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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16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蒹葭(写手:[变]仆固必力,真身:冰河)

蒹葭



一、


节度使府衙是沙州城最雄伟的建筑,占地极广。殿堂楼阁,亭台水榭,建造得富丽堂皇,气势不凡。数百年前,有一位世家出身的豪商,耗费巨资,劳神费力修建了许多年,本打算世代居住,但世事变迁,豪商及后人均已淹没历史长河之中,唯有这幢建筑始终屹立沙州城。

程子安的公廨位于府衙西侧,任职主簿,掌管文书及参与机要,自从赵梦鼎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便将一应事务交给他处理,官职虽小,却手握实权。

这天,程子安和平常一样,一早去了衙门,与同僚打过招呼,便坐到案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沙洲地方虽小,五脏俱全,屯田,商贸,钱粮,军械,各种事务纷繁复杂,千头万绪,好在他早已驾轻就熟,处置起来倒也飞快。不到半天堆积的文书就看完了,只剩最后几份,程子安却停了下来,看着其中一份长久思考,未作批示。

那是一份边镇守军将领,郭得胜呈送的公文,称赵无疾于边镇军中表现卓异,多次抗击侵犯袭扰的铁勒部游骑,立下功勋,特此为其请功。

赵无疾是赵梦鼎的独子,十二岁便离开父母,去了边镇军中历练。这是赵梦鼎的决定,程子安受命,亲自将少年送去了军营,为此北蛮公主对他心存怨恨。北蛮公主认为是他撺掇赵梦鼎,离间了父子关系。

但赵无疾表现很好,小小年纪被送去军营吃苦,却并未流露愤怒或伤心,而是耐心地适应了环境,和边军将领们拉近关系,学会了行军打仗的本领,变得越发成熟老练。

郭得胜是赵梦鼎的亲信将领,赵梦鼎委以重任,让他统领沙洲军守卫边境。郭得胜尽忠职守,向来唯赵梦鼎之命是从,这几年却逐渐倾向了赵无疾,频频流露对他的喜爱和保护。而以郭得胜的威信,他的态度也会影响沙洲军其他将领,赵梦鼎自然清楚,却并未表态。

赵无疾表现卓异本是好事,他也是赵梦鼎唯一的继承人,但赵梦鼎与北蛮公主不和,夫妻同床异梦。赵梦鼎的一双儿女,赵无疾,赵无忧,皆是北蛮公主所生。是以赵梦鼎对两个孩子向来冷淡,随着赵无疾成长,有了自己的主张和拥趸,更是隐约有了敌意,只是掩饰得很好,不为旁人所知。

这份呈文程子安无权处置,他想了想,便带上呈文,起身去了府衙后院。

走过九曲回廊,穿过一道道门洞,最后来到赵梦鼎养病的暖阁。仆人通报后,里面传出命令,让他稍等片刻,称白衣火神正在为节度使施法治疗,不可中断。

白衣火神,名巴赫拉姆,本是来自西域的白衣旅人,能于掌中变出火焰,并用火焰治疗疾病,因收费极少,深受穷苦百姓喜爱,称呼为白衣火神。但权贵和富商却对其嗤之以鼻,认为巴赫拉姆是装神弄鬼的骗子。

如今这个‘骗子’却登堂入室,得到了赵梦鼎的信任。为节度使治病,所得的赏赐则是旁人连想都不敢想的。程子安委婉地劝谏过,险些惹怒赵梦鼎,遂不再提及。此刻也静静地在外等候,并无一丝不耐。

等了很久,治疗终于结束,少刻,巴赫拉姆走了出来,其人金发碧眼,白衣如雪,风度翩翩,看到程子安,向他微笑致意。程子安礼貌地回应,而后两人擦肩而过,并未交谈。

又等了一会儿,赵梦鼎传唤程子安入内。

暖阁里装饰华丽,因重重帘幕阻隔,显得光线幽暗;雕工精美的莲花铜香炉里,飘出了缕缕轻烟,熏得室内暗香浮动;侍女侍立一旁一动不动,噤若寒蝉。几重帘幕后,赵梦鼎侧身靠在榻上假寐,听到程子安进来,半晌问了一句,“何事?”声音苍老疲倦。

程子安道,“有份呈文需请示大人,该如何处置?”

赵梦鼎道,“拿来我看。”

程子安将呈文交给了一旁的侍女,请侍女转呈赵梦鼎。

赵梦鼎挣扎起身,接过呈文看了一眼,随后陷入沉默,片刻道,“赏赐或晋升,你酌情处置即可。”

“是。”程子安领命。

赵梦鼎问,“近日外间可有什么响动?”

程子安道,“征收秋粮时,遇到了一些麻烦,百姓暴力抗税,属下查过,背后似有曹家煽动,问题已解决,闹事的人也抓了,但曹家那边,属下并未惊动。”

赵梦鼎应了一声,没说话。

程子安又道,“副尉沈诚回乡探亲,替少主带了封信给公主,公主看了信很高兴,留沈诚吃了饭,私下聊了许久,沈诚至晚方归。”

赵梦鼎还是没说话,似乎睡着了。程子安不敢轻慢,依旧恭谨地伫立,等待。

赵梦鼎今年六十五,不知是否操劳过度,这几年日渐衰老,百病缠身,已没有精力处理日常公务。请了许多郎中,吃过各种药剂,却收效甚微。也请过法师祛除邪祟,依旧无用。后来府中一个杂役,向赵梦鼎推荐了白衣火神,赵梦鼎病急乱投医,就派人将巴赫拉姆找来试一试。

巴赫拉姆要求的东西不多,准备齐全后便施法为赵梦鼎治疗,没想到,此番却起了一些作用。虽没能治病去根,但赵梦鼎感觉身体舒服了许多,自此十分信任白衣火神,赏赐了他许多财帛,并允许自由出入节度使府衙。

赵梦鼎年轻时,亦曾领兵打过仗,身经百战,在沙洲军中威信极高,也正是凭借这点,后来在沙洲军内部纷争时,稳住了阵脚,最后脱颖而出,接掌了节度使权柄。然而也因那场混乱,沙洲军消耗极大,能征善战的将领,死了七七八八。偏偏沙洲地处荒漠,孤悬于外,四面八方都有敌人。

赵梦鼎为了保全沙洲,争取让沙洲休养生息,恢复实力的时间,四处奔走,绞尽脑汁于各方势力间转圜,先后娶了铁勒部女子,北蛮公主,向铁勒部及北蛮俯首称臣,忍辱负重,寻求边境一时的平安。同时,在内部鼓励屯田,促进商贸,并加紧训练部队,在赵梦鼎不懈的努力下,沙洲维持了近三十年和平。

但赵梦鼎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迎娶铁勒部女子后,原配妻子曹氏及其所生子嗣,皆莫名死亡。曹家是世居沙洲的大族,世代与节度使家联姻,因曹氏之死,曹家与赵家结怨,时刻惦记复仇。而赵梦鼎娶回北蛮公主后,这一幕再度重演。

赵梦鼎对所有事都心知肚明,但有苦难言,只能忍耐。

北蛮公主是个个性强悍的女子,虽嫁给了汉人,婚后仍保持本民族习俗,穿北蛮服饰,用北蛮饮食,连居住的地方,也让人重新改造成了北蛮风格。面对丈夫的隐忍,亦没有感激之情,认为得到的一切,都是靠自身的能力,及背后支持她的北蛮强大之故。

有人因此鄙视赵梦鼎,认为他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更觉得赵梦鼎是无能之辈,靠着裙带关系,保住了手中的权力。

程子安辅佐赵梦鼎多年,却不这样认为。赵梦鼎心思深沉,隐忍坚毅,但需要行动时,也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绝非旁人误会的那样,是个软弱无能之辈。赵梦鼎为了实现目的,能够忍受屈辱,也能做出牺牲,哪怕牺牲的是手足至亲。

当年赵梦鼎的胞弟,在沙洲军中声望更高,实力更强,后来战死沙场,妻儿便由赵梦鼎赡养。曾有谣言,称赵梦鼎为了夺权,设计害死了胞弟。谣言被无声无息扑灭,程子安没有证据,但凭借对赵梦鼎的认识,觉得谣言可能属实。

这些年他辅佐赵梦鼎,一直尽心竭力,从不敢稍作懈怠。在他内心深处,一直恐惧自己的主人。在他眼里,赵梦鼎不管年富力强,还是垂垂老矣,始终是个隐藏獠牙,安静蛰伏的冷血怪兽。

只要时机到了,只要他想,随时会择人而噬。

等了许久,赵梦鼎似乎醒了,看了他一眼,挥挥手说,“你退下吧。”

程子安恭敬地告退。

到了外面,程子安忽然发现天气变冷了,凛冽寒风吹走了身上的热气,天空簌簌下起了雪花。他呼吸了一口初冬冰冷的空气,提了提神,旋即离开。



二、


那天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天空也飘着雪,程子安倒伏在路边,身上穿着单薄的布衣,病得奄奄待毙。路上行人匆忙赶路,就算看到他,多瞥一眼,也不会稍作停留,更不会援手相助。毕竟每年的冬天,都有穷人冻死在路边,早已司空见惯。

程子安来自秦川,父母务农为生,家里有几亩薄田,聊以糊口。但程子安的父母对儿子寄予厚望,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程子安寒窗苦读十年,本想有朝一日,考取功名,亦可光宗耀祖,回报双亲。但后来中原变乱,兵匪横行,程子安的亲人尽数被杀,只有他侥幸逃脱。

程子安流浪着,一路向西逃命,跋山涉水,一直逃到了凉州。

他在凉州待了一段时间,乞讨为生,朝不保夕。后来有支商队,见他识字便收留了他,让他做了一名杂役。商队准备了大批的茶叶,绸缎及瓷器等,要去西域诸国贩卖,谋求巨额财富。程子安便随商队出发了。

商队穿过戈壁荒漠,走过了武威,张掖,酒泉等郡。沿途经历了千难万险,遭遇过沙暴和强盗,死了一些人,也损失了部分货物,最后到达了河西走廊最西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敦煌古郡,沙州城。

商队在沙州城略作整顿,继续向西出发,程子安的旅程却到底为止了。或许之前遭受了太多痛苦和磨难,他生了很重的病,病得起不来床。商队无法带他上路,便给了他一些钱,将他独自留在了沙州城。

程子安病得昏沉,钱财遭人盗窃,客店无奈,只好将他赶出去。时值初冬,天气却十分寒冷,天上飘着雪花,地面也结了冰,身上的棉袍被乞丐扒走了,程子安心中清明,却无能为力,只能卷缩在路边,安静地等死。

就在那时,他遇到了赵梦柔。

那时候,她还是个青春少女,容貌宛如盛开的牡丹,眼睛里蕴着灿烂星辉,穿着华贵的狐裘锦衣,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只一笑,便能让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但第一次见面时,程子安并未看清她的容貌,他病得迷迷糊糊,只恍惚看到了一个明艳的少女,指挥仆人搬动他。少女救了他,将他带回府里,请了郎中给他看病,又命仆人细心照顾,程子安大难不死,没多久就恢复了健康。

他后来问过赵梦柔,为何要救他?

赵梦柔说,“见你长得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或许一时落难,又生了病,我不忍见死不救,就顺手帮了一把,无需记挂。”

程子安对赵梦柔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又无处可去,便请求留在府中,依旧做个仆役,侍奉恩人,聊以报德。

赵梦柔同意了。

自此,程子安便在府中住了下来,每日做完了管事分派的活计,便尽力搜罗些有趣的,好玩的物件,拿去送给赵梦柔,逗她开心。因为他发现,赵梦柔虽出身高贵,衣食无忧,却并不开心。面对旁人,她总是强颜欢笑,私底下却忧心忡忡,郁郁不乐。

程子安不知赵梦柔为何不快乐,也无权过问,但恩人不快乐,他心中便也不快乐,于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赵梦柔笑一笑。

一来二去,天长日久,程子安发现自己心中生出了微妙的情绪,异常关注赵梦柔的喜怒哀乐,她高兴程子安就高兴,她伤心程子安便也难过。当他察觉自己的心意时,十分惶恐,坐卧不宁。那时他已知道了赵梦柔的身份,乃是沙洲节度使,赵梦鼎的亲妹妹,绝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

他不敢让旁人发现心思,尽力隐藏情绪,渐渐也不大去见赵梦柔,送她礼物了。他费尽心思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也都存在柜子里,静静地落灰。

过了一段日子,或许赵梦柔也察觉异样,发现了程子安不对劲,便命他陪同出游,一起去了城外鸣沙山,月牙泉边。

等到了目的地,赵梦柔遣走了仆人,只留下程子安,似乎有话对他说,但终究没有说。四周黄沙漫漫,无边无际,一汪碧绿泉水静谧地守护一片小小的绿洲,仿佛亘古不变。少女伫立泉边,衣衫华丽,却背影萧瑟。

程子安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可有心事?为何总是郁郁不乐?”

赵梦柔忽然生起气来,道,“我快乐不快乐,与你何干?要你多管闲事。”

程子安慌了,紧张得说不出话,我我了半天,到底说不出真心话,羞愧地低下了头。

赵梦柔见他那副样子,又忽然笑起来,骂道,“废物!”

程子安被她的笑容迷住,也傻笑起来,喃喃道,“学生是废物,小姐说得对。”

这时,赵梦柔却盯住他的脸,表情认真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对方如此坦白,倒令程子安手足无措,想坦率承认,心中又不敢,自觉配不上赵梦柔,便只是想想,亦觉亵渎。

赵梦柔嗤笑道,“你连承认喜欢我都做不到,却要关心我是否快乐,有什么心事,如此作为,除了令我徒增烦恼,有何益处?既然如此,你也不必留在府中,走吧,免得将来惹出什么事端,却要怪我害了你。”

赵梦柔一番话刺痛了程子安,程子安恼羞成怒道,“学生岂敢如此!在学生心中,小姐便如天上的明月,举世无双的珍宝,纵然我满心倾慕,又岂敢痴心妄想?学生惟愿小姐此生平安快乐,别无所求。为此,就算抛却性命,学生也毫不顾惜,愿小姐明鉴。”

赵梦柔道,“你当真愿意为我而死?”

“愿意。”程子安斩钉截铁地道,“我这条命便是小姐救的,还给小姐也是理所应当,有何不可?”

赵梦柔闻言开心地道,“既如此,你带我远走高飞吧?你不是来自中原吗,我们一起回中原,去你的家乡。我有些私房钱,我们不会过苦日子。你既心慕于我,我也,我也很喜欢你,我们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可好?”

听了赵梦柔的话,程子安的一腔热血,却渐渐冷了下来,为难地道,“我们……回不去中原,中原战乱,我的家乡早已被战火毁了。除了小姐这里,我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赵梦柔不甘心道,“那就去别处。只要咱俩同心协力,在哪儿都能落叶生根,家园毁了我们可以重建,不论多艰难,我愿意陪伴你,和你一起努力。”

程子安却摇着头,痛苦地道,“做不到,做不到的……小姐说得对,学生是个废物。从前我也以为,我可以凭自己努力,考取功名,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但世事动乱,战火无情,当灾祸降临自己头上,我才发现我无能为力,毫无办法。我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都被乱兵杀死,却救不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程子安说着,伤心地落泪道,“小姐的一番话,既令我开心,感激,又羞愧难当。小姐想要的生活,我无力实现。即便小姐愿意拿出私房钱,也有许多金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沙洲距离中原千里之遥,中间隔着茫茫沙漠,还会遇到沙暴,强盗等,种种说不尽的艰难,等到那时,我却无法保全小姐,就如当初,我也没能保全家人一般。我若因一己之私答应小姐,就会害了你。请小姐谅解!”

赵梦柔也哭了,怨恨地看着他,但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回去之后,程子安失魂落魄了好多天,虽然按照道理,他必须拒绝赵梦柔,但又觉得,或许伤害了对方,或许可以更委婉一些。时而又想到,赵梦柔竟然也喜欢他,让他既傲娇,又自卑,既甜蜜,又酸涩。内心深处,也不免有些懊悔,想着那时没那么果决就好了,两人一起想办法,说不定能想出好主意,既满足赵梦柔的要求,也能成全自己的心意呢?

程子安每天患得患失,茶饭不思,也曾莽撞地跑去求见赵梦柔,想再见见她,说说话,但对方拒绝了,他羞愧得落荒而逃。

程子安并未觉得,赵梦柔拒绝见他是冷酷无情,毕竟是自己辜负了对方的心意,赵梦柔不论疏远他,还是伤害他,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无话可说,甘之如饴。

如此这般,许多天后,程子安听到了一些传闻,终于明白赵梦柔为何总是不开心,总是心事重重。节度使大人希望妹妹能嫁给沙洲新晋的贵族,阴其文,促成两家联姻,借助阴氏的力量,使赵家的实力更上一层楼。

那个阴其文年近半百,据说贪财好色,性情暴躁,家中妻妾成群。这些情况,赵梦鼎都心知肚明,却向妹妹提出了要求。赵梦柔内心想必十分痛苦,但为着家族利益考虑,又无法拒绝,左右为难。

得知这些事后,程子安既伤心,又怜惜,伤心自己这样无能,明知自己喜欢的人遇到了难处,却无力帮她;怜惜她虽出身富贵,衣食无忧,却还要遭受这些煎熬,承担这些责任。

他夜不能寐,始终放不下赵梦柔,再三思忖,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担当,替赵梦柔分解一二。两人同心合力,定会想到办法解决问题,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不喜欢的人,痛苦一生。为此,真的要他牺牲性命,他也义无反顾。

于是,程子安又去求见赵梦柔,想把心里话告诉她。

此番,赵梦柔答应了见他,二人于后花园僻静处相会。距离上次结伴出游,不过月余,赵梦柔却显得容颜憔悴,那双美丽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疲倦。面对程子安时态度疏远,语气平淡,问他,“你找我何事?”

程子安便把所思所想,一一讲给她听,同时观察对方的反应。赵梦柔安静地听着,神情虽无变化,目光却很专注,始终认真地看着他。等到程子安讲完了,赵梦柔问道,“你当真愿意为我冒险?”

程子安道,“愿意。”

赵梦柔道,“我兄长发现了,可不会轻饶你,你不怕死吗?”

程子安道,“凡小姐之向往,纵是刀山火海,学生也欣然奔赴,九死无悔。”

赵梦柔目光逐渐灼热起来,道,“如此,你带我逃走吧!这鬼地方,我片刻也不想待。我们远走高飞,比翼双飞,从此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可好?”

程子安毅然道,“既是小姐所愿,学生自当拼死保护小姐周全。”

赵梦柔脸上复见笑容,又认真地道,“我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你不许负我。”

程子安道,“若违此誓,人神共殛。”

两人遂商量了计划,约定了时间地点,说好一起出逃,而后依依不舍地分别。

程子安按照计划,做了许多准备,也反复思考过,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及危险,做了许多预案。一切就绪后,到了那天,他先去了约定地点,等待赵梦柔。

但那天,赵梦柔没有来。

程子安守在原地,耐心地等了很久,感受时间缓慢煎熬地流逝,他一时担心赵梦柔出了什么意外,来不了;又一时怀疑对方是否反悔,不来了;随即又懊悔自责,为自己竟然怀疑赵梦柔感到羞惭。

但他又不敢离开,生怕错过了赶来的赵梦柔,只好继续等待。

等到日落月升,程子安快要绝望了,忽然却见道路上一辆马车奔驰而来。他不及分辨,高兴地迎了上去,车上却跳下了几名壮汉,甫一照面,便抡起棍棒,没头没脑地殴打起来。程子安头上,身上,都挨了无数下,鲜血长流,骨头也断了。

他最后只听到了一句,“什么狗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后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程子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的。他好像躺在地上,身下潮湿冰冷,身上却像压着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痛苦呻吟着,试图翻身,旋即被刺激得哀号起来。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痛,痛得仿佛将整个人撕裂开来。他终于想起来了,他被人打了。

这里或许是一间地牢,无门无窗,也看不到换气孔,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透不进一丝光线。程子安躺了许久,慢慢适应了身体的痛楚,尝试着爬起来,想要找到出口。但他努力摸索了很久,什么也没找到。

地面是泥土,墙壁是泥土,空间狭小且不规范,他没能找到牢门所在。或许出口在头顶上方,但他够不着,也爬不上去,无法检查。

程子安于黑暗中呼唤了一阵,但没有回应。他喊得累了,嗓子也哑了,便坐下来休息,等过了一阵,又继续喊。始终无人理会。

他开始感觉绝望,也许这里并非地牢,而是一间墓室或深井,他们丢弃了他,将他困在这里活活饿死。

这一天他早有预料,从赵梦柔向他告白,约他一起私逃时起,他就想到了,自己会受到惩罚,或被人赶走,或悄无声息地处死,总之,不会有好下场。虽然心中早已明了,但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还是会恐惧,悲伤。

他一面为自己伤心难过,一面又担心赵梦柔遇到了意外。如今看来,二人私逃的计划已败露,赵梦鼎需要利用妹妹与阴家联姻,应该不会伤害她,但发生了这种事,赵梦柔的处境也绝不会很好。他终归还是无能为力,帮不了赵梦柔,也救不了自己。

程子安想着心事,坐在黑暗中孤独地哭了。

他本想安静地等死,求生欲望却迫使他爬起来,继续挣扎,寻找出口。他拖着满身伤痛反复尝试,然后失败,再尝试,再失败……

最后,程子安精疲力尽地倒下,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发现回到了原来的住处。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的伤已处置过,听闻他已清醒,管事过来对他说了几句话。

管事说,程子安诱骗小姐,本该严厉惩罚,但节度使大人宽宏大量,饶他不死,允许他留在府中继续当差。小姐已出嫁,倘若他不识好歹,再去骚扰小姐,定然严惩不贷。

程子安唯唯诺诺,保证绝不再犯,心中却一片凄然。

他知道,他和赵梦柔已经结束了。两人从此陌路,也许再无机会见面。原本就是他痴心妄想,落得现在这个结果,或许已是万幸。两人的生活,也都回归了各自的轨道,他依旧是落难书生,于乱世苟活,而她也需履行责任,为家族利益作出牺牲。

那时,他已接受了命运,接受了平庸无趣的人生,甘愿老实本分地生活,不再希冀向往任何美好事物。直到那天,他和府中一名仆役吵了起来。

因他干活勤快了些,仆役便说他,“这般爱显露,也不知做给谁看。”

程子安解释道,自己做惯了这件事,熟练而已。若仆役忙不过来,他愿意帮忙,却不料反而惹怒了仆役,道,“管事给我安排的活儿,凭什么你做?旁人给你三分颜色,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却不知背后,大伙儿都看笑话。”

程子安道,“我有什么笑话让人看?”

仆役嗤笑,“小姐不过顺手救了你,你就厚颜无耻,天天凑到跟前谄媚,那点龌龊心思谁看不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贵人之间开个玩笑,你就差点丢了小命,真以为小姐看上你了吗?不知羞耻。”

程子安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仆役起初不肯说,被程子安再三追问,终于道出了缘由。

原来,程子安时常跑去见赵梦柔,送她各种礼物,被人看穿了心思,赵梦柔闺中密友便取笑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劝赵梦柔学卓文君,与程子安私奔。

赵梦柔道,“之后我便当垆沽酒,你来喝吗?”

密友道,“亦无不可。只是,你既非卓文君,他也不是司马相如,也许人家是贪图荣华富贵,想当赘婿呢?未必愿意甘冒风险,与你私奔。”

赵梦柔道,“倘若他愿意,又当如何?”

密友道,“我且与你赌一局,我赌他不愿意。你若赢了,我那件翡翠头饰便送给你。”

赵梦柔便道,“一言为定。”

程子安听完仆役的转述,却一言未发,默默干完了活计,之后便回去了。仆役见他面色难看,也没再为难。

当晚,程子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往的经历一幕幕从眼前闪过,从第一次见到赵梦柔起,到二人分别那天,赵梦柔说的每句话,每个表情,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都铭记于心,从未忘怀。

仆役却说,那些都是假的,是赵梦柔在戏弄他。他不相信。那些话,他只是稍微想想,都觉得心痛如绞。

本来已经想好,不再去打扰赵梦柔,赵梦柔既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再见面,难免令她为难。但程子安翻来覆去地想,终究难以释怀,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必须要知道,否则他的人生将变成一个笑话。

第二天,程子安去了阴其文府邸——赵梦柔还是嫁给了这个人——但并未冒然通报,他只是赵家一名仆役,没有正当理由,通报了别人也不会放他进去。其次,他虽然心中焦灼,急切想见到赵梦柔,但也不想让她为难,所以不打算声张。他只想私下见对方一面,问清楚赵梦柔的心意,是否欺骗戏弄过他,之后便离开,再不相见。

他想方设法,同周围的邻居和附近摊贩,打听到了阴其文府内一些情况,买通送茶点的婆子,捎进去一只草编兔子,交给赵梦柔的侍女。他曾送过赵梦柔同样的玩具,赵梦柔一看便知怎么回事,却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给赵梦柔惹麻烦。

为了想见赵梦柔,他装病向管事请了假,之后在阴其文府邸外面等待,一连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赵梦柔的侍女。

侍女一脸寒霜,严厉斥责程子安,不该擅自跑来打扰赵梦柔,赵梦柔已嫁做人妇,往事如烟,尽皆消散,阴其文若知晓有人骚扰妻子,定然饶不了他,届时他小命难保,让他好自为之。言讫,给了他一包银子,催促离开。

程子安想要解释,但对方并不听,反而恐吓他,再不走就要叫来护院驱赶。程子安拿着银子,仓皇逃走。

程子安白白折腾了一番,努力付诸东流,想见赵梦柔一面没有见到,想问的事也没能问出口。

那天,他在街上晃荡了很久,没有回去。出生至今的过往,历历在目。亲人朋友,邻里乡亲,师长同窗,讨厌的人,喜欢的人,或离散,或故去。所有的人或事,在他的记忆里竟如此鲜活,仿佛从未失去。

他忽然感到很委屈,遗憾和悲伤充塞了心田,难以排解……

他坐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劳碌奔波的人们,出神地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当夜幕降临,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做出了决定。他起身往回走,孤独的背影与过去已然不同,气势凛然。

回去后,程子安刻意讨好结交管事,凭借自己的学识和才智,帮管事做了几件事,帮他赚到了钱,管事十分高兴。他趁机便请求管事,将他安排到书房当差,管事投桃报李,帮了他这个忙。

起初,程子安就做些洒扫清洁的粗活,后来赵梦鼎偶然发现,程子安书法很好,便让他做了一名文书,负责抄写公文。这期间,程子安看了大量公文,也见过赵梦鼎如何处理各种政务,大大开阔了眼界,了解了沙洲及周边的局势,也明白了权力运行的模式。

他将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时常翻阅,反复思考,便也产生了许多想法和策略。

直到有一天,赵梦鼎为沙洲与铁勒的边境冲突困扰,问计于诸将,众人议论纷纷,始终想不出好办法,这时,程子安挺身而出,将胸中谋划已久的策略,献给赵梦鼎。赵梦鼎麾下诸将个个久经沙场,绝非易于之辈,以各种角度诘问程子安,程子安对答如流,滴水不漏,一时震慑了众人。

之后,程子安又自告奋勇,愿意出使铁勒,促使双方罢兵和谈。赵梦鼎采纳了程子安的计策,随即授予他官职,命他为正使,派遣一名将领为副使,陪同出使铁勒。

那一趟出使,程子安九死一生,冒着杀头的风险,完成了赵梦鼎交付的任务。回去后,程子安收获了赵梦鼎的信任,在节度使府衙内任职,为赵梦鼎出谋划策。往日轻蔑取笑他的众人,也都恭敬地称呼他先生,鞍前马后奉承他。

自此,程子安尽心竭力辅佐赵梦鼎,从无片刻懈怠。赵梦鼎分派的任务,不论多艰难,他都尽力完成,赵梦鼎忧心的事,他也会殚精竭虑,想出办法解决。他的刻苦和用心,就连赵梦鼎的亲信郭得胜看到,也会称赞一句,先生忠义。

相处日久,赵梦鼎对程子安越发信赖,除了公务,一些私事也会询问他的意见,或交给他办理。程子安也并不避讳,既不怕惹麻烦,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甚至一些卑鄙无耻的手段,该用时也会用。唯赵梦鼎之命是从。

赵梦鼎对此很满意,逐渐将更多事务交给他处置,程子安的权力也逐渐变大,隐约可以代理赵梦鼎行事。这种情况,在许多年后,赵梦鼎年老体衰,精力不济,逐渐隐退幕后时,达到了顶峰。

程子安也树敌无数,唯有靠手中的权力,才能弹压制衡众人。程子安出身贫贱,亦没有族人帮衬,有朝一日他若失去了权力,必遭反噬。那时,他的下场会很悲惨。

程子安其实明白,赵梦鼎将他推到台前的用意。事情既然都是他做的,怨气和罪孽自然也该由他背负。如果有一天,赵梦鼎需要用他的人头祭天,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而一切是非恩怨,随着他的死亡,都将烟消云散。



四、


程子安与赵梦柔分别三年后,再次见到了她。

时值早春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年轻的赵梦柔却剃去了满头秀发,在静安寺出家为尼,法号妙音。

她穿着皂色海青,安静地跪坐佛前,沉默不语。美丽的容貌失去了光彩,从前的骄傲和意气也不见踪影,单薄的身影满是萧瑟之意。

三年间,程子安听过很多有关她的消息,但两人劳燕分飞,旁人的家事他亦无权过问,只能听之任之。

传闻,阴其文性情暴戾,时常殴打下人,身边侍妾也总是不明不白死去,但那些人既已卖身,他们的死活也无人理会。死得多了,就再买入一批,横竖阴家有钱,并不在乎。

也有人说,阴其文年轻时算命,算出断子绝孙的命格,阴其文为了逆天改命,娶了无数妻妾,拼命生儿子,争取生出一百个。他如今已年过五十,却只有二十个儿子,距离一百个还很遥远,仍需努力。是以,他每天与数名女子同房,不分白天黑夜,不分时间地点。

赵梦柔自从嫁给他,夫妻之间便矛盾重重,争执不断。据说成亲那天,赵梦柔让人锁了房门,任阴其文如何叫门,谩骂,都没有开门。阴其文一怒之下,险些放火烧了洞房,幸亏下人及时扑灭。

二人的冲突,闹到了赵梦鼎处,阴其文非常愤怒,吵嚷着,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不肯与他同房,称此事有违天道,要求赵梦鼎主持公道,教训妹妹。

赵梦鼎从中调和,尝试劝说妹妹,赵梦柔态度却强硬,冷笑着说,“我已按你的意思,嫁给了他,你还要我怎样?有本事也杀了我。”

赵梦鼎无奈,只得放弃说和,任凭二人自行解决,夫妻关系却变得越发糟糕。

程子安有过不好的猜测,但他身份尴尬,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宜过多关注。而且那时,他的感情也很微妙,隐隐为赵梦柔担心,又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无关,既关切又疏离。就这样时间一天天流逝,倏忽间,已过了三年。

那天深夜,赵梦柔的侍女跑回府衙门外,疯狂地敲门,大声喊着救命。下人将侍女带到赵梦鼎面前,侍女鬓发蓬乱,满脸泪痕,哭诉道,姑爷要打死小姐了,求赵梦鼎派人解救,还说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梦鼎或许顾念亲情,亲自过去了,阴其文见到他,却高声控诉,称赵梦柔谋害亲夫,要杀死他,证据是他脸上的一道伤痕。

赵梦鼎询问赵梦柔所在,阴其文称,因她谋害亲夫,自己盛怒之下,小小惩戒了一番,此刻正在房内休息,不宜打扰。赵梦鼎懒得与他废话,便让侍女带路,去看望赵梦柔。

赵梦柔受了伤,躺在角落里,未知死活。地上是斑斑血迹,房间内凌乱不堪,但仆人们不敢进来,也没人收拾。侍女扑上前探查气息,发现赵梦柔还活着,放声痛哭。赵梦鼎命人搬动赵梦柔,抬上马车,打算带回去医治。

阴其文本想阻拦,被赵梦鼎一个眼刀制止。但赵梦鼎也没有追究,此事便不了了之。

赵梦柔伤愈后像是丢了魂一般,每日郁郁寡欢,任人摆布。赵梦鼎心知无法强迫,同意二人和离。赵梦柔决定出家为尼,孑然一身离开了节度使府。

那时,程子安跟随赵梦鼎身边办差,虽不曾亲眼看见,但从旁人的谈论中,知道了所有事情,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赵梦柔养伤时,他曾假装路过偷偷看过她。赵梦柔清醒着,但并未看见他,或发现了他却漠然无视。程子安没有怪她,心中反而生出羞愧之意。理智告诉他,他是局外人,赵梦柔的遭遇与他无关,情感却反复纠缠,令他无法释怀。

纠结多日,程子安还是想再见赵梦柔一面,当初二人的分离仓促又伤感,留下了许多遗憾,后来也没能见面。他就想再一面,也无须多说什么,只看一眼,也算了却了一段情缘。对自己有个交代。

于是,他寻了个空闲时间,避开众人耳目,独自去了静安寺。

这次,他终于见到了赵梦柔,如今她已是妙音居士,穿着朴素的僧衣,居住的禅房也十分简朴清静,除了日常必备的物品,没有多余的装饰。

跟随赵妙音一同出家,照顾主人的侍女,将程子安引入禅房后,便自行退出,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当见到赵妙音清减的容颜时,程子安心中翻滚的万千话语,瞬间都失去了力量,只剩下满心的怜悯和痛楚,她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心中挚爱,情愿为她而死的女子。从前她那样高贵美丽,恍若天宫的仙子,而今却受尽苦楚和折磨,变得形销骨立,容颜憔悴。

虽不愿承认,程子安内心却隐隐觉得,赵妙音落得这种结果,自己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倘若他当初更勇敢一些,更多一些担当,计划更严密一些,及时带赵妙音远走高飞,或许她就不用遭受这些痛苦和磨难。

程子安愁肠百结,默然无语时,赵妙音却显得很平静,目光坦然望向他,问道,“怎么不说话,不是你想见我吗?如今我自由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里也没有旁人,无须顾忌。”

良久,程子安才开口,道,“学生只是想来看看小姐,是否安好。”

赵妙音道,“如你所见,我很好。你呢,过得可还好么?”

程子安道,“学生如今在府衙里做事,诸事顺遂,一切都好。”

赵妙音道,“赵梦鼎不曾为难你吗?”

程子安道,“节度使大人宽宏大量,让我留在府中做事,后来还提拔我进入府衙当差,学生过得很好,小姐无须担心。”

赵妙音道,“哦,对了,你现在是赵梦鼎的人,我同你说话,是不是该小心一些?”

见赵妙音有心情开玩笑,程子安的情绪也舒缓了些,笑道,“小姐明鉴,学生的心永远向着小姐,旦有差遣,无所不从。”

赵妙音疑惑道,“你现在心里还向着我吗?”

程子安道,“学生的心意,从始至终,从未改变。”

赵妙音忽然生气道,“你好好看看我,我已经变了,你也变了,哪里有什么从始至终。我已非往日的千金小姐,而今只是一介清修的比丘尼。你也不是从前的落难书生,进入衙门做了官,前程无量。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的吗?你可知道,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你。”

程子安连忙道,“学生绝无此意。小姐既是我救命恩人,也是我此生唯一爱慕的女子,岂会因容颜处境的改变而变心?倘若学生人品如此不堪,小姐也不必另眼看待,将学生拋诸脑后,再不理会便是。”

赵妙音听着程子安剖白心意,泪水盈盈,委屈地道,“说得好听,明明你什么都不懂。那时我日日煎熬,孤独无依,你又在哪里?”

程子安想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他是去找过赵妙音,但也仅有一回。明知赵妙音处境艰难,却借口自己无能为力,没有理会。见赵妙音哭得伤心,程子安心中愧疚,手足无措地为她擦拭眼泪,不知不觉,便将心上人拥入怀中,赵妙音亦未抗拒,抬起头,温柔地吻上了程子安的唇。

程子安胸口滚烫,紧紧拥抱着爱人,热情地亲吻,随后便一起翻到了榻上。在经历诸多磨难,承受漫长的相思之苦后,两人再续前缘,便都不再顾忌,暂时忘记了一切,任凭炽热的欲望淹没了理智。

片刻间,一室春光旖旎。

等到一切结束,两人依偎着轻声说话,互相倾诉衷肠,只觉心中无限静谧,时光安好。直至天色将晚,程子安辞别赵妙音,离开了静安寺。

此后,程子安得空便会去静安寺,与赵妙音私会。静安寺住持收了程子安的贿赂,看管寺内众人,替二人打掩护。也曾有无赖之徒想要敲诈程子安,被他私下处置了,从此没人敢多管他俩的闲事,有时碰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二人这种关系,保持了十几年。其间,赵妙音曾数次提出,她想要离开沙洲,与程子安一起远走高飞,重返中原,重新建立新生活。但程子安没有答应。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刚刚品尝到权力的美妙滋味,不愿放弃眼前的一切,回到中原重头开始。并且,他明白以自己的出身和资源,很难重获今日的成就,所以,每次都哄骗安慰赵妙音,将话题敷衍过去。

程子安为了让赵妙音安心,一直未曾娶妻,身边也没有侍妾,惹得同僚时常打趣,说他打算出家做和尚。程子安无法解释,便一笑了之。

他反复思考过,能否请求赵梦鼎,让赵妙音还俗嫁给他,但不论从哪种角度考虑,答案都是否定的。赵梦鼎为了让两家联姻,逼迫妹妹跳火坑,明知她遭受痛苦,三年不闻不问,可知阴其文手中,应有赵梦鼎想要的东西。二人虽已和离,但赵梦鼎绝不会允许赵妙音闹出任何丑闻,那时,凭程子安的能力,仍旧无法保全自己和赵妙音。

所以,他只能忍耐。

程子安学习赵梦鼎,隐忍蛰伏着,慢慢积攒实力。他与沙洲军将领勾结,让军队伪装成强盗,抢劫过往商队,积累了大量财富。他暗中培养死士,渗透了沙洲各个角落,到处遍布他的眼线爪牙,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做的这些事,赵梦鼎似乎知道,但并未过问,任由他折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赵梦鼎这种态度,却让程子安越发害怕和忧虑,担心某天,自己将失去所有,重新陷入曾经的绝望境地。于是他夜以继日,算计着人心,努力经营着手中权力。

程子安与赵妙音生出嫌隙,是在二人相识相爱十六年后的一个中秋前夕。

当时,二人坐在听风楼的雅间里,饮酒赏月。中秋节时,程子安还有许多应酬,脱不开身,遂提前一天,陪赵妙音过节。他包下了整座听风楼,外面也有护卫守卫,二人尽可安心享受,不用担心旁人打扰。

程子安有些醉了,絮叨地跟赵妙音讲述公务和一些琐事,他有时会这样,遇到烦心事,和赵妙音倾吐一番,感觉会好很多。

赵妙音慢慢喝着酒,安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但听着听着,却忽然笑了一声。

程子安听出了对方的嘲弄之意,不满地问她,“你笑什么?”

赵妙音道,“没什么,就是感觉,你现在和赵梦鼎越发像了。”

赵氏兄妹不和,赵妙音平常提起赵梦鼎,语气从不客气。程子安觉得,这是赵妙音对他的指责,又问,“哪里像了?”

赵妙音道,“同样热衷权力,同样满心算计。”她玩笑地道,“赵梦鼎为了换取想要的东西,将我卖给了阴其文。如果现在卖掉我,能让你换取更大的权力,你会怎么做?”

程子安起初很恼火,觉得赵妙音在羞辱他,但他冷静下来,稍微认真想了想,却被心中的答案震惊了。

他坐在那儿,凝视着赵妙音,久久不能回答。

赵妙音被看得不自在,也察觉了气氛不对劲,尝试挽回道,“我说笑呢,你生气了?”

程子安掩饰地喝了口酒,随即岔开话题,聊起了其他事。赵妙音也竭力配合,想让气氛恢复之前的模样,但二人都隐约知道,不可能了。

夜阑酒尽,二人都该回去休息了。分别时,赵妙音唤了他一声,“程郎。”眼神缠绵而复杂,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口,最后嘱咐了一句,“早点休息。”

程子安点点头,命护卫送赵妙音回去。



五、


回去的路上,程子安一直在想,事情何时变成了这样,为何他未曾察觉?但一切又好像理所当然,仿佛原本就该如此。

从前,他深爱赵妙音,情愿为她生,为她死,就算为了她遭受许多苦楚,他都甘之如饴从未后悔。而如今,如果需要牺牲赵妙音,保全他自己,似乎亦无不可。他这样想时,内心也没有痛苦为难。他只是感到困惑,事情何时变成了这样?

他回顾了来到沙洲之后经历的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始终没能找到一个明确的节点,脉络却逐渐清晰起来。

好像他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都在推动他,往这个方向走。

他贫穷卑贱时,就险些病死街头,也不配去爱心仪的女子,就算认真干活,也会被旁人嗤笑,仿佛谁都可以任意践踏,毫无尊严,连活下去都异常艰难。

而他丢掉了良知,不择手段去追求权力地位,却得到了人们的尊重,交游广阔,享受着荣华富贵,哪怕是敌人,当面也会称呼他为,“先生!”

倘若仔细回想,他爱上赵妙音,想要得到她的理由,也并非那么纯粹。一方面是感激赵妙音的救命之恩,总想回报一二。一方面却是对她美丽高贵,高不可攀的身份,心存仰慕和渴望,便如当初,他渴望功名富贵一般。

二人也从未真正知心。他同她说过许多话,但真正重要的事,并未向她吐露。比如他这一路走来,看到或得知的权贵之间的隐秘;为了达到目的,他自己也做过的一些坏事;他也清楚,赵妙音也有秘密,并不会告诉他。

赵梦鼎担心赵无疾长大,会夺走他的权力,满心猜疑和提防。北蛮公主察觉赵梦鼎讨厌儿子,行动越发急切,联合沙洲各方势力,想帮助赵无疾上位。赵梦鼎把程子安推到台前,纵容他肆意妄为,企图搅混局势。程子安则趁机攫取更大的权力。

赵梦鼎病体缠绵,日渐衰弱时,曾怀疑过是北蛮公主下了毒,但他没有证据,只能继续隐忍。赵梦鼎在等待,程子安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但清楚一旦时机成熟,赵梦鼎会立刻反扑,扫清一切威胁他,妨碍他的人或事。

只是赵梦鼎不知道,下毒之人并非北蛮公主,而是程子安。程子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由赵梦鼎掌控,便一直苦苦思索,寻找摆脱困境的方法,最后他找到了一种毒药,虽不致命,却能拖垮赵梦鼎的身体,让赵梦鼎只能依靠自己。

巴赫拉姆也是程子安安排的人,他的任务便是接近赵梦鼎,通过对毒性的了解,加深对赵梦鼎的控制……



中秋节那天,程子安如往常一般,忙于应酬。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

当他路过后花园,却看到那个一直在府里搅风搅雨,企图引起他注意的美貌舞姬,正在凉亭里饮酒赏月,形单影只。

他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便信步走了过去。

夜空明月皎然。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17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鸽(写手:[变]萧哲,真身:紫陌)

*

暮春三月,春风扫绿,鸟鸣啁啾。

莫愁湖畔气候气候温暖宜人,这时节早已百花齐放。时有清风拂过,只见远处碧波荡漾,近处繁花簌簌如雨落,一派生机勃勃。

菜菜绕过灼灼桃林,穿过庭前如雪李花,一路走到湖边小绣楼,才揭开纱幔,就看见镜湖夫人毫无形象的的半伏于案,手边纸张纷乱,铺满了一条长案,有不少还散落在地板上。

菜菜眼中蕴上笑意,轻声上前,“娘子可是累了?可要上榻小憩片刻?”

镜湖夫人头也不回,只重重叹了口气,“好菜菜,我不行了,这幅画我是作不出来了。”

菜菜见怪不怪,来镜湖夫人身边这段时日,她早已知晓自家娘子的脾性,常常嘴里喊着不行不行,过得一两日,又捧出一幅叫人拍案的奇作来——不拘是书文,还是诗画,总归只要她愿意,都堪称一绝。偏偏她平日里好似也没有多用功,只是寻常功夫,就已经叫许多人自愧不如了。

这等天赋,若被外头书院里那些苦读十数载却毫无所成,嘴里动辄“之乎者也”,轮到自己下笔却毫无筋骨,只得干巴巴的拼凑之词的书生们知晓,大抵是要顿足高呼“天道不公”的。

菜菜心里感慨,面上却不显,嘴里凑趣道:“娘子又来消遣我么?”

镜湖夫人指着最上边一张宣纸,示意菜菜去看,又是一叹,“这次是真不行了。”

菜菜抬眼望去,只见宣纸上线条寥寥,却极有神韵,依稀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影,立在一叶扁舟上,衣袂翻飞,似是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稀奇的是,面部却是一片空白,只肩上站了一只鸽子。

“我竟半点儿也画不出他的神韵,那风凌云果真可恨!”

菜菜眸光微闪,只抿唇一笑,就不做声了。

“罢了罢了,明日再说,先收拾吧。”

菜菜偷笑,给镜湖夫人披上披风,手下丝毫不停,利落地将纸张笔墨收拾整洁,最后只剩下那张宣纸。

“娘子,这次可要留下?”

镜湖夫人手指抚过留白的面部,轻轻一弹,似笑非笑道:“连脸都没有,留着做什么,烧了罢。”

菜菜应诺,麻利地将纸揉成一团,扫进了篓子里。

那里面已经有许多皱巴巴的纸团了,都是镜湖夫人最近的练笔之作。

镜湖夫人瞧着她的动作,默然不语,抬手拢了拢披风,腕间玉镯便滑落了三分。

菜菜眉头一皱,“娘子清减了。”又拍手道:“那夜食便添一道十全大补鸽子汤好了!”


*

月余之前,镜湖夫人去酒楼对账,不小心瞧了一出纨绔闹事的热闹,也顺手捡回了菜菜。

据菜菜自己说,她家中出事,爷娘俱不在人世了,唯一的兄长又在军中,不方便女子进出,所以平日里都独自生活,幸而有一手好厨艺,平日里做些吃食去外头兜售,也能勉强生活。

那日几个纨绔少年在酒楼外驱马嬉戏,恰好撞见菜菜提着空食篮归家,许是见她颜色生得好,嘴上调笑不说,竟故意掀袍解带,欲要轻薄。

镜湖夫人从二楼窗口瞧见,待要喝止已来不及了,就在那时,一道鞭影破空而至,一身深色衮袍的南楚太子风凌云疾驰而来,鞭子已狠狠打在了领头的纨绔身上。

那群人本欲发怒,冷不丁瞧见衮袍上的金线龙纹,立马吓得直打哆嗦,慌忙伏地告罪。

风凌云冷哼一声,看也不看那些人,驱马走了。

就是这堪称的烂俗的“英雄救美”,让镜湖记住了风凌云,也把错愕惊慌的菜菜带回了莫愁山庄。

然后灵感忽现,回来便捡起了画笔。

明明也只见过一眼,不知怎的心头发痒,仿佛他的样子就好像刻进心里了似的,十分分明,越是咀嚼,越是觉得那人骑马的样子好看,挥鞭的样子好看,连那冷哼声,都动听得不得了。

她拿起笔甚至不需要多做思索,就能画出了大差不差,只那张脸怎么也画不好,要么轮廓太过英武,要么又失之柔媚,总是少了几分神韵——毕竟,那风凌云委实长了一副雌雄莫辨的好相貌。镜湖夫人见过的美人无数,真正入她眼的极少,也就腿萝河琅陌五美而已,便是之前名满岭南的萧哲,在她看来也只是寻常皮囊,看了几眼就厌了。可偏偏这样一双阅人无数的双眼,竟愣是看不破风凌云的底色。

于是一连多日,废稿无数。



*

“菜菜,你可曾见过咱们这位太子?”镜湖夫人突然开口问道,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菜菜微微沉默,似是在仔细回想,半晌才答道:“回娘子,不曾见过,不过坊间倒一直有传言,说他形貌昳丽,面若好女。”

“面若好女吗?”镜湖略一沉吟,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想法,“莫非……”

她沉思了片刻,问菜菜:“我记得你说你有一位兄长,叫蔡半篇的,似是在南楚军中?”

菜菜一愣,“是,我阿兄写得一笔好字,正在太子殿下帐中效力。”

“给你一只信鸽,你可有法子联系到你兄长?”

“……有的。”

镜湖弯唇笑道:“妙极。”


*

夜食果然用了十全大补鸽子汤——莫愁山庄别的不多,这些小东西从来不缺,不知情的外人总把山庄叫成“鸽子楼”,十分贴切。镜湖夫人最初在山庄外头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还颇为诧异,后来慢慢习惯,就索性不管了。

鸽子楼这个叫法,也确实没错。谁都不知道山庄里究竟养了多少只鸽子。它们翅膀扑棱间不仅能传递信息,还能做成烤鸽醉鸽白切鸽,正可谓过得山海,也上得餐盘。菜菜正是凭着一手烹饪鸽子的好手艺,才在来山庄的短短时间内就脱颖而出,一跃成为镜湖夫人身边的的头号红人。

“好喝,菜菜手艺更精进了。”镜湖夫人一脸餮足,第一百零八次感叹当时一念之仁把菜菜带回来的举动实在英明,又想起她迟早要与兄长团聚,不由怅然,“等你走了,我若想念你做的吃食,可如何是好?”

菜菜眸光微闪,“娘子若是不嫌弃,我便给娘子做一辈子的菜,又有何不可?”

镜湖夫人一愣,笑着摇头。



*

夜色愈深。

风凌云趁夜回到东宫,询问长史:“人在哪儿?”

长史弯腰不敢看他,“禀太子,人在偏殿,我令人做了一些吃食,亲自送进去的。”

风凌云轻嗯一声,让长史退下,迈步往偏殿走。晚春的晚上还有些凉,屋内却熏得极为暖和,他很快就沁出一层薄汗。

内室陈设简单,一盏烛火,一条长案,一张屏风,一张长榻,一位美人整端坐于榻上。

她穿着一件金银丝边小团花衫裙,脚踩一双绣有金线花纹的绸缎鞋,左足鞋面上一粒红宝石摇摇欲坠,右足上宝石已不见踪影,只余短短线头。

似是经过了长途的颠簸,她衣衫脏污,长发蓬乱,狼狈极了。

这时听见来人的动静,猛地抬头,眼神恨恨。

风凌云视若无睹,“你就是李镜颜?”

李镜颜讥讽道:“南楚的太子什么时候也做起了山匪的勾当,开始掳人了?”

风凌云仔细端详了她片刻,眼中失望之色愈深,“不像,不像,根本不像。”

“太子殿下觉得我应该像谁?”

风凌云面色更冷,转身大步就往外走。

李镜颜在身后高声问道:“太子殿下要将我关到何时?”

风凌云扔下一句“很快”,再不看她一眼,径自走了。


*

“等我拥有了正品,你这个赝品自然就可以离开了。”

风凌云自言自语。

他几个月之前因缘际会见过镜湖夫人一面,之后久久不能忘怀,然而神女似是无心,他虽是太子,却做不出对心上人强取豪夺的戏码,这才派人掳了李镜颜来,寻思着做个替身解解闷。

但,

“哪怕是亲姐妹,这李镜颜比镜湖也差太远了。”

风凌云默默叹息,手下动作不慢,极为熟练地洗去伪装,又褪下缠胸的白布,想着之前初见的惊艳,之后在酒楼处心积虑的再遇,眼中眸光闪动。

哪怕那日他真正站在她楼下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僵硬得厉害,知道她在看他,他却根本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蔡半篇那里,也该有消息了吧?”


*

一只鸽子在夜色中低徊,缓缓降落在菜菜手上。

菜菜取下鸽腿上竹管,一行小字映入眼帘:“磨镜计划有变,太子召蔡半篇,速归。”

菜菜,不,蔡半篇回首,夜色中的莫愁山庄尤为安静,只有微风扫过的沙沙声响。

灯烛早就熄了,但借着天上数点繁星的微弱光芒,她也能清晰判断镜湖夫人所居绣楼的位置。她这时候一定已经睡了,也许还有个香甜的美梦,就不知梦里是一盘乳鸽,还是一幅画像?

蔡半篇神情变幻,似有挣扎,不一会儿,她下定决心,左手拢住鸽子,右手指间微微一捻,纸条化为齑粉,簌簌散落于风中,很快就没有一丝痕迹了。

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菜菜掂了掂左手中鸽子的分量,“不错,是只肥鸽,明日就用你做炙烤鸽胸肉吧,娘子定会爱吃。”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18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安七哥的心愿(写手:[变]赵无疾,真身:林霜华)

“萌萌,你说自打你来了,俺有亏待你吗?虽然说吧,你不能见天日,但是俺也没有真的不让你见天日啊,你也不至于非要给俺干这事儿吧。你这让俺怎么跟上面交代呀,这要让百夫长看到,唉,俺这又得受一顿罚。”安七一身破旧的战衣蜷缩在城墙一角,对着怀里面悄悄的抱着的小东西在这自言自语的。


这来来回回巡逻的其他士兵,看着他自言自语一副奇怪的样子:“唉,我跟你说啊,这个安七啊,他从来不跟别人交流,老是自言自语,就跟有毛病一样,你说这种人他是怎么进来当兵的呢?”旁边的人附和:“要我说呀,还是咱们将军太仁慈了,看着他在街上快被饿死,又被一群恶霸毒打,就把他给收留回来了,你说收留回来之前,也没说好好的调查调查,这万一要是敌国的暗探该怎么办呢?”另一个士兵也凑过来接话:“你怎么知道没调查过?说不准呀,早就调查过了,只不过呢,是没调查出啥问题,人家真的是要来咱们这里面做卧底,那不得把背景啥的都抹得干干净净的,那你怎么调查那不是没用吗?”最先说话的士兵接过话茬:“唉,说的也是,反正不管怎么着吧,咱还是先别惹他,多注意注意,看看他有没有诡异的行踪。”


听着附近士兵谈论他的话,安七倒也不在意,只是又摸了摸怀里面的萌萌:“萌萌啊,俺呢不善和人打交道,他们的那些话题呀,俺也没兴趣,俺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但是别看俺就是个种田人,可是俺也有自己崇拜的英雄。你知道有一个叫李长钧的大英雄吗?”说到这,安七重新调整了姿势,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马上来了精神一脸兴奋的继续着他的絮叨:“俺跟你说啊,李长钧可是咱们沙洲最有名的大英雄,当年他带着九个勇士大破铁勒,堪称骁勇,回京师的时候刚好路过俺们村,当时他还跟俺要了一碗水呢,俺见着他呀,虽然还穿着当时在战场时候非常破旧的铠甲,但是一点都不影响他特有男人味儿。俺当时就想,俺要是这辈子能做回这样的人,俺死也值了,但是俺做不了人家那样的人,李将军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说话文绉绉的。俺没读过啥书,就只能想想,继续种俺的地。多种点地!以后李将军再来的时候,俺就能给他们提供多多的吃的了。后来,铁勒打到俺们村,那可是真的屠村啊!地里的粮食让他们给踩坏了。村里边年轻一点的姑娘,全让他们给糟蹋了,糟蹋了不说,还连带鸡鸭牛羊全都让他们都给一起抢走了。俺带着爹娘悄悄的躲在山上,这才没遭了他们毒手啊。爹娘因为没有粮食,那年冬天没熬过去,都死了,俺就想着,反正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俺不如当兵,就是死了俺也能杀几个铁勒人垫背的。”“安七!又一个人在那磨磨唧唧,说啥呢?该你巡逻了,赶紧去。”百夫长实在听不下去,旁边的士兵议论他又看不下去,他在那块一个人不停的说,于是打断了他。“哦哦,好,好的。”安七赶紧将怀里边的萌萌收拢,站起来拿着他的戟走向城墙头。


安七刚登上城头,就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阵尘土由东向西飘去。安琪心想,唉,这大概又是许一刀,不知道哪一家的商队要遭殃了。对着萌萌:“这个许一刀,他就在咱沙洲和铁路的交界处,我听说,他打劫过路来往的商贩,根本就不管对方是哪个国家的人。有人说,他只杀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会在这些人路过他的地方之前,把这人调查清楚。还有人说呀,说他武艺高强,长相其实还不错呢,我觉得这样的人那不合该是下一个李将军吗?为什么要做个沙匪?”“喂,小兄弟!”安七正跟萌萌聊的开心,突然被打断,他伸出头就看到城楼下有一个男人。那男人留着络腮胡子黢黑的脸,穿着铁勒那边的服饰。安七立马就警觉起来,冲着下面吼:“你是干嘛的?”“哦,小兄弟,我是从铁勒行商回来沙洲的商人啊。我要进城麻烦小兄弟给开下门吧。”安七仔细打量了一番那人:“不行,最近沙匪许一刀在附近流窜,上头交代了,暂时封城几日。”男人眸色一深,闪过一丝残忍的不耐,但还是恳求:“哎呀,小兄弟,我们有通关的准行证啊。”“这,好吧,那你等下。”片刻,城墙上吊下一只菜篮子,随后是安七的声音:“你把你的准行证放进去吧,我拿给上头验看一下,没问题了就还给你再开门。”那人照做了。


一炷香之后,安七下了城墙给那人开门,那人为表感谢给了安七几十个银瓜子。可给安七乐坏了,又能给萌萌买吃的了,当然前提得是它不把银瓜子也吃了。可是他怀里藏的萌萌却突然躁动起来,要爬出去,安七吓得死死按住胸口。那人看了安七好几眼,最后还是进城了。他进去以后大大的呼了一口气,轻轻打了一下萌萌的小屁股。


说起这个萌萌,其实是安七投军路上遇到的...被它捡的。那天安七在路上遇到了流民,这个在边塞简直不要太常见,安七那一路遇得多了,反正他也没啥值钱的但是这次的好像不单单是打劫,他们眼神犀利,浑身杀气,安七想不通其中的关窍,只知道这回怕是要糟糕。果不其然,那些人将掳来的人驱赶到深林里正欲屠杀,就只见一抹闪光,萌萌就把那些人灭了,但是看得出来萌萌还是只小兽,所以过程中被伤到了尾巴——断了尾巴尖、尾巴根挨了一刀,当时小家伙两只小爪捂着屁股,一蹦尺高的叫着。其他人看它之前杀人那么狠厉,本来有些怕它,它这样蹦着别人都以为它兽性大发要吃人了,早就跑没影儿了。安七本来也是要跑的,但是扭头的一瞬间看到地上一滩血,就停了下来,盯着看了半天,发现它只是原地绷着。想着那摊血,估摸着它受伤了,就壮着胆子把它抱住,检查了一下,才知道它干嘛捂着屁股。安七给它上了药包扎好,看着它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大半个时辰。小家伙被他笑的怒了,一扭屁股,提着尾巴跑了。到后来,他身上没钱,饿的不行,去人家摊上乞食,结果冲撞了当地收保护费的恶霸,正要被打死了,就被一个将军救了下来带回了军营。


一次,安七跟着当时的百夫长执行任务,谁知那个百夫长其实是嫉妒他每次对敌都能杀敌最多,给他下套,差点让他死在敌营,还是萌萌突然出现将他救下,彼时,小家伙很是傲娇的在他身上蹦来蹦去,硬是把昏迷不醒的他蹦醒,原本是要放萌萌归去的,结果萌萌硬是咬着他的衣摆将他拉到自己的洞XUE,把自己的储粮从洞里刨出来,让他收起来,然后就跟着他来了军营。


咱说回城门口。安七缓了一会儿回想起来,总觉得那个男人不对劲儿,于是就和百夫长说了一下,百夫长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就派人跟踪结果跟丢了。方知兹事体大,继续逐级上报。后续事务安七并不关心,他还不知道萌萌平时吃什么。结果发现萌萌什么都吃,什么..都吃!对,就是你们理解的那个什么..。都吃。真不晓得是什么物种,居然可以什么..都吃。这个结论还没让安七惊讶完,就受到了百夫长的嘉奖,说他观察敏锐。他心里想的却是:还不如给我几两银子买吃的养萌萌呢。


这日安七休沐,抱着萌萌坐在墙头,看着关外,想着什么时候能像李长钧一样一腔孤勇深入敌后,击退威胁。耳边传来其他人的说笑,最近沙洲城里来了个叫明月奴的据说特别美的女人,会跳失传很久的胡旋舞,有人数过,她能一口气转百圈,她晕不晕不知道,却是转的别人眼花缭乱;她的飞天舞,真的宛如飞天一般优雅,让人如梦似幻。有很多男人对她趋之若鹜,往来的行商更是不惜一掷千金只为一亲芳泽。然而奇异的是,凡是想要打她主意的登徒子们,纷纷出了意外,城中传闻她有西域妖法。安七则看着萌萌问它:“你是美女不?是的话,会不会比那明月奴还美?”萌萌忍了又忍,终于,内心:老子是公的,就算以后变成/人也要是个俊朗的男人,平时话唠也就算了,居然问老子有多美?!


安七想起,萌萌最喜欢吃的瓷片没了,就下了城墙准备进城。买完瓷片已经晚上,走在无人的街道,忽的听到一个很酥媚的声音从侧面巷子里传出:“郎君!”


“遇鬼了?”安七一阵头皮发麻。


活该你一直单身,这是美女,美女!萌萌内心狂吼。


“......”是我声音不够好听?再接再厉,“郎君,奴家不舒服,郎君可否帮奴家回楼里?”


“哦,原来不是鬼。那行,你出来,我找车送你。”安七冲着幽暗的小巷喊。


“郎君,奴家脚扭了,走不了~~”


“呃,行了,那我勉强一下。”犹犹豫豫的进去了......


两个时辰后,安七拖着虚浮的脚步,挪进军帐,倒头就睡。第二天神情恍惚,嘴里念叨:“我一定是幻觉,但是她好美。可是为什么呢?”看着萌萌的眼神都变了。给萌萌吓得团成一团,把头埋进肚皮里装不存在。


后来,安七白天再进城的时候,正遇上城里过节巡游,坐在最大最漂亮花车上的女子就是那夜的女子,听旁边人议论才知道,她就是明月奴。一位京城的贵人看上了她,要带她进京,送进宫里,她不愿意,突然有一天,那贵人大怒,命人将她幽闭了半月,最后还是放了出来,贵人也走了。安七则是破天荒的知道怎么回事了。沙洲不成文的规矩,没有破身子的女子才能成为贵族的妻妾。所以才有了那夜。想到这,安七又看了她一眼,正逢女子回头也看到了他,却并未留恋继续看向前方。


安七也没纠结于此,因为他们军营来了个新人,一个瘦瘦小小但很倔强的新人,那孩子个子也小小的,连最低的桩子都上不去;气力也不大,劈个柴举个斧头都能向后倒,可是笑死安七了。而且,安七还发现,他从来不洗澡。直到,某天夜里,他因为想起明月奴睡不着,看到那小子独自起身溜出营帐,他第一反应是:JIAN细!就跟了出去,谁知道...那是个女的!!


此时的季阿圆早就穿好衣服,抱着自己,圆溜溜充满防备的瞪着安七,如果眼神可以,估计安七能做成几大锅水煮肉了。


“那个,我可以保密,但你不能待在这,时间久了会出问题的。”安七硬着头皮顶着下一刻可能被做成水煮肉的危险如是说。


“你,不告发我?”季阿圆小心问。


“你今晚走吧。我就当没看到过。”安七心里叹息:又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追情郎了,如果是李将军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就这样,安七的生命里,总是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路过,安七则全部都当做过往云烟,只期待自己能有朝一日成为踏破贺兰山缺的李将军。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19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小兵之死(写手:[变]余晓风,真身:萌新)

只是美梦太短暂了,他没怎么品味就被睡在旁边的兄弟喊醒了。


照例领到了月钱,照例写了信,如同往常走在街上打算把钱和书信寄回去了。


一个身影从他身边闪过了,那人他见过的,一直都在寻找的汉家使团的人,他惊讶和狂喜交叠在一起,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了,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寻思着方向刚走到一个偏僻处,就听到里面有人说,那个小兵似乎认识我们的人小兵之死


沙洲很大,这里一直是中原和西域往来的必经之地,只是随着大晋的没落之后,渐渐也失去了掌控,最后一位沙洲节度使成了这里的土皇帝了,虽然名义上还是以汉臣自居,态度是‘不成王,不出兵’。


但其子赵无疾早已跃跃欲试了,暗地里招募不少士兵,安七哥也是其中一个。


安七哥的年纪和赵无疾的年纪差不多,都在弱冠之年,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家,一个达官贵人家的,他们也是毫不相干的人,比起赵无极的野心勃勃,飞扬跋扈,安七哥在街坊邻居眼中是哥热场的小伙子,没事帮这家那家干点杂活儿,碰到谁都热心打招呼。


追本溯源来说,这些人,大多数的人的祖先都是从中原那边搬过来的,那时还在强盛的大晋王朝高瞻远瞩,强令百姓迁移此处,也造就此时沙洲的繁盛。


其独特先进的汉代文化也吸引着当地的少数民族学习和仰慕。


自安七哥懂事时候就听到祖父闲暇时给自己那些大英雄的事迹,其中最让他神往的便是九勇士跟随李长均大破铁勒的英雄故事,幻想自己也能有朝一日如此。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渴望虽然愈加激烈,但是现实的他无疑被生活的琐碎不断磨损。


只记得年少有梦,曾想仗剑走天涯,做一回大侠,做一次猛士,做一回英雄。


小时候的他很是好动给,常常和自己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拿着木棒,扮演着大将军神勇无敌大败沙匪流寇。祖父看到也是,称赞他是天生奇骨是个习武的好材料,只是其父听到也是摇头,完了拉着安七哥到田地干活。


只是听了这话的安七哥后,更是觉得自己定是不凡之人,除去吃饭干活,一旦了有空闲时间就各种扎马步,自己还创了一套拳法,村子里其他的小孩觉得有趣好玩竟然纷纷前来拜师。


只是随着长大之后,那些徒弟都去了做了农夫,包括安七哥自己。


很多人只是劝过他,并没有嘲笑他,因为他是老实巴交的农夫,时常帮助自己和邻舍,多了些爱好罢了,只是不能当饭吃,众人也是摇摇头。


安七哥能够选上,大概是因为他这一身子的腱子肉,光着膀子的他在田地里干活,被招兵的人看到,被强拉了过去,不知因为的他,当时他凭借一身的蛮力还掀翻了几个拉扯他的士兵,这让招兵的可乐坏了,如同捡到宝贝捉回军营了。


到了军营,安七哥才知道自己是要参军了,心里顿时是美开了花,路上那个几个被掀翻士兵的报复,他也浑不在意了,抹了抹额头,冲着自己的教头点头憨笑,喜得合不拢嘴。


教头也是奇怪,其他都是垂头丧气,彷佛家里死了人。


于是,晚上赵大公子选兵长的时候,把安七哥也给顺手带上了,


尽管提前给众人交待好了,一些胆子小的人还是两腿发抖,安七哥看在眼里也是一脸鄙视,内心生气了一股豪气,腰板子挺得也是更加的笔直,眼珠子瞪得溜圆。


他看到戏台子上,那些唱戏的演绎那些大英雄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


殊不知,赵无疾看到他这样瞪自己,以为是藐视自己呢,就打发他去守城门去了。


安七哥领到了自己的军装和武/器就守着城门口,看着来来回回的百姓,每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如果没有遇到这几个奇怪的汉人,自称是从中原来的汉人,那么他的生活也大概依旧如此了。


这些人开始自称商队,丢了路引,没了盘缠,流落此地,但是很快被细心的安七哥给识破了,经商的人怎么手上会有老茧,那个东西是什么,他从没见过,伸手去拿,却被他们拼命护着。


机灵的他装作没有看见而是等这几人通过城门的时候,和同僚一举拿下。


后面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只是听消息惊动了上面的人,赵大人都亲自过去了。


自己这一队伍的人都得到了赏钱,方才知道这是中原那边来的使节。


自己很小就听说祖父讲中原那边的繁荣和富饶,祖父也是常常念叨自己的家乡,渴望自己的孙子回去认祖归宗,自己也落叶归根。


安七哥,向自己的上官打听使团的落脚之地,自己想去拜访一下,也是道歉赔礼也想多打听一下自己家乡的事情,只是年少听的模糊些了,自己的祖父也早带着遗憾变成了黄土了。


上官抡起皮鞭抽在安七哥的身上,打得安七哥不明不白的,只是他清楚他不可能从自己的上官哪里知道任何关于使团的消息了。


只是他也从从来没有放弃,有次甚至在梦里他和使团的人一起推翻了赵家的统治,带着这里父老乡亲回到自己的老家,那里开满鲜花,哪里有很多的湖泊和河流,里面的水喝不完,到处是良田,粮食多的吃不完,自己身披金盔金甲,举起大枪来,所向披靡。


,找机会做了他吧。


惊得他猛地止住了脚步,一是害怕二是茫然失措不知道如何怎么解释。想要逃跑,却使不上力气,仿佛是脚是被粘上了。


那是天是个美丽的黄昏,他忘不了,他的心情却不是一直那么的美好的,七上八下的。


阳光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子却在不停的打冷战,一柄冒着寒光的匕首抵在的咽喉。他被拖进阴暗处,后脖颈遭重创,瘫倒在地,最后听到是,他也是汉人,算了,留他一命吧。


等到他自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了,只听到草丛一些虫子的叫声,他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身上的财物也没有丢失了,直道,倒霉罢了。


走在街上碰到自己巡防的同僚,也是简单问话之后,放其回去了。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暗中有几道眼睛盯着他呢,等他走远了,有人按耐不住了,这个小兵可以利用起来。


回去之后,发生的事情,安七哥并没有和其他提及,第二天依旧拿着书信和钱........


过了几日,突然不知道怎么就戒严了,街上的巡查更加频繁了,不少的士兵已经开始抱怨了,安七哥也觉得有些疲惫了,但是英雄是要从小兵做起,每件事都要做好,每天的一点点收获都是明天更好的开始。


这一点,很是受到的上官的赏识,曾经不只一次在众人夸赞他,引得他人侧目,也不止一次暗示他给些孝敬,结果就是不上道,结果就是不如他的人都派去的好的地方了。而安七哥则认为这是上官的考验,干起工作来更加认真,让人觉得更加的可靠。


这一日,有人找到他,在他回去的路上,他独自一人的走着,突然叫住了。


他看到是使团的人,他记得好像最近排查的就是使团的人,他们好像出了点事情,只是以他的级别,他很难清楚。


大概是这些使团的人调查了安七哥,知道了这个小兵的一切,很快很容易就被使团的人唬住了他,他们告诉他,会带他回到家乡,他们告诉他,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打通商道,为了做九勇士跟随李长均大破铁勒的事。


那人说的慷慨陈词,安七哥听的热血沸腾,他信了,他接过了药瓶子,回去下毒,事成之后好说。


第二日,安七哥的人头挂在城门上,面目可怕,死状凄惨。罪名叛逆。


上官不信,同僚不信,和他一起生活过的街坊邻居不信,可他就是死了。至于什么罪名不重要了。不信的人,想问,他为什么会死吗?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20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3)

驱毒(写手:[变]拔野骨漠罕,真身:幽幽灵灵)

———————本文情节可能会引起不适,阅读前请做好心理生理建设————————


朝霞半天,金刚怒目。

李长钧从怀里掏出烟斗,斜握斗柄,轻轻在桌沿磕了磕。

这是一支直柄小斗,是沙州最流行的款式,沙州男人不论老少,几乎人手一只,彩陶斗钵、白玉斗嘴,小巧又不失优雅,能够很好的修饰沙州人的粗犷脸型。这支烟斗已经有些年头,彩陶的斗钵被烟火熏得发黑,斗嘴的白玉也已经浑浊发黄。

李长钧从烟袋中捏出一撮烟丝,放入石砚中均匀摊开,又从桌上的木盒中捏出一只蝎尸,蝎尸已经被完全风干,质地极脆。他将蝎尸放在宣纸上,用烟斗将蝎尸细细敲碎,把蝎尸粉末拢在一起,折起宣纸撒入石砚,蝎尸粉末与烟草充分混合起来。

他娴熟的将烟草分堆捏成小球,一一填进烟钵,用手指紧紧压实,迫不及待点燃了烟丝,看到亮红的火星一闪一灭,他深褐色的眼睛中充满浓烈的渴望,闻到斗钵里冒出的褐色烟气,他迫不及待嗪住了斗嘴,狠狠吸了一大口。

烟气入口、入喉、入胸,烟味再深、再沉、再浓,李长钧散开了身子,往后瘫坐在椅子上,脊背后仰,双肩塌下,半闭双眼,呼吸微弱,彷佛浑身力气被急速抽离,又像是将死未死的尸体,再也没有一丝生息。

废旧的佛窟中烟味弥漫,烟气缭绕缠在金刚像上,整个世界彷佛已经入定,朝霞给金刚像镀上五彩流光,如同幻梦。

漫长的沉静后,李长钧张口缓缓吐出烟气,苍白的舌头在牙齿上徐徐扫过,回味着唇齿间的余味,他的双眼慢慢张开,仰起脖子深深呼吸,他感觉所有的烦恼仿佛都离他远去,空明澄静充斥心间,西天极乐触手可及。

“好货!”李长钧舔了舔嘴唇,目不转睛盯着那盒蝎尸。

“沙州蝎民都说‘蝎子王’遍尝各类蝎药,此话果然不虚。”一旁的大食商人嘴角露出笑意,“这是从天竺运来的上等货,那里可是西天极乐之地。”

“有多少?”李长钧的眼中露出期待,看着商人。

“三十箱。”大食商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天竺运来,”李长钧磕出烟斗里的药灰,“价钱不低吧。”

“有人从我这里订了七百箱,”大食商人走到椅子背后,轻轻按摩李长钧的肩膀,“这是最后的余货,你若不要,我可就出给别人了。”

“我问你价格!”李长钧甩开肩膀,喉咙中压着不耐烦。

“一箱十盒五百钱。”大食商人再次把手搭在李长钧的肩膀上,十个手指轻柔的按摩起来。

“涨了一倍。”李长钧一把抓住商人胳膊,拽着他半蹲下来,“你是商人,还是沙匪。”

“你这里走货稳定,是我的老主顾,”商人吃痛,连忙挣脱开来,“五百钱是最低价了。”

“啐!”李长钧似乎狠心做了决定,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三十箱我要了,今夜老地方交货。”

“爽快!不愧是沙州城的‘蝎子王’。”大食商人顿时眉开眼笑,他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指了指石桌上装着蝎尸的木盒,“我先回去备货,这一盒就送你了。”

李长钧望着佛窟外的朝霞,沉默静坐良久,然后起身从木盒中捏出那只蝎尸,端详片刻,便将蝎尸放在背后金刚像的手中。朝霞染遍佛窟,金刚圆目怒睁,看着那只蝎尸,圆目之中光彩流溢,半是迷幻,半是醒悟。

李长钧笑了笑,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站好,朝着金刚像躬身合手,轻轻道了声“罪过罪过”。

彩云逐渐消散,佛窟重归寂静。


“第一次你会感觉到疼痛,就好像被最毒的蝎子蛰了一下,然后伤口像是被烧红的铁钉狠狠砸了进去。”酷烈的阳光被屋檐遮住,一个汉子半躺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向周围几个小孩吹嘘,“你得坚持,要忍住,这种痛苦是佛陀给你的最初考验。”

“如果坚持不住呢?”一个孩子发问。

“哈!坚持不住?”汉子摆了摆手,发出一声轻笑,“只有金刚般的意志才能顶住这样的考验。如果坚持不住,那说明你不是金刚转世。”

“然后呢?”一个孩子好奇发问,“坚持之后呢?”

“这种痛苦会持续一天的时间。”汉子摇头晃脑,很是得意,“痛苦之后,你的灵魂会到达西方极乐世界,无所不能,无所不想,那种感受你十辈子都忘不了。”

孩子们沉浸在他的描述中,似乎都在畅想那种极乐感觉。

“这就是蝎药。”汉子见孩子们眼中好奇,便从怀中摸出一块东西,被绵竹纸紧紧包着,“想看吗?”

不等孩子们说话,汉子就缓缓拆开了纸包,一堆黄褐色的粉末静静的躺在纸张中。

这时,一只靴子踢在汉子的手腕处,汉子吃痛叫了一声,手腕一抖,那些粉末便洒在地上,被风给吹散了。

“滚滚滚!”李长钧揪住一个孩子的耳朵,大声呵斥,“再敢来这儿,老子割了你们的耳朵!”

孩子们尖叫一声,一哄而散,只剩下那个汉子站在一旁,瞪着李长钧,敢怒不敢言。李长钧斜了汉子一眼,看到了汉子塌陷发黑的眼眶,便顿住脚步,推门的手也缩了回来。

“蝎民?”李长钧四下看了看,轻声问。

“蝎子王?我来买药。”汉子用衣袖遮住右手,递过来沉甸甸一摞铜子,“听说你这里最便宜。”

李长钧不动声色,他也用衣袖遮住手掌,接过那叠铜子,摸过铜子上“大晋通宝”几个阳文铸字,掂了掂斤两,又点点数目,便撇了撇眼睛,推开了大门,侧身让汉子闪了进来,又关上了大门。

窗户都被厚牛皮遮住了,房中漆黑一片,只有几丝天光从牛皮缝隙间漏进来,汉子谨慎的贴着大门。

“第一次?”李长钧从墙上摸出燧石,打火点起蜡烛,烛光照着汉子紧张的脸上,“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之前的药商被抓了。”汉子努了努嘴,“我听他提起过你,跟几个蝎民打听找来的。”

“哦?”李长钧端起烛台往里走,“被抓了?”

“是私贩禁货的罪名。”汉子言语间颇有不屑。

李长钧把烛台放在桌上,示意汉子稍等,便转身进了内屋。

汉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烛光摇曳,照亮周围丈许,一个小小的佛龛对着桌子。和多数商人家供奉莲卧观音不同,佛龛里供着一尊三面游戏观音像,这是菩萨三十三法相之一,有着嗔、怒、喜三面造型,苦修信徒常常供奉此像,用来告诫自己因果相徇,多行善事。

李长钧拿着木盒转了出来,他把盒子放在桌上,看了一眼那尊菩萨像,犹豫了一瞬,又转身找出一方绸布,轻轻盖住了菩萨像,屋里的氛围顿时暗了下来。

“算你运气好,最后一盒。”李长钧敲了敲木盒,“再晚点,我这里就没货了。”

“你还信这个?”汉子指了指菩萨像,撇了撇嘴。

“总要信点什么。”李长钧把木盒推到汉子面前,“你不也相信蝎药能让你去往西天极乐吗?”

“骗小孩的话。”汉子打开木盒,仔细看了看盒中摆的整整齐齐的蝎尸,“沙州是个被佛陀遗忘的地方,蝎药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沙州城十万蝎民,”李长钧端起烛台,起身示意送客,“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清醒的人。”

“第二个?”汉子收起木盒,起身跟着李长钧到了大门口,“第一个是谁?”

李长钧没有答话,他吹熄蜡烛,正准备打开大门,汉子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下次我需要更硬的药,铜子不是问题,我可以出双倍。”汉子敲了敲怀中的木盒,在黑暗中看着李长钧,“这种蝎药已经没有多少效果了。”

“希望你能活到下次。”李长钧轻声说。

“放心,舍身寺的主持说我命很长。”汉子拍了拍李长钧的胳膊,拉开门走了出去。

“确实是被佛陀遗忘的地方啊。”李长钧站在半扇门的阴影里,看着城外逐渐由晴转阴的天空,遥远的天边已经能隐隐看到席卷而来的滚滚沙暴。


“阿兄,朵儿想吃炖猪肘。”李朵颜半靠在榻上,轻轻咳了两声,半耷着眼睛看着正在供奉菩萨像的李长钧。

“炖猪肘太油腻,对你的病不好。”李长钧用半枯的柳枝沾了沾无根水,在施药菩萨像头顶洒了洒,转身坐在塌边,伸手理了理李朵颜额头散乱的碎发,“是不是饿啦?阿兄给你做馕饼好不好。”

“我不想吃馕饼,” 李朵颜努了努嘴,“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我想和艾慕兰一起去舍身寺观礼。”

“你说那个小菩萨?”李长钧说,“艾慕兰?”

“是啊,”李朵颜好奇的问,“为什么叫她小菩萨?”

“你没发现她和舍身寺里的菩萨像长得很像吗?”李长钧点了点李朵颜的额头,“大家都这么说,舍身寺的小和尚还说她是菩萨转世。”

“我没发现。”李朵颜摇了摇头,转着眼珠想象。

“好啦,别想啦!等阿兄攒够钱,给舍身寺塑一尊金身佛陀,住寺的神医就会给你看病啦。”李长钧刮了刮妹妹的小鼻子,“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

“佛陀不是说要多行善事吗?”李朵颜看着佛龛里的施药菩萨像,“解人病痛不是善事吗?为什么还要收铜子?”

李长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他犯难之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赶紧起身去开门。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

“艾慕兰?”李长钧低头看着小女孩,言语间颇为冷漠,“你又来了。”

“蝎药。”艾慕兰朝着李长钧伸出手,她的胳膊上伤痕累累,有被皮鞭抽打的血痕,手心里是几枚大晋通宝,上面沾满了黄泥,隐隐还有几丝血迹。

“我要蝎药。”见李长钧没有答话,艾慕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有。”

“我说过,我不卖给你。”李长钧冷眼看着艾慕兰。

“我加钱。”艾慕兰又摸出几枚铜子,上面沾满了淋漓的鲜血,像是在浓稠的血水里浸泡过。

“你又去偷钱了?”李长钧挑了挑眉毛。

“阿娘快要死了。”艾慕兰语气极其平静,“只有蝎药能让她多活几天。”

“她少抽蝎药,就不会这样。”李长钧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摞铜子,这是方才汉子买蝎药付的钱,他用手指拨了拨铜子,从中分出一半,塞到了艾慕兰手里,“拿去买炖猪肘,让你阿娘吃点好的。”

“我要蝎药!”艾慕兰将铜子丢在地上,再次重复。

“没有!”李长钧恼了起来,丢下一句话,重重关上了门,转身回了内屋。

“是艾慕兰吗?” 李朵颜坐直了身子,想要站起来。“我跟她约好了今天去逛集市。”

“是艾慕兰。”李长钧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城中已经起了黄沙风,“快要起沙暴了,艾慕兰告诉我说去不了了。”

“哦,要起沙暴了。” 李朵颜失望的看着窗外,“好可惜,听说这次集市会有很多人,舍身寺从长安奉迎佛骨回来,好多人都会来观礼。”

“是啊,会有很多人来。”李长钧关上窗户,“人多了就热闹,阿兄就可以多赚点铜子。”

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李朵颜坐直了身子,嘴角牵出轻笑,满怀期待看着李长钧。

李长钧深吸一口气,忍着不耐烦,一把拉开大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说了不……….”

下半句话卡在他的喉咙里,门外是一个罩着兜帽的男人,他用面巾裹住口鼻防沙,李长钧只能看到他碧绿的眼睛。

“要起沙暴了,商队的行程被打乱了。”男人声音低沉,“我家大郎要提前交货。”

“好。”李长钧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李长钧安顿好李朵颜,便拿了钱袋,裹紧面巾,随着那名汉子往前走,迎着越来越重的黄风沙,避开街上巡逻的士兵,低头转过几道矮墙,到了一条昏暗的背巷,看到巷子深处一前一后停着两辆马车。

大食商人把车帘掀开一条缝隙,指了指后面的马车,示意他先去验货。李长钧点了点头,他攀上后面的马车,随便拆开一箱,又从中挑出几盒,逐个打开,里面均均实实摆着五只蝎尸,和早上看到的货相差无几。

他满意的点点头,悄悄在一个箱子下压了一枚铜子,合上盒子出了马车,登上大食商人的车架,从袖中扯出一个绸袋,略有犹豫的掂了掂,便抛给了大食商人。

“够爽快!”大食商人的大胡子抖了抖,他将手伸进皮袋摸了摸,朝着李长钧摇了摇头,“马车也是要钱的。”

“江南的丝绸,南越的绣工,这可是皇宫贵人的物件。”李长钧斜了商人一眼,指了指商人手中的绸袋,“换不了你一辆马车?”

“换得了换得了。”商人喜笑颜开,连忙将绸袋收了起来, “后面那辆马车就归你啦,我就恕不奉陪了。”

几个蒙面的武士从周围角落中现身,他们都是商队雇来的好手。大食商人在武士的保护下,驾车出了窄巷,消失在越来越重的风沙中。

李长钧登上那辆货车,再次查看那批货物,货物仍然原封不动堆在车厢里,那枚压在箱子下的铜子仍然呆在原地,他彻底放下心来,拍了拍驽马的脖子,一跃登上驾车位。

“一箱赚两百钱,三十箱就是六千钱。”李长钧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骗来一辆马车,值!”

就在李长钧算好收益,准备驾车出去的时候,十几个人影影绰绰堵在了窄巷出口,他们骑着战马,亮出了手中的弯刀,隐隐堵住了马车的所有退路。

是沙州的巡逻骑兵。

李长钧的心像是绑了千斤坠,一直沉了下去。


“说!这是什么!”

狱卒重重地将一个木盒扔在审问桌上,他拎起铁棍,狠狠地抽在李长钧的背上。李长钧的意识已经濒临昏迷,他满头血污,耷拉着双眼,佝偻在铁椅中,铁链深深地勒进他的手腕,抽击让他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呢喃。

“啐!”狱卒提起水桶,狠狠泼在李长钧头顶,又往他头顶吐了一口痰,见李长钧被冷水激得醒来,正要扬手再打,一个狱卒敲了敲牢门,招呼说,“放饭了,一会儿回来再打。”

“你可要挺住了。”狱卒捏住李长钧的下巴,把铁棍狠狠捅进他的嘴里搅了搅,“我还没玩够呢。”

狱卒见李长钧没有反应,便踢了他一脚,扔下铁棍,打开牢门走了,牢房中只余下李长钧一个人。

见狱卒离开,李长钧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他感觉自己的牙齿像是被拔掉又被钉上,浑身的骨头都仿佛劈开又愈合,剧烈的疼痛抽干了他的力气。

“哈哈!我飞起来啦!飞起来啦!”

“你终于是我的啦!”

“阿娘!阿娘!”

“我是世界之王!世界之王!”

……….

牢房中不时传来阵阵疯狂的嚎叫。李长钧明白那是吸食蝎药的后遗症之一,十有八九的蝎民断了蝎药之后,都会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迷失在自己臆想的幻觉中,那些吸食蝎药时候的极乐之感,会变成钻心食髓的痛苦千百倍的返还于人,彷佛有十万只水蛭在撕咬,十万只蝎子在蛰心,在极端的痛苦下,蝎民会变成彻彻底底的疯子。

李长钧舔了舔嘴唇,他此时很想吸一只蝎药,这样浑身的痛苦都会变成极乐。

敲击铁质牢门的声音远远传来,连带几声凶狠的呵斥,和凄厉的惨叫,似乎有狱卒在巡查牢房。敲击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李长钧这里。

“是他吗?”狱卒低声喝问。

“是他是他!”一个熟悉的声音连连答应。

李长钧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早上买蝎药的汉子,没想到也被抓了进来。

“带走吧!”一名狱卒打开牢门进来,一把揪住李长钧的脖子,诡异的笑着说,“你有福气了。”

李长钧毫无力气张口说话,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在飘着往前,一阵昏黄的天光撞来,黄沙彷佛像是蝗虫一样灌进李长钧的嘴里,沙暴终于起了,他终于出了大牢。

“现在是什么时候。”李长钧有气无力的问。

“今天还没有结束。”那名汉子看了看狱卒,见狱卒没有反对,便对着李长钧说,“现在正是下午时分。”

“朵儿该担心我了。”李长钧嘴里嘟囔着。

狱卒带着两人在黄沙之中走了很远,李长钧口鼻中灌满了沙土,有些沙土填进了他的伤口,粗砺的沙子磨着血肉,让他感觉到像是一撮一撮的盐洒在伤口处。

七拐八拐之后,俩人终于再次来到了室内,狱卒将两人丢在地上,便转身离开了。等候在一旁的侍女们跑上前来,将两人扶起坐在凳子上,用掸子扫去他们一身的沙尘,又用温热的绢布擦去他们脸上的脏污,一番忙乱之后,两人不再像是犯人,看起来有了几分神采。

又有两名武士过来,架起两人往里走,到了一扇精巧的双开大门前,门上镶嵌着各色宝石,雕刻着西天诸佛,佛陀高高坐在门上,自顾论道说法,看也不看李长钧两人。

一名武士敲了敲门,片刻之后便驾着两人推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个宽阔的大厅,三十三尊观世音菩萨造像呈圆形散开,有施药观音像、杨柳观音像、三面观音像等等,这些观音像都用整块的和田白玉雕凿,浑体素白,但是雕像师似乎有意为之,每一名菩萨像都有一丝红色点缀,要么是红唇、要么是红痣、要么是红指甲,原本圣洁平静的菩萨像变得妖娆诡谲,让人感到说不出的怪异。

被三十三尊菩萨像围在中间的,是一张波斯风格的大床,床边放着一套波斯风格的桌椅,椅子上坐了一个肥硕的男人,背对着他们,似乎在捣鼓什么东西,不断有血迹从桌上流下来,在洁白的地板上汇聚成一滩血水。

“节度使。”两名武士躬身行礼,“人带来了。”

“哦?”那名肥硕的男人转过身,满脸的肥肉晃动起来,看到李长钧两人,细长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精光。

“你就是李长钧?”那名男人站起身来,看着李长钧。

李长钧这才发现男人的肥硕高大,他仿佛像是一只肥壮的大象,足足比李长钧高了一个头,身上多余肥肉像是滩涂一样挂在他的身上,每走一步就好像滩涂在蠕动。

“我是沙州节度使赤哲孥。”节度使擦着手中的血迹,上下打量着李长钧,“听说沙州蝎民都叫你‘蝎子王’,蝎民们说你遍尝蝎药,每一种蝎药的药效,你都十分熟悉。”

李长钧不说话。

“我要你帮我配药。”赤哲孥见李长钧不说话,继续说,“如果你帮我,我可以签发命令,让你可以光明正大在沙州买卖蝎药。”

李长钧仍旧不说话。

“蝎药是个好东西。”赤哲孥漫开步子,一一走过三十三尊菩萨像,“可以让我的儿郎们战场上不知疼痛,可以让我的子民们在劳作中不知疲倦。我可以缔造一个强大的帝国,比匈奴更强大、比大晋更鼎盛,这是不世之功。”

李长钧听到这里,突然想起艾慕兰胳膊上的伤痕,想起想起她的阿娘恶鬼般的样子,想起牢房中歇斯底里的囚徒,想起那些在自己这里买过蝎药的人,他难以想象如果蝎药在沙州可以正常买卖,那将是何等人间地狱的惨状。

“但是蝎药偏偏对我无效。”赤哲孥轻轻牵着一尊菩萨像的手腕,“这样可以到达西方极乐的捷径,偏偏对我关上了大门。我试过无数种配方,但是试药的人都死了,无一成功。”

“所以我找到了你。”赤哲孥转身看着李长钧,“如果连你也无法成功,那我只有死后才能去往西天极乐了。”

“我虽然卖蝎药,但是我从来不卖给小孩、卖给女人。”李长钧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你这种人,死后不会去往西天极乐,只会到十八层地狱。”

“不不不。”赤哲孥晃了晃手指,“我不和你争辩,在你卖出第一盒蝎药的时候,你就已经背上了罪业,背上罪业的人,是去不了西天极乐的。”

李长钧一时无法反驳。

“想想吧,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自己妹妹想想。”赤哲孥从桌子上揭起一张东西,递给了李长钧,“如果你不愿意,那你的妹妹,和她的下场一样。”

李长钧接过赤哲孥递过来的东西,突然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直到最后吐出血水、吐出胆汁,但是那份恶寒依然萦绕心头。

那是一张刚刚被剥下的人脸皮,是那个小女孩——艾慕兰的脸。

“如果你帮我,”赤哲孥从李长钧手里接过那张人脸,低头仔细欣赏抚摸起来,“我不仅会给你签发命令,还让舍身寺的神医,给你的妹妹治病。”

“好!”李长钧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记住你所有的承诺,我给你配药。”

“甚好!”赤哲孥点了点头,便坐到了那张大床上,安静的看着李长钧。

李长钧揉了揉手腕,走到了宽大的长桌前,桌子上早已密密实实码好了几十盒蝎药,十几种颜色各异的蝎尸一动不动,它们的尾巴高高翘起,形成一道满月般的弧线,尾尖的毒针像是划过月面的流行,闪着幽幽光芒,充满诡异的力量,又极具神秘的诱惑。

李长钧一一扫过那些蝎尸,大量的记忆在脑中涌现。

“青蝎药效性急,后续乏力……”

“红尾蝎刺激五脏,痛感加倍…….”

“黑巨蝎迷乱感官,药效持久…….”

“蓝腹蝎强烈致幻,会极其渴水…….”

……….

李长钧双手翻飞,念头电闪,每一只蝎尸都被他细细敲碎,扔掉无用的蝎身,只留下致命的蝎尾,各种颜色粉末按照特定的比例被混合在一起,李长钧还往里加了些催动药效运行的中药材,最后形成一堆五彩斑斓的药粉。

“看起来确实不同。”赤哲孥点了点头,示意武士将那名汉子压了过来,“你来试试药吧。”

不等那名汉子反抗,赤哲孥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收紧虎口的力量,迫使他张开嘴巴,那堆药粉被他迅速分成两份,其中一份胡乱塞进了汉子嘴中,呛得那名汉子连连咳嗽,他奋力挣脱了武士的束缚,倒在了大厅中间,然后拼命用手指扣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呕吐出来那些药粉。

但是无济于事,药粉很快起效。

汉子渐渐失去了力量,他的皮肤瞬间爬满了潮红,胳膊上的血管在疯狂跳动,眼睛迅速被浓重的血色侵蚀了,嘴唇变得干裂苍白,他浑身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正在经历碾骨抽髓般的痛苦,他试图发出声音,但是喉咙像是破旧的风箱。

片刻之后,汉子停下了所有动作,浑身瘫软散开,他的眼睛半开半阖,露出了平静的欣喜,嘴角也牵出满足的笑意,似乎在做一个追求毕生、香甜至极的美梦,他的心脏就在一片平静中永远停止了跳动。三十三尊菩萨像目光低垂,看着躺在大厅中间的汉子,无一有声、无一有情。

“好美啊。”模糊的声音从他喉咙中吐出,“天国。”

李长钧面无表情的看着汉子,他的心像是被一万只手紧紧捏住,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万匹马疯狂撕扯,四肢沉重麻木,双眼混混沌沌,心中填满死灰。

赤哲孥早已急不可耐,他渴望的看着桌上留下的一份药粉,命人掀开大床,床上赫然摆着一具菩萨卧像,他把艾慕兰的脸皮轻轻贴在菩萨像上,遮住了原本石头的面容。

“我的菩萨。”赤哲孥一口吞下那些药粉,疯狂扯开自己的衣服,一下扑在了床上,紧紧抱住了那尊石像,嘴里喃喃念道,“极乐天国,我来了、来了。”


李长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节度使府邸,又是如何走回家的,他感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又像是在地狱走了一遍,无尽的虚脱像是猛鬼占据了他的躯壳。

看到李朵颜的刹那,他又被神佛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阿兄?阿兄?”李朵颜挣扎着从榻上坐起,看着失魂落魄的李长钧,轻轻呼唤,“你怎么了?”

“啊?”李长钧回过神来,“没事没事,刚太累了。”

“怎么没事?”李朵颜心疼的抚摸着李长钧脸上的伤口,“你怎么这么多伤?”

“摔的摔的。”李长钧怔怔地看着李朵颜,结结巴巴的说,“搬货时候从石头上摔了下去,我去医馆治伤,所以回来的晚了。”

“咕咕咕——”李长钧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声音。

“饿了吧。”李朵颜听到声音,露出微笑,“我给你做炖猪肘吧。”

“好啊。”李长钧站起身来,但又踉踉跄跄坐了下来。

“你都站不起来了。”李朵颜按住李长钧的肩膀,“你老老实实坐着,今晚我来给你大显身手。”

“好!”李长钧无奈的笑了笑,“今晚你大显身手。”

李朵颜笨手笨脚忙碌起来,不时发出大呼小叫,锅碗瓢勺叮叮当当响起来,落在李长钧耳朵里,像是世间最动听的曲乐。

“朵儿,”李长钧看着妹妹忙碌的背影,轻轻的说,“你还在,真好。”

“啊?”李朵颜忙活之中回过头来,“你刚说什么?”

“没啥。”李长钧连忙摆手,傻傻笑了起来。

不多时,一阵沁人的香味弥漫开来。李朵颜长吁一口气,将炖好的猪肘小心翼翼端了上来,得意的看着李长钧,似乎在等着他夸奖。

“嗯——”李长钧尝了一口,闭眼假装品尝,摇头晃脑点了点头,“好吃!没想到李大厨手艺还行啊!”

“啊?真的吗?”李朵颜开心的笑起来,她连忙也夹了一口,不怕烫嘴嚼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呼,“啊!臭阿兄!还说好吃,我都忘了放盐啦!”

“哈哈哈哈哈哈——”李长钧放声大笑。

一时风卷残云,两人饱餐一顿。

“阿兄请人帮忙,我们今晚就可以去舍身寺,去见那个神医,给你治病。”李长钧斜躺在榻上,拍着自己的肚子。

“明天不行吗?”李朵颜看着窗外逐渐清明的天空,“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治病嘛,越快越好。”李长钧刮了刮李朵颜的鼻子,“治好了病,每一天都是好天气。”

“好!”李朵颜也开心起来,她兴奋的跳起来,“那就听阿兄的,今晚治病!”

“治病之前,我们还要做一件事。”李长钧拉住蹦跳的李朵颜。

“什么事?”李朵颜停下脚步。

李长钧憋着笑,指了指桌子上的一片狼藉。

“你来刷碗。”

“臭阿兄!坏阿兄!”

“阿兄,你说治病是不是会很疼?”李朵颜害怕的问。

“不会的。”李长钧摇了摇头,“朵儿是个勇敢的姑娘,即使疼,也不怕。”

“嗯嗯!”李朵颜坚定的点了点头,“有阿兄,朵儿不怕!”

“治好病,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为什么要离开啊?”

“因为这里不好,我带你回家,回长安。”

“长安在哪里?好玩吗?”

“长安离这里很远,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

……….


奉迎佛骨,是舍身寺的庆典大事。

寺中人头攒动,热闹异常。僧人们围坐在一起,围绕经书大义逐一辩论;有僧人擅长丹青文墨,便取来纸墨席地而坐,抄写起经书诗文;还有僧人炼体习武,便两两捉对切磋起来。凭着节度使府的令牌,李长钧一路通行到了神医所在的讲经堂。

“请施主在此等候。”小沙弥双手合十。

“我不能进去?”李长钧质问。

“神医规矩,”小沙弥低头行礼,“小僧也不敢违背。”

“好吧。”李长钧摸了摸李朵颜的头发,“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

李朵颜扯了扯李长钧的袖子,极不情愿随着小沙弥走进了经堂,李长钧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也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动静。

唱经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僧人们似乎也很高兴,他们齐声高唱,赞颂佛陀,声音沉静祥和,令人听了不由得安静下来。李长钧也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番景象,他倚着栏杆,静静的听着晚风中的唱经声,似乎下午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

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名汉子,想起问他买药的艾慕兰,想起那个恶心变态的节度使,他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似乎一切重回正轨,但又感觉一切像是幻梦,像是吸了一盒蝎药,经过痛苦、经过极乐,现在剩下的只有药效过后的慌乱感。

李长钧觉得自己应该是药效反噬带来的错觉,他迈开步子走到了庭院中,想用热闹的烟火气,唤醒自己迟钝的感知。

但是庭院中的僧人,变得十分诡异。

僧人依然来来往往,但是他们的动作极其缓慢无力,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那些辩经的僧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辩论佛法,反倒是像争吵辱骂;斋房中的用膳的僧人,大开大合,看起来像是在喝酒吃肉;厨房中不时传来菜刀的声音,还有惨叫声,听起来像是在剁肉碎骨。

李长钧感觉不对,寺中的氛围已经变了,不再是平静祥和,而是充满暴戾靡乱,空气中微微升起一种熟悉的味道,李长钧抽起鼻子闻了闻。

“是蝎药。”

再也没有任何顾忌,李长钧一路奔跑,冲进了经堂,眼前的景象让他毕生难忘。

混合了蝎药的燃香弥漫了整个经堂,长明灯照亮了整个经堂,珍贵的经卷被杂乱丢在地上,讲经的佛像垂目看着经堂正中的长桌,夜风吹起经堂中悬挂的白纱,露出桌上躺着的赤裸身影,她白皙的皮肤被掐出道道红印,清秀的锁骨随着呼吸一起一落,那双眼睛中盛满茫然与空洞。

李长钧愣在原地,他不敢往前,他害怕桌子上那张脸是李朵颜,他也不敢后退,他害怕自己转过身,李朵颜就不见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很狂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听觉、嗅觉、触觉一一远去,声音、颜色、气味纷纷消失,漫天遍地只余下那张桌上,只余下那道人影。

他感觉天空很空、大地很空,很空的天和很空的地之间,一切都太安静了,世界像是死去了一般,唯独自己还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

“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想吃馕饼。”

“我给你做炖猪肘吧。”

“我都忘了放盐啦!”

……….

万千声音重重叠叠的响了起来,那些声音像是佛陀讲经、菩萨呢喃,又好像罗汉棒喝、力士怒吼,李长钧循着声音追去,仿佛一直跑了几千万里路,路的尽头,还是那个经堂、那张长桌、那道人影。

李长钧站在路的尽头,看着那道素白人影,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了烟斗,颤抖着将烟丝压到斗钵里,又从怀中取出一盒蝎药,他看了看盒中那只蝎尸,轻轻笑了笑,随手将它丢在了地上,他又从地上举起长明灯,点燃了斗钵中的烟丝,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解下外衣裹住那道素白又轻盈的身影,夜风吹进经堂,吹下他两行泪珠。

“毁灭吧!”

随着他的一句轻语,愤怒的赤色火焰驾着悲伤的狂猛海水,从世界尽头席卷而来,仿佛像是烧尽一切罪业的红莲业火。


当后世史学家们翻看浩如烟海的史卷,试图从中寻找西域历史的滚滚车辙时,都无法错过沙州城的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舍身寺讲经堂烧起,一直蔓延了半个城池,据说舍身寺的和尚无一人生还,声中无数民众流离失所。但在大火的余烬中,一名叫做李长钧的少年揭竿而起,带着十名猛士揭开了沙州起义的大幕,同时也揭开了沙州的纷纷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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