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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16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浮生(写手:[变]曹忠,真身:三分三)



浮生



楔子


你是安七哥,一个大楚人,也是大楚潜在大夏的探子之一。


传递情报是最重要的任务。


而在这个乱世,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起了个头,引得差不多半个城的公鸡纷纷喊起来。


伙计将店里半扇门打开,把门口的菜拿进来,招呼着厨子赶紧对账。我晃悠悠拿了盐出来漱口。


水车吱呀吱呀从南门进来,循声望去,我看见贾三儿坐在车上,低着头不住地瞌睡,差点儿从车沿上掉了下去。


都说老马识途,贾三儿的车到了我馆子门口便停了,那马认识我,哼了几下鼻子,贾三儿便醒了,跳下车打着哈欠朝我道:“七哥,今儿这水得加五个大钱”。


“贾三儿,这几天涨了差不多二十个大钱了吧?再涨我可要换饭辙啦”我不满地看着正在卸水的贾三儿。


“七哥,您这话说的,别人不知道,您还不了解我?咱家自从老爹开始您就是主顾,若是平日里送你两车能咋?这不是城外闹得越来越大,这荒郊野地能找到一车水着实不易啊!”贾三儿苦着脸,将手里的水桶放下。


不耐烦摆摆手,我掀起酒窖帘子,将酒曲倒进刚煮开的池子里,轻车熟路按着已经重复无数次的料调制着。


忙了一上午,酒香从帘子里飘出,四下散逸。


大堂里,先生已经坐在桌子后面,堂里稀稀拉拉坐了几桌客人,伙计机灵地来回穿梭在各个桌子之间,嘴里喊着客人点的吃食。


“七哥,今儿不当值?”门口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进来。


我一见是巡城队长莫不言,带了几个人晃晃悠悠进来,急忙上前带路,将几人引到一个小间儿里,安排了酒菜。见他们落座,我站在靠门的位置:“哥儿几个怎么今天有空?往常可是请都请不到”。莫不言拿了快糕变成边道:“七哥,你这可是多心了。前几天我可是和你说了,闲了来你这喝酒,当时你可是应了。”


我才想起前几天他的确说笑来着,没想到真的来了。


莫不言几人尝了糕,纷纷竖起拇指:“七哥,这糕着实不错,怪不得田大人都夸,说你这糕虽不能进贡,赵大人可是点过名要的,比谢家巷的桂糕还入口!”我忙点头:“莫头儿,可别这么说,我这小本买卖,哪能和严家的桂糕相比。”嘴里这么说,心里忍不住骂娘:“奶奶的,这小子出去一说,我指不定又要送出多少去,经不起折腾……”


莫不言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笑道:“七哥,咱们说话没别人,严家那桂糕,是真真儿比不得你这个。”


门道我都懂,笑着拿出一个钱袋,递给他:“莫头儿,规矩我知道,这有点脚费,哥儿几个每日奔波,添双新鞋,平日多来照顾照顾,可别那我这粗饼子和人家桂糕比。”


莫不言忙摆手:“七哥,咱是自家人,当不得……当不得”


我板起脸,看着莫不言周围几人:“咱当差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外人都以为光鲜,其中辛苦哪有人晓得?出了岔子上头怪罪事小,挨几板子是常有的,今儿这脚费你若不收,我可对不住几个弟兄!”


莫不言听完,满脸笑意:“七哥这么说,这银子咱们就不客气了,只是这不是脚费,是七哥心疼咱们……”旁边几人纷纷附和,我肉疼的点了点头。


莫不言收了银子,拉着我笑道:“这几日铁勒吵闹得很,已经抓了几个探子,据说还有其他人混进来了,七哥可得小心,有生面随时招呼,免得受牵连。”


我忙点头:“莫头儿,少不得麻烦兄弟们”。


莫不言几人喝了几口茶,起身走了。


我转身,看着桌上的糕,暗想:“这几人都是走街串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交结了各家人物,若是有了关系,自己后面的事也好做得很。”


整个沙洲到底有多少探子我不清楚,甚至作为沙洲兵,我还亲手抓了几个,亲眼看着他们被砍了头,尸首吊在杆子上。


曾经我的愿望是成为李长钧那种人物,虽然他是大夏人,但是谁规定只有他能驰骋千里?难道我不能带着几个勇士杀入长安城么?


那时的我还年轻,虽距大楚千里,但心仍然住在那个艰辛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在梦里无数次看见。


立了战功后,被安排在郭得胜的卫戍队,杀人也像切菜一般,年纪越大,好像离我那梦想越远。


我努力做一个正常人,努力将情报传出去。


但当大夏军围了大楚王都,我接到密信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情愫从心底升起。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就这样做一个老老实实的沙洲兵?还是在大楚生命的尽头让它再多一分希望?




莫不言被白布盖着,身上的伤口中渗出鲜血,在白布上染出一抹抹殷红。


巡城队长被杀,尤其在沙洲城内被杀,放在平日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眼下铁勒人四处扰掠,并且沙洲军还吃了几次败仗,这对于郭得胜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在极为隐秘的行军路上被一而再再而三的伏击,使得沙洲军内部开始查找探子。


巡城队长的死,让事态进一步恶化。


在郭得胜极力引荐下,你被临时征召过来协助查莫不言的案子。


很快,郭得胜说:“安七哥为人圆滑,处事得体。”这句话便传开了,平日里见你趾高气昂的人也来结交。


郭得胜是你从死人堆里扛出来的,如今他已是着实的大官,希望你能更进一步,起码不用再冲在第一队,那几乎是必死的。


你满不在乎,大咧咧道:“冲在第一队怎么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铁勒人难道真不怕死?只要郭帅振臂一呼,铁勒王大帐我一样冲!”


这话被队正放大了无数倍,差点就将你说成是千年前封狼居胥的冠军侯。郭得胜自然知道太过夸张,但是上次你出城时,他确实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单独给你敬了一杯酒,并且拍着你的肩膀,说等你回来给你庆功。


你能活下来的原因,也正是在某个不知名的探子帮助下逃脱的。


吃了败仗,庆功是不可能的,出乎你意料的是,郭得胜真的又向你敬了一杯酒,随后铁青着脸色走了。



莫不言的案子一直没什么头绪,尽管你已经几天没怎么合眼,带着一群又一群人到处查访。


想杀莫不言的人有很多,绝大部分是莫不言过去收脚费的,若是不给或者迟交,那人的铺子肯定要有事。比如你在自家馆子里听到那些食客cha科打诨时说的豆腐西施。这女人你还是比较佩服的,一个寡妇,为了赚点银子供家弟赶考。


讽刺的是,你一直觉得从沙洲到长安赶考是一件非常傻的事,但自他和郭得胜护送了几批人后,也不再多说。


豆腐西施是南城有名的女人,模样俊俏,性格外向,对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嗤之以鼻。在自家门口支了个摊子卖豆腐。


莫不言死前收脚费的时候,被豆腐西施泼了一盆水,随即被抓起来,在女囚关了半个多月,出来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


莫不言的二哥是沙洲有名的大世家阴家管家,平日里阴其文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安排。莫不言的官,也是他哥帮忙捐的。


沙洲,没有闲人,也没有普通人。


普通人不会想在这个鬼都不肯来的地方呆上一时一刻。


除了日积月累的随军家属外,在中原犯了事的逃犯或者被判流徒的人更多。


赵梦鼎的大智慧——所有来到沙洲的人,只要规规矩矩,他绝不干涉,甚至会挑挑拣拣的让他们有所得。所以可能你在街头遇见的哄着孙子的慈祥老者,年轻时候是个杀人越货的惯犯。


所以你杀莫不言的时候,丝毫不担心会查出凶手来。


杀他,是因为铁勒有人给你消息,有人会替代他,并且对你日后传递情报非常有帮助。所以即便你不情愿,也丝毫没有办法。


你越来越厌恶自己探子的身份,一丝逃离的念头悄悄萌发。当接替莫不言的人出现时,这丝念头瞬间被掐断了。


阴善知,阴家唯一一个在沙洲军的族人。


阴家你再熟悉不过——你的小馆子主要靠阴家走货,而且阴其文家主偶然得知是你的产业后,所有的进货价格都会便宜些。


所以每月初,你都会提着自己酿的酒和糕去递帖子——虽然能想得到他不会见,但莫不言的家兄一脸笑意陪你聊几句,再礼貌地将你送走。


阴善知到底是不是探子?如果是的话,阴家是站在大夏皇帝那边,还是站在赵梦鼎这边?


头疼……怎一个乱字了得!





郭得胜被伏击后,引咎自罚,自他以下均降了两级,阴善知也从校尉降到了队正。但真正的原因,大家都知道——阴家本就人丁稀薄,加上郭得胜战败,使得阴家不得不将阴善知找个借口将他调回来。


奇怪的是,以阴家和赵梦鼎的关系,谋个更高的差事很简单,赵梦鼎却将他放在外面,即便是郭得胜带着,也有性命之虞。


这些八卦的事安七哥一直没放在心上,只是和几个相好的哥儿几个喝酒时笑谈。


如今他却笑不出来了,抓紧时间弄清楚阴善知是不是自己人才是最急迫的。


阴善知很健谈,而且很宽厚,被沙洲天上的太阳炙烤的黑黑的面色,高高的个子和宽大的手掌,掌心挂满了老茧,这是安七哥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感觉。


酒桌上,安七哥有些拘谨,时不时偷偷瞄一下阴善知。他却调笑:“七哥,你可别这个眼神儿看我,我慌!要不我给你介绍个相好的?免得过些日子下雪,没人给你暖被窝……”阴善知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安七哥则尴尬地笑着。


这家伙应该不是探子——阴善知给安七哥的感觉。但出神入化的探子多的是,安七哥决定继续观察一下,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底细。


探子,向来不是什么好营生,安七哥想不通为什么前朝、前前朝、前前前朝那些有名的探子为什么那么高风亮节,难道不怕死?但习惯了纸醉金迷,谁又想死?


小到蝼蚁,大到帝王将相,都在和阎王爷搏斗,有些甚至想飞升成仙。但终究没人见过长生之人,也没人见过白日飞升。甚至连那些死而复生的人,也只是在乡野稗史里出现过。


“奶奶的,老子不会是最好那个,应该也不至于是最差那个吧?”安七哥宽慰自己。


他也只能宽慰自己。


莫不言的案子继续,安七哥也继续当值,阴善知时不时会到店里来喝杯酒,或者中午小憩一下,继续他巡城的工作。


他来得越勤,安七哥便越慌。时间长了不来,安七哥也觉得心里忐忑。


“要不,干脆就挑明了?”看着独自坐在雅间儿里的阴善知,安七哥暗自道。但到了门口,又提不起胆子问,只能没事找事:“阴头儿,这菜还过得去吧……这酒不对,我让他们换……今儿怠慢了您……”


阴善知看着他尴尬的脸,拿手指在酒桌上写了个“楚”字,然后抬头看着他。


安七哥挨近了看着桌上的酒渍,皱眉道:“抓了探子?”


阴善知摇头,继续看着他。


安七哥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好像张嘴就能将它吐出来一般,两鬓已经见了汗。


阴善知盯着他,嘴里缓缓道:“莫不言是大楚的探子吧?”


安七哥张了张嘴,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想过无数种阴善知想要问的问题,却着实没想到这家伙会这么说。只能吞吞吐吐道:“这个……还真不清楚,人已经死了,除非能抓到杀他的人,希望能找到原因”。


阴善知则笑道:“七哥,我也是猜的,莫不言这人平日里其实横行霸道惯了,但是仗着他哥的势力和阴家的名声,一般人拿他也没办法。我这几天在琢磨,如果他真是大楚的探子,被人干掉了,这事儿找个人顶了,也就算了。况且他哥最近总是哭哭咧咧的,我那族叔又催着我赶紧办案,烦……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在外面一枪戳翻铁勒人,带着他们人头去领赏多好!”


阴善知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正常,看上去好像是真的想上阵杀敌。但想杀的是谁,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这股子纠结,让安七哥浑身难受,一连几天都寝食难安。


时而想找到阴善知问个清楚,又怕他真的不是和自己一路,到头来把自己再陷进去,搞不好自己的脑袋都要掉了去。


正拿不定注意,突然一纸告示贴出来:莫不言其实是大楚派来的探子,联合了铁勒的探子,致使郭得胜被伏击战败,同时,铁勒人的探子也被挖出来了,如今被关在死牢里。


安七哥心里五味杂陈,抓到人是好事,但若是他也被挖出来,下场一定比他们还惨。


已经半月有余没传递消息,小店后面的那块青石板底下也没有任何动静。


等了几天,消息再次传出来,听同班的李大胆说,送水的老贾是和莫不言勾结的铁勒探子。


这消息传出来,巷子口的大嘴张婆子便扭着腰过来,坐在凳子上抓起瓜子朝你道:“老鬼,你晓得不?常来给你送水那个老贾,原来是铁勒的探子……哎呦……我是真的没想到,那老贾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我还想着把我三舅妈家隔壁的老姑娘给他介绍一下呢!”


别的没听进去,“常来给你送水”这几个字,让安七哥一阵心惊肉跳。


不过想着老贾每日送水的都是大馆子,别人都没查,自己应该也没事,吊着的心又稍稍放下。


一旁的伙计看了看安七哥,又看了看张婆子,想笑又强忍住了。


安七哥看着张婆子,却指着伙计骂道:“娘咧……笑笑笑……想笑?早上吃坏了肚子,把脑子拉出去了?隔壁那桌伺候好了没?罚你十个大钱!”


伙计噘着嘴,低头嘟囔道:“掌柜的,你和张婆子的事儿大伙儿谁不知道?又拿这个来罚我,我攒点老婆本都要被你罚没了……”


安七哥拿起柜上的挂牌棍子,扬起来道:“你家住敦煌么?这么多破壁画?”


“小三儿,你别慌,我看这个老家伙敢罚你一个钱?”张婆子凑过来,指着安七哥骂道。


安七哥不敢说话,张婆子这嘴,是真的能说死人的……基本南城这一片,谁家大姑娘啥年龄啥性子,要找啥样的婆家,简直就像印在她心里一样。


偏偏这个口生莲花的婆子,看上了自己,在外面摆明了说她是安七哥的人。


别说跳黄河,就算是跳到大粪池里,只要能理她远点,安七哥都不会犹豫。


安七哥摆了摆手:“张婆子,你先走吧,等会儿我派人给你送点糕去,回家歇着吧……”


张婆子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回头大声道:“老七,我看你那袖子都破了,晚上过来我帮你缝一下……我还得唠叨你几句,找婆娘,得找好生养的,你看那些大宅门儿里的,娇生惯养,一准儿赶不上我……”


安七哥瞥了她一眼,在食客的笑声中回了后院。


安七哥真想把她嘴缝上,或者花点钱去城外找个马匪把她绑了,最好卖到西域再往西,离得越远越好。


一件事没完,一件事又来,惹得他甚是烦躁。


“娘咧,做人真麻烦,还不如做一头猪,吃了睡睡了吃,到时候了再去投下一只猪的胎……但是……好像做猪吃不到好酒好菜吧?”





莫不言的案子结了,我继续调回去当班。


阴善知越来越少来,让我感觉这事好像已经过去了。


哪知,张婆子竟真的让人绑了去。


消息是阴善知派人过来说的。


我听完按捺住心里的,转身回到后院。


“七哥,你真不去救?”阴善知走进来笑道。


“娘咧……我不去,不去”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但阴善知下一句话,让我瞬间乐不起来了。


“张婆子说,知道你和老贾的秘密”阴善知有点严肃对我说。


“娘咧……老子是和老贾有关系……老子和老贾还睡过呢!”我气呼呼的口无遮拦。骂完意识到什么,突然看着阴善知。


“七哥,我知道你不想理她,但是许一刀派人传话,说是这是张婆子亲口说的……我不能不查”阴善知道。


我急的跳起来,对天发誓道:“这婆子咋这么烦……阴头儿,你知道老七我……我咋可能和老贾有啥关系……咱俩可是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你可得帮我……”


阴善知道:“七哥你先别急,眼下得把张婆子赎回来,看看她咋说才是正道。”


这话提醒了我,忙不迭在里屋翻箱倒柜拿了个匣子往外跑。阴善知在后面道:“七哥,你知道要多少么?”


我回过头道:“一个婆子,能值多少?超过一头猪的价格,老子就算和老贾关到一个笼子里,也不去赎她!阴头儿你给我半个月时间,老子在桃花巷那边把所有的姐儿都逛个遍,再找您投案!”


阴善知忍不住捂嘴笑道:“七哥,莫急莫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婆子那嘴,便是到了阎王爷那,也得说得阎王少给他判几年”


我急道:“到底要多少?”


阴善知举起一根手指。


“一万?你等着,我去桃花巷……”我怒极。


“一百……一百……”阴善知忙道。


我回过头:“真的假的?那模样都要一百?抢劫呢?”


阴善知点头道:“就是抢劫……”


“娘咧……许一刀,你还真是独具慧眼”我骂骂咧咧地跟在阴善知身后,看着他忍笑抽搐的肩膀骂道。





按照自古以来赎票的规矩,你独自前往,临走前还特意找了匹瘸马,啪嗒啪嗒走到约好的地点。


这地方是徐一刀派人通知的,也是个僻静的地方。


许一刀看着你,听了你表示抱歉,但贼不走空,他也无能为力。


你指着许一刀骂道:“娘咧……许一刀,咱俩虽说不是很熟,总是打过交道吧?你就不能直接点儿整死这婆娘?”


许一刀却正色道:“七哥,我是马匪,我不杀生”


你又跳脚道:“二里庄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不杀人?娘咧……”


许一刀道:“抢劫和绑票不一样的,我这次是绑票,七哥你拿了赎金,我就要放人的!”


“你倒是好心,还派人传话,老七我回去都不知道脑袋挂在哪个城门楼子上……”你气呼呼道。


许一刀伸手示意你把钱交过去,你扭捏道:“许一刀,这婆子根本不值一百两,你看你少要点?”


许一刀显然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笑道:“七哥,一行儿有一行儿的规矩,能为一个婆子花一百两,哥们儿我钦佩你!日后有机会,我和人说一声,七哥不仅沙场上带劲儿,就连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婆子他也花了一百两赎回去,真汉子!”


“娘咧……我多给你十两,你还是别给我到处说了”你肉疼道。


看着已经被捆成粽子一样的张婆子,你在前面牵了马。


许一刀道:“不解开?”


“谁给她解开,我今天和他没完!”你大吼着,继续往回走。


走了几步,你转头好奇道:“许一刀,你为啥劫她?”


许一刀面露难色道:“七哥……我本来想劫娇子里的新娘……谁知道是已经送完亲的娇子……劫错了!”


“娘咧……许一刀,你是喝了傻老婆尿了?”


“七哥,你……”许一刀尴尬道。


“祝你小鸡永远抬不起头!”你恶狠狠大声道。





安七哥觉得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会遇到张婆子这种奇葩。


阴善知审了三天,才从张婆子口中问出一句话:“我要不这么说,肯定没人来救我……”


安七哥拎着菜刀站在牢门口,当班的拦住他夺下刀,进了门房。


悲从中来,安七哥忍不住大哭,惊得里面的牢头儿慌慌张张出来,以为是哪个监舍出事了。见是他,换了一副同情的嘴脸,给他倒了酒,苦劝着。


“娘咧,老子攒了三年的家底儿,都被这婆子败光了”安七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朝着一股子酸臭味的牢里喊道。


牢头笑着给他斟了酒,坐在对面道:“张婆子虽然嘴碎,但对你可是真的好,要不七哥你就从了吧!”


安七哥起身,又被按着坐下,伸出拇指道:“玩笑玩笑,七哥你这是义举,如今沙洲提起你,都说你是这个!”


安七哥伸手:“要不,这个名头给你,你把银子还我?”


牢头起身道:“送七哥回去吧,你们路上照看着,沟沟坎坎井边桥上可得看仔细了,别让七哥寻了短见!”


几人把安七哥架起来,送离了牢门,嬉笑着转身回去了。


安七哥无精打采走在路上,仔细琢磨着,不多时已经到了自己小店后门。进了门,见青石板下塞了一个黄 色的油纸包,伸手拿出来,上面却没写字。


快步走到屋里,在煮酒的大锅灶墙壁上用刀翘起来挖下一块砖,里面是个暗格,伸手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安七哥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做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在青石板底下发现了,里面一张纸写了用法。


当时安七哥还觉得很新鲜,这种东西居然能让一张纸上显出字来,有趣的很。


如今再看见这东西,安七哥却觉得捧着的是一团烫手的火——根本无法熄灭。


硬着头皮看了上面的字,他差点没坐在地上。


阴善知竟真的是探子,而且还是铁勒的探子!愣了片刻,他急忙将纸塞进锅灶里,将房门栓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阴善知是探子,那么贾三儿应该不是了,他是借尸还魂的尸,安七哥就应该是那个魂。既然如此,阴善知应该知道自己是大楚的探子。


娘咧,阴善知不仅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心机也太深了!安七哥想着,浑身禁不住打起寒颤。


不过想想,贾三儿替自己死了,也算是给自己解套了。就是不知道阴善知会不会拿这个威胁自己。


不管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





这封密信,使我不得不再次对阴善知加倍小心,也在处处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目前为止,我还不清楚他的意图,但他铁勒探子的身份让我感到更加危险。既然你不主动,那么我来。


我设的局很简单,请他喝酒。


我想他一定会来,因为无论是我和郭得胜的关系,还是他知道我大楚探子的身份,这两样对他都有诱惑。


特别是贾三儿的事情以后,第二种可能性最大。


只有两个人的酒局。


几个小菜,加上我自己酿的酒,两个人对面而坐,笑谈风花雪月。


然而,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他。


“清冽”这酒,对水的要求很高,必须得甜水,还得是凉得刺骨的。所以我不用井水,因为井水那股子腥味,会冲散酒香,让酒变得发酸。用山泉水最好,所以我是贾三儿的主顾,很长时间的主顾。


这小子的确有本事,再苛刻的条件,他都有办法给你弄来,而且口感还不错。


所以“清冽”其实是入口甜中带辣,但是后劲儿很足。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我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他却看着窗外的月亮,独自小酌。


娘咧……丢死人!


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醉的快,醒的也快,就是醒来后头疼的厉害。


等我睡醒了,他还在喝。桌上的菜已经凉了,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两只耳朵却竖的笔直。


阴善知唱的是个小曲儿,一个我很熟悉的小曲儿。


那是大楚的地方戏,难得阴善知唱的字正腔圆。


小曲儿的名字是《望故国》,这是大楚再往前一个朝代一个亡国皇帝写的。据说这个皇帝是个极为风流的人,文采斐然,但好像投胎时选错了职业,最后被人灭了国,皇后也被人霸占了。


这曲子成了,他独自唱着,随即便被赐了毒酒。


阴善知唱这个,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还是趴在桌上哭出声来。


他好像知道我已经醒了,没理我,继续唱着。


我心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我甚至给它们每一棵都起了名字,在梦里和它们说话。


阴善知唱完,我抬起头。


我盯着他,突然想杀了他,就在我这个小馆子里,然后把他卸成千八百块,塞进酒灶里。


因为他让我无法摆脱这种痛苦,也无法扔掉探子这个身份。


每个曲调,每个字,都在提醒我是个大楚人,我的生命都和大楚联系在一起。


他看着我笑道:“熟悉吧?这小曲儿,是我先祖做的”。


这个消息,就像张婆子变成哑巴……娘咧……我的酒立马醒了,张大了嘴看着他。


“那阴家主?”我想再确定。


他点头。


我狠狠揉着眉头,一不小心还咬了舌头。


阴善知长叹,看着我道:“咱们联手,一定能灭了赵梦鼎,然后你助我复国,我让你光宗耀祖!”


我耻笑道:“大智若驴……就这点人,怕是连郭得胜的大帐都进不去吧!”


阴善知看着我,一字一句:“明天应该就会有分晓吧?”





打死你都不相信,郭得胜被人围了,而且围着他的人还是许一刀。


张婆子的傻外甥过来说的。


你接到消息,马上朝着节度使府跑过去。当班的人见了是你,忙指着角门。


节度使府挂起白灯笼,各色人都穿了白孝。


偏厅里,一口红漆棺材安静地放着。


你跌跌撞撞跑过去,躲在门边,看着里面痛哭的人。


赵梦鼎,沙洲最大的人物,此刻花白的头发,跌坐在棺材旁边,满脸的胡茬,本就驼下去的背此刻弯的更低了,仿佛老了十几岁。


娘咧……阴家还真的狠!你不敢说话,觉得两只脚软下去,依着门发呆。



郭得胜的丧事很隆重,士兵们举着招魂幡,撒着纸钱。赵梦鼎亲自扶着棺一步步走出城门,望着蜿蜒的队伍,在湛蓝的天空下形成另外一道风景。


你在队伍中,而且离棺很近,边走边望着那口刺眼的棺。


看着郭得胜的棺下葬,你突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大楚?什么探子?什么铁勒?什么阴家赵家,统统见鬼去吧!


没等众人返回,你已经靠近沙洲城。


城门大开,战马和铁勒人冲进城,城内哭喊声远远传来。


你拼命往里跑,被一匹战马撞倒,趴在地上大口呕着鲜血,抬起头看着沙洲城。身后一个人将你扶起。


阴善知。


你撕扯着他的战甲,从他腰里拽出一柄短刀。


只要一刀划过去,你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惜这刀还在半空中,便被他夺了去。他一脚将你踢翻,走过来抓着你的头发,一步步朝着城门走去。


进了城,你才看清。


郭得胜站在远处,身后是弦灵卫,他们手里拿了弩——那是可以将战马钉在地上的夺命之物。


赵梦鼎远远地站在后面,他旁边是张婆子。


此时,身后的城门重重关上,郭得胜大喊:“只一句,降不降?”


阴善知和你显然知道了张婆子原来也是探子,也知道了这个局。


可惜没有如果。


在倒在地上之前,阴善知先倒下,眼里流着血泪。


你则骂道:“娘咧……下辈子,我要做猪……”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17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祯定四年春·须弥(写手:[变]贺兰晃,真身:霜影)

祯定四年春·须弥


寂静中,烛火哔啵微响,骤然放亮,映得萧哲的眼眸更显深寥。


“我不是萧哲?”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浮现复杂的笑意。“延宗和我在燕京相识,勾栏院跑马场,哪一处没有我和他纵情的身影?要不是他后来将我借给他的钱输个干净,我为何会想跟着他去西域求财?你现在居然说,他怀疑我不是萧哲?”


“他是跟你在赌场厮混了很久,可以前又不认识!他告诉我,你见到他的时候,就自报家门说是萧哲。”倪三冷笑一声,“老子虽然和萧家没什么关联,却也听说过萧哲是个风流公子爷,可你呢?”


他攥紧匕首,朝着萧哲越迫越近,眼里隐现攫取的光。“季阿圆那骚货好几次向你抛媚眼了吧?你居然都不搭理一下,我可都看在眼里。你觉得秋延宗会看不出来?”


“所以,你觉得秋延宗追问我的身份,才被我杀害?”萧哲侧转身,望向黑黢黢的窗户。


窗外风声又渐紧,呼啸过寂寞荒城,如潮水扑卷,撞击着窗棂屋瓦。


“要不然呢?!”倪三见他至今仍不急不慢,颇觉受到了羞辱,以匕首指着萧哲,“现在就把箱子打开!我只要一半的东西!要不然我放声一喊,杨元西他们都能赶过来!”


萧哲凝视着近在眼前的寒白匕首:“有用吗?你说我杀秋延宗,毫无真凭实据。但眼下你持刀行凶,倒是确凿无疑……”


“他妈的不肯打开箱子,那就去死!”倪三再也按捺不住,手腕一扬,便扑向前去。


寒刃霜白,凌厉生风,如毒蛇般狠狠扎向萧哲颈侧。


萧哲微一闪身,腰间佩刀仍未出手,却只一抬肘,便扣住了倪三的右腕。倪三冷笑一声,趁势仰身急旋,双腿连环飞踢,招招狠辣蛮霸。霜白匕首疾啸游走,寸寸不离萧哲要害。


那本已微弱摇曳的烛火为劲风扫拂,几欲熄灭。就在光影倏动间,倪三怒喝一声,虚晃一招后随即纵向窗口。萧哲随即追去,谁知那倪三看似无甚头脑,却在萧哲探手擒住他肩部之际,陡然回击。


昏暗中,雪亮寒光一闪即逝。


锋利匕首已深深刺进萧哲左胸。


木窗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声中簌簌战栗。


“早说了要识相,你偏要找死!”倪三眼里流露狠色,攥着匕首再刺深几分,“小子,我倒要瞧瞧,你那个箱子里到底……”


话语未毕,但觉眼前一寒,颈侧一凉。


倪三下意识地抬手,颈侧血液已喷射四溅,纷纷扬扬嫣红如红泉落花。


他瞪大了双目,看着萧哲手中佩刀血流蜿蜒,滴落在地。


“你……”倪三惊骇地捂住伤口,他不明白为什么萧哲已被自己的匕首扎进胸口,却丝毫不见恐慌,甚至好似感受不到死亡的迫近。


鲜血从倪三的指缝不断喷涌而出。


萧哲低头,蹙着眉,将匕首缓缓拔出。他的衣衫亦已被染红。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倪三嘶哑着嗓子,连连倒退,脚步踉跄。


萧哲将那匕首握在手中,灯火映在濯濯眼底,如照寒潭幽寂。


他踏着满地污血,上前一步,不含情感地看着倪三,随后靠近他的耳畔,低声说了几个字。


倪三先是一愣,继而张大了嘴,僵硬地转过脸来,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怎么,怎么可能?!你……”他好似遭受到了惊天的打击,呼吸越发急促,最终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


“给您送热水来了……”渐紧的夜风中,安七哥提着铜壶推开门,脸上的笑容在片刻后转为惊骇之色。


当啷一声,铜壶打翻在地,安七哥连连倒退,大叫起来。“杀,杀人了!”


原本寂静的黑暗中很快点亮了灯火,杨元西匆匆赶来,被那满墙鲜血惊得脸色发白。


“怎么回事?!”他看着衣襟染红的萧哲,又气又急,“你杀人了?!”


“他趁我不备潜入房中,想要偷窃财物,被我发现后先朝我动刀。”此时的萧哲捂住胸口,颓然无力,“使君,我是竭力自保才不慎错杀了他……”


“秋延宗的事还没查明,这怎么就……”杨元西只觉头脑发沉,心寒之际,想叫曹忠与安七哥一同收拾残局,谁知连叫数声也不见曹忠赶来。倒是季阿圆心急慌忙地挽着长发,奔到了这里。


正在这时,杨元西察觉到了异样。


一种沉闷而压抑的声音,如天雷滚动,又似深海涛鸣,隆隆的,轰轰的,不知从何方发出,逐渐充盈了整片黑暗。


“怎么回事?”杨元西喃喃自语,不由望向脚下看似坚硬的砖道。


那隆隆声响,似乎是从地下发出的。


“打雷?这才三月啊!”安七哥也诧异四顾。


风愈来愈大了,屋瓦为之震颤,发出尖锐呜咽。那低沉滚碾之声已越发迫近,就好像,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巨浪要从深不可测的地底喷涌而出。


季阿圆惊慌不已地扶着门,萧哲神情紧张,哑声道:“使君,情形不妙!”


忽然间,城楼那边,响起了凄厉的叫声。“快跑!这是要地陷了!”


是曹忠的声音。


杨元西惊愕回首,安七哥急忙高举灯笼,曹忠已站在了城楼上,疯狂地朝着这边挥舞双臂。“快跑!这座城,要倒了!”


杨元西一时未及反应过来,萧哲已奋力背起那箱子,一鼓作气冲出房屋。“使君,再不走就迟了!”


隆隆声越发猛烈了,所有的房屋都在不断震颤,原本坚实的砖道发出刺耳的声响,一条又一条的缝隙宛如毒蛇吐出长舌,蜿蜒扭曲。


“我的印信,还有圣上赐予的符节!”杨元西失声惊呼,转身还想冲回房间,却被萧哲一把拽住。


“保命要紧!”萧哲拖着他艰难前行,季阿圆与安七哥见状,连忙从旁搀扶着两人,拼尽全力朝着城门奔去。


风声与地下之声交融混杂,尖啸着咆哮着,整个乌月城战栗呜咽,犹如鬼泣连绵。


曹忠已率先奋力打开了城门,驱赶着驼队冲向黑暗。


杨元西跌跌撞撞被众人裹挟往前,在奔出乌月城之时,依旧不死心地回头张望。


惊天声响中,连片房屋颓然倒塌,黄尘滚滚如硝烟弥漫,顷刻间便淹没了整座乌月城。


轰然声动,巨大的地缝绽裂延展,像地下蛰伏已久的妖魔终于苏醒,张开了黢黑的口,朝着他们吞噬而来。


“走!”萧哲紧盯着远处曹忠的身影,带着众人拼力奔去。


七、流年


十一岁那年三月,我生平首次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被人一路护送回到家门前。


“阿妈!这是李少将军送我的弓箭!我以后,也要像他一样!”我连奔带跑,激动地将弓箭捧到阿妈面前。


她将手放在那冰凉的雕弓之上,睁大了无神的眼,然后是长久地沉默,终至落下了眼泪。


我不明白阿妈为什么总是忧心忡忡,或许她太害怕我离她而去,可是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知埋头放羊的迦罗。我愿意爬上高峙的砂岩,看朝阳喷薄而起,听驼铃幽幽传荡,云层间掠过一声鹰唳,那是心生向往的远方。


我背挎弓箭在漫漫黄沙间飞奔,在挺立的胡杨树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那些印记或深或浅,或正或偏,皆是一朝飞扬的少年梦。


四月,李长钧的马队再次途径永寿堡,他竟然还记得我。


“迦罗!”雪白骏马上,他银甲铮亮,朝我扬鞭招呼。


我险些从高高的沙丘上跌下来。


他教我骑马,教我扣弦,教我如何站立如松身姿挺拔。他说,人要先站直,才不会被欺凌。我背着藤筐飞快奔跑,在风沙中采来初绽鲜红的沙蒺果,满满的闪闪的,捧到他们面前。


离别的时候,马鸣不已,沙扬黄天。玄黑金字的旌旗在风中招展,马队自天而降,又要消失在沙地远方。我站在高高的沙丘下,看着少年李长钧银盔耀眼,红缨夺目,他翻身上马,向我挥手。


猎猎的风卷过平沙,迷乱我的视线。


骏马踏着粗粝的砂石,逐渐远去。远处的那轮白日,亮得让人难以直视。又一阵风扑面而来,挟着远方的气息。我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


我攥紧背后的弓箭,疯了一样冲向前方,冲向马队远去的方向。


我在风沙中嘶声大喊,跌倒又爬起,终于,远去的马队停了下来。我奔到近前,一把抹去脸上砂砾:“我想跟你们走,去沙州。”


众人笑了起来,李长钧认真问:“去沙州,做什么?”


“和你们一起,平定西域,收复西北十一州!”我努力学着李长钧之前讲话的模样,挺直了腰身。


他的兄弟们又笑。严五问:“迦罗,你是铁勒人,还是匈奴人?”


我愣住了,心底的某根丝线被猛然抽紧。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无法回答。


“你不是汉人,怎么能跟我们收复西北十一州呢?”于六又解释。


“为什么不能?!”我急红了脸。


他们还想说,李长钧却开了口:“跟我走一趟吧,迦罗。”


*


我就这样再一次去了沙州。这一回,我跟着李长钧,走遍了那座城池。


城门口,驼铃幽幽马鸣萧萧,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川流不息;街市上,酒瓮刚被拍开,蒸笼正升腾热气,浓浓淡淡的香气萦绕不绝。


澄金朝阳下,巍巍城楼上甲兵执戟森森,明晃晃光亮耀如日月。


纷扬黄沙间,连绵军营外刀枪呼啸生风,一声声嘶喊震动苍凉。


谢诚跨坐烈马上,腰悬长刀,肃穆查看兵阵变换;赵洪梁纵马疾奔,率领着铁蹄骑队在护城河畔驰骋;于霆沙哑了嗓子,一遍又一遍亲身示范,不厌其烦地教导着那群刚刚学会出刀的少年……


他们是李长钧的兄弟,也是沙州城的捍卫者。


长风烈烈,李长钧站在护城河畔,阳光浮泛金银交错的耀纹,映出他双眸清炯。


“平定西域,收复十一州,并不是轰轰烈烈一场大战。”他回过头,眉目在阳光下格外深朗,“日复一日地操练,年复一年地蛰伏,一旦开战,或许会名扬四方,更可能战死疆场。迦罗,你还愿意跟我吗?”


我攥着手,点了点头。


他的眼里渐渐浮起笑意。“你为什么想加入?”


“……想活出个人样。”我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我想让大家,叫我迦罗,而不是狗杂种,野崽子。”


“每个人都有名字,你在我们眼里,就是迦罗。”他缓缓走过来,站在我近前,“希望有朝一日,整片沙州,都知晓你的名字。”


我眼前浮起迷濛,用力呼吸着,才抑制住心底的酸痛。


“你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是汉人,还是铁勒人,或者是匈奴人?”我哑声问。


“那有什么要紧?”李长钧看向我,“你想做什么人?”


我想到了那些砸向我后背的石子儿,想到了那些钻进石屋的脏臭汉子们,声音带着颤:“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来历,我只想,活成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点点头,转而望向那汤汤河水,耀目波纹。“而我也只希望,这茫茫西北疆域内,牛羊能尽情在草坡上咀嚼安歇,驼队能在大漠载着货物安然经过,孩童们能在城墙外追逐奔跑,老人们能在屋檐下闲话家常……我不想再看到穷形恶相地抢掠,也不想再看到各方势力为了争夺一座城而屠戮成千上万人。”


我愣了好一会儿,道:“所以到底要不要打仗?”


“只有先战,战至敌寇全无生路只能跪伏,战至他们再不敢恃强凌弱,才能保住这一方平安。”李长钧顿了顿,道,“我为的就是这个。迦罗,这些都是父亲教给我的。可是,他已经死了。能扛起沙州李家大旗的,现在只有我,和我那些兄弟们。”


我迎着澄金阳光,微微挺起腰身。“还有我。”


*


祯定四年春,我成为了李长钧铁甲骑兵中的一员。那年,我只有十一岁,他十七岁。


阿妈不顾一切地拽着我,不让我骑马学箭。我愤怒反抗,追问她为何这样。她抽泣说:“我不想让你变成你阿爸的模样,迦罗,一辈子放羊不是也很好?”


“可是我不想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我抹去眼泪,背着漆黑的弓箭离开了家。


李长钧最后还是为我将阿妈接到了沙州,我低着头跪在她面前,发下誓言:我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被人堂堂正正念出,一辈子记在心间。


阿妈黯淡了神色,过了许久,才抚上我的脸庞。“可是阿妈只想让你平安地活下去。”


活下去?哪怕被人践踏,被人耻笑,一天又一天地直不起腰身,在人们的冷眼里像幽魂一般闪躲,也算是活吗?


我从跟随李长钧的那天起,就不惧怕死亡。


我跟着他和他的兄弟们,在校场上嘶吼如雷,在烈日下演练厮杀。


我骑上了墨黑的骏马,也披上了坚冷的铠甲。我曾被一刀砍中手腕,也曾被数箭贯穿肩头,我曾连人带马冲入火海,也曾挣扎爬过满地血泊。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却又咬住了牙关,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行向前方。


前方,有黑底金字的战旗无声倒落又逆风扬起。


前方,有白马雕弓的身影渐变模糊又历历清晰。


祯定六年夏,我跟随李长钧击退北蛮小队,为他割下兵卒头颅十一,战后第一次被旁观的百姓问及名字。


祯定七年春,我跟随大哥谢诚伏击拔野骨漠罕的亲兵,亲手刺死一名武士,双手沾满鲜血,可是我不害怕。


祯定八年冬,我跟随七哥赵洪梁连夜翻越高山,在漫天风雪中突降于铁勒大军后方,点燃熊熊大火烧尽连营。大胜后,我第一次被众兵将欢呼着抛向夜空,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璀璨群星是那么近。


祯定九年秋,我独自带领三百骑兵在黑云岭间设下伏击,我佯装战败诱敌而至,两侧万箭齐发,射穿了匈奴将领的胸膛。那一次,我被垂死的匈奴兵一刀砍在后背,险些断送了性命。可是当我被抬回沙州,李长钧匆忙奔来的身影,还有满城百姓发出的欢庆呐喊,让我第一回觉得,就算是战死疆场,也不枉此生。


祯定十年春,李长钧已率领弟兄们两次打退北蛮散兵,击败铁勒五王子古拉纳。平安州、苍岩关、乌月城……一个又一个城池关塞被重新夺回,我站在他身旁,看那些画着狰狞猛兽的战旗从城头被随风抛下,取而代之的是黑底金字的昭昭旌旗。


那些荣耀,属于沙州李家,也属于大晋朝廷。


那一年,我十七,他二十三。


“迦罗,待收复最后的落雁关,我们便可彻底荡平敌寇,涤清漠北。”李长钧策马回望,战袍飞扬,眉眼英朗,“待那时,你我共入玉门关,向朝廷奉送西北十一州地形图。但愿从此之后,这绵绵疆域永保安宁,牧草丰茂,牛羊自在,军吏各司其职,再不能肇开衅端。”


蹄声轻悄,我缓缓收缰,停在他身边。“好。”


三月初三,我追随大军追击铁勒剩余势力,朝着落雁关进发。此关位于茫茫沙海间,久为铁勒悍将奇瓦力所占据,城头利甲陈兵,不可一世。先前从乌月城与苍岩关败退的铁勒军逃至此处,与奇瓦力麾下精兵汇合聚集,黑压压凶狠狠,大有反扑之势。


这一场大战血肉横飞,素来被我们尊敬的大哥谢诚策骏马挥长刀,于万千敌军前斩杀对方副将,却不料陷入阵中机关,被城上滚石砸中,重伤吐血而亡。最爱开玩笑的六哥于霆在率领骑兵冲击时被流矢射中右眼,因箭头带毒,惨呼挣扎了一天后,死在了李长钧的面前。


我攥紧了弓弦,含泪跟随李长钧步出营帐,翻身上了战马。


号角声呜咽回荡,白日洇开血光。隆隆战鼓响彻沙海,巨石擂木连连撞击,一声又一声的嘶声呐喊带血含恨。


我们冒着箭雨强攻猛追。残阳将坠时,落雁关的城门被轰然撞开。震天喊杀声中,李长钧一马当先,率领大军冲入落雁关,我紧攥弯刀追随其后。


刀锋已钝,那便越发奋力劈砍,刀身已断,那便挺身扑去,紧紧扼住对方咽喉。


夜幕降临时,城中血流成河,铁勒军的反抗,终于渐渐消熄。


满城火把舞动,城楼的兽头战旗被一刀斩落,坠于满地污血间。


我擦去脸上血痕,忍着伤痛为李长钧捧来战旗,他拖着流血的右腿,奋力将黑底金字的战旗升上了夜空。


“落雁归晋!”黑暗中,李长钧望着茫茫远方,嘶声高喊。


“落——雁——归——晋——”疲累已极的将士们互相扶持着,颤巍巍站起身,挺直腰,向南齐呼。


八、沙海


夜幕中那轮孤月已渐染血红,狂风卷着黄沙缭乱天地,从乌月城奔出的五人在昏黑中踉跄逃亡。


杨元西数次跌倒,又数次被安七哥扶起。仓促间,他回首遥望,却已望不到乌月城的轮廓。


“我在乌月城待了好些年,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天灾啊!”安七哥一张口,便是满嘴沙粒,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曹向导!”杨元西喘咳着高呼,“能否找到避风的安全之地,我看这风沙似乎比之前更为厉害……”


远处的曹忠驱赶着驼队,弓着腰顶风而行:“使君,现在可没法子了!咱们还是祈求老天爷别再发怒!”


萧哲背负着檀木箱,深一脚浅一脚在黄沙中跋涉。季阿圆气喘吁吁,紧紧拽着他的袍袖才得以前行。“萧公子,能不能停下来休息一下,我,我走不动了……”


“不能。”萧哲摇头,腕间赤金线悬垂的圆物不断晃动,晕出幽幽绿光。


他似乎一直在寻找着什么。


“往这边走。”他依据那物件的指示选择了一个方向,领着众人冒着狂风继续前行。


“你腕间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杨元西紧蹙双眉,“看起来不像是中原能有的物件。”


萧哲微微侧过脸:“是西域传来的,能指引方向,也能明晰时刻。”


杨元西正觉诧异,却忽觉风声渐猛,须臾间四面八方回荡呜咽悲鸣,犹如千百年来枉死在此绝境的冤魂痛哭不止,又如茫茫沙海下盘踞了无数妖兽,在这天昏地暗时渐被唤醒。


“怎么会这样?!”季阿圆瑟瑟发抖,杨元西亦不由警觉四顾:“此是何声?!”


前方的曹忠陡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间目光惊惧。


“这,这莫不是鬼哭阵?!”安七哥手脚并用爬上附近沙丘,举起防风油灯向远方眺望。


昏暗中,有绵亘黑影如长龙盘伏于沙海,黄沙卷过,迷濛如烟。


而狂风穿过那黑影之时,呜咽声悲鸣声起起落落,席卷了天地四方,轰然撞击。


“真的是落雁关的鬼哭阵!”安七哥跌下沙丘,没命似的朝着这边奔跑。


“快跑!”曹忠也很快变了脸色,在风沙中用力挥动长鞭,嘶声叫喊,“只要被落雁关那边的风沙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说话间,黑影那方沙浪滚滚,正如江潮澎湃,裹挟着不绝的悲鸣之音,铺天盖地朝众人涌来。而脚下的黄沙地,竟也隆隆震荡,好似之前在乌月城时那般,蕴藏着无尽猛力,只待喷薄而出。


“跟我走!”萧哲低头背负木箱,奋力顶风而去。


*


翻卷的沙浪撼动天地,稍有迟疑便会被吞噬干净,众人跟着萧哲一路奔逃,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凭他腕间一点幽光指引方向。


“萧公子,你可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杨元西在沙海中跌跌撞撞,喘息发问。忽又听得斜后方一声惊叫,回头竟见一路护佑他的安七哥已陷入沙层,双手胡乱挥舞。


“使君,救命!”安七哥惶恐呼叫。杨元西却愣住片刻,继而连连后退。


安七哥惊骇着嘶叫,眼看半身已被掩埋,却见沙幕中人影闪动,竟是萧哲奔来,一把甩出长鞭卷住了他的手臂。安七哥奋力抓住,连滚带爬才挣脱出来,趴在沙地上大口咳嗽。


“差点就交待在这里了……”安七哥抬起头来,还想强颜欢笑,没想到话未说罢,四周沙地忽又轰然坍陷。


“快跑!”曹忠眼见安七哥身影骤然消失,急忙呼叫,谁知自己脚下亦倏然沉陷,整个人就此坠落。四面黄沙如逝水般急剧下沉,这五人转眼间便陷入深深流沙。


*


黑暗中,杨元西抚着剧痛的前额撑坐起来,看不到周围的景象,只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哀号。


“是谁?”他低着声音发问。


“我……安七哥。”那人倒抽一口冷气,悲声道,“使君?您没事吧?”


“大约是撞伤了头……”杨元西在地上寻摸半晌,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照明的东西。正在这时,斜前方忽有一点幽光倏忽亮起。


绿莹莹,冷艳艳。


如流萤憩息,又渐渐展开双翅,幻化成团团光亮。


“各位可还安好?”萧哲抬起手,以腕下光亮照遍四周,眼神深邃。在他身旁,季阿圆正蜷缩一角,眼神畏惧。对面则是抱着膝盖叫唤的安七哥。再远一些的地方,曹忠正在用怀中藏着的火折子点燃一根枯枝。


杨元西摇摇晃晃站起来,不忘整理一下冠带,忽然惊问:“这是什么地方?!”


安七哥安静了下来,季阿圆也抬起了头。遥远的头顶还在滑落沙幕,他们的脚下已经积聚了厚厚的黄沙。然而细看之下,可见未被黄沙覆盖处,皆是青灰色砖石铺就,四四方方,严整划一,延伸向昏暗的远处。


“沙海底下,怎会有一条通道?”杨元西往前方走了几步,踏足之处坚实异常,绝非幻象,“曹向导,你是沙州人,难道也不知道?”


曹忠不由自主地望向萧哲,口中喃喃:“我,我也不清楚……难不成就是人们传说中的鬼城?”


“鬼城不是在落雁关吗?”安七哥盘腿坐在黄沙里,“我爷爷说,李将军当年枉死,英灵不散,手下将士们也化为冤魂,凡是经过那里的人,都会被卷入风沙……”


“你之前不是说,李将军是你最仰慕的人吗?”萧哲缓缓站起来,腕间幽光摇曳,“既然如此,为何也会对那什么鬼城之说如此惊惧?李将军是为永保沙州安宁而死,他的手下也是一样。这样的英雄豪杰,即便含恨死去,又怎会无故害人性命?”


安七哥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这人变成了鬼,就不像活着的时候了。要不然哪来那么多冤魂索命呢?”


杨元西脸色沉重,挥手打断两人的谈话:“先不去管什么鬼城了。眼下该如何脱险?”


安七哥抬起头,上方流沙仍在缓缓落下。“使君,你们身边有没有长绳什么的?咱们搭人梯,先送一个人上去,再拉其他人上去。”


杨元西皱眉,看向曹忠:“我们之前搭帐篷的时候,应该有粗绳。”


曹忠面露苦涩,两手一摊:“行李都绑在骆驼身上,可是咱们都掉下来了,留在上面的骆驼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杨元西还待再询问,却听萧哲道:“不用多想了,就算搭人梯可以够到上方,边缘的沙子不断落下,根本无从攀附。”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季阿圆小声提议:“要不我们先在这里休息,等天亮再想法子,说不定有人经过,就能把我们救上去!”


“沙层还在坍塌。”萧哲扶起倒落在地的箱子,又将其背在了身后,“此处不宜久留,万一流沙再次坍陷,说不定我们也会被掩埋。”


“上也上不去,留也留不得,这……”杨元西不由望向那条青灰色的无尽路。


“难道说我们要往前去?”季阿圆战战兢兢,脸色发白。


“前方,也许是生路。”萧哲整束金绳,握紧了手中的白笛,率先走向那条冰寒的道途。


*


幽幽绿光在空寂中兀自晃漾,映得周遭阴影重重。


寂静之中,五人皆不再言语,唯有脚步声渐次重叠。


脚下的黄沙渐渐消失,青灰色的砖石越加明晰。起先是幽寂绵长的通道,随着回声震荡愈加明显,空间也愈加辽阔。


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顶天而立,在这茫茫沙海之底,支撑构架起庞大空旷的世界。


“这,这到底什么地方啊!”安七哥惊诧万分地叫起来。


曹忠同样满脸错愕,季阿圆更是惶恐道:“不会是真的鬼城吧?沙漠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大殿?”


“此地应该……不是鬼城。”杨元西拖着伤腿,慢慢走近石柱。


安七哥等人一时不解,唯有萧哲取过火把,缓缓抬起,照亮四方。


石柱参天,穹顶如玉,浮现奇景万千。


星辰灿灿,日月昭昭。云山之巅,有群象昂首高鸣,雄鹰振翅盘旋。雾海之间,有鹿群纵情奔腾,骏马迎风飞跃。


莽莽草原,皑皑雪山,浩瀚大漠,嵯峨险峰。每一分每一寸,镌刻的尽是这雄奇沙州气象磅礴,诡丽之境幻相生姿。


“这是……”杨元西呼吸加重,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抚上那冰冷的石柱,“这绝不是鬼城,而是佛国!”


他难以克制心头激动,向愣怔住的三人高声道:“你们看不出吗?这所有的雕刻,都是佛家圣兽!这云山,这雾海,都是菩萨所在圣境!如此庄严肃穆之地,怎可能是冤魂索命的场所?!”


“佛国?”安七哥吃惊地想了又想,“可是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大寺庙,会建在沙海底下啊!”


“我在古书中也未曾看到类似记载。”杨元西提高了声音,“曹向导,你呢?”


正看着四周出神的曹忠陡然一惊,忽睁大双目:“难道说,这里就是——十方佛窟?!”


九、诀别


祯定十年,三月初七夜,我们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终于驱逐了铁勒大军,重新夺回了落雁关。


我跪在熊熊火焰旁,为李长钧拔出深陷腿上的箭矢,鲜红的血顷刻流注,一滴滴洇落在地。


“幸好没带毒。”我拉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前冷汗。


李长钧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却还勉强笑了笑。“幸好,还能活下去。”


“铁勒人一定不敢再来,九郎。”我深深呼吸着,感觉久久绷紧的弓弦骤然放松,竟一下子坐在地上,含着泪笑了起来,“我们夺回了最后的地盘,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打仗了?”


篝火忽忽燃高,绽放亮眼光芒。他撑着身子,看着我笑,也露出了疲惫的笑。“等休整完毕,我们一同带兵去玉门关,呈交地形图。可惜,大哥与六哥,却……”他语音渐颤,却又很快扭过脸去,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剩下的弟兄们,迦罗。”


我愣怔了一下,劝阻他多加休息,他却不听。于是我只好叹着气扶起他,走向城中空地。


沉沉夜色下,受伤的兄弟们或是沙哑哀号,或是隐忍抽搐,也有未曾受伤的脚步匆匆,奔走帮忙。夺回落雁关的胜利,并未像想象中那般令人彻夜狂欢。


李长钧拖着伤腿,神色凝重,不时吩咐手下再尽力寻找止血止痛的药膏,分给那些受伤严重的将士。


寒凉孤月高悬夜空,映照古城巍峨,犹如伤重沉睡的长龙。


“迦罗,为我们吹首曲子吧!”不知何处有人忍着痛叫道,紧接着,又有很多声音附和起来。


我怔了怔,看向李长钧。他站在满地伤兵间,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从怀中摸出羌笛,坐到满是枯草的高台上,屈膝横笛,幽幽吹响了《折柳》。


笛音渺渺飘飘,徘徊萦绕,有人沉沉吟唱,继而数人、数十人或高或低的附声应唱,含着悲噙着泪,尽望那一弯皓白残月。


而我回目,李长钧亦倚坐在那斑驳枝影下,眉目沉静,望向远方。


*


我们原本打算尽快整顿出发,与玉门关的大晋军队汇合,却因这次攻城伤亡惨重,不得不延缓了步伐。


四日后的清晨,城楼那边忽然传来急促而沉闷的鼓声,士卒匆忙奔来,神色惊慌。“又有大军朝着我们迫近了!”


我大惊,李长钧亦不禁站起,却并未失措。


我们赶到城楼时,众多将士亦闻讯而至。我站在刺目阳光下,望着远处那如同浪潮卷来的铁骑大军,不由攥紧了腰刀。


被打败的数路铁勒军,在大王子乌骨托的率领之下,再度纠集汇合,形成了数万大军,如嗜血猛兽般,向落雁关迫近。


叫喊声划破长空,落雁关城门牢牢紧闭。满城将士悚然凛然,拖着带伤的身躯,握紧刀枪剑戟,守卫这沾满同伴鲜血的地盘。


凄厉号角响起,城前敌军如巨浪层层涌来,陷马坑使前锋坠落,然而后继者全无畏惧,他们灰黄的脸上都充斥了嗜血的渴望。


八轮五层的冲车重重轰击城门,无数巨石挟风沙呼啸砸来。


“伏身!”我在城头嘶声叫喊,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伙伴们被巨石狠狠击中,鲜血喷涌。


“飞钩!木檑!”李长钧的声音穿透风沙,在我身后响起。


攻城者如蠕动的蝼蚁层层爬上,又被布满利刺的木檑横扫而过,从高空嘶叫坠落。数不清的箭矢攒射飞至,我强行扑去,将李长钧拖拽按下。


箭矢穿透盔甲,刺进了我的肩头。


“迦罗,退下!”他翻身而起,紧握弓箭嘶吼,却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怎么能退?”我反手拗断箭柄,在漫天喊杀声中,笑着撑爬站起。


那一场攻城血肉横飞,一如我们四日前拿下落雁关的情形。只是那时落雁关内兵强马壮,而我们刚刚经历鏖战,几乎全数带伤上阵。七哥不知杀了多少妄图登城的敌军,最后奋力以断刀刺入对方腹部,却被两名铁勒人扑上箍住脖颈,生生拖坠下高高垛口。


“油囊!放箭!”李长钧喊哑了嗓子,发出最后的号令。


无数绑着火种的白羽箭尖啸射出,在风中刺破了投掷而下的油囊。


熊熊大火从天而降,如带火流星纷杂急坠,轰然烧亮。城下惨叫声不绝于耳,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铁勒大军终于被大火暂时逼退,但是并未撤离,而是摆开阵型,将落雁关围困其间。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城中重伤的将士因得不到救治而活活痛死。我们依靠着余粮仍在坚守,却也日益憔悴。


“让我带一队人马从西门杀出去。”我向李长钧建议,“哪怕有一人能活着抵达玉门关,也可能搬来救兵。”


“铁勒人日夜严防,你出去只会被乱刀砍杀!”他严词拒绝,紧抿了唇,过了片刻才道,“朝廷不可能不知道这里的局势,玉门关的大军,一定会前来解围。”


他背转身,拖着伤腿往空旷处去。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声。


城中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苦苦等待大晋雄师的到来,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我再一次找到李长钧,那时的他消瘦了许多,独自坐在我曾经吹笛的高台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让我出去吧。”我握着刀柄,站在高台下。“这样等下去,我们毫无希望。”


他在微冷的风中,望着我,眼眸沉寂如幽潭。


“跟着你那么多年,你该知道,我很会杀人,不会轻易死在他们的刀下。”我扬起脸,甩出洒脱的笑容,“求你了,九郎。”


他还是沉默着,却缓缓站起身,似乎想走向我。


风声渐大,卷乱城头旌旗,搅动满天云层。我惊愕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灰黄的尘沙从远方卷来,很快染遍苍穹,覆压而下。


“快进屋!”急促的叫声响彻全城。


风暴挟着黄沙滚滚而至,呼啸着,嘶吼着,扯断了旗杆,吹倒了瓦房。我在风沙中爬上城头窥伺,铁勒人明显也受到了影响,虽然还未撤去,但明显缩在营地不敢出来。


我兴奋地冲到李长钧面前,告诉他这是天赐良机。在这样的天气里,对方就算发现我逃出城去,也不一定追得到。


他注视我良久,终于点了头。


风沙肆虐的第三天,我整束铠甲,腰挎弯刀,准备出城。身后,是无数前来相送的将士。


“等着我回来。”我背上当年他赠予的雕弓白羽,向李长钧,也向全军说。


他深深呼吸,走上前来,大力地抱了我一下,低声道:“就算搬不来救兵,也要保住自己性命。”


我怔了怔,他却已后退一步,随后,将自己那束着红缨的鞭子塞到我手中。“珍重,迦罗。”


我握紧鞭子,翻身上马。


*


卷乱天地的狂沙中,我带着六名精兵冲出了西门。


飞沙走石,风如咆哮,我们伏身于马背,一任铁蹄踏过黄沙,飞奔于茫茫混沌。


远处,就是黑压压的敌军营垒。


就在我们即将冲过那片高地时,一声尖锐喊叫飘扬开来。我在狂奔的马背上回首,那边军中,冲出了铁骑兵马。


狂奔,狂奔,不停地狂奔。一支支利箭呼啸射来,幸而被大风吹偏了方向。然而落在最后的同伴被人追上,一刀斩落沙中。


追逐着,拖拽着,厮杀着,同伴们渐次倒下,我的脸上满是血与沙。


铁勒追兵如豺狼紧咬不放,我已不知自己到底驰向何方,只觉沙丘起伏如浪潮翻涌。


一支利箭射来,刺入我后背。我跌下了马背。


他们嘶吼着,朝我冲来。


我撑起身子,攥紧刀柄,看准了第一个人的咽喉。


然而就在一瞬间,脚下沙地陡然流动坍陷。我来不及发出呼喊,便与那些追兵一同坠向无尽黑暗。


十、佛窟


“十方佛窟?”杨元西听到此,不由又蹙眉,“它是何来历?为何会建在沙漠底部?”


曹忠不无惧色地道:“据说好几百年前,沙漠中有须弥山,山下有湖泊,水草丰茂,养活了周围牧民。山上建有佛寺,僧人们耗尽几十年的功夫,建造出十方佛窟供奉二十一尊度母圣像,祈求保佑这片绿洲。可是后来一群牧民贪图钱财,在夜间闯进寺庙偷盗,被发现后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平时对他们有恩的僧人们全部杀光,甚至闯入十方佛窟,想把佛像上覆着的金箔剥下带走。就在这时,忽然风云大变,狂沙漫天,整整三天三夜后,湖泊消失,杀人者连同须弥山彻底被掩埋在黄沙下……从此之后,一旦有人坠入佛窟,就没有活着走出的。”


安七哥失声惊呼:“那可不糟了吗?”说话间,他又朝着空荡荡的昏暗处连连作揖,“李将军,列位英雄好汉,我安七平时对你们敬仰有加,求各位在天有灵,千万保佑……”


“十方佛窟能吞人性命不假。但是……”沉默至今的萧哲扬起脸,望向石柱上的诡谲景象,“二十一位度母围拱着丹增度母,据说这丹增度母察天地万物,专以雷电手段惩戒众恶,诫诸生众不杀不盗,不yin不妄。凡是触犯其戒律者,自然无法生还,但若是问心无愧,却也不会被她惩处。”


听得此话,杨元西深深皱眉,安七哥张大了嘴巴,曹忠不停摩挲双手,眼光四处飘移。


“求求你们不要再往前了!”季阿圆裹紧衣袍,来到杨元西身前,“使君,我可从未听说过菩萨还会害人的,这和妖魔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是赶紧回到刚才掉下来的地方,总会想到出去的办法!”


“对对,还是回去得好。”曹忠亦急忙上前,“再往前还不知是什么样子,万一真有危险,逃都来不及!”


杨元西却望着黢黑的前方,似乎被某种力量深深吸引,对两人的劝阻置若罔闻。


“使君怎么想?”萧哲又将火把举高一些,影影绰绰照出不断延伸的甬道。


“走。”杨元西斩钉截铁,独自走向前方。


季阿圆惊诧呼喊:“使君!您这是不要命了吗?”


“祖上曾在河西任职,留下诸多诗文,令杨某自幼对西域瑰奇之处心生向往。”杨元西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既是佛窟,只会惩戒恶人,杨某何须畏惧?”


季阿圆和曹忠面面相觑,萧哲快步追上,随即回头道:“你们三人莫非心怀鬼胎,才不敢跟上?”他顿了顿,又向曹忠道:“曹向导,莫要忘记我的话。”


曹忠咽了下口水,盯着萧哲背后的箱子,终于还是赶了过去。安七哥本来还摸不着头脑,见状也随即跟上。空旷中只剩季阿圆一人,她不安地四顾张望,眼见众人皆走向前方,不得不攥着衣襟趋上前去。


*


火把光亮拂过,映出穹顶恢弘,垂照四壁。


苍绿朱红,靛青碧蓝,忽而是马头金刚三面六臂,发红如焰,忿目怒睁;忽而又是牟尼佛祖趺坐莲台,垂眼结印,仿佛审视芸芸众生。


杨元西边行边看,目不转睛,好似陷入久远迷梦,脸上呈现异样的光彩。安七哥跟随其后,也是满目惊异。曹忠则靠近了萧哲身后,低声道:“萧公子,出去后你可得加钱。这鬼地方我也真犯怵……”


他见萧哲并未回头,不由又压低几分声音追问:“您不会是原本就想进入这里吧?莫非您知道这佛窟深处,还留着当年的珍宝金箔?”


萧哲侧过脸,盯了他一眼:“想要更多的钱,就先闭嘴。”


曹忠无奈后退,此时前方忽响起杨元西充满惊喜的话语。“诸位请看前方!”


众人脚步一顿,微弱的火光下,巨大的石窟洞口赫然显现,上方悬垂的经幡却已腐烂褪色。杨元西走向洞口,手持火把仔细观察着石壁间的梵文印记,恨不能手书笔录携带身边。萧哲回望那三人,道:“再往里走走,说不定能寻到另一条通往上方的暗道。”


“我不去!”季阿圆抗拒道,“你们不觉得越往里走,越是可怖吗?这里明明不可能有出路,为什么非要再进去?”


杨元西沉下脸:“佛家圣地,怎会令人心生恐惧?你内心忧虑,跟着我们便是,休要说些丧气话。”


“不,我不想走了。”她仓惶四顾,只觉穹顶飞舞的天女之眼仿佛也都紧盯不放,不禁连连倒退,“我自己想办法回去,你们都是想钱想疯了吧?!”


萧哲寒声道:“谁说我们是为求财?”


“不是吗?!”季阿圆紧贴石洞口,狠狠盯着众人,“是刚才曹忠说的话,令你们也起了贪念吧?当年的须弥山佛窟里藏着珍宝,才引得牧民潜入偷盗!而现在你们也想发财,所以才不惜一切往里去送死!”


曹忠率先冲上去骂道:“胡说八道!使君是痴迷佛学才忘记危险,萧公子是为大家着想,才引我们往前!倒是你怕这怕那,难道是曾经做了亏心事才格外胆小?!”


“我,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季阿圆挣红了脸,眼见众人皆盯着自己,竟忽而不顾一切逃向来时路。


“抓住她。”萧哲冷冷说了一句。


曹忠当即奔上前,一把反剪了季阿圆的手臂,任凭她挣扎怒骂,将她推回原处。安七哥见她可怜,不由想要打圆场,萧哲却已看着她,道:“你如此害怕,是因为,秋延宗……就是你杀的吧?”


众人皆神色一凛,季阿圆呼吸急促,唇边浮现冷笑:“萧公子,你怎么也像倪三那样血口喷人?”


“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萧哲手持火把迫近,映出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容,“你从十三岁开始,就混迹赌场,寻觅那些豪掷千金的富家子,故作清贫柔弱来博取怜爱。浪荡子弟原本也多是逢场作戏,你却不甘只拿到些许银两就被抛之身后。故此常常伺机窃取他们身上的贵重财物,随后销声匿迹,等到风头过后,再换一个地方故技重施。我说的这些,可不是胡编乱造。”


季阿圆忿忿不平地盯着他:“你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就算我做了这些事,也不会杀秋延宗!”


杨元西亦不由道:“萧公子,你的话语可有依据?”


“依据?”萧哲眼中流露一丝嘲讽,“这些都是秋延宗告诉我的。”


“什么?”杨元西惊愕道,“延宗他什么时候说的?既然他知晓季阿圆底细,又为何将她带在身边?”


“他在出发前,应该就对季阿圆有了怀疑。只是还没查清楚……”萧哲看看光影下眼神飘忽的季阿圆,“后来,他对我说,季阿圆是个骗子、惯偷。他不知在结束这次出使后,是让她自己离开,还是,将她投交官府……”


“少他妈胡扯!姓秋的会说这样的话?!他自己就是个该杀的畜生!”季阿圆忽然绷紧了身子嘶声大骂,眼里几乎冒出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他来这破沙漠吗?!是他让我怀了他的种却又想不承认!我怎么能这样白白吃亏?!可是我没想到这一趟太苦了啊,我……我才出发没几天,就没了……”


她浑身颤抖,眼里迸出泪水,发缕散乱地垂在脸侧。“他几次撵我走,我不肯,我说,如果他再不给我补偿,我就要向杨使君告发,让他彻底丢脸,回到燕京也抬不起头……他迫于无奈,才答应让我跟着去西域,他说,他带着大夏的宝物,到那里卖给商人后,会给我一大笔钱。”她说到此,噙着泪水扬起头,斜睨着众人,冷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哪一个不是欺软怕硬道貌岸然的东西?!我以为只要忍耐到西域就能万事无忧,谁知道,他表面答应了我,背地里却去问倪三,叫他寻觅一个人贩子,等到了西域后,要把我卖给胡人!”


“所以你趁着他因伤病独留在帐篷时,从背后下手,取了他的性命。”萧哲注视着她的双目,缓缓道。


“怎么?他对我无情,我还不能对他无义?!”季阿圆倚靠在石壁上,嗤嗤笑着,颤着手撩起鬓发,“你们不知道吧,那会儿可是秋延宗他自己偷偷叫我先溜回来,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打算,还说路途寂寞,想趁着你们不在,叫我回去跟他好好欢爱……”


“住嘴!”杨元西脸色发紫,气得浑身发战,直指着她斥道,“不知廉耻的娼女,你怎敢在众人面前,说……说这样的yin词浪语?!”


“他敢做却不让我说?!你也不过是个伪君子!”季阿圆怒极而骂,杨元西攥紧了手掌,盯着她沉声喝道:“掌嘴!”


安七哥与曹忠皆一愣,然而没等杨元西再发话,曹忠已扬起手,正正反反用力抽了季阿圆四耳光,直打得她嘴边流血,方才弯腰笑回:“使君,您看怎么样?”


“带走,出去后交予官府论罪。”杨元西似乎不愿多看那污浊的少女一眼,拂袖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记起什么,转过脸向萧哲道,“萧公子,听你方才的话,难道你早已知晓她正是真凶?”


“是。”萧哲还是那样冷静,仿佛刚才那一切全在意料中。“原本觉得她可能也是可怜人,不想说穿……”


杨元西冷哼一声,义正辞严道:“出身贫贱也不可自甘堕落。秋延宗虽不堪,却也不致该杀,你也切莫妇人之仁,为她惋惜哀叹。”


萧哲微微一怔,杨元西已阔步向前。他朝后看了一眼,点头示意,曹忠便解下腰带绑住了季阿圆的双臂,推搡着迫使她跟上。安七哥看着季阿圆奋力挣扎却无力的样子,心生不忍,想要劝解几句,然而只是嗫嚅一下,便垂下头去。


*


穿过刻满经文的石洞,众人皆被眼前之景震慑呆立。


庞大的石窟壁间,从下至顶凿出了万千洞窟,大小不一高低错落。数不胜数的佛祖菩萨金刚罗汉或坐或卧,或喜或悲,垂目斜睨,各自静肃。


“这是何等胜景啊!”杨元西沉浸其中,仿佛忘却了刚才的愤怒。萧哲背着箱子,从万千佛像间穿行而过,缓缓走向前方。


“那里又是什么?”安七哥惊悚地看着远处。


离他们所在处不远的地方,地面陡然断裂,状若悬崖绝壁。而就在悬崖的彼端,有九层高台叠升,金莲银枝缠绕间,众多度母盘旋舞动,佩璎珞踏祥云,皆手持铜鼓,宝相慈柔。高台顶端,一尊巨大的度母金像趺坐其上,绿颜赤唇,背生六臂,身绕大蟒,那低垂空洞的双目正凝望着高台下方的深渊。


曹忠紧盯着那高台间隐隐生光的金银莲花,还有诸多度母身上的璎珞宝佩,不由自主往前走。


“前面是深渊。”萧哲的声音忽然在后面响起。


他这才止住了脚步,不甘心地往下望了望。黢黑之中,刺骨阴风扑面袭来,挟着难以形容的腥臭之味。


“这就是刚才所说的二十一尊度母像吧?”杨元西走过来,仰望胜迹,唏嘘不已,“如此胜景竟然深埋地下,实在可惜!待我返回之后,一定要禀告圣上,令这十方佛窟重见天日!”


季阿圆却在后面冷笑:“少假惺惺了,你先回得去再说……”


“还敢多嘴!”杨元西怫然回首,正待训斥一番,昏暗中忽然响起一记沉重鼓声。


“什么声音?!”杨元西惊骇四顾,萧哲独自站在深渊旁,望着远处高台道:“是度母拍鼓。”


“什么?!”另几人隐觉不安,萧哲扬起火把,示意他们往那边看。“最下面的绿度母,方才拍了一记鼓。”


然而他们都看不清对面的景象,杨元西心生诧异,追问道:“这是何意?明明是塑像,怎会拍鼓?”


萧哲仍望着那姿态各异的众度母,平静道:“外人闯入时,度母拍鼓迎客。第一记,震荡心神。第二记,提念过往。”


说话间,那遥远黑暗间,果然又响起沉重的第二次鼓声。


众人心神不宁,忽觉脚下石地竟也微微震颤,那深渊所在处,竟隐生回响。


“佛祖发怒了?我们还是走吧!”安七哥寒白了脸。


“第三记,断生断死。”萧哲话音刚罢,那莲台间又一尊白度母果然落臂击鼓,这一声震动四壁,恍如天裂。


整个石洞隆隆回响,众人几乎站立不稳,季阿圆惊呼一声,趁曹忠失神间,跌跌撞撞冲向洞口。谁知就在她即将冲出之际,巨大的石门从顶而落,轰然隔断了来时路。


她跌在地上惊惶大叫,曹忠与安七哥亦惶恐倒退,杨元西身形摇晃,苍白着脸急呼。“萧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哲手持火把,独自站在深渊前。震响激荡,光影错乱,他的神情看似淡漠,却又隐含看透一切的悲悯。


“来时路已断,诸位无须挣扎。丹增度母第七次鼓响前,须用作恶之人的肉身填入深渊,方有可能打开莲台另一端的生门。”


众人惊恐万般,杨元西脸色煞白,指向萧哲:“你,你怎么会了解得如此清楚?!”


深渊中响起诡异回响,似潮涌,又似咆哮。萧哲却不为所惊,握住了肩前捆束箱子的金绳,缓缓道:“因为我曾来过此地。很多年以前,有一群铁勒骑兵追我至此,与我一起坠下深渊。”


他看着惊慌失措的四人,自嘲似的笑了笑,垂下眼睫。“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而我今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一件事。”


风声呼啸中,石洞再度轰鸣震动,除了杨元西还坚持站立,其余三人都瘫倒在地。萧哲缓缓俯身,将那莲纹交缠的檀木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莲台上的黑度母重重拍打铜鼓,震响了第四声。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18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殊途(写手:[变]萧哲,真身:咸菜)

殊途



一、将军夜引弓


后悔,很后悔,后悔极了。


此时此刻萧哲的心里充满了悔恨。


他九岁那年就不该跑出去看皮影戏,不看皮影戏就不会认识离家出走的秋延宗;


不认识秋延宗就不会在十五岁那年为了安慰被黜落的他,自己却喝醉了,错过了进士试;


不错过进士试,就不用为了赚钱而听信秋延宗的建议,卖了阿娘嫁妆里的庄子去贩粮;


不贩粮就不会赚到钱,不赚到钱就不会把钱借给秋延宗赌马,不借给秋延宗赌马就不会全部亏掉;


不亏钱就不会听信秋延宗鬼话,说提供出关做生意的唯一机会,加入大夏到沙州的使团;


不加入这个使团,就不会遇到沙匪;


不遇到沙匪,就不会处于现在这个境地——


此时的萧哲一动不敢动地趴在一个土坑里,草原上的夜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大蚊子轮番上阵在他每一寸露出来的皮肤上畅饮,他却不敢伸手挠一挠。


前方不足五十步的地方,沙匪们的篝火明明灭灭,他们烤着马肉,嘴里一时用匈奴语,一时用铁勒语,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间或冒出一两句汉话。萧哲听得断断续续,大概是想要去劫掠匈奴的一个正在走敖特尔的大部落。


大夏使团里有个经验丰富的向导,萧哲听他说起过,匈奴人、铁勒人这些游牧民族与汉人不同,他们每年七月都会走敖特尔,也就是从冬春季的草场迁移到夏秋的草场。而这时往往会爆发部族之间的争夺与劫掠。


这股沙匪或许是打算去劫掠这个部族,半路上遇到他们使团,顺手抄了一把。使团其他人要么四散跑了,要么被砍死了,唯有他在混乱中从马上掉下来,跌进了这个坑里。如今只能祈求这些沙匪不会发现他了。


沙匪们正聊得开心,忽然有人向他这边指了一指,一个大汉一边松裤腰带一边慢慢走了过来。


萧哲心跳的仿佛在擂鼓,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承受还是反抗?


忽然他听到一队马蹄声疾驰而来,篝火旁的沙匪们猛地站起身来,一边抄武 器,一边去找自己的马,准备迎战。


可饶是他们训练有素,却快不过来人的马蹄。只见当先一人跃马跳过临时竖起的障碍物,碗口大的铁蹄踏碎了沙匪们的篝火,而随后的十余骑如同一把匕首,撕开了沙匪们的阵型。雪亮的刀被抽出,刀光映着月光,萧哲才看清当先的那人竟然是个女子。


—— 多年后,每当萧哲梦到那一夜时,梦里当先的那人总是身着一身红衣,在晚风中如同流火。虽然他的理智一次次地告诉他,那时就是黑漆漆的深夜,所有人都穿得灰扑扑,并没有谁格外特别。


可当理智与潜意识一次次交锋后,理智总是会败下阵来,刻在记忆深处的,就是那个女子,身披烈火,刀如银霜,从夜色的深处骑马奔来,马蹄踏碎篝火的余烬,扬起的火星照亮她的容颜。


不管萧哲在后续的生命中如何脑补,现实里为首的女子带着骑兵剿灭了这小股的沙匪后,扫视了一圈战场。然后蹲在坑里的萧哲就被人从坑里拎了出来,丢在了她面前。


女子从马上伏下身,打量了一下他,“是个汉人?”


出乎萧哲意料,她的汉话竟然说的字正腔圆。离家千里,乍遇乡音,萧哲感动得都要落泪了,他拼命点头。


“哑巴?”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不,不不,我不是,哑巴,不是哑巴。我是商人,商人,来做生意的。”萧哲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把手举过头顶,示意自己没有武 器,态度端正。


“哦,是个结巴。”


萧哲正要辩解,却看见马上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显然是在看他笑话,他窘迫地红了脸。紧接着就听到那女子一扬手,“一起捆上带回去。”


二、逐马如卷蓬


“嗬——呸!”


随着漫长的蓄力和简短有力的爆发,葛萨老爹把嚼得碎碎的草药吐在了一片树叶上,然后啪地一声糊在了萧哲的屁股上。


“啊!”萧哲被这一贴,疼得一激灵,“老爹,您轻点啊!”


老爹咕哝了一句匈奴语,起身出了帐篷。旁边他七八岁的小女儿娜娜笑眯眯地翻译,“我阿耶说,汉人娇得像羔羊。”


“我……”萧哲想要辩解,可又觉得跟个小姑娘争辩有辱斯文。那天,他被带到了这个匈奴部族里,当发现他确实没啥威胁后,就把他丢给了葛萨老爹照管。葛萨老爹是部族里的土医生,他的医术确实不错,几天就治好了萧哲从马上跌下来的摔伤,除了卫生条件差,态度恶劣之外也没什么可以不满的。


而葛萨老爹的女儿娜娜却对他很感兴趣,成天围着他转来转去。也是从娜娜这里,萧哲知道了这是匈奴右谷蠡王赫连朔的部族,他们分成七八路,要走敖特尔到西边的大草场去度过夏秋季节。


而他现在所在的正是右谷蠡王赫连朔所在的王庭营地,而他那天看到的领头的女骑士正是赫连朔的女儿赫连琳琅,她负责带着轻骑兵巡逻和警卫。所以这些天他也经常在营地看到琳琅骑着马来来去去。


与珠环玉绕,使奴唤婢的汉人公主们不同,作为右谷蠡王的女儿,赫连琳琅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将军。她穿着与其他人差不多的骑装,来来去去的时候会自然亲切地跟营地里的牧民们打招呼,甚至有一次,萧哲还看见她挽起袖子在帮一个大娘接生羊羔。


“你的汉话是跟琳琅学的吗?说得真好!”萧哲问。


“是呀,因为琳琅别吉*自小与沙州汉人首领的儿子订了亲,所以大王就请了汉语老师教她,怕她嫁过去不习惯。我小时候好奇,跟着别吉学了一段日子。”娜娜骄傲地说,“别吉说,我们将来要跟汉人做生意,汉人的好东西那么多,我们可以用牛羊换过来。”


正聊着,帐篷外传来一阵喧闹,娜娜惊喜地跳起来,“好像是五马客*来了,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她又一阵风一样跑了回来,“五马客带来了你的同伴,快走!”


萧哲慌里慌张地往外跑,出门没两步就看见了被人群包围起来的秋延宗,人群中秋延宗也看到了他,冲他呲牙笑,草原的阳光照在他的大白牙上分外闪耀。


秋延宗的到来受到了整个营地里的所有雌性生物的欢迎,连母马被他摸上两把都开心地竖起耳朵。


萧哲时不时听到营地里的匈奴姑娘冲着秋延宗唱歌,“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而秋延宗也就如同一只花蝴蝶一样,翩翩穿梭,不知一天起来都在忙什么——毕竟在长安时,他也有脚踏八条船的过去,人送外号“秋蜘蛛”。


这天,萧哲正在跟着娜娜要去放羊,忽然听见一阵响亮的口哨,转头一看是秋延宗在对着骑猎归来的琳琅笑。


琳琅这天难得穿了一身女装,上身是一件葱绿滚着金丝镶边的小衫,下身是十二破的间色裙,一部分长发高高挽起,拢在黄金嵌宝的莲花冠下面,剩下一部分编成两条发辫,垂在腰间,随着她骑马走过,辫梢在风中摇摆,晃得萧哲眼花。


琳琅转头看一眼秋延宗,秋延宗似乎得到了鼓舞,又把手指衔在唇边,吹了一个千回百转的口哨。琳琅侧身对身后的护卫低语了一句,几个汉子们拥上去,立刻把秋延宗按在了羊粪堆上。


萧哲心中大畅,偷偷对按着秋延宗的兄弟比了一个赞,那兄弟得到鼓舞手下用劲儿,秋延宗的哀嚎声越发大了。


之后,赫连琳琅控马向秋延宗走过去,俯下身用马鞭柄点点他的肩头,示意他抬头看自己,接着也赫连琳琅把手指衔在唇边,吹了一个更为响亮的口哨,在秋延宗懵逼的眼神中大笑着骑马离去。


三、蹀坐吹长笛


“过两天我们就要继续往西走了,等我们到了西边的草场,琳琅别吉就要出嫁了,到时候一定会有庆典,我最喜欢庆典了。”娜娜一边缝着手里的羊皮一边说。


“是要嫁给沙州节度使的儿子吗?”


“是啊!我们西边的草场与沙州接壤,我们要联合起来对抗铁勒人。”


萧哲心里涩涩的,咕哝着:“就算联合也不一定非要结亲啊!”


“其实嫁给你们汉人挺好的,可以住在城里,不怕风,不怕雪,有人打来了,还有城墙,不像我们草原,一望无际,只能靠自己拼啊,冲啊!”


萧哲咕哝着:“那沙州算是什么城,长安城才好。”


“而且哦,沙州节度使的儿子是琳琅台吉的表哥,听说也长得很好看。”


萧哲说:“男人好看有什么用,男人还是要有力量,要……”他忽然想到骑马能摔下来,射箭也会射偏的自己,补充说,“最要紧的还是要聪明。”


***


“要嫁你去嫁,我才不嫁!我不要嫁那个骑不了马,开不了弓的汉人懦夫!”


当赫连琳琅怒气冲冲地从王帐里跑出来,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时,恰好看到了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只杆子上挂起来一只被剥了皮的死羊,而那个傻头傻脑的汉人则在围着死羊打转。


“喂,你在干什么?!”


萧哲手里拿着把匕首,左转右转,却在羊身上下不去手。


“我……”萧哲抓抓头发,“葛萨老爹让我把羊分开,可是……我不会。”


琳琅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一刀就冲着羊的后腿扎了进去,“无能的汉人,什么都不会,却要吃最鲜美的肉。”咯啦,羊的整条腿被卸了下来。


“面对敌人只会躲在高墙里喊妈妈”,歘,一片肚腩被切了下来。


“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哗啦,一条前腿被割掉了。


……


萧哲在旁边看着她,一边骂着汉人,一边干净利落地把一头羊切分的利利索索。“谢……谢……”


琳琅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由地噗嗤一声笑出来,“吓着了?不是说你。”


她今天穿着一套黑色的骑装,衬得皮肤格外雪白,她的眼眸是深琥珀色的,眼波流转间仿佛西域美酒一般,鼻子上微微沁出一点汗珠,宛如玫瑰花上的朝露。


她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石子儿,“今天我不开心,不过现在好多了。”说罢一甩辫子,往河边走去。


“哦。”萧哲就这么呆呆地跟在她后面。


“我去河边洗手呀!”


“哦。我……我也去……洗手。”


草原上的溪水潺潺流过,远处的青山仿佛横卧的女子,线条连绵起伏,不知名的小野花星星点点绽开。草原上的夏季如此短暂,每一样生命都仿佛要在夏季里,拼命地绽放。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萧哲忽然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好呀。”


萧哲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古老的汉人歌谣: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


琳琅听懂了,她笑着虚点了一下萧哲,“你们汉人夸人倒是挺好听。”


萧哲挠挠头,“其实我们汉人也有很多很多种人,有惹你生气的,也一定有能让你开心的。”


少年的眼神纯净又认真,饶是大方如琳琅,也不由地转过头,偷偷红了脸:“回去吧,一会儿你的羊肉被人拿走了。”


“哦。”仿佛一片羽毛拂过萧哲的心,有些痒痒的,又有些怅然若失。


“喂,你们汉人会觉得,我们就是野蛮人吗?”


萧哲想了想说,“没有出关的时候,我也这么想,每年都会听到匈奴劫掠我们的边城,会听到掠走我们的百姓和牲畜。但出关以后,我发现,匈奴和汉人一样,也有好人,也有坏人,也有的人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


“老师给我看你们汉人的史书,那里面把匈奴人写的又蠢又坏。可是呀……”赫连琳琅停下了脚步,认真地问,“难道平凉,武威,这样的地名是怎么来的,你们汉人心里就真的不明白吗?”


“汉人要把水草丰美的地方抢去种庄稼,难道我们就应该去沙漠里喝风吗?”


萧哲想了想,然后说,“也许有一天,汉人和汉人不再打来打去,匈奴人和铁勒人也不再互相攻伐,我们生产粮食与布匹,你们放牧牛羊,我们可以像前朝一样通商。”


“希望有那么一天吧!”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几乎浑身浴血的男人滚落在琳琅面前,“报告别吉,齐和部在渡河时遇到了大批沙匪的劫掠,求速救援。”


琳琅面色一变,立刻抓住身边路过的一个牧民,“传令,狼骑立刻集结,跟我出发。”


萧哲从他们话语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立刻拉住了琳琅的手腕,“小心有诈,铁勒人与沙匪,他们……”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葛萨老爹跑过来,对着琳琅说:“别吉,我有罪,这个汉人是个jian细,他的同伴这几天在四处走访,画下了我们的地形图。”


萧哲的手还抓在琳琅的手腕上,听了这句话,他抬头迎上琳琅变得冰冷的目光,他的心仿佛被泡进了寒潭。只听见琳琅吩咐道:“先捆起来,等我回来。”


牛角号声响起,数百骑兵从营地中奔出,逐渐汇聚成一线。


四、长河落日圆


被捆成粽子的秋延宗和萧哲被丢在了部族最偏远角落的一个破羊圈里,秋延宗蛄蛹着蹭到了萧哲旁边。


“哎哎,萧兄,我藏了一把小刀,只要拿出来,割断绳子我们就可以跑了。”可能是民风淳朴,可能是时间紧急,捆人的并没有把两个人的嘴塞上。


“刀在哪儿?”


“中……中衣里的内袋里……”秋延宗难得有点扭捏。


萧哲蛄蛹了两下,示意动不了。只听秋延宗把上下牙齿磕了两下,“用牙,先把腰带上扯开,然后……”


在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后,萧哲蛄蛹着把头挪到了秋延宗的腰间,把头慢慢,慢慢低了下去……


“阿,好痒。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别动!”


“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痒痒痒,你好了没。”


“你别动!说了别动!”


“歪了歪了,再往右一点,不不不,再上面一点”


……


当群山收拢了最后一丝天光,两位蛄蛹者终于成功地从内袋里掏出一把小拇指长短的小锉刀。就在萧哲叼着小锉刀给秋延宗磨绳子,干得满头大汗的时候,秋延宗忽然说,“等下,你听。”


“什么?”萧哲竖起耳朵,却只听到风声吹过草叶。


“趴下听。是,是地震?”


“不,是骑兵。”


“很多,很多很多,至少有几千骑。不会是许一刀,也不是琳琅。”


“铁勒!”“铁勒!”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然后萧哲更快地磨起了绳子,几乎都磨出了火星子。


“好了好了,我们快跑!应该没人会注意我们。”秋延宗一把把累到脱力的萧哲拉起来,他已经可以感受到大地在微微地震动。


他迅速在脑海中盘算着这两天看过的地形,“先往南走,南边有条河,河水可以掩盖掉我们的痕迹,然后沿着河走,可以找到下一个部落。”


“好。”萧哲嘴上答应着,脚下却不动。


“愣什么,快走啊!再不走来不及了。”


“延宗,你先走,我要……我要……”萧哲一推秋延宗,却向着部族的方向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抓起一根棍子,敲击着遇到的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呼喊着:“铁勒人来了!铁勒人来了,快醒醒,快醒醒!”


随着他的呼和,营地里睡眼惺忪的哨兵也醒了过来,接着是牛角号被呜呜地吹响。


“唉,傻子!”秋延宗一跺脚,也向着营地中心奔跑了过去。


而这时,夜幕的尽头,铁勒人黑色的影子已经动地而来。


**


一夜的恶战后,铁勒人丢下了一千余具尸体,而右谷蠡王部也损失惨重,营地中充斥着铁与血的腥味。


当初步打扫了战场,安顿好伤员后,有人把重新捆好的秋延宗和萧哲带到了右谷蠡王的王帐中。


左臂中了一箭的右谷蠡王赫连朔斜躺在榻上,却没人能忽视他的威慑力,尤其是在看到他昨天一个人连杀十个铁勒人的伟绩后。


赫连朔的眼神徘徊在两个人的脸上,“大夏的使者?去沙州?做什么?”


秋延宗此时难得的正经了起来:“右谷蠡王在上,我们身负皇命,联通沙州与大夏的道路,并无特殊的使命。”


赫连朔慢悠悠地道,“不肯说?那我猜一猜,无非是要联通沙州的汉人,一起牵制匈奴?”


秋延宗沉默了。


啪,赫连朔把一张羊皮卷丢了下来,里面是秋延宗悄悄绘制的地形图,“就凭这个,我要你们两颗人头不过分吧!”


“大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秋延宗喊道,“而且,他不是大夏的使者,他就是个商人,是跟着使团做生意的,你问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赫连朔抬起眼,嗯了一声,看着萧哲:“听说昨夜是你冒死把部族的人喊起来的,我赫连朔一向赏罚分明,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选择,饶他性命,或者是满足你一个心愿。”


此时,王帐的门被打开,赫连琳琅走了进来。


萧哲抬头看看琳琅,又又缓缓地叩首下去,“希望大王能免去我二人一死。”


**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萧哲与秋延宗浑身赤裸地行走在草原上,晚风中,两个人瑟瑟发抖,秋延宗哭着说:“马上就入夜了,草原上可是有狼的。早说你不要去喊他们,要不我们俩早跑了。”


“你说你救他们干嘛,匈奴人哎,匈奴人和铁勒人打仗,你凑什么热闹。”秋延宗不停地抱怨,“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去沙州一借兵,说不定就把他们给灭了。回长安,小爷我横着走哎!”


“最不济也能混上一个四品绯袍吧,这样我阿耶再也不会说我没出息了。吸溜,真冷,鼻涕要流我嘴里了,萧哲你给我摘个草叶子,我擦擦……”


萧哲的心情就是后悔,很后悔,后悔极了。


忽然听到背后马蹄声响,二人转头一看,一人一马正奔向他们,靠近了一看正是赫连琳琅。她把手中一个包袱往地上一扔,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走了。


目送着琳琅的背影在夕阳下渐渐远去,萧哲口中轻轻唱起那首古老的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


“哇,衣服,哇,干粮,哇,还有防身的武 器。”秋延宗拍拍萧哲,“你可以呀,这女魔头对你真不错!”


“啪!”“阿!”


“萧哲,你敢打我!你不会真喜欢她吧!”


五、浮云一别后


大夏建平十三年的长安城的春夏之交,天气猛然间就热了起来。就像是大夏,似乎在一夜间,勃勃生机就从大地上蔓延开来。


当年沙州使团返回不久,皇帝江滚儿就率军平定了西域,而随着战争停歇,时局安 定,长安街面上的商铺酒楼鳞次栉比地拔地而起,崭新的屋瓦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而萧哲却顾不上欣赏这一派欣欣向荣的街景,连着熬了两夜的他面如菜色,下颌上冒出来的胡茬仿佛“草色遥看近却无”,若不是还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惨绿色的官袍,恐怕要被长安城热心大娘们当成流民提溜到巡检官那儿。


他从瘦马上跳下来,腋下夹着卷宗,一溜小跑地冲进鸿胪寺的官舍里,却看见秋延宗正躺在正堂前的里,身上穿着簇新的蜀锦朱袍,腰间系者玉带,玉带上悬着银鱼袋,靠着竹藤胡椅,把两条长腿跷在桌案上,一只手里拿着新出的传奇,一只手里还捧着林家铺子新出的葡萄酥山。


“你倒是悠哉!”萧哲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来酥山,恨恨地挖了两口——葡萄的香气混合着乳香在舌尖绽开,凉丝丝地直沁入心脾。


“啊~”要冒烟的喉咙得到了滋润,萧哲舒服地从嗓子眼里感叹一声,又把酥山放回秋延宗的手里。


秋延宗看着他,“喂喂,我好歹也是你的上官!让我吃你口水吗?”


萧哲冷笑,“秋大鸿胪,那也麻烦你花点时间处理下公务!这次陛下大办寿宴,各国使臣纷纷来贺,特别是匈奴来使要与大夏商谈如何开启互市,设立榷场的事情,其中关系重大,整个鸿胪寺都要忙冒烟了,你作为鸿胪寺卿却在这里躲清闲!”


“公务?公务不是有你吗?萧司仪。”秋延宗又向后一靠,把书拿起来,慢悠悠地说:“事情再多也不要乱,我可是运筹于帷幄,决胜于千里。”


啪!萧哲把一摞卷宗丢在他面前,“这都是需要您押签的公文,劳烦您在看传奇的空闲,做个批复。”


“好,好,好,萧兄。”秋延宗一边翻看公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哎,你知道匈奴的使者昨天到了吗?”


“知道。”


“那你去看过了吗?”


“匈奴使团的接待,不在区区的责任中。”被不靠谱的上官坑了十年,萧哲也早有了防备。


“那萧兄可知,匈奴的来使中有个女子做副使……”秋延宗停下了翻卷宗的手,挑起眉,深深看了一眼萧哲。


“番邦习俗与中原不同,女子来使也不稀奇……”萧哲随着应付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她……我……”


“只听说副使是个女子,汉话说的极好,接待的人跟我说人长得也美,还告诉他,与咱俩是旧识。”


秋延宗话没说完,那一袭绿袍从眼前消失了。


等华灯初上,出现在馆驿中萧哲已经是另一番模样——三十出头的男子刚褪去了少年青涩,眉宇间自有一番儒雅的气质,浆得雪白的领子衬着深青色的新官服,蹀躞带上装饰着犀角,脚下的皮靴上装饰着金丝花纹。一路走过,馆驿中的小吏们纷纷向他点头致意,让他的下颌骄傲地微微扬起。


“司仪丞,匈奴副使马上就到,您先用茶。”


奉茶的小吏正想着如此年轻的六品官 员,果然仪表不凡,却听到“吱”地一声,客厅门扉开启,这位刚才还风度翩翩的上官就猛地一下站起来,袖子就带翻了茶盘,连茶带水泼了自己一身。


萧哲也无心管自己湿哒哒的袖子,只是向门口看去。


那门外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匈奴服饰的女子,室内的烛光照在她脸上,一点点描摹出她的眉眼。萧哲的心在胸膛里加速跑,快要敲出一首《秦王破阵乐》。


看到眼前人失神落魄的样子,对面的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好久不见啊!”


萧哲脑海中的小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打翻的颜色盘,用这十年官 场上修炼出的公式化笑容回复她:“啊,啊,好久不见。”


**


谁也没能想到,匈奴与大夏的通商会谈会进行的如此顺利,当匈奴的使团离开长安时,第一支通商的民间商队也跟着使团一起出发了。


当第二天,大鸿胪寺卿秋延宗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鸿胪寺的官舍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封辞呈。秋延宗看着那两行字面露微笑:“这个傻小子。”


可下一刻,当他看到下面堆积如山的卷宗时,两条好看的眉毛就皱了起来,怅然若失:“难道以后这些都要我自己处理了吗?”


此时的萧哲骑着他的瘦马走在商队中,旁边的商人李乐意问他:“萧兄此行西去,所为何事啊?”


“去赚钱”,萧哲笑了笑,眼神望向队伍最前方白马上的身影,“再赚个媳妇吧!”



注:


别吉:蒙语公主;

五马客:草原上的货郎,通常赶五匹马,两匹载货,一匹载人,两匹轮换休息。故被称为“五马客”。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9帖,此为第19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6)

信使(写手:[变]拔野骨漠罕,真身:幽幽灵灵)

信使


天中月色皎然,驿站一灯如豆。

安七哥合上了书卷的最后一页,摇曳的烛光照在书卷上,纸张的边角早已卷起,穿线断了几根,封面也已经磨破,唯独书卷上“西域烈风录”的书名仍然清晰可辨。

这是安七哥在集市上淘回来的旧书,卖书的老人说这是世间奇书,足足要了他七十铜子,让他着实心疼了很久。书中收录了西域百年来的五十四桩野史往事,有书馆里常听的铁勒三计破沙匪、白衣火神搬天兵等坊间传闻,也有无相僧舍身刻真佛、十壮士举义驱蝎毒等奇闻轶事。

安七哥最喜欢“李长钧叩关问归途”的英雄故事,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读到沙州将士齐唱无衣,他也热血沸腾;读到李长钧身死玉门关前,他就掩卷长叹;他也曾无数次梦回百年前,与李长钧并肩杀敌,共守沙州。但是每次梦醒,他总要坠回现实,由猛士变成驿卒。

安七哥抚了抚书卷,摇头短叹一声,吹熄了火烛,和衣躺在榻上,天亮后他还要继续上路,往前线送一封不急不火的书信。


“让开让开!八百里急递!”

一名腰系黄旗的蓑衣驿卒飞马而来,他口中呼喝着翻身下马,驿站的杂吏早已牵马等在门口,肉干清水也已经放入马鞍挂袋。那名驿卒飞身下马但毫不停留,登鞍翻身便已换马,战马一声长嘶,四蹄扬起便匆匆离去。

“迟一天,仗四十。”杂吏牵过驿卒换下的马匹,看了看准备出发的安七哥,“还是你这样好,最是轻松。”

“是啊,不急不火。”安七哥检查了一下马鞍挂袋里的清水,然后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也不重要。”

杂吏牵马进了驿站,漫漫沙道上只余安七哥一人一马。他往前眺望那名急递驿卒,前路也只有扬起的风沙。

“继续走吧。”安七哥叹了一口气,翻身上马,自言自语道,“反正也不着急。”

安七哥驱马向前,战马小跑起来,他回头再次看了一眼驿站——归客驿,再往前去,便只有茫茫沙漠,前朝的二十里一驿早已废弛,多数驿站也已经被风沙掩埋,这是此行最后一个驿站。

驿站越来越远,风沙越来越大。

安七哥系上了防沙面巾,又摸了摸怀中,左边是信筒,右边是书卷,他心里稍定,不由回想起收到信筒的时候,驿长身上浓烈的酒气尤然萦绕鼻间,连书信的火漆封缄也盖的歪歪扭扭。安七哥没有资格看信件,但不是紧急军情,驿长只说七天之内,送达七百里之外的甘州大风营,交予大风营将军李必承。

“七天七百里。”安七哥自嘲一声,“牛车也赶到了。”

他从沙州城出发之时,便已按照舆图算好路线,到达归客驿仅仅用了半天,他便停留过夜,补足清水肉干,再用四天时间,绕过人称死亡之海的沙河盐泽,就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甘洲大风营。

安七哥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朝前赶路,官道早已被风沙掩埋,他只能依靠沙漠中的断壁残垣、半腐胡杨来判断方向,漫天风沙长吹,前路满目荒凉,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他一人。

他有时候蛮喜欢这份沉静,就好像他喜欢挑灯夜读一样,他感觉只有万物沉静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能忘记自己驿卒的身份,尽情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中畅想。

“如果我死在送信路上,也许很多年都不会被发现。”安七哥有时候也会失落自嘲,“谁会在乎一个小小驿卒的生死呢?还不如杀敌战死沙场,还能博个军功。哈!送信而死,死在途中,这是最窝囊的死法吧。”

风沙低回,战马呜咽,似乎是在赞同他的想法,同情他的遭遇。

“也许我可以去当个斥候,也是往来传令,跟驿卒大概差不多。”安七哥心里默默想,他性格开朗,失落的事情转头就忘,“我还粗通文墨,还读过这么多书,虽然是野史,但是相比不识字的斥候,我还是能得将军青睐的。”

想到这里,他开心起来,从路旁的胡杨枯木上折下一截干枝,cha在背后,像是斥候背后的负羽。

“前方五十里,敌营四十帐!”

“前方窄谷,速速通过!”

“前方十里,未见匈奴踪迹!”

……..

安七哥背着树枝,骑在马上,想象自己就是一名斥候,嘴里说着斥候该说的话,手上摆着斥候该摆的动作。马蹄轻快,风沙和鸣,仿佛像是助他威仪。

而在他身后风沙隐没的远处,一名匈奴骑兵紧随其后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弯刀上反射的阳光。


沿着胡杨枯木,前方逶迤出两条岔路。

安七哥牵住缰绳,翻身下马,按照羊皮舆图,这里应该有一座古烽火台,由古烽火台向北百里,会途径新月泉,那里是安七哥下个目的地,他要在新月泉补充清水,换乘骆驼,但是眼前只有一线无垠的漫漫黄沙,没有任何古烽火台的残迹。

风沙越来越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安七哥摇了摇头,他收起舆图,牵马往一座背风沙丘走去。这么大的风沙很容易迷路,一旦走失误入沙河盐泽,那就生还无望了。他决定先避一避风沙,也许古烽火台就在不远处,一旦风沙退却,就能一眼望见。

那匹快马逐渐变得焦躁不安,不断用前蹄刨地,作出低头饮水的姿势,安七哥拍了拍它的脖子,从挂袋中取出给马饮水的水囊,喂了它一些清水,马儿才平静下来,安安稳稳卧在沙丘下。

安七哥也从挂袋中取出水袋,仰头汲了一小口水,就在他准备坐下之时,一支羽箭从风沙中悄无声息钻出,直直刺向安七哥手中的水袋,水袋应声而破,清水洒落一地。

“谁!”安七哥愣了一瞬,马上警觉起来,他现在没有任何遮挡物,避无可避,只能缓缓左右移动,不断晃动自己的脑袋,同时紧盯羽箭射来的方向。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那人既然能够在风沙中精准射中水袋,想必定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

又一只羽箭幽灵般钻了出来,斜斜射向安七哥的右肩胛,电光火石之间,安七哥奋力往左一滚,躲到了马背之后,那支羽箭擦着他的脖子飞掠而过,扎进了沙地中。

安七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敌人先是射破水袋,又欲取他性命,第三箭必定会射杀马匹,如果没了马匹,安七哥就真的要葬身沙海了。他心念电闪之间,早已拍了拍马臀,马儿立刻起身往前跑去,安七哥大步奔跑,平行藏在马后,见准时机腾身上马,便一头冲进了风沙之中。

千钧一线之际,第三支羽箭追了上来,被风吹斜了方向,深深扎进了马儿的后腿上,马儿吃痛短嘶,奋力扬起后蹄,驮着安七哥冲进了风沙深处。

一名匈奴斥候从风沙中缓缓现身,他背着弓箭,牵着骆驼,缓缓走到安七哥避风的沙丘下,捡起地上的破水袋,仰头挤出水袋里剩余的残水,又低头看了看沙上的留下的马血,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翻身坐上驼背,沿着血迹向前追去,他背后的箭囊中,只余最后一支羽箭。

安七哥不断用马刺扎着马腹,强迫马儿往前跑。

马儿的呼吸越来越重,不断有血沫从它嘴里喷出,失血加上渴水,这匹马即将到达生命的极限。安七哥深知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一旦失去坐骑,那他即使逃脱了敌人追踪,凭着双脚也走不出茫茫沙漠。

想到这里,安七哥果断下马,马儿再也奔跑不动,颓然倒地,四肢长伸,口吐血沫。安七哥从挂袋中取出水囊,轻手轻脚把它埋在黄沙下,然后爱惜的看了一眼马儿,最后一次摸了摸它的脖子,拔出腰间的短刀,狠狠的捅进了马儿的腹部,重重的划开了它腹部的皮肤,马儿哀鸣一声,就此断气。

大量的马血从腹部涌出,被沙漠快速吸收,形成了一小片赤红的血沙。安七哥四下看了看,从马尸处起步,往前大步跑了几步,留下鲜明的脚印,然后又几个打滚翻了回来,迅速掀开马腹,挪了挪马腹里的内脏位置,弯腰缩身躲了进去,把自己藏在了马腹之中。


不多时,沙沙的脚步声便传了过来,一直停在了马尸旁边。

匈奴斥候看到马尸扔在原地,他谨慎的停住了脚步,从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羽箭,轻轻搭在了弓弦上,而后张弓射箭,羽箭呼啸而出,深深扎进了马尸的腹部。

没有任何变化。

匈奴斥候松了一口气,他围着马尸仔细查看,看到了那串远去的足迹,又低头用弯刀挑开马腹,定睛看了看里面的内脏,这才放下心来,站在马腹处仔细搜索一侧的挂袋,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东西。

安七哥屏住呼吸躲在马腹中,刚才匈奴斥候那一箭,幸运的没有射中他,只是扎进了马儿的内脏中,他缓慢的调整呼吸,敌人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他必须耐心等待,等待一击必杀的时刻。

匈奴斥候已经翻找完了一侧的挂袋,他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嘴里咒骂了一声匈奴话,便要转身去翻找被马背压住的那边挂袋。

就是此刻!

安七哥像一条鱼一样从马腹中滑出,一把拽住了匈奴斥候的脚脖子,他的手指像是铁钳一样猛然后拉,匈奴斥候猝不及防,便失去了平衡,俯身摔倒在沙地上。

安七哥紧紧抓住了此刻的机会,他的短刀削在匈奴斥候的小腿上,一下削掉了大块血肉,匈奴斥候发出一声哀嚎,一脚踹在安七哥的脸上,把安七哥踹的天旋地转。

匈奴斥候一个打滚翻去一边,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了,被削去血肉的小腿早已经血流如注,饶是这样的伤口,匈奴斥候也只是惨呼了一声,他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安七哥,像是一只凶狠复仇的恶狼。

安七哥赶紧爬出马腹,站了起来,提着短刀戒备的看着匈奴斥候,他也不敢相信,小腿这样的伤势,匈奴斥候还能忍住疼痛与他对峙,而不是捂住小腿倒地惨叫。

“是条汉子!”安七哥心里想。

不等安七哥再想出计策,一蓬黄沙便扑面而来,安七哥不及闭眼,黄沙扑进了他的眼睛,粗糙的沙砾磨得他双眼生疼,再也看不清匈奴斥候的动作。

匈奴斥候洒出黄沙的同时,一个打滚到了安七哥的近身,他单腿盘住安七哥的双腿,双手抱住他的腰部,略一使劲,便将安七哥按倒在地,两人就再黄沙上扭打起来。

安七哥拼命挥舞着短刀,胡乱在空气中劈砍,匈奴斥候躲避不及,一只手臂被结结实实砍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匈奴斥候发起狠来,一把攥住安七哥的刀锋,任凭短割破他的手掌,也要夺下安七哥的短刀。

安七哥岂会让他得逞,半眯着眼睛,看准匈奴斥候受伤的小腿,就是狠狠一把抓了过去,那里的伤口已经深及见骨,安七哥用指甲抠住伤口的白骨,狠狠往外扒扯。

匈奴斥候再也忍受不住,他张口发出痛苦的大吼,疼痛激发了他的力气,安七哥的短刀被他一把夺了过去,反手就是撩向安七哥,刀锋深深的切入安七哥的胸膛,安七哥甚至能听到铁器划过骨头的声音。

安七哥抓起一把黄沙,甩手抛进了匈奴斥候的嘴里,然后双腿一蹬,就顺势推开了匈奴斥候。

匈奴斥候被黄沙呛了一嘴,连声咳嗽,安七哥趁机连滚带爬转到他的身后,用手肘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匈奴斥候呼吸不畅,喉间还有大把黄沙,顿时红了脸,他倒握短刀,一刀刺向了安七哥的腹部,但是却被安七哥的腰带挡住了,只刺进半寸刀尖。

安七哥加大力量,匈奴斥候双脚乱蹬,他的双手往后伸去,抓开了安七哥胸前的短襟,《西域烈风录》的书卷和装有军情的信筒被扯了出来,信筒是挂在安七哥脖子上的,匈奴斥候拼命撕扯,信筒的盖子被扯开了,一封火漆封缄的信件掉在地上,那枚封缄也歪歪扭扭脱落下来,风沙一吹,信纸飘飘摇摇飞了起来。

安七哥大惊失色,他慌乱之中力气大增,一下子勒碎了匈奴斥候的喉结,破碎的喉结混合黄沙,彻底堵住了匈奴斥候的气道,匈奴斥候一阵翻腾,就再也没了生息。

此时,信件已经随着风沙在沙地上滑行,飘得渐远。

安七哥顾不得身上的伤口,连忙起身迈开步子,连滚带爬去抓信纸,但是风的方向时左时右,安七哥身上伤口吃痛,让他几次都没抓到。

安七哥追逐着信纸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待他一把抓到信纸之后,便轰然倒地,失血与缺水让他浑身无力,风沙一直往他口鼻中灌着,让他呼吸也不顺畅。

信件被他紧紧抓在手里,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信件内容,顿时大惊失色,紧迫感让他差点跳了起来。

醉酒的驿长把军情弄错了,这封军情开头便写了四个大字——马上飞递,这必须是紧急情况才能写上,安七哥屏住呼吸阅读信的内容。

这是一封极其紧急的军情,事关匈奴针对甘州大风营的包围突袭, 信件最后,一行血红的字迹让安七哥心里一颤,上面写着——八百里加急!请务必送达!

安七哥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如果不能及时到达,自己也命不久矣。死亡的压迫激发了他仅余的体力,他迈开步子奔跑起来,但是没跑两步,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黄沙漫漫,一阵驼铃从远处悠悠传来。


安七哥睁开了眼睛。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浑身的伤口都被处理好了,还敷上了疗伤的草药,小小一张屋子里简单摆了一张床、一张椅、一张桌,再无任何余物。

一名妇人怀抱婴儿推门进来,见到安七哥醒了过来,便笑了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这是哪?”安七哥开口问,但喉咙一动,就牵着胸前的伤口疼起来。

“这里是新月泉。”妇人回答到。

“新月泉。”安七哥默念,“我躺了多久?”

“大概一个时辰。”妇人回答。

安七哥心急如焚,他惦记着那份重要军情,一旦延误,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你是在找这个吧。”妇人从桌上拿过来一张信纸,递给了安七哥,“我们的驼队找到你的时候,你手里紧紧抓着这个东西。”

“你看了吗?”安七哥突然问,“看过信。”

“没有。”妇人摇了摇头,“我不识字。”

安七哥松了一口气,但是八百里加急那行字像是催命符一样催着他,他强忍伤口疼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是沙州的兵娃子吧。”妇人扶着他坐下,“这条路除了行商,也只有你们沙州兵娃经常走。”

“是。”安七哥勒紧勒衣带,试图用压力抵挡疼痛。

“你也别着急。”妇人摇着怀里的娃娃,“你现在这个样子,是走不了的,只有等村里男人回来,给你借峰骆驼,你才能往前走。”

“可是我等不了。”安七哥咬咬牙,把信件贴身塞好。

“你是去传令的吧。”妇人再次开口问道,“我家男人在甘州,也是当兵的,说是在什么大风营。他告诉我,你这样的穿着,就是去传令的。”

“你家男人在大风营当兵?”

“是嘞,上个月刚回来一趟,被窝都没暖人,就又走了,我刚生的娃娃,还等着他回来取名字呢。不止我家男人,新月泉几十个男人,都在大风营当兵。”

“那么多人。”

“没办法,他们不去,我们新月泉就会被匈奴人占了,听说匈奴人很坏,会杀了男人,会欺负女人,还会把小娃子们抓走当奴隶。”

安七哥突然意识到自己怀中这封信的意义,送到这封信不仅仅意味着自己不会掉脑袋,也意味着那些甘州大风营的将士们或许会活下来,更意味着像新月泉这样的地方不会被匈奴人糟蹋。

“不行不行,”想到这里,安七哥去意更决,“我必须尽快把信送到。”

“不是说了吗,你现在走不了。”妇人指了指外面,“大沙暴要来了,没有骆驼,你会死在外面。”

安七哥一时犹豫。

“你放心吧。”妇人说,“我家男人在甘州当兵,等等村里男人回来了,我给你一匹骆驼,让你去甘州。”

“好。”安七哥想了片刻,点了点头。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妇人说,“你要帮我们带一封信过去,男人们在外当兵,很久没收到家里的信啦,带封信过去,让他们回信过来,我们都安心。”

“没问题。”安七哥犹豫一瞬,满口答应,“只要我能活着到甘州,我就把信带到。”

“等等,你刚刚说新月泉有几十个男人在大风营?”不等妇人说话,安七哥追问了一句,“我都替他们带一封信过去吧。”

“那真是太好啦!”妇人一下子开心起来,她高兴的推门出去,“我去把他们都叫来。”

“帮我拿点纸墨。”安七哥喊了一声。

………

不一会儿,小小的屋子里便沾满了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拘束的看着安七哥,但是眼神中却含有不同的期待。

“谁先来。”安七哥准备好笔墨,抬头看着大家。

“我先来吧,你帮我写,”那名妇人怀里抱着婴儿,逗了逗她小巧的鼻子,“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信很简短,也无需修辞。安七哥很快便写好了,他揭起纸张,吹了吹上面墨迹,展开来给妇人看了看,妇人看不懂,安七哥便读给她听,但是却开心的连连点头。

“还有谁来?”安七哥抬头再问。

安七哥一封一封的写,一遍一遍的读,村子里的大小琐事都挤在这间屋子里,挤在那张信纸上,一些直白的思念,让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屋子里的氛围逐渐热烈起来,大家争先恐后。

“帮我写!帮我写!”一名大娘挥舞着手中的草纸,“再不回来!老娘就死了算了!”

“你能帮我写吗?”一个羞涩的女孩子把草纸推到安七哥面前,“就说我等他,一直等他。”

“帮我写家里有了一头牛。”

“写阿翁身体很好…….”

“还有我!还有我!写我给他相了一门亲事…….”

………

安七哥争分夺秒、运笔如飞,他从未感觉到此刻的自己如此重要,从未感觉到此刻的墨笔如此轻盈,从未感觉到此刻的笑容如此甜美,他突然想起来很早之前读过的一句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安七哥骑着骆驼,迎着漫天风沙,踏进了沙河盐泽。

距离军情中所写的突袭,只余两天时间,按照原定路线,途中没有驿站更换快马,即使以最快的速度向北绕过沙河盐泽,也需要耗费整整四天时间,那时军情早已失去了意义,目前最短最快的路途,就是穿越沙河盐泽,穿越死亡之海。

之所以称作死亡之海,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够走出这片沙海,西域人传说这片沙海是地狱的入口,凡是走进去的人,都不会再有机会活着出来;还有传说,沙海中有蛊惑人心的幻境,一旦陷入其中,就会感觉自己像是过了一辈子,连死亡都感觉不到;也有传说,沙海是狼神的领地,未经狼王的允许,任何人都只会葬身狼腹。

安七哥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选择穿越死亡之海,但是念着甘州将士在等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看着新月泉那么多人的殷切目光,想着背上那些信件中浓烈的思念,他心间突然生出一阵豪迈,一股力量,一片勇气,于是便毅然决然踏进了死亡之海。

就在他踏入沙海的不久,天边就卷起了海浪般的乌云,黑色沙暴要来了。

西域传说,死亡之海是地狱的入口,天神便在这里降下五行劫难,以封住那些地狱走出的恶鬼,黑色沙暴便是五行劫难之一,见过黑色沙暴的人,说像是一万柄刀在刮着你的皮肤,又像是十万把火在烧着你的骨,没有人能够经受住黑色沙暴的洗砺,除非有金刚般的身体、佛陀般的意志。

起初是一个方向的风,带着死亡之海特有的咸味儿,吹的安七哥双眼像是长满了刀子,一张一合都像是刀子在割人的眼球;接着是四面八方的风,夹杂着粗 硬的沙子,像是顶着刀锋在行走,每一粒沙子都像是一柄快刀,让人每一寸皮肤都如同割开一般;最后是漫天的黑色、漫天的风啸,黑色让人感觉如坠深渊,无始无终的坠落,风啸像是恶鬼的哀嚎,让人感觉每一跟神经都仿佛地狱深处。

安七哥已经走的麻木,他的眼睛彻底看不见了,眼球中那些刀割一般的疼痛让他发狂,皮肤像是一寸一寸在剥开脱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也全然忘记了方向、忘记了时间,意识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呢喃——不能停、不能停、不能停,这个声音像是漫天黑暗中的一缕坚定火苗,风吹不熄,黑浇不灭。

仿佛走了漫长一生,又仿佛走了短暂一瞬。

安七哥突然感觉风不再呼啸、天不再黑暗,浑身的疼痛也消失了,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黑色沙暴,走进了死亡之海最中心。

最中心仍旧是一片荒凉,但是一轮圆月高悬天上,万里夜空澄澈如洗,世界安静的仿佛像是一面镜子。

安七哥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宁静,整个人的宁静,整颗心的宁静,仿佛世界上一切烦忧都已经忘记,一切孤独都已经远去,安七哥此刻心里空荡成清澈,物我两忘,就像佛陀悟了道、菩萨入了定。

他突然很想在这里坐下来,忘记什么军情、什么家书、什么驿卒,忘记大风营、新月泉、归客驿,忘记世间所有的一切,忘记自我,忘记世界。

就在他清清澈澈准备跌入这份空明之时,一簇火苗突然在他心里烧起来,一道声音像是从天而降——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在这道声音的提醒下,安七哥仿佛混混沌沌中记起来很多事情,记起来自己是谁,记起来自己去哪,记起来自己想要什么。

安七哥蓦然惊醒,天空还是那轮圆月,天地间还是满目风沙,但是他却感觉天与地更加真实。

而就在此时,一声狼嚎划破了宁静。

一只高大的狼影从沙丘上站了起来,这是狼王,它仰天长嚎,无数双狼眼在它身后幽幽亮起,全部紧紧盯着安七哥,那些目光像是冰锥穿透了他的灵魂,让他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狼嚎声中,座下的骆驼率先奔跑起来,它受到了狼群的惊吓,疯狂的奋蹄奔跑起来。

狼群并不着急,它们小跑起来,分成几队去堵截骆驼,像是在玩狩猎游戏,在狼群的恐吓驱赶之下,安七哥座下的骆驼再也奔跑不动了,它的四肢颤抖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任安七哥怎么驱赶,它都一动不动。

狼群缓缓围了上来,他们匍匐在地,猛然跃起,从骆驼背上拽下了安七哥,他胸口的书卷都掉了下来。没有一只狼去理会安七哥,它们纷纷冲向了骆驼,那只骆驼发出哀鸣,狼群一拥而上,片刻之后,骆驼便只剩一堆白森森的骨架。

四只大狼一口咬住了安七哥的四肢,狼牙深深的嵌入安七哥的血肉中,但是安七哥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眼中有焦急、有遗憾、有悲伤,但是唯独没有恐惧。

狼王围着安七哥巡 视,他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安七哥,像是一个嗜血的恶鬼,看穿了安七哥的灵魂,它的眼睛中有兴奋、有疑惑、有冰冷,甚至还有一丝玩味。

狼嚎声接二连三的响起,似乎在为狼王助长威仪,狼王也仰头长嚎,缓缓张口,狼牙已经抵在了安七哥的脖子上。安七哥闭上了眼睛,他摸了摸胸口厚厚的信件,心中生出无限遗憾。

就在那只狼王即将咬在安七哥脖子上的时候,那本掉落在地的《西域烈风录》突然翻开,一道亮银色的光芒从书中猛然飞出,狠狠撞在狼王的下腹。狼王哀嚎一声,被撞得远远飞去。

狼群短暂的停下了动作,《西域烈风录》的书页无风自动,一页页书纸翻开,一束束光芒闪烁。

“赤火焚尽罪业!”

“喝呀!末将救驾来也!”

“小小豺狼,也敢猖狂!”

……..

一句句熟悉的话,接二连三在安七哥耳边响起,《西域烈风录》的书页忽然间像是被大风吹散的蝴蝶,纷纷从书脊中挣脱飞出,围着安七哥漫天飘舞,书页上发出各色微光,书页上的文字闪烁微光,纷纷从纸张上漂浮出来,缓缓凝聚成不同的样子。

力破沙匪的铁勒王、搬来天兵的白衣火神、舍身刻佛的无相僧、驱除蝎毒的十壮士,甚至还有率众叩关的李长钧,一一从书中走了出来,将安七哥护在正中。

安七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如此迷幻,但又如此真实,自己真的跟这些英雄们并肩作战。

“这本书,值七十铜子!”安七哥在心中兴奋的大喊。

那些书中的英雄朝四面八方战开,手中的刀枪剑戟舞动开来,一时杀的狼群连连后退,领头的狼王仰天长嚎,在地上留下了十几匹狼尸,便带着狼群缓缓后退,但仍然徘徊在四周,试图等待新的时机。

“我来送你一程!”

李长钧大喊一声,座下的战马一声长嘶,从空中转折飞下,停在了安七哥面前。

“上马速去!”

李长钧嘬起嘴唇,吹起响亮的口哨,那匹飞马通灵一般,咬住安七哥的衣服便轻盈飞起,一个倒转便将安七哥驮在背上,奋起四蹄急速远去,那些英雄们站在空中,纷纷朝着安七哥微笑挥手。

月空澄澈,沙漠川流。安七哥回头看着那些英雄,仿佛像是做梦一般,只听耳边风声呼啸,座下飞马凌风而行,百里路途倏忽而过,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甘洲大风营的驻地便近在眼前。

“终于到了。”安七哥长舒一口气,眼前一黑,便从飞马背上摔了下去。


清润的淡水汩汩流下,滋润了安七哥的嘴唇和精神,他艰难的睁开双眼,看到自己正躺在营帐中。

“你醒了。”见安七哥醒来,守在一边的将军轻声问,“我是大风营将军李必承。”

“信…….”安七哥瞬间想起军情,但是干燥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来,他急切地伸手像拿出军情,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却被将军按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将军问。

“属下沙州驿卒安七哥。”安七哥张了张口,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将军晃了晃手中的军情,拍了拍安七哥的肩膀,再次重复,“所有人。”

“我……..”安七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过几十篇英雄故事,记得无数豪言壮语,但是此刻,他再也记不起来那些名将风骨,也说不出一句勇壮之言,他的胸膛间似乎有风雷滚滚,但是眼睛里却平淡至真。

“如果没有这份军情,或者晚到一天。”将军摇了摇头,“大风营四千将士,将再也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他们的家人将再也等不到他们的归期。”

安七哥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拯救几千人的生命。与拯救几千人相比,横穿死亡之海、逆行黑色沙暴、恶斗沙漠狼群,这些都已经无足轻重。但是那些书页中走出的英雄,到底是海市蜃楼的幻境,还是世间奇书的仙术,安七哥百思不得其解。

“你昏迷的时候,仅仅抓着这本书。”将军从桌上拿来一卷旧书,“应该是你的重要之物。”

安七哥连忙抬眼一看,正是那本《西域烈风录》,现在它安静的躺在将军的手中,破旧不堪,毫不起眼。

“只是不知道书页上怎么都是空白,”将军快速翻过那些书页,“没有一个字。”

“这……..”安七哥强忍疼痛,撑起身子,接过书卷仔细翻看,书页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文字。

“昔日李长钧率领八千将士踏上归途,是个英雄。”将军看着书卷上《西域烈风录》的书名,轻声说,“如今,你也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我只是尽驿卒的职责。”安七哥突然有点惭愧,“就是把军情送到这里。”

“谁说驿卒不能是英雄呢。”将军把书卷放在安七哥的胸口,一把拉开了营帐的风帘,“看看吧,你送来的是什么。”

安七哥忍住疼痛,张开眼往外看去,帐外是漫天夕阳。温暖昏黄的夕光中,一名士兵大声吆喝喊着名字,分发着安七哥带来的家信,士兵们三三两两坐在夕光中,低头看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纸张,哪怕他们已经看了几十遍。

“嘿!”一名士兵朝着安七哥喊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书信,“我有女儿啦!”

“我阿娘的信!”一名士兵坐在板车上,高举着书信,“谢谢你!”

“哈哈哈哈哈哈!”一名士兵挥舞着信,大笑起来,“她答应我啦!答应我啦!”

“我也收到啦!”一名士兵兴奋的朝安七哥大喊。

……..

无限夕阳暖照,笑声重重回荡,越来越多的手臂举了起来,他们纷纷挥舞着手中的信,朝着战友开心的高喊起来、拥抱起来、奔跑起来,似乎像是淋了一场天赐的甘霖,打了一场久违的胜仗。


安七哥吹熄了火烛,月光透过风帘照了进来,他就躺在满帐的月光中,枕着那卷破旧的《西域烈风录》,安然睡去,他知道今夜会有很多人不用拼命、不用死去,也会有很多人伏在洒满月光的案前,写一封必定到达的家书。

就在此夜,安七哥再次梦回百年前,梦随李长钧,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与李长钧并肩而战的猛士,而是从沙州城送信给李长钧的信使,要在日落之前,追上归途的队伍,拯救他们于玉门关前。

月光盈盈落地,夜风拂动银沙。

梦中的安七哥露出了自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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