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义者,人恒爱之,人恒从之,人恒畏之
透过冰冷雾气, 支支火把将漆黑色街道点亮,家属们被手持长刀的卫戍部队层层隔开,那些瞳仁中倒映的火苗燃烧着担忧、恐惧、焦虑与愤怒,支支火把串成一条火龙,似乎顷刻间就要在这沙洲城内翻江倒海。
被卫戍部队隔开的另一个世界里,妇孺孩童倒在血泊中,那些踩掉的鞋子、撕烂的衣裳与血腥臭味和微弱哀嚎声杂糅在一起,揪扯着救援人员慌张跳动的心,但他们必须保持专业,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出还有生命气息的人。在这片因踩踏而纠缠堆叠在一起的尸海中,一会这边伸出一只微微抖动的手,一会那边伸出一只沾满血迹的脚,一个满身伤痕的孩童哭喊着蹲在他已失去生命的母亲身边,哭喊着不肯跟随救援人员离去……
笱曰的赵无疾——我紧握双拳心里暗自痛骂,碍于身份和使命却只是在微表情上抽搐了一下。
作为平权运动的重要环节,二小姐赵无忧本预定今晚在梨花院为因战争丧偶的妇孺发放一些可供度日的生活用品,但不知是谁的谣传下,信息被误读为只要是妇孺就可以,又被夸张为发放大量银钱,狭窄街道就这样被无知人群所挤满,焦躁等待中,不知谁放了一记响亮的焰火,未燃尽的火苗点燃了沿街店铺摆在外面的纸扇,熊熊火光下,惊恐人群开始尝试逃离,他们相互推搡践踏,一场惨剧就这么到来……
意外,呵呵,那谣传和焰火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正志斗争中从不存在过意外。
事发后很快地,赵无疾和他的卫队就如天使般出现在现场,他们维护秩序抢救伤员,赵无疾在人群的一片骂声中将惶恐的妹妹送上马车,故作随意地当着众人说了一句预谋以久的话:「妹啊,哥劝过你好久了,不要搞什么女权,你看你这一意孤行闹得……」
女权?虽然我信封骑士精神的对此我并不感冒,但你赵无疾你借人命搞这么一场正志秀意在何处我看不出来吗?也就骗骗那些没见识的百姓吧。
这一场见闻,瞬间坚固了我执行老将军使命的决心。
思绪被拉回几日前的沙洲前线军营。
「得胜啊——」说话间,老将军赵梦鼎依然俯身在山一般的军务文件中,头都没抬一下,风透过门帘间隙吹进衙帐,蜡火虚弱摆动几下,帐幕上我和他与影子变得虚化隐隐绰绰。
起身窜步上前,赶紧护住了火苗,尽管我随身配剑动作又很大,老将军神色并未有一丝恐慌,他对我完全信赖。
作为流民几乎要饿死的我为其所救后与他戎马半生,参与了沙洲“以赵带李”的血腥旧事也见证了老将军成为节度使后殚精竭虑的每一天,他为沙洲孜孜不倦的付出对得起沙洲人民交予他的权力桂冠,略一对比,我愈发感觉他的那对子女丝毫不堪不配去接手这一切。
「老将军。」我扶稳蜡烛后再度跪下,看着他坚毅苍老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
「跟我浴血这么多年,只给你提个副将偏将军,心里怨不怨啊?」老将军问。
「我心中只有大义,您知道的。」我口中的大义,便是骑士精神——勇武、公正、奉献、怜悯,它支撑我走到今天,让我在战火屠戮和权力迫害中生存下来。
「大义虽好,人们爱的是这个,遵从的是这个,怕得往往也是这个。」老将军放下笔,对我坦白道,他的笑意味深长,心意相同的我立刻知道,他早就窥见了我的心思,知晓了我对他子女的看法,若有一日为了沙洲百姓而被迫举兵,这行为不是复刻了他当年吗?
同样为了大义,当年的他为了沙洲人民的未来纵马沙洲,将老迈而只知寅乐的暴虐前主李长钧刺死在府衙内,妻妾子女数十人屠戮殆尽。
他虽心向大义,但血脉亲情才是一个男人顾虑的第一位啊,他也怕当年自己所做的事降临到自己后代身上。将百战之功的我按死在冷板凳上,将以父礼侍之的我冷漠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这一切都情有可原。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日光之下,无新事。
这是担心是我这种光棍汉所不能切身体会的。
他选择向身负刀剑的我坦白一切,是知我不会反他,也同时告诫我不要伤其家人不要让历史重演。
虽然话说开了心里不好受,但多年的疑惑被卸掉也让我轻松不少。
「沙洲近期的事你都知晓吗?」老将军问。
「女权运动吗?」这事闹得挺大,军营里都开始议论起来,「我听士兵们讨论过这个,已在尽量控制舆论以免军心浮动了。」
「不说军队里,你怎么看这个事?」老将军又问。
「嗯……破迂腐旧制,二小姐做的并没错,但她太激进太急于求成了,尤其在宏观层面和正志考量上,她下的每步棋只能算个新手。」我用新手定义了一下将军的女儿,其实我本来想用“雏儿”这个词的,但嘲讽口吻真不适合在当下情景表达出来。
「还有呢?」
「呃——」
「直抒胸臆,现在不是耽延的时候。」老将军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他想知道的答案。
「大公子的野心开始暴露了,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这也是小子所最为担心的,大公子向来霹雳手段,一旦对立和冲突扩大,只恐沙洲再无宁日。」
老将军笑了,笑中带苦,笑的是多年培养下的我终于历练成熟了,苦的是我与他并无血缘亲情。
「可惜两军对垒分身乏术,可偏偏这时候后院起火——」老将军叹了口气后仔细查看我的神色变化。
「愿效犬马。」双手抱拳,我赶紧表忠心。
「你得回沙洲,换个差事。」
「请吩咐,小子但凭驱使。」
「去郡主府,接老黄的班。」
老黄,老黄是谁,听得好耳熟,不对,黄管家吗?我一个军官去做郡主府的管家,开玩笑的吧,不行不行。
为表拒绝我急赤白脸地差点站起来摆手,老将军一声如雷般痰嗽后又补了一句「节制沙洲城内外诸军事,此事密不外宣,然如若我班师不及城内又生乱的话——」
话并未说完,老将军起身将一物递给我,它通身玉石打造,体型修长,头颅高昂獠牙浅露尾部修长微卷朝天,身体上刻满了文字是约定的机密暗号——虎符!调动沙洲内外军政防务的虎符!
老将军这是将身家性命压给我了啊。刚还解释不提把我是怕我造反,这片刻后又授生杀权柄予我,这也太矛盾了吧。
「万事拜托了。」老将军拱手道。
可想来想去,他能托付此等大事的人,确实只有我了,这也是我一直所期待的——为大义和他人的信任而尽忠。
「那您的意思是?」我这话问得多余,既托我去照顾二小姐,答案其实早就给我了,但我还得为日后所作决断上个保险。
「万不得已时,立贤不立长。」老将军的话给我的任务彻底定性。
「遵命。」双手接过虎符,施礼后转身离去,回首望,老将军又把头埋入书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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