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上弦月/遥夜/浅眉/时月/泠/(共搜集有59帖,此为第31帖)
(作者:;提交人:雨霖铃;提交时间:2010/5/17 11:38:17)
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允你一世,不多也不少,就这一世。
01
我十岁时就不再相信所谓的来世。
我的母亲是个最最平凡的女子。她总喜欢在做完家事后,将我搂在怀里,然后说:“小夜儿,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她的掌心微热,抚在我的面上,让我不由得咯咯笑了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这句话,幸福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每日一家三口围坐一起吃饭,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的母亲是自缢而亡的。我的父亲挥霍尽了所有的钱后,依然流连在花街柳巷里。母亲哭干了眼泪后,问他:“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的承诺?”父亲倒在地上,衣衫凌乱,他睁着醉意朦胧的眼,斜斜地看了眼母亲,然后说:“哪有什么承诺。”
那夜,母亲没有做饭。我嚷嚷着肚子饿,她却失神地坐在床头。我听见她说:“什么来世再做夫妻,哪有来世。”她忽而大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倒在床上还不停。我见了害怕,倒忘记了肚子饿。
当晚母亲就走了。我第二日推开门时,见到她青白的脸,吓得晕了过去。此后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我都会做噩梦。梦里母亲披头散发,容颜似鬼。
02
我长到十三岁时,我的叔叔托人将我卖给了王府做烧火丫头。我在叔叔家里难得吃一顿饱饭,因此身体颇瘦弱,幸好不怎么生病。王府里的那个管事婆子看我手脚伶俐,就给了叔叔几吊铜钱,算是我的卖身钱。
刚入王府,对一切都很陌生。府邸很大,我几乎天天迷路。好在我所呆的地方有限,没多久,也就熟门熟路了。婆子带着我在伙房里干活,我虽然个子不高,但力气还行,于是我就负责搬搬柴火,洗洗菜。虽然天不亮就要起来,可是每顿都能吃饱,比起在叔叔家的日子,简直好得太多。
我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和我同住一屋的是年纪相仿的几个女孩子,只是她们来王府比我早,对于王府里的事也知道得很多。晚上睡前,我会听到她们讨论什么容王的,反正与我无干,也就当故事来听。
如此三年。
十六岁时,我将一直放在包袱最底层的那件绿衣拿了出来。我的母亲本是名绣女,她所绣的花草就似真的一般。每年她都要给我做一件新衣裳,年年颜色不同,花色不同。那年她给我做了件绿色的,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兰花,只是她没办法亲手将这件衣服交给我了。
十六岁的我已经穿不下那件衣服,浅绿的颜色就如屋前种的槐树新抽的绿芽。我将衣服披在肩头,窗外月色如水。十岁前我还是个有父有母的孩童,十岁后我只有自己。
03
我开始在闲暇无人注意时偷偷绣花样。
打小母亲就曾经教过我,她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明能干的绣女,我便也自诩是天下第二能干的。只是自母亲离世,我就不再碰绣花针。那针似会扎到手,进而扎进我的心里,让我一阵阵地疼。
我是在一夜的梦后又重新拿起针线的。我想起母亲曾说将来要我顶替她仍做个样样都能绣出来的女子。我几乎已经忘却了这句话,可是那天夜里我在梦中见到母亲,她满头的白发,依然将我搂在怀里,教我绣兰花,我的母亲最爱的便是兰花。
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只是这府里一个卑微的丫头,如何能拿起绣花针学闺阁里的小姐。所以多半时候,我都等她们睡下,然后从包袱里拿出托人买的针线和布头,找个僻静又隐蔽的角落,借着月光一针又一针地练习。
幸好我尚未忘记母亲的教诲,绣出来的东西虽然比不上母亲,也是有模有样的。只是有时候想起那些日子,母亲在烛光下为我做新衣裳,我欢快地蹦来跳去,那些日子竟这样一去而不复返了。心又渐渐痛了起来,痛得只得蜷缩成一团,拼命咬住了牙才能将哭声逼回去。只是那泪,依然如夏日雨般忽至,爬满了我的双颊。
04
我卖出第一件绣好的手帕那晚,又高兴又难过。我想如果母亲知道我也能和她一样靠这个赚钱,那她该有多么的高兴。
我从厨房偷了杯酒,对着满院子的月色喝了下去。我从未喝过酒,辛辣的液体滑落我的咽喉,一路叫嚣下去,烫着了我的胃。跌跌撞撞地拐过几个回廊,视线模糊了起来,我有些看不清前头的路。好像有人迎面走了过来,我想也没想,一把抓住那人就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屋里静悄悄的,我扶着头爬了起来,闭着眼在枕头下摸索。我记得我将梳子放在枕头底下,可任我如何摸索都寻找不到。我心里吃了一惊,忙睁开眼,却不料更加吃惊。
上好的锦缎棉被覆在我的身上,帐幔是浅蓝色的,屋子当中一张原木桌子,墙上挂了一幅丹青。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仍在发呆。我就那样看着他踏着阳光走了进来,他衣着华丽,身材修长,面目清俊。他见我醒了,微微一笑,道:“酒也醒了吗?”我呆呆地点了点头,他见我这幅呆愣的模样,笑意更浓。这时从他身后走出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见我仍坐在床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道:“还不快下来,那可是王爷的床。”
我啊的一声,浑身一个激灵,忙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来,双颊火辣辣的,头都不敢抬,却听到他笑得欢畅。
05
容王隔三差五便喊人来将我唤去。每次我去时,都觉得背后那些人的视线能将我的背烧出好几个窟窿来。大家都说我走运了,能被容王看中。我却不觉得有多幸运,自从容王知道我会绣很多花样后,他便总是丢给我些华贵的布料让我绣。
那日后我就再没有正眼看过他。我虽然知道他是个心地很好的主子,可是我不过是个仆役,又怎能因为主子的仁慈而得意忘形起来。我见他时,总是低着头,他说什么我都只听,最后他说完了,我便嗯了声,然后就去做我的活。他有时会逗我,说那晚到知道要抓住他的衣袖不放,害他只好半拖半拽地将我安置在他的床上。我听了只觉得羞愧,连耳根都要红了。他就笑,然后叹气,说从未有人这样的依赖过他,到叫他欢喜。
我有些不明白。他是个有钱有权的王爷,生来就锦衣玉食,这欢喜的事还少吗?有时他坐在书桌前发呆,一柱香的时间都写不了几个字。我也不作声,书房里安静得很,只有阳光肆意地照射进来。
他心里不快活,这是一直伺候他的小厮砚儿说的。
可是人生来就是不快活的,最起码他还有家,有亲人。而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这样想着时,针便会扎进指头里,却不疼。
原来有些痛,一旦麻木了,也就不觉得了。
06
他将我调到了他那里做丫头。每日不需要太早起床,一些粗活也有砚儿做,我只需要整理书桌,绣绣他要的花样。
日子忽然闲了起来,我反而有些无措。人不能太幸福,因为老天是见不得幸福的。于是我总怕这样的日子背后会有些什么要发生,整日提心吊胆的。他见我不得安心,便让我帮他研墨。
他用的墨是徽墨中的极品狻猊。他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用了顺手,就一直用了下来。砚是歙砚,未特意雕刻成什么样子,到更显古朴。研墨时要静心,他让我洗了手,然后右手执墨,左手稍捋起右边的衣袖,他倒了清水在砚中,我便按顺时针方向研磨。一圈又一圈,看墨汁渐渐浓了起来,他不说话,在旁边看着。等他觉得够了,便让我停下,到不急着写字,只问我,“心静了吗?”我只点头。
鼻翼微酸。
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能如此体谅到我的心情。
他于是长出了口气,提了笔,蘸了墨,忽然又道:“你也只是另一个我罢。”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他话里何意。想抬头,又怕面上的泪水被他看到。只好站着不动,只当没有听见。他也不再多说,终于下笔写字。
砚儿在旁边拉拉我的衣袖,打个手势,我点头,和他一同退了出去。走出门,心里仍沉甸甸的,终究是拗不过自己,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穿着宝蓝色的衣服立在那里,手里的笔却已掉在了桌子上。
他的视线和我的相遇,深得似不见底的眸中满是无奈与抑郁。
07
我又开始偷偷绣花样,是用剩下的一块上好的月牙白锦缎,我要绣的是大鹏。
砚儿识字,我听他摇头晃脑地读过一句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不懂其意,他也解释不清,就说是好句。他说容王就是一只大鹏鸟,迟早要展翅。他还给我看大鹏鸟的图片,羽翼大张,似要振翅高飞。于是我想,给他绣个大鹏鸟,只盼他飞翔的那日,我还能做他的丫鬟。
他近来很少会逗我,从朝中回来时,脸色也很不好。砚儿也唉声叹气的,有时候咬牙切齿地骂些话。他就瞪砚儿一眼,砚儿嘟嘟囔囔了几句,我听见他说什么“太欺负人了”、“太不像话了”,也不知道说谁,只是心里惊异他的大胆。
他在府里很少喝酒,尤其是写字之前更是滴酒不沾。他总说字是一个人气的体现,如果心不静、眼不明,写出的字也是歪斜的。只是这几日他总要喝酒,我们都劝不住,只好由着他去了。
他喝到七分醉时,忽然说要写字。我与砚儿忙去铺纸研墨,他提起笔又放下,然后又提起又放下,如此几次,最后将笔一掷,仰面大笑几声,道:“莫要逼我!莫要逼我!”他脚下虚浮,砚儿忙去扶他,他也不推,让砚儿扶着回房去睡了。
我心里又开始痛起来。这样一个天生富贵的人,本该是欢喜的,却和我一样的愁苦。我想起他说的那句话——你也只是另一个我罢,手肘开始隐隐地疼,就似头天在在叔叔家做完一天的活计,疼得汗都出来了。
咦,原来我的眼睛也会淌汗。
08
他消沉了一个多月。每日只是喝闷酒,很少正经吃饭。我和砚儿都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
我的大鹏绣好的那天,他终于发了酒疯,将一桌子酒菜都摔了,地上一片狼藉,他立在那里一个劲地笑。砚儿手足无措,急得快哭出来。我忽然心里就来了气,走过去啪地给了他一巴掌。我使了狠劲,他的脸被我打得偏了过去,白净的面皮上立刻就显出五道红印来。
他呆了下,扭过头来看我。
我咬着牙道:“你当你是天下最痛苦的人了吗?你知道这天下比你痛苦的人有多少吗?”他不说话,我本来火气直冒,见他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又痛起来。我流着泪和他说我的母亲,我说起那大半年的噩梦,说起自己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张嘴想安慰我,却不知如何安慰。我有些声嘶力竭,仿佛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苦楚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将我击垮。说到最后,我从袖里抽出绣好的大鹏鸟绢子,用力扔在他身上,“砚儿说你是只大鹏,你这样哪象只大鹏,不过是个家养的雀儿,得了气只会在家里撒泼。”
他的身子晃了晃,似被我戳到了痛处。好一会,他才勉强一笑,道:“你说的是,我不配做大鹏。”
我怒瞪了他一眼,道:“谁生下来就配做大鹏,但只要自己想,还怕做不了吗?”
他的唇动了动,眼底有炙热的东西滋生出来。
09
我是睡醒后得知他已登上了夜来国的皇位。
砚儿兴奋地和我说起他威武的模样,我边听边忙手中的活计。砚儿有些不满我的态度,说:“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反应这么淡。”我手中不停,只想着他回来要看书,我要替他准备好。
等一切准备妥当,我忽然想到,他既已是君主,怕是不会回这个府邸了吧。他的新家是皇宫,九重宫阙里可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这样想,心便绞痛起来。仿佛昨夜还是我研墨,他写字,而转瞬间,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接受朝臣的朝拜。
不想他派人来接我。
我跟在来人身后,一步步登上台阶。粗布衣服,发间连只钗也没有。他却从殿上下来将我迎了进去,忽然拉过我的手,往最高处走去。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太过于震惊到忘记了挣扎,只愣愣地由着他将我引到宝座前。然后他举高牵着我手的右手,说:“我玄玉在此立誓,此生只她一妻,绝不纳宠。”
一个巨石掉落心湖,激起的涟漪将我冲得几乎站立不住。他握紧了我的手,转过头来展颜一笑,他面貌清俊,眼中是十分的欢喜。
满殿的朝臣跪了下来,排山倒海的呼声响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喉头哽咽,几欲哭出来,心却逐渐静了下来。我听到自己在这满殿的呼声中,哑了嗓子和他说:“好,我允你一世,不多也不少,就这一世。”
10
我不信来世,从十岁起就不信。
可我信今生。你说只我一人,我就信,即便你只是随口的玩笑,我也坚信不疑。
所以玄玉,我祈求月老将我的名字和你的刻在一起。
如此,我允你一世,不多也不少,就这一世。
送给玄玉和叶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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