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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46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5 9:37:25)

秋烬(写手:[季]姚月霞,真身:杨玉环)



【一】

多年以后,包工头傅江宁躺在昏暗的足浴店里,揉搓着自己富有弹性的大腹,听着门外走廊由远至近的高跟鞋声,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2011年那个最热的夏夜。他把记忆中所有原本为自己不齿的细节,全部当做命运为了眷顾他而埋下的精彩伏笔。

2010年,傅江宁高考失利。从镇上网吧查完分数回来后,他望着自家的稻田,在树荫下的田垄上坐了许久。直至田间刮起晚风,夜色逆着稻浪掠过黄绿色的大地,身后缕缕炊烟送走了屋顶上最后的余晖。他终于站起身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在推开院门看见父母的那一刻,他才陷入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中,他说:“妈,我没考好。”

父母的反应与傅江宁心中预想的有些出入。他们静静地看着儿子欲哭无泪的模样,听他用几近崩溃的语气解释着语文作文如何偏题、数学做题的时间如何不够、英语听力环境如何嘈杂、理综题目又是如何超纲。他们什么也听不明白,只觉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晚,锅里的米饭快闷熟了,儿子在外面待了一天,该吃饭了。

趁着傅江宁喘息的间隙,母亲问他:“能上大学吗?”

他低头仔细捡着裤子上黏着的野草种子,说:“只能上三本。”

“那……”母亲看了看父亲。

“三本学费贵,一年就得几万,我不读。”

“先吃饭吧。”父亲转身往屋里走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傅江宁体会到了父母前所未有的开明。他们不仅没有责备和埋怨曾被寄予厚望的儿子,而且对他关怀备至,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渐渐地,家里的稻子熟了,傅江宁那股万念俱灰的憋屈劲儿也过去了,他心想,干脆等家里收完这季稻子,再跟父母商量商量,准备复读吧!

收获的那天,父亲请了几个亲戚朋友来帮忙。天蒙蒙亮,傅江宁就听见楼下客厅有人声,大家带着早起的好精神,边吃早饭,边大声谈论今年的天气和好收成。他侧过身子,耳朵紧贴床板,一一分辨着说话的众人,怕被问询高考成绩的焦虑瞬间涌上心头。母亲上来喊他起床吃饭,他才如梦初醒般翻身下床,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走下楼去。

大伯看见傅江宁,冲他打招呼:“江宁在家呢。”

“嗯,大伯。”接着他和在场的每个长辈都问好。

“高考成绩出来了吧。”大伯问道,“考得怎么样?”

交谈声戛然而止,大家纷纷看向傅江宁,眼神漠然,仿佛只想听他说完,然后继续彼此间未聊完的话题。傅江宁自嘲道:“嘿,不怎么样,只考了个三本。”

“那也是大学生了嘛!”

“我准备复读,至少读个二本。”他趁机把考虑许久的事说了出来。

大家开始往院子里走去,没有人听到傅江宁说了什么。母亲端了早饭给他,自己则拿起镰刀跟上人群,准备带大家先去地里。父亲走在最后头,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回头左顾右盼了一番,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最后看了看傅江宁,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在院子里喊道:“江宁,快点吃,我们先走了啊。”

傅江宁轻声回应着,以为父亲大概是有什么心事。


【二】

太阳还未升起,早起的不适让傅江宁觉得有些窒息。他从未亲眼见过海,但此刻的暮光仿佛淡蓝色的海水,温热、潮湿,随风荡漾。勤快的人们已经在稻田里收拾出数条长短不一的脉络,傅江宁挑了一垄稻子,弯腰加入他们。

朝阳转瞬即为烈日,晒得傅江宁的颈背火辣辣的疼,他直起腰,拍拍脖子,发现父亲已经割完两垄稻子,从后面赶了上来。

拢稻,下镰刀,发力,再将割好的稻子摆在一旁——父亲的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没几步就快走到傅江宁前头去了。“加把劲!”他对儿子说道。他收到父亲的激励,低头弯腰,猛地往前赶了一阵,顺势对父亲说道:“爸,我想好了,去复读一年。”

“复读啊……”父亲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出口。他脑海里浮现出镇上各处张贴着的高复学校的广告,而在他看来,它们与电线杆上密密麻麻的“祖传秘方”无异。但既然儿子已是第二次张口提复读的事,他也不得不考虑广告上所说“如考不上大学,学费全额退款”的真实性。“你有把握吗?”他反问儿子道。

短短一句话,才五个字,傅江宁却要反复比较每个字上的轻重音,去揣摩其中的意思。而他好不容易重拾的自信,仿佛一只胀大的气球,终于被这句带着质问语气的话,戳破了。

父亲没有看他一眼,继续埋头割稻,他却停下手中的活,望着佝偻的背影,沉默了许久。田野间的蝉鸣变得愈发嘈杂聒噪。耳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大家都循声望去,原来是隔壁那几亩早稻的主人,开来了两台割稻机。

母亲招呼傅江宁先去打稻子,母子两往脚踩打谷机里一把接着一把地塞稻子。傅江宁总是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割稻机,和它对比着自家水稻的收割进度。只见那无情的铁兽吞进大把的稻子,吐出来的已是打好的稻谷 ,看得他羡慕不已。

“妈,咱们家也买个机器嘛。你看人家那多快,又省事。”傅江宁说道。

“这你就不懂咯,机器终究是机器,它始终比不了人工。你看它走过的地方,总是有稻子剩下的,它根本收不干净呀,到时候还不是得找人去再收一遍。”

“我看也没剩多少呀。”

“你这么远看着当然看不出来,你要是不信你走近点儿看看去,那车子后面准掉了不少稻谷稻穗。”

“但是它快呀,又省力气。”

“这孩子,我们这些大人都不怕出力,不怕累,你倒先喊上了。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呀,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天天在地里干农活哩。你有这闲工夫聊天,还不如多干点活呢!”

傅江宁不再说话,拿起镰刀,扭头又去割稻子了。他认真干活时的那股专注和轴劲和父亲颇为相似,他们仿佛两头害怕鞭笞的老耕牛,在犁完一片地前,不敢有片刻喘息。唯一不同的是,抽在父亲身上的是生存的重担,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抽在傅江宁身上的,仅仅是少不经事的孤傲和对未来的迷茫。而在那一阵阵畅快的收割声、粗重的喘息声中和脚踩稻穗的咯吱声中,他们机械般重复着数个动作,任由皮肤被炙烤,任由汗水淋漓,肌肉酸胀,内心深处却暂时忘记了身上的鞭痕,快乐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傅江宁已经掌握了割稻子的技巧,几乎赶上了一些人的进度。隔壁的割稻机恰巧在这时候突突了几声,停在原地不动了。

“看吧,这机器就是不如人来得灵巧!”不知哪位婶子站起身来喊了句,虽然并不好笑,但大家都纷纷笑了起来。机器的主人好像听到了众人的嘲笑,下车踹了它几脚,掏出工具,围着它鼓捣起来。众人趁机赶紧俯下身去,猛地割了几茬稻子,把刚才休息的时间给补了回来。

不一会儿,机器就修好了。


【三】

忙活了一天,傅家的早稻大丰收。晚上,父亲请大家去镇上的小酒楼吃饭。夫妻二人骑着电瓶车先去了镇上点菜,傅江宁和剩下的七八个人,挤在姑父家的面包车里。车上没有空调,弥漫着一股子汗臭味。

酒桌上,大家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快吃完时,父亲拿出一叠红包来发给亲朋好友们,算是给他们的报酬。发到最后还剩一个,他把它递给了自己的儿子。傅江宁多少有些意外,不知如何是好。

大伯拍手叫好,说:“傻孩子,你爸给的红包都不敢收嘛,快收下呀!”说着,他从自己弟弟手里接过红包,塞给了傅江宁,又冲傅江宁竖起大拇指:“江宁今天可出了不少力呢。白天我就在说,我弟弟有这么个儿真是是他的福气,以后两父子一起出力挣钱,家里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其他亲戚开始说道起来,所说的净是些夸傅江宁“有力气”、“懂事”和“能干”的话。说着说着,就有人半开玩笑似的要给傅江宁说媒,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倒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荒唐,而是看见少年腼腆慌乱的样子,着实憨厚可爱。

后来,姑父借着酒劲发表了“读书无用”,“大学生给小学生打工”的言论。大家也跟着附和,举出几个远近闻名的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的“成功人士”来。傅江宁默默听着,脸上陪着笑,努力去迎合大家这份朴素的安慰。父亲举杯站起身子,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他说道:“读书,肯定是有用的,但不读书,也还是有很多出路的嘛。来,我们干一杯!”

“干杯!”

大家站起来,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晚餐也就结束了。

村庄离镇子不远,父亲让母亲独自骑电瓶车,自己则和儿子一同走路回去。

一路上,父亲说了很多话,傅江宁都只是简单应和着。他厌倦了一次又一次自作聪明的试探,厌倦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语重心长,厌倦了不容反驳的说教,最后也厌倦了和父亲相处。从今晚起,一道任谁都无法逾越或掩埋的鸿沟,赫然横在了这个农民父亲和他高考落榜的儿子之间。

眼看着就要到家了,傅江宁抬头望了望,驻足道:“今天的星星倒挺多的。”

“这才哪跟哪呀。”父亲也停下来,抬头看着天空。“以前我们小时候,能直接看到银河。”

“银河?”傅江宁以为这两个字离父亲很遥远。

“对啊,银河嘛。”父亲笑了笑。“怎么,我一个种地的还不能知道‘银河’啦?”

“哪里,哪里。”

“嘿,过几天七夕节,我还能给你指出牛郎织女在哪呢。”

父亲突然来了兴致,趁着醉意,指着茫茫星空,开始向傅江宁显摆不知从哪学来的天文知识,俨然一副诗人的样子。在余生漫长的岁月里,傅江宁屡次想要复制当晚的情形,可父子俩终究没能再遇上可以在酒足饭饱后,在此情此景下漫步的机会。于是,就算记忆给夜空画上了浩浩荡荡的银河,给田间送去温柔的晚风,傅江宁也无法想起父亲当时那令人动容的模样。

不过在此时此刻,他在父亲身上看到的却是得意忘形。至于父亲为什么而得意,傅江宁得等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在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后,才会恍然大悟般以为,那是胜利后的得意——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成功的让自己高考落榜的儿子打消了继续读书的念头!

有了如此结论,父母在过去一个月里任何有意无意的话语和行为,都成了傅江宁偏执的矛头所指。他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气愤,最终翻身下床,收拾起行李来。

时至今日,傅江宁依旧佩服十八岁时的勇气和热血。

这一晚,母亲载他到镇里,送他坐上最早的那班去县城的公交车。临别时,她往儿子怀里塞了把钱,说了句:路上小心,到地方了给家里来个电话。傅江宁看着窗外,催促母亲赶紧下车,生怕自己临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回头再让父亲笑话。

母亲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种真诚又矛盾的情感,她只当是儿子不懂事,独自伤心着,默默退出了车厢。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回家的路,母亲骑的很慢很慢,细细琢磨着这独一无二的离别之情。从傅江宁出生那一刻起,她便无数次想到过母子分别的情形,可当这一天如此突兀又荒唐的来临之时,她却发现自己远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雾气越来越浓重,濡湿了母亲的头发和眼角。

父亲一直在门槛上坐着,直到看见母亲回来,他还带着天真的侥幸问道:“江宁呢,没跟着回来?”

“上车走了呀。”母亲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告诉他了吧,让他到地方打个电话回来。”

“说了,说了。”

“他钱够用吗?”

母亲没有接茬,他便自言自语道:“钱不够了就该自己跑回家来了。哼哼,小兔崽子。”

等两口子吃过早饭,傅江宁已经坐上南下的火车了。


【四】

城市街头人潮汹涌,每一张木讷的,焦急的,茫然的,或是自信的,兴奋的,不可一世的脸庞,都可能来自另一位“傅江宁”身上。他们说着不同腔调的普通话,带着不同的遗憾,怀揣各自的发财梦,远离家乡,一头扎进这生机勃勃的城市森林里。又或者,他们本就是这勃勃生机的一部分。

短短半年时间,傅江宁送过快递,做过保安,也干过流水线。微薄的薪资减去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本就没剩多少,而老板们又喜欢找各种理由克扣工资,结果一算下来,他还亏了些钱。最后,在农历十一月末,他在建筑工地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工作。

他在泥工班组做小工,一百二十块钱一天。包工头叫唐明浩,是个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唐明浩见傅江宁年轻力壮,脑袋又好使,有意让他跟着经验老道的泥工师傅,好培养他以后做个能干技术活的大工。大工工资一天至少两百二,傅江宁对多出的一百块钱多少有些盼头。

在工地踏踏实实地干了一个月,第一笔工资终于到手了。三千六百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装在棕色的信封里,散着油墨的清香。傅江宁从父亲半年前给自己的红包里摸出四百块钱来,添进信封里,再把信封藏进秋衣胸前那后缝的,带纽扣的口袋上。红包里剩下的一百块钱,他准备在回家的路上用。

傅江宁头一次遇上春运,没做好准备,只抢到了回家的站票。从进火车站开始,他就被推挤着前进,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全是人。有那霸道的家伙,拖着又重又硬的行李箱,埋着脑袋,不由分说地往前硬挤,所到之处,引来阵阵骂娘声。而这人仿佛无事发生,嘴上不住地喊着“麻烦让一让”,任由那些被甩在身后,被轮子压了脚,被箱子磕疼了膝盖的人问候自己,就像一辆在路上疾驰,不遇红灯不屑减速的泥头车。傅江宁就跟在这样的人后头,顺利地挤到了靠近闸门的位置。闸门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站台。

上车后,傅江宁倚靠在车厢连接处的角落里,硬生生地熬了数个小时。后来实在遭不住,就索性席地而坐,头靠着墙,呆呆地望着对面的车窗外漆黑的世界,困得要死,却无法合眼。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还有几个和傅江宁差不多大的年轻小伙子,刚开始倔强地站着,这会儿也纷纷坐下了,只不过他们屁股下面多少垫了点东西,要么是杂志,要么是课本。他们也犯困,却因为身边都是陌生人而不敢轻易睡去。

他们开始尝试交流,好排遣这个冗长的夜晚。他们以“同学”称呼彼此,问对方来自哪里,从哪上的车,又在哪里读书,读的什么专业。等每个人都把这些问题回答了个遍,他们就又无话可说了。

“学长,你是哪个学校的?”突然有人问到了傅江宁。

“啊?我啊,我已经毕业在实习了。”

“噢,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呀?”

“搞、搞工程的,呵呵。”

“土木工程?”

“对对对。”

“土木工程好啊,这些年都是热门专业。”

“就那样吧,呵呵。”

说罢,傅江宁伸了伸懒腰,努力打出个哈欠,把头埋在膝盖上,假装睡了过去。那些学生们又简单聊了几句,多是“自己第一次买到站票”、“飞机票被抢光了”、“软卧一张也没得补”之类的话。

等列车驶入省内的时候,车上已经下了很多人,傅江宁终于找到个空位坐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五】

傅江宁在县城下火车,转大巴到公交站,再坐公交车回到镇上。父亲骑着电瓶车来接他,脸上藏着水稻丰收时的那种喜悦。傅江宁喊了声“爸”,搭着他厚实的肩膀,快活地跨上了后座。父子俩骑车,横穿过整个镇子。

一年接着一年,小镇总在变化着,但无论如何变化,它终究还是那个小镇。无非是这新开了几家商店,那又关了几个铺子;这拆了几栋房子,那又盖起了小楼。街上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有的人在逐渐老去,有的又仿佛从未年轻,而那些消失了的面孔,就不大会让人在意了。多年后的某一天,傅江宁开车缓缓穿过镇子,突然觉得它仿佛一个卧病的老人,因为身上连接各种新进的科学仪器而得以苟延残喘。

出了镇子后不久,父亲带着傅江宁绕到一条田间小路上,他拿手指了指路两旁的几亩稻田,说:“你看,这都是我们家的地!”

“我们家啥时候有这么多地了?”傅江宁又惊又喜。

“下半年我新承包的呀。你看,都已经收过一次稻子了,收成比上半年还好。”

“那挺好的。”

“看吧,如果明年天气好,我还准备多承包几亩。现在啊,人人都想着进城打工,都不愿意种粮食了。村里的地闲着也是闲着,发包价报的很低,国家还有补贴,我正好抓牢了这个机会!”

“那今年这几亩地净赚了多少钱啊?”

父亲拿手比了个“八”。

“八万!?”

“八万,你抢银行去吧,八千!”

傅江宁心想,那也没多少呀。

“要我说啊,江宁。”父亲继续说道,“如果你觉得在那边干的不舒服,明年就在家待着吧,我们一家三口把这几亩地弄好,不比出去打工强吗?再一个,在家吃的不比外面好,住的不比外面舒服吗?还不用你自己花钱。”

傅江宁没有直接回绝父亲,只是说:“好啊,那明年看情况吧。”

当傅江宁推开院门,看见院子里赫然停着两台半新的机器时,犹如晴天霹雳般,愣在了原地,看见迎出来的母亲也来不及叫喊一声。

“这是什么呀?”他诧异道。

“一台是cha秧机,一台割稻机。这孩子,半年没见了,不先叫妈,先问起机器来。”

“妈,你不是说机器没用吗!”

“哎哟,我们家当时不是没有嘛。快进屋吃饭吧。”

“这得花多少钱呀。”

“有补贴的,有补贴的。”

关于家里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发生的变化,傅江宁不敢去细想,只能让自己先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之中。他在外劳累半年,也该好好歇息几天了。

十年后,一家三口人已经搬进了城里的新房,年近花甲的母亲在收拾屋子时不小心说漏了嘴:“从你上小学开始,你爸就开始单独攒一笔钱,为你读大学做准备了。我们夫妻两说好了,不到最困难的时候,不动这笔钱。直到你上高三,已经攒了快五万了,我们自己合计了一下,这笔钱正好可以供你读完四年大学。没想到你个不争气的只考了个三本......让你去上大学嘛,钱又不够;让你去复读,又怕白白浪费一年时间。不让你去读嘛,又怕你恨我们夫妻两……”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

傅江宁却替她解围道:“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真拿那笔钱让我去复读,或者去读个三本,而不是拿去买地,买机器。咱们可能还在乡下住着呢。”母子两相视一笑,从此再也不提这事。

但此时,这个春节,年轻的傅江宁怎么也无法原谅自私、短见、又狡猾的父母。他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怒火,在除夕夜喧闹的鞭炮声中,把自己高考失利的怨气,全部撒在了父亲面前。父子俩大吵一架。

年初一上坟扫墓。年初二,傅江宁背起行李,再次坐上南下的火车。去拜年、或者有人来家里拜年的时候,大家总会问起江宁怎么不在,父母只是笑着说:“他工地开工早,催着他回去干活。”

“江宁真是又懂事又能干。”大家总是这样夸道。


【六】

工地上的人总说“打灰”,其实就是浇筑混凝土,傅江宁一开始就是跟着老师傅打灰的。因为混凝土的特殊性,打灰往往要连续进行,有时候通宵加班更是家常便饭,这时候,就需要安排工人们两班倒。傅江宁喜欢晚上干活,每次都让工长安排自己上夜班。

混凝土会发热发烫,有腐蚀性,这些都是傅江宁曾经了然于胸的高中化学知识。他总是在打灰的间歇,饶有兴致地和工友们解释它为什么发热,为什么有腐蚀性,告诉他们什么是碱,什么是酸,有时甚至还会捡起个钉子,在地上写出个水化反应的化学公式来。工友们只是笑笑,并不觉得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穿着雨鞋,戴着手套,还从未听说过被混凝土烫伤的打灰工人。

像唐明浩这样的分包小老板,在建筑施工行业里必然有一些人脉。这天晚上,有人就从他这里借了几个工人去,到另一个工地去通宵打灰,傅江宁也在其中。

这边的泥工带班是个年轻人,比傅江宁年长个三四岁,叫贺振兴。在城市永不暗淡的夜色下,在数台混凝土泵送机的轰鸣声中,在一群邋遢又木讷的工人之间,两位青年颇有一见如故的意思。他们站在脚手架上,俯视着热闹的夜景,聊起天来。

傅江宁问贺振兴:“你知道混凝土为什么发热吗?”

“嘿,我一技校毕业的,你问我啊?”

傅江宁正要解释,贺振兴递过一根烟去,他摆摆手,推开了。

“喝酒吗?”

“不喝。”

“du博呢?”

“更不会了。”

“可以啊小伙子,不抽烟也不喝酒也不du博。”贺振兴拍拍他的肩膀。“那肯定会嫖啦!‘喝嫖赌抽’,总得沾一样吧,不然你怎么干工地。哎哟,脸红了,被我说中了吧。”

“这个真没有。”傅江宁使劲摇了摇头。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平时下了班都干嘛,出去上网打游戏?”

“手机上看看小说,就睡觉了啊。”

“可以啊,好同志一个,希望你能坚持住。”贺振兴给自己点了个烟,吞吐一番。“别像我,工地干了几年,钱嘛没赚多少,抽烟、喝酒、du博,倒是样样精通了。”

“这不还少了一样嘛。”

“你说嫖啊,人家有女朋友的好吧!”说着,贺振兴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给傅江宁看了张女孩的照片。“怎么样,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傅江宁转眼就忘了女孩的模样。

贺振兴收起手机,又拍了拍傅江宁的肩膀,指着不远处一条霓虹闪亮的街说:“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明路。你看见那条街没?你上那儿,随便找个店子进去,告诉里面的服务员自己是第一次来,想体验体验莞.式服务。从此以后,你就会打开新的人生篇章了。当然我自己没去过啊,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告诉我的。”

傅江宁笑了笑,没当回事。

突然,身后有工人大喊大叫起来,贺振兴跑过去一问,原来是有个工人摔下楼去了。他赶忙掏出手机放在耳边,冲人们喊道:“大家都别慌,都待着别动,我已经叫救护车来了!我现在下去看看,你们都别动啊,别再出什么事了!——喂,120吗?我们这里出事了……”说着话,他就往楼下跑去。傅江宁带着莫名的兴奋劲,也跟着往楼下跑去。十七层高的楼,两人一口气就跑下来了。

工人摔下的地方已经围了几个开泥罐车的司机,傅江宁不敢过去看,在不远处站着。很快,有几个黑影从工地大门跑了进来,傅江宁认出其中一个是今天开车带他来这儿的司机,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就是贺振兴口中那个“老板的儿子”。

四个人将坠楼者徒手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大门口跑去,还有一个人拿着个大口袋,一边小跑着,一边把袋子系到那工人的脖子上,接着他口鼻中不断流淌着的鲜血。直到凌晨下班,傅江宁也没有见救护车来。

天亮以后,这件事仿佛春天的一个闷雷,没人在乎,也没人听见。直到三四个月后,工友们开始传谁谁谁的媳妇得到了一百多万的抚恤金,经历过此事的人们才又想起当晚那声沉闷的坠地声。至于死者的名字,已经被“某个泥工”给代替了。更有甚者,居然羡慕起他媳妇来。


【七】

2011年夏天,工地上打灰的活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傅江宁又跟着老师傅学砌砖。他学得快,手脚也利索,每天干的活几乎能顶上一个大工了。唐明浩也不吝啬,给他加了五十块钱工资。

临近夏收,父亲在某天夜里打电话给傅江宁,问他能不能回家帮几天忙。他回绝了,父子俩在电话里恶语相向,最后不欢而散。同宿舍有个年长的工友听得懂他的家乡话,好心劝说道:“小傅啊,夏收也就那么几天,你跟老唐请个假,回去帮几天忙,不碍事的。每年夏收和秋收的时候,工地上都有很多人跑回家帮忙收庄稼的,这个很正常嘛。农民工,农民工,农民还排在前面呢。”

“师傅,你听懂我们说的话啦?”傅江宁不好意思道。

“噫!那哪能听不懂,我九几年的时候跟着老乡去你们那干活,一干就干是八年。你们那的话我虽然不会说,但基本上能听明白个大概。”

“原来是这样。”

老师傅盘腿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抓着脚丫子,一副想要唠嗑的模样。他问道:“跟自己亲爹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这么着急上火的?”

“也没什么事。”傅江宁不愿意和任何人聊自己的家事,他扯了扯衣领,转移话题道:“今天这天气可热啊,你看我又出了身汗。”

“是啊,你没听我收音机里说吗,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

“原来如此,我还好好好躺着吧,心静自然凉。”说罢,他脱掉衣服,赤膊躺下了。

宿舍里住了八个大男人,没有空调,只有八架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湿热的风。傅江宁刚和父亲吵完架,心里本就窝火,加上这煎熬的天气,浑身燥热难耐,实在是无法入眠。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席子都快湿透了。他翻身下床,准备再去洗个澡。

端着脸盆来到男浴室门口,发现门被锁上了,里面的灯却亮着,还有水声传来。他拍拍门,里面竟传来女人的声音:“等一下,有人!”

“这是男浴室啊。”

“我知道,女浴室的水龙头坏了。门口没人站着吗?”

话音刚落,从一旁的男厕所里冒出个精瘦黝黑的男人出来,他不由分说地推了傅江宁一把,问道:“你干嘛?”

“我洗澡啊,我能干嘛!”

“你敲门干嘛?我老婆还在里面呢!”

“这是男浴室啊,我不敲门我能知道里面会有个女的!?”傅江宁气不打一处来,想动手,却又料想自己打不过这个结实的男人。只是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往外退去。

“大半夜的人家都在睡觉,你怎么来洗澡?我们故意挑这个时间来洗,没想到还能碰到你这种人!”男人不依不饶地嚷嚷着,好像傅江宁确实做了什么侵犯他妻子的事似的。

浴室里的女人开始用方言冲她丈夫喊话,大概意思是让他不要惹是生非。傅江宁趁机多骂几嘴,快步离开了。

闹了这么一出,傅江宁心里越想越气,睡意全无。他换好衣裤鞋子,心说:大不了明天不上班了,我出去走走吧!

至于要走去哪里,他心里早有了目标。

贺振兴几个月前指给傅江宁看的那条街在火车站旁的城中村里,夜已过半,它却依旧灯火通明。傅江宁在街上徘徊了很久,最终钻进一家不起眼的足浴店里去。

进门后,有个女人带他上了二楼,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拐进了一个带浴室和小床的幽暗隔间里。女人让他先躺会儿,傅江宁照做了,身子忍不住打起寒颤来。不一会儿,女人回来了,递给他一张项目表。他假装看了看,脱口说道:“给我做个莞式。”


【八】

从出生以来,就被质朴的价值观束缚着的傅江宁,在走出足浴店之后,内心受到了无比的煎熬与折磨。他感觉灵魂被自己给玷污,而上面的污痕永远也洗刷不去了。他逃似的走出这条街道,一口气穿过了两三个十字路口,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见一丁点暧昧的红色。可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刚从泥潭里爬出来,身后满是肮脏的脚印。

他站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望着明亮又空荡的街道,开始情不自禁地反思,开始对任何自己曾用言语或行为伤害过的人感到抱歉,开始把高考的失利归咎于自己的不用功和懒惰……这一刻,他成了全世界最虔诚的忏悔者。

可这场波澜壮阔的内心戏,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看得到,听得见呢?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依旧会在良心矫揉造作的谴责下回到那条街上,挑选一扇堕落之门,然后进去。最终,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对这条街流连忘返,并坦然接受这样的自己。直到几年后,这整座城市的涉黄产业都被连根拔起!而这段沾染风尘的岁月,只会被他带进坟墓里,无人知晓。

或许那晚恰好有路过的神明听到了傅江宁的忏悔,于是便给了他自我救赎的机会。

傅江宁的身后是个公园,他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求救,浑身一激灵,侧耳听着后续的动静。大约过了半分钟,他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猫起身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公园里植被茂盛,几盏昏黄的灯在里面如同虚设。傅江宁借着夜色的掩护摸到了公园深处,看见一男一女站在五米开外的草坪上。那男的左手拿着手机照光,右手拿着匕首,女人则半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把包里的东西往地上倒。包里掉出个新款的苹果手机来,男人弯腰就去捡。傅江宁趁机冲了过去,嘴里大喊着“快报警”,照着男人的屁股就是一脚,将他踹到在地。男人还未回过神来,傅江宁已经夺过他手中的匕首,死死地压在他身上,一手压着他的脖子,一手握起拳头,狠狠地砸他的肋骨和腰。没过一会儿,男人就觉得浑身无力,快疼晕过去。

傅江宁这一顿好打,把今天受的气全撒了出去。

等三人到了警察局里,被抢的女生的父母也到场了,傅江宁才发现,自己今晚救的竟是包工头的女儿。老唐在感谢傅江宁之余,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出现。这个问题他早就回答过警察了,他说:“我爸今晚让我回家帮忙夏收,我一开始不愿意回去,还跟他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后来宿舍的老师傅劝了我几句,我自己躺在床上又琢磨了半天,心想还是回去一趟,毕竟爸妈年纪也大了。于是就连夜跑出来买火车票,没想到票没买成,竟遇上了这事。对了唐老板,我现在就顺便向你请几天假吧。”

第二天,记者去工地采访见义勇为者,傅江宁却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九】

这年秋收前,唐明浩新接到个工地,他分身乏术,就挑了个较简单的项目让傅江宁去管理,也算是报答傅江宁救她女儿之恩。也就是从这时起,傅江宁开始一步步,从小做大,成了如今这个包工头。

秋收的时候,傅江宁也回家帮忙了,顺便把见义勇为的奖状和奖励他的一万元现金带了回去。父母知道后高兴的合不拢嘴,逢人就提儿子的英雄事迹。

当然,其实给傅江宁的奖金有两万,但他在那条灯光璀璨的街上,报复似的花去了一万。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47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5 9:37:25)

勘舆(写手:[季]杨焕绯,真身:风从我)


 

 

要被晒死。

 

太久没有户外作业,今天陈玉洲只是在国旗杆底座下面绕了一圈,就发觉七月的太阳真毒得可以要人命。由于他是对方开车接来的,所以归程没车开回去。偏公交车好像和他作对似的,一个小时了,只从对面的站台驰过。远处空气已经开始扭曲了,明明这个城市还算干净,可在太阳的曝晒下,已经显得有些干裂贫瘠 

 

陈玉洲长长伸个懒腰,从包里掏出一根华子来,正要点着,突然一辆迈腾停到了他面前,车窗摇下来,一个声音轻快“师傅!”

果不其然,是李渠风这小子。

李渠风的父亲是包工头,穷苦人家出身,年轻时候实在没出路了找到陈玉洲。因为步行了一百里,一双旧布鞋破损严重,露出血淋淋的一根大脚趾。全身上下没一件完整的布料,只有一对眸子闪烁如星。当时陈玉洲给他介绍了一个包工头老板,偏偏这小哥们属实生猛,几年时间,用双手硬是血拼出一条路,再后来长年在外承包工程,在城里买了小独栋,也算风光了。

李渠风一家三代单传,这小子刚出生的时候腿先出来,据说当时他母亲和他父亲都吓得差点丢了一条命。

李渠风看着陈玉洲要被太阳晒红的样子,怪叫道:“师傅,快上车。”

 

上车以后,发现车上还有两个年轻人,前排副座上坐着一个学生装扮的小美女,后座一个小年轻,都和李渠风差不多大的样子。

李渠风大嘴巴喊:“唉哟喂!忘记介绍了,师傅,这两个是同学, 我身边这个美女是陈玉洲们学校的校花,叫王瑜薰。谁见了不说一句飒!您身边的,是我哥们,章小非。

李渠风说:“王子,小非,这就是陈玉洲,我平时常说的师傅就是他的人生灯塔!快喊人!

王瑜薰转过头,一双眼睛很漂亮,显得饶有兴趣的样子说:“哈哈,经常听李子提起您,没想到看上去这么年轻。陈师傅好。”

后排的章小非就腼腆一些,说:“陈师傅好。”

累半天了,实在不想多言,陈玉洲朝两人点头微笑问好,算是招呼过了。 车上三个年轻人三张嘴,一路上叽叽喳喳,倒也热闹。

“师傅,您是为什么到平江路的呢?”假寐时,听到李渠风问。陈玉洲一激灵醒了过来,这件事,这几个小孩应该知道了。

“没什么,顺路看个亲戚。”陈玉洲说。

“师傅,可能您不知道,平江路的电子厂,旗杆倒了,砸死一个人。”

 

陈玉洲回到家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刚进门,就听到厨房传来一阵熟悉的饭香,桌子上,饭菜都已经盛好了。

李玉娥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年过四十的她除了岁月留下的淡淡皱纹,容貌保养是极好的,婚后多了些宜室宜家的温婉,此刻她一边招呼陈玉洲上桌,一边看着陈玉洲的表情,似乎终于捕捉到一个话题:“玉洲,旗杆的事情,有伤到人吗?”

陈玉洲闻言,放下了碗筷,有些木木地说:“人已经没了。”

李玉娥一听:“那他家人要受苦了,一家老小的,顶梁柱走了。会有赔偿的吧?虽然不属于工伤范畴。”

陈玉洲还是木木地说:“张宇浩不打算出抚恤金,我劝了很久,都没有用。”

李玉娥说:”第一次看到不听你劝的老总,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在没有抚恤金的情况下,咱们想再多,也没办法替那一家人过日子。“

陈玉洲心说,本来看电子厂可以改一下败落的格局,现在看,没必要了。但他还是郁卒在胸,烟瘾突然就上来,对李玉娥说:”孩子睡了吗?我去阳台抽根烟。“

 

今晚的月亮份外沉默。

陈玉洲看着头顶的星空,感觉自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月揽星,只是无力感一下袭来。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张宇浩这样的人,但对这种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阳台没清静上一会,就被蚊子叮得满身是疱,不一会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哈哈,玉洲,是我,刘安。手机那边爽朗的声音好像要把一通的好心情传递给陈玉洲。我有孙子啦。

刘安是陈玉洲的发小,两人在还是小娃娃时候就有过命的交情。陈玉洲斯文,刘安则是从小就身材魁梧的大个子,当年彼此帮助过对方不少,虽然两人很久不联系,但一通电话就轻易地拉近彼此的距离。

陈玉洲说:啊,这是大喜事。是让我给孩子看看吗?好啊!

刘安的语音里带了东北大汉的独有腔调,他说:哈哈是啊。

陈玉洲说:我只能在孩子三岁以后告诉你结果,名字明天可以给你。

刘安挂掉电话以后许久,陈玉洲看着新生儿的八字陷入沉默,成功克制了自己让刘安再生一个的冲动,他想起刘安的善良和爽朗,喃喃道:“天道无情。”

 

 

李玉娥早早起来,把饭做好,招呼老公儿子上桌。

早餐有肉包,胡辣汤,煮玉米,还有儿子的牛奶和老公的豆浆。她喜欢这一切,也喜欢做这一切。家里从纤尘不染,到儿子回家以后的满屋子的乱,都可以让她高兴很久。

李玉娥不等陈玉洲吃完饭,说:我要去大学城看看。

陈玉洲说:你想去就去,现在三伏天,太热,你自己考虑。开车的时候注意一点,你的水平还不如没驾照的儿子。实在不行,叫个代驾。

李玉娥看着老公拉长的脸就笑了,说:看你这样子就是舍不得我,没了我你说你怎么办?

陈玉洲没理她,今天会有车来接他,去看某位大佬的家宅。

 

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偏远的祖宅,在乡下很远的地方。陈玉洲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大河山川,甚至有浮空的桥凌驾于两峰之间,称之为天桥亦不为过。如此凌冽的景观让陈玉洲不太敢放任自己的欢喜情怀,生怕精气神被夺。

所有美丽的东西都是天然毒药,如果放任喜爱欣赏,人类自己的底魄就会被伤到。故而陈玉洲赏花赏景都有神秀内敛的自觉,这样近观窗外的景色无疑让他仿佛到了天外有天的美妙境界,所谓天人合一,一直是他努力追求的极致。

载着陈玉洲的车像少年飞驰在乡间的路上,持续了两小时。

 

 

 

祖宅迎接他的是徐广华本人。

徐广华,曲江市有名的企业家,徐氏集团本代的撑舵人。徐氏集团是曲江市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在徐广华的父辈们就已经成立,在曲江市影响极大。

徐广华远远看到陈玉洲就笑起来,说:哈哈,远远就看到陈老弟的车了。

陈玉洲与徐广华乃是旧识,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对于他这样的一番做作,只是一笑,说:好像在说我看不见你似的,走吧。

两人客套一番,徐广华自去,留陈玉洲 一人在此地品鉴。徐氏祖宅在半山腰处,依山傍水而建。侧门处有一天然泉眼。园内风格参照苏州园林,可以说是无一处不入画,无一处不风流。陈玉洲一时间大为惊奇,细细观摹起来。愈看愈心惊,陈玉洲突然意识到,这套宅子的风水勘舆和构建风格均是化镜。以他的眼光和修行一时之间也无法改进,甚至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他甚至有那么一丝见猎心喜的兴奋,如果他可以在这里研究一段时间……

那么徐广华找他来,真的是看阳宅么?

看来徐氏集团由于数年的扩张 ,单单曲江市 ,已经无法满足它的欲望了。

使徐氏更上一层楼的方法,他不是没有。

陈玉洲细细沉思起来。

 

李玉娥喜欢大学城,她哼哼唧唧取出车钥匙,打算自驾去。 车辆的起步,拐弯,倒车都很顺利。没想到这些事情像做饭一样让她感到了一丝吸引力。

火热的夏日,傍晚天气非常晴朗。不细端详,还会发现四周都没有什么人,李玉娥开着她的小车行驶在一个有些昏暗的叉路口上,当她发现前方有人经过的时候,及时踩住了刹车。但是,在她停下的一瞬,发现拐角处有辆小车疾驰着朝着她的车撞了上来,瞬间挡风玻璃稀碎……

 

陈玉洲在客厅与徐广华推杯换盏。

徐广华酒过三巡,爽朗大笑,说:”不知道玉洲看我家这宅院如何?“

陈玉洲笑,说:登峰造极,非常棒。

徐广华看着满目的金丝楠木家俱,说:连着这些,送给你如何?

陈玉洲瞳孔开始微缩,但在一瞬间恢复,说:我不要。他甚至没有感谢徐广华的慷慨,这对于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但说完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久违的舒畅。他感到血脉的奔涌,和夏天温煦的风。

徐广华说:玉洲,你知道我的,徐氏家大业大,但是如果只能蜷缩于一地一市,不是我想要的。

酒后的徐广华眼神明亮,说:“你可有什么要教我的?”

 

此时陈玉洲的手机响起,他按下接听键,说:“你好。”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熟悉的号码里传来:

“您好先生,请问您是李玉娥的家属吗?她在半小时以前在大学城缤纷路遭遇车祸当场死亡,请您来认领尸体遗物。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48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5 9:37:25)

梦蝶(写手:[季]江栀,真身:伏天小雪糕)

梦蝶



一、


贺振新拿着鲜花追了吕笑笑三条街,嘴里不停地呼唤,不停地道歉,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不管他怎么呼唤,吕笑笑都没回一下头,走得义无反顾。


贺振新和吕笑笑是在网吧认识的,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就是性格有点别扭,眼神忧郁,似乎总是不高兴。两人相处以来,闹过无数次矛盾,多数时候他都不知道原因,本来说好了今天一起看电影,他买好了票,买了玫瑰花和零食,见面时还好好的,可在电影院里坐了没多久,她就非要回家,他劝了几句,吕笑笑就干脆起身自己走了。


追过三条街,贺振新感觉挺没意思,就停下了脚步,但他不知道,吕笑笑也后悔,不该乱发脾气,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也无法解释。她在电影院里看见了奇怪的事物,朦朦胧胧,好像一个宫装女子,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也不说话,默默看着她。


她不敢看那个女人,也不敢声张,起身想走,贺振新拦着她,她没法说清楚理由,只好闹脾气离开。离开了电影院,她本可以等一等贺振新,但等到了又说什么呢?贺振新一定会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她不喜欢说谎,又无法坦诚相待,心里委屈难过,干脆就直接跑回家了。


吕笑笑从小就能看见一些古怪的东西,当她指给别人看,其他人却看不到,她感到恐惧担忧,害怕得晚上睡不着觉,告诉父母,父母却以为她在淘气撒娇,并不相信她。后来闹得厉害了,父母带她看过医生,有的医生认为她没病,只是缺少关心和陪伴,有的医生认为她这是癔症,开了一些药。可她吃了药,症状也没减轻,她依旧会看见各种怪异事物。


周围没有人相信她,还取笑她,说她是戏精。父母也渐渐厌烦了,觉得她爱撒谎,无缘无故哭闹,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索性随她去,对她的态度也越发敷衍。后来,她在学校里出了事,用美工刀刺伤了同学,对方家长不依不饶,为了给人家一个交代,也为了保护她,父母带她去开了精神病证明,对一个精神病人,别人也无法苛责,最终赔钱了事。


从此,她转学,就医,折腾了好几年,学业都耽搁了,大学也没考上,勉强拿到了高中文凭,进了一家工厂做工。她有了工资,便从家里搬出来了,父母也没拦着她,咬牙坚持了这些年,双方都累了。


回到出租房时,刚过晚上九点,洗漱了一番,睡觉又嫌早,就在床上看了会儿书。最近在啃的《概率论》看累了,随手拿起一本小说。那是她在旧货摊上淘的,一个手抄本,作者名谢云,薄薄的,发黄的册子,写了一个通俗的,古典的爱情故事。


书里,美丽多情的花妖仙子,爱上了品行高洁,勤奋向上的穷书生,悄悄照顾着书生,赠送他饮食,衣裳,无微不至。起初,书生以为是朋友关照,欣然接受,过后向朋友致谢,才明白闹了误会,此后,对于来历不明的好处,自然不会再碰。


花妖仙子伤心难过,忍不住现身告白,谎称是邻家女子,见书生才貌出众,勤俭刻苦,心生爱慕,想为他做一点事,并无所求,希望书生接受她的好意。书生却说男女授受不亲,无缘无故,不能接受她的好意,拒绝了她。


小说故事俗套,文笔却很优美,手写的字迹也俊秀飘逸,她不自觉就一页一页看了下去。看到后面,却发现有几页染了污渍,斑斑点点,像是陈旧干涸的血迹。她举起册子,想仔细分辨,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随后,脑海里涌入了不属于她的无数片段和记忆。


她丢了册子,捂着头惨叫一声,随即晕了过去。



二、


整洁雅致,古色古香的院子里,谢云跪在青石板上,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木板,木板上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周围是一群情绪激昂的学生,青涩的面孔扭曲狰狞。


他们辱骂他,殴打他,历数他的罪名,仿佛他犯下了滔天大罪,家里的东西都砸烂了,他的书也烧掉了。他忍住心里的悲痛,默默忍耐,等待这一切过去。


他跪了太久,膝盖钻心地疼,悬着木板的铁丝勒进了肉里,鲜血一滴滴洒落青石板上。不知过了多久,斗争终于结束,学生们也散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摘掉了木板,费尽力气挪进了屋里,刚躺到床上就昏了过去。


谢云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在学校常受老师表扬,各种奖状拿了一堆,父母也以他为傲。后来,顺顺利利考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当了一名老师。他没有特殊嗜好,只喜欢写点东西,初中起,他写的文章就在报纸上发表,是当地有名的才子。


他和妻子是自由恋爱,妻子是纺织厂女工,出身农村,识字不多,父母因此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认为两人并不般配,他不顾老人的反对,执意娶了她,因为他喜欢!从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喜欢上了。


姑娘有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灵动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虽然文化不高,但有股拼劲儿,做什么事都不服输,敢想敢干,敢爱敢恨。她性子火辣,没人能欺负她,却对他温柔体贴,满心崇拜,因为他有文化,会写书。两人相处时,说不尽的甜蜜快乐。


婚后不久,妻子就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他高兴坏了,抱去给爷爷奶奶看,老人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再计较,接受了这个儿媳妇,关系逐渐缓和。


那时候,他心里眼里,都是那个肉乎乎的小家伙,妻子工作忙,他就承担起了照顾孩子的责任,洗衣喂饭,把屎把尿,他什么都会做,还做得很开心。他扶着小家伙学走路,带他玩耍,教他读书认字,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日子过得平淡幸福。


谢云本以为他这一辈子就这样了,爱妻子,疼儿子,孝顺父母,努力工作,有空时写写文章,生活平凡普通,但他心满意足。穷尽他的想象他也预料不到,自己会经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运动初期,父母就被打成了反动典型,开大会批斗,游街,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两位老人受不了折腾,相继去世,临终也没能见亲人一面。他自己也未能幸免,从前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都被挑出来仔细审查,找出了一桩桩一件件,无数的罪过。


老人留给他的房子,砸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的藏书都成了毒草,而他不光看毒草,自己还写,更是罪上加罪,不可饶恕。


尤其让他心痛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他的,竟是他的孩子。那天,他跪在雨里,听着儿子对他的控诉,只觉心都碎了。


随后,妻子提出了离婚,跟他划清界限,他同意了,没有挽留。孩子也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什么都没说,默默接受了。他们还要进步,他只会拖他们的后腿,他明白。


日子一天一天熬着,每天进行高强度的劳动,做得不好会被监工的学生鞭打,时不常还被拉出去批斗。伤痛,疲劳,饥饿,摧折了谢云的自尊和骄傲,他的腰背弯了,神情麻木,还不到四十岁就老态尽现,仓惶可怜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那些艰难的日子,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写书。他没有纸,没有笔,就在独处时,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行字,写完了又擦掉,生怕被人发现他还在写东西,那会要了他的命,会让他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尽管恐惧,他却没有停止创作,若不做点儿什么,这样的日子会把他逼疯。他就像饮鸩止渴,明知有风险,依旧舍不得放弃,每天不断地写,写……


那个时候,他的想象力奔放恣意,情感也溢满了心田,一个个丰满的人物,一句句动情的话语,一段段曲折离奇,真挚感人的故事,从他笔下流淌出来,写下来又擦去。他顾不得惋惜,也来不及推敲,又继续写下一段情节。


整整十年,他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本书,写秃了多少个树枝,只有手指上的老茧记录着他曾做过的事。那些小说一本也没能留下,没人看过,也无人知晓。


当浩劫过去,世界恢复了平静,他从供销社里买到了纸和笔,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手指颤抖地拿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许久,他双手捂住了脸孔,痛哭失声。



三、


书生是到颍州求学的,但囊中羞涩住不起旅店,只好寄宿于郊外一幢荒僻的老宅。每日往返走几十里山路,进城听名师授课,总是天不亮就得起床,回到住处时夜幕已降临,十分辛苦。但为了不辜负亲人的期望,也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书生无怨无悔,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某天夜里,书生路遇强盗,被刺伤了。他本以为难逃一死,却不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美貌佳丽的怀中。那个曾向他示好,他认为轻浮的,来历不明的女子,正望着他的伤势泪水涟涟,为他遭受的痛苦伤心不已。


女子割破了手腕,流出的却非鲜血,而是一滴滴香气清幽的液体,落在他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上,伤口竟然奇异地愈合了。之后,女子以她纤弱的肩膀,背起了书生,走过漫长的山路,将他送回了老宅。


在女子精心的照料下,书生很快恢复了健康,他问恩人,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回答,我小名笑笑,本是山中花精,倾慕公子的才貌品格,见公子生活清苦,只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助公子渡过难关,并无所求。


书生听完,心中感动,说,姑娘的好意,我受之有愧,无以为报。若姑娘愿意,我愿与姑娘结为连理,一生守护姑娘平安无忧。


笑笑闻言,十分诧异,问,我可是花精,人yao殊途,公子不介意吗?


书生笑道,万物有灵,花与我,也并无不同。稍后想了想,又道,花还比我好看些。


笑笑大喜,无限欢喜地投入了书生的怀抱。


两人遂结为夫妇,柔情蜜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之后书生要赴京赶考,笑笑无法离开故土,两人只好洒泪作别,约定来日相聚。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思绪,谢云停下笔,站起来喝了口水,缓了好一会儿,胸口烦闷的感觉才好了些。


曾经遭受的苦难,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病痛,随着年纪渐长,情况也越发的坏了。近来还常常咳嗽,有时痰中带着血丝,但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尽力忍耐。等到气息平复,谢云重新坐回桌前,想继续写后面的剧情,但提起了笔,却一时没了想法,不免感到苦闷。


毕竟老了,没有年轻时那般文思泉涌,谢云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苦思冥想起来。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叹,问道,“何必这样执着,你不累吗?”


谢云循声望去,发现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姑娘,看起来二十来岁,服饰打扮却有些奇特。谢云疑惑地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


对方回答,“我迷路了,看到院门开着,走进来歇歇脚。”


谢云闻言,邀请对方进屋坐下,又给她倒了一碗水,之后询问,“敢问姑娘名讳,为何会深夜赶路?”


对方说,“我叫吕笑笑。”后面的问题却略过了,没有回答。


或许对方有难言之隐,谢云也没追问,但听到她的名字,却感到意外,便开了个玩笑,说,“你和我书中的花妖仙子同名。”


姑娘撇撇嘴,“我又不是妖怪。”


谢云忙道歉,“失礼,失礼!”


看着面前两鬓斑白,斯文和善的老人,吕笑笑心中五味杂陈,重又问道,“您身体似乎不太好,为什么一定要写书。”


谢云说,“不写书,我又做什么呢?人活着,总得做点儿什么吧?否则也太无趣了。”


她问,“即便没什么好处?”


谢云笑而不答,又似乎回答了。片刻,谢云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问她,“你想看看我写的书吗?”


她点头,“好。”


谢云开心地去把书稿拿来,交给吕笑笑。吕笑笑就在烛光下,认真地,一页一页读着,良久,看到了断章处,问道,“后来呢?他们重逢了吗,还是劳燕分飞了?”


谢云说,“一时文思枯竭,不知该如何继续。”又问笑笑,“你觉得故事该如何发展?”


她歪着头用心思考,随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谢云认真听取,也谈了他对故事的构想,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探讨起了剧情。


书生赶考归来,妻子却不见了踪影,他找遍了所有地方,心慌意乱之下,甚至跑去询问附近的村民,然而毫无线索。书生失魂落魄,一时焦急竟病倒了。书生孤身流落在外,生病也无人照顾,病情遂日渐加重,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一日,有个陌生女子前来探望,自称是笑笑的姐妹,原本不想理会书生,只是见他如此痴情,不忍看他客死他乡,特来告知笑笑的消息,也好使他断了念想,各奔前程。


笑笑本是一枝珍奇牡丹,京里的贵人喜欢名贵花种,便有人四处打探寻找。有人在山中发现了笑笑的花株,企图挖走卖钱,却不小心刨断了根系。女子说,笑笑已死,劝书生不必再挂念。


书生闻言,伤心落泪,自责不已。他答应过笑笑,要守护她平安无忧,谁想竟是这样的结果。只怪自己当初,不该重名利,轻别离,如今悔之晚矣。


女子见书生哭得凄然,是真心爱着笑笑,长长叹息,道,也许我这样做是错的,也许会害了你们两人,但或许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言讫,取出了一段花枝道,在笑笑的花株将死之际,她及时赶到,折下了一段花枝,一直用法力维护着,如果书生能栽活花枝,或许有一天,能再见到笑笑。


书生欣喜万分,千恩万谢,小心翼翼捧过了花枝。


此后,书生辞去了官职,就在山上搭了座茅屋,安心住下来,日日精心侍弄那株牡丹。在他的细心照料下,花枝生根,存活,过了两年,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但笑笑却没有归来。草木成精何其难得,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


书生没有灰心,耐心地等待,守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他做了教书先生,教山下村民的孩子读书,所收的束脩不过瓜果蔬菜,村民都很尊敬这位脾气古怪,学识渊博的先生。


书生在山上守护了那株牡丹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实现了他当初的承诺,也度过了他孤独,清苦,平凡,却也不算虚度的一生。他的学生之中,有人做了官,有人参军入伍,保家卫国,也有人经商发财,衣锦还乡。


等他到了耄耋之年,行将就木,有一天,院子里出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书生双目早已昏花,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的妻子,他等了几十年,思念了几十年的笑笑。


笑笑依然妍丽,一如当初,他们初见时的模样,而他已垂垂老矣。


书生笑得释然,笑笑却看着爱慕的郎君,哭成了泪人。责备他,你怎么这样傻……一语未终,心痛到说不下去。


书生只是笑着,说,回来就好。


没多久,书生病重,药石无效,笑笑想舍弃自己的修为救他,他却拒绝了。劝笑笑说,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拥有过和笑笑的一段奇缘,他已知足,此生无憾。最后在笑笑的怀中安然长逝。


书写到这里,已接近尾声,吕笑笑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谢云解释说,悲剧更有感染力,更加刻骨铭心。


吕笑笑说,确实,悲剧更动人心弦,但团圆美满的结局,却能给人希望和温暖,让人有勇气在寒冷黑暗中砥砺前行。


谢云默然片刻,认同了她的想法,修改了结尾,改成了俗气圆满的结局。


书生死后,笑笑向花神乞求,拯救书生的性命。花神被两人的爱情感动,将书生的魂魄附到了一棵柳树上,书生死而复生,重现当年的风华。


笑笑和书生结成神仙眷侣,归隐山林。


故事终于写完了,谢云很开心,但熬了一夜,也有些疲倦了。这时,有人敲响了院门,谢云笑着起身说,邻居可怜他孤苦,时常送一些蔬菜,她陪他写了一夜的书,实在辛苦了,等他做了早饭,吃过了再走吧。


他走出去,要给邻居开门,却忽然想起,院门既然关着,吕笑笑是怎么进来的?他惊讶地转身,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四、


吕笑笑是被敲门声吵醒的,醒来后有几秒钟发怔,原来是做梦吗?


等她起来,去给贺振新开了门,贺振新有些不满地抱怨,“打电话关机,敲门又不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说着,手里拎着东西进了门,“我买了早餐。”


贺振新没提昨晚的事,吕笑笑也挺不好意思的,便顺着台阶下了。两人一块吃了早餐,约好周末出去玩,然后各自上班去了。


电子厂的工作单调,枯燥,吕笑笑情况特殊,也没有朋友,一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很累。但稍有闲暇,她心里就想起昨晚的梦。那个梦太真实了。她看见了谢云的整个人生,苦辣酸甜,说不尽的沧桑,现在回想,胸口还会酸胀苦涩,感到难过。


周末和贺振新出去,心里还是想着谢云的事,横竖放不下,吕笑笑就悄悄开始了调查,她也很想知道,那单纯是一个梦,还是真有其事。她利用空闲时间,跑遍了图书馆,也去过派处所,查了很多资料,问了很多人,然而,毫无结果。


谢云这个人,仿佛不存在,哪儿都找不到他曾生活过的痕迹。这让她越发不安,到底是原本就没有谢云这个人,还是他被历史的大潮淹没了?如果那个梦是虚假的,手抄本却切实存在,就躺在她家床头柜上。


折腾了小半年,她也灰心了,放弃了继续寻找,只是有时感觉空落落的,会想起那晚,她和谢云一起创作小说,谢云脸上开心,兴奋的笑容。


有一天,她在贺振新的手机上翻看照片时,忽然发现了一幢老宅的照片,正是她梦里看见过的那幢。她惊得险些跳起来,赶忙抓住贺振新询问,那张照片从哪儿来的?


贺振新挠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是一幢要拆迁的老宅,他觉得周围风景好看,随手拍了一张照片。


她激动地拉着贺振新,让他带自己过去,找那个老宅。


就是那个宅子!谢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生活,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被学生们批斗。那天晚上,她和谢云也在那个宅子里,对着烛光,聊了一夜的小说。


等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已经面目全非,一幢幢高楼平地拔起,工地上热火朝天,不久这里将建成豪华小区。


贺振新讷讷地说,早都拆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不明白吕笑笑为什么那么紧张,那么激动,但他看得出来,她很在意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吕笑笑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无法解释。该怎么说?她梦里见过那幢老宅,认识宅子的主人,还一起聊过天?


贺振新看出她心情不好,也什么都没问,只是比平时更温柔体贴。回到家,两人一起吃过饭,聊了会儿天,贺振新叮嘱她早点休息,然后离开了。


等到屋子里剩她一个人,她发了会儿呆,就去拿起了那本书,坐到了窗前,开始翻看。薄薄的册子,她已看过了无数遍,故事情节都能倒背如流。那天晚上,她没有看完小说就晕过去了,后面的情节却和她梦里看到的一样。这也是她坚持想寻找谢云的原因。


只是,似乎真的找不到了。


当她翻到染了血迹的那一页,手指忽然顿住。血迹消失了,页面干干净净,仿佛那片污迹也从未存在过……


她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久久不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任夜风轻轻翻弄发黄的书页。



完。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49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5 9:37:25)

.两只蝴蝶(写手:[季]谢子恒,真身:萌新)

两只蝴蝶

 

啊呜,男人呻吟伸展着身体,困难的坐起,靠在床头打着哈欠,黑眼圈代表着昨晚并没有睡好。男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居然还没到闹钟的时间,拉开窗帘外面依旧是城市的光污染下的夜空。

 

旋即起身,打开灯光,走进卫生间,抬头和自己对视,硬朗又不失去的脸庞,心里很是知足和满意,就是盯着一对黑眼圈有点抑郁感的病态美,但他并不满意。因为此刻的他就像是喝过了浓咖啡,特别精神,却睡不着。

 

他拿起电动牙刷,挤上晶莹散发薄荷清凉的牙膏,对着镜子,刷够5分钟。安静的卫生间里除了电动马达的嗡嗡声音就只有男人胸脯起伏的声音,他脑海回忆着晚上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有两只蝴蝶一直在飞来飞去,他被迫看着它们飞,一只白色的,一只粉色的。就这样一直到他醒来,都是如此。

 

他不信鬼神,所以这些对他心里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不信鬼神,倒不是他受过了高等教育,而是他觉得鬼神那一套简直是太虚伪了,不然怎么好人不长命,坏人安享晚年,痴心人总被辜负。可谓:天地不仁,是万物为刍狗。

 

噗,一口把浊水吐出来,把牙具收拾好,搁在洗漱台上。记得昨天他下班走出公司的办公大楼,没行出几步,看到眼前有这样一副景象,一只被压在路上死蝴蝶,另一只蝴蝶在其旁边飞来飞去的,他看着心烦,一脚踩下去,想要成全它们“比翼双飞”,那沉重的一脚并没有成功,只是地上那只死蝶被踩的稀烂,其中一部分还在黏在他的鞋底上,他又试了几次还是没有成功,而那只蝴蝶遇到危险之后,终于飞走了,消失在男人怎么都够不到的高空去了。

这样的结果,让男人推掉了晚上的约会,骂骂咧咧的开车回去了,让被莫名其妙没约到的女人心里揣揣不安。当然,这些,他并不知道,也无须知道,因为对方是有求于他的。

 

他看了墙上的钟表,时间才过了半小时,呼唤了AI音箱放歌,自己倒了茶叶煮茶,大数据计算下AI音箱都放了他喜欢的歌曲,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古风音乐。

 

半个小时,他闭目听着音乐养足精神,提着公文包就准备走出门,突然音乐冒出【梁祝】的小提琴协奏曲来,悠扬的音乐叫住他的脚步。他猛然回首道:“音乐关闭!”这才扭动门把手走出公寓来。

 

“山高水清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这个老爷子今天出摊挺早,带着老旧的草帽,怀里抱着不知名的乐器,粗糙的手指上下拨动着。

 

男子只觉得睡眠不足头痛不已,直接走了过去。往常他都是往老爷子的破盆子里扔进几枚硬币,一年都是如此。许久不见动静,老头抬首以往,男人已经走远,竟然往男人那个方法啐了一口吐沫。

 

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晴朗又不燥热,迎面扑来还有丝丝空气的清甜钻入鼻子里,男人深深呼气,这才招手 要来一辆出租车。上了车,直接对司机说了地方后,倒在后座位上呼呼睡起来了。

 

男人虽然也在这个城市奋斗了不少年数了已经,依旧在这个他上大学的城市还是买不了一套的房子。通勤还是要半小时左右,没车没房租公寓住。银行卡上的钱倒是有能力让他买,但都把钱存起来给远在农村的父母养老用,当然,他的老家也绝不是这个城市,也不是省份。这些年过去了,他也依旧对这个城市没有归属感。

 

司机不多会儿已经听到后面鼾声传来,司机也是摇摇头,这样的拿命换钱的打工仔。谁不是为了这碎银几两,不知觉的司机师傅心里已经给后座男人打了高分,是以后面的路程他开的很平稳。

 

“小兄弟到地方了”司机眼看到了地方才忍心把男人叫醒。

 

男人接过司机递过来的二维码扫了付了钱。临时,司机师傅提醒了一句,小伙子不要光顾着挣钱,要注意身体哦。男人会心一笑,心底一暖转身朝着司机师傅摆了摆手,这才朝着公司的东大门走去。这样的疲劳程度对于男人来说不值一提。记得他专职码字作写手的时候都是熬夜,熬到凌晨1点多,甚至通宵。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胸口,还好当时没有猝死。同一时期的好多同行朋友不少死于熬夜猝死呢。

 

年轻气盛谁不想出人头地啊,谁不想争一口气,他那个时候也是,往事不要再提,好好享受现在吧。

 

想到这里,他拾阶而上,简单收拾一下心情,换了副面孔,远远保安的队长就给他热情打招呼,很假但很认真,很努力。谁让他是这家出版公司的三大主编之一。阿谀奉承,各取所需。

男人抬手看下腕表,时间不早不晚,差不多人已经来差不多了。唔,今天还有晨会,加紧脚步,简单的和保安队长微笑示意,就匆匆离去。

 

望着这个长相帅气有点青涩的男人,一个新来的小保安不由得向自己的队长打听起来,他20岁出头,大学刚毕业就当保安,很不甘心。求职心切的他对社会很是悲观,甚至 仇富。

队长敲了敲这小刺头讲起来他知道的故事版本,总体听起来很是励志,一个草根的逆袭。

听完之后,小保安默默心底狠狠道,我也辞职,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之下……..

 

走到公司里面,熟识的喊他老徐,其他人大多尊敬道一声徐老师或徐哥,徐师兄,很快他走到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男人托了托眼镜,习惯性的抄起桌子上的文件坐在沙发看,茶几上助理已经把早点和绿茶泡好了。他不喜欢咖啡的苦涩,他更喜欢茶的清香。

 

等他看完文件和吃完早点,员工们的会议也已经开完了。助理简单的把会议的内容说了下,然后把今天当中的几件要先处理的事先汇报了下,总体中就是一部名叫《冰雪之恋》的网恋小说最近在网上很火爆,作者更是讲明会和他们公司旗下的平台合作,现在相关的资料寄过来了。另外就是今年又招聘了几个大学生,都是985211,他们这边要不要去物色一下。

男人听后沉吟半刻道,就让助理去把他这边的条件摆出来,直接略过人事部门去找应聘人员谈。

 

女助理扭了腰肢兴冲冲的昂首出去了,她所在编辑部目前实力是最强的那个,加上每天都有帅气的主编相处想到这里,她的脚步更加轻快了。

 

女助理在男人的眼中并不是多差,相反身材高挑,一头亚麻色短发显得精明能干,可是遵守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他也没下手,久而久之也就那样了,审美疲劳,这是男人的通病。

外面来应聘的大学生听了女助理说的男人的条件之后一个个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下跳棋!和女助理下跳棋,只要十分钟取胜,就能应聘成功,简直儿戏,不少人都迟疑站在原地不动,倒是有几个女大学生打开手机开始搜索跳棋的规则。

 

女助理捂嘴偷笑,他们的主编就是喜欢摆这个道道,不按照常理出牌,曾经出过对联,下过一天的围棋,让那位应聘的大学生吓得满头大汗,因为整个办公楼最后只剩个他们几个人,还好最终录用了。自己一个人开开心心的盯着满天的星斗,打车回去的,没有坚持下去的,自然淘汰下去了。美名曰:考验耐心。

 

在这个期间,男人粗略的看完欧阳雪寄过来《冰雪之恋》的初稿和大纲,紧缩眉头,怎么如此幼稚的故事,都能火?狠狠甩在桌子上打回去,重新写。

 

啪,纸张散落一地,其中一张落在茶几上,上面赫然露出的内容引起了男人的兴趣,这是欧阳雪的联络方式,最常见的几种,也让他发现欧阳雪也不是作者的真实名字,而是笔名罢了。

差不多快到5点下班的时间最终还是入选两人,被助理带入男人的办公室里,男人抬头入目,竟是两个古色古香的小巧美人,正在紧张兮兮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眼睛看在地面,只敢拿余光去看。

 

由于在和欧阳雪沟通中不是那么的顺利,男人也没心思沾花惹草,朝着女助理点头致意,意思录用了。完了之后,两个初来乍到的新人离去方敢抬头说声,谢谢,徐主编。

 

嘟嘟嘟..消息提示音传来,男人查看手机晚上8点见,呵呵呵,到底谁约谁呢?欧阳雪。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已经差不多了,表针已经指向了6点了。伸个懒腰,今晚的约会很令人期待呢。

 

咖啡馆位置偏远繁华地带,让自带导航的女助理很是费劲才找到地方,到了之后差不多就是8点了呢。来不及招呼,男人自己跳下车了。

 

 

这时的手机恰好手机响起来了,他接到电话,来到地上,眼前的人是……怎么可能是呢?

 

这个女人的长相居然是和他初恋女友吴景聆,他差点喊出来,尽管女人身上多了些妩媚和韵味,少了当初的率直和书卷气。

 

你是欧阳雪,男人小心翼翼问道。

我是,你好,徐主编,女人落落大方,轻轻撩起发梢,你喝点什么呢

.我要一杯咖啡吧。男人下意识想要一杯绿茶的。临时还是改口了。

我还以为你是要一杯绿茶呢,那女人拿起勺轻轻搅动咖啡。

这一晚竟然发生了什么,徐烨在这个时候,已经失去所有的记忆似的。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一男一女死在一张干净的大床上,女人偎依在男人臂膀上,安静睡着了。据知情者透露,好像是殉情的两对年轻的情侣,屋里播放着梁祝《化蝶》。

一个年轻的网文作家一个是年轻有为的主编,被后人硬是狠狠臆想出一部爱情的故事来了。这是后话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徐主编死如此的蹊跷。



五月吧第 31 届群杀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7帖,此为第50帖)

(作者:白雷雷;提交人:白棍矛;提交时间:2022/9/15 9:37:25)

睡在上铺的兄弟(写手:[季]谭诗芸,真身:毛纺册子)

男生宿舍一楼走到最里边,隐约闻见一股特殊的气味——混合着淡淡氨味时,就看见了109寝室。走廊尽头的窗子不知被谁拉开,阳光斜斜地投在宿舍的门上,门外站着“瘦坨坨”谢子恒,他拎着刚领来的被子站在宿舍门口发愣,真特么晦气,分到挨着厕所的寝室。


可是还没过几个月,谢子恒就体会到住厕所旁边是多么的安逸,尤其是冬天起夜,冷风钻进秋衣耍流氓的时候,他忍不住一边哆嗦一边庆幸,幸好寝室离厕所只有一脚刹车的距离,否则撒泡尿的功夫就能从新鲜变成冰鲜再变成冷冻。时间是最好的检验师,它知道什么是适合的。谁敢信,这种醍醐灌顶的清醒认识来自于厕所日以继夜的感化。


 


窗前栀子花开的时候谢子恒变得有点飘。


这个飘,首先体现在头发上,他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把板寸头蓄长了些,他对如今飘逸的发型很满意,美中不足的就是中分的刘海像垂帘挡着视野,所以他会忽然来个“神龙摆头”让刘海随着摆动的幅度上去一丢丢。此时,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成片粉色的多肉盛开在额头,但没事,用飘柔就是这么自信。除了发型飘之外,谢子恒这个人也跟着开始飘了,飘忽不定的飘,早出晚归。


躺在床上看古龙的姜磊忽然一拍床沿:“这孙子不是搞对象了吧。”平地一声雷,室友炸成灰,109的几个小兄弟顿时都从床上坐起了身子。正往嘴巴里塞绿豆饼的“胖坨坨”李渠风大手一挥:“那不能够,他抠的连洗脚水都不舍得往外泼,哪个妹子这么想不开愿意跟他谈。”此话一出,大家深以为然,缓缓松了一口气,渐渐躺平保持平静。109作为有名的光棍寝室,第一个搞对象的人无疑是没有集体主义荣誉感的,是值得谴责和唾弃的,更是必须群起而攻之的。


 


赵伟平的小广播里老狼还在唱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门外走廊很默契地传来几句后面的歌词:“分给我烟抽的兄弟,分给我快乐的往昔……”音破了,割烂了听曲人的心,唱歌的是五音不全的谢子恒,看来他心情很棒。他来了,他来了,他提着馒头回来了。姜磊最为迫切,趿着拖鞋冲到门边,以手作刀封住谢子恒的咽喉:“快快招来,最近背着我们都去了哪些地方?”瘦长的谢子恒像烙饼一样被贴上了铁锅,不对,是铁门,只能垂下脑袋用幽怨地眼神示弱。


“你问他去了哪些地方干啥,得问他干了啥事?”“胖坨坨”李渠风吃完最后一块饼打了一个长嗝,心满意足。还没等谢子桓回答,那边的赵伟平已摘下耳机加入审讯大队:“子桓莫怕,虽然咱们说过誓死维护光棍寝室的称号,但你搞对象脱单也无妨,只不过我们是不是要发扬部分同志搞起来,然后带动其他同志一起搞起来的精神……”


“……”


最后的真相是谢子恒喜欢上外语系的一个妹子,目前处于远观、目光锁定状态。为了看这妹子一眼,他不惜放弃早上睡觉的美好时光去操场跑步,只为这妹子有晨跑的习惯,所以最近频频去图书馆摸鱼也有了合理解释。


单身狗变成单恋狗,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寝室氛围一下变得温情起来,无论是处于兄弟情还是处于同情大家开始给他出谋划策。


“你这样不行,得借机搭上话……”


“做人要直接,拦住她,表白……”


“子桓兄,你要摸底啊,这妹子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上几头牛咱可以不知道,但是妹子有没有男朋友你还是要了解的啊……”


 


谢子恒的进度要比大家想象的快一丢丢,起码两个星期之后就约上了妹子,说是可以一起吃个饭,地点在学校后门的小饭店,为了表示关心,109其余那三只也来了。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眼睛死死的盯着门,没一小会儿的功夫,白T配着浅蓝色牛仔裙的妹子就出现在他们眼前。眼熟、非常熟、胖坨坨一拍脑门,这不就是元旦联欢会上拉小提琴的妹子么?妹子叫夏菲。闲聊之中发现竟然和赵伟平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两老乡怀着对故土的深情开始了追思。从第三中学后面的鸭血粉丝聊到小时候路边的桂花甜水,从公园的灯展聊到家门口新开的超市。胖坨坨李渠风的最爱还是吃,锅包肉很酥脆,拍黄瓜很爽口,总而言之甩动腮帮子猛吃就对了,姜磊拍了拍cha不上话的谢子恒:“吃饭、吃饭……”一顿饭结束,夏菲和赵伟平互留了联系方式,顺便约定了放假时一起回家。自打这顿饭结束后,形迹诡异的人就变成了赵伟平,每天一大早,赵伟平换上运动服去操场,到了傍晚就夹着几本书去图书馆,和谢子恒不大一样的是他坐在夏菲的旁边,而当时的谢子恒离夏菲十万八千里,远观!


 


光棍寝室有人脱单了,但寝室氛围变得有些奇奇怪怪。胖坨坨给瘦坨坨递薯片,瘦坨坨不耐烦道:“嘴巴里全是泡,不要。”姜磊把古龙看了个精光,然后得出结论,古龙的爱情观是很现代的,只有不爱,没有不敢。谢子恒蹲坑的时候把这句话想了又想,还是没明白,没想明白又继续蹲了一会儿,等站起来时才发现两腿酸麻,只能瘸着腿回宿舍,刚到门边就被兴冲冲跑步回来的赵伟平撞飞,一屁股坐在地上。


“特么,眼瞎啊!”


赵伟平弯腰准备伸手拉一把的动作做到一半,停了下来,手定格在半空中。


“春风得意马蹄疾,没说春风得意狗蹄疾,妈的。”谢子恒愤愤起身。


“谢子恒,你什么意思?”赵伟平的脸色有点难看。


“骂他是狗都听不出来,这孙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谢子恒看着胖坨坨呵呵一笑,李渠风也不敢接话,只能继续嘎巴嘎巴低头吃着薯片。


开始是嘎巴嘎巴薯片被牙齿碾碎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霹雳哐当的扭打声,回过神的姜磊和李渠风连忙冲上去拉开已经鼻青脸肿的两人,姜磊拉走了赵伟平,一片狼藉的109寝室 zhongyang依偎着一胖一瘦两身影,麻杆一样瘦长的那个撩起刘海,吸溜了一下鼻血:“胖子,你说干啥事不得讲究个先来后到,赵伟平这孙子做事还有没有原则,何况兔子还不吃窝边草……”


瘦子越说越伤心:“我第一次在食堂打饭看见夏菲就怦然心动啊,哥们,你知道啥叫心动嘛?心要从这儿跳出来的那种。”瘦子戳着自己的心窝,“茫茫人海,喜欢上一个人容易吗?”


李渠风不大擅长安慰人,想了好半天才把语言组织好:“可人夏菲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再说缘分这事儿突如其来,赵伟平也就一凡夫俗子,不能逆天改运。”命运不能改,有些事还是能改的,比如打架事件后,赵伟平申请换一间宿舍,没多久他便抱着被子拖着箱子离开了109


109又成了光棍寝室,单身狗的天堂。


 


再后来,谢子恒常常对着上铺空空如也的木板发呆,脑子里循环那首《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记忆的往昔……兄弟个蛋蛋,见色忘义!谢子恒烦躁的翻了个身,上面的床板也跟着轻轻动了动。再想想,似乎自己也没做到兄弟如手足,妹子如衣裳。鲁迅先生说物以稀为贵,李渠风说,兄弟多的时候情义不值钱,妹子多的时候衣服不值钱。是这样吗?反正这两人在教室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即便偶尔赵伟平有意搭讪,谢子恒也是装作没事人一样从容走过。


有好几次,谢子恒在食堂看见赵伟平和夏菲面对面坐着吃饭,赵伟平将自己碗里的土豆夹给夏菲,夏菲弯着眉眼明媚的笑着,谢子恒居然在两人蜜里调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点儿夫妻相,两人都是浓眉大眼,嘴边都有一个小酒窝。李渠风端着餐盘朝顺着谢子恒的目光就看到了两人,继而发自内心的感慨:“郎才女貌啊!”经过食堂饭菜的浸润胖坨坨越发敦厚,他冲两人挥挥手,劝着旁边的谢子恒:“多大事都能在时间里翻篇。”姜磊也不住点头:“相逢一笑免恩仇。”


“笑个蛋蛋……”


“笑一下嘛,你笑起来真好看……”


“滚蛋!”


 


栀子花再开的时候,大家准备集体滚蛋了。班级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有对象的都带上了,但谢子恒并没有看到夏菲的身影,赵伟平一个人光脚站在海边,海浪有节奏得拍打着脚背。那天晚上,大家在小酒馆里喝了个稀巴烂,谢子恒拎着酒瓶晃晃悠悠走到赵伟平身边吼:“姓赵的,欠你的,我都还给你。”大家正在头晕耳热中,被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谁喝高了还不说点胡话呢。赵伟平借机搂过谢子恒,他可能是想说点什么,微微张开了嘴巴,却最终又抿紧了,只是拍了拍谢子恒的肩膀。


港剧里有句频繁出现的台词:有些话,你现在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这句话真是万分的贴切赵伟平,因为旅行结束后,他就在学校大门口遇上了车祸。一辆拉着家电的货车拐弯时撞上了路边的石墩,货车侧翻的过程中家电倒下砸到了赵伟平。救护车赶到后,现场一死一伤,伤的那个就是赵伟平。


李渠风拽着谢子桓赶到医院时,赵伟平正安静地睡在床上,身上cha了许多管子。夏菲脸色憔悴站在门边打电话借钱,电话那头传来好友的劝慰:“不要再管这些事了,他没有父母,肇事司机又死了,后面的治疗费用你没办法解决……”姜磊抹眼泪望着赵伟平:“兄弟,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找黑玉断续膏,天山雪莲花啊……”胖坨坨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摸向口袋,把兜掏了个底朝天,一拱是四十八块六毛钱,又转向谢子恒和姜磊,这仨全部家当在一起才一百多,胖子把钱塞到夏菲手中:“你先用着,我们再想办法……”那天下午109三光棍兜里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一口气走了十几公里的路才回到寝室。


    


晚上十点,宿管准时拉闸,寝室的灯灭了,月光自天际而来,映在109的玻璃窗上。这扇窗透进来的月亮,他也看不了几回,姜磊已经租好了房子,过几天便可搬离宿舍。谢子恒平躺在床上,空荡荡的上铺曾经无数次探下过一个脑袋:“子恒兄,明日一起打饭。”打饭时,赵伟平会迅速的让食堂阿姨用自己的卡一起刷了。那是上学的第一年,谢子恒最穷困窘迫的时候,学费还是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凑上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时候一个馒头早上吃一半中午吃另一半,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开口找那些亲戚借生活费了。赵伟平的生活费来源是自己的各种奖金、稿费。每当谢子恒想好一些表达感谢的话时,赵伟平总是摆摆手:“都是没妈的孩子,相互照应着吧,谁今日与我一锅吃饭,他就是我的兄弟。”兄弟嘛,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以后谢子恒又开始频繁的往医院跑,每次去都会给夏菲带上一些现金。姜磊看他来钱这么容易忍不住推着鼻梁上的眼镜无比严肃地问:“你不是干烧杀劫掠的勾当了吧……”


有那么一天,谢子恒去看赵伟平时,病房里一片寂静,夏菲不知去了哪儿。赵伟平一如既往安静躺着,谢子恒拖过小板凳坐了下来,用小CD机给赵伟平放着音乐,还是老狼的声音: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记忆的往昔……“如果你睡好了,就起来晃悠晃悠呗”谢子恒正说着,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李渠风打来的。李渠风在这期间回了趟老家,找到了他的包工头老爹,原本指望从家里套点钱来江湖救急,没想到却被扣留了下来。老头曰,最近建筑行业不景气,各项开支太大,为了节约成本,他得把自己当儿子用,把儿子当孙子用。反正也毕业了,哪儿上班都一样。老头子还说了,想拿钱就得签卖身契,这不,李渠风一咬牙就把自己给卖了。即便是李渠风卖了自己,对于天天躺在医院里的赵伟平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夏菲是下班之后赶过来的,原本就瘦小的脸蛋又小了一圈。“知道什么感觉最容易让人抑郁吗?”她沉默了一小会自己回答:“无能为力。”谢子恒怎么会不知道,当年他饿肚子的时候就体会到了无能为力,只不过那时候尚有赵伟平接济着他。正是因为这种接济让他内心总感觉到亏欠,以至于对赵伟平无法怨恨。时过境迁,徐伟平躺着、夏菲坐在他的身边,谢子恒终于忍不住问夏菲:“如果当年没有徐伟平,你会不会考虑我。”夏菲微微一笑:“不会。”她回答的那么坚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我当年之所以答应你去小饭馆吃饭,就是想在吃饭的时候说清楚,让你不要再做无用功。没想到,你却成了我过路的桥,你把赵伟平带来了。”


谢子恒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想到李渠风当初劝慰他的那句话,“缘分这种事,总是突如其来,赵伟平这种凡夫俗子怎么能抗拒命运。”现在他信了,原来真的有缘分这种事。夏菲听到这句话也笑了起来,嘴角边有一个小小的酒窝,赵伟平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也有一个酒窝,现在赵伟平躺在床上日渐消瘦,夏菲便也跟着清减,果然这就是夫妻相啊。


谢子恒瞒着夏菲通过网络贷款又拿了一些钱,夏菲望着谢子恒很郑重地说:“这不是一笔小的数目,如果赵伟平醒不过来,钱恐怕是还不上的。”


“就算我当年欠下的饭钱。”谢子恒想了想用同样郑重地语气说道:“你也要想清楚,如果赵伟平醒不过来,你能这样守着他一辈子?”


夏菲起身,用热毛巾给赵伟平擦了擦脸:“你们不是说天命不可逆,那我就听之任之喽,我只是担心费用的问题……”


“钱的事,你永远别担心。”谢子恒脱口而出。


“你这是找了份什么工作,能放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夏菲有些吃惊:“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这么高?”


“我呀,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打劫喽……”


 


2005年的毕业季,江大109寝室出了两条新闻,新闻一已取得保研资格的学生甲在校门口发生车祸陷入永久性昏迷;新闻二学生乙长期借网络贷款满足物质享受,最终沦为持刀打劫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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