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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1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8/1 21:12:31)

==== 一轮精华帖(按参评顺序排列) ====
(本轮参评时段提交过的有效参评帖数为 13 帖,精华比例为 3 分之一 ,小数点后直接舍去,不四舍五入,本轮精华 4 帖)
第2号参评帖: 《秋烬》(作者:姚月霞)
第7号参评帖: 《河畔的爱情》(作者:徐烨)
第10号参评帖: 《畜牲相》(作者:林碧璇)
第13号参评帖: 《人器》(作者:吴景聆)

==== 一轮金钱贴(按参评顺序排列) ====
第8号参评帖: 《.玉琢》(作者:陈玉洲)
第12号参评帖: 《.杀手的普通生活》(作者:赵伟平)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2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4 19:21:23)

第一轮东南区:糖心蛋(涂晓芳)(真身:伏天酱板鸭)
糖鸡蛋

“女孩子出门,还是得多穿点,不能受凉,”花白头发的妇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开脚边的旅行包,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下,抽出两个塑料袋子,里面是Burberry款格子围巾,“你们小姑娘都不愿意碰别人的旧衣服吧。围巾新的,自家厂里打样的货,不值钱,谢谢你们一路上帮我忙前忙后。”
王瑜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王阿姨,我们就是举手之劳。你带着宝宝也不容易。”
“是啊,阿姨别客气。”曲橙也赶紧附和。
听她们提及孩子,王阿姨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愁容爬上眉头,很快又强自压抑住,低声安抚女孩们:“宝宝吉人天相,放心,阿姨家不缺钱,看到你们这些健健康康的孩子,我就觉得是吉兆,等我家宝宝长大,也跟你们一样上大学。”
她怀里瘦弱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在昏睡中哼唧了几声。
拗不过王阿姨的好意,女孩们披上围巾,与戴着同款围巾的王阿姨更显亲近。
王阿姨是个让人无法不喜欢的人,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鹅蛋脸风韵犹存,眉毛精心修正过,偏橘棕的唇膏与浅棕色短风衣相衬,优雅老去大概就是她这模样。
王阿姨很有分寸,除了在她们说起返校的时候顺口问过她们是哪个学校的,并没有像有些嘴碎的老人一样热衷于打探隐私、不诉苦、也不摆出阅历丰富的架子说教人生经验,对女孩们谈论的番剧和爱豆感兴趣,会坦率地询问不理解的词汇,不强装听懂。
旅途到了尽头,反而是两个女孩有些依依不舍。见王阿姨抱着宝宝收拾好奶瓶水杯,又去背旅行包,王瑜薰忙去抢:“阿姨,我帮你。”
王阿姨到底已经有些年纪,脸上明显有了倦意,反正出站都是同路,也不算太过麻烦别人,她大大方方把背包交给王瑜薰,小心翼翼把孩子换个手抱,跟女孩们一起出站。
女孩们簇拥着王阿姨出站,并没有见到接站的人。王阿姨给儿子打了电话,才知道今天路格外堵,看时间紧张,停车场都拐不进,王阿姨让他直接往出站口这边开,她去路边等。
此时孩子皱着眉头细声细气地抽泣起来,王阿姨有些焦急,但还是强撑着微笑向女孩们道谢,催她们自己去赶公交。她们的学校在郊区,还有挺远的路,公交班次也不多。
她这样子,女孩们有些过意不去。天色还早,公交错过一班也不要紧。两个女孩互相使个眼色,曲橙扯着王阿姨的衣角,王瑜薰轻轻顶着王阿姨的后背,嬉皮笑脸地硬要送她去路边。
王阿姨有些无奈,一边低声婉拒,一边被她们热心地领到了路边。又等了一会儿,电话打了几通,始终没有找到。好不容易王阿姨的儿子说看到她们所说的烤鸡广告牌,手机没电了。
这真是够不顺利的,若是不小心开过,车流倒不回来,又不知折腾多久。
王瑜薰和曲橙商量了一下,行李都放这儿,曲橙问了车型和车牌,一路小跑去找车,王瑜薰陪着王阿姨等。
这回总算顺利了些,远远就见一辆黑色越野车缓缓开来,曲橙坐在后座,开了窗,远远朝她们挥舞围巾,或许是天冷,车子半晌没前进多少,又关了窗。
王阿姨和王瑜薰忙又往路边凑了凑。车实在多,过了许久,车子终于停到她们面前,高大的年轻男子跳下车,匆匆绕过车头跑向她们。刚叫了一声妈,后车门轻微地响了两下,男子一愣,拍了一下额头:“后门还没修。”探手帮着把后车门拉开,冲王阿姨笑笑,跨前一步一把将王瑜薰搂进怀里,紧紧压在胸口。
王阿姨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王瑜薰小幅度地挣扎了几下,安静下来。男子右腿微微有些跛,但肩宽背阔、身高臂长、眼神明亮,穿着颜色低调但做工精良的休闲夹克,搂着王瑜薰笑着,笑起来还有些害羞。
“行了行了,小娟照顾孩子没睡好,还晕车,”王阿姨笑着亲昵地拍了他两下,“小两口在这儿挡什么路?”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着与王阿姨一起把迷迷糊糊的王瑜薰扶进车里,又忙忙碌碌拾掇了行李,黑色越野车缓缓融入车流,消失不见。

王瑜薰第一次醒来,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窗。曲橙比她先醒,小声呜咽着。
王瑜薰还有些昏昏沉沉,口舌不听使唤,含含糊糊地叫了好几次,曲橙才听见。
“咱们被坏人绑架了,”曲橙抽抽嗒嗒地哭,“咱们不该说家里做生意什么的吧?”
绑架?王瑜薰动了动,手脚被绑得发麻,只能努力扭着身子把头靠近曲橙。
“你家里怎么说?”
曲橙的抽泣停顿了一下:“不知道。”
“你家里人没说赎你?”
“不知道,他们又不会跟我说,我刚才喊救命还被他们打了。”似乎是提及被打又触动了伤痛,曲橙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王瑜薰躺了一会儿,她没挨打,但是头晕恶心,还是很难受。她忍着眩晕一点一点往曲橙身边蹭,终于碰到曲橙了。能依偎在一起,也能稍微踏实点。
屋子里很静,除了她们没有别的声音。王瑜薰和曲橙互相鼓励着挪到背靠背的位置,摸索着互相解绑手腕的绳子。
很久也没有解开。
王瑜薰缓过来了一些,口干得厉害,不知道是太久没喝水还是坏人的迷yao有副作用。
“他们有没有问咱们家里电话,或者让你跟家里人说话?跟你说过什么没有?”王瑜薰问。
曲橙有些懵懂:“没有啊,我醒过来就被绑在这里了,喊救命的时候来了两个男的把我打了一顿,说再喊还打。”
王瑜薰嘴里有些发苦:“还有什么?你想想。”
“没了。”

“三姐,怎么又卖鸡了,又麻烦又不值钱。”接站的“儿子”换了一身工装,翘着二郎腿吐了一地瓜子皮。
他叫的“三姐”就是火车上的“王阿姨”,她也懒懒散散地歪在沙发里,斜着眼睛看手机。瘦弱的婴儿扔在离她不远的地上,襁褓散开着,气息微弱。
三姐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你们都是我辛辛苦苦卖鸡养大的,现在看不上这点生意了?从马六指头缝里抠这点货你们就飘了?马六是什么人?你们啊,保命的老本儿别随随便便就想着扔。”
另一个蹲在地上埋头摆弄茶几上零碎玩意儿的红头发青年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调侃工装青年:“大明,明哥,你何必说出来惹三姐不高兴,小钱你看不上给我呗。”
没等大明开口,三姐一巴掌扇在他头上:“先把你红毛给我染回来!找死呢郑小七!”
三姐发威,郑小七不敢油嘴滑舌,揉揉脑袋继续拆桌上的各种伪装。奶瓶奶粉尿不湿婴儿衫拆得稀碎,逐一清点。他样子不靠谱,做事却是仔仔细细。
“外头的齐了。小东西还没死透?”郑小七侧过头瞥地上的婴儿。
大明微微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看着三姐。
三姐绷着脸不说话。
郑小七凑过去撒娇地摸摸三姐膝盖:“姐,赶时间……”
三姐踹了他一脚:“滚,别当我面!”
郑小七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拎着孩子猫着腰跑出去。
三姐还是绷着脸,瞪着桌上的东西,吩咐大明:“把十八揍一顿,没眼力还敢收猫,下次再亏钱挖了他眼珠子!”
“知道了。我好好给他长长记性。姐你别生气,我去看看鸡。” 大明轻手轻脚放掉瓜子逃出去。三姐气头上,能躲就躲。
打开地下室的门,就看见两个女孩惊恐地挤在一起。
大明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了她们一会儿。不得不说,他的皮相是真好,微跛不在快走的时候看不出来,皮肤偏白,眉目俊朗,不说话的时候像是有些腼腆,饶是被他痛打了一顿的曲橙,也再次生出几分求饶的奢望。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被大明压指关节的动作吓得哭了出来。
“解绳子呐?”大明笑笑,脱下外套随手扔在门外,大步进去,拳拳照着头打,直到两个女孩脸嘶哑的哭嚎都消失了,才在她们身上擦擦手上的血。
转身看到红毛守在门外,黑瘦的尖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鸡爪似的手搓着可疑的污痕。
大明皱了皱眉:“你能把自己弄干净点吗?黑裤子那个事儿多。快点,别惹三姐生气。”
郑小七哎了一声,欢天喜地跑进屋,看了看血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曲橙,又看看稍微干净一点的王瑜薰,眼巴巴地扭头:“哥……”
大明挑了挑眉,郑小七回头,嘟嘟囔囔认怂:“行吧,反正我也半个月没洗澡了。”
大明走出去带上门。
回到屋里,三姐还在生气。三姐不太喜欢看小孩儿在她眼前出事,当年放翻干爹拼死拼活带他们几个出来,也差不多是这个理由。反正三姐这么说,他们就得信。
“三姐,我真是孤儿?”
“屁话!说一百遍了,你爹烂赌鬼被人打死,你妈抱着你跳河,你的腿就是河里石头撞坏的。你这种卖都没人要,要不是我把你们偷出来,你们几个赔钱货早被挖了眼睛拧掉胳膊腿儿了!怎么,认亲戏看多了以为自己也是谁家少爷?咱们几个,都没那命!”
“我就是觉得我挺好看的。”大明捧着脸凑过去。
“你妈好看!”三姐一巴掌扇在他头上。
“我姐也好看。”大明笑眯眯地顺势把头拱在她腿上。
三姐又拍他几巴掌,他还是笑眯眯的不走,三姐的气消了,靠回沙发背上:“滚吧,别太惯着小七。”
“嗯。”

王瑜薰第二次醒来是在黑乎乎的箱子里,晃晃悠悠,隐约有引擎声,估计是在车里。曲橙不在身边,也许是箱子塞不下两人。
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干呕了几声没吐出什么,嘴里挂了点粘液,愈发难受。更让她难堪的是身上的臭味,可能是昏迷的时候失禁了。
她熟悉这种臭味,她认识很多人身上长年带着这种臭味,她不想那样。
始终没有人让她联系家里,绑架是不可能了,十有八九是人贩子,如果不能一次逃掉,很难有第二次机会。
她很饿,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干呕都觉得累。
幸好过了没多久,她就见到了亮光,一个板着脸的黑脸男人掀开箱子,面无表情地给她喂了几口水,又塞了几块饼干。王瑜薰狼吞虎咽地吃着,噎得翻白眼也没敢停。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其他声音,她吃得差不多,男人就盖上了箱子,始终没有说话。
时间就这样过去,她吃得很少,但排泄难以避免,箱子里臭得让人崩溃。好消息是终于有一天她听到曲橙的嚎叫,说明曲橙也在车里,虽然曲橙似乎听不见她说话,但知道有伙伴在身边,绝望仿佛淡一点。
终于,“旅途”到了终点,她们被带到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个小小的厕所,有水龙头、茅坑,王瑜薰被红毛呵斥去洗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洗澡的时候红毛就直勾勾地在门口看,但没动手动脚,王瑜薰也不敢吱声。收拾干净自己,老老实实让红毛绑住手,坐在床头。
然后她看到了曲橙,臭气熏天,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被黑脸男人拖进来,拖到厕所洗涮,然后胡乱套上衣服拎出来,头发也不擦干,水顺着脖子一路淌下来。
他们很小心,这样的曲橙,他们还是绑上了。
王瑜薰无声地落泪。如果逃不掉,她的下场不会比曲橙好多少。
黑脸男人把曲橙扔在床上就出去了,红毛抖着腿坐在门口椅子上,无聊地抠着牙缝。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门外有了人声,还不止一个人。
这些人在门口停下,隐约听见有人说:“要年轻的,年轻的好生娃。”
王瑜薰心跳加速。
等门外拉呱完,有人叫门,红毛懒洋洋地抬手开了门,几个男人走进来。王瑜薰憋着一口气,看清中间秃头男人的脸,嗓子都喊出了凄厉的破音:“大爷!”
秃头男人一愣:“二丫?”随即暴怒,朝外大吼,“狗日的,绑了咱家二丫!”
王瑜薰嚎啕大哭,一直憋着满肚子害怕委屈,没想到绝处逢生。
她不是城里人,爹妈也不是什么生意人。她生在偏僻的山沟沟,全村都穷,穷得没几件像样的衣服,穷得一年到头难得吃几回肉,穷得他们这一辈儿只活下来两个女娃,其他的都埋在了“仙姑坳”。比她小两岁的四丫12岁就离开了村子,给她大哥换回了一个13的媳妇,那个媳妇两年生俩娃,然后就死了。不知道四丫怎样。
村里媳妇差不多都这样,要么生娃生到死,要么早早就疯了,几乎每个女人都是臭的。
她是村里的异类,她妈就生了她哥和她两个,虽然疯了,但爹是个勤快讲究的人,把媳妇和俩娃都照顾得干干净净。哥哥也宠她,她想上学,哥哥就跪在爹面前求爹让她读书,然后跟着爹拼命干活供她,从来没亏待她半点。
她读书很用功,也会察言观色,成绩一直拔尖,好几个老师一直资助她,上大学以后,她一直努力体体面面的,一起玩的也都是家境好的城里朋友。年纪越大,她就越害怕回村,尽管村里人对她不错,尤其是她考上大学之后,村长破天荒把她写进了祠堂,叫她“金凤凰”。全村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一个文化人,尽管是个女娃,她爹腰杆也硬了起来。
大爷是她爹的亲哥,除了哥哥和爹,就是大爷对她最好。
大爷一嗓子喊出去,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大爷一拳把红毛捣得鼻血横流,掐着脖子拖出去打。黑脸男人也被其他人裹挟出去。
王瑜薰嚎哭着跳起来跟出门去,看着村里人把三个外人打得死去活来。

两天后,三姐匆匆赶过来捞人。
“得,这桩生意白送,再给咱闺女买点吃的压压惊,”三姐笑笑,把一沓钱扔在桌上,“大水冲了龙王庙,也是巧了。”
村长眼睛在钱上打了个转,一拍桌子:“狗日的,咱家金凤凰被你们吓病了,吃不下!”
“病了就买点药吃。”三姐把钱往前推推。
“狗日的!”大爷抄起铁锹指着三姐。
“这些年,别人给你们的都是傻的病的,就我给你们好的。”三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开杵在自己面前的铁锹,“我的人你们也打了,还白得一个女大学生。差不多了。闹大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村长眯了眯眼睛,一把把钱抓起来揣进怀里,压下大爷的铁锹,咳嗽一声,吐了口唾沫:“行,这次就两清了。”
三姐笑了一声,大明带着两个人去把红毛三人扶过来。
“走了。”三姐领着他们上车,临开走,又打开车窗笑眯眯地提醒村长,“咱村可从来没捅过篓子。”
车子一溜烟开走,很快没了踪影。
三姐走了当晚,大爷就迫不及待要成亲了。
大伙儿都瞒着王瑜薰,但王瑜薰心里清楚,一直留意着,抢在大爷“入洞房”前跪在大爷家门口。
“大爷,求求你放了我同学,我马上毕业了,我挣钱给你讨个正经媳妇。”刚下过阵雨,王瑜薰跪在泥地里,重重地给大爷磕了个头。
大爷蹲在她面前:“二丫,当年咱家只买得起一个媳妇,本来我是老大,你爷说媳妇给我。你妈来了之后,你爹非说喜欢,求我让给他,说将来挣钱给我娶媳妇。你爹有后了,你大爷要断子绝孙了。村里那么多年轻的,都知道你大爷年纪大了,眼看着身体不行了,把这个媳妇让给我,你倒好,你学你爹呢?”
王瑜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又给大爷磕了个头,固执地挡在门口。
村里闹洞房的人也陆陆续续摸了过来,像阵雨前的乌云一样沉默地围拢。
“二丫,就算我不要她,还能放她走吗?”大爷叹了口气,抹了抹她额头上的泥,“我保证对她好,等她生了儿子,我给她吃一个月糖鸡蛋。”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3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4 19:22:50)

第一轮东北区:秋烬 姚月霞(真身杨玉环)
【一】

多年以后,包工头傅江宁躺在昏暗的足浴店里,揉搓着自己富有弹性的大腹,听着门外走廊由远至近的高跟鞋声,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2011年那个最热的夏夜。他把记忆中所有原本为自己不齿的细节,全部当做命运为了眷顾他而埋下的精彩伏笔。

2010年,傅江宁高考失利。从镇上网吧查完分数回来后,他望着自家的稻田,在树荫下的田垄上坐了许久。直至田间刮起晚风,夜色逆着稻浪掠过黄绿色的大地,身后缕缕炊烟送走了屋顶上最后的余晖。他终于站起身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在推开院门看见父母的那一刻,他才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中,他说:“妈,我没考好。”

父母的反应与傅江宁心中预想的有些出入。他们静静地看着儿子欲哭无泪的模样,听他用几近崩溃的语气解释着语文作文如何偏题、数学做题的时间如何不够、英语听力环境如何嘈杂、理综题目又是如何超纲。他们什么也听不明白,只觉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晚,锅里的米饭快闷熟了,儿子在外面待了一天,该吃饭了。

趁着傅江宁喘息的间隙,母亲问他:“能上大学吗?”

他低头仔细捡着裤子上黏着的野草种子,说:“只能上三本。”

“那……”母亲看了看父亲。

“三本学费贵,一年就得几万,我不读。”

“先吃饭吧。”父亲转身往屋里走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傅江宁体会到了父母前所未有的开明。他们不仅没有责备和埋怨曾被寄予厚望的儿子,而且对他关怀备至,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渐渐地,家里的稻子熟了,傅江宁那股万念俱灰的憋屈劲儿也过去了,他心想,干脆等家里收完这季稻子,再跟父母商量商量,准备复读吧!

收获的那天,父亲请了几个亲戚朋友来帮忙。天蒙蒙亮,傅江宁就听见楼下客厅有人声,大家带着早起的好精神,边吃早饭,边大声谈论今年的天气和好收成。他侧过身子,耳朵紧贴床板,一一分辨着说话的众人,怕被问询高考成绩的焦虑瞬间涌上心头。母亲上来喊他起床吃饭,他才如梦初醒般翻身下床,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走下楼去。

大伯看见傅江宁,冲他打招呼:“江宁在家呢。”

“嗯,大伯。”接着他和在场的每个长辈都问好。

“高考成绩出来了吧。”大伯问道,“考得怎么样?”

交谈声戛然而止,大家纷纷看向傅江宁,眼神漠然,仿佛只想听他说完,然后继续彼此间未聊完的话题。傅江宁自嘲道:“嘿,不怎么样,只考了个三本。”

“那也是大学生了嘛!”

“我准备复读,至少读个二本。”他趁机把考虑许久的事说了出来。

大家开始往院子里走去,没有人听到傅江宁说了什么。母亲端了早饭给他,自己则拿起镰刀跟上人群,准备带大家先去地里。父亲走在最后头,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回头左顾右盼了一番,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了看傅江宁,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在院子里喊道:“江宁,快点吃,我们先走了啊。”

傅江宁轻声回应着,以为父亲大概是有什么心事。


【二】

太阳还未升起,早起的不适让傅江宁觉得有些窒息。他从未亲眼见过海,但此刻的暮光仿佛淡蓝色的海水,温热、潮湿,随风荡漾。勤快的人们已经在稻田里收拾出数条长短不一的脉络,傅江宁挑了一垄稻子,弯腰加入他们。

朝阳转瞬即为烈日,晒得傅江宁的颈背火辣辣的疼,他直起腰,拍拍脖子,发现父亲已经割完两垄稻子,从后面赶了上来。

拢稻,下镰刀,发力,再将割好的稻子摆在一旁——父亲的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没几步就快走到傅江宁前头去了。“加把劲!”他对儿子说道。他收到父亲的激励,低头弯腰,猛地往前赶了一阵,顺势对父亲说道:“爸,我想好了,去复读一年。”

“复读啊……”父亲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他脑海里浮现出镇上各处张贴着的高复学校的广告,而在他看来,它们与电线杆上密密麻麻的“祖传秘方”无异。但既然儿子已是第二次张口提复读的事,他也不得不考虑广告上所说“如考不上大学,学费全额退款”的真实性。“你有把握吗?”他反问儿子道。

短短一句话,才五个字,傅江宁却要反复比较每个字上的轻重音,去揣摩其中的意思。而他好不容易重拾的自信,仿佛一只胀大的气球,终于被这句带着质问语气的话,戳破了。

父亲没有看他一眼,继续埋头割稻,他却停下手中的活,望着佝偻的背影,沉默了许久。田野间的蝉鸣变得愈发嘈杂聒噪。耳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大家都循声望去,原来是隔壁那几亩早稻的主人,开来了两台割稻机。

母亲招呼傅江宁先去打稻子,母子两往脚踩打谷机里一把接着一把地塞稻子。傅江宁总是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割稻机,和它对比着自家水稻的收割进度。只见那无情的铁兽吞进大把的稻子,吐出来的已是打好的稻谷
,看得他羡慕不已。

“妈,咱们家也买个机器嘛。你看人家那多快,又省事。”傅江宁说道。

“这你就不懂咯,机器终究是机器,它始终比不了人工。你看它走过的地方,总是有稻子剩下的,它根本收不干净呀,到时候还不是得找人去再收一遍。”

“我看也没剩多少呀。”

“你这么远看着当然看不出来,你要是不信你走近点儿看看去,那车子后面准掉了不少稻谷稻穗。”

“但是它快呀,又省力气。”

“这孩子,我们这些大人都不怕出力,不怕累,你倒先喊上了。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天天在地里干农活哩。你有这闲工夫聊天,还不如多干点活呢!”

傅江宁不再说话,拿起镰刀,扭头又去割稻子了。他认真干活时的那股专注和轴劲和父亲颇为相似,他们仿佛两头害怕鞭笞的老耕牛,在犁完一片地前,不敢有片刻喘息。唯一不同的是,抽在父亲身上的是生存的重担,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抽在傅江宁身上的,仅仅是少不经事的孤傲和对未来的迷茫。而在那一阵阵畅快的收割声、粗重的喘息声中和脚踩稻穗的咯吱声中,他们机械般重复着数个动作,任由皮肤被炙烤,任由汗水淋漓,肌肉酸胀,内心深处却暂时忘记了身上的鞭痕,快乐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傅江宁已经掌握了割稻子的技巧,几乎赶上了一些人的进度。隔壁的割稻机恰巧在这时候突突了几声,停在原地不动了。

“看吧,这机器就是不如人来得灵巧!”不知哪位婶子站起身来喊了句,虽然并不好笑,但大家都纷纷笑了起来。机器的主人好像听到了众人的嘲笑,下车踹了它几脚,掏出工具,围着它鼓捣起来。众人趁机赶紧俯下身去,猛地割了几茬稻子,把刚才休息的时间给补了回来。

不一会儿,机器就修好了。


【三】

忙活了一天,傅家的早稻大丰收。晚上,父亲请大家去镇上的小酒楼吃饭。夫妻二人骑着电瓶车先去了镇上点菜,傅江宁和剩下的七八个人,挤在姑父家的面包车里。车上没有空调,弥漫着一股子汗臭味。

酒桌上,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快吃完时,父亲拿出一叠红包来发给亲朋好友们,算是给他们的报酬。发到最后还剩一个,他把它递给了自己的儿子。傅江宁多少有些意外,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拍手叫好,说:“傻孩子,你爸给的红包都不敢收嘛,快收下呀!”说着,他从自己弟弟手里接过红包,塞给了傅江宁,又冲傅江宁竖起大拇指:“江宁今天可出了不少力呢。白天我就在说,我弟弟有这么个儿真是是他的福气,以后两父子一起出力挣钱,家里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其他亲戚开始说道起来,所说的净是些夸傅江宁“有力气”、“懂事”和“能干”的话。说着说着,就有人半开玩笑似的要给傅江宁说媒,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倒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荒唐,而是看见少年腼腆慌乱的样子,着实憨厚可爱。

后来,姑父借着酒劲发表了“读书无用”,“大学生给小学生打工”的言论。大家也跟着附和,举出几个远近闻名的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的“成功人士”来。傅江宁默默听着,脸上陪着笑,努力去迎合大家这份朴素的安慰。父亲举杯站起身子,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他说道:“读书,肯定是有用的,但不读书,也还是有很多出路的嘛。来,我们干一杯!”

“干杯!”

大家站起来,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晚餐也就结束了。

村庄离镇子不远,父亲让母亲独自骑电瓶车,自己则和儿子一同走路回去。

一路上,父亲说了很多话,傅江宁都只是简单应和着。他厌倦了一次又一次自作聪明的试探,厌倦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语重心长,厌倦了不容反驳的说教,最后也厌倦了和父亲相处。从今晚起,一道任谁都无法逾越或掩埋的鸿沟,赫然横在了这个农民父亲和他高考落榜的儿子之间。

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傅江宁抬头望了望,驻足道:“今天的星星倒挺多的。”

“这才哪跟哪呀。”父亲也停下来,抬头看着天空。“以前我们小时候,能直接看到银河。”

“银河?”傅江宁以为这两个字离父亲很遥远。

“对啊,银河嘛。”父亲笑了笑。“怎么,我一个种地的还不能知道‘银河’啦?”

“哪里,哪里。”

“嘿,过几天七夕节,我还能给你指出牛郎织女在哪呢。”

父亲突然来了兴致,趁着醉意,指着茫茫星空,开始向傅江宁显摆不知从哪学来的天文知识,俨然一副诗人的样子。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傅江宁屡次想要复制当晚的情形,可父子俩终究没能再遇上可以在酒足饭饱后,在此情此景下漫步的机会。于是,就算记忆给夜空画上了浩浩荡荡的银河,给田间送去温柔的晚风,傅江宁也无法想起父亲当时那令人动容的模样。

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在父亲身上看到的却是得意忘形。至于父亲为什么而得意,傅江宁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在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后,才会恍然大悟般以为,那是胜利后的得意——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成功的让自己高考落榜的儿子打消了继续读书的念头!

有了如此结论,父母在过去一个月里任何有意无意的话语和行为,都成了傅江宁偏执的矛头所指。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气愤,最终翻身下床,收拾起行李来。

时至今日,傅江宁依旧佩服十八岁时的勇气和热血。

这一晚,母亲载他到镇里,送他坐上最早的那班去县城的公交车。临别时,她往儿子怀里塞了把钱,说了句:路上小心,到地方了给家里来个电话。傅江宁看着窗外,催促母亲赶紧下车,生怕自己临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回头再让父亲笑话。

母亲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种真诚又矛盾的情感,她只当是儿子不懂事,独自伤心着,默默退出了车厢。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回家的路,母亲骑的很慢很慢,细细琢磨着这独一无二的离别之情。从傅江宁出生那一刻起,她便无数次想到过母子分别的情形,可当这一天如此突兀又荒唐的来临之时,她却发现自己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雾气越来越浓重,濡湿了母亲的头发和眼角。

父亲一直在门槛上坐着,直到看见母亲回来,他还带着天真的侥幸问道:“江宁呢,没跟着回来?”

“上车走了呀。”母亲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告诉他了吧,让他到地方打个电话回来。”

“说了,说了。”

“他钱够用吗?”

母亲没有接茬,他便自言自语道:“钱不够了就该自己跑回家来了。哼哼,小兔崽子。”

等两口子吃过早饭,傅江宁已经坐上南下的火车了。


【四】

城市街头人潮汹涌,每一张木讷的,焦急的,茫然的,或是自信的,兴奋的,不可一世的脸庞,都可能来自另一位“傅江宁”身上。他们说着不同腔调的普通话,带着不同的遗憾,怀揣各自的发财梦,远离家乡,一头扎进这生机勃勃的城市森林里。又或者,他们本就是这勃勃生机的一部分。

短短半年时间,傅江宁送过快递,做过保安,也干过流水线。微薄的薪资减去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本就没剩多少,而老板们又喜欢找各种理由克扣工资,结果一算下来,他还亏了些钱。最后,在农历十一月末,他在建筑工地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工作。

他在泥工班组做小工,一百二十块钱一天。包工头叫唐明浩,是个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唐明浩见傅江宁年轻力壮,脑袋又好使,有意让他跟着经验老道的泥工师傅,好培养他以后做个能干技术活的大工。大工工资一天至少两百二,傅江宁对多出的一百块钱多少有些盼头。

在工地踏踏实实地干了一个月,第一笔工资终于到手了。三千六百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装在棕色的信封里,散着油墨的清香。傅江宁从父亲半年前给自己的红包里摸出四百块钱来,添进信封里,再把信封藏进秋衣胸前那后缝的,带纽扣的口袋上。红包里剩下的一百块钱,他准备在回家的路上用。

傅江宁头一次遇上春运,没做好准备,只抢到了回家的站票。从进火车站开始,他就被推挤着前进,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全是人。有那霸道的家伙,拖着又重又硬的行李箱,埋着脑袋,不由分说地往前硬挤,所到之处,引来阵阵骂娘声。而这人仿佛无事发生,嘴上不住地喊着“麻烦让一让”,任由那些被甩在身后,被轮子压了脚,被箱子磕疼了膝盖的人问候自己,就像一辆在路上疾驰,不遇红灯不屑减速的泥头车。傅江宁就跟在这样的人后头,顺利地挤到了靠近闸门的位置。闸门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站台。

上车后,傅江宁倚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硬生生地熬了数个小时。后来实在遭不住,就索性席地而坐,头靠着墙,呆呆地望着对面的车窗外漆黑的世界,困得要死,却无法合眼。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还有几个和傅江宁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刚开始倔强地站着,这会儿也纷纷坐下了,只不过他们屁股下面多少垫了点东西,要么是杂志,要么是课本。他们也犯困,却因为身边都是陌生人而不敢轻易睡去。

他们开始尝试交流,好排遣这个冗长的夜晚。他们以“同学”称呼彼此,问对方来自哪里,从哪上的车,又在哪里读书,读的什么专业。等每个人都把这些问题回答了个遍,他们就又无话可说了。

“学长,你是哪个学校的?”突然有人问到了傅江宁。

“啊?我啊,我已经毕业在实习了。”

“噢,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呀?”

“搞、搞工程的,呵呵。”

“土木工程?”

“对对对。”

“土木工程好啊,这些年都是热门专业。”

“就那样吧,呵呵。”

说罢,傅江宁伸了伸懒腰,努力打出个哈欠,把头埋在膝盖上,假装睡了过去。那些学生们又简单聊了几句,多是“自己第一次买到站票”、“飞机票被抢光了”、“软卧一张也没得补”之类的话。

等列车驶入省内的时候,车上已经下了很多人,傅江宁终于找到个空位坐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五】

傅江宁在县城下火车,转大巴到公交站,再坐公交车回到镇上。父亲骑着电瓶车来接他,脸上藏着水稻丰收时的那种喜悦。傅江宁喊了声“爸”,搭着他厚实的肩膀,快活地跨上了后座。父子俩骑车,横穿过整个镇子。

一年接着一年,小镇总在变化着,但无论如何变化,它终究还是那个小镇。无非是这新开了几家商店,那又关了几个铺子;这拆了几栋房子,那又盖起了小楼。街上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有的人在逐渐老去,有的又仿佛从未年轻,而那些消失了的面孔,就不大会让人在意了。多年后的某一天,傅江宁开车缓缓穿过镇子,突然觉得它仿佛一个卧病的老人,因为身上连接各种新进的科学仪器而得以苟延残喘。

出了镇子后不久,父亲带着傅江宁绕到一条田间小路上,他拿手指了指路两旁的几亩稻田,说:“你看,这都是我们家的地!”

“我们家啥时候有这么多地了?”傅江宁又惊又喜。

“下半年我新承包的呀。你看,都已经收过一次稻子了,收成比上半年还好。”

“那挺好的。”

“看吧,如果明年天气好,我还准备多承包几亩。现在啊,人人都想着进城打工,都不愿意种粮食了。村里的地闲着也是闲着,发包价报的很低,国家还有补贴,我正好抓牢了这个机会!”

“那今年这几亩地净赚了多少钱啊?”

父亲拿手比了个“八”。

“八万!?”

“八万,你抢银行去吧,八千!”

傅江宁心想,那也没多少呀。

“要我说啊,江宁。”父亲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在那边干的不舒服,明年就在家待着吧,我们一家三口把这几亩地弄好,不比出去打工强吗?再一个,在家吃的不比外面好,住的不比外面舒服吗?还不用你自己花钱。”

傅江宁没有直接回绝父亲,只是说:“好啊,那明年看情况吧。”

当傅江宁推开院门,看见院子里赫然停着两台半新的机器时,犹如晴天霹雳般,愣在了原地,看见迎出来的母亲也来不及叫喊一声。

“这是什么呀?”他诧异道。

“一台是cha秧机,一台割稻机。这孩子,半年没见了,不先叫妈,先问起机器来。”

“妈,你不是说机器没用吗!”

“哎哟,我们家当时不是没有嘛。快进屋吃饭吧。”

“这得花多少钱呀。”

“有补贴的,有补贴的。”

关于家里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发生的变化,傅江宁不敢去细想,只能让自己先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之中。他在外劳累半年,也该好好歇息几天了。

十年后,一家三口人已经搬进了城里的新房,年近花甲的母亲在收拾屋子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从你上小学开始,你爸就开始单独攒一笔钱,为你读大学做准备了。我们夫妻两说好了,不到最困难的时候,不动这笔钱。直到你上高三,已经攒了快五万了,我们自己合计了一下,这笔钱正好可以供你读完四年大学。没想到你个不争气的只考了个三本......让你去上大学嘛,钱又不够;让你去复读,又怕白白浪费一年时间。不让你去读嘛,又怕你恨我们夫妻两……”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

傅江宁却替她解围道:“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真拿那笔钱让我去复读,或者去读个三本,而不是拿去买地,买机器。咱们可能还在乡下住着呢。”母子两相视一笑,从此再也不提这事。

但此时,这个春节,年轻的傅江宁怎么也无法原谅自私、短见、又狡猾的父母。他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怒火,在除夕夜喧闹的鞭炮声中,把自己高考失利的怨气,全部撒在了父亲面前。父子俩大吵一架。

年初一上坟扫墓。年初二,傅江宁背起行李,再次坐上南下的火车。去拜年、或者有人来家里拜年的时候,大家总会问起江宁怎么不在,父母只是笑着说:“他工地开工早,催着他回去干活。”

“江宁真是又懂事又能干。”大家总是这样夸道。


【六】

工地上的人总说“打灰”,其实就是浇筑混凝土,傅江宁一开始就是跟着老师傅打灰的。因为混凝土的特殊性,打灰往往要连续进行,有时候通宵加班更是家常便饭,这时候,就需要安排工人们两班倒。傅江宁喜欢晚上干活,每次都让工长安排自己上夜班。

混凝土会发热发烫,有腐蚀性,这些都是傅江宁曾经了然于胸的高中化学知识。他总是在打灰的间歇,饶有兴致地和工友们解释它为什么发热,为什么有腐蚀性,告诉他们什么是碱,什么是酸,有时甚至还会捡起个钉子,在地上写出个水化反应的化学公式来。工友们只是笑笑,并不觉得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穿着雨鞋,戴着手套,还从未听说过被混凝土烫伤的打灰工人。

像唐明浩这样的分包小老板,在建筑施工行业里必然有一些人脉。这天晚上,有人就从他这里借了几个工人去,到另一个工地去通宵打灰,傅江宁也在其中。

这边的泥工带班是个年轻人,比傅江宁年长个三四岁,叫贺振兴。在城市永不暗淡的夜色下,在数台混凝土泵送机的轰鸣声中,在一群邋遢又木讷的工人之间,两位青年颇有一见如故的意思。他们站在脚手架上,俯视着热闹的夜景,聊起天来。

傅江宁问贺振兴:“你知道混凝土为什么发热吗?”

“嘿,我一技校毕业的,你问我啊?”

傅江宁正要解释,贺振兴递过一根烟去,他摆摆手,推开了。

“喝酒吗?”

“不喝。”

“du博呢?”

“更不会了。”

“可以啊小伙子,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du博。”贺振兴拍拍他的肩膀。“那肯定会嫖啦!‘喝嫖赌抽’,总得沾一样吧,不然你怎么干工地。哎哟,脸红了,被我说中了吧。”

“这个真没有。”傅江宁使劲摇了摇头。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平时下了班都干嘛,出去上网打游戏?”

“手机上看看小说,就睡觉了啊。”

“可以啊,好同志一个,希望你能坚持住。”贺振兴给自己点了个烟,吞吐一番。“别像我,工地干了几年,钱嘛没赚多少,抽烟、喝酒、du博,倒是样样精通了。”

“这不还少了一样嘛。”

“你说嫖啊,人家有女朋友的好吧!”说着,贺振兴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给傅江宁看了张女孩的照片。“怎么样,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傅江宁转眼就忘了女孩的模样。

贺振兴收起手机,又拍了拍傅江宁的肩膀,指着不远处一条霓虹闪亮的街说:“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明路。你看见那条街没?你上那儿,随便找个店子进去,告诉里面的服务员自己是第一次来,想体验体验莞.式服务。从此以后,你就会打开新的人生篇章了。当然我自己没去过啊,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告诉我的。”

傅江宁笑了笑,没当回事。

突然,身后有工人大喊大叫起来,贺振兴跑过去一问,原来是有个工人摔下楼去了。他赶忙掏出手机放在耳边,冲人们喊道:“大家都别慌,都待着别动,我已经叫救护车来了!我现在下去看看,你们都别动啊,别再出什么事了!——喂,120吗?我们这里出事了……”说着话,他就往楼下跑去。傅江宁带着莫名的兴奋劲,也跟着往楼下跑去。十七层高的楼,两人一口气就跑下来了。

工人摔下的地方已经围了几个开泥罐车的司机,傅江宁不敢过去看,在不远处站着。很快,有几个黑影从工地大门跑了进来,傅江宁认出其中一个是今天开车带他来这儿的司机,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贺振兴口中那个“老板的儿子”。

四个人将坠楼者徒手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大门口跑去,还有一个人拿着个大口袋,一边小跑着,一边把袋子系到那工人的脖子上,接着他口鼻中不断流淌着的鲜血。直到凌晨下班,傅江宁也没有见救护车来。

天亮以后,这件事仿佛春天的一个闷雷,没人在乎,也没人听见。直到三四个月后,工友们开始传谁谁谁的媳妇得到了一百多万的抚恤金,经历过此事的人们才又想起当晚那声沉闷的坠地声。至于死者的名字,已经被“某个泥工”给代替了。更有甚者,居然羡慕起他媳妇来。


【七】

2011年夏天,工地上打灰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傅江宁又跟着老师傅学砌砖。他学得快,手脚也利索,每天干的活几乎能顶上一个大工了。唐明浩也不吝啬,给他加了五十块钱工资。

临近夏收,父亲在某天夜里打电话给傅江宁,问他能不能回家帮几天忙。他回绝了,父子俩在电话里恶语相向,最后不欢而散。同宿舍有个年长的工友听得懂他的家乡话,好心劝说道:“小傅啊,夏收也就那么几天,你跟老唐请个假,回去帮几天忙,不碍事的。每年夏收和秋收的时候,工地上都有很多人跑回家帮忙收庄稼的,这个很正常嘛。农民工,农民工,农民还排在前面呢。”

“师傅,你听懂我们说的话啦?”傅江宁不好意思道。

“噫!那哪能听不懂,我九几年的时候跟着老乡去你们那干活,一干就干是八年。你们那的话我虽然不会说,但基本上能听明白个大概。”

“原来是这样。”

老师傅盘腿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抓着脚丫子,一副想要唠嗑的模样。他问道:“跟自己亲爹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这么着急上火的?”

“也没什么事。”傅江宁不愿意和任何人聊自己的家事,他扯了扯衣领,转移话题道:“今天这天气可热啊,你看我又出了身汗。”

“是啊,你没听我收音机里说吗,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

“原来如此,我还好好好躺着吧,心静自然凉。”说罢,他脱掉衣服,赤膊躺下了。

宿舍里住了八个大男人,没有空调,只有八架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湿热的风。傅江宁刚和父亲吵完架,心里本就窝火,加上这煎熬的天气,浑身燥热难耐,实在是无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席子都快湿透了。他翻身下床,准备再去洗个澡。

端着脸盆来到男浴室门口,发现门被锁上了,里面的灯却亮着,还有水声传来。他拍拍门,里面竟传来女人的声音:“等一下,有人!”

“这是男浴室啊。”

“我知道,女浴室的水龙头坏了。门口没人站着吗?”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男厕所里冒出个精瘦黝黑的男人出来,他不由分说地推了傅江宁一把,问道:“你干嘛?”

“我洗澡啊,我能干嘛!”

“你敲门干嘛?我老婆还在里面呢!”

“这是男浴室啊,我不敲门我能知道里面会有个女的!?”傅江宁气不打一处来,想动手,却又料想自己打不过这个结实的男人。只是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往外退去。

“大半夜的人家都在睡觉,你怎么来洗澡?我们故意挑这个时间来洗,没想到还能碰到你这种人!”男人不依不饶地嚷嚷着,好像傅江宁确实做了什么侵犯他妻子的事似的。

浴室里的女人开始用方言冲她丈夫喊话,大概意思是让他不要惹是生非。傅江宁趁机多骂几嘴,快步离开了。

闹了这么一出,傅江宁心里越想越气,睡意全无。他换好衣裤鞋子,心说:大不了明天不上班了,我出去走走吧!

至于要走去哪里,他心里早有了目标。

贺振兴几个月前指给傅江宁看的那条街在火车站旁的城中村里,夜已过半,它却依旧灯火通明。傅江宁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最终钻进一家不起眼的足浴店里去。

进门后,有个女人带他上了二楼,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拐进了一个带浴室和小床的幽暗隔间里。女人让他先躺会儿,傅江宁照做了,身子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不一会儿,女人回来了,递给他一张项目表。他假装看了看,脱口说道:“给我做个莞式。”


【八】

从出生以来,就被质朴的价值观束缚着的傅江宁,在走出足浴店之后,内心受到了无比的煎熬与折磨。他感觉灵魂被自己给玷污,而上面的污痕永远也洗刷不去了。他逃似的走出这条街道,一口气穿过了两三个十字路口,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见一丁点暧昧的红色。可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刚从泥潭里爬出来,身后满是肮脏的脚印。

他站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望着明亮又空荡的街道,开始情不自禁地反思,开始对任何自己曾用言语或行为伤害过的人感到抱歉,开始把高考的失利归咎于自己的不用功和懒惰……这一刻,他成了全世界最虔诚的忏悔者。

可这场波澜壮阔的内心戏,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看得到,听得见呢?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依旧会在良心矫揉造作的谴责下回到那条街上,挑选一扇堕落之门,然后进去。最终,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对这条街流连忘返,并坦然接受这样的自己。直到几年后,这整座城市的涉黄产业都被连根拔起!而这段沾染风尘的岁月,只会被他带进坟墓里,无人知晓。

或许那晚恰好有路过的神明听到了傅江宁的忏悔,于是便给了他自我救赎的机会。

傅江宁的身后是个公园,他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求救,浑身一激灵,侧耳听着后续的动静。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猫起身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公园里植被茂盛,几盏昏黄的灯在里面如同虚设。傅江宁借着夜色的掩护摸到了公园深处,看见一男一女站在五米开外的草坪上。那男的左手拿着手机照光,右手拿着匕首,女人则半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把包里的东西往地上倒。包里掉出个新款的苹果手机来,男人弯腰就去捡。傅江宁趁机冲了过去,嘴里大喊着“快报警”,照着男人的屁股就是一脚,将他踹到在地。男人还未回过神来,傅江宁已经夺过他手中的匕首,死死地压在他身上,一手压着他的脖子,一手握起拳头,狠狠地砸他的肋骨和腰。没过一会儿,男人就觉得浑身无力,快疼晕过去。

傅江宁这一顿好打,把今天受的气全撒了出去。

等三人到了警察局里,被抢的女生的父母也到场了,傅江宁才发现,自己今晚救的竟是包工头的女儿。老唐在感谢傅江宁之余,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出现。这个问题他早就回答过警察了,他说:“我爸今晚让我回家帮忙夏收,我一开始不愿意回去,还跟他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后来宿舍的老师傅劝了我几句,我自己躺在床上又琢磨了半天,心想还是回去一趟,毕竟爸妈年纪也大了。于是就连夜跑出来买火车票,没想到票没买成,竟遇上了这事。对了唐老板,我现在就顺便向你请几天假吧。”


第二天,记者去工地采访见义勇为者,傅江宁却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九】

这年秋收前,唐明浩新接到个工地,他分身乏术,就挑了个较简单的项目让傅江宁去管理,也算是报答傅江宁救她女儿之恩。也就是从这时起,傅江宁开始一步步,从小做大,成了如今这个包工头。

秋收的时候,傅江宁也回家帮忙了,顺便把见义勇为的奖状和奖励他的一万元现金带了回去。父母知道后高兴的合不拢嘴,逢人就提儿子的英雄事迹。

当然,其实给傅江宁的奖金有两万,但他在那条灯光璀璨的街上,报复似的花去了一万。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4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4 19:23:55)

第一轮东南区:勘舆 杨焕绯(真身 风从我)
要被晒死。



太久没有户外作业,今天陈玉洲只是在国旗杆底座下面绕了一圈,就发觉七月的太阳真是毒得可以要人命。由于他是对方开车接来的,所以归程没车开回去。偏公交车好像和他作对似的,一个小时了,只从对面的站台驰过。远处空气已经开始扭曲了,明明这个城市还算干净,可在太阳的曝晒下,已经显得有些干裂贫瘠 。



陈玉洲长长伸了个懒腰,从包里掏出一根华子来,正要点着,突然一辆迈腾停到了他面前,车窗摇下来,一个声音轻快说道:“师傅!”

果不其然,是李渠风这小子。

李渠风的父亲是包工头,穷苦人家出身,年轻时候实在没出路了找到陈玉洲。因为步行了一百里,一双旧布鞋破损严重,露出血淋淋的一根大脚趾。全身上下没一件完整的布料,只有一对眸子闪烁如星。当时陈玉洲给他介绍了一个包工头老板,偏偏这小哥儿们属实生猛,几年时间,用双手硬是血拼出一条路,再后来长年在外承包工程,在城里买了小独栋,也算风光了。

李渠风一家三代单传,这小子刚出生的时候腿先出来,据说当时他母亲和他父亲都吓得差点丢了一条命。

李渠风看着陈玉洲要被太阳晒红的样子,怪叫道:“师傅,快上车。”



上车以后,发现车上还有两个年轻人,前排副座上坐着一个学生装扮的小美女,后座一个小年轻,都和李渠风差不多大的样子。

李渠风大嘴巴喊:“唉哟喂!忘记介绍了,师傅,这两个是同学, 我身边这个美女是陈玉洲们学校的校花,叫王瑜薰。谁见了不说一句飒!您身边的,是我哥儿们,章小非。”

李渠风说:“王子,小非,这就是陈玉洲,我平时常说的师傅就是他!我的人生灯塔!快喊人!”

王瑜薰转过头,一双眼睛很漂亮,显得饶有兴趣的样子说:“哈哈,经常听李子提起您,没想到看上去这么年轻。陈师傅好。”

后排的章小非就腼腆一些,说:“陈师傅好。”

累半天了,实在不想多言,陈玉洲朝两人点头微笑问好,算是招呼过了。 车上三个年轻人三张嘴,一路上叽叽喳喳,倒也热闹。

“师傅,您是为什么到平江路的呢?”假寐时,听到李渠风问。陈玉洲一激灵醒了过来,这件事,这几个小孩应该知道了。

“没什么,顺路看个亲戚。”陈玉洲说。

“师傅,可能您不知道,平江路的电子厂,旗杆倒了,砸死一个人。”





陈玉洲回到家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刚进门,就听到厨房传来一阵熟悉的饭香,桌子上,饭菜都已经盛好了。

李玉娥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年过四十的她除了岁月留下的淡淡皱纹,容貌保养是极好的,婚后多了些宜室宜家的温婉,此刻她一边招呼陈玉洲上桌,一边看着陈玉洲的表情,似乎终于捕捉到一个话题:“玉洲,旗杆的事情,有伤到人吗?”

陈玉洲闻言,放下了碗筷,有些木木地说:“人已经没了。”

李玉娥一听:“那他家人要受苦了,一家老小的,顶梁柱走了。会有赔偿的吧?虽然不属于工伤范畴。”

陈玉洲还是木木地说:“张宇浩不打算出抚恤金,我劝了很久,都没有用。”

李玉娥说:”第一次看到不听你劝的老总,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在没有抚恤金的情况下,咱们想再多,也没办法替那一家人过日子。“

陈玉洲心说,本来看电子厂可以改一下败落的格局,现在看,没必要了。但他还是郁卒在胸,烟瘾突然就上来,对李玉娥说:”孩子睡了吗?我去阳台抽根烟。“



今晚的月亮份外沉默。

陈玉洲看着头顶的星空,感觉自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月揽星,只是无力感一下袭来。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张宇浩这样的人,但对这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阳台没清静上一会,就被蚊子叮得满身是疱,不一会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哈哈,玉洲,是我,刘安。”手机那边爽朗的声音好像要把一通的好心情传递给陈玉洲。“我有孙子啦。”

刘安是陈玉洲的发小,两人在还是小娃娃时候就有过命的交情。陈玉洲斯文,刘安则是从小就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当年彼此帮助过对方不少,虽然两人很久不联系,但一通电话就能轻易地拉近彼此的距离。

陈玉洲说:“啊,这是大喜事。是让我给孩子看看吗?好啊!”

刘安的语音里带了东北大汉的独有腔调,他说:“哈哈是啊。”

陈玉洲说:“我只能在孩子三岁以后告诉你结果,名字明天可以给你。”

刘安挂掉电话以后许久,陈玉洲看着新生儿的八字陷入沉默,成功克制了自己想让刘安再生一个的冲动,他想起刘安的善良和爽朗,喃喃道:“天道无情。”







李玉娥早早起来,把饭做好,招呼老公儿子上桌。

早餐有肉包,胡辣汤,煮玉米,还有儿子的牛奶和老公的豆浆。她喜欢这一切,也喜欢做这一切。家里从纤尘不染,到儿子回家以后的满屋子的乱,都可以让她高兴很久。

李玉娥不等陈玉洲吃完饭,说:“我要去大学城看看。”

陈玉洲说:“你想去就去,现在三伏天,太热,你自己考虑。开车的时候注意一点,你的水平还不如没驾照的儿子。实在不行,叫个代驾。”

李玉娥看着老公拉长的脸就笑了,说:“看你这样子就是舍不得我,没了我你说你怎么办?”

陈玉洲没理她,今天会有车来接他,去看某位大佬的家宅。



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偏远的祖宅,在乡下很远的地方。陈玉洲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大河山川,甚至有浮空的桥凌驾于两峰之间,称之为天桥亦不为过。如此凌冽的景观让陈玉洲不太敢放任自己的欢喜情怀,生怕精气神被夺。

所有美丽的东西都是天然毒药,如果放任喜爱欣赏,人类自己的底魄就会被伤到。故而陈玉洲赏花赏景都有神秀内敛的自觉,这样近观窗外的景色无疑让他仿佛到了天外有天的美妙境界,所谓天人合一,一直是他努力追求的极致。

载着陈玉洲的车像少年飞驰在乡间的路上,持续了两小时。







祖宅迎接他的是徐广华本人。

徐广华,曲江市有名的企业家,徐氏集团本代的撑舵人。徐氏集团是曲江市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在徐广华的父辈们就已经成立,在曲江市影响极大。

徐广华远远看到陈玉洲就笑起来,说:“哈哈,远远就看到陈老弟的车了。”

陈玉洲与徐广华乃是旧识,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对于他这样的一番做作,只是一笑,说:“好像在说我看不见你似的,走吧。”

两人客套一番,徐广华自去,留陈玉洲 一人在此地品鉴。徐氏祖宅在半山腰处,依山傍水而建。侧门处有一天然泉眼。园内风格参照苏州园林,可以说是无一处不入画,无一处不风流。陈玉洲一时间大为惊奇,细细观摹起来。愈看愈心惊,陈玉洲突然意识到,这套宅子的风水勘舆和构建风格均是化镜。以他的眼光和修行一时之间也无法改进,甚至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他甚至有那么一丝见猎心喜的兴奋,如果他可以在这里研究一段时间……

那么徐广华找他来,真的是看阳宅么?

看来徐氏集团由于数年的扩张 ,单单曲江市 ,已经无法满足它的欲望了。

使徐氏更上一层楼的方法,他不是没有。

陈玉洲细细沉思起来。





李玉娥喜欢大学城,她哼哼唧唧取出车钥匙,打算自驾去。 车辆的起步,拐弯,倒车都很顺利。没想到这些事情像做饭一样让她感到了一丝吸引力。

火热的夏日,傍晚天气非常晴朗。不细端详,还会发现四周都没有什么人,李玉娥开着她的小车行驶在一个有些昏暗的叉路口上,当她发现前方有人经过的时候,及时踩住了刹车。但是,在她停下的一瞬,发现拐角处有辆小车疾驰着朝着她的车撞了上来,瞬间挡风玻璃稀碎……



陈玉洲在客厅与徐广华推杯换盏。

徐广华酒过三巡,爽朗大笑,说:”不知道玉洲看我家这宅院如何?“

陈玉洲笑,说:“登峰造极,非常棒。”

徐广华看着满目的金丝楠木家俱,说:“连着这些,送给你如何?”

陈玉洲瞳孔开始微缩,但在一瞬间恢复,说:“我不要。”他甚至没有感谢徐广华的慷慨,这对于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但说完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久违的舒畅。他感到血脉的奔涌,和夏天温煦的风。

徐广华说:“玉洲,你知道我的,徐氏家大业大,但是如果只能蜷缩于一地一市,不是我想要的。”

酒后的徐广华眼神明亮,说:“你可有什么要教我的?”



此时陈玉洲的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说:“你好。”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熟悉的号码里传来: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李玉娥的家属吗?她在半小时以前在大学城缤纷路遭遇车祸当场死亡,请您来认领尸体及遗物。”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5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4 19:24:47)

第一轮东北区:梦蝶 江栀(真身 伏天小雪糕)

梦蝶


一、

贺振新拿着鲜花追了吕笑笑三条街,嘴里不停地呼唤,不停地道歉,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不管他怎么呼唤,吕笑笑都没回一下头,走得义无反顾。

贺振新和吕笑笑是在网吧认识的,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就是性格有点别扭,眼神忧郁,似乎总是不高兴。两人相处以来,闹过无数次矛盾,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原因,本来说好了今天一起看电影,他买好了票,买了玫瑰花和零食,见面时还好好的,可在电影院里坐了没多久,她就非要回家,他劝了几句,吕笑笑就干脆起身自己走了。

追过三条街,贺振新感觉挺没意思,就停下了脚步,但他不知道,吕笑笑也后悔,不该乱发脾气,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也无法解释。她在电影院里看见了奇怪的事物,朦朦胧胧,好像一个宫装女子,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也不说话,默默看着她。

她不敢看那个女人,也不敢声张,起身想走,贺振新拦着她,她没法说清楚理由,只好闹脾气离开。离开了电影院,她本可以等一等贺振新,但等到了又说什么呢?贺振新一定会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她不喜欢说谎,又无法坦诚相待,心里委屈难过,干脆就直接跑回家了。

吕笑笑从小就能看见一些古怪的东西,当她指给别人看,其他人却看不到,她感到恐惧担忧,害怕得晚上睡不着觉,告诉父母,父母却以为她在淘气撒娇,并不相信她。后来闹得厉害了,父母带她看过医生,有的医生认为她没病,只是缺少关心和陪伴,有的医生认为她这是癔症,开了一些药。可她吃了药,症状也没减轻,她依旧会看见各种怪异事物。

周围没有人相信她,还取笑她,说她是戏精。父母也渐渐厌烦了,觉得她爱撒谎,无缘无故哭闹,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索性随她去,对她的态度也越发敷衍。后来,她在学校里出了事,用美工刀刺伤了同学,对方家长不依不饶,为了给人家一个交代,也为了保护她,父母带她去开了精神病证明,对一个精神病人,别人也无法苛责,最终赔钱了事。

从此,她转学,就医,折腾了好几年,学业都耽搁了,大学也没考上,勉强拿到了高中文凭,进了一家工厂做工。她有了工资,便从家里搬出来了,父母也没拦着她,咬牙坚持了这些年,双方都累了。

回到出租房时,刚过晚上九点,洗漱了一番,睡觉又嫌早,就在床上看了会儿书。最近在啃的《概率论》看累了,随手拿起一本小说。那是她在旧货摊上淘的,一个手抄本,作者名谢云,薄薄的,发黄的册子,写了一个通俗的,古典的爱情故事。

书里,美丽多情的花妖仙子,爱上了品行高洁,勤奋向上的穷书生,悄悄照顾着书生,赠送他饮食,衣裳,无微不至。起初,书生以为是朋友关照,欣然接受,过后向朋友致谢,才明白闹了误会,此后,对于来历不明的好处,自然不会再碰。

花妖仙子伤心难过,忍不住现身告白,谎称是邻家女子,见书生才貌出众,勤俭刻苦,心生爱慕,想为他做一点事,并无所求,希望书生接受她的好意。书生却说男女授受不亲,无缘无故,不能接受她的好意,拒绝了她。

小说故事俗套,文笔却很优美,手写的字迹也俊秀飘逸,她不自觉就一页一页看了下去。看到后面,却发现有几页染了污渍,斑斑点点,像是陈旧干涸的血迹。她举起册子,想仔细分辨,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随后,脑海里涌入了不属于她的无数片段和记忆。

她丢了册子,捂着头惨叫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二、

整洁雅致,古色古香的院子里,谢云跪在青石板上,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板,木板上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周围是一群情绪激昂的学生,青涩的面孔扭曲狰狞。

他们辱骂他,殴打他,历数他的罪名,仿佛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家里的东西都砸烂了,他的书也烧掉了。他忍住心里的悲痛,默默忍耐,等待这一切过去。

他跪了太久,膝盖钻心地疼,悬着木板的铁丝勒进了肉里,鲜血一滴滴洒落青石板上。不知过了多久,斗争终于结束,学生们也散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摘掉了木板,费尽力气挪进了屋里,刚躺到床上就昏了过去。

谢云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在学校常受老师表扬,各种奖状拿了一堆,父母也以他为傲。后来,顺顺利利考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当了一名老师。他没有特殊嗜好,只喜欢写点东西,初中起,他写的文章就在报纸上发表,是当地有名的才子。

他和妻子是自由恋爱,妻子是纺织厂女工,出身农村,识字不多,父母因此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认为两人并不般配,他不顾老人的反对,执意娶了她,因为他喜欢!从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喜欢上了。

姑娘有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灵动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虽然文化不高,但有股拼劲儿,做什么事都不服输,敢想敢干,敢爱敢恨。她性子火辣,没人能欺负她,却对他温柔体贴,满心崇拜,因为他有文化,会写书。两人相处时,说不尽的甜蜜快乐。

婚后不久,妻子就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高兴坏了,抱去给爷爷奶奶看,老人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再计较,接受了这个儿媳妇,关系逐渐缓和。

那时候,他心里眼里,都是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妻子工作忙,他就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洗衣喂饭,把屎把尿,他什么都会做,还做得很开心。他扶着小家伙学走路,带他玩耍,教他读书认字,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日子过得平淡幸福。

谢云本以为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爱妻子,疼儿子,孝顺父母,努力工作,有空时写写文章,生活平凡普通,但他心满意足。穷尽他的想象他也预料不到,自己会经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运动初期,父母就被打成了反动典型,开大会批斗,游街,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两位老人受不了折腾,相继去世,临终也没能见亲人一面。他自己也未能幸免,从前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都被挑出来仔细审查,找出了一桩桩一件件,无数的罪过。

老人留给他的房子,砸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的藏书都成了毒草,而他不光看毒草,自己还写,更是罪上加罪,不可饶恕。

尤其让他心痛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他的,竟是他的孩子。那天,他跪在雨里,听着儿子对他的控诉,只觉心都碎了。

随后,妻子提出了离婚,跟他划清界限,他同意了,没有挽留。孩子也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什么都没说,默默接受了。他们还要进步,他只会拖他们的后腿,他明白。

日子一天一天熬着,每天进行高强度的劳动,做得不好会被监工的学生鞭打,时不常还被拉出去批斗。伤痛,疲劳,饥饿,摧折了谢云的自尊和骄傲,他的腰背弯了,神情麻木,还不到四十岁就老态尽现,仓惶可怜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那些艰难的日子,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写书。他没有纸,没有笔,就在独处时,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行字,写完了又擦掉,生怕被人发现他还在写东西,那会要了他的命,会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尽管恐惧,他却没有停止创作,若不做点儿什么,这样的日子会把他逼疯。他就像饮鸩止渴,明知有风险,依旧舍不得放弃,每天不断地写,写……

那个时候,他的想象力奔放恣意,情感也溢满了心田,一个个丰满的人物,一句句动情的话语,一段段曲折离奇,真挚感人的故事,从他笔下流淌出来,写下来又擦去。他顾不得惋惜,也来不及推敲,又继续写下一段情节。

整整十年,他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本书,写秃了多少个树枝,只有手指上的老茧记录着他曾做过的事。那些小说一本也没能留下,没人看过,也无人知晓。

当浩劫过去,世界恢复了平静,他从供销社里买到了纸和笔,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手指颤抖地拿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许久,他双手捂住了脸孔,痛哭失声。


三、

书生是到颍州求学的,但囊中羞涩住不起旅店,只好寄宿于郊外一幢荒僻的老宅。每日往返走几十里山路,进城听名师授课,总是天不亮就得起床,回到住处时夜幕已降临,十分辛苦。但为了不辜负亲人的期望,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书生无怨无悔,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某天夜里,书生路遇强盗,被刺伤了。他本以为难逃一死,却不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美貌佳丽的怀中。那个曾向他示好,他认为轻浮的,来历不明的女子,正望着他的伤势泪水涟涟,为他遭受的痛苦伤心不已。

女子割破了手腕,流出的却非鲜血,而是一滴滴香气清幽的液体,落在他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上,伤口竟然奇异地愈合了。之后,女子以她纤弱的肩膀,背起了书生,走过漫长的山路,将他送回了老宅。

在女子精心的照料下,书生很快恢复了健康,他问恩人,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回答,我小名笑笑,本是山中花精,倾慕公子的才貌品格,见公子生活清苦,只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助公子渡过难关,并无所求。

书生听完,心中感动,说,姑娘的好意,我受之有愧,无以为报。若姑娘愿意,我愿与姑娘结为连理,一生守护姑娘平安无忧。

笑笑闻言,十分诧异,问,我可是花精,人yao殊途,公子不介意吗?

书生笑道,万物有灵,花与我,也并无不同。稍后想了想,又道,花还比我好看些。

笑笑大喜,无限欢喜地投入了书生的怀抱。

两人遂结为夫妇,柔情蜜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之后书生要赴京赶考,笑笑无法离开故土,两人只好洒泪作别,约定来日相聚。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思绪,谢云停下笔,站起来喝了口水,缓了好一会儿,胸口烦闷的感觉才好了些。

曾经遭受的苦难,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病痛,随着年纪渐长,情况也越发的坏了。近来还常常咳嗽,有时痰中带着血丝,但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尽力忍耐。等到气息平复,谢云重新坐回桌前,想继续写后面的剧情,但提起了笔,却一时没了想法,不免感到苦闷。

毕竟老了,没有年轻时那般文思泉涌,谢云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苦思冥想起来。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问道,“何必这样执着,你不累吗?”

谢云循声望去,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姑娘,看起来二十来岁,服饰打扮却有些奇特。谢云疑惑地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

对方回答,“我迷路了,看到院门开着,走进来歇歇脚。”

谢云闻言,邀请对方进屋坐下,又给她倒了一碗水,之后询问,“敢问姑娘名讳,为何会深夜赶路?”

对方说,“我叫吕笑笑。”后面的问题却略过了,没有回答。

或许对方有难言之隐,谢云也没追问,但听到她的名字,却感到意外,便开了个玩笑,说,“你和我书中的花妖仙子同名。”

姑娘撇撇嘴,“我又不是妖怪。”

谢云忙道歉,“失礼,失礼!”

看着面前两鬓斑白,斯文和善的老人,吕笑笑心中五味杂陈,重又问道,“您身体似乎不太好,为什么一定要写书。”

谢云说,“不写书,我又做什么呢?人活着,总得做点儿什么吧?否则也太无趣了。”

她问,“即便没什么好处?”

谢云笑而不答,又似乎回答了。片刻,谢云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问她,“你想看看我写的书吗?”

她点头,“好。”

谢云开心地去把书稿拿来,交给吕笑笑。吕笑笑就在烛光下,认真地,一页一页读着,良久,看到了断章处,问道,“后来呢?他们重逢了吗,还是劳燕分飞了?”

谢云说,“一时文思枯竭,不知该如何继续。”又问笑笑,“你觉得故事该如何发展?”

她歪着头用心思考,随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谢云认真听取,也谈了他对故事的构想,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探讨起了剧情。

书生赶考归来,妻子却不见了踪影,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心慌意乱之下,甚至跑去询问附近的村民,然而毫无线索。书生失魂落魄,一时焦急竟病倒了。书生孤身流落在外,生病也无人照顾,病情遂日渐加重,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一日,有个陌生女子前来探望,自称是笑笑的姐妹,原本不想理会书生,只是见他如此痴情,不忍看他客死他乡,特来告知笑笑的消息,也好使他断了念想,各奔前程。

笑笑本是一枝珍奇牡丹,京里的贵人喜欢名贵花种,便有人四处打探寻找。有人在山中发现了笑笑的花株,企图挖走卖钱,却不小心刨断了根系。女子说,笑笑已死,劝书生不必再挂念。

书生闻言,伤心落泪,自责不已。他答应过笑笑,要守护她平安无忧,谁想竟是这样的结果。只怪自己当初,不该重名利,轻别离,如今悔之晚矣。

女子见书生哭得凄然,是真心爱着笑笑,长长叹息,道,也许我这样做是错的,也许会害了你们两人,但或许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言讫,取出了一段花枝道,在笑笑的花株将死之际,她及时赶到,折下了一段花枝,一直用法力维护着,如果书生能栽活花枝,或许有一天,能再见到笑笑。

书生欣喜万分,千恩万谢,小心翼翼捧过了花枝。

此后,书生辞去了官职,就在山上搭了座茅屋,安心住下来,日日精心侍弄那株牡丹。在他的细心照料下,花枝生根,存活,过了两年,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但笑笑却没有归来。草木成精何其难得,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

书生没有灰心,耐心地等待,守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他做了教书先生,教山下村民的孩子读书,所收的束脩不过瓜果蔬菜,村民都很尊敬这位脾气古怪,学识渊博的先生。

书生在山上守护了那株牡丹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实现了他当初的承诺,也度过了他孤独,清苦,平凡,却也不算虚度的一生。他的学生之中,有人做了官,有人参军入伍,保家卫国,也有人经商发财,衣锦还乡。

等他到了耄耋之年,行将就木,有一天,院子里出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书生双目早已昏花,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妻子,他等了几十年,思念了几十年的笑笑。

笑笑依然妍丽,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模样,而他已垂垂老矣。

书生笑得释然,笑笑却看着爱慕的郎君,哭成了泪人。责备他,你怎么这样傻……一语未终,心痛到说不下去。

书生只是笑着,说,回来就好。

没多久,书生病重,药石无效,笑笑想舍弃自己的修为救他,他却拒绝了。劝笑笑说,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拥有过和笑笑的一段奇缘,他已知足,此生无憾。最后在笑笑的怀中安然长逝。

书写到这里,已接近尾声,吕笑笑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谢云解释说,悲剧更有感染力,更加刻骨铭心。

吕笑笑说,确实,悲剧更动人心弦,但团圆美满的结局,却能给人希望和温暖,让人有勇气在寒冷黑暗中砥砺前行。

谢云默然片刻,认同了她的想法,修改了结尾,改成了俗气圆满的结局。

书生死后,笑笑向花神乞求,拯救书生的性命。花神被两人的爱情感动,将书生的魂魄附到了一棵柳树上,书生死而复生,重现当年的风华。

笑笑和书生结成神仙眷侣,归隐山林。

故事终于写完了,谢云很开心,但熬了一夜,也有些疲倦了。这时,有人敲响了院门,谢云笑着起身说,邻居可怜他孤苦,时常送一些蔬菜,她陪他写了一夜的书,实在辛苦了,等他做了早饭,吃过了再走吧。

他走出去,要给邻居开门,却忽然想起,院门既然关着,吕笑笑是怎么进来的?他惊讶地转身,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四、

吕笑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醒来后有几秒钟发怔,原来是做梦吗?

等她起来,去给贺振新开了门,贺振新有些不满地抱怨,“打电话关机,敲门又不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说着,手里拎着东西进了门,“我买了早餐。”

贺振新没提昨晚的事,吕笑笑也挺不好意思的,便顺着台阶下了。两人一块吃了早餐,约好周末出去玩,然后各自上班去了。

电子厂的工作单调,枯燥,吕笑笑情况特殊,也没有朋友,一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很累。但稍有闲暇,她心里就想起昨晚的梦。那个梦太真实了。她看见了谢云的整个人生,苦辣酸甜,说不尽的沧桑,现在回想,胸口还会酸胀苦涩,感到难过。

周末和贺振新出去,心里还是想着谢云的事,横竖放不下,吕笑笑就悄悄开始了调查,她也很想知道,那单纯是一个梦,还是真有其事。她利用空闲时间,跑遍了图书馆,也去过派处所,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人,然而,毫无结果。

谢云这个人,仿佛不存在,哪儿都找不到他曾生活过的痕迹。这让她越发不安,到底是原本就没有谢云这个人,还是他被历史的大潮淹没了?如果那个梦是虚假的,手抄本却切实存在,就躺在她家床头柜上。

折腾了小半年,她也灰心了,放弃了继续寻找,只是有时感觉空落落的,会想起那晚,她和谢云一起创作小说,谢云脸上开心,兴奋的笑容。

有一天,她在贺振新的手机上翻看照片时,忽然发现了一幢老宅的照片,正是她梦里看见过的那幢。她惊得险些跳起来,赶忙抓住贺振新询问,那张照片从哪儿来的?

贺振新挠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是一幢要拆迁的老宅,他觉得周围风景好看,随手拍了一张照片。

她激动地拉着贺振新,让他带自己过去,找那个老宅。

就是那个宅子!谢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活,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被学生们批斗。那天晚上,她和谢云也在那个宅子里,对着烛光,聊了一夜的小说。

等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面目全非,一幢幢高楼平地拔起,工地上热火朝天,不久这里将建成豪华小区。

贺振新讷讷地说,早都拆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不明白吕笑笑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么激动,但他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吕笑笑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无法解释。该怎么说?她梦里见过那幢老宅,认识宅子的主人,还一起聊过天?

贺振新看出她心情不好,也什么都没问,只是比平时更温柔体贴。回到家,两人一起吃过饭,聊了会儿天,贺振新叮嘱她早点休息,然后离开了。

等到屋子里剩她一个人,她发了会儿呆,就去拿起了那本书,坐到了窗前,开始翻看。薄薄的册子,她已看过了无数遍,故事情节都能倒背如流。那天晚上,她没有看完小说就晕过去了,后面的情节却和她梦里看到的一样。这也是她坚持想寻找谢云的原因。

只是,似乎真的找不到了。

当她翻到染了血迹的那一页,手指忽然顿住。血迹消失了,页面干干净净,仿佛那片污迹也从未存在过……

她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久久不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任夜风轻轻翻弄发黄的书页。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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