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非梦
我站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那里不能说是个屋子,因为它没有门更没有窗。它的四周也不是墙壁,只是空气——对,就是空气,只是那空气看不透穿不过有如实质却又与外界相连的。脚底下也是同样的空气,只不过踩上去的感觉像是地面,没有花草树木生长更没有泥土和生物的地面,整个世界唯一能看到颜色的地方只有头顶的天空——灰突突的雾霾蓝,却冷漠遥迢,隔着一光年那么远。
我恍然是只困在井底的蛙,前后左右突不了围,只能仰望那片狭小的天空。绝望如同饕餮般狞笑着,一点点从头压下,压榨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我又变成了干涸河道里垂死挣扎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
正当我以为自己即将被绝望吞噬时,冥冥中仿佛有把厉斧无声地将这混沌世界劈开。场景一转,我已经站在一片稻田地里。
似乎还是春天,嫩绿的秧苗才一匝匝高,田里也灌满了白亮亮的水,四周依然没有人。刚刚从绝望里爬出来能够畅快呼吸的我,却仿佛又一下子跌进恐惧的海里。我很害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害怕,却明明能感知到那种恐惧,小虫子般到处啃噬着筋骨和血肉。于是不停地告诉自己:快跑。
我抬起沉重的脚,一步一步,然而越想跑快些却越是跑不动,霎时间大汗淋漓。
咚、咚、咚,脚步声鼓点般在身后响起,我的心跳加速,似乎下一刻就能从腔子里跳出来。我拼命想逃,双脚却像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大口大口呼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那脚步声却似乎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近,我忍不住回头看——
啊……
“我又做了那个梦。”接过奶茶递过来的咖啡,啜了一口,奶香气暂时满足了我对食物的索求。
奶茶是个奇怪的女孩儿,她大学学的是机械设计,是个典型的唯物主义者,却偏偏喜欢研究星象塔罗,还喜欢研究周易里的六爻八卦,有点神棍气质。按她的说法,不管是星象还是塔罗,更或者是周易,其实研究的都是人的心理,而梦境,则是人心理最底层潜意识的体现。
“我早就说过你这是婚姻恐惧症。”眼看着奶茶往自己的杯里又加了几块糖,我笑了笑,没有反驳她。
“更深层分析是对家庭的不信任、对男人的不信任,可是安安,你不能因为你爸妈婚姻失败就从此拒绝婚姻。你看看这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孩子。”奶茶用力眨了眨粘了假睫毛的眼睛。我朝她笑笑,低头慢慢喝咖啡。
小时候我经常被一个同样的梦境困扰,然后在恐惧中醒过来,长大后这种状况才慢慢好一点,除非是心情不好或者紧张疲倦时,才会有这个梦的出现。这一次是时隔半年之后才又做了这个相同的梦,大概是达明那场浪漫到无以复加的求婚引起的。
“这次是因为达明吧,”奶茶贱兮兮探过头来,一副你别瞒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又缩回去拿小勺子搅动杯里的咖啡。奶香气在我和她之间氤氲,阳光透窗而进,午后的奶茶店里安静到只有我和奶茶两个客人。
“梦到自己在一个混沌般的空间里出不来,意味着你正被什么事情困扰着,被人追意味你潜在意识想逃出来。其实反复出现同样的梦境,是因为你被相似的事情困扰,然后习惯性就把它们归为一类。你看看你这个人多没意思,总是一副温吞吞和谁都好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拒人千里。”
说完一长串话,奶茶朝我翻了个好看的白眼,一副差点累得背过气去的表情。
“这次我看到追我的人是谁了。”默然片刻,我一句话,成功打断了奶茶抻了一半的懒腰。
“看、看到了?”她打着嗑绊,半天才反应过来,急急俯过身来问我。
忽然觉得没有加糖的咖啡很苦,我抿抿唇,把那丝苦涩压在舌底,抬头问她:“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六岁那年曾经被人贩子拐卖的事?”
“难道……”奶茶兴奋地瞪大眼睛,展开她天马行空般的想像。
“我知道了,那个奇怪的空间就是关你的地方,嗯,应该是间屋子,里面只有你一个人,然后不知怎么的你逃出来,人贩子就在后面追。看来是我解错梦了,这梦应该就是你的亲身经历。而你每次都是梦到这里就醒过来,我猜就是你觉得后面的人太可怕了,所以下意识拒绝看到。”奶茶说得眉飞色舞,完全忘了先前她先前关于梦境和潜意识的理论,又俯过身来紧张地问:“真看清楚了?”
看到我肯定的点头,她又兴奋起来:“是你认识的人?是谁,谁……”
“你这想像力,不去写小说真是糟蹋了。”我掩着嘴低低咳了两声,垂眼搅弄着杯里的咖啡,犹豫着要不要也放块糖进去。
“你就说我分析的对不对吧,啊。”奶茶急切地按住我的手。
“嗯,”我点点头。
“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磨叽,快说那个人是谁?”奶茶连连催问着。
“我……爸。”我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立刻掐住了奶茶的喉咙般,怔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怎么会是你爸?不对不对,你不是说你六岁以后就再没见过你爸?你怎么知道那人是你爸?”
我苦笑,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记忆已经模糊,甚至梦中并没有看清楚那张脸,但我却确信,那个人就是我的爸爸。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比较笨的小孩,所以六岁以前是没有记忆的,却不知道,原来我只是把那些记忆藏在了梦里。
六岁那年爸妈离婚,离婚的原因据妈妈说,是爸爸在外头有了小三,再不管我们娘儿俩了。我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这样,因为六岁那年妈妈带我来到这座城市,就再没回过老家。不是没问过妈妈关于爸爸的事,只是每次问到爸爸,就会招来妈妈无休止的谩骂甚至是责打。她骂爸爸是陈世美,骂爸爸没良心,连自己闺女被人拐了都不管。后来,爸爸这两个字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抠除、屏蔽。
我是知道自己六岁时曾经被人贩子拐卖的事情,至于后来怎么被救的已经不记得了,只模糊记得妈妈来医院接我,然后我就跟着妈妈来到这座城市。
“哎,说说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是被拐卖,是你爸和你妈争夺你的抚养权?”奶茶咽了口唾沫,两眼盯着我有点艰难地说。
“想多了,是我爸把我找到救出来的,”我咬了咬唇,继续说:“我看到他受了伤,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所以我才下意识拒绝了这段记忆吧。
“噢。”奶茶长出了一口气,又疑惑起来:“那为什么你妈总说他不管你了?”
“这二十年,他的确也没管过我。”我苦笑。他是我爸爸,即使我和妈妈离开了老家再不回去,这座城市说大也不算有多大,只要有心,总能找到,可是他没来过。
奶茶默然无语,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为什么没和你说过?”
因为她恨他吧,一直那么恨,所以要我也恨上他。不能不说她成功了,即使我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却也无法原谅爸爸这二十年的不闻不问。
“你怨她吗?”安静了一会儿,奶茶忽然问。
“我妈吗?”我摇摇头,“医生说她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辈子都活在怨恨里,即使病入膏肓疼痛难忍时也不忘咒骂几句负心的男人。
把妈妈安葬进几乎花光了我全部积蓄买下来的墓地,终于缓下一口气,我在家躺了几天。都说叶落归根,这个固执的女人,半生孤苦半生飘泊,直到死都拒绝回老家。其实,我也是没有根的。妈妈去世了,因为我无声的拒绝,达明也明智地选择南下。在这个熙攘的城市里,我能拥有的,只剩下我自己。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个我拥有他二分之一血脉的人,却又和每日里经过身边的人同样陌生。
对了,还有奶茶,不过她也要出国了。
“以后我就和你一样了,无牵无挂。”机场外,奶茶故做轻松地挥挥手。
“不牵挂我了?”我玩笑着说。看看旁边红着眼眶的奶茶爸妈,怎么会一样呢?
“亲爱的,我会牵挂你,一辈子的牵挂!”奶茶忽然抱紧我,发誓般在我耳边说。
我笑着拍拍她的后背。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只是偶尔有过交叉点,同行了一段时间,却最终也会各走各路渐行渐远。
我也再没有做过那个梦,似乎那只是个梦。
我依旧是生活在这座市里,似乎从来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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