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段日子里,离园很宁静,每日里曲调悠扬,琴瑟声里衬着人世红尘。
佟宁在某个傍晚偶然来此,未与同行的几位士子推杯换盏,独自沉醉于台上凄切哀婉的唱词中。时人多半瞧不上勾栏戏坊,唱腔再惊艳亦不过是个戏子。佟宁没有沾染上这等习气,自身只是一个滞留京城的落榜举人,自然也就谈不上,于高处指点旁人的处世之道。经同乡举荐,他入某座权贵府邸做西席先生,教几个童子蒙学,赚些银子补贴开销,好在京城再待上三年,搏一把下次会试。他身无浮财,在离园这等奢华所在,自然无人高看,不过是应友人之邀来此虚应友事。
锦书是离园的台柱子,三日一登台,一曲动人心。慕名而来的男子不计其数,其中不乏达官贵人王侯公子,一掷千金的场面亦时有发生。锦书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好看的女子,且是不能放进家宅里的戏子。如今这世道对于女子何其苛刻,更不消说勾栏园子里的女人,便是比青楼名妓也不如。那些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们,若是娶个名妓当妾室,会被看成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可要是娶了锦书回家,多半会是嘲讽之言如江如海。
每每在后台梳妆时,看着镜中人的容颜,锦书总会忍不住轻叹。明明那张脸只是双九年华,于她眼中却宛若老妪,许是因为自小颠沛流离,尝遍人间苦楚,心思便老得快些。又许是因为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爱恨纠葛,是以悲眼观世人。
那夜她登台一折《清沉醉》,唱的是戏中人,哭的却是自己身。人间风雨严苛,哪有心安处。台下那帮权贵公子抚掌大笑,虽有赞叹之语,却不过是因人论戏。惟有佟宁神情专注,眼眸深处满是苍凉。锦书阅人无数,一眨眼瞧见这个容貌清秀的书生,心中冷笑,这等坐在离园里的士子,哪里懂得真正的红尘凄苦,偏偏还信戏中编排出来的戏码,何等矫情之姿。
人啊多半有不讲理的时候,即便是历经沧桑如锦书,她自己在台上梨花带雨,虽有演绎的成分,实则多了几分伤心。可瞧见佟宁眼底的苍凉,又觉得这个书生太过作派矫情。人啊更有矛盾的时候,台下那些公子们愿意为她一掷千金,愿意为她盘出京城第一等的名气,她却不肯多看他们一眼。反倒是被她看作矫情的佟宁,莫名其妙地便入了她的眼。起初不过是偶尔的眼神交汇,随着时间流逝,渐渐熟稔,彼此的眼神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佟宁性子沉稳安静,从不招惹是非,每三日来一次离园,看着台上的锦书云袖翻飞,便是他人生中最出格的举动。曲终人散时,离园里繁华落幕,他欲离去时却接到一张泛着桃花香的尺素。翌日再临离园,算得上是他与锦书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与台上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情相比,戏台下的锦书便要生动许多。相处愈久,她在佟宁面前愈发跳脱,偶有心绪不痛快之时,便将戏园后台的妆台弄得乱七八糟。这时佟宁总会有手指抚平她眉心的烦闷,耐心细致地帮她归理各色物件。时光渐长,锦书眉眼间的冷冽少了许多,笑容愈发温柔。
锦书知晓自己已是对佟宁动了心思,知他生活并不宽裕,又有读书的压力,便与他约好七日一见。每次分别,她总会拿出自己的梯己银子,交与佟宁手中,嘱咐他安心读书习文。待来日金榜题名,接她离开这座繁华至极的离园,也不妨她情深相许一场。只是世事变幻,又怎是人力可以谋划。不过是半年后的一个深夜,离园主事找到锦书,言明某座权贵府邸的大人看中她,甚至不惧人言,要将她接回府中纳为妾室。锦书敷衍应下,悄悄让人找到佟宁,两人约好月圆之夜远走高飞,自此不理世间琐事。
富贵也好,功名也罢,终究会沧海桑田,怎及情之一字。
那夜锦书登台,依旧是一折《清沉醉》,可谓是艳惊四座,竟惹得一帮公子哥儿垂泪涟涟。下台后,趁着无人注意,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裳,自后门而出,登上已经等候于此的轿子。她满心里紧张与欢喜,按之前约定,佟宁会在南城等候,两人会先躲藏数日,再出京东行,便可隐姓埋名双宿双飞。轿子极为平稳,锦书却始终难以平静,直到轿夫止步,告之她已经到了地方,方才轻呼一口气。
落轿后,锦书望着面前这座高门府邸,瞧着站在门前的陌生男子,楞在原地。
眼前这个男子便是之前看中她的权贵,见她面色发白,微笑而言:“佟宁乃我府中西席,知我甚是喜爱你,愿忍痛割爱,作为回报,我会帮他谋一个正经官身。你入我府中,定不会亏待于你,于此对彼此都好。
深沉的夜幕飘起绵绵细雨,锦书依稀瞧见这高墙府邸不远处,某棵树下藏着一个身影,那是她曾经日思夜想的人,却终是不肯再现,见上她最后一面,道一声分别。
她攥紧了手指,节节发白。
权贵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问着:“如何?”
锦书终究颔首,随他走进这座府邸,不再回头。
“不过如此。”她在心中轻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