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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46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打虎英雄姬无双(写手:[珑]朱由信,真身:月光老狼)


浙江温州大智基金皮革厂倒闭了,老板吃喝嫖赌欠下3.5个亿。眼睁睁看着“大智原料生产养殖基地”里的那些动物们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以“奶了个老腿”江湖成名的老板腿哥终于抓狂。于黑夜里,走进悬挂着“大智原料生产养殖基地”牌子的大门,一个个地打开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笼。


——生活不易,你们自己去讨生活罢。




一打虎英雄姬无双


姬无双又喝高了。


喝多的姬无双是瞧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碍事。好好的垃圾桶,一脚放倒,路边的可怜的小树苗,姬无双跳起来便是一记飞踹。四下寻找目标的姬无双突然看见,路边阴影里,伏着一个几米长的黑影,还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什么东西?!”醉汹汹的姬无双自言自语道,然后一脚飞出,正中那黑影的屁股。


“噭”的一声。


一声虎啸,震得整条街仿佛都为之一颤。


老虎大概是想,平日里老子的屁股摸都摸不得,你TM今天还敢来踢我一脚?一声咆哮,飞扑过来。


见老虎冲过来,姬无双一拳打过去。老虎一爪子抓住姬无双的手腕,却被姬无双另一只拳头砸中面门。奋力脱开老虎的钳制,姬无双抬腿一脚,正中老虎的鼻梁骨。老虎登时血流如注,疼得嗷呜一声。姬无双追上去就是一阵猛揍,却不想又被老虎掀翻在地,张口就咬,姬无双急打滚躲向路边。


愤怒冲昏了老虎的头脑,它忘了,“大智原料生产养殖基地”最近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早已耗干了它的体力。而它的对手姬无双已经进入了酒精上头的鼎盛状态,即使对上天王老子他也不怕,何况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老虎。


渐渐地,老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没了力气。对手姬无双却是越打越有劲,将老虎的头按住,一拳接一拳。


“大智原料生产养殖基地”“生产养殖原料”失控事件惊动了整个浙江温州。浙江温州“玲珑门”分舵统合江湖各派游侠集体出动,联合卫生防疫部门,整整一天,将出走的狐狸,羚羊,麋鹿,貂等等都找了回来,然而对着库存资料盘查才发现,“大智原料生产养殖基地”有一头四百斤的虎王——不见了!


“找,不论花多少人力物力,都得把这只老虎给我找出来。”,闻讯赶来的“玲珑门”“玲珑使”范筱命令道。




第二天,范筱一行终于追踪到了姬无双的家。那时,那只老虎已经被剥皮洗净,就晾在姬无双家四处漏风的屋子里正准备上烤架。看见范筱带着大队人员赶来,身上缠满绷带的姬无双有点惊慌:“我知道私自猎杀野外动物不对……”


“不,我是代表浙江温州人民来感谢你的。城市的安康,人民的幸福就靠你了。”范筱拱手道:“另外,我还有个不请之请……”


姬无双楞了楞,说“请说。”


“英雄赤手搏虎,功夫定是不凡,我玲珑门最近需要大量人手,不知你肯赏脸么?”


姬无双却说;“我家丢了把祖传宝剑,我得先把那把剑给找回来。”


范筱笑道:“玲珑门势力遍天下,到时候全门上下帮你找,可比你一人找快当多了。”


姬无双又问“你那里管酒么?”


“堂堂一个玲珑门怎么可能连酒都管不起?”


众人一阵哄笑。




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同“玲珑帮”内门长老涂老从中午喝到晚上,喝得涂老钻了桌底,姬无双又拉上“玲珑帮””玲珑使范筱从傍晚喝到夜半,这才心满意足,告辞回去。


考虑到姬无双初来玲珑门燕京总舵,道路不熟,夜晚天黑风大,加之喝了许多酒,玲珑使范筱不放心,便唤来玄小柒送姬无双回去。然而行路间,见到街上的一个烧烤摊上炉火正旺,姬无双又走不动路了。


“烤个鱼,撸点串?”看着玄小柒,姬无双问。然而不等玄小柒回答,姬无双便已走过去拉开长凳大剌剌坐下,然后忙不跌声地吩咐道“老板,羊肉五十串,羊腰子五十个,再烤几条鱼。掌柜的,先送半斤酒过来。”


姬无双又喝高了。


几两酒下肚。姬无双开始眼神迷离,喋喋不休地吹嘘起自己的一切。他说别看自己现在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祖上也曾豪横过。祖上那柄宝剑,曾经一次攻击便摧毁了一座城池,可以轻松将一块巨型的岩石削成平底锅大小。剑柄上的凤凰图案,是由无数的宝石拼接而成,只要佩戴在身,便可以提升体内真气的修炼速度,增加自身的防御能力和速度。


玄小柒嘴上敷衍说那丢了是真可惜。


我家现在还有一个掐金丝花梨木盒装的金刚经,是殊云寺住持净慧大和尚送的。姬无双醉得更厉害了,身体前俯后仰,大着舌头说。


玄小柒随口说殊云寺住持净慧大和尚佛名显赫,他送的经自然是好的。却不想姬无双嘿嘿摆手,意味深长地说道“金丝八宝,纹饰密细,是椟比珠贵啊。”


“这个木头就不能做掐金丝工艺!更不能‘金丝八宝,纹饰密细’!因为金丝花梨本身的花纹就是金丝啊!你说不单单是纹路布满,还在本来就是用来观赏梨花木的纹路这种工艺木头制作的器物上,掐满真金金丝!!咱们可以不用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可以看得出你的品位啊!可惜了!这只能证明了自己粗鄙无品,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半夜正是烧烤摊一天里最热闹的时间。


烧烤摊前还有许多客人酒兴正酣。


一个面目桀骜的汉子大概也是喝多了,加之看不上姬无双邋里邋遢的样子,或者是听不得姬无双的吹嘘,满面赤红地来到姬无双面前说道。


为人打断话头,喝高了的姬无双自然恼怒:“你听谁说黄花梨不能掐金丝?你见过花梨?见过几种花梨?知道怎么掐金丝吗?”


边上的玄小柒自认见识太少,听不懂什么叫“掐金丝”,什么叫“黄花梨”。但是还是能够看出来,这两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上火,一个说我带你上博物馆库房看看,一个说你那库房是倒卖文物的库房;一个说装逼带你飞,一个说焊得你一脸坑;一个说掐金丝木头配你一脸,一个说我也不惯你,想扇你就扇你。




“真是个不开眼的东西!”已经喝高了的姬无双愤怒到出离。很多想法在脑子里急速旋转。出来混,最要紧的就是脸面。打我面子,即使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只有操家伙干他娘的这一条路了。初到燕京便给人打了面子,我姬无双那还怎么在玲珑门混,怎么在燕京立足呢?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姬无双抢先发难,忽的一拳砸中那汉子的眼眶,不等那汉子有所反应,薅住那人头发,同时脚底用力,单膝击正中那人小腹,再一膝,正中胸膛。见那人护疼弯腰,姬无双借势双手使力将那人头颅压到低处按住,同时抬脚扬膝,使尽全身力气一个大力膝撞正中那汉子的面门,“咣”的一声,鼻涕,眼泪和着血水齐出,转眼便糊了那汉子一脸。眼前人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姬无双方才罢手。后撤一步,抬脚将其踹翻,然后吼道:


“给你脸了!?”


“刚才不是很拽的么?”


“知道什么是掐金丝,什么叫镶嵌你一脸了么?”


那人却已答不出来,只能倒在尘埃里翻滚,哀嚎。


夜晚肆无忌惮的风席卷着寒冷呼啸着掠过胸膛,姬无双却只感到酒气上涌,浑身发烫,看着刚才还十分嚣张的汉子转眼如死狗一样倒在尘埃里,姬无双感觉无比舒畅。然而就在此时,“呯”地,一个酒瓶飞来,正中了自己的后脑。姬无双踉跄一下,转眼看去,邻桌,十几名壮汉各拿酒瓶板砖板铁凳正向自己扑来!那些人,正是方才那名汉子的同桌。


姬无双今天喝了三场酒,早已行动迟滞脚步不稳。对方若是一个两个他还将就,赤手对上十几个手持家伙的壮汉,那是无论无何都不行的。


边上的玄小柒看见,姬无双只抵挡得几下,便被漫天的酒瓶板砖铁凳砸倒。玄小柒急喊“我们是玲珑门的”,然而,酒精刺激下,打红了眼的壮汉们哪里能听。玄小柒拉了这个却拉不住那个,拉了那个又拉不住这个。眼角里,玄小柒又惊恐的发现,倒在地上那面目桀骜的汉子也已挣扎着爬起,来到烧烤摊前,拿起一根烧红的铁钎红着眼睛就要朝人群里冲。


要出人命了。玄小柒想,如今,只能这样了。一记飞脚,踢开冲来那汉子手中的铁钎。冲出人群,探手怀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玄小柒一下掏出了九根金箭,然后拿出火褶子,依次点燃。


九声尖啸,九只金箭窜上云霄,半空里依次炸开,然后,绘出九个金字。夜空里,格外显眼。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九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燕京城内,“玲珑门”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城西,有人发了本门最高级别的求救令。”




三姬无双的自白


以后能不能少喝点?回到“玲珑门”,范筱问道差点被街上闲汉活活打死的姬无双。


姬无双却坚决不同意,说寻找醉与不醉那种临界点是我们每个酒鬼的梦想。


涂老说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喝多了眼都快睁不开了。


姬无双说你却看不到我心里,那里却有莫名快意——在飞。


范筱说干脆喝死你得了。


姬无双哈哈大笑道,我死了推进火葬场可比你们省油多了,点个火褶子就能着。


一朝喝上瘾,终生成酒徒。范筱无奈叹着说,以后你就是玲珑门供奉长老,无官职也不负责具体事物。


涂老却直接说,你还是搬回门口住吧,以后也不要在街上喝酒了。要喝,就关上门在自个家里喝。再闹这么几出,咱“玲珑门”便在这京城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一杯酒,几碟小菜,一个人,举杯倾斜,让思绪儿飞,想象着一个人喝酒的情景,姬无双想想倒也觉得惬意,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开始,玄小柒经常会来姬无双家探望。


几乎每次都能看见姬无双醉醺醺的样子。


你是来玲珑门“养老”的么?玄小柒想。


只有一次,玄小柒看见姬无双眼神清澈,然而却是表情痛苦。


玄小柒问他怎么了?


姬无双说最近喝的酒太多,胃痛腰痛身体哪块都痛,只有把这酒戒上几日了。


玄小柒恨铁不成钢道,明知那玩意伤身,你却怎么不彻底戒掉?


姬无双却吃吃的笑,“吃喝嫖赌”虽是不好,然而总是要沾上一项,否则这人生便少了很多的乐趣。


玄小柒说你的人生目标就是这般低俗,睡吃等死?我见你每天早上不是还有练功的习惯,难道你真希望你这一身的武功白费?


姬无双又笑着解释道,我练功,只是为了强壮身体,身体好,才能喝更多的酒。


玄小柒循循诱导说查案,抓坏人,维持正义,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更有意义?


姬无双说有些你认为很重要,其实却并不算什么,有些你以为要一只坚持的,在别人眼里,却根本一文不值。而你认为不好的这些东西,起码往往能让人的生活充满色彩。人们总是喜欢去追逐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忽略掉那些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玄小柒不明白姬无双为什么会有如此颓废的想法。


只能选择摇头叹气着离开。


直到几年以后,因屡破大案,他接替范筱成为“玲珑门”新的“玲珑使”,在“玲珑门”浩瀚如淼的资料库里,他查到了关于姬无双的秘密案宗。


只是那时,身为玲珑使,每日东奔西走查案,有忙不完的事,做不完的工作,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姬无双了。


姬无双的案宗上写道——


夏历十年,陆抱信意图谋反,被押菜市口腰斩,其女陆浅芷被送教坊司,其妻与幼子陆无双流放宁古塔为奴,逾一年,陆氏受不得凌辱自杀身故,陆无双十八年后重回中原,改名姬无双至今。


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很明显是范筱后来加注:(经玲珑门查证,陆抱信因被李公公一党陷害、无辜枉死,然李公公现在权侵朝野,无人能撼。)


他终于明白玲珑门为什么会收留姬无双一个酒鬼。


也明白了姬无双为什么是那么的颓废。


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撼动李公公这颗大树。




四真的英雄


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


新皇元年,朱由信登基。


朱由信登基后隐而不发,悄悄扶植原用于调查江湖案情的玲珑门,大量启用新人并统合江湖各派游侠调查历数了李公公一案…


玄小柒先抓了“天和会”萧无言。“天和会”萧无言觊觎浙江温州大智基金皮革厂财大气粗,与柳叶巷青舫设下赌局,骗了腿哥3.5个亿。事后腿哥虽知上当,然而却是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天和会”的后台,正是权倾朝野的李公公。真相虽然大白,浙江温州大智基金皮革厂的腿哥还是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最终,他还是因为违反《野生动物保护法》被判了三年。


玄小柒又抓了“天和会”的刺客沐无情。八王爷被誉为大夏的守护神。回京述职期间,却被发现溺毙在自家新建的浴室内。刺杀他的,正是“天和会”的刺客沐无情。


一个一个,玄小柒有耐心的剪除着李公公的羽党。抓捕,调查,取证。李公公的罪证也渐渐清晰起来。玄小柒深知这一切会给自己会给“玲珑门”带来的危险,也做足了准备。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李公公的力量,一切来的那么迅疾,那么猛烈。




新皇三年的一个夜里,玲珑门的秘密资料库中,玄小柒终于合上了手中的案宗。


虽熬红了眼睛,然而心情却是无比雀跃。


终于可以结案了。


他突然想喝酒了。


同时,他也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独自饮酒的人。


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玄小柒想。




姬无双没有喝酒。


他在练剑。


剑通体雪青,剑柄上面镶嵌着几块宝石,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而且剑刃之上还雕刻着许多花纹。


玄小柒笑道“这就是你家的祖传宝剑吗?没有你说的那么豪华嘛,你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姬无双悠然说道:“是范筱,前几天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我家的剑一直被他收藏着。”


“既然已经收藏多年,为什么现在又还给你?”玄筱柒疑惑道。


“那就得问你了。”姬无双此时的眼神,也如这漫天剑光样清澈锐利“范筱说,这些年,奉宫里秘令,你一直偷偷在调查李公公的案子?”


玄小柒说“确实。”


姬无双焦急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其实,范筱把剑还给你的时候,你就应该猜到了”玄小柒说“现在,宝船启航连环工伤案,户部尚书遇刺案,八王爷溺毙案。燕京丧尸杀人案,密使失踪案,浙江温州大智基金皮革厂诈骗案,这些个案件的嫌疑人均已抓捕到案,并且他们都异口同声指证,他们的幕后黑手都是同一个人--李公公。”


缓了缓气,玄小柒大笑道:“只是你柄剑,怕是丝毫用不上的。因为,明天我就要上朝,历数了李公公的十大罪状,完成了大夏帝国的第一大案,抓捕李公公,自有大内禁军,我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突兀,总在猝不及防时。


半天里,突然响起了一个雷。


姬无双玄小柒心中大震,冲出门外才发现,玲珑门的大门已经被轰碎,还有一股黑色的火焰正迅速蔓延向资料库的厚重大门,周围,还有许多黑衣人从“玲珑门”的围墙外翻入,四下浇着火油纵火。


没有想到,李公公好大的胆,竟敢带人悍然进攻“玲珑门”。


“不能让他们烧了资料库,那里有李公公所有的证据”玄小柒焦急无比,就要上前,却被姬无双一把拦下“你要统领大局,守资料库的事,还是我来。”,然后提剑,一个人冲到秘密资料库门口,举剑。


黑衣人如潮水般涌来,青色剑光却如磐石般结实。


黑火似灵蛇,舔舐着青色剑光,然然那青光,却依然巍然不动。


厮杀声整整响了一夜。


天明时分,李公公的人马见不可为,纷纷散去。


秘密资料库的大门安然无恙,然后门口,却只剩下一柄通体雪青,剑柄上面镶嵌着几块宝石的剑,还有一滩人形黑灰。看着这摊黑灰,范筱脑海里突然响起,那日姬无双所说过的话“我死了推进火葬场可比你们省油多了,点个火褶子就能着。”


范筱捡起了剑,看着那滩人形黑灰,老泪纵横“长剑蒙尘三十载,一朝出鞘啸天下,这才是真的英雄。”




后记


历数了李公公的十大罪状后,玄小柒完成了大夏帝国的第一大案……


从此,他夜喜欢上了喝酒。


只是,他从不跟别人喝酒,还有他喝酒的时候,面前总是放着两个酒杯。




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47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伐谋(写手:[珑]苏喆,真身:沐风卧竹)




【燕京】

夏至已过,日头也偏得愈发快了些,午后的阳光从东暖阁万字花窗格里钻出来,悄悄摸摸地在地上挪着脚儿,不一时便跳上案头,亮亮的刺眼。朱由信被那宣纸上反射的光刺了眼,将纸略挪了挪,提起御笔悬在空中,却觉心神不宁,不禁凝然沉吟。

大太监曹顺忙上前去,端起旁边桌上一扇缂丝底儿双面苏绣紫檀嵌翠屏风挡在向阳处,顺手拿起案头朱砂歙墨在砚台里磨起来,低着头也不说话。

朱由信将纸角儿捏在手中搓了两搓:“这贡的纸是不如前些年了。”

曹顺磨墨的速度略慢了慢,细声答道:“万岁爷好法眼,这纸价是一年比着一年高,成色却一年不如一年了。”说着一顿,拿起一枚玳瑁水注向砚里加了几滴水,接着叹道:“这江南旱了三年了,传闻连那做纸的青檀也旱死不少,不只是纸贵,眼下连那麸糠都比那往日精米还贵上几倍。”

朱由信把笔放下,向后靠在椅背,看着那暖阁门外大殿中柱子上悬挂的对联,上书“保泰常钦若;调元益懋哉。”想说什么,抿抿嘴又没了声息。

暖阁中,静的可怕。

“秉万岁,玲珑使范筱求见!”门外值守太监的轻声禀报让曹顺如释重负,立时放下朱砂墨,直了直身子,眼盯着皇帝,等着吩咐。

朱由信在椅中坐正:“进来吧。”

曹顺高声道:“圣喻!宣玲珑使范筱觐见!”

殿门开处,一中年俊杰身着青色锦袍,腰间缠几圈黑色腰带,一双千层底布鞋布满灰尘,早看不清底色。来人正是玲珑使范筱,自新皇继位以来一等一的心腹近臣,若不是他以雷霆手段在前任大太监李忠义谋反前夜率御前金瓜近卫诛杀宫内李忠义党羽,今日的朱由信怕是早已服侍先皇去了。

范筱行至暖阁正中,纳头便拜:“恭请万岁圣安!臣刚进京城便接万岁谕旨进宫,未及更衣,望万岁恕臣不敬!”

“不用拘礼了”朱由信摆摆手,看着来人,心中郁结似乎稍稍纾解几分,又有几分忐忑,不知下一句是喜讯还是噩耗,却又努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停了片刻才开口问道:“西边儿的事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范筱连忙回答,但看了眼在旁的曹顺,又没了声儿。

曹顺哪是糊涂人,当即向朱由信拜道:“范大人一路奔波,想必还未吃饭,微臣去安排底下做几个点心来。”

朱由信欣慰一笑:“不急,一起听听吧。”

范筱听了再拜,正色奏对:“臣此次离京后,正赶上户部给西北发军粮,就安排玲珑门属下带着我的车马仪仗一路南下,向杭州去了,又让人先去沿途知会各地知府,准备好近年赈灾账目待查,以避西北军耳目。我扮成运粮车夫一路混进西北军营。那西北营中存粮已足可大半年吃用,兵士个个吃得精壮。”

朱由信心下一震,一句“当真?”刚要出口,却又改口道:“八王镇守西北,每日里奏折,均说西北战事连绵,胡人凶悍狡诈,我大军四处征战,缺粮少兵,看来也是哭穷嘛。”

范筱略定了定神,横心仔细说道:“万岁对臣恩重如山,臣不敢半点隐瞒,今斗胆秉奏,西北欲反!以臣探查,八王之西北军早已有心要反,只苦于兵力不足与朝廷抗衡,现趁着江南旱灾歉收,朝廷缺粮,就与胡人勾连,欲在秋收后引胡人进犯,抢掠陕甘农户,所得之粮一半归胡人,一半收作谋反军粮。陕甘无粮可吃,必流民遍野,届时八王煽动流民闹事造反,收入军中。陕甘不动兵卒即纳进囊中,直指河南。河南虽有龙骑将军镇守,但陕甘绝收,江南大灾,如果再把河南打烂,恐局势将对朝廷不利。”

朱由信再耐不住怒火,用力向案上一拍,震得那砚台弹起,鲜红的朱砂溅了曹顺一身:“为这把龙椅,引胡人屠戮中原,陷万民于水火,毁大夏之基业,有何面目对先皇列祖?”吓得范筱、曹顺二人立时跪下,不敢作声。暖阁中再无一丝声音,连那气儿都像凝住了一般,屋中几人此刻如那墙上挂的仙师孔圣等身画像,一动不动。

良久。

“啪!”一滴汗从范筱下巴上滴下,砸在地上,那微小的声音让这压抑的沉静终有了一丝活人气儿。

“都起来吧。”朱由信看着地上二人,心知此刻最能倚仗的,也不过这寥寥几个而已,只恨自己继位几年来,总是心肠太软,念及朝中那些个前朝老臣,未下手清洗,那些老臣仗着前朝的功,位高权重,排挤新晋,几年来朱由信虽也提拔了各地不少官员,但这些官员忌惮于老臣权势,对朝廷是只听五分,阳奉阴违。

“曹顺,你在御前也不少年了,内阁大小事你比范筱还清楚些,这事你有什么章程?”朱由信问道。

曹顺半退一步连忙推道:“微臣万死!我一个废人,怎敢议论政事!”

朱由信看着眼前这唯唯诺诺的老人,想起自小被他抱在怀里逗乐,骑在脖子上摘杏儿那往事,一阵孤独悲戚涌上心头,嘴里又泛起那杏儿的酸味儿,直酸得鼻子发紧,眼眶微红:“这里没有外人,关起门来,你还是朕的曹老哥儿,咱们就和王府那时一样,随便聊聊。”

话虽说得平淡,却一下下砸在曹顺心窝上,曹顺噗通跪地,一头叩在金砖上,铿然有声,在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万岁爷几十年的恩情曹顺再世难忘!这些年跟着万岁,上上下下的事也看了些,依臣愚见,今日之事,或可还有回旋。”

听到“回旋”二字,朱由信忙追问道:“你说的是如何回旋?”

曹顺深吸一口气 ,略稳心绪,小心答道:“方才范大人说西北军存有大半年军粮,欲引胡人劫掠陕甘进而造反,这其中关键不在西北军,而在陕甘。朝廷如能在秋收前即秘以高价收购陕甘粮食,则西北军无粮可抢。以西北军力,没有流民加入叛军,则不足以威胁朝廷,未必敢反,即便仍是反了,朝廷有粮在手,可把陕甘流民并江南旱灾饥民一并征召入伍,西北军必无胜算,也暂解江南饥民之苦。此一举二得之法。”

朱由信听了略略平静,抚掌细细想了半晌,又愁道:“可江南连旱三年,为接济灾民,早免了税赋,工部为治江南水旱灾害又拨去了几百万两银子修堤挖渠,国库日益空虚,要买陕甘两省秋粮,恐无处支出。近年天灾频出,各地百姓贫苦,如再加税,百姓恐无生计。”

曹顺早知有此话,不假思索答道:“银子有,只是现今不在朝廷。在万岁治下,体恤百姓,各省人口均大幅增长,这盐是越卖越多的,而近年来江南交来的盐税一年少过一年,较之前朝竟少了一半有余,有传闻说江南盐帮私盐泛滥,所获银子皆落入盐帮之手——此事范大人应更清楚。”

范筱听了半日,正暗叹曹顺虽身在宫中,却对大局如此熟悉,思路清晰,忽听提到盐税,正也是藏在心中多日未敢上奏的一桩要事,便忙答道:“江南盐税,臣已派人暗查多时。现已查明,江南盐帮贩售私盐已多年,江南盐政多有勾连包庇,自万岁新政以来,派下去的官员虽有心整治,但忌惮那些盐政官员在朝中背景,均在观望行事。且近年来盐帮私盐所得银子多兑成稻米,分发灾民,那新去的官员有几个力推官盐的,反被百姓上万民书告了,如今吏部和大理寺会审,还没定论, 剩下其他官员不敢擅动。”

朱由信缓缓点头:“这些我都知道,派了许云哲以江南提刑按察使之身份去江南暗访,如今也有一年多了,只是还没什么进展。”

范筱见皇帝仍拖拉不决,索性直说道:“臣行伍出身,斗胆说一句,眼下暗流涌动,危急关头,如不杀伐决断,西北军举旗反叛之时,恐天下将万民涂炭!”

朱由信听得还有后话,追问道:“依范使所言应作何决断?”

范筱双手作揖,挺胸直言:“杀许云哲!”

朱由信大惊,声音立时高了几分:“杀许云哲?”

话已出口,便再无回头之路,范筱从容答到:“回万岁,正是。如今江南盐税一案焦灼,盐政与盐帮所做之事人尽皆知却无证可查,且如若真的查明,必将掀起大乱,各级涉事官吏并朝堂重臣为求自保,恐祸起萧墙。今西北不安,江南大旱,万不可再生变故。天下尽知许云哲乃三朝阁老之后,先祖为开国功臣靖远公,又是万岁陪读,是万岁近臣。许云哲去江南已一年半,仍久拖不决, 万岁以查税不力之名杀许云哲,一则免其他官员效仿,若每人拖一年半载,则江南盐税永无征齐之时,二则必震慑天下,彰显朝廷彻查盐税之决心,只要此次盐税能征到八成,西北平定,则八王一党必将覆灭,届时肃清朝纲,任用能臣,那些犹疑之官员前有警醒,后无顾虑,方能长治久安!”

曹顺也未料想范筱竟出如此狠绝一计,那许云哲也是在王府故知,眼看着长大的,今日将性命不保,震惊难当。

但曹顺何等人?这辈子风雨洗练,早已看过了朝堂争斗、杀身灭族,他深知如今朱由信并无路可退,新朝可否立的住,这一群近臣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一役。见皇帝犹豫,曹顺拜道:“范大人一心为公,此实乃逼不得已,臣负议,望万岁决断!”

朱由信抬头仰天,嘴唇翕动,许云哲自小到大的相陪场景走马灯儿似的在眼前划过,又夹杂着朝堂奏对、八王西北军卷起的烟尘,还有那赤脚破衣的百姓、大腹便便的盐商……他用力咽了几口,复又端坐起来,平静而又带着几分威严地说道:“拟旨!”


【金华】

天蒙蒙亮,远处的鸡鸣少气无力,嘶哑着像要断了气儿。借着那一丝光亮,模模糊糊一个人坐在草堂正座上。其人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散乱的头发披在肩头,一身布衣破了洞,旱得久了,到处扬着灰,把那破衣上也抹的到处是土,脏兮兮倒如个花子一般。

这宅子原本住着一家佃农,大旱第二年便死绝户了,接着就住进来这人,周围人只道是逃荒来的外乡客,却不知只便是失踪已久的钦差,江南提刑按察使——许云哲。

许云哲身领皇命,到江南各地寻访探查,又仔细问讯各级官吏,对江南盐税沉疴已摸清大半,也处置了几个盐政小吏,可刚审到杭州盐政衙门书办,之前抓到的盐政小吏竟在杭州府大牢里一夜之间被人潜入悉数抹了脖子。只剩下许云哲带回私下秘密审问的盐政衙门书办幸免。

情急之下,许云哲派人联络与盐帮宿仇的漕帮帮主秦苍,幸得漕帮保护,捆着盐政衙门书办一路辗转躲到金华,在一废弃农家暂避下来。只避这三个月,便熬得许云哲鬓发斑白、身体清瘦,索性扮作灾民,每日里以讨饭为名,出去四下打探消息。此刻他要等的,正是漕帮帮主秦苍。

天略略儿又亮了些,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一溜儿烟尘处,几个人策马奔来,只片刻就到宅前,来人跳下马,把缰绳丢给随从,快步走进门去,作揖道:“许大人!”

许云哲忙站起来拱手:“秦帮主远道,辛苦辛苦!”又往座上让:“这乡野凋敝之处,简陋了!”

秦苍拱手还礼,边打量许云哲边向次座坐下。眼前的许云哲与三月前判若两人,往日风采不见,但双目仍是坚定有神。

许云哲不多寒暄,耿直问道:“帮主亲自前来,必有要事吧?”

秦苍示意随从在外等候,等随从掩了门,才轻声说道:“许大人应该已知道,您还活着的消息前几日走漏了。”

许云哲微笑道:“我已知道了。”

“还是我做事不谨慎,明日我就帮您另寻一个安全去处。”秦苍略有歉意,转又变得狠绝:“那些知道此事的人,我已全部除掉了,连同之前共同谋划的帮中元老。”

许云哲惊讶道:“除掉了?”刚要斥责秦苍随意杀人,想想又改了口:“其实不必的,走漏了也就走漏了,我这性命迟早也是要交出去的。”

秦苍忙道:“许大人哪里话!有漕帮在,谁能伤许大人一分一毫?为助许大人查案, 也为我漕帮日后众弟子生计,漕帮断腕在所不惜!愿为许大人鞍前马后!”

许云哲再拱手:“许某先谢过秦帮主搭救之恩,实在惭愧,此生许某怕是难以为报,且许某还有事相求。”

秦苍听得许云哲说难以为报,心下疑惑,又不好问,遂说道:“许大人不用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许云哲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秦苍,不疾不徐说道:“这上面是盐道书办交代的名单,上面从杭州知府到盐道衙门,加上盐帮头目,均是贩卖私盐各关键人等,总计三十七人,你都认识吗?”

秦苍接过名单,细细看了一番,答道:“这名单上我大多熟悉,有两三人虽没碰过面,但也打听的着。”

“好!”许云哲正色道:“求秦帮主替我按此名单上人名,各备一份礼品,有头面的以白银二百两计,底下的,以白银一百两计。”

秦苍皱眉不解,问道:“许大人这是?”

许云哲起身,在屋内踱步,那语气平静中透着激动:“秦帮主,我来江南一年多,盐税一案其事已查了十之八九,但人证全被暗杀,物证片纸没有,单凭许某一张嘴,怎扳的动这盘根错节上至朝堂下至行市的盐虫盐霸?官路不通,我本欲走民路,这几月来四处暗访,却发现大旱之中,此地百姓上上下下均得了盐帮好处,对私盐一事闭口不谈,无从下手。近日朝廷传来密报,西北恐有战事,如今国库空虚,秋收在即,如若这个月盐税再不能征缴,恐天下大乱!此国之危亡之时,我许家世受皇恩,自小陪伴万岁,我欲以我一命暂换这一季盐税,或可保这次灾祸平安度过。”

秦苍听得迷糊,追问道:“许大人要如何保?”

许云哲停下脚步,盯着秦苍的眼睛,那眼珠好似要从枯瘦的眼窝中崩出来:“把他们全杀了!”

秦苍被这突然转变的眼神吓得一怔,不由得“啊?”了一声:“这大多是朝廷大员啊!”

“正是!”许云哲继续坚定地说道:“这些大员,即便抓了依照法度也不得用刑,无人证、无物证,则无法定罪。无论是我,还是万岁强抓这些官员,必给朝堂之奸臣以滥杀臣子的口实,借机发难,西北又不太平,朝堂危局不可不担忧。现今我躲在这里几个月,刚巧消息走漏,在他们眼里我正如丧家之犬无处可逃,我此时与他们结交示弱,他们必不生疑。我来杭州一年多都是暗访,今日亮明身份,他们必摆宴与我接风,到时我在当日酒中下毒,这些人一死,江南盐税盘枝错节有如一把火烧掉,各盐税关卡万岁必将选派干练之人继任,危局可解。而我毒杀朝廷命官,到时只说是泄私愤,朝廷拿我治了罪,也堵了别人的嘴。”

秦苍听得如梦中一般,张嘴仿佛呓语:“许大人……您……这事……”

许云哲决绝一笑,高声一喝:“秦帮主可愿助我?”

秦苍一震,看着眼前这几月前还风度儒雅的钦差大人,此刻竟如夜叉一般,定了定心,正色回道:“许大人以身报国,秦苍甘愿追随,万死不辞!”


【杭州】

沈园的傍晚,名列杭州十景之一,自前朝起,沈醉以私盐起家,后又兼营酒、茶、米、布,已成杭州首富。这园子自沈醉大婚第二年初建,直到沈醉抱了重孙才完工,几十年的功夫,修得庭园深深,草木郁郁,无论是那苏州的木作,还是扬州的叠石,均纳入园中。翠竹摇曳,小径深处,沿着瘦漏的湖石假山一转,一扇梅瓶月门显现,窗下几扇芭蕉,在这大旱之年仍是翠绿如油,透着光,半遮着百子贺寿雕花的木窗,煞是好看。

窗下书桌,是沈醉最常呆的地方,盐贩起家的沈醉并无多少墨水,年轻时最喜坐在此处处理账目,年岁大了,账目交给独子沈星搭理,便只在这里听孙子在面前背几篇儿他听不懂的四书文章,乐在其中,五年前一场瘟病,孙子重孙接连离世,沈醉自此长居此处,每日里思念孙子,读读话本,看看戏折打发余生。

暑热难当,沈醉放下吃了半碗的冰湃桂花绿豆莲子羹,摇摇手把打扇儿的丫头支出去,自己拿起块白稠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慢悠悠问:“粮筹得怎样了?”

问的是沈星,自小被父亲亲自调教的他早已是盐帮实际掌门人,也是家族大小生意的总管,最是里里外外干练的一把好手,杭州城里跺跺脚城门楼子颤三颤的人物。但岁已半百的他在父亲面前,仍拘禁得像个孩子:“父亲,钱正在转来,除去给各衙门口的例银,今年账面比往年又多进了两成,买粮的银子应是差不多够了。半月前就已和河南、山东、湖北粮商打了条儿,今年卖给我们的粮食再加三成,加上江浙都指挥使司倒腾出来的军粮,今年分的粮可多一些了。”

沈醉听了,并无夸奖之意,只盯着沈星追问道:“就这些?还有什么安排吗?”

沈星忙答道:“家中远近族人并佣人杂役都已安排好了,杭州知府的银票上个月已收到,近几日便将这些人销户,福建广东那边已买好户籍和田宅,只等他们过去便可安家。”

沈醉白眉紧锁,略带斥责:“银子此刻还不知是谁的呢!许云哲你打算怎么处理?”

“许云哲?”沈星听是这事,奇怪道:“他不是给您送过礼了吗?躲了三个月,终究还是藏不住了,脑袋和银子,两边选哪个,他还分的清。”

“糊涂!”沈醉斥道:“许云哲自幼随皇上陪读,三代公卿,他要想保命,会怕你手下那几个刺客?”

“父亲说的是,我疏忽了。”

沈醉没有要停的意思,激动得有些气喘:“他蛰伏三个月,此时突然主动示好,必是成竹在胸,这是来者不善!这礼收得你就心安了?成天和银子打交道,你太相信银子,却忘了人心!”

沈星满脸羞愧:“那我这就把礼退回去。”

见沈星此状,沈醉盯着儿子已花白的头发,不由心伤:“买粮的事,要多谨慎!这事关浙江百万条饥民人命!我们沈家前几十年赚了不少银子,也背了不少人命,可到头来呢?自你起,便没了香火,满库的银子竟无处可用,无人可继!都是造孽太多!如今你我也都老了,拼上身家保一方百姓,也算我闭眼前偿点罪过。我也可安心去那边见我孙子!”话语间已经是老泪纵横。

沈星听得也是悲从中来,从袖中取出一方新帕子递给父亲,跟着哭道:“父亲莫要悲伤,儿子听父亲安排。”

沈醉迷着泪眼,颤巍巍叹道:“许云哲,不能留啊!他此时出现与我们相见,已是图穷匕见,要出杀招。虽不知他有何计划,但只要没了他,朝廷再想干预浙江盐政,没有半年也查不出头绪,半年时间,粮食就可分到饥民手里了。”

“那我派几个得力的去了结了他!”

沈醉摇摇头:“不可再打草惊蛇,你这一去如若失手,恐怕再无回环余地。暂等他接风宴时,寻个机会把事做了吧。”

沈星点点头:“我这就去布置。”


【杭州城外】

许云哲跪在那仍旱得冒烟儿的地上,一身鲜衣罩不住他那消瘦身材,低着头,听那钦差朗声读道:“谕旨!许云哲查办江南盐税一案时近两年,欺上罔下,有负圣命,置国家法度与饥民于不顾,误国误民,自知罪无可赦,为泄私愤谋害朝廷命官并商户三十七人,罪大恶极,着即刻进京,交刑部议处!钦此!”

许云哲登上囚车, 向着远处的落日微笑、注视,慢慢的笑容在暖阳中凝固,消失,两行清泪流下,回过头,城门里搀扶而出的,是数不清的饥民,那些人的破衣下,是如自己一样瘦弱的骨架,那些人咒骂着,哭啼着:“若不是被盐帮骗说有粮分,早日去逃荒,兴许不会饿死在路上……”



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48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疫(写手:[珑]沐无情,真身:箫栖弦)



大殿之上,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


“报——江崧府急报,江崧大疫已有一月,染疫者众,民心哗动,知府镇压不住,恐生异变!”


随着这声急报,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面色陡然阴沉下来。“旬日前,朕已命人星夜押送赈灾钱粮,江崧府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吗!”


见年轻帝王龙颜大怒,丹陛下的大臣们皆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此时,只见户部尚书李延之出列,躬身道:“江崧府疫灾,朝廷已拨白银二十万两,却未见丝毫成效,此事必有蹊跷。臣请陛下派监察使前往江崧府,查明原委,以平民愤。”


朱由信听完,沉思片刻,面色稍霁。“依李卿所言,何人可任监察使?”


李延之未有丝毫犹豫,朗声道:“玲珑使范筱乃当世奇才,屡破大案,可堪此任。”


朱由信推量一番,亦觉范筱此人可用,于是命内阁大学士拟了道圣旨,送往玲珑门。


一场轰轰烈烈的肃风案,伴随着这道圣旨,正式拉开了序幕。





春风又绿大地,阳春三月,本是出行的好节令。可整座江崧府,都笼罩在一片无形的阴云之下。


疫病、饥饿、恐惧侵蚀着这里,逐步蚕食着民众的忍耐与温顺,被怨怼裹挟的江崧府,已不复往日安宁祥和的模样。


玲珑使范筱与玲珑侍玄小柒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城。


“大人戴上这条面巾,再服下这粒丸药。”在范筱疑惑的眼神下,玄小柒的声音带着些骄傲:“这是我向太医署温老头求了好久才得来的方子,面巾里塞了茶末和苍术粉,缝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做好两个。”


“你费心了。”范筱伸手接过,一丝不苟地戴在面上。玄小柒看着范筱的动作,面色微红,迅速给自己戴上了另一条面巾。


一切准备就绪,两人才走近江崧府。


范筱收到圣旨时,正与玄小柒在江南休假。但他知道轻重缓急,不敢有丝毫耽搁,在玄小柒的埋怨声中,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崧府,不到两日,便到了这座沿江的府城。


城门紧闭,城墙上歪歪倒倒站着几个兵士,面带疲容。范筱心中一紧,随后将令牌拿出,朗声道:“玲珑使奉令赈灾,请开城门。”


一听到“赈灾”,兵士脸上均露出喜色,连忙打开了城门,将范筱与玄小柒迎了进去。见兵士们不停向身后张望,玄小柒油嘴滑舌惯了的,半天也才咀嚼出一句话:“赈灾钱粮过几日才到,我与范大人是来打头阵的。”也不敢看那些人的脸色,拉着范筱向城内走去。


街上人烟甚少,所见者皆面带饥色,形容枯槁。范筱拦住了一位老丈,问道:“这里的疫灾多久了?为何不见朝廷赈灾的粥粮?”


那人用浑浊的眼珠子盯了范筱半晌,看得玄小柒有点发毛,将范筱拦在身后。那人似乎才回过神来,缓缓道:“大概一个月了,染疫的都拉到城南的庄子围起来了,城南的庄子不够用,又在城东辟了块地。现在江崧府的人,只余下一小半了。城里里的米铺都关门了,大家饿得狠了,连树皮都开始吃了。”


“这里的知府就没有给你们发过米粥吗?”玄小柒直觉不可思议,忙问道。


“前些日子,街道上还有施粥的,可没过几天就说灾粮吃完了。也有些年轻气盛的,让知府大人开粮仓救急,可知府不但不听,反倒把那些年轻人抓进了牢房,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混账!”玄小柒铁拳捏得紧紧的,范筱的脸色也难看得很。


玄小柒递了块碎银给老丈,老丈先是一惊,然后连忙推拒:“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从外头来不晓得,现在碎银也买不了什么东西,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范筱一把拉过玄小柒,向老丈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在玄小柒疑惑的目光中,范筱沉声道:“去江崧府衙。”玄小柒从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到了江崧府衙,门前笔直站着四个衙吏。与城头的守卫迥异,这四人体格健壮,似乎未曾受疫灾的影响。


“来者何人?”为首的衙吏道。


“大夏玲珑门玲珑使兼监察使范筱,让江崧知府出来。”范筱压着怒气道。


一阵兵荒马乱后,江崧知府颜如玉急匆匆从大门走出来,向范筱二人行礼。


“颜如玉,你好大的胆子,瞒下朝廷粮款,不开仓赈灾,把江崧治成了这副样子!”


颜如玉吃了一惊:“我未得天子之命,怎敢擅开粮仓,这可是要脑袋的事情。至于瞒下赈灾粮款,颜某怎有个胆子。”


范筱厉声道:“朝廷拨下了足足二十万两白银,足够你松江府一年的开支,怎会支撑不到短短十日?”


颜如玉连忙喊冤:“颜某冤枉,府衙收到的赈灾粮食只有两万石,杯水车薪,实在难以久维啊。”说罢,命衙吏去取库房账本,自己则将范、玄二人引入正厅。


账本取来后,范筱仔细翻了一遍,将账本递给玄小柒。玄小柒精通心算,对着账本默算了一盏茶的功夫,将账本还给范筱,微微摇头示意。


以两人的默契,范筱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账本没问题。


既然账本没问题,那有问题的就是赈灾粮款的押运了。范筱开口问道:“颜知府,赈灾粮款是从何处运来?中间可有经过他人之手?”


颜如玉答道:“江崧府位于长江下游,漕运极为发达。此次城中大疫,寻常官道封锁,故从漕运水道运来,期间槽帮出力不少。”


槽帮……范筱如何不知颜如玉话中之意,看来这趟槽帮之行,是少不了了。随后范筱又问:“城中疫病是如何发现的?”


颜如玉道:“颜某也曾在岭南任官,对疫病的处理也有些心得。自月前万渔村发现小规模的痨症,府衙就仔细调查过来由。但这痨症与以往不同,尝试用过清热解毒的方子,也用烧醋熏过病患家里,但仍遏制不住。颜某怀疑,此次疫病是由外处带来,才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万渔村在何处?”


“沿梦津渡东行十里处便是。”


梦津渡,槽帮的据点之一。范筱二人大约了解情况后,只觉得笼罩在江崧府上的疑云,愈加复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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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一生所爱(三)(写手:[珑]熊纤纤,真身:妹夫的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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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1帖,此为第50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38)

雾里(写手:[珑]凌秋洛,真身:东方曜)


雾里



一、表象


十五岁那年,正是桃花盛开时,灼灼粉云向屋檐处绵延着。沈月正盯着粉嫩的花朵入神,耳旁传来父亲的呼唤,说是有客人到。


沈月嘴上懒洋洋地应着,脚下却疾走几步,刚转到前庭,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年。她微微一怔,除了哥哥沈星,她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打量一个男子。


只见那少年头上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神情漠然,双眼平视前方却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父亲眼中倒是盛满了赞许。一时间,沈月有些摸不着头脑,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是梅姨的儿子亦秋,从小在少林寺长大,功夫了得。你们母亲去得早,梅姨在沈家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想儿子了,我便把亦秋接来沈家。”


梅姨是哥哥沈星的乳母,自沈月记事以来,便一直生活在沈家,平日里也做做针线活,给厨房帮忙。可这么多年从未听说她还有个儿子,更不必说,如果他是梅姨的儿子,那么他的父亲就是哑奴……他们实在不像是父子。


父亲看出沈月目光里的狐疑,轻咳一声示意她太失礼。沈月只好垂下眼帘,微微颔首,一颗心却早就飞出去,巴不得早点见到哥哥问个清楚。


到了夜晚,沈星刚从商会回来就被沈月拉到游廊深处。沈月压低声音问那个亦秋的来头。月光下,她分明看到沈星在听到“梅姨”二字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你就当他是个来打杂的下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沈星冷冷地道。


“不是说乳母算半个母亲么?那你们是不是也算半个兄弟。”沈月见哥哥兴致不高,就故意激他。


“少胡说。”沈星脸上略有倦色,“离他远点。这可是个不祥之人,不然,怎么会从小被寄养在少林寺?你最好收起好奇心。”


殊不知,这样一说更是勾起了沈月的好奇心!平日里,她便爱看些志怪奇谈的话本,这故事竟然就发生在身边?她偏要会会这个不祥之人。于是乖巧地说:“好的,哥哥。”


沈星一看她这乖巧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走了。他太了解沈月的性格。


这不言而喻的表象。




二、机缘


天子脚下,沈家的生意自然是差不了,更何况做的是和宫里有关的差事。沈家的商船往来于南北,宫人们身上的绫罗绸缎、杯中上等的茶叶、还有各式稀奇玩意等,都是由沈家的商船运来的。


沈醉年纪上来以后,一直想捐个官做做。可又因为是天子脚下,势力错综复杂,他不愿攀上那不阴不阳的阉党,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沈醉的另一块心病,是沈星。他总想让沈星考取功名,可沈星只爱沈家的生意,还总把“读书无用”挂在嘴边。在酒馆茶肆,总能听到说书人讲朝堂上的事情,无非是士子与阉党之间的纠葛。李公公在的时候,读书人大都活得窝囊,还真是“百无一用”。久而久之,沈醉就断了这个念想,渐渐把商会交到沈星手里。


日子也就不温不火地过了。


直到亦秋出现。


这个人怪得很,住的是沈宅最南边的倒座房,那房间采光极差,沈月平时很少到那块地儿。可她对亦秋终究是好奇得紧,不是假装要出门被哄回去,就是拉着丫鬟在门口踢毽子,故意制造些动静。


终于有一天,亦秋被烦得受不了,看沈月又闹腾,就和哑奴点头示意,出门透气。沈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亦秋身前,说要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么?”亦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沈月哪里知道,只是纠缠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要去妓院。”看到沈月一副胡搅蛮缠的样子,亦秋故意这么说。


沈月和哑奴的脸都黑了一半,哑奴虽然不说话,耳朵还是能听的。


沈月强忍满心的尴尬,说:“你对燕京不熟悉,你认识去妓院的路么?”


“那你认识么?”亦秋这张犹如万年深潭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你就跟在本大小姐身后吧。今天带你开开眼。”沈月见亦秋的语气不似之前那么冷漠,打算将计就计”。


不消片刻,沈月便带着亦秋来到一座院子前。这院子从外面看,无半点不同凡响之处。亦秋只听人说那地方常常张灯结彩,再看眼前这端端正正的建筑,就知道沈月这是带错了路。


“看到没,这就是沈家开的‘技院’,外人还不能轻易进来呢。”沈月得意地说。


沈家的生意与漕运有关,便在燕京和南方的重要港口处开了几家专授驾船技术的学艺堂,若说是“技院”,倒也不算牵强。


正当这时,不知该说不巧还是太巧,沈星堪堪从“技院”的大门中走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位面生的青壮男子。


“你兄长知道你管这里叫‘技院’么?”亦秋睨了一眼门口挂的牌匾,眼神落到沈星身上。


沈星的视线对上亦秋的时候,只感到透骨的冷。幼时,他曾和几个玩伴偷偷跑去爬山,不巧在路上遇到一条黑底花蛇,那时的他便如现在般,如坠冰窟。


这一眼给他的感觉,很不好。


沈月只祈祷自己哥哥听不到亦秋刚刚的低语,心虚地和沈星打招呼。


“你为何来此处?”沈星有些戒备地问道。问的是沈月,更多的是亦秋。


“亦秋想参观沈家的船艺堂。”沈月连忙打圆场,“现在已经看完,我们打算回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一旁的青壮男子看到沈月,倒是眼前一亮,像是没感受到此时气氛的诡异,问沈星:“这位是?”


沈星心说一个还防不住,又来一个?口中却道:“正是舍妹。”


见那男子打听自己,沈月作精上身撒娇道:“哥哥,这客人是谁呀?”


可不能被奇怪的男人看上啊!尤其是哥哥生意上的朋友。


那男子爽朗一笑,便主动自报家门,原来是江南漕帮的少当家秦苍。沈月看他个子不高,略低兄长半头,倒是符合江南人的身量。


亦秋见自己来得不巧,便借机向沈星告辞,带着沈月回了沈宅。两人一路无话,但都在心里后悔自己出门没看黄历。


这到底是怎样一段机缘啊!




三、痕迹


那天从学艺堂回来后,亦秋便不像之前那样深居简出。偶尔能看到他帮哑奴一起打理后院的花花草草。沈醉老爷子在后院辟了一块菜地,亦秋以前在少林寺时就常常跟着师父种菜,现在松土浇水更是轻车熟路。


沈月不再去门前闹了,而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嗑着瓜子。


那一树的桃花经不住一连几场春雨,纷纷落下。亦秋一铲子就将落花做了肥料。沈月不免有些心疼,往年梅姨都会把完整的桃花收藏起来做桃花酿。沈月看着亦秋的无情铁铲,一点也没有上前提醒的意思。那桃花酿她早就喝吐了,不做更好!


只有梅姨见到泥土里零星的桃花后直说“可惜”,可除了叹气再无其他。


反倒是亦秋察觉到梅姨的失落,后来又去山上带了许多桃花回来。


这天,沈月又从菜地旁经过。亦秋喊住她,说:“你看到了,却不告诉我。”


沈月问:“我看到什么了?”


“你起初为什么不告诉我,梅姨要收集桃花?”


沈月无辜道:“是你每天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我哪敢靠近啊。”


“不靠近,所以就大老远看着?看得清楚么?”亦秋噎回去。


“你这么毒舌,还逛妓院,真不像是少林寺长大的。”沈月反将一军。


“不要转移话题,你想说什么就说,如果……”亦秋迟疑了一下,“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你要提醒我。”


听到这番话,沈月也意识到自己桃花这事儿做得不妥当。见对方主动示好,她马上顺着杆子向上爬,隔三差五就做亦秋的小尾巴。


亦秋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不是爬山就是砍柴。砍柴还不忘给沈月也带一把斧头,沈月就故意把柴火砍得歪歪扭扭,一边还连连喊累,让亦秋不得安宁。那天傍晚,沈家厨子嫌弃地挑出好几根粗细不一的木头,一边自言自语这柴火影响了自己的厨艺。


到后来,亦秋还当着沈月的面练起武功,少林寺的棍法被他悟得可明白了,一套下来行云流水,沈月为自己捏了把汗,当初自己疯狂在危险的边缘试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沈月就顺理成章地要求亦秋做自己的保镖,还说如果当得好,带他去真正的“妓院”。


亦秋说:“你先学会认路吧。”


时光悄悄过去,仿佛不留一丝痕迹。




四、赴约


沈醉把生意交到沈星手中以后,便极少在家中谈生意。可这天深夜,沈老爷破例见了沈星带来的一位客人。送客后,沈星又在沈老爷的书房里待了半宿,房间里时而传来两个人的争论声,到最后,沈老爷更是气得砸了砚台。


第二天一早,闲话就传进了沈月的耳朵里。说是沈老爷子和沈家长子在生意上有分歧,老爷子保守,沈星则想和江南漕帮联手,贯通南北,更进一步。


沈月知情后忧心忡忡地坐在房里叹气,她十分了解沈家这两个男人,没有最倔,只有更倔!


偏偏这时,“始作俑者”的一封请柬光明正大地被送了进来,仿佛在故意给她添堵。沈月拿不准秦苍的意图,本不愿赴约,又想着或许自己能从中斡旋。思量再三,叩响了亦秋的房门,说明来意。


沈月与亦秋的关系缓和之后,便不再像从前那般胡闹。亦秋想到自己此时寄人篱下,沈月也算自己半个恩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秦苍原本做好了沈月失约的准备,在他的旁敲侧击下,他了解到沈家小姐随性至极。从上次的照面来看,沈月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倒是对身边那个男子亦步亦趋。秦苍见到翩然而至的沈月和那个少年时,不知道该感到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于是,沈月先开口了:“秦公子,别来无恙啊。”


秦苍面露意外之色:“原来沈小姐还记得在下,秦某荣幸之至。”


沈月的视线不经意地划过桌上的点心。荣庆斋,老字号,此刻桌上的并不是最有名的几款点心,而是她喜欢的那几种。如果说秦苍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喜好,她真的不大相信。


“本来已经忘了,秦公子昨天来拜访过沈府以后,想不记得都难。”沈月一边说,脸上还带了三分笑意,大约是在讽刺。


秦苍只当听不懂她话里有话,关切地问:“怎么,不符合姑娘的口味吗?”


不得不说秦苍的耐心大概抵得上十个沈星和一百个亦秋。


“只是突然没有胃口。”沈月不禁感叹,这秦苍的脾气好得有些过分,竟如一个泥人般好拿捏。


“看来今天约得不是时候。早就听闻沈家小姐性格率真,秦某十分欣赏。沈家与秦家生意上的事情,还请美言几句。”


沈月心想,这是想气死我爹么,这是你做生意该有的态度么?哦,好像确实是。


不过她还是没有直接指责对方,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秦苍想强强联手,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沈月坦诚地说:“这件事,说起来,我也不同意。”末了又补充道,“虽然我不懂,但是我不同意。”


沈月相信父亲自有他的考虑。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告诉她,父亲虽然表面很风光,实际上却是伴君如伴虎,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家破人亡,后来便断了做官的念头。平平淡淡才是真,与其说沈家在燕京富甲一方,倒不如说是偏安一隅。


母亲去世得早,这些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于情于理,她都站父亲这一边。


秦苍见沈月拒绝得如此干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手中那件礼物,也不知道应不应当拿出来。


“我已表态,如无其他事,我便先行告退。”沈月说罢,示意亦秋一起离开。


“且慢!”秦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只见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巧的方形木匣,接着,他轻轻打开盒子,一条璀璨的珍珠项链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表面流动着淡淡的光华。


沈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项链价值不菲,尤其正中间那颗,大如龙眼,饱满圆润,如今天下的珍宝都汇聚在后宫之中,平民百姓莫说拥有,看一眼都值得出去夸耀一番。


“来之前,秦某就为沈小姐准备了这份薄利。珍珠配佳人,还请笑纳。”说完,秦苍双手将其呈上,沈月看他表情如此凝重,不知是这珍珠贵重得让他肉疼,还是害怕她再一次拒绝。


“秦公子,多谢你的一番好意。”沈月将匣子接过,细细端详起来。据说珍珠都是由采珠女们以性命相赌,一次次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一颗颗名贵珍珠的背后,不仅是白银万两,还有许多采珠女的血泪。因而她对这种珍宝丝毫不感兴趣。


“不过,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沈月一改之前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此时的语气倒是多了几分柔和。


“姑娘可知道,珍珠都是采珠女一次次潜到海中采出来的,那些女子可能正是如你一般的年纪,可她们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如果我们可以联起手来,贯通南北,让南方沿海的人能以其他方式谋生,是不是也算功德一桩?”


“功德?”沈月见秦苍满口仁义道德,心中便又泛起一丝反感。她不慌不慌地说道:“我只是一介女子,又不是王母娘娘,操那么多心做甚?你若心怀苍生,便多行好事;再不济,向我家护院打听打听去寺庙的路怎么走,把你的心愿说给菩萨听才是!”


沈月字字珠玑,句句扎心,说得秦苍哑口无言。就连一旁的“我家护院”亦秋,脸上也是青一阵红一阵,心里不由得赞叹沈小姐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秦苍讪讪地收起匣子,嘴上只一句“慢走”,心里一片冰凉。




五、裂痕


自那以后,沈星便没有再提起秦苍的名字。可沈星与沈醉之间,明显再不像之前一般亲密和睦。


秦苍临走之前,告诉沈星他对沈家的人品十分信得过,如果真可以达成合作,他愿意将利润四六分。


沈星对沈月赴约的事情略有耳闻,令他烦恼的是,坊间说沈星为了促成这门生意,想将自己的妹妹嫁给秦苍联姻,这让沈月也对他心生嫌隙。无论他如何解释,沈月仍是不愿意搭理他。


流言像长了脚一般跑得飞快,不久,就连一向与沈家交好的几位老板,都开始私下打听起沈家的事情。


沈秦合作、两家联姻、沈月私会秦苍……就差两个人私定终身了。


沈月深居简出,不大能听到坊间的传言,可沈星却不胜其扰,脾气又暴躁了几分。伺候的下人们天天胆战心惊。


沈月见哥哥烦躁,只当他是因为没有合作成功而心生愤懑,起初还有些生他的气,慢慢地气消了,日常也避让着自家哥哥。


总之,一家人谁也不快乐就是。


这天,沈月闲着荡秋千时想起今天正是十五,突然就想要拉着亦秋出去赶集。亦秋想到外面人多嘴杂,难保不会有那么几句风言风语扫了沈小姐的兴,就打算糊弄过去。


二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你为什么叫亦秋?”


“那你为什么叫沈月?”


“当然是我爹给我起的。”沈月答。刚说完,沈月就意识到亦秋一直以来都避免谈到梅姨和哑奴。


亦秋的脸色一沉,说:“我的名字是师父起的,法号亦秋。”


“你为什么一直被寄养在少林寺?有什么故事吗?”沈月还是问出了盘桓她内心已久的问题。亦秋眼里的淡漠渐渐消散,可沈星每次谈及亦秋还是会流露出一股厌恶之情,沈月一为亦秋说话,沈星就打断她的话,以累了为借口赶她走。


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不知道。”半晌,亦秋给出了这个回答。


“过去的,就过去吧。你在沈家过得快乐就好。”沈月讪讪道。


“你是不是怀疑我?”亦秋冷不丁问。


沈月像被看破了心事一般,连连否认。


“那就是沈星怀疑我。”亦秋冷冰冰地说。


沈月否认:“你想多了。”他明明是讨厌你。


沈月的心理变化逃不过亦秋的双眼,一时间,他认为眼前这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么单纯。这女子一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今天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她对自己的接近,多半是因为想要打探什么,又或许是受了沈星的指派。


一想到沈星,亦秋就想起他看自己时的眼神,戒备中又带着几分不屑。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不开口,也一遍遍地强调着自己的身份。


亦秋淡淡地看了沈月一眼,说:“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有事也别来找我。”


沈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亦秋,只因为一句话就翻脸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问了。”沈月感到很委屈,可还是道歉了。


亦秋不愿再看她,只留下一句:“不会再有以后。”


沈月的心脏突然跳得厉害,惊讶、失落、恐惧将她的内心搅得七零八落,太阳穴也跟着隐隐作痛。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坠入深潭一般,可她的手边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有。


“亦秋……”沈月喃喃道。接着便没了声息。


也就是那次,亦秋知道沈月有心疾。常人的心脏都在左边,她的却在右边。


不过几寸的距离,却极有可能要人性命。因而沈醉老爷子一直没想早早把女儿嫁出去。


亦秋知道这件事后,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子,这房子采光不好,即便是晴天,也难以见到天日,于是他便在混沌中度日,直到有一天,梅姨告诉他,沈月醒了。


她好起来了,他和她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一道无形的缝隙横亘在二人中间。没有人看到,但是在亦秋眼里,却那么清晰。




六、报应


沈老爷是一夜之间病倒的,沈星托燕京的名医们一一会诊,得到的回答都是回天乏术。


沈星冲进亦秋的房间,对他说:“是你!对不对?”


亦秋一脸漠然地问:“你说什么?”


沈星一把抓住亦秋的领口,此刻他只想和这个人痛快地干一架,哪怕他没有半点武功。


亦秋轻轻一抬手,就挣脱了沈星的双手。他说:“与其在这里发疯,不如早点准备后事吧。”说完竟然还冷笑一声。


夜里,亦秋来到沈家的菜园子。沈老爷这么喜欢吃自家的菜,真是亲手给他送上机会。食物间的相生相克,再加上天生的心疾,比刀剑更加致命。亦秋不露痕迹地拔去剩余的几根“菜叶子”,藏到自己的袖口中。走廊处,梅姨谨慎地望着风,她理应等待着她的“儿子”,然后告诉他,沈老爷有事交待。


亦秋不理梅姨,而是用轻功翻上墙头,远远看到西边厢房的灯还隐隐亮着。而正房里则一片死寂,人们都说沈老爷时日不多,如今全靠名贵的人参吊着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倒不急,这老头油尽灯枯罢了,又能坚持多久呢?


一阵风吹来,檐下灯笼摇摇晃晃,亦秋的脸在灯火中明明灭灭。他依稀记得刚来的时候,桃花开得正盛,有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就那样光明正大地直视着他……


她怎么可以如此肆意地活着?不用在乎旁人的目光,就那样坦然地、自如地、如灼灼桃花一般盛开着。


亦秋的心口也闪过一丝痛意,他愿称之为:因果报应。


接下来,他缓缓踱到沈老爷房间门口,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亦秋任夜风灌入屋内,沈老爷早已屏退下人,此刻忽感寒意,便知道有人进来,可那人却迟迟不肯上前来,沈老爷急得咳嗽了几声。


“秋儿……”沈老爷低声呼唤道。


“……”亦秋并不应他。


沈老爷挣扎着从枕头下面拿出几张纸,那是燕京和江南几处房子的房契。这几间房子沈星并不知晓,因而沈老爷可以放心地将其送给亦秋。原本是想留作自己养老用的,可他终究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颤抖地把它们放到亦秋的手上,作为未尽养育之责的弥补。亦秋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几张薄纸,沈老爷的命,此时也如薄纸般脆弱,易碎。


“我恨你。”亦秋的手里还残留着植物的味道,那是他犯下弑父之罪的铁证。


他满意地看着沈老爷颓然的神色,将一片碎叶放在沈老爷枕头旁边,并在他耳边说:“你会不会告诉别人,是我杀的你?”


沈老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口中不停地重复一个字:“你……你……”末了,眼中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一切都是报应,他忏悔地合上眼睛。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妻子当年是用什么手段,让小妾难产。这也是为什么他毅然将亦秋送走,离开父亲总好过失去性命!


当年,他没有说;现在,亦不会说。


冥冥中的因果,永不因人的遮掩而改变。




七、善后


沈老爷出殡的那天,在燕京引起不小的轰动。他虽不身居高位,但沈家家大业大,官商两道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老爷子生前乐善好施,还将仆人的儿子接到沈家,人们纷纷称赞其高义。


灵前,沈星的眼下熬得一片青黑。沈月也多次哭晕过去。亦秋毫不避讳地跑前跑后。不至于披麻戴孝,却也尽到沈家一员的责任。


在沈家不为人知的一处房子内,有两个人隔着黑暗对坐。


“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出了这间屋子,我们便互不相识。”亦秋冷冷道。


“什么叫‘你让我做’,难道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对方反问。


亦秋冷笑一声,近日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凑巧,仿佛有人上着赶着给他递刀子,就盼着他早点把沈家搞垮。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算一路人,接下来,是时候划清界限了。


“我和沈醉之间的大仇已报,无论你是何目的,都与我剑亦秋不相干。”说完,亦秋便打算送客。


“你和沈家那个小姐是待太久了么?怎么也学到了她不爱把别人的话听完的毛病。”


亦秋听他提及沈月,心头一紧。右手悄悄摸上剑柄。


“你究竟在图谋什么?”亦秋质问。


“我们的合作,还没有结束呢。你是想做杀人凶手,还是沈家二少爷?”


亦秋一把拔出沉吟剑,抵在对方喉间。刀锋反射着月光,如寒冰一般冷彻心扉。


“你扪心自问一下,你真的对沈家的财产不感兴趣吗?你们明明流着同样的血,过着的却是两种人生,你甘心么?”对方继续说道。


“真不知道为何风铃会与你做朋友。”亦秋早就看不惯他虚伪的做派,此前沈月的反击,几乎击碎了他的面具,亦秋此刻只想说:“沈月说得对!”


“呵呵,风铃,”他突然笑了,“出来和朋友叙叙旧吧。”


亦秋诧异张望,背上却传来重重一击。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亦秋不乐意的话,这件事,只能他们来亲自善后。




八、悬案


沈老爷下葬第七天后,有人看到沈家老爷子又出现在沈府。像是故意出现似的,,第二天,便有人发现沈府发生了命案。


杀手使出的招式十分致命。在沈府侍奉多年的梅姨被一剑封喉,手握沈老爷生前随身佩戴的玉佩。那玉佩本已随着沈老爷下葬,此时却出现在梅姨手中,人们不由得猜测是沈老爷变成了丧尸回来杀人。


沈家长子沈星身中数剑,当场毙命。


而杀手连杀两人之后,又闯入沈月的厢房,刺了沈月左胸一剑。不过因为沈月心脏位置特殊,故而这一刀并未伤及要害。只不过沈月本就有心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玲珑侍查看案发现场之后,发现凶手十分熟悉沈府的布局,步距较大,丝毫不显凌乱。


于是盛琳琅排除了丧尸杀人的可能,丧尸不可能有如此流畅的动作。此番绝对是人祸。


存活人员里,下人们共住一间房,互相证明当时均不在杀人现场。哑奴和梅姨虽结为夫妻,可多年来一直分房而居,是以躲过一劫,却也成为第一嫌疑人。还有一个失踪的,那便是之前被沈家收留的剑亦秋。


这般境地,看似扑朔迷离,结局又呼之欲出,逐渐清晰。




九、破绽


心疾是娘胎里带的疾病,当初正是因为这样,沈秋一出生就被送到少林寺习武保命。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借口,他是沈老爷酒后与侍女所生,不被当时的沈夫人承认罢了。


沈醉家大业大,可夫人却是一位悍妇,容不下沈老爷的纳妾。沈老爷只得将孩子远送江南,寄养在少林寺。多年不曾相认。


沈家的势力从燕京延伸到江南,让不少人眼红。于是亦秋就成了一个沈家的一个破绽。


这是故事的前半段,是亦秋知道的那部分。


是什么时候发现了故事的破绽呢?


沈月、沈老爷、就连沈星都有一模一样的心疾,可亦秋的心,完好无损地长在它该长的位置。


原本他还只是怀疑,当秦苍毫不留情步步相激时,他意识到秦苍的目的远不止沈醉的命,他要的是沈家,甚至根本没把他这个“沈二少爷”放在眼里。


一颗棋子的命运,无非是被无情丢弃。


亦秋还不到被丢弃的时候,他知道,他还有利用价值。


出发前,他把沈老爷留给他的房契留在了沈宅,当它们被搜到的时候,就是自己被解救之时。




十、黎明


沈月醒来的时候,只以为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沈府的下人早就走光了,故地重游,沈月以为沈府里一片破败,没想到一切井然有序。


是他么?


沈月一时间意乱神迷。


桃花树下,哑奴佝偻着身子,在给桃树浇水。


是一脚落空的失落,却又忍不住再次憧憬。


他到底去哪里了?


醒来之后,盛琳琅说案子已破,凶手是秦苍。而亦秋下落不明。


他只留下一封信,说要为她寻找医治心疾的良方。如果找不到,便不回来。


沈月看到那封信,想说亦秋真是傻瓜,明明他才是自己的心疾。


小时候,父亲亲手在院子里种下这棵桃树,说她会像这桃树一样,茁壮长大。如今桃树依然枝繁叶茂,是不是她也该好起来了呢?


或者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再好罢。她会一直等着。


重重迷雾,如何遮得住朗朗乾坤。漫漫长夜之后,是黎明。




【后记:雾里】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盛琳琅拎着一壶酒,来到一座墓前。


因为主动认罪,又供出主谋,朝廷对他从轻发落,可还是难逃死罪。


临终前,他不求全尸,却恳求自己瞒着沈月。


她不知道当初答应亦秋的请求是对是错。


只是,她自诩从不说谎,却还是破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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