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鸟在笼中恨关羽不能张飞 - [ 天涯隔壁 ] - 五月吧论坛

太阳从白光变成深红，像火球悬挂着。火球的红把下面的山峦映得像墨绿里笼上一层透明的轻纱。天地在红光中趋向沉默。

只有我和小伙伴不甘沉默。从捉鱼摸虾拽到一条水蛇吹起，我们无处安放的勇敢必须用月黑风高的晚上穿过乱葬岗来较量。

这刻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对着即将跌落的太阳，双手卷成筒状，大吼“啊”！吼声刚落，山谷就回响“啊”，像复制但又显稍稍悠长。意犹未尽的我们接连吼起来，此起彼伏的吼声和回响环绕山谷，几个回来已稍嫌单调乏味，兴奋得纵情放歌——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张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手舞足蹈间，太阳已没落山的那边。

我们的探险天黑就开始，即是每个人拿着不同的树枝，独自绕乱葬岗坟莹走一圈，放下树枝做标记，以备天亮时检查，来分出各人胆子的大小。

乱葬岗在山谷处。我们这里习惯把棺材称为长生，埋棺材的坟叫长生坟。遵遁“入土为安”的殓葬，辞世后采用土葬方式。坟有新和旧之别，旧坟长满宿草，《礼记·檀弓》有“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说的是坟墓长满宿草，就不用思念，实质也传出阴妥阳安的阴阳和谐的意义；新坟则翻盖了泥土，多少令人生畏。

互相推让间，第一个走去的叫佳，不过几分钟时间，佳回到山岗说；我已成功绕过一圈，轮到你们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有先声夺人之势。说完就挨着我坐下。他的体感比我凉得多。好奇的我附近他悄声取经。

他想了想，在我耳边说：先走长草的，最后走无草的。沉吟一会，他又说：你还是别去了，万一有啥不测，我无法跟你妈解释。

没事，我们都不要声张。

佳看我良久，附过来把声音压得更低：过新坟时，我瞬间觉得头皮发麻，心直发怵。走回来时总觉衣服尾摆比去去时沉重，袋子里的钥匙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也令我心慌。

我赶紧站起来，把衣服束进裤头，摸出袋里的钥匙交给佳保管，惴惴不安起来。佳看着我忍不住笑，你要真怕就别去，认怂得了。

游戏仅走到第三个，就终结了。因为乱葬岗出现了俗称的“鬼火”。虽然老师本着破除迷信普及过是磷在发光，但“鬼火”真正出现时，还是令人恐惧。第三个回来时仿佛被“鬼火”追着逃也似的回来，直喘粗气。大家面面相觑，第四个就怎么也不肯迈出一步。排在第五的我在前者掩护下，怂变得顺理成章。

第二天白天，我们去检查穿过乱葬岗的标记。结果新坟只有佳作标记的树枝。从抓蛇到撞鬼的勇敢较量中，佳成了我们公认的最勇敢的人，无一不心悦诚服。

事情并没因此结束。刻意撞鬼的我们在小伙伴圈迅速传开，不消几天就传到了大人耳中。中午，父亲拿起粉笔在屋檐下画了一个仅容我双脚站立的圈，圈内罚站五小时。我倍受烈日烤晒，口干舌燥煎熬，认错的态度被耐性溃败，意志散涣耸着头，颓废地歪着身子。父亲恼火地拿过烧火棍，敲打地板，令我立正受罚。

母亲不忍，规劝父亲：别把他晒中暑了。然后她意欲给我端水润喉。

父亲警告道：他连敬畏的心都没有，你别慈母多败儿！

我们只是进行勇敢比赛！我小声嘟嚷。

你这叫勇敢？父亲对我的勇敢嗤之以鼻。康熙十三岁亲政，管理一个国家，那叫勇敢；霍去病十七岁领军征战匈奴，那叫勇敢！你这偷鸡摸狗，抓虾摸蟹也叫勇敢？叫无聊。

然而大山仍然是探询不尽的乐园，吸引着我们一次次朝它攀爬。父亲的威严像他画的粉笔圈，仅圈住晚上的安份守己。白天我们乐此不疲找蛇路，寻蛇窝，用麻袋捕捉各种蛇，甚至捉过眼镜蛇的过山蜂，捉得最多的是黄花蛇；在荆棘里捕鸟，摸鸟蛋，套黄鼠狼，火烧大黄蜂；还可以采野果，蘑菇和木耳。而驱动我们的最大动力是解了肉欲的馋也填饱了饥饿肚子，尽管我从不对蛇肉下著。

父亲自然知道我的行径。仕途不顺下放回家的烦恼，加上繁重的劳作令他疏于管教，采取睁只眼闭只眼。反而是母亲担忧安全溢于言表，反复叮嘱：打雷不能站树下；大雨不倚断坡边（颇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之意）；被大黄蜂追不要跑，要趴地上不动；看到黑黄相间或黑白相间的蛇，是金环、银环蛇；头部扁的是眼镜蛇，尾巴粗短的蛇，剧毒居多，必须退避三舍……这些野外知识很大程度帮助我和小伙伴应对潜在的危险。

后来村子发生过有人被雷电击中，断坡倒塌埋人，毒蛇咬人丧命等事故。我才理解老父敬畏自然的良苦用心，侥幸之余心有余悸。

再近乱葬岗是给父亲捡金。捡金是二次迁葬，即是把长生坟里的金骨捡起来，用红绳把全身金骨串起来，以坐姿放进金瓮，加以厚葬，此时的坟墓成圆形。

我蹲在坟边，接过捡金师傅递上来的金骨，用黄酒清洗干净。捡到椎骨时，看着胸部一片被焦油熏黑的金骨，想起他生前烟不离手，多少人生苦恼在烟里缭绕，被焦油渗透熏黑的血肉之躯又承重了多少病痛袭击，而他从不曾呻吟。我小心拭擦金骨，一时倍感亲近。捡骨师傅小心把金骨放进金瓮。我在瓮盖边沿注上父亲的年生，中间写下寿终正寝，捡金师傅用特殊粘料加以封坛盖好。见证他人生之旅走到终点，保全好金骨，希望他的坟墓能尽快长出宿草。

自亲人辞世，乱葬岗早就褪去神秘，儿时令人头皮发麻，心中发怵的恐惧，早消失殆尽。山里茅草丛生，松涛阵阵，我从大山出发，追寻勇敢，一路跌跌撞撞。

大山巍立不动，沉默寡言，以莫大的包容和责任，扛起一切。出走半生，此刻已惶恐，岂敢逞论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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