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届群杀《苍玄录》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2帖)
(作者:逢;提交人:逢;提交时间:2021/12/8 22:14:16)
[C1区-29-4-1]一粟剑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12-4 17:48:09 [只看该作者]
丹琊
一、
每年八月十五,是隋河最热闹的一天。
这天,隋都城里遍举灯烛,百姓赏灯玩月,通宵达旦。
隋河上又另有一番盛景。当夜幕初临,便有无数花船张灯挂彩,结队游河,一时间烟花漫天,管弦匝地,将隋河水都染作五色。待到夜阑时分,花船驳岸,河两岸又放下无数河灯,挤挤挨挨,浮浮沉沉,随波飘往远方。
锦屏楼的花魁冷月正站在船头看河灯。此时一溜花船都已沿着河岸泊下,烛影暧昧,笙箫细细,正是船家留客时。
锦屏楼所赁花船却已笙歌散尽,灯烛暗沉。这花船远看光鲜,内里却颇陈旧,甲板木头已半朽,现出一穴,一群蚂蚁进进出出。船头所挂灯笼也裂开了,一只飞蛾误撞进去,在灯笼内乱撞。
偌大的船舱里,只听见妈妈和姑娘宋思慕拌嘴的声音。
原来这锦屏楼本不大,上得了台盘的姑娘只得冷月与宋思慕二人。冷月以才艺闻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是出了名的清倌人;而宋思慕风流泼辣,艳名远播,正是楼中的摇钱树。
今日本有贵客捧场,先是点名让冷月作陪,得知冷月志向后倒也未十分勉强,只罚她饮了三杯,便又点了宋思慕。
不想这宋思慕惯得娇宠,性子未免轻狂,因怪客人先看中冷月,竟拿起乔来,不肯十分奉承,最后气得贵客拂袖而去,精心准备的一场盛会,也闹得草草收场。妈妈又急又怒,难免埋怨,不想思慕气性更大,竟是撒泼打滚起来。
冷月本欲从中劝解,听到那句“不如撵了我让冷月接客去”,心中烦闷,便信步走出船舱,望着满河的灯火发呆。
隋都城以隋河为界分作两半,北岸还是火树银花,灯月齐明,南岸却只有些星星点点的灯火。同是放灯,北岸的河灯色泽光鲜,款式精巧;南岸却要寒酸得多,往往只以彩纸糊一花或一船,再插一支蜡烛便成。此类河灯自然难以行远,往往未到河心便已沉没。
却也有运气极好的,跌跌撞撞飘到河心,渐渐便与北岸河灯合流,一齐往下游飘去,再也分不清彼此。
花船本泊在北岸,所见河灯也多华美,唯有花船的灯影中打着旋儿的一只,只是用素纸所折一只小小纸船,上点着一支白烛,似是燃了许久,烛泪流得满船都是。
白色河灯本为招魂所用,值此佳节,甚犯忌讳,却不知是放灯者不知忌讳,还是确为悼亡而设。
冷月看此灯颇觉碍眼,便摸出枚铜板,向河灯打去。
一击即中,河灯却甚是顽强,摇晃了几下,又挣扎着浮起来。冷月越发烦闷,索性将兜里几枚铜板一齐丢了出去,烛火连连摇曳,河灯终于开始下沉。
冷月胸中郁结稍解,却被缓缓下沉的河灯吸引住了目光。
河灯此时已完全没入水中,烛光却没有熄灭,反而以烛芯为中心,升腾起了丝丝缕缕的黑气,这黑气越冒越快,渐渐连成一片。
冷月猛然醒悟过来什么想要呼喊,河堤上巡更的人已经敲响铜锣,高声喊道:“魔—气—入—侵—啦——”
二、
隋都城距边境不远,魔气入侵时有发生。
有时不过笼罩一院一舍,最大的一次却覆灭过整个城池。入侵前全无征兆,自然也防不胜防。只有极富贵人家会供养修士在家,以为防范,差一些的人家便只能听天由命。毕竟穷者求生已然不易,所患者极多,魔气之患反不足道矣。
待冷月跑进内舱,全船十余口人俱已在此,神色或惊惶或麻木。
黑气几乎追着她漫进了船舱,船舱里却升起一圈五色彩光,抵住黑气,堪堪护住众人。小厮萧致远手持一块玉佩站在众人中间,五色光正是玉佩所发。
这萧致远原是锦屏楼前些年顶风光时供养的修士,自称来自没落的修真世家。本领自是比不上名门弟子,价格却也实惠得多。
这两年楼里生意不景气,本欲辞了他,他倒有几分念旧,情愿拿小厮的工钱,也如小厮一般做活,便留了下来。久而久之大家反疑他并无真实本领,只做寻常小厮一般看待。不想此番全赖他相救。
魔气初起时众人大多自分必死,已然绝望。此时乍蒙援救,惊魂稍定,又难免从绝望中升起希冀之心,只盼萧小道长果有神通,能救拔众人。只有冷月见萧致远神情惶急,心知难以倚仗。
果然,萧致远稍稍安顿众人,便即宣布道:“我能力实有限,所会仅一式法术,此时全仗法宝护持。但此宝亦不可久侍。此时大家同舟共济,我欲将所习法术传授诸位,若有人领悟,总是多一分助力。”
此时众人已唯萧致远马首是瞻,闻言自无人反对,萧致远便当众传了法诀。此法名为心意显化诀,能以心念化物,练到化境可化虚为实。初学者所显不过徒具其形,障眼法一般,但对付同样无实质的魔气,却颇有效验。
法决并不如何繁难,众人依样习练,冷月最先有所领悟,竟化出一把长剑,剑锋凛冽,寒光逼人。萧致远大为惊叹,原来这心意显化之物,依心念成型,多为现实中熟悉之物,能化剑者万中无一,便在名门大派亦备受青睐。
众人见冷月成功,均受鼓舞,唯宋思慕又羡又妒。
这宋思慕是八九岁上和冷月一起被妈妈讨来,初时起名为冷雪,她却不满其名,道雪自是冷的,冷字岂非多余,乃自名为思慕。宋却是她娘家之姓,风月中人多因自惭,不肯用本姓,思慕却是深恨其父,用本姓特为败坏门风。妈妈见她小小年纪言谈不俗,也依了她。
她既生得标致,人又伶俐,自视甚高。不想一处学艺时,总被冷月压了一头。养到十二三岁上开张,又因为冷月才艺高绝,许她做了清倌人。而冷雪十四岁上便被贵客梳弄了。初接客时,亦是一笑千金,门庭若市,锦屏楼亦因此盛极一时。
然烟花行当最是喜新厌旧,此时思慕年已十九,生意业已大不如前,昔日几个裙下之客,走动渐渐稀少。反观冷月,因所接俱是清客,倒较为长情,近一两年声名已有反超思慕之势,益发恨得思慕眼珠子发红。
思慕因憋着一口气,加紧习练,不多时亦显化成功,所化却是一套妆奁,从胭脂水粉,到梳篦彩笔,一应俱全,竟有十件之多。思慕自觉不及冷月,怏怏不快。萧致远却道能一次显化如此多物件,亦属天赋异禀。思慕方才喜了。
众人又自习练,却再无人领悟。萧致远心知法诀虽只入门,却关乎个人根骨悟性,自非人人可悟,此时尚不悟者多半无缘,勉强不得。方欲止住众人,却又有一人领悟,此人大出众人意料,竟是楼里的龟公老石头。
老石头年已近六旬,在楼里也不知呆了多久。平时两眼浑浊,整个人木呆呆的。却有一桩好处便是听话,无论何人差遣,都肯依言去做,虽手脚迟慢些,活反比年轻人做得多,因此一直不曾辞他。
本来人至暮年,精力已衰,悟道分外艰难。这老石头许是心志专一所致,所化乃是一把极大茶壶,正是老石头每日提着为客人添水之具,分量颇沉重。老石头神情仍是木呆呆的,只如平时一般提着茶壶。其后终无人再悟。
萧致远见有三人领悟,已是过于所望。索性对不能领悟之人用了安神符,又将酣睡众人互相枕藉,聚做一堆,令四人分坐四角护持,将宝光缩小了一圈。
三、
此时宝光颇明亮,似仍可支撑。冷月见萧致远此举,便问道:“宝光似可大可小,是否光圈越小,便越可持久。”
见萧致远点头,冷月又问道:“既如此,萧道长如只护自身,岂非更易支持。”
萧致远道:“我辈修士,自学道起,便需立誓除魔卫道,护持苍生,我虽法力微薄,亦不敢违。况一味苦守,若不得救援,终久亦不免灭亡,倒不如合众人之力一试,或反有一线生机。”
冷月闻言赞道:“萧道长果是修道人襟怀,令人仰慕。”
宋思慕心道这小道士好生迂腐,但此时正赖人之力,此言自是不便出口。反而娇声软语,极道仰慕之心,听得萧致远面色微红。
冷月又道:“若在此苦守,至法宝不支再行迎战,便无退路。倒不如我等先出宝光一试,如若不支,还可退回暂歇。”
萧致远闻言深觉有理,便先行出圈一试。
此时船舱里黑气尚不浓密,丝丝缕缕,随分随合。
萧致远所化之物乃是一套文房四宝,便先取砚台,向一处较浓黑气打去。黑气应手而散,后又荡荡悠悠想要聚拢,颜色却已较先前为淡。
众人见状觉魔气似无想象中可怖,亦纷纷出圈迎战。
冷月虽未习过武艺,却在教坊练过剑舞,一把长剑舞得如彩蝶穿花一般,将所遇黑气纷纷斩断。
思慕看着眼热,也欲学样。偏她所化妆奁物件数量虽多,都是纤小之物,用来颇不趁手,连换了几样,只梳篦尚堪一用,便一手持梳,一手握篦,如匕首一般应用起来。
老石头还是手持茶壶,并无特别动作,但茶壶宽大,护在身前如盾牌一般,黑气挨着便碎。
大家初试神通,俱觉黑气不过如此,胆气便壮,索性放开手脚,在船舱里四处剿除起黑气来。萧致远还试着化出宣纸,将船舱四周门窗裱糊上,以阻魔气,似颇有效。
但未及一炷香功夫,冷月便觉不对。糊在窗上的纸颜色转黑,萧致远神情亦恍惚起来。
冷月忙令众人退回圈内,却见萧致远身上已沾染不少黑气,宋思慕、老石头身上亦有沾染,唯冷月身上一丝也无。
黑气吃宝光一照,纷纷消散,只萧致远眉心一团较浓厚黑气,凝而不散。冷月试着用剑锋把黑气挑断,方才散去,萧致远也清醒过来,神色黯淡。
众人不明就里,只道黑气顽固,不可轻敌,萧致远神色凝重道:“这魔气不似寻常魔气,倒像是心魔。”见众人不解何谓心魔,又解释道:“心魔乃人心中执念所化,针对人心弱点,变幻莫测,不可思议。此魔拷问心境,法术无用,连修道人亦谈之色变。我等恐难侥幸。”
冷月却道:“既然法术无用,只问心性,若普通人心性坚定,是否反而无碍?我等本无甚法力,遇此等魔气岂非反有生机。”
萧致远亦未亲历,闻言颇觉有理。
四、
众人正在言谈,宋思慕忽惊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依言看去,船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妪。
那老妪裹着小脚,手中拿着一支鸡毛掸子,鸡皮鹤发,并已砂了一目,走路颤颤巍巍,老态甚是龙钟。
冷月等人见老妪来得蹊跷,正自迟疑,萧致远已是面色大变。
老妪神情极为严厉,一步步逼近宝光,虽步履蹒跚,看去毫无威胁,但甫一靠近,宝光便摇晃起来,却是比先前黑气冲撞时凶险得多。
萧致远忙喊道:“姥姥腿脚不便,攻她下盘。”众人方知这老妪是他姥姥,只不知为何会现身此地,与众人为敌。
冷月最先行动,挥剑便斩,不料宝剑穿影而过,竟似毫无阻力,亦未有成效。老石头举起茶壶狠狠砸落,亦只是阻了一阻。还是宋思慕急中生智,化出一瓶头油倾倒在地,老妪立足不稳,竟滑了一跤。老人家起身本难,地面又滑腻,老妪几番试图起身,又复摔倒。
余人不敢怠慢,宝剑,茶壶,砚台齐上,老妪身形渐渐变得朦胧起来,却迟迟不散。
萧致远见状停下手,上前跪下,痛哭言道:“姥姥,孙儿未敢有一日忘却亲仇。眼下学艺未成,大仇尚未得报,若姥姥在天有灵,请保佑孙儿得脱此难。”
老妪身形凝滞了一下,似乎淡了几分。萧致远又哭求了两遍,老妪身形竟自散去,重新化为黑气。且此番黑气绵软无力,状似委顿。
众人稍得喘息之机,互相查看,拔除身上黑气。萧致远、宋思慕、老石头身上俱有黑气缠绕,仍是冷月身上未染一丝黑气。萧致远猜测是冷月道心坚定,不为心魔所动之故。亦未深究。
众人又问老妪来历,萧致远道:“这便是心魔可怖之处,能随人心念化形,姥姥正是我生平最大憾事。”
便向众人略为解说前因。
原来萧致远生于一没落的修真世家,因怀璧其罪,惨遭灭门。其时萧致远尚在襁褓中,被一忠仆冒死抱出,方免于难。这忠仆便是先前老妪。
老妪对萧家固极忠心,待小主人亦是至诚,却因为心切仇恨,对萧致远督责甚苛。
萧家法术正本已失,又无人指导,萧致远一个小小幼童,急切间如何能成。因被老妪催逼太过,起了逆反之心,决意自行访求仙师,练成本事。可仙缘又哪里易得,蹉跎数年后归家,才知老妪已然去世,去世前日日以泪洗面,所念者唯有复仇。
此事是萧致远最大心结,言毕已是潸然泪下,余人亦嗟叹。
五、
众人喘息稍定,便留神圈外黑气动向。
不多时,黑气果有异变,竟是满舱黑气渐渐合而为一,凝为人形。说也奇怪,黑气本只一色,现出的人形却五色俱全,除轮廓略显朦胧外,与真人一般无二。看来先前老妪亦是魔气所化。
此番所化魔影却是个众人皆熟悉之人,正是锦屏楼的妈妈。妈妈自称姓王,看去年约三旬,真实姓名年岁皆不可考,冷月与宋思慕跟从她已有十年。
虽说鸨儿无有不爱钞的,王妈妈在这风月场中,倒实算是个厚道人,手下姑娘有不愿接客者,并无过分磋磨,还时有怜老济贫之举,在隋河一带口碑甚佳。倒不知是哪一位姑娘对她生出心魔。
两位姑娘神色都颇平静,且正互相打量,似都疑心是对方的心魔。
而一直神色木然、不言不语的老石头,却陡然激动起来,面部颤抖,嘴唇翕动,却又迟迟说不出话来。
众人未料到有这般发展,宋思慕先笑道:“莫不是这老石头一直肖想妈妈,看不出老实人倒有花花肠子。”
冷月却摇头道:“年岁对不上,神情也不太似。倒更似父亲长辈一类。”
再细听老石头之言,虽然颠颠倒倒,却依稀能辩出“囡囡,爹对不起你们”之言,果是父女。
冷月忆及妈妈昔日与老石头相处细节,竟看不出丝毫端倪,既无亲近之意,亦无苛待之行,足见感情淡漠。却不知老石头究竟犯了何错,令父女感情冷淡至此。
魔影却不待人细究,已是莲步轻移,款款而来。魔影似较现实年轻,神情犹有憨态,步履轻盈,身手灵动,远非此前老妪可比。
老石头自魔影现身后便更加呆傻,竟连话也不听了,只一直盯着魔影,口中喃喃不休。
余人瞬间陷入苦战,魔影动作灵动无比,诸般武器,竟无一样能沾身。若非魔影似犹有童心,对冷月所使剑舞颇感兴趣,不时驻足观看,众人已然不支。
魔影看了一阵剑舞,亦步亦趋模仿起来,前几次使来动作还歪歪斜斜,末一次已得了七八分神韵,舞罢歪着头看冷月,面上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神态宛然欲活。
老石头更是如痴如醉,似恨不能立时与爱女相认,哪还有半点迎战之心。
冷月情急,指着尚在宝光护持下安睡的王妈妈喊道:“石老伯,看仔细,这才是你真正的女儿,你再不清醒,她也有危险。”
宋思慕也跟着喊道:“老石头,你快想想,妈妈到底有什么弱点,想不出来大家一起完蛋。”
老石头终于现出一丝活气,扭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儿,此时王妈妈似是做了佳梦,睡颜中带出些少女的娇憨,在她已现老态的脸上颇显违和。老石头却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喊道:“囡囡,囡囡她拍黑。”
众人此时已无暇多想,萧致远立刻用毛笔饱蘸墨水向魔影双目甩去,魔影略一偏头,便已躲过。萧致远却还有后招,用一张极大的宣纸向魔影整个罩住。
本来宣纸极薄,略一动作便可冲破,可魔影一被罩住,动作便乱了起来。萧致远又将一整砚的墨汁兜头泼过去,宣纸立被染黑,魔影变得更加狂乱起来。一忽儿手足乱舞,一忽儿又蜷做一团,似真的极畏黑暗,竟不知揭下头上宣纸。
然魔影虽狂乱,举手投足威势亦惊人,令人无法近身。
萧致远等人一筹莫展之际,竟无人留意到身边的老石头。
老石头一直盯着魔影,神情复又恍惚。当魔影又一次抱头蜷缩之际,冷月正待看准时机进攻,老石头却已先她一步,一把扑过去抱住魔影,嘴里喃喃念着:“囡囡,回家。不怕,回家。”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但颠颠倒倒,又夹杂方言,众人听不明白,只能反复听见“回家”二字。
魔影在他絮絮声中,竟真的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在宣纸下消散开了。
萧致远撤去宣纸,魔影已然无踪,老石头亦如坠梦魇,时笑时哭,竟是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了。众人只得把他搬去宝光圈内,和王妈妈枕在一处。
六、剩余三人惊魂未定,匆匆祛除身上黑气,只盼下一个魔影能晚一刻凝聚。约莫两炷香功夫,魔影再一次凝聚起来。
此次的魔影身姿窈窕,容色清冷,给人凛然不可犯之感,活脱脱正是一个冷月,手里也赫然握着一把长剑。神情却冷冰冰的,与温柔谦和,说话常含笑的冷月不甚相似。
萧致远心中已是暗暗叫苦。这一路并肩作战,冷月身手矫健,性格又极冷静,这一仗怕是加倍艰难了。
魔影却没有立刻逼近他们,甚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而是走到船舱的梳妆台前,揽镜自照起来,表情还是冷冰冰的。
众人皆不知魔影此举何意,却丝毫不敢大意。萧致远忙问道:“不知冷月姑娘有何弱点?”
宋思慕抢着答道:“我知道,冷月最怕脏了。”
冷月却摇摇头,“女子哪有不爱洁净的,但我并无洁癖。”
萧致远道:“魔影为心魔所化,乃是入魔之人心中形象,并非真人。弱点也未必与本人一致。譬如此前王妈妈,许只是幼时怕黑,但在老石头心中有此定见,所化魔影便也有此弱点。却不知这魔影是你们哪一位的心魔?”
冷月想了想道:“我观这魔影神情举止皆不似我,当并非我之心魔。”
宋思慕马上嚷道:“哪了不一样了,明明一模一样,我最讨厌看你这张臭脸,总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瞧不起谁呢。”
萧致远虽觉此言不甚妥当,但当下还是对敌要紧,便试着用墨汁去弹魔影。不想这魔影似太过专注,竟未闪避,雪白的俏脸上登时沾上了几团乌黑的墨迹。魔影脸现怒容,猛的扭头看向三人,紧接着就朝他们扑过来。
魔影身手不凡,三人压力陡增。宋思慕不住口的喊:“她果然怕脏,再来。”
萧致远不停化出墨汁向魔影泼洒,宋思慕也将胭脂水粉头油之类混在一起,一股脑地砸向魔影。魔影却将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竟连一滴墨汁也泼不进去。
这时冷月仗剑冲进墨汁雨中,直攻魔影。她身手本不及魔影,但毫不避忌周围的污物,还时不时以剑挑起墨汁向魔影甩去,令魔影不得不分心防御。此消彼长之下,魔影难免顾此失彼,身上脸上都染上星星点点的墨迹脂印。再看冷月,更是被糊了满身满脸,红一块黑一块,十分滑稽。
宋思慕本欲拿镜子来让魔影自照。不想魔影看到冷月的脸,忽然扔了剑,用袖子往自己脸上疯狂擦拭起来。竟似将冷月认作了镜中影。
冷月灵机一动,干脆模仿起魔影的动作来。也以袖拭面,她袖子上所沾墨汁更多,如此一擦拭,面容便更加污秽不堪,越发刺激得魔影神情扭曲。
随着魔影越来越癫狂,宋思慕却在一旁拍手道:“你也有今天,这世道,谁不是在烂泥里打滚,装给谁看。”言语间冷笑连连,魔影也在她冷嘲热讽中渐渐消散。
此次打退魔影远比预想中容易,但魔影消散后,气氛却有些尴尬。
先前的墨汁等物不过心念所化,此时已然消散,冷月一身白衣矫矫,纤尘不染,望之如仙。宋思慕一番恶语似全未入她耳中。
反倒是宋思慕有些不自在,支吾了半天才悻悻道:“你倒是好涵养,之前是我小人之心了。”话虽如此,表情并不甘愿,似犹未心服。
冷月亦只一笑,并未介怀。
七、
此时船舱里点的灯烛已将燃尽,却有些微天光从窗格里泄进来,似已是拂晓时分。
宋思慕惊喜地喊到:“好像没有黑气继续进来了。”
大家闻言看去,果然门窗缝隙处皆清清朗朗,不复先前黑气缭绕的情形。舱内犹有残留魔气,也较先前淡了不少。
三人苦战一夜,已是手足酸软,此时乍见曙光,俱是精神一振。
萧致远道:“看舱内魔气情形,大约还有一次显化,多半便是冷月姑娘的心魔了。却不知冷月姑娘有何难解心结,我等也可预为谋划一番。”
冷月沉思片刻,却摇摇头,自称不知。
萧致远道:“冷月姑娘心志坚定,光明磊落,连魔气都不能沾身,心魔或可无虑。”
宋思慕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谁知道呢。”
言谈间,魔影再次凝聚,赫然又是一个冷月。
宋思慕惊道:“怎么又是她?”
萧致远道:“似与上次不同,这位冷月姑娘更像了。”
果然,这次的魔影一颦一笑,和冷月毫无二致,若与冷月并肩俏立,几乎分不出真假来。
宋思慕对冷月道:“你怎么心魔是自己,也不晓得是弄了什么鬼。你还是把弱点老实说出来吧。谁能没个缺点,遮遮掩掩,难道想让大家一起死吗?”
冷月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可时常自省,加意改正。此心魔既是我心中所想,又何来弱点。”
“那你到底改过什么错,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宋思慕仍是不信,欲以前法一试。萧致远方欲配合她,她已抢着将满手的胭脂水粉丢了出去。
魔影却未闪避,只三两步便走到宋思慕身边,一剑斩落,思慕左臂齐肩便被黑气缠绕,再无法动转。冷月举剑欲迎,亦被刺中腹部,人即委顿。
萧致远见状忙催动法宝,将二人一起护住。此时法宝经一夜损耗,光华业也消去大半,仅余薄薄一层贴着众人,此时强行催动,宝光变得更加稀薄。屏障外魔影更不犹豫,一剑斩向光幕,宝光竟如琉璃一般,壁上现出一道道裂纹。
萧致远强提精元,拼命催动法宝,随着魔影再斩数剑,萧致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神魂已然受创。而他握在掌心的玉佩上亦是遍布裂纹。此佩系萧氏祖传之宝,与萧致远已然性命相连,此时却顾不得痛惜了。
眼见窗外晨光渐起,魔气见日即消,离逃出生天仅一步之遥。这一步却如同天堑,面对魔影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三人倍感绝望。
冷月忽道:“有一弱点或可一试,不过只我本人可行,请将法宝借我一用。”
此时已是死中求活之际,萧致远毫不迟疑,对玉佩喷了一口精气,自损寿元暂延法宝精气,又匆匆传了用法。
船舱内魔气已尽数凝为魔影,不必分心兼顾。冷月更不多言,只以法宝护身,迎向魔影。萧致远和宋思慕屏息凝神,只盼她一击建功。
不想冷月途中轻轻一折,转而扑向船舱侧面花窗,撞破窗棂飞身而去。而魔影竟也舍了众人,从窗户一跃而出。
萧致远与宋思慕均未料到有此变故,齐齐怔住。二人既不知冷月此举何意,亦不知魔影会不会顷刻回转,俱都默不作声,心跳如鼓。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月和魔影都未回转,船舱内外静荡荡的。这时萧致远叹息道:“想来是冷月姑娘以身为饵,将心魔引走,为我们争得一线生机,当真好生可敬。却不知冷月姑娘如今安危如何。”
宋思慕却不以为然,哂道:“要真是这样,有什么不能明说的,要瞒着我们行事,我看她八成是想独自逃走,只没想到这本是她的心魔,自然不肯舍她,正是弄巧成拙,报应不爽呢。”
二人又争论一番,见舱外终无动静,宋思慕便执意要出去看个究竟。二人来到舱外,却见两个冷月各持剑相对而立,如镜照影,一时竟分不出真假。
细察之下,却见其中一个冷月眉间有一团极浓郁黑气涌动,且神色恍惚,阴晴不定,如陷梦魇。
萧致远惊道:“此系入魔之兆,当是心魔由外转内,已入冷月姑娘心境。冷月姑娘此时身在问心幻境中,正是凶险万分之时。”
宋思慕便问该当如何,萧致远亦茫然无措,又恐贸然行动反激起异变,迟疑不决。
宋思慕道:“若她是想私自逃走,难道我们便坐以待毙?若她是想逞英雄,难道风头便让她一个人抢去吗?”
说罢竟冲上去攻击魔影,她将妆奁诸物都试过一遍,皆觉不趁手,便索性弃了法诀,拳打脚踢,又挠又咬。因这魔影与冷月一般无二,心中宿怨一起涌上,益发奋不顾身,状若疯魔,直如那市井泼妇厮打一般,全无章法。
此时心魔动作已不似先前灵活,一时竟被宋思慕气势所凌,一人一魔扭作一团,打了个难分难解。
萧致远在一旁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相帮。忽忆佛门当头棒喝之法,便一手敲击砚台,一手执笔向冷月眉心点去。
他却不会念经,只得随口念了一段法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痴儿尚不悟吗?”
八、
宋思慕所历,又是另一番景象。
原来她谋取萧致远的法宝,确是做私逃打算。她此前已连遭魔气侵袭,因她素爱洁,外表未显,实则魔气郁结于内,心神已受动摇。此时一念之差,心中有愧,便即入魔,身陷幻境之中。
她自觉已跃出船舱,却恍然发现自己又回到舱中,萧致远正惊讶看着她道:“玉佩是我神魂相合的宝贝,会自行护主,不会远离我。冷月姑娘此举何意。”
不待冷月分辩,宋思慕便哈哈大笑道:“她准是想逃走,平日里装得那么高高在上,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真是太可笑了。”
冷月性格素来冷静自持,此时却觉怒气上涌,无法自制,反驳道:“我当然怕死,但我更怕的和你们死在一起。一个自在烂泥里打滚还生怕别人和自己抢食;一个有家仇不报却与娼妓为伍;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没办法保护。你们一个比一个肮脏,蝼蚁一般的人,我为何要与你们死在一处。”
萧致远道:“大难临头,冷月姑娘为己打算本无可厚非,却为何谋夺我护身之宝?”
宋思慕越笑越畅快,“你找什么借口,我再下贱,也知道我们活到现在全靠萧道长舍命相护,你如此恩将仇报,实比我下贱百倍。”
萧致远又道:“此宝干系船上十数人性命,你都要弃之不顾吗?”
老石头不知何时醒来,“姑娘,我脏活累活抢着干,生怕姑娘们受累,我便该死吗?”
王妈妈又不知何时醒来,“乖女,干娘真金白银讨你回来,又金尊玉贵地养活,处处抬举,从未狠心逼迫于你,又有何对不起你?”
舱内余人亦纷纷醒转,围住冷月,诘问不休。
宋思慕复又狂笑道:“都别说了,你们让她逃,她逃了这遭,这辈子都别想越过我去了。”
冷月又急又怒,欲一一反驳,无奈众口悠悠,又如何驳得尽?忽一时想到,这老石头口齿怎的伶俐起来,又一时想到在此拖延许久,魔影为何不来进攻。
想到魔影,冷月隐隐心有所悟,忙持剑四顾,身却已不在船舱中,恍恍惚惚,又不知到了个什么所在。
仿佛置身于一所极大的城中,有些似隋都城,却又远比隋都城高竣巍峨,层楼叠榭,高耸入云。
城中百姓生活却颇艰辛,冷月见到一名少女,虽自幼天赋异禀,颖悟非常。无奈父残母病,姊妹众多,家中常无米下锅,八九岁上,为给家中换几袋粮食,便自愿卖身给青楼;又见一少年,自襁褓中便遭灭门惨祸,虽欲报仇,却本领稀松,学艺无门;又见一少女,家境本颇富庶,父亲却怨妻子生不出儿子,对母女百般凌虐,更诬陷妻子与人私通,妻子含冤自缢,女儿委身娼家;又见一农人,人极忠厚老实,事事听妻子话,却被恶奴所迫,失手打死人。听妻子安排抛家避祸,归家时妻子已被逼死,女儿被卖进青楼。
城中百姓俱都面貌模糊,所见数人虽觉熟稔至极,却想不起何处得见。只叹民生多艰,百姓生如蝼蚁,营营役役,不抵命运拨弄。
忽一日城中报有巨魔来袭,巨魔身形巨比山岳,顿足便可摧城。城中百姓心齐如一,瞬间成军,各持刀枪剑戟,慨然赴战。虽死伤无数,犹前仆后继,凛然无惧。冷月亦被裹挟在军中,匆匆领了武器,便要出征。
冷月细察巨魔,觉身形甚是眼熟,虽巨大无比,却与人一般无二。忽然触动灵机,悟出城中百姓俱非人类,乃是一群蚂蚁,城池亦只是巨大蚁穴。
以蚂蚁之身抵敌人类,岂非以卵击石,败局早定?冷月想到此处,不由暗觉好笑,又叹蚁命微贱,弹指覆灭。
忽又想到,既城中俱是蚂蚁,我又是何物。忙反顾自身,可不正是一只蚂蚁?不由惊骇欲绝,脑中一片混乱。
原来冷月虽出生贫寒,却自幼聪明过人,道一知十,过目成诵,凡见过她之人,均觉此女非凡。
冷月由此自视极高,自觉必有出人头地之日,虽流落烟花,仍不改其志。此时乍悟此身不过蚂蚁,纵比寻常蚂蚁分外出色,亦复何用?且倾覆之祸,已在眉睫,纵有万般智巧,此时亦无可如何。此念一生,不由万念俱灰。
浑浑噩噩之际,军队已行至巨魔脚下。而巨魔已抬起一脚,正欲踩下。冷月心灰意冷,唯闭目待死耳。
此时却战局突变,又有一巨魔现身,却与先前一魔厮打起来。前魔便弃了众蚁,转与后魔激战。
巨魔身形既大,动作便缓慢,一招一式之间,蚁国已过去几昼夜。蚁国大军见事有转机,士气大振。重整旗鼓,频频冲锋,各个争先,潮水一般向巨魔涌去。
轮番冲击之下,竟将前魔脚下土地冲得松动,前魔一脚踩下,地崩山陷,这一失足,便被后魔按倒在地,继续撕扯起来。蚁军上下顿时欢声雷动,一片喜气洋洋。
冷月暗想事已至此,寻常蚂蚁尚能力战,我既自诩与众不同,岂能无所作为?与其畏首畏尾,倒不如尽力一搏,问心亦可无愧了。
此念一生,心境随之一变,惧意全消,情怀激荡起来。
她抬头仰望二魔激战,欲寻破绽,此时,二巨魔忽齐齐扭头看向她,她方惊觉二魔面貌均熟稔无比,正是宋思慕和她自己。
冷月神思又是一阵恍惚,只觉如坠烟雾中,又听有人朗声念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痴儿尚不悟吗?”声若钟磬,字字惊雷。
冷月到此如醍醐灌顶一般,将前后诸事,一并想起,彻悟身在幻境中,此时胸中再无一丝杂念,唯举剑向敌,奋飞而已。
忽又闻一声轻笑,有飘渺的声音道:“吾生也渺小,而道无涯,悟此身渺小犹自强者,道心之始也。剑名一粟,藏诸蚁穴,后于此悟道者,即为有缘。”言毕,冷月手中长剑大放光明。她身形也不断暴涨,渐与本身相合。
而此时魔影尚与宋思慕扭打,在甲板上滚作一团。宋思慕全身上下均被黑气笼罩,犹强撑一口气,死死搂抱住魔影。
冷月再无迟疑,举剑向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魔影刺去。剑芒吐处,魔影如沸汤沃雪一般,顷刻间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尾声
心魔已除,尘埃落定,三人犹自不敢相信。
冷月欲将宋思慕扶起,却被误认作是魔影,吃宋思慕死死箍住,一时挣脱不得。
直到朝阳从水中跃出,霞光万道,一时河面上,众人身上,均蒸腾出丝丝缕缕的魔气,俄而天光大亮,残余魔气涤荡一空。
船舱中诸人渐次醒转,见旭日初升,人人俱有劫后余生之感。
此时宋思慕终于清醒,见自己竟死死搂着冷月,忙不迭推开。又忆及前事,没好气地说:“你惯爱逞能,又没那本事,末了还不是得靠我们救你。”
冷月盈盈一笑道:“此番多亏姐姐相救,不然妹子已无葬身之地矣。”此语出于至诚,笑靥如花,再无隔阂。
宋思慕素厌冷月虚伪,看到这一笑也不由晃了下神,只觉与往日不同,却说不清缘由。便皱着眉头道:“叫什么姐姐,怪别扭的,倒显得我多老一样。”往昔敌意竟不知不觉消去大半。又转对萧致远道:“这次我虽出力最多,姿势却不太雅观,你不准乱嚼舌头。听到没有。”
萧致远脸色极苍白,似大病了一场,正靠在栏杆上,闲看二人拌嘴,闻言莞尔。
冷月极目四顾,此时白日朗朗,乾坤浩荡,江水奔腾,江风入怀,令人心胸为之一宽。
又见甲板上蚁穴,一列列蚂蚁仍在进进出出,井然有序。唯穴前木板腐朽,已被踩塌一块。
冷月不由默诵法诀,拔剑在手,迎风欲舞。
却发现手中长剑已与先前所化不同,形制古雅,剑柄上正刻着“一粟”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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