟你说开在山上的那是同一家客栈,往前面再走几步就到了。要不你先到那儿看看,再决定要不要休息一晚再出发。”梅甫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渐渐的,胡同变得宽敞明亮起来,前头也传来了人声。直到他跟着女人走到胡同口,看见眼前是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才终于放下疑虑来。
女人向梅甫介绍的客栈就开在胡同口,叫“临仙阁”,这会儿客栈楼下的大堂里尽是吃饭喝酒的人,正热闹着呢。梅甫巧这客栈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就找店小二开了个最普通的房间,住了下来。至于是否真的会有人带他上山,等好好睡一觉再说吧,今天他可太累了。倒不是因为走了太多路,而是满眼的繁华和满耳的喧闹,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匆匆吃过一顿斋饭,梅甫倒床便睡。
四
梅甫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混在一群男女老少中,自须弥山脚下,徒步往山上走去。身边的人都是些或许在白天瞥见过一眼的陌生面孔,他们嘴里或是低声念着经文,或是反复念着朴素的愿望,垂着脑袋,快步向前走去。高高的石阶对他们来说仿佛形同虚设,年轻力壮的梅甫很快就被人群甩在后头。接着,身后又来了一群人,他们同刚才那群人一样,快速超过梅甫,渐渐消失在了山路上。然后,又来了一群人……
等到第十波人再次赶上梅甫的时候,他终于急了,因为这群人不是别人,而是龙虎寺的师兄弟们。他们也不理会他,一路念经一路走着,把他甩在了后头。梅甫气的直跺脚,两步并成一步,奋力往上赶去。可他越使劲,双腿就越绵软无力,眼看着师兄弟们也消失了,梅甫懊恼地停下脚步。他刚一停下,道路两旁的景象就显现了出来。只见周围净是些卖香火纸钱的店子,店里的伙计就站在自家门口,吆喝着招揽客人,他们看见梅甫,一口一个“小师父”地叫着,纷纷迎了上来。梅甫以为是来找他卖东西的,却看到他们点燃手里的香,突然跪倒在地,冲他磕头呢。
梅甫被吓得不轻,撒腿就往山上跑,很快香烛店就被不见了,山路边又出现一家家的点心铺和茶水铺。那些铺子门口都摆着桌椅,梅甫想去坐下喝杯凉茶,却因为不愿意付昂贵的座位费被赶走了。他只好继续往前走着。
再往上就没有店家了,山路也更宽阔平坦,两旁是一幢幢气派的宅子,里面住着的都是富人和高官,他们正坐在自家高高的阁楼上,一边品茶听戏,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徒步上山的人们。梅甫抬头看了看,山顶还远着呢。有仙人乘着龙凤从他头顶飞了过去,也有人九步一叩首,从他身边掠过,他们的身影在高处的山路上重叠在一起,梅甫看着他们出了神。
穿过了那些大宅子,梅甫一步就跨到了山腰上,这里有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宗门寺庙。这些寺庙里的房子一个比一个气派,有的还在翻新,有的正在扩建,但它们的规划布局却是一塌糊涂。它们紧挨着彼此,围墙抵着围墙,像一块块形状不一的地砖严丝合缝地挤在了一起。每一座寺庙的围墙都是这凸一尺,那凹一寸,歪歪扭扭的,不在外头留下一丝空地,生怕被道友家的寺庙,在土地面积上占到些便宜。
再往上走,就见不到房子和人了,山上只剩梅甫孤零零一人。他踩到了须弥山顶上的雪,却不觉得冷,拿手一捧,发现那不是雪,却是厚厚的一层香灰。而金光闪闪的法华寺,就坐落在这片香灰堆上。突来一阵风,灰尘弥漫了整个山顶,等尘埃落地,梅甫已经来到了山顶上,法华寺和那堆香灰也消失了,眼前只剩一轮圆月和一湾银白色的温泉。他慢慢走向水边,腾腾水汽扑面而来,浑身的疲惫竟迅速褪去,心中只剩一股不可名状的悸动。小和尚情不自禁地脱去身上的衣物,一头扎进水里去。可这水像一团空气,只是将他轻飘飘的身子托着,既没有温度,也浸湿不了他的身子。
远处又刮来一阵风,吹散水面上的雾气,梅甫看见湖**有个婀娜的人影。那应该是个女子,只见她正不断地用双手舀着水往身上浇去,水珠闪着银光顺着她的肌肤滑落,仿佛月光在她身上流淌。恍惚间,她冲梅甫转过身来,看她的模样像牧青,又像王姑娘,又像谁都不是——他始终没能看清她的脸。扑通一声,梅甫猛地沉到水面下,水的温度渐渐在他身上弥漫开来……
五
梅甫惊醒时正是半夜,屋里鼾声如雷,他吓了一跳,借着月光才看见屋子里又住进了几个人。这房间本来就不止一张床,有人住进来也不奇怪。梅甫定了定神,悄悄换了身衣服。
梅甫没了睡意,他靠坐在床上,忍不住回想刚才的梦。他想不明白,努力修行的自己,为何偏偏在佛门圣地的脚下犯了戒?他又羞又恼,把刚塞进包袱里的脏衣服又拿出来,猛地砸出窗外。
冷静了一阵子,梅甫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包袱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那是王姑娘给他的猪肉脯。他抬手要扔,又始终无法松手,三番五次之后,还是把它收进了怀里。
“唉,还是赶紧睡觉吧。”梅甫心想,“梦里的事岂是我能控制的?要怪只怪我修为太低。”他双手合十,冲窗外只看得见一角的弥陀山拜了拜,又躺下了。可一闭上眼睛,脑袋里就出现月光下的女子。梅甫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觉,他索性盘腿坐起,默念起经来。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梅甫以为又有人要进来,便躺下装睡。他的床在角落的暗处,于是他便睁着眼睛,想看看进来的人的模样。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烛光照了进来,只听得门外有人小声说了句:“你疯啦,别惊着他们。”烛火便灭了。借着那一闪而过的烛光,梅甫看见的带自己来客栈的那个女人的脸,就是她手里托着蜡烛。她身后说话的男人,却不知是谁。梅甫正怀疑那男人是否是新来的住客,就听见他们又小声交谈起来。
“放心吧,我给他们都下药了,一时半会儿都醒不来。”这是女人在说话。“这一屋子的人,你全都能带走。”
男人问道:“你不是说有个和尚吗,在哪儿呢?”
“在那个角上呢。”
“嘿嘿,和尚好,和尚能卖个好价钱。”
梅甫知道这个“角落里的和尚”大概指的是自己,心中大惊,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说好了,人归你,他们身上的财物都归我。我的报酬另算。”女人说话声渐渐大了起来,生怕男人会不遂她愿。
“行,行,行,你说了算。你快小声点!我先看看和尚去。”
“哟,你可别搜他身。”女人小声嘀咕着,赶在男人前头,一步跨到了梅甫床头前。
梅甫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遇上强盗了,他把手悄悄伸进了包袱里,摸到了牧青留给自己的那把剑。他死死握着剑柄,也没想好该如何将它抽出来,又如何刺向对自己图谋不轨的人,只是默默等着两个贼人的下一步行动,期望突然出现什么奇迹,让两个人打消行凶的念头。他悄悄吞着唾沫,背上满是汗水。女人把脸凑了过来。
“他醒着!”
一双干枯有力的手猛地捂住了梅甫的眼睛和嘴巴,混乱中他把剑抽了出来。女人一跃而起,把自己瘦弱的身子整个压在了小和尚身上,他再也动弹不得,拿剑的手更是快被压断了。接着,他只觉得有人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掌,他顿时昏睡过去。
六
梅甫再次睁开眼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他浑身酸痛,又饥又渴,脑袋昏昏沉沉的,唯独不觉得困。
一开始,四周黑漆漆的,等眼睛开始适应之后梅甫才看到些光亮。很快,他就发现身边还躺着其他人,他们正在一个大铁笼子里,马车拉着铁笼子,笼子外面蒙着黑布。马车跑得急,一路颠簸,躺在车里的其他人们就像炒锅里的菜肴,不断的颠起落下,却也不见他们醒来,也不知是死是活。梅甫盘腿坐起,在身边摸了摸,一直随身带着的包袱已经不在了。在他贴身衣物的胸口处有一层内衬,内衬四周用针线给缝死了,妖丹就藏在里面。他用手掌往胸口压了压,妖丹还在原处。再把手伸进怀里一摸,银子和发簪已经不见了,只有油纸包还在。听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梅甫把纸包拿了出来,犹豫再三,又将它塞入怀中。
马车越跑越快,铁笼子外面的黑布时不时被掀起一个角来,梅甫发现它正在一片贫瘠的平原上疾驰。他开始慢慢的回忆自己混睡前的记忆,希望能找到自己身处当下这种荒唐境地的原因,但脑袋嗡嗡作响,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只记得自己没按着牧青姑娘标识的路线赶路,进了酆都城。
“你也醒了啊。”这时,车内有人说话了,他借着不断照进笼子里的光看见了醒来的梅甫。
“你是?”梅甫刚问出这话,就觉得此时此刻,他问对方是谁实在有些突兀和多余。他四处看了看,发现了说话的人,是个与梅甫年纪相仿的小伙子,靠坐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仰着脑袋。“啊,施主你好。”
“我认得你。”他说,“那天晚上你第一个睡在房间里。”
他说的“那个晚上”指的是梅甫入住临仙阁的那晚,于是,梅甫并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况,他猛然回过神来——自己怕是遇到人贩子了!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问角落里的年轻人道:“我们怎么在这里?”
“还能怎么?我们被人卖咯,那家店是个黑店。”
梅甫终于想起那个把他带到临仙阁的女人,和她死死地压在他身上时那张恶狠狠的嘴脸。“我们会被卖到哪里去?”他又问道。
“谁知道呢?卖给人家做苦力吧。唉,可惜了,还以为能赶上法华寺的法会呢!”
“这是在哪,我们出来多久了?”
“我哪知道,我也才醒来不久。”
陆续又有人醒来了。他们茫然地环顾四周,向先醒来的人打听情况,然后或是愤怒地拍打铁笼,或是不断地谩骂,或是歇斯底里地呐喊,或是嚎啕大哭,最后他们耗尽了体力,无助地瘫软在原地。笼子里便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叹息声和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声音。梅甫想起来有一年的庙会,镇上来了几个外地商人,他们赶着好几辆载着铁笼子的马车在街上穿行,那些笼子也用黑布蒙着,赚足了人们的好奇心。有调皮的孩子在大人的怂恿下把其中一辆车上的黑布给扯了下来,只见笼子里坐着一群半死不活的黑猴子,但它们见了光,看到满街的人,就突然跳了起来,一边叫唤着,一边使劲拍打笼子。玉琼镇的人们第一次看见这东西,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它们累了,就瘫坐在地上,扒拉着铁栏杆,呆呆地望着外面,人们见状,又是一阵大笑。梅甫看着车子里的人,想起了那时候的猴子,只是现在,他自己也在笼子里。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接着黑布被猛地扯开了。阳光照得笼子里的人睁不开眼。只见有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提着个麻袋走到了笼子旁边,众人见状便喊他,向他求救,但他不言不语,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一头扯着麻袋口子,一头扯着边角,把里面的馒头一股脑儿倒进笼子里。于是,有人冲他他破口大骂起来,直到他又把黑布蒙到铁笼子上。黑暗中,大家开始争抢馒头,那离得近的人,把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塞满了。梅甫离得远,连馒头屑都没捡到。
“喂!给我们后面的也分点吧。”角落里的年轻人喊道,那些没抢到馒头的人也附和了几句。但没人理会他们。
有人又冲马车前头喊:“喂,我说,我们快饿死了,死人你还怎么卖?”
车子果然停了下来,瘦高个去马车的另一边又洒了一次馒头。
“我们还要喝水。”
瘦高个思忖片刻,开始掐诀念咒。没费多大功夫,马车上头聚集了数片乌云,他拿手往头顶一直,雨便哗啦啦落下来了。他厉声道:“赶紧喝!”有人见状就朝男人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求“大仙”饶了他,大半辈子的好话全在这场下了不到半刻的雨中说尽了。雨停后,他们继续上路。
知道男人是个修行之人,有人便在车里讲了自己的猜测,他说:“完了,咱们这趟遇到的恐怕不是普通的人贩子。我以前听说过,有些道士和和尚会和妖做交易。妖不是爱吃人吗,他们就把人卖给妖,然后换一些妖丹来提升自己修为。我看刚才那人的打扮,就像个妖道。”
笼子的人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开始抽泣起来。
七
马车又走了三天三夜。在明知是去赴死却不知死亡何时降临的恐惧感的折磨下,梅甫几近崩溃,他靠默背经书逃避现实,勉强保持清醒。
第四天中午,妖道又像往常一样撩开黑布给笼子里的人洒馒头。梅甫本在睡觉,他睁眼一看,在马车的东南方向巍然矗立着一座高山。那山不像寻常的山那样起伏,它那笔直陡峭的岩壁拔地而起,直入云霄,远远望着,仿佛一根擎天之柱。梅甫不禁问道:“那是什么山?”
妖道听到了他的话,回答道说:“那就是万仞山。”
“万仞山”三个字听得梅甫直哆嗦,他竟恳求道:“大仙,能放我走吗?我要去万仞山。”
妖道笑了起来,觉得这小和尚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一边把黑布重新盖上一边自言自语道:“你可是最值钱的。”
天黑之后,铁笼上的黑布被一阵风给刮跑了,原来是马车已经出了人界,再也不需要它来遮掩什么。妖道兴奋地对笼子里的人说:“马上到啦,马上到啦。”
接着,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周围是一片树林,斑驳的月光洒在铁笼里。死期将至,笼子里一片死寂。
“小师父,给我们念会儿经吧,让我们来世都能投胎个好人家。”有个女人突然对梅甫说道。众人纷纷抬眼望着梅甫。
梅甫望着众人,小声地念起经来。
经文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其实谁也听不明白,梅甫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从自己背过的众多经书中随便挑出了一段,木讷地嘟囔着,像在唱哀乐。
他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想要从过往的无数个片段中抓出某种特殊的感情来排解当下的委屈、懊悔、困惑和恐惧。最后,他找到了对牧青的恨——她是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始作俑者,她也是个骗子!想到这里,梅甫突然把手伸进胸口,猛地将内衬给扯破了。他把妖丹掏出来捏在手中,发疯似地往笼子前靠近车头的位置爬去。他伸手抓住了妖道的衣服,用力扯了扯。
妖道正回头要看,树林深处突然闪出几条黑影,他们朝马车围了上来,模样渐渐暴露在月光下。梅甫曾无数次幻想过妖的模样,却从来没想到他们可以长得与人族无异。
妖族领头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妖,她数了数笼子里的人,说道:“一共十三个人,给你六颗妖丹。”
“咱们可说好一个人换一颗妖丹。”
“你看看你这车里的都是什么货色,换六颗妖丹也算是给你面子了。”
妖道坐在马上环顾四周,看对方妖多势众,悻悻道:“这还有个和尚呢。”
女妖扫了一眼梅甫,说道:“这和尚没半点修为,和普通人无异。快开笼子吧。”说完,她给扔给妖道一个袋子,妖道打开一看,里面有六颗下等妖丹。他不满地看了女妖一眼,冲铁笼喊了声开,笼子的门便打开了。里面的人哀嚎着被拖下车去。有个小妖没忍住,露出了本性,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把一个人的脑袋给咬了下来。
梅甫吓得把手中的妖丹往妖道身上砸去,冲他大喊:“我给你这个,你带我回去!”
那上古妖丹离了梅甫的手,砸中妖道,又掉落到地上,顿时光芒万丈,妖气四溢。众妖和妖道见状,不由分说就上前去抢。
道士手快,抓起妖丹便往嘴里塞。顿时间,他法力大涨,众妖上去与他缠斗起来。幸存下的人趁乱逃走了,梅甫却还留在笼子里不敢动弹。双方正打得难解难分,只见空中突然射下一道金光,直指颤抖的众人。等光芒散去,道士和妖都已尸骨无存,他们消失的地方只剩下一滩血水和一柄斜立着的九环锡杖。那上古妖丹却被震开,滚落到了梅甫眼前。梅甫赶紧下车,把它又收了起来。
这时,半空中又飘飘然落下一个僧人,他拿起九环锡杖,甩去上面的血水,将它收入结界中。梅甫见他是个得道的高僧,赶忙跑上去,双手合十,冲他长施一礼,激动地说道:“多谢大师救我!”
僧人回礼,说道:“谈不上救,只是恰好经过此地附近。刚才感到这里妖气冲天,便过来看看。不过小和尚你怎么会在这十万大山附近?”
梅甫把自己在酆都之后的经历说了一遍。僧人疑惑道:“这么说来,这妖道修为还很低,刚才怎么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妖气?”
梅甫悄悄摸了摸藏着妖丹的口袋,马上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小和尚,你没掉什么东西吧?”高僧意味深长地问了他一句。
“没有,没有。”梅甫赶紧岔开话题,“那个大师,你知道万仞山在哪个方向吗?”
“哦?你也要去万仞山?”
“我要去万仞山送个东西。”
“巧了,你要去万仞山送东西,我要去万仞山收东西,咱们正好顺路。一起走一程吧。”
有如此修为的高僧作为同伴,梅甫当然求之不得。
“对了,我叫知空。”高僧倒没有架子。
“我是龙虎寺的梅甫。大师你在哪儿修行?”
“法华寺。”知空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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