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创药(共搜集有2帖,此为第1帖)
(作者:柳无为;提交人:牛;提交时间:2009/4/15 13:52:27)
我把无为拉在身边,就像十年前我们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因为害怕冻死,挤成一团。
不同的是,今晚我们的热血灌溉着大地。他在我旁边悄无声息。
残月在天,晓星隐没,我轻轻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只要青白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雾在天边交融,蜀道上就会有人路过。
只是,我等得到天亮么……
(一)
无为总是穿着天青色的衣衫,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他的衣衫还是那么干净,脸蛋和手白得跟女人似的,身躯挺立如松。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这样站在一家豆腐摊旁边,咽口水。
然后我看见他腰上那块叶子形状的玉佩,紫绿萦绕,光润古朴,于是我也咽了咽口水,朝他走过去。
直到很久以后,柳无为始终坚持当时的他一眼便看出我的企图。但我认为当时的他眼里,除了豆腐脑,还是豆腐脑。不然,我哪那么容易得手?
我一抢到玉佩,转身撒丫子狂跑。长安富春一条街,除了兔子和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还没有能跑得比我快的。所以当无为几步追上并拉足了架势要把他那白得不像话的拳头砸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大声喝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请你喝豆腐脑!”
虽然长安失陷在金军手里已快半年光景,我在富春街依旧相当混得开,想喝豆腐脑有豆腐西施送,想吃烧饼有烧饼大哥给,就算路过窑子门口,窑姐儿们也会丢包瓜子出来。那天,柳无为很疑惑地上下打量我,问:“你不是个要饭的吧?”我大声说:“呸!你才是要饭的,你们一家都是要饭的!”
可不是吗?他柳无为除了衣服干净点儿,脸蛋白净点儿,还有块破玉以外,浑身上下一个子儿都没有。我帮豆腐西施家磨过豆子,帮烧饼大哥的老婆去西村请过稳婆,还帮窑姐打过老鼠,我吃的喝的,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除此之外,我还有二钱银子的积蓄。
因为我跑得快,邻里都叫我小风哥儿。我没有姓,我在长安的富春街上吃百家饭长大。
闲着的时候,柳无为会去东郊那条清河旁练练功。我就跟着他,羡慕地看他在柳枝间飞来飞去,象说书的说得那么身轻如燕。有时候他也会摘下柳叶打天上的飞鸟,然后我们升起火来烤了吃。我对他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就是评书里走出来的江湖大侠,尽管他从没有上演过任何抗金救国的好戏,我还是衷心地让他吃我的烧饼,喝我的豆浆,睡我的地盘。后来他就开始教我武功。
据无为讲,那天我帮他洗了那件天青色的长衫,然后提出了学武的要求,他想了想,就同意了。可我记得我确实洗了他的长衫,但绝对不是我开口要求的。我们常常为此而争论不休,因为这关系到我的人品。从小到大,人家给我东西,都是因为我人品好,而不是我开口要。行走江湖,如果你长得帅,武功又好,那你可以人品差一点,一不留神还能混成个浪子。象我这样长得平常稀松,武功又烂的,就一定得人品好。
“人品好?人品好你还抢我玉佩?”柳无为睨着眼这么问。
我说,那天我是想劫富济贫,我哪知道那时你比叫花子还不如?!
他气得直翻白眼,扑上来把我一顿揍,直到我大声求饶为止。然后,他叹口气,说:“你看,光人品好,在江湖里是活不长的。”
我咧咧嘴:“人品好,至少死了能有人记得埋我。”
(二)
传授无为武功的人姓叶,所以无为姓了柳。他说我也得有个名字,就姓杨,叫杨风吧。
我花了很长时间从富春街头走到街尾,告诉所有我认识的人我也有了姓,姓杨,叫杨风。可是他们都笑我:豆腐西施抿着嘴笑,烧饼大哥拍着大腿笑,窑姐儿们叽叽喳喳地笑。无为过来拉住我,说:
“你的名字,不属于这里。”
无为说我不用叫他师父,因为我们是兄弟。他也不曾叫过那个人师父。他常常梦呓一样地说起那个人,说起她翩跹的罗带随着夜风袅袅飘扬,拈刀的手指如同观音玉瓶中的杨柳,然后她在银色的月光里缓缓转身,苍白的容色倾国倾城。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无为是在瞎扯淡,世间哪有那么美的人?直到那一天我看见了风盈袖。
风盈袖也是那样站在风中,脚下的柳枝托着她轻盈的姿态,翩跹的罗带袅袅飘扬,从天边的霞光里缓缓转身。我只看了她一眼,胸中的真气就再也凝聚不住,脚下一沉,从高高的枝头跌落下来。
无为飞身跃起,在空中拖住我身体,急声问:“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个女人……”
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冷笑,象兰花绽开在清夜里。我抬眼看去,漫天的霞光散了,弥漫在她的衣衫上。她坐在柳枝上,晚风一波波地摇动枝叶,偶尔有夕阳的余晖从她身后被揉碎了,投进我眼里。
明媚的容色倾国倾城。
柳无为喝道:“什么人?”三个字甫一出口,数十枚柳叶夹杂着刀风向她飞去。我刚想叫一声“快闪”,她只是抬起云袖轻轻一挥,柳叶便在面前飘飘跌落。
她说:“我姓风。”然后她拧了拧眉头,问:“你们是叶天青的什么人?”
对于这个姓氏我一无所知,然而无为却闻之变色。当晚他给我讲着江湖的故事,那个身披霞光战衣的风姓女子,她挥手间击退川西唐门五大高手,救下蜀社掌门人莫问。可我既不知道蜀社莫问是何方神圣,也不知道唐门五大高手有多么高深,那时我只是满脑子在想,江湖中的女子,真的是很好看啊!
他也给我讲起叶天青,那个在他记忆里高大巍峨的父亲,以及在一夜之间从江湖消失了的天青楼。他的师姐抱着五岁的他,跨过流成小溪的血水,跨过亲人奴仆的尸体,从天青楼里逃出生天。
“我师姐,名叫叶月白。我的武功都是她教的。”
“那你师姐为什么让你流落街头啊?她死了吗?”
无为枕着手,仰头看着夜空里的月亮,过了很久很久,说:“她嫁人了。”
风盈袖在长安逗留了三天。她在最豪华的客栈包下房间请我们去住,在最豪华的酒楼里摆酒请我们去吃,可是柳无为总是理都不理地甩头就走。我跟在他身边,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这样一个容貌冷艳的华衣女子在两个落魄少年身后静静行走的情景,大概在长安古巷一百年里也难得上演几回吧?
我就一直跟他耳朵边絮絮叨叨地说无为咱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好?这个传说中的高手美人,那么三顾茅庐,那么礼贤下士,咱也没藏宝图,咱也没绝世神功,咱摆的哪门子谱?
无为蹦紧了脸,整整一天连我也不理。到晚上我也有点生气了,说去去去,睡对面屋檐下去!小爷不跟没兄弟义气的人睡一屋檐底下!我又不是你杀父仇人,不就说了几句劝你的话吗?
无为从我身边一窜溜跃起,瞪着我,胸膛一起一伏的,最后抖抖衣衫,转身丢下一句话:
“她就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我认得那挥落柳叶飞刀的掌法!”
唉,那一晚的月亮,照得人整晚都睡不着。
我在第三天找了个功夫,甩开无为,引风盈袖来到东郊那条清河旁。我说,风姑娘你走罢,无为什么都记得。
风盈袖沉默了一下,点头说:“五岁的孩子,是该记事了。那时我比你们现在还小,是我父亲带我闯荡江湖的第一役吧。但是,小兄弟,你们想过没有?江湖中的恩怨,谁又说得清谁是谁非呢?”
然后她缓缓抬起手,云袖在风中款款舒展,十指在胸前慢慢开成一朵莲花。她说:“小兄弟,记住这套掌法,我只打一次。如果你兄弟有一天想来报仇,就看你能记住我多少招式。”
风盈袖走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还常在我梦里出现,施展着那套美轮美奂的掌法,冰白的衣袂如水涟一样荡散着霞光,飘扬的青丝依附在明媚的面容旁。我却在梦里一直对她重复着那天最后的一句话:
“你可不可以记住我名字?我姓杨,我叫杨风。”
(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杨柳飘零,杨柳又抽枝。
柳无为还是穿着干净的天青色长衫,身材比刚来时又高了几分。豆腐西施出嫁了,烧饼大哥的儿子会走路了,窑姐儿们去了一批,又来了新的,反正我路过的时候,总少不了瓜子给我磕。
就在这样一个年头里,柳无为突然说,他要去蜀地。
听到无为说完这个决定,我淡淡“哦"了一声,然后如兔子似的窜了出去。半个时辰以后,我带着洗劫了富春街所有乡亲的胜利果实回到柳无为身边,继续很淡定地说:“咱们走吧。”
柳无为说我好像没说带你一起去啊?
我说你没我怎么去啊?看,我有三十几张烧饼,二十几只苹果,你别看有点烂,烂的比较甜。还有这花生,这鸡蛋,这瓜子儿……
柳无为摆摆手,说杨风你别胡闹,江湖很凶险。而且……我有一种预感,我这次去,会死在江湖里……
我呆了呆,咽了一口口水,笑着说:“那你再等等我。”
这次我去得没那么久,回来的时候无为正满脸离愁地坐在河边丢石子儿。我给他看我象宝贝一样捧回来的月白色小瓷瓶:“这个是云南白药,二钱银子一两,是世上最好的金创药。镖局的赵镖头说,有了这个,只要脑袋没掉,基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要是受伤,我就给你擦一点儿,一点儿就能止住血。退一万步说,你要是真的脑袋掉了,也得有个人把你埋了不是……”
无为瞪着我很久、很久,最后抬手拍了拍我肩膀,笑着说:“是啊,这样我就不用怕了。”
我背着我的三十几张烧饼,二十几只烂苹果,挎着那一篮子鸡蛋,然后把金创药给无为塞在他胸口揣得好好的。我觉得我们装备齐全,粮草充沛,就这样信心十足地跟在柳无为身边,踏上了蜀道。
蜀地比我想象中的遥远。
我们走了两个多月。富春街的烧饼和苹果早就吃光了,草鞋也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最后我索性光着脚走,把草鞋和无为的布鞋混在一起给他编了一双。无为是没办法光着脚丫在地上走路的。
我说你看,幸好带着我来了吧?给人家洗洗碗,也能有一个铜板子;叫人家几声好听的,也能有口粥喝。要是你一个人走,早饿死在半道上了。
柳无为撇撇嘴:“都这样了,你还说你不是要饭的?”我一蹦三丈高,大声喝道:“呸!你才是个要饭的!你们一家都是要饭的!”然后柳无为就扑向我,我义无反顾地用这些年所学的武功抵抗他。最终的结果还是他把我一顿揍,直到我大声求饶为止,不过现在无为要揍到我得花一百多招以上,他喘着气问:“你这是什么掌法?还蛮有样子的嘛!”
我得意洋洋地告诉他:“怎么样?很不错吧?我发现你的武功,对腕力和眼力的要求太高了,我不行。不过我脚快手也快,还是用掌直接那么劈过去,比较爽。”
那天无为盯着我看了很久,目光深邃而忧伤,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
进入蜀地那天,柳无为找了一家当铺把他的玉佩当了二十两银子,然后他把我拉到一家衣帽铺里,给我们俩置办了一身好行头。他说,这就要去见人了,不能太寒碜。
这一举措把我心疼得半死,我冲着他吼:“想当干嘛不在富春街上当?钱掌柜那里,这块玉至少能当二百两银子!老子一路上连买双鞋的钱都没有!”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灿灿的阳光照在无为的笑脸上,说不出的爽朗英气。
他说:“当在长安,我想赎还跑那么远去赎吗?”
山水帮。后倚巍峨群山,中抱碧水清池,山水帮的宅院足足七进七重,比长安最有钱的李员外家还气派。
可是这样好的地方,我只呆了三天,就吵着要走。
无为说:“好兄弟,再呆两天。你过了十几年苦日子,怎么福气来了倒不会享?师姐现在是山水帮的帮主夫人,我们要什么有什么,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
无为的师姐现在姓江,叫江月白。叶天青的传人没一个跟着他姓,不知道他在地底下,会不会有点忧伤?
我低着头说:“无为你别逼我了,我再也不会练掌给你们看的。”
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无为就要我在周山水夫妇面前和他过招。那天江月白惊讶和恐惧的脸色,还有无为和她交换的眼神,一样都没有逃过我的眼底去。我想了一个晚上才想明白,虽然我从没有告诉过无为关于风盈袖的霞光掌法,我的身手已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她的影子。
无为闷闷了一天,终于说:“好吧,你要走,我不拦你。但是你要答应我,绝对不能告诉风盈袖,我和我师姐在蜀地。”
背着夕阳离去的时候,我嘴角带着笑意。不愧是我的兄弟,知道我要去找谁。
我在夕阳里最后一次回头,看见他侧过头看着江月白,忘记了用目光送我。
(四)
见惯了长安街头的细雨绵密、青幡招展,巴蜀的瓢泼大雨,竟比北方的雨还多些刺骨的凉意。我用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款款走来。
风盈袖的衣裙冰白如皎,半被风雨濡湿,犹自猎猎风动;
风盈袖的钗环玲珑如丹,任一低头一折身,在灰蒙蒙的雨色里,都是流转的艳色;
风盈袖的笑容浅浅,眼波绻绻,望着替她执伞的男子。
或许是我在蜀社门口站得太久太久,冰冷的雨水让我感觉不到半点热气。
伞收,人已拾阶。突然她顿住身形,缓缓在烟雨里转身,眼底流动一丝惊喜:
“杨风,竟是你!”
我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对自己说:值了!
蜀社掌门人莫问身长丈二,行如龙腾,坐如虎踞,他的笑声爽朗而亲切,他的武功精深而朴实。他常说:“不问前程有过,但求无愧今生”,这两句象诗一样的话,听在我这个连字都不识的人耳里,就象从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话一样浅显明白,却又那么热血沸腾。
三年后他拉着我的手,秦横和他的亲弟弟莫空跟在我们身后,莫问志得意满地说:“蜀中三大高手尽在我蜀社之中。”
人们已经不仅仅知道我的名字杨风,我还有个响亮而简单的外号:“快刀”。
然后莫问意味深长地向我问,还记得你初来时打的那套掌法么?我一直都想再看一看。
我就会微笑着回答他说:“当时是乡下孩子乱打一气,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我记得那天我刚打了三招,风盈袖就出声止住了我。莫问炯炯的眼光扫了她一下,嘴角带着笑,低声说:“已经很有架势了啊!”
风盈袖充耳不闻,将我引到她的小院。她说杨风你的记性太好了。我咧咧嘴说长安富春街的当铺要是被一千个人抢,只要我在场,谁抢了什么一定不带记重样的。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她曾经不下一千次地在我梦里,施展出这套象舞蹈一样好看的掌法,直到她死了以后很久很久,都还在继续。
风盈袖说:“可是,我现在要你忘记它,我不希望天下人有机会研究出这套掌法的破绽来。”
我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说,来,我教你一套刀法。蜀社还缺一名好刀客。
她的那套刀法,朴实无奇。风盈袖说:“你知道吗?一套最平凡的招式,如果你有深厚的内力,或者你有过人的速度,都可以练到天下无敌。如果这两样都没有,那么也一样可以练到纯熟无比。”
于是我照她的话练到风雷电闪,练到心无旁羁。其实无论她说什么,哪怕叫我即刻砍下双手给她,我唯一的犹豫大概也只不过是应该先用右手剁左手,还是先用左手剁右手。
我很快发现,这些江湖大侠,其实和长安的贩夫走卒也没有什么两样。每当一天的任务完成,大家陆续从各处归来,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在喝酒的时候,有一帮子兄弟围着唠嗑。只不过,我现在喝的是二十两银子一坛的枸酱酒,而不是兑了酒的水;我现在啃的是十两银子一盘的猪脊肉,而不是酸黄瓜。我受了伤的腿,有十八岁的小丫鬟跪在面前,给我上着天下第一郎中调制的雪蛤玉脂膏。
大多的时候,我们聊的是杀了多少金兵,救了几个百姓。有时候,我也会给他们讲起那瓶二钱银子的金创药,讲起我家乡的镖师说,有了它,我闯荡江湖基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莫问笑得把酒喷了莫空一身,秦横的酒碗都没拿住,跌得粉碎,就连那个泰山崩了都不带皱眉的向晚晴也按着肚子直叫不行了。我嘿嘿地笑,笑他们不知道那二钱银子,其实攒起来是很花时间的。
只有风盈袖的笑意盈盈,象开春的湖水一样温暖,眼神里飘散着长安的满城风絮。
莫空常常有意无意地说,风姑娘这样的人品家世,除了他大哥,当今世上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匹配。秦横擦着他的断刺,私下里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行走江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第一重要的是不能抢老大的女人。”
我笑着说:“扯!行走江湖第一重要的是长得帅,第二是武功好,有了这两点就能混成楚留香。”
其实我一直以来,就有些想念长安的富春街了。我想在蜀地待到风盈袖嫁给莫问,然后就该是我回家的日子了。我想回去就把我这一身丝绸行头给当了,然后穿着短衣小褂,整天在大太阳底下从街头逛到街尾,磕着瓜子,吃着烧饼,喝着豆浆。等我的兄弟无为也厌倦了这刀来刀去的日子,他可以回来,撑着他那张小白脸,跟我屁股后面招摇过市。
好几年过去了,又是好几年过去了,院子里的石榴树都结出了子满腹,风盈袖的小院,还是孤零零对着莫问的卧堂。
风盈袖和莫问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多,大多数时候,是关于我。
风盈袖说过,蜀社交给我的任何任务,没有她的许可,我绝对不能去。大多数时候,莫问都小心翼翼地遵循着这个约定,但一些小事譬如送个信、拿个文什么的,莫问说,我脚程快,非我莫属。
我和莫问已结拜了兄弟,从内心深处我觉得挺对他不起的。我既不能给他睡我的地盘,也不能给他吃我的烧饼和豆浆,非但如此,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并不打算带着他在富春街上招摇过市。三个头磕在地上,这个兄弟的分量还是没有柳无为重,所以在蜀社的日子里,只要我做得到的事情,我还是愿意多帮他一点的。
而风盈袖尤其不喜欢我去做这样的事情。很多时候我听见他们在风盈袖的小院里争吵,然后莫问怒气冲冲地甩门出来,看见我,点了点头,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我走进去,总是看见风盈袖孤身伫立在房里。于是我走到她身旁,让她把头枕在我胸口,然后象摸一只小猫一样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风盈袖说:“杨风,你长大了。”
我说是啊,江湖的日子总是让人苍老得很快。
风盈袖说:“来,再给我讲讲你的富春街吧……”
于是我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讲豆腐西施嫁给了卖油郎所以后来卖的是油炸臭豆腐,讲烧饼大哥的儿子不爱吃烧饼爱吃包子,讲抠门的当铺钱掌柜每天会给叫花子一文钱,但是叫花子在他门口要饭得再给回他一文钱。
不用低头我也知道,她的嘴角必定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是长安烟雨楼头一掬可饮的忧伤。
风盈袖走的那天,冰白的衣裙折射出漫天的彩霞。她俏生生立在满园秋风里,从我手里夺过书信,回过头跟莫问说:“这一次,我替他去。”
(五)
我把风盈袖抱在臂弯里,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血迹。我轻声说,醒醒,醒醒,我是杨风。
秦横把手放在我肩膀上,说兄弟别这样,风姑娘已经去了。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吼道:“我跟盈袖说话有你什么事儿,滚一边去!”
我低下头,看见一颗豆大的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再哭过,对我来说,只要活着,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哭的。但如果不活着了,也就哭不出来了。我曾经把这个理论讲给柳无为听,他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闷了很久,叹了口气说:“你太适合当要饭的了。”
风盈袖的衣裙上渗满了鲜血,再也折射不出漫天的霞光,再也不能让夕阳的余晖透过她精致的身影刺进我的眼里,再也不能用那种象兰花绽开在清夜里一样好听的声音叫我:“杨风……”
我把她抱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她的手里捏了一块玉佩。
一块叶子形状的玉佩。
莫空附在我耳边,轻轻说:“兄弟,兄弟,放手吧,大哥来了。”
我抬起头,对着莫问笑了笑,说:“你他妈的别想再跟我争。”
莫问铁青了脸,一拳整砸在我鼻梁上,砸得我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向晚晴是第一个在蜀社门口发现风盈袖尸体的人。他说她的血迹一直从北面很远的地方一路滴回来,身上的信函没有被抢,显然是重伤退返,气绝在门口的。
我拿起双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向满席抱了个拳,转身就走。
“杨风!”莫问喝住我,说:“你是要去报仇么?”
我说不是,我是要回长安。
“回长安?回长安做啥?”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里已经没有我想留下去的理由了。
莫问“啪”地一声,掌力把桌子拍得粉碎,他愤怒地望着我:“我们这帮子兄弟,我这个大哥,是不是你留下的理由?”
我淡淡地看着他,说,如果当年我刚来的时候,您这么一拍桌子,我大概立马就尿了裤子。现在风盈袖死了,我连死的心都没了,你们爱怎么地怎么地。
莫问脸上的肌肉绷得老紧,瞪着我,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兄弟你心死了,我知道。就算帮大哥一个忙,盈袖没有送出去的东西,麻烦你带到长安。”
那天我去风盈袖的坟上烧了三炷香,我说,跟我回长安。
(六)
柳无为站在蜀道上,一身干净的天青色长衫,神情不再象少年时候那么傲气,而是柔和了很多。他背着手,仰头看着天,见我来了,把背后的手抽出来,握着两瓶酒。
然后他用柳叶从天空打下倦飞的归鸟,我升起火,烤了就酒下菜。
柳无为说这两瓶酒,香醇无比,据说有个名字叫:“少年时”,他得了以后就一直藏着,想哪天遇见了我,一起喝。
我大着舌头说果然是好酒,比我这么多年在蜀社喝的酒都好,让我想起少年时你裤子破了,死活不肯直接光屁股,还是我们那儿的豆腐西施给你补的。
柳无为嘿嘿地笑,说:“你在蜀社混得也不错,不是跟莫问都拜了把子了吗?”
我摇摇手说那是场面上的活儿,我这辈子就一个兄弟,就因为这兄弟在山水帮,老跟我们打,我到现在都还没入蜀社。
柳无为说:“我也是。每次我都得先打听对方是不是你,就怕在道上跟你逢了。”
我放下酒瓶,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对我来说,这个兄弟已经死了。”
柳无为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杨风,你知道你送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说,你明知道我不识字。反正送完这趟,我欠蜀社的恩情就算还清了。
柳无为问:“如果我说,你可以替风姑娘报仇,但是东西得留下呢?”
一听他提起那个名字,我心头就好像有一根线被狠狠拉了一下,整个胸口都跟着疼得抽搐,于是,酒醒了。
“隆兴二年,金军挥师南下,突破两淮防线,逼近长江,这你都是知道的。当时我师姐下嫁蜀地山水帮帮主周山水,旨在联络山水帮加入北望长安计划,共同抗金。我被留在长安,原本等那年九月蜀中英雄会后,师姐就会派人将我接去。但是谁都没想到,在成都集会的当天,因为计划泄露,导致抗金势力被袭,老英雄唐川身亡,唐门继而一蹶不振。蜀社也是自此成为蜀中第一大帮的,这些你也都知道吧?”柳无为停了停,继续道:“我们山水帮配合天武阁多方彻查,才发现泄露机密的人,正是莫问。”
我说这事首先没谱,江湖上都知道蜀社是抗金的。你没有证据叫我怎么相信你?再说,无为你的玉佩去赎了吗?又在哪里用丢了?
“玉佩当年要去赎时,早已无踪。当铺里有我签下的名字,谁要有心栽赃,也很容易。”无为咄咄反问:“你每次去替莫问送信,是去北边吧?你看过信的内容么?因为你不识字,身手又快,所以是送信的最佳人选!”
我怒喝一声,一脚踢翻酒瓶,纵身跃起,双刀已对他当头砍下:“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也不该杀了风盈袖!”
平地一阵风洄,扑面已见无为的点点飞刀。我从没有这么身历其境地看过他的招数,几百片柳叶低旋飞舞,分不清哪些是叶,哪些是刀。不由得抽刀自保,耳边犹自响起他的语音:“那天风姑娘根本没有从蜀道走,或者她根本没有打算去送这封信,或许有人不愿她把信送到天武阁成为罪证,总之不是我,你信不信?”
柳叶落地,双刀将无为身影紧紧罩住,一招一式,纯熟而疾急,如同风盈袖当年教我的那样。我沉声说,我不能相信你,否则,她被自己喜欢的人所杀,实在太可怜。而且,我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当日任她从我手中夺去那封信。
蜀道中常年穿行的风,没有一次象今晚这样,带着无数的柳叶和杀气一波波扑面而来。我从飞刀中穿行过去,快得连血滴都来不及落地。
无为站在我面前,面容失色,看着我缓缓坐在地上。心口的鲜血终于一点点涌出,我笑了一下,拔出一枚来丢还给他,说:“那封信真的那么重要,你就来拿吧。”
无为扑到我面前,反反复复地说:“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躲得过的,你为什么不躲?”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月白色的小瓷瓶,好眼熟的小东西!我哈哈大笑,笑得鲜血从口中淌下,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
突然之间,一股更浓重的血腥”噗“地喷在我脸上。
无为连哼声也没有,栽倒在我怀里。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伸到我怀中,取出已然鲜血淋漓的书信,转身就走。
“莫问,”我叫住他,笑笑说:“你好像忘记了清活口。”
莫问在腥甜弥漫的风里缓缓转身,用讥讽的眼神看着我,说:“有必要么?江湖上谁会相信臭名昭著的山水帮,和蜀社叛徒的话?”
(尾)
我把无为拉在身边,就像十年前我们在街两旁的屋檐底下,因为害怕冻死,挤成一团。
不同的是,今晚我们的热血灌溉着大地。他在我旁边悄无声息。
我说无为,无为,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离开长安的时候,你说你有一种预感,你会死在江湖里。你的预感不准,非常地不准,你看!你看!
我摇着他,不许他把眼皮闭上。我把小瓷瓶打开,白色的粉末撒到无为的伤口上,厚厚地结了一层,涌涌而出的鲜血立时便减缓了许多。我很欣慰,家乡的赵镖头真的没有骗我。
残月在天,晓星隐没,我的眼皮越搭越沉,好像这十年来都不曾睡过似的。好了,我的故事快讲完了,现在请允许我闭上眼,做一个甜甜的梦。梦里有长安富春街上的小孩子在嬉闹奔走,豆腐西施还是那么漂亮,烧饼大哥已留起了胡须,窑姐们还是亲热地叫我小风哥儿,问我这么多年去哪里野了。
还有风盈袖,就那么坐在一波一波摇动着的杨柳枝头,冰白的衣袂如水涟一样荡散着霞光,飘扬的青丝依附在明媚的面容旁,然后,用那种象兰花绽开在清夜里一样好听的声音叫我:
“杨风,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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