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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1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2:29)

==== 三轮精华当前排名 ====
第1名: 《金枝》(作者:秋延宗)
第2名: 《祯定四年春·夙梦》(作者:贺兰晃)
第3名: 《蒹葭》(作者:仆固必力)

==== 三轮金钱帖当前排名 ====
第4名: 《驱毒》(作者:拔野骨漠罕)
第5名: 《朝闻道》(作者:曹忠)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2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金枝(写手:[变]秋延宗,真身:寒天老陈醋)

金枝


“我的父亲克罗努斯在所有神明之中最为年轻,我是身登大宝的奥西里斯,征服的国家远及印度无人居住的区域以及极北之地,甚至到达伊斯特河的源头,世界其他地方没有比奥逊努斯更为遥远的。我是克罗努斯的长子,我从一颗美好而又高贵的蛋中一跃而出,如同在白昼出生一位同类的后裔。人类居住的世界没有一个地区我不曾到过,我将我发现的事物全都分享给大家。”——《希腊史纲·奥里西斯墓志铭》



沙州北山。

三千个沙州兵和他们的领袖在山脊上排开,远远望着沙州城里不属于人间的打斗。

此地距离沙州已数十里。在他们眼中,金佛只像人那么大,而魔神怪物大如狐,小如鼠,都已看不清楚。但他们仍能看到活跃的像有生命的黑暗围着金佛不断闪动,金佛奋力搏斗,身躯渐渐残缺,金光开始消散,直到最后再也站立不住,金佛跪倒在地。黑暗扑上去啃噬它的身躯,它仍在奋力拍打……

赵无疾深深低下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严贵一道:“即使当年的李长钧,要成为英雄,也要背负很多。这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佛光护佑了沙州三百年,直到最后一刻。沙州儿女,永生永世不能辜负。”

“绝不辜负!”赵无疾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程子安从怀里取出一个纸扎的孔明灯,点燃,耐心地等待孔明灯慢慢悠悠飞上天空。三千零四盏孔明灯,在北山的上空汇成一道星河。

而后程子安开始高声的念诵经文。经文言辞古奥。除他以外,没有人能听懂。


沙州小普善院最高的建筑是供奉观音菩萨的观音阁。观音阁顶,颈戴璎珞手捧净瓶的赵妙音仍在苦苦支撑,白衣之上血迹斑斑。她脚下的观音阁猛地一颤,又向地下沉了一尺,已与平常民房等高。

而这已是十六座寺里坚持最久的一座。许多寺庙,已经完全沉入地下。仙岩寺唯有最高的主殿的屋脊还露在地上。仅剩的僧人们仍在全力念诵经文,直到自己也悄然沉没。金佛的光芒几乎完全消散。须得眼神极好,才能看到金佛的隐隐轮廓。但与之缠斗良久的上百魔神,也已消折大半。剩余的魔神,在龙神郭日那保的乐声指挥下远远逃开,远离已经躺倒在地的金佛,金佛奋力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赵妙音又呕出一口鲜血。她的璎珞断裂,净瓶粉碎。但她的双眸仍然始终望向夜空中的一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梵文,只是光芒已几乎消灭。突然她的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女尼们向她施礼,而后平静消失。

整座观音阁都不见了。小普善院完全沉入地下,赵妙音已脚踏平地。

“只剩我了。”赵妙音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是最后一个。我是赵家人,我一定会挺到最后!”

紧接着她听到辽远而来的角声,听到飘荡在沙州城四周的呼号。所有的魔神似乎都有所感应,一起望向远处天空中的星河。连龙神郭日那保都放下八只手上的乐器,疑惑地看向那里。


钉在夜空上的最后一个梵文,突然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在地上已经几近消散的金佛,艰难地翻了一个身。它已残破不堪的金身向魔神们压去,一只手掌抓住逃窜的龙神郭日那保,和它们一起消失。

幸存的魔神,在角声和呼号的指令下,迷惑地向沙州城外走去。骑着黑马手持绳和剑的魔神,裸着双乳容貌姣好但有一对獠牙的魔神,骑着象的魔神,猪和蛇缠绕在一起的魔神,九头十八臂,颈中挂满骷髅,身边围绕无数乌鸦弹着琵琶的魔神……一个又一个,走出沙州,消失在沙漠里。


赵妙音在沙州城里奔跑,赤着的双脚血肉模糊。她伸出双臂,接住从天而降的年轻僧人。

神秀吃力地睁开眼睛:“结束了。”

赵妙音流着泪用力点头:“都结束了!结束了!”

“佛法护佑沙州三百年,想不到最后落到我身上。沙州以后再没有妖魔了,也不会再有佛。”神秀吃力地说。他的身躯已经完全透明:“姑……妈,我,我没给赵家丢人!”

“你没有……”赵妙音咬住牙齿,看着神秀渐渐从她双臂间消失。她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


仙岩寺后的山丘底部。余晓风出神地望着天空。

“你真的看得见?”阴其文从他背后踱出,好奇地问道。

“嗯……”余晓风点头:“全都看见了,壮美无比!”

“可惜你没法画下来了。”阴其文说:“洞窟已经全部封闭。风沙会把它们整个淹没。直到不知多少年后,佛法再度昌明,才会有有缘人把它们打开。”

“是啊!”余晓风折断手中的笔:“不用再画了。从明天起,连我也会慢慢把它们忘掉。沙州将会变成一座崭新的城。阴先生,不知现在天色如何。”

“你猜呢?”

“我猜,黑暗一定已经退去。天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都要近,星辰如海。”

阴其文眯着眼,看着已经发白的天空。晨曦从东方升起,映照戈壁沙海一片通红。他笑了笑,说:“是啊。”


沙州城的黎明是从一声厉喝开始的。

“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鸡都上房了一天天懒得猪一样老娘养你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客栈的老板娘镜颜娘子双手叉腰训斥着她的伙计们。伙计们七手八脚从铺上跳起,刷牙洗脸,擦桌抹地,下门板,上招牌。厨房里立即响起叮铃咣啷的声音。门口的笼屉上也渐渐腾出热气。

明月奴扭着腰肢,一步三摇地走进客栈。

“唷,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月奴妹妹吗?这么早就来赚狗男人的钱啊?”

“是呀……不趁着汉子被窝还热乎,再晚点还有奴家的份儿嘛。谁不知这些狗男人吃姐姐的,睡姐姐的。晚上大门一关钱还不都让姐姐挣了。”

镜颜娘子和明月奴皮笑肉不笑地过招一句,一起掉头啐了一口,齐声骂道,贱人!


杨元西在楼下传来的喧吵中睁开眼睛。

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就向头上摸去,两只手掌同时摸到尖锐的东西,被扎得一叫——是别头发的簪子。

“你鬼叫什么,像个娘们。”房内另一张床上,秋延宗用枕头捂住脑袋:“小爷还没睡醒呢。一大早猫也叫狗也咬,还让不让人活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赵无忧跳了进来。

“元西哥哥,延宗哥哥,你们还不起!快起快起,带你们去吃老板娘秘制的猪肘子。全天下就这吃得到,晚了就抢光了。”

“我们怎么会在这?”秋延宗揉着眼睛。杨元西也猛点头表示有点懵。

“你们昨晚干嘛了?是不是太累了?”赵无忧惊奇的说:“这么大的事也能忘——匈奴人狼子野心,假借提亲,暗算了我爹,还想杀我灭口!幸好关键时候你们赶到。你们那两个伙伴为了保护我,英勇战死。你们一直坚持到我哥赶回来。后来我哥带人去匈奴报仇了。我家也毁了,驿馆也毁了,我只好带你们来住客栈。你们都忘了?”

“啊。对!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杨元西道。

“一天里能出这么多事?信息量也太大了。”秋延宗也道:“要不是想起来了,真不敢相信。”

“难怪我这一夜都在做梦。还梦见自己变成一头牛。”杨元西同意。

“好了好了。快跟我走吧。”赵无忧跳过来拉住两人。

“且慢!”秋延宗道:“小爷还要梳洗打扮,就这样出场,丢了我们天朝上国的脸面。”

“中原人就是麻烦!”赵无忧撇嘴:“那我在楼下等你们。”


侯赵无忧的脚步声远。秋延宗严肃下来,一把抓住杨元西:“杨兄,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不对?”杨元西奇怪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对,不对!”秋延宗低头思索:“好像少了很多东西,不该是这样。”

他突然炯炯有神地望着杨元西。

“杨兄!”

“干嘛?!”

秋延宗抓起案上腰刀,硬塞进杨元西手里。

“砍我!往死里砍!”

“卧槽?”杨元西顿时惊了:“你还有这种需求?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实话告诉你,出了晋阳我就想砍你。”

“来!”秋延宗指着自己脖子:“往这砍!一定别留手。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可能是尸陀天女,有不死之身。”

“我还太乙真人呢我!”杨元西将刀一掂,照着秋延宗脖子就砍。秋延宗一闭眼睛,刀在他脖颈附近硬生生停住。

“神经病!”杨元西把刀摔在地上,走了。

秋延宗疑惑地捡起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刀刃上一滑,鲜血顿时流出。他甩着流血的手指呲牙咧嘴。

他们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镜颜娘子秘制的猪肘子,赞不绝口。然后又跟着赵无忧,游览了沙州很多地方。沙州是个小而繁华的城市。五行八作,应有尽有。四面八方的商贾都汇经于此,也有很多奇人异士,戏班杂耍。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看到一座庙,见到一个和尚。






沙州军穿越祁连山脉,进入匈奴领地,总共只花了十四天,全军无一伤亡。为沙州成军以来,绝无仅有的奇迹。在这样迅疾剽悍的速度下,任何弱军都会变成无坚不摧的强锋。

因为程子安指挥的三十三只魔神,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绝不可能的逆境中始终保护着这支军队。

但侵入匈奴之后,前后交锋数次,却只歼灭了匈奴少数游骑,始终找不到他们大部队的踪影。

翼展十余丈的黑色鸟妖从空而降,旋转着化成鹰隼,落在程子安的手臂上。

“方圆百里,都找不到敌军的踪迹。”

“不可能!”严贵一道:“匈奴即便弓轻马快,擅长奔袭。但他们千年以前败于大炎,三百年前败于大晋,哪里还有那么大的地盘好周旋?”

“是的。”程子安同意:“有麻烦了。”

赵无疾抿着嘴唇很不甘心。他绝不认为沙州军在自己指挥下会逊于匈奴,何况还有神魔相助。但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继续追击,他们可能陷入草海之中,给养断绝。

“既然我们有魔神。会不会匈奴人也有他们的神明参战?”

程子安摇头:“不会。匈奴人信仰长生天,而长生天无形无质。它只讨厌一件事。”

“什么?”严贵一问。

“过度的生长。”程子安说:“羊多了就会吃光草。狼多了就会吃光羊和人。而人多了,就会吃光世界所有的东西。到时长生天会降下白灾,毁灭多余的一切。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我们进攻匈奴。长生天不会干预”。赵无疾慢慢说:“而以我们的速度,匈奴人就算提前得到消息,也来不及撤离。即便他们在躲藏我们,草原总共也就这么大。草原向东是大夏,向北是把匈奴人驱逐到这里的吉斯人。他们根本无路可去。”

“每件事都是对的。但匈奴人就是消失了。”程子安摇头:“很不妙。必须马上通知沙州。”


南楚,江南路,豫章郡。

华服的公子恭敬敛手,看着老人向一口井中钓鱼。

时已入春。嫩竹拔节,新枝吐绿,已经是女孩子都穿不住衣服的季节。老人却仍穿着塞北苦寒之地的破羊皮袄。

一个书吏——蔡半篇——抱着几个卷轴踉跄跑来,竭力压制喘息:“太子,宫中急报。”

他的声音很低,但老人还是听见了。南楚太子风凌云狠狠剜了蔡半篇一眼:“先生,下人不懂事。”

“无妨。反正也钓不上来。”老人叹息着说,接过风凌云亲自呈上的细绸擦手。“你父亲还是放不过你。”

“先生算得不错。”风凌云苦笑:“春水方生,大夏的战船随时可能过江。这时候要我去督战。无非是一死而已。”

“徒死无益。”老人说:“还是要想办法。毕竟是大江,哪里那么容易过。”

“所以要求教先生!”风凌云愈加诚惶诚恐。

“当年大温的许真人,将五百条蛟龙一并镇在江南路,就此平定了江南的水患,但也从此绝了江西的龙脉。江西世世代代,都不能再出皇帝。许真人的阵眼,就在这口井里。我本来想把它钓起来。”老人摇头:“看来还是时机不到。”

“到底要怎么把它钓起来?”

“第一,要有个祭祀。要杀人,要流血。第二要有契机,有大势。但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法咒。施展这个法咒的,一定是要真心信仰它的人。但要三般俱合,只能看天意。”老人摇头:“我虽出身江南,早已沦落匈奴。”

“刘元昊先生的大名,天下学者,无人不敬!”风凌云说:“如果我们招不出蛟龙,就没办法在大江上行云布雨。就挡不住大夏人过江。”

“也许还有办法。”老人刘元昊望向风凌云:“天象开始转变,我要再回一次匈奴。我吩咐你的事,你一定要在限期之内做好。另外记住”刘元昊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再玩弄女人那一套。格局太小,而且伤阴德。”

“凌云一定铭记!”风凌云深深躬身:“只是,先生还来得及回去吗?”

刘元昊看着天色:“来得及。”

他转身跳入井中,没有一丝声音。

而后井中突然暴起水花,高达两丈。

“刘先生他……死了吗?”蔡半篇结结巴巴的问。

风凌云凝视着井口摇了摇头:“走了而已。刘元昊先生,他是五百年前许真人手下的漏网之鱼。知道在江西永远成不了龙,才远去漠北。但而今故土危难在即,他终究不能不管。”

风凌云叹息着摆摆手:“去吧。去找镜湖夫人。把事办妥,不用回来了。”

“小人的命是太子的。”

“大江之战,关系着天下的归属。如果我胜了,我们自然还会再见。如果我败了,但愿还有个人在我身后书写我的故事。去吧,你的命不必白白丢掉。”

“是……”书吏深深跪倒,含泪而走。

“蔡半篇,嘿,真是好名字。”风凌云苦笑:“看看我的故事,是不是也只值半篇儿。”


沙州,阴其文府。一场紧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

说是会议,也不过只有阴其文、赵妙音、赵无忧、杨元西四人而已。秋延宗列席,但没人在乎他说什么。

“前军出了问题。匈奴人消失了。”阴其文道:“军中自有少主他们料理,需要我们考虑的,是沙州会不会有危险。”

“沙州怎么会有危险?”赵无忧说:“西边是大漠,东边是铁勒,南北都是山。”

“如果匈奴人提前得知,迂回借道铁勒呢?”杨元西道:“匈奴和铁勒之间虽然横亘着甘浚山,但未始没有小径可以穿越。”

“绝不可能!”赵妙音道:“因为铁勒的国教,乃是天方。他们对内团结友爱。但对异端毫不假借,他们不会让匈奴人侵入疆界一步。天方和我拜火教份属友盟。我有绝对的把握。”

“那就只剩下大漠了。”赵无忧说。

众人都笑起来。没人会真的相信匈奴人在无水无草的大漠中迂回上千里。

“所以沙州万无一失!我们可以回禀前军。”阴其文说:“今晚由我阴某自掏腰包,请诸位大宴!”

“耶,太好了!”

“慢着慢着……”秋延宗拦住两眼放光流口水的赵无忧:“就这,这就完事了?我怎么感觉你们像开玩笑似的。”

“本来就是开玩笑啊。”赵无忧说:“难道沙州还能真的有事吗?”

“确是如此。延宗兄,你太焦虑了。杨某饱读经史,从没听过大军可以穿越沙漠。”杨元西拍着秋延宗:“晚上多喝两杯,好好睡一觉。”

秋延宗高举双手:“你们说得都对!我也觉得很玄,可我就是没办法像你们这么理所当然。有件事我死活想不明白——盘古开天辟地那会,有没有咱们脚下这座沙州?!”

四个人一起愕然。

“秋副使这是什么意思?”

“延宗,你失态了!注意体统。”

“延宗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秋延宗拍案而起:“可就是哪里不对!要么就是我疯了,要么就是你们疯了。要么,这天地都疯了!你们不信我不要紧,小爷自己干!”

他踉跄地直奔出去,背后是众人同情的目光。

“这孩子……”赵妙音惋惜的说:“压力太大了。”


秋延宗在沙州城里茫然无措的奔跑。

他穿过街市,撞倒摊贩,冲散人群,被骆驼粪滑倒,他披头散发,满身污秽。沙州所有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他用更加怀疑的目光反击。他似乎看到路上蹦蹦跳跳的少女,街角的小兵,高大的将军,宝相庄严的僧人。但一转眼,这些又不见了。

整座沙州城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废墟。断壁残垣,还没熄灭的烟和火。满地都是尸体和骨骸,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奇异残躯。他仰头看向天空,天空残破不堪。一个又一个已经黑暗的方格,还在零星向外喷着金色火焰。秋延宗绝望地大喊,几乎跪倒。他双膝一软,栽倒在一个巨大的招财猫上。招财猫的爪子还在一下下摇摆。

“仁兄,仁兄?!”招财猫说。

“什么妖精?!”

秋延宗猛醒过来。正扶着他的,是一个商贾装扮的年轻人。年轻人正温和地看着他:“小可,李乐意。”

“好名字!”秋延宗说:“你乐意,我乐意。大家都乐意!你叫什么也好,是人不是人也好,你有没有马?”

“小可经营商队,怎能没马?”

“给我一匹最快的马!钱……”秋延宗用力摇头:“你去找杨元西,要不找赵无忧,爱谁谁,要快!”

“仁兄,以你现在的情况,恐怕不宜骑马!”

“看不起谁呢?”秋延宗怒道:“小爷拿嘴都能骑!”


他确实得到了一匹马,也确实是用嘴骑的。

秋延宗被捆成一只粽子,横担在马背上,李乐意骑着马,秋延宗口头指挥,直出东门。

那确是一匹好马,头至尾长丈二,蹄至背高八尺。通体洁白,日行千里,载着两个人日不移影。

顷刻之间,白马就已奔行数十里,渐渐远离沙州地界。在秋延宗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戈壁。但尽管他只能冲着地面吐酸水,他也能看到随着快马不断奔驰,他的眼睛里全都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沙砾。

“你确定这是东?”

“非常确定。”

“果然他妈的疯了!”秋延宗怒道:“连这天地都跟小爷作对!”

“你没疯。”他被重新拉上马背:“其实整个沙州可能只剩下你没疯。我来晚了!”

“你踏马拽得二五八万的你谁啊?”

“小可,李乐意。”李乐意重新认真地介绍自己:“李长钧的李。”

秋延宗瞬间清醒。


沙州城外有一座营帐。

看起来,也就是普通的营帐。但如果从天空下望,它正卡在沙州和外界的交界线上。向北一点,就是匈奴。向东一点就是铁勒。向西一点就是沙州,但它哪都不属于,它只是营帐。

营帐里除了秋延宗和李乐意,只有一个双目空空的人。

“余晓风”。余晓风向秋延宗拱手。

“晓风是我留在沙州的耳目。”李乐意道:“他一发现事情不对,就向我报警。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我眼神不大好。”余晓风愧疚说道。秋延宗看着余晓风满布创痕的眼窝心说你眼神岂止不大好。

“晓风的眼睛,有点问题。”李乐意说:“他看不见人世,看别的倒是很清楚。但这次偏偏是人世出了问题。”

“你云山雾罩,我根本听不懂。”秋延宗说:“我只想知道到底怎么了?”

“很复杂……”李乐意说:“先说你吧。你都记得多少?”

秋延宗努力回忆:“我记得怪物,黑风,沙州,戈壁,铁勒,诡异的教派,黑暗和光明,魔神降世,后来不知怎么我们又回到沙州,对了,是被推回来的,我在天上看见沙州打得一塌糊涂。接着我听见有人喊杨元西,我就跟着喊。后来我就醒了……”

李乐意点头:“很好,我们就从杨元西说起。那时候你们在喊杨元西,其实是在叫他的魂。确切的说,也不是叫他的魂。”

“那是叫谁?”

“李长钧!”

“?!!!”

李乐意点头:“是这样。一百年前,李长钧和程子安有过约定。到了非此不可的危难关头,就要重新把他叫回来。只有他才能应付后面的问题。”

“什么问题?!”

“龙神郭日那保,你们在大黑天里看到的东西。”

“是啊。我见过!那不就是你们镇在沙州地下的东西吗?好多呢!又不止它一个。”

“龙神郭日那保,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镇在沙州的魔神。一百年前李长钧之所以东征,是他要打通返回中原的通道。但当他发现东征注定失败,沙州将会锁死在绝域里,他就做了一件事,他把召唤所有魔神的钥匙远远送走,送入中原,让沙州从此保持安宁。但你们,大夏人,又把它送了回来!从那一刻起,大势就变了。”

“卧槽!”秋延宗跳了起来:“你别血口喷人啊!”

“我们李氏一族借商贾的身份走遍天下,一百年来都在维护这个秘密。”李乐意道:“你们中原有布局,我们沙州也有筹划。只不过我们人少,总是落后一步……但你真的以为你队里那几个人,都那么简单?那个倪三,他其实是扛塔力士。你的朋友萧哲,他是天生的乐师。”

秋延宗的眼神开始恍惚。

他回忆起毫不起眼的倪三,双臂和双腿间缠满布带。他还记得头脑简单的萧哲,除了吹笛子一无所能,还以为自己来跟着发财。

秋延宗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另一层景象。

默默无语走着的倪三,从不骑马。他的双臂和双腿的布带向后长长延伸,紧紧缚在一座无形的塔上,倪三背着塔,一步步走在戈壁上。

吹笛子的萧哲时而恍惚,吹出奇怪的音节,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在距离沙州不到百里的地方,倪三将无形的塔放在地上,用力掀开。黑色的云气,一丝丝从地面浮起,裹着萧哲散乱的笛声,渐渐凝成旋律。

许一刀的傀儡马队挥舞着方刀……驼城和随从被砍成零碎,无数血肉溅在戈壁上,形成巨大的法阵。黑风不断盘旋呼啸,狼首蛇身的魔神,从黑风里拔地而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秋延宗连连摇头:“大夏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没有理由啊!”

“因为大夏要一举攻破南楚,平定天下。”李乐意道:“千秋大业只差一步,不容许任何闪失。其实不管匈奴、铁勒还是沙州,在方寸之地斗了几百年,都已是强弩之末。大夏忌惮的不是他们,而是沙州地底的东西。”

秋延宗冒着冷汗:“沙州地底的东西不是已经全出来了?那么多座魔神!”

“还有更大的!”李乐意说:“魔神和它相比,什么也不是。本来程子安旋乾转坤,牺牲了镇守沙州三百年的佛门,将魔神驯服带走,沙州重新回归赵无忧的幻境。已经没事了。结果还是大劫难逃!”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还有两个时辰,零一刻。”余晓风说。

“两个时辰零一刻。”李乐意说:“到时候,你会亲眼看见它。虽然应该还只是一点点。”

“那应该怎么对付?不是,那你找我干嘛呀?这种时候,不正应该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出手吗?”

“我们只负责监控,没能力收服。而且那是足以逆天改运的东西,又怎么能是区区众生搞得定。”李乐意说:“我也不知为什么要找你。可能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马,我送你了。免费。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你把这些事……都推给我了?!”秋延宗结结巴巴,脑子完全掉线:“我都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做多少是多少。”李乐意拍拍秋延宗:“年轻人,要振奋。”

“我振奋你大爷!”



秋延宗骤马疾驰。

白马在地平线上跑成一道白光,穿越沙漠,冲入沙州,在道路上,在墙壁上,在人头上掠过,撞开阴其文府的大门,直奔内堂,将宴席踢翻,珍馐美味洒落满地。

正在欢宴的杨元西、赵无忧、赵妙音和阴其文一起惊愕地望着他。

“秋延宗,你又发什么疯?!太无礼了!快给阴大人道歉!”

“是啊。延宗哥哥,你为什么骑着一匹纸马啊?”

“我……”秋延宗一低头,发现胯下确实是一根木棍,木棍顶端是个纸糊的马头。在路边卖顶多三文钱。“又来?!”

秋延宗摔掉纸马,一手一个,抓住杨元西和赵无忧。

“真的没时间了!两个时辰以后,沙州就会毁灭!你们一定要马上想起来。你,不是杨元西。你是一百年前李长钧的转世!只有你才能知道怎么平息大难。还有你!赵无忧,你们赵家世世代代的神通是忘记!你哥赵无疾是个笨蛋,因为你们是双生,赵家所有的神通都在你身上!因为你实在不愿面对现实,你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你带着整个沙州都忘了。但这不行啊赵无忧!沙州马上就要毁灭了!你必须马上醒过来。你们明白吗?!!”

“不明白!”杨元西和赵无忧齐声说。

“你大爷!”

秋延宗重重甩开两人,环顾四周,突然抓住赵妙音,夺下她手中的切肉刀。

“秋延宗你干什么?”

“副使大人,别乱来,有话好说!”

“就是,你喜欢我姑妈可以商量。”

“你们都给我闭嘴!”秋延宗声嘶力竭的大喊:“我——秋延宗。大夏使团副使!我是不死之身!尸陀天女——

在众人的哀求和喊喝中,秋延宗狠狠一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鲜血像泉水一样喷出,秋延宗全身上下的血似乎都聚在这一喷之中。秋延宗震骇地看着红色的血喷溅到空中,到桌上,到每个人的脸上。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志开始消散……

所有红色的血滴,瞬间变成绿色。绿色比涌泉更迅速的急收而回。

秋延宗握着刀,手背血管迸现。刀锋紧紧压着颈项,皮肤丝毫无损。一重温润的绿色光幕,笼罩在他周围。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众人:“你们,想起来了吗?”




“还有多长时间?”杨元西问。

他的神态和之前决然不同,充满杀伐决断的气势。

“两个时辰,可能不到了。”秋延宗答道。在他身后,赵妙音将赵无忧搂在怀里,赵无忧泪流满面。


杨元西、秋延宗和阴其文并肩站在沙州最高处。

“确实动了!”杨元西说:“它在地下挪了挪身子。现在沙漠转到了沙州的东面。”

“那西面呢?”阴其文说:“我没看到任何异样。”

“因为还有段距离。我们不够高。”杨元西道:“再高一点,就看见了。”


他虚空往下一抓——

整座沙州城,屹立在河西已经千百年,风吹日晒,土坯硬得像钢铁的沙州城,每一条边都长达数里的沙州城,被杨元西这一抓,整个抓了起来!

沙州城一点点从地面上解体,边缘崩碎,升上天空!


“我……”秋延宗无语了:“你是个啥啊到底?”

“我既是杨元西,也是李长钧。”杨元西说:“放心,你的朋友没丢。不过我想我应该是神吧。”

“什么?!”秋延宗和阴其文都不敢置信。但又一想,太特么有道理了。能凭空抓着一座城飞天的,不是神是什么?

“我的时间不多。趁这个空档,和你们把话说清楚。对了,还有赵家人。因为这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到赵家人。”杨元西挥一挥手,赵妙音和赵无忧也出现在身边。

“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沙州的信仰是什么?”杨元西,或者李长钧说:“拜火教?西域的。佛教?身读?道教?儒教?景教?天方?……沙州屹立在这里千百年,贯穿南北东西,无数教派来了又走,但到底有哪个是属于沙州人自己的?”

“都没有。”秋延宗说:“除了……除了李长钧的故事?”

“对!”李长钧说——现在他几乎完全变成了李长钧:“一百年前,我率领九个兄弟东征。在那之前我镇压了所有的魔神。这些魔神,其实几百年前早就被镇住了。还有佛门一直在帮衬。但为什么一百年前它们又出来了呢?……因为一百年前,大晋灭亡了!大晋的灭亡,牵动了沙州地底真正的东西。所以魔神们都呆不安稳。佛门的力量,勉强镇压魔神,但绝不足以把地底的东西压回去。我左思右想,唯一的方法,是在沙州再造一尊神,沙州自己的神!这就是我,李长钧!”

“可这些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沙州没有你的神位,也没你的庙。”赵妙音说:“连我们赵家人都不知道!”

“因为沙州需要神。但又不需要神。”李长钧说:“铁勒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秋延宗和赵无忧默默地点头。

“一个信仰久了,自己就会起变化。当年吐蕃驱赶魔神,是因为信仰太杂乱。而李长钧不能变成沙州的神,是因为信仰太单一。单一,就意味极端。任何事到了极端就再没法变了。可能会出圣人,也可能会出魔王。如果我彻底变成沙州的神,若干年后,我的信徒可能会走到我的反面,会质疑,会分裂,会背叛,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所以李长钧必须死。”

李长钧慢慢的说:“这件事好难!好在我有一位最值得信任的兄弟,他就是你们赵家的先祖。他和我联手谱写了我的神话,然后亲手杀了我。然后硬生生的,把整个过程忘掉。沙州人人都记得李长钧,但没有任何人能想起李长钧真正的结局。这样,我就可以卡在传说和信仰的缝隙里,永远留在沙州,永远不会变化。直到现在被召回来,对付它!”

“它到底是什么?!”秋延宗大喊:“我问过很多次了,从来没人回答我。”

“我可以回答你。”李长钧说:“其实你已经看到了。”

秋延宗向远处望去,他用力擦着眼睛。

其实沙州所有人,这时都在用力擦着眼睛。因为他们在高空中看见了绝不可能在西方看见的东西。一条无边无沿的,银色的线,奔涌而来,势不可挡。

沙漠,变成了大河!

河面上浮着无数的船,船上都飘着匈奴的狼旗。

“匈奴人,还真的从西边过来了。”阴其文低声说。

已经没人再注意他。



河水在两个时辰之内完全淹没陆地。

沙州如果没有飞上天空,应该已经全部沉入水下。

匈奴的船稳稳停在水面上。秋延宗看见中 央一艘最巨大的船。船头上走出一个人,穿着匈奴王的服饰。

“赫连朔!”阴其文说。

“不是。”秋延宗纠正:“赫连琳琅。”

“琳琅!”自从恢复记忆一直消沉的赵无忧突然振作起来:“琳琅!我在这儿。是我啊,无忧。太好了你还没死!”

“是啊。真好呢!我居然没死!”赫连琳琅冷笑。

“你说什么?”赵无忧愣了。“我们不是好姐妹吗?”

“所谓的好姐妹……就是你们沙州可以永远躲在你赵无忧的安乐窝里,而要把祸水引到我们匈奴!”赫连琳琅大喊:“要不是我们得知消息,在最后一刻召唤了大泽。我们匈奴早被沙州人杀光了!这就是你说得好姐妹?你有脸跟我说这三个字吗?”

赵无忧彻底被震住,失魂落魄:“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

“你们自己问他!”赫连琳琅遥遥指着李长钧。

“这些事你都没有说!”秋延宗不顾一切抓住李长钧:“程子安在队伍里,他什么都知道。你们是故意的!”

“不错。”李长钧承认:“魔神和沙州地底的东西相生相栖。魔神出世,地底的东西也会跟着苏醒。唯一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能利用魔神把它引走。一百年前,匈奴还是很大的威胁……”

“哈!”赫连琳琅冷笑:“说来说去,还不是这样?真后悔当时没死在甘州。赵无忧,我们本来就不是姐妹!我现在就把这笔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一条布满鳞甲的长尾陡然从水面翻出。

白龙飞腾出水,在半空中化成赤膊的老者,落在船头。正是刘元昊。

“师父,你终于赶回来了!”赫连琳琅说。

刘元昊点头:“南楚已经开始了。我们也动手!”

“阿璃!”随着赫连琳琅的呼唤,个子小小的婢女阿璃扛着一卷长长的东西走出来。将它铺在船头,是一幅巨大的刺绣,上面绣着整整一个乐班。随着刺绣完全展开,滴入阿璃的血,一些模糊的乐声开始飘出。

“看来都不是凡人……”赵妙音叹息。


南楚,莫愁湖。

一个和刺绣上一模一样的乐班,一起看着中 央的镜湖夫人。镜湖夫人手中捧着一只缶。

“这曲子不全,少一个主旋……”一个乐师说。

“尽人事,听天命。”镜湖夫人说:“如果时势真的运转到了那里,它会全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只要开始,就永远不能停止。即使我们死了,也要坚持。直到我们的魂魄飘散……”

乐班众人一起点头。

“那就……开始吧!”镜湖夫人望向众人,将手中的缶轻轻敲动。

第一个音符奏响的瞬间,整个乐班为之一震。他们本来的颜色,在这一震中完全消失,只存留黑白的魂魄。随着乐班的乐器一件件响起,莫愁湖畔的春草以这一点为中心迅速变黄枯萎。

整座莫愁湖上,黄叶纷飞。


乐声透过织锦,从莫愁湖一直传到沙州。

无边无沿的大水,随着乐声微微振动。在不知多深的地下有雷声连绵。

乐声悲回婉转,凄凉肃杀。秋延宗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在流泪。他看向同在流泪的赵无忧、阴其文、赵妙音。

只有李长钧没有流泪,但他也开始紧张。

“曲子还少一个主旋,我要出手了!一定要阻止她们完成仪式。”李长钧对秋延宗说:“剩下就交给你。”

“怎么又交给我?”秋延宗还没说完,李长钧已经高高跃起,向大船上跳去。他的身躯在半空中显露神形。一个汉家衣冠,威严无比的将军,一手持着比大船还长的宝剑,向大船斩去!

突然一条白龙从下方腾起,两只龙爪狠狠抓住剑锋。龙爪被宝剑斩断,白龙强忍着剧痛,嘴角流着鲜血缠绕在宝剑上。

斩断的龙爪落水,溅起大片水浪。

赫连琳琅的父亲赫连朔,举着狼头伞盖站在赫连琳琅身后,替她遮挡。

“快!”赫连琳琅大喊:“师父顶不了多久!”

另一个人走到船头。秋延宗不认识他,但阴其文报出他的名字。

“他就是铁勒的大汗,拔野骨多罗!”

“难怪赫连琳琅她们能逃出铁勒。”秋延宗顿时明白:“看来铁勒王并没像王后一样,以身殉国。”

铁勒王拔野骨多罗怨毒的眼神望向赵无忧,随即开始在船头画出火圈。不知为何,他的法术并没像王后一样消失。随着火圈画成,拔野骨多罗虔诚的跪倒,喃喃念诵经文。一个身躯,从火圈中爬出,并没有头。赫连琳琅走过去,牵住无头人的手。

白龙终于被李长钧彻底斩断,一段段地跌入水中,染得水面一片殷红。

“李长钧——”赫连琳琅大喊:“你认得他吗?他叫安七哥。他是沙州城里,最最最相信你的人!可是为了替你招魂。他死了。他的头骨被活活挖了出来!但他还是相信你!现在我就让他唱完,那最后的一段!”

李长钧的大剑毫不迟疑地往下劈斩!但威势足以劈山断海的一剑,居然还没斩到安七哥就已涣散。

“唱吧。”赫连琳琅对无头的安七哥说:“你的偶像,李长钧,他在等着听。”

“我只会两句……”无头人腼腆的说。

“就是那两句。”赫连琳琅说:“你从小就会的,歌颂李长钧那两句。”


天上地下,水面城内,突然都静了下来。

无头的小兵用嘶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唱着。他的歌喉本就不佳,而且那每一个字的音调,都是众人前所未闻。但他唱出来了,所有人也就明白了。随着这两句歌完全唱完。织锦中的乐声,突然宏大了无数倍,它们像一群蛮不讲理的骑兵践踏着每个人的心灵。人们顿时明白,所有的乐声,都是这两句话。但越来越响,越来越硬,越来越重。硬到击碎一切,重到压垮一切。

渐渐的匈奴人的船队里有人开始应和。渐渐的天空上的沙州城里,也有人开始应和。

李长钧翻身跃回沙州城。他已经恢复了常人的大小。秋延宗看到他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常人的恐惧。

“大泽……真的要醒了!”

一点白光,从水底慢慢的亮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后扩展到沙州城下所有水面都是白的。而后白色的中 央突然变黑,深不见底的黑!

那是一只眼睛!


“卧槽!”秋延宗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起来:“怎么可能这么大?!!!它到底是什么?”

“我说过了,那是大泽。”

“李长钧!你这个伪神!”赫连琳琅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从下空甩上来:“直到现在,你还不敢承认!你们心里有愧!你们这些虚伪的中原人……你们花了整整一千年!从万里之外把它活生生地赶到这,把它压在九地之下,靠它的血肉,滋养你们的沙州城……一千年前大始王朝的韩信!八百年前,大炎王朝的耿恭!”

秋延宗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他深深懊悔自己没有早些知道。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他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地和着那两句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是的。这就是那两句歌词。周而复始,百转千回,无穷尽地填满所有人的心神意海。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秋延宗默默地听着歌,赫连琳琅仍在大声说着,秋延宗充耳不闻,但他的心里每个字都和赫连琳琅对得上。


“三百年前的侯君集!两百年前的张议潮!一百年前的李长钧!你们这些王侯将相,英雄好汉!所有功劳都归于自己,什么万古流芳,千秋功业。到现在你们都不敢直视它!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秋延宗跪了下来,流着泪水竭力睁大眼睛,望着下空大到似乎能容纳一切的瞳孔。用他自己最大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大喊!

“歌名楚歌!泽名云梦!

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你!从来没有!

你是——云梦泽!!!”


大地传来压倒一切的震响。


另一只比城池还大的眼睛,在数里之外睁开。北方的甘浚山和南方的祁连山同时震动。匈奴消失了,铁勒消失了,沙漠消失了,戈壁消失了。本该是沙州的地方,更是早已消失不见。所有的地域,都被无边无量的洪水吞没。

压在沙州地底千年,从没人敢提及它名字的存在,活了过来。


八百里云梦!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3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赫连琳琅(写手:[变]巴赫拉姆,真身:米莱迪)

赫连琳琅


风吹大漠笛无声,月谱终章雁有情。

我把琳琅编美梦,谁知相遇不相倾。


一、身世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屋子里紫霞满天,整个城的水都亮了。

父亲看着我,说我早晚有一日会嫁给王,陪龙伴驾。

母亲则说,找个知疼知热的,白首一生才是正道。

还是母亲懂我。

谁稀罕王室?我赫连琳琅,从小喜欢的就是鲜衣怒马,做想做之事,爱想爱之人。

我心里,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十三岁那年,我便有了心上人。

他不知道,月色下虽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喜欢上了他。

爱到了骨子里,只想跟他浪迹天涯。

我们只见过一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深情?又怎么会爱上我?

我知道,若是一个男人,没有女人爱的深,那女人会终身痛苦。

就像母亲一样,眼睁睁看着父亲娶了一房又一房。刚开始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后来兄弟已经可以围成圈打马球了,他还在纳妾。

母亲告诉我,女人想要改变命运,一定要靠自己。男人只会将女人当成筹码乱扔。

她说,如果我想要达成心愿,便去求姨母。只要她肯点头,那就是天大的姻缘。


姨母住的地方富丽堂皇。

十六岁的我,坐在轿子里,不敢往外瞧。虽是第一次见面,姨母却很喜欢我。

姨母修长的指甲,抚过我的脸:“琳琅还真像我小的时候呢。你若爱死了那人,姨母便赐你一段姻缘。到时候,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我不会。”我当时就站起来,哀求道:“姨母,只要肯给我机会,我一定会让那人爱上我。”

姨母浅笑摇头:“傻丫头,你什么都不懂。要是现在答应你赐婚,才是害了你。去吧,去江湖历练吧。”


那一日,天很蓝,母亲哭红了眼,拉着我的手迟迟不放。

我心下有些恼:“母亲,我要走了,你别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母亲抱紧我,低声轻语:“你姨母答应我了,会给你派暗卫,沿途保护。”

她擦干眼泪,又道:“你放心,我们的商铺,遍布南北。拿着母亲的腰牌,商铺老板便会笑脸相迎。若有人不尊你,你回来告诉母亲。”

“知道了,母亲。”我一想到要见心上人,恨不得马上飞过去,可母亲泪水涟涟,只得替她擦去泪痕:“母亲,你再这样,我可就走不成了。到时候被我父亲送进王室,那后宫三千,这一生的幸福都葬送了。”

母亲松开我:“那琳琅,你要保重啊。”

我转身,脸上挂着笑,像一只飞出笼儿的小鸟。背着包裹,直朝萧哲飞去。


不错,萧哲是我的心上人,是我此生要嫁的男人。

我的计划是,奔赴沙洲与他相遇,再结伴同行。

可在我到达沙洲后,得知消息:萧哲在半个时辰前走了。

我顿时气坏了。

来沙洲前,我还花了半宿时间,去想今天跟萧哲说什么。他竟然独自走了?

我将萧府下人打了一通,心下气哼哼:他们这些人,做奴才惯了,被我这种生来的主子打骂,是他们的福气!果然,他们大气都不敢出,任由我胡作非为。

气撒完了,我孤身前往六乘宗。


出了沙洲,景色千差万别。

苍山碧水,路上还能遇到一两只路过的野兔。

但再美的景色,都比不上萧哲那张俊脸。

每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经过,我都会看他,以免和我的萧郎错过。


途中偶遇自家商铺,我都懒得进去。

只因看不惯掌柜们低头哈腰的样子。从小身边都是这种人,明明心里恨不得主子去死,还要一脸赔笑,贱不贱呀!

我去别家小店,就没这种烦恼。他们见我是女孩,还有一两个伙计过来调笑。随后,邻桌就会站起四个人,都是姨母派来保护我的暗卫,他们会将调戏我的人打得不成/人形。

其中,有一个县令的儿子,那厮竟敢道:“小娘子,跟着小爷我混吧。只要进了我家的门,吃香的,喝辣的!”

我当时就把酒泼到了他的脸上,将腿抬到椅子上,不淑女地骂道:“姑奶奶我告诉你,王爷我都不愿意嫁,我能嫁你这县令儿子?我告诉你,你给我们家下人提鞋都不配。我要是生在你这样的家庭,马上把自己憋死,然后重新投胎。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那厮见我独身一人,来了劲,说道:“你们看着干嘛?还不给我绑了?”那些狗奴才刚想上前,邻桌保护我的乔装暗卫们,就站了起来。

暗卫们身材精瘦,但太阳坹高高鼓起,可是千挑万选的好奴才。不说以一当千,以一当百是足够的。单那一身戾气,走到哪里都如瘟神一般。

当我走出这家店的时候,这家店差不多被暗卫们给拆了。


从那之后,我看淡了许多事情——没必要跟穷人计较。就算杀了十个县令儿子,我还是空虚寂寞,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萧哲哥哥身边。

江湖虽好,但没有萧哲,只是行走了个寂寞。



二、缘起


半个月后,我来到六乘宗脚下。

想进庄,就要递交一件宝物。这宝物,必须非金非银,非玉非器。

我从腰间取出荷包。这荷包样式普通,但绣法特殊,上面绣有一个“杨”字。是当年姨母嫁人时,留给母亲的,母亲交给了我,说能护佑我。

片刻后,接过荷过的管家,告诉我:“赫连姑娘,宗主有请。”

我跟随管家,穿过梅园,梅花开得正艳,忍不住信手折了枝红梅,放在手中把玩。

不远处,一名紫衣姑娘走近,对我呵斥,说我:“不懂惜梅,也不该来”。

我本想与这个叫明月奴的紫衫丫头争辩,奈何宗主有请,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


见到宗主后,他笑:“赫连姑娘明艳动人,你的荷包对我意义不大,还给你。”

我大方允诺:“江湖中人,自然按规矩办事。如果宗主嫌礼轻,我还有别的。只要你能说出来,这世上有的,我都能给你找到。”

谢宗主哈哈大笑:“还挺有江湖儿女的气势。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让你也放心。”

随后,谢宗主拍了下手,小童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个锦盒。

我打开锦盒,看到一张又轻又薄的纸。

宗主道:“这是南蜀国花蕊夫人留下的方子。据说,当年明宪宗宠妃万贞儿,就靠这张纸,成为一代妖妃。”

我心念一动,收了礼,出来偏厅,听到笛声穿破天际。

我的眼眸瞬间张大,跑到空地之中,听着那属于萧哲的声音。

是他,他来了,一别三年……

他根本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挨着日子过的。


那笛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似乎有无尽心事要说。

我看着其他人露出的痛苦表情,心中疑惑,自言自语:“萧哥哥的笛音,有那么难听吗?”

明月奴从大厅走出,目光向庄外望去,回我道:“当然。听此笛声,有武功在身之人,极易将内力引入岔路。”

“那你怎么没事?”我问道:“难道你也不会武功?”

明月奴愣了下,随即递来一个不屑的眼神,不再理我。

我也没理她。

她打扮得怪里怪气,像是一只紫色大公鸡,走起路来,一身金铃哗哗作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存在似的!

其实,我讨厌她,还有另一层原因。

我着粉,她着紫,紫衣配金铃,尤其她肤白,那紫衣穿她身上,太扎眼了……万一萧哲哥哥喜欢上她怎么办?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听萧哲哥哥吹曲。

那曲子开始有肃杀之声,吹着吹着就弱了下去,不单弱了,曲子中,还有喜悦之情。

我琢磨着,他怎么知道我要来?难道姨母和他说过吗?不应该呀!

姨母是不会将我的事告诉他,姨母还说:女孩子不应该太主动。如果要让萧哲知道,这段姻缘是我求来的,将来洞房一过,他定会瞧不起我。

好女子,就得让男人追着,到手了才会珍惜。

我将珠花正了正,透过明月奴紫衣上的金铃反光,正了正衣形。之后,学着母亲教的坐姿,双腿合拢,屁股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

不知道一会儿见到他,我应该抿嘴笑,还是矜持点?


思量间,一道淡青影子,由远及近。

我的萧哲哥哥,穿着淡青长衫,搭配蓝色马褂,风姿英伟。

不过,他长衫袖口上绣了一朵夕颜花,出乎我的意料。

他怎么不绣梅花那种高洁的东西?

我心里长叹一声:以后萧郎娶我,我一定告诉他,什么是真正的高贵!

只要我赫连琳琅喜欢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想到这里,我将怀里的锦盒摸了又摸。


我看着萧哲走进大厅,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每踏一步,似乎都离我近了一步。我这三年相思,仿佛被他这一踏,都化做了轻烟粉尘。

当他跨进大厅,我一个箭步跑上去。姨母的吩咐?见鬼去吧!我思念萧哲,已经病入膏肓。

“萧哲哥哥?”我只说了四个字,咽喉就如哽住一般,再吐不出半个字,紧张得手指绕来绕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娘,我们认识吗?”萧哲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我和他之间,居然横了一道银河!我如坠冰窖,他,他,他居然不记得我?

“我,我——”我挤出笑容:“萧哲哥哥——”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萧哲哥哥是名满天下的笛音才子,谁人不识呢?”

我焦急又失落,为了和他花前月下,我托母亲寻遍名家,教我才艺。梦想有朝一日,和他吹笛对弈,谁知他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萧哲退后一步,低头道:“那只是误传而已,姑娘谬赞了。”

一层淡淡雾气,浮上眼眸,我似乎被他拒之千里之外了。

我向后退去,跌坐到椅子上。


三、风波

我失神间,传来一道男子声音:“萧公子的笛声,似乎有些不稳。刚才有人帮你?”

我看向萧哲,只见他长笛一转,身姿潇洒,鼻翼微张,语气中带着欢喜:“莫愁湖畔鸽子楼,镜湖夫人。”

我心下一怔,镜湖夫人是何人?

片刻后,我察觉众人在惊叹什么。

抬头间,只见披着白斗篷的女子走进大厅。她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整个人像没有呼吸一般,如画中走出的仙子。

我脱口而出:“萧哲哥哥,她就是你说的笛舞之人?”

萧哲轻轻点头。

我恨不得将镜湖夫人碎尸万段!


镜湖夫人肌肤似雪,吹弹可破,尤其一双眸子幽若潭底,令人沉迷。

我怕她,但为了舒解心头恶气,壮胆挑衅:“喂,你就是镜湖夫人?听说那破湖常年积雪,你容颜常驻,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我今年十六,你多大?”

“跟你有关系吗?”镜湖夫人冷笑,弹指一拂,我的头上有东西簌簌往下掉。用手一摸,才发现我的珠花居然被她用内功震碎,而我毫发无伤。

我怒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伤我赫连琳琅?你给我记住!”

镜湖夫人没理我,找了一处角落坐下。


我恨恨之时,萧哲起身道:“诸位请了!在下萧哲,只为一本古书而来,若有哪位客人有此书,萧某愿以本人宝物交换。”

我连忙站起来,跟着表态:“萧哲哥哥想要何书?琳琅有的一定相赠。”

博古架前,欣赏文玩的墨衣男,回过头来抱拳。

墨衣男看着眼熟,像我阿爸身边的刘元昊。他看到我,居然不行礼,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他身边那丫头青衫绿裙,不是阿璃吗?她怎么也在这?

难道这两人私奔?若真是这样,回我一声不就得了?我肯定成全。但她居然悄悄跟着刘元昊跑到这里来?我在江湖行走,不便亮明身份,等会好好瞅瞅,究竟怎么回事?

那刘元昊看到我,目光回避,只和萧哲说话。

反正,萧哲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所以,萧哲说换宝,我也学着姨母教的腔调,软言软语道:“我听萧哲哥哥的。”


换宝提议,厅中有三人没有表态。

一是我最讨厌的明月奴,一是抱剑的灰袍剑客。那剑客玩世不恭,打量着每个人,抱着剑,一言不发坐在角落。

还有一人……我不知道他是何时进来的,穿着银狐狸皮大氅,手里时不时转一下象牙珊瑚骰,微眯的眼睛,看似漠不关已。

大家说到医书时,都是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只有灰袍剑客声音冷淡:“我没兴趣。”萧哲追问:“请教侠士高姓大名?”

“风凌云。”灰袍剑士看了萧哲一眼,慵懒答道。

众人惊诧,萧哲抱拳:“凌太子?萧某失礼!”

我看向风凌云,心中诧异,这南楚太子,也跑来这里玩了?真是悠闲呢。


我正打量,突听刘元昊语带双关:“一别数年两茫茫,谁言明月双邈邈。”

此话一出,风凌云回头,上下打量刘元昊,似乎要从刘元昊脸上找出什么来。而明月奴拍案而起,朝刘元昊直飞而去,大喝:“原来是你!”

大厅里,金色铃铛飞舞,明月奴的身形,像一条条金蛇,充斥每一角落。她腰肢舞动,金铃化作彩虹,带出道道金光,将刘元昊围住。

刘元昊与阿璃,也出招了,三人打作一团。

阿璃在我身边多年,什么时候会武功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看阿璃挥袖子,察觉不妙,脑海浮起王廷争斗,挥袖下毒一幕。

我连忙拿出姨娘手下暗卫送我的解药,服下一颗,剩下的全交给萧哲:“萧哲哥哥,这是避毒丹,你放在嘴里含着,防止有人害你。”

我的声音轻软,萧哲看我一眼,随即将避毒丹分发出去。

我心下暗疼,跟在萧哲身后,不满道:“这瓶避毒丹,是姨娘给我的。家中仅此一瓶,萧哲哥哥给他们做什么?”


再回神时,阿璃已处上峰。

阿璃的一把短剑,使得如鱼得水,明月奴中了毒,动作渐缓,脸上全是汗水,仿佛随时会死在刘元昊与阿璃的夹攻之下。

明月奴似要拼命,将短剑朝阿璃胸口刺去。

我惊恐闭眼,长这么大,虽然也恶作剧,但从未杀过人。

一想到血溅当场,心中害怕起来。

这时,一道黑影不知怎么,硬生生落在阿璃和明月奴的中间。

阿璃叫了一声,向后退去,她手中的短剑也应声落下,在地上砸起一道火花。明月奴也倒在地上,口中飞射出的无舌铃铛没入墙壁。

来者是一位持长刀的青年,他声音低沉:“昆仑山大弟子,倪三。”


倪三接过萧哲递上的药瓶,取出解毒丹,让明月奴服下。

之后,厅内好像又争斗了一番,声音渐渐小下去。

我的目光,流连在萧哲身上。而萧哲的注意力,三分在众人争斗上,七分在镜湖夫人身上。而镜湖夫人,对厅内之事漠不关心,一昧闭目打座。

当我再度回神时,厅内有人拍掌。

那拍掌之人声音不大,却清晰传进大家耳中。刚才还打做一团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一起打量拍掌之人。


四、终章

竹影石桌旁,穿银狐狸皮毛大氅的拍掌人起身,语声低沉道:“诸位来此,想必都未能如愿,阴某有个法子。”

众人陷入沉默。

我没太大兴趣,不过他说话尖细,走路如猫行,没有半点声响,还自我介绍:“在下阴其文,虽为商贾,实乃赌徒。世间万物皆可作赌。今日,我便邀诸位赌上一把。赢家可取输家一物。如此一来,输赢各凭本事,诸位意下如何?”

阴其文走到桌前,拿出绸缎包裹,解开来,取出竹签道:“在沙洲,我们常玩一个赌局,除我之外,余者抽取竹签,两两对阵。”

刘元昊身为门客,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与他讨价还价:“好算计,阴其文!我等参与赌局,你呢?”

阴其文哈哈大笑:“你让在下也加入赌局?罢了,陪你们玩上一局便是。只是这局,要变动一番了。”

刘元昊盯着他,笑道:“你加入,在下自当奉陪。”阿璃想了一会,也点头:“既然如此,我也加入。”我看向阿璃,她越来越陌生了。


萧哲也加入,他高声道:“算我一个!”无论他做什么,我都跟着,于是连忙道:“萧哲哥哥加入,自然少不了我!”

镜湖夫人睁眼,环视众人:“胜过我之人,可有福了。”阴其文如鹰隼般,盯住她:“为何?”她吹嘘:“我鸽子楼,尽收天下奇书。”

阴其文拱手:“能与夫人一赌,阴某大幸!”

马屁精!他讨好的样儿,我可见多了。

厅中,大多人加入了赌局,倪三、风凌云也同意加入,只有明月奴没被邀请,她扬声不满:“喂,你怎么不问问本姑娘?”阴其文很是上道:“乱起来,不正遂了你的意?”

我听着,这帮人怎么跟说好似的,那么有默契?


我参与赌局,心不在焉,抽签比武时,交了上千两银票认输。

之后,我领到了一个锦囊,那锦囊中有一些秘密。

阴其文、阿璃原来是歼细,帮着南楚国的凌太子打探军情,此行目的,就是为了镜湖夫人手中的绝世兵书《阴阳谱》。

夕阳如血,映在六乘宗的白雪之上,令人眼晕。

此刻,我才知道,姨母让我经历的江湖历练,是何等残酷。真正的江湖,诡谲潮涌,和王廷争斗不相上下。江湖人,更多用刀剑说话,快意恩仇在须臾之间。

当镜湖夫人赌输,拿出《阴阳谱》时,阴其文歼笑一声:“诸位,承让。”

众目睽睽之下,阴其文将书藏入大氅之下。

其余人眼见无望,便要散去。


突然,萧哲问阿璃道:“我与镜湖夫人在寻一本医书,此书载有金蟾液解读之法。不知姑娘可知医书来历?”

阿璃这死丫头,在我身边潜伏那么多年,不仅是个武林高手,还是个医毒高手。我怎么没发现呢!幸好,没对我下过手,不然,我都见不到萧哲哥哥了。

我看阿璃,只觉得她可怕。还好,她走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要她了。此刻的重点,是我的萧哲哥哥,为了镜湖夫人,居然问她,不问我!

金蟾液,王宫后妃用来争宠之物,中毒的人总要经历七七四十九天的痛苦,才会皮肉干涸、变老变丑,像一只瘌蛤蟆样死去。那毒,可阴损了!

难道,镜湖夫人也中毒了?一定是她四处勾搭男人,被人嫉恨下了这种毒,我才不救她呢!除非萧哲哥哥来求我,他娶了我,我才告诉他解毒之法。

我正想说话,阿璃道:“自然可以。不过,你用什么来换?”萧哲对她微微一笑:“阴阳谱!”他怎么那么爱对女人笑呢?都没对我笑过。

镜湖夫人发话道:“不劳萧公子了。”萧哲巴巴儿贴上去,献殷勤:“在下答应之事,必会为你办到。”

我终于理解姨母所说:“男人是不能追的。你越追,他越跑。你追得多快,他就跑得多快。”心中的火焰渐渐熄灭。


恍惚中,好像有人打斗。

明月奴冷笑道:“我以为都是什么大侠才子,原来是一群官兵走卒!”

我心生不悦。明月奴算什么人?她也配!

谁知,明月奴下一刻就转向我,喝道:“还有你!”

我顿时怒了,我堂堂西域公主,大夏王朝杨贵妃亲外甥女,随便派出一两个暗卫,就可以让明月奴死无全尸,她在我面前嚷什么嚷?!

我恨得牙痒痒,怒视她:“我什么我!不许你说我和萧哲哥哥!”

明月奴笑了:“萧哲哥哥?他是你什么人?喊得这么亲!”

我看萧哲,希望他挺身而出,为我说上半句。可他只是冲我摇头。难道又是为了镜湖夫人?无尽委屈袭来,我大喊道:“萧哲哥哥是我的……我的……”最终,也没说出口。

片刻沉寂后,是众人的哄笑。

他们笑得放肆。

对呀,我就是喜欢他,关你们什么事!


萧哲看着我,神情尴尬。

我紧盯住他。萧家一个落魄贵族,想要东山再起,没有比和贵妃家族联姻更有效的捷径。别人想求,还求不得呢!

镜湖夫人看看我和萧哲,往厅外走去。几瓣雪花,随着她的脚步吹入大厅,大厅里的火焰不知何时灭了,好冷。

比这更冷的,是萧哲随着镜湖夫人的脚步离去。我抢先一步,拦在他的身前,大声道:“萧哲哥哥,不许你去追她!”

萧哲的身形停了一瞬,看我一眼后,随即推开我,快速追了出去。片刻后,我听到远方传来笛声,和进厅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完)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4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祯定四年春·夙梦(写手:[变]贺兰晃,真身:霜影)

祯定四年春·夙梦


大夏建始三年,上夜召国子监祭酒杨元西于昭庆宫,隔帘语及四海波谲,天下未定,乃欲遣使通沙州各部,以图后计。元西素习西域典籍,心向往之,谨受圣命。二月十六,奉节离京,随者数十,旌旗曼展,仪仗整肃。三月末,忽无音书复还,自元西以下诸人,皆杳然于苍茫瀚海,竟不可复见矣。


——《夏书·沙州记略》


一、白日


虽已是三月,寒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卷过山对面暗黄的沙地,天与地失去了界限。厚积的云层外飘来一声鹰唳,还未等我抬头寻到那黑影,扑面而来的黄沙已迷住了我的眼。


我好不容易才在狂风中站稳脚,继续埋头裹紧破袄,驱赶着慌乱的羊群往山脚去。


远处的永寿堡已经消失在漫天黄沙中,唯有那间孤零零的石屋还在风中顽立。


昏黄中,石屋前有一团灰白正在挣扎飞舞。那是阿妈为我新做的羊皮短袄,早上我把它挂在绳子上,阿妈竟然忘了收回。


“阿妈……”我才张口呼唤,歪歪扭扭的门一开,铁塔似的人从里面钻出来,低着头,叉着腿,用力系着裤腰带。


粗砾被狂风挟着,冰冷地刮过我的脸庞。


“呵,小崽子。”他瞥了我一眼,露出白牙嗤笑一声,又紧了紧腰带,“回来得真巧。”


我僵在山脚下,风从四面八方扑来,似乎要将我彻底扯碎。


他抹了把脸,扭头看到那件还在风中抖动的羊皮短袄,一把将它扯下,塞进了衣襟。随后就像没再看到我一样,晃着身子从我跟前走过。


羊群不断叫着,彼此盲目推搡。我攥着鞭子,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把袄子放下。”


风声尖啸,砂砾滚滚,那个人根本没有停步,甚至没有扭头再看我一眼。


昏头昏脑的黑羊狠狠撞在我腿上,我咬住牙,从羊群间艰难闯出,追向那个已经走向山坡的人。


“把袄子放下!”一步一脚沙,我嘶声叫喊。


他停在被黄沙覆盖的山坡上,扭过脸,却朝我吐了口唾沫,“怎么?上个月见到老子还吓得躲在一边,现在居然敢大声嚷嚷了?!”


“少废话。”我攥紧皮鞭,手心被硌得生疼,“那是我的袄子。”


他咧开嘴笑:“那又怎么了?我弟弟正缺件袄子。”


“那是阿妈给我做的!”我冒着狂风一步一步朝他迫近,声音也越发拔高,“把它放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是在看可笑的蝼蚁。


“有种了啊小崽子。”他当着我的面,把羊皮袄子用力地往衣襟里又塞了塞,“拿件破袄子还追着不放?!要是没我来c你m,你明天的口粮都不知道从哪刨……”


他的话还未说罢,我只觉浑身烫血直往上涌,提着鞭子便扑了过去。


“闭嘴!老子迟早要杀了你们!”我发狂似的抓住那件羊皮袄子,拼死抬腿踢去,宣泄着满心愤恨。


然而他并未被我的踢踹伤到,反而扭过我的手臂,将我重重砸到沙坡上。“找死吧,小崽子!”


一脚又一脚,狠命踹在我腰间,跺在我背脊。“他妈的还跟我横?!你算什么东西?!是汉人、铁勒人?还是北蛮人?!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也敢对我大声吼?!”


我死死拽住裸露的草根,挣扎着想要翻起,右胳膊猛然被他往后扭拽,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惨叫出声。但也就是在这时,我劈手抓起一把粗砂,不顾一切地朝着他扔了过去。


“小畜生!”他被粗砂迷了眼,不得已松开手,却还奋力朝我踹。我捂住已经不能动弹的右肩,嘶吼着,使尽全力一头撞向他。


伴随着干裂土石的崩塌,霎时间天旋地转,我和他一同从高处跌滚下去。


尖利的风还在猛烈呼啸,黄沙灌进我口中鼻中耳中,我咬牙试图站起,最终只是徒劳。


风中遥遥传来阿妈仓惶的呼唤,我想张口回应,唇间却流出咸涩的血腥。


“整个永寿堡都知道你妈靠卖身养活你,你还有脸跟我横?!”身后的人再次扑来,如巨石将我压得无法挣扎。“今天就送你去见阎王!”


砰的一声,粗壮的拳头重重击打在我后脑。


我的眼前一片发黑,耳中皆是尖啸。


砰,砰,砰……一拳又一拳,我已经没有力气反击。他喘着粗气,拎着我的脖子,将我甩到一边。我张着嘴,咸涩的血从干裂的唇际流下。


黄沙扑卷,他歪歪斜斜再度靠近,揪住我的衣襟,将我一把拽起。


“你这样的杂种,就不配活着。”他口中喷着黄沙的腥味,朝我啐来。


我用仅存的力气望向他的胸口,那件灰白的羊皮袄子已经不见了。


那是……阿妈熬了很多个夜晚,给我做的……


砰。


又一拳猛然击中了我的眉间。


我仿佛听到了骨头开裂的声音。


还有,漫天黄云间,飘来的一声鹰唳,以及,身前那人发出的一声惨叫。


那只原本紧拽着我衣领的手骤然松开,失去支撑的我颓然跌倒在沙堆里,与此同时,那人面目扭曲着连连后退,倒退处滴落斑斑鲜血。


“是谁?!”他嘶吼着转过身去。


沙幕弥漫,天地混浊,我却看到一列马队自昏黄间飒沓而至。


细碎的铜铃声起伏飘摇,像极了老萨满在黑夜奏响的招引曲。


朦胧的视线中,雪一样白的骏马缓缓向这边靠近。


横掠的黄沙掩不住银甲生寒,马背上的人手持雕弓,下半张脸为锯齿般的护脸硬甲所遮蔽,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怎么样了,你?”他勒住白马缰绳,停在风沙里。


我想要撑坐而起,却使不出一分力气。


受伤的男人躁怒地冲向白马:“你是什么人,竟来多管闲事……”


“啪”的一声,马背上的人手腕一震,长鞭便如毒蛇般卷住了男人的手臂。


数声啸响,马队其余人如疾电般奔来,飞速将其围住。


“沙州李家的人,谁敢妄动?”有人低沉呵斥,目光凌厉。


男人被长鞭所控,肩头不住滴血,愤怒地瞪着他们,却无法再有异动。


“这个孩子,做了什么恶事,你要那样打他?”白马上的人直视着男人问。


男人冷笑:“是他自己要和我拼命,要不是我命大,就要摔死了!我还不该教训他?”


“你抢走我的袄子!”我嘶声叫喊,泪水在眼眶打转。


他瞪着我:“抢一件袄子又怎么样?就连你那阿妈只要是个男的都能上!她在我身下叫唤的时候……”


“啪”,又一声皮鞭响起。


这一次,狠狠抽在了他的脸庞上,皮肉翻绽,鲜血滚流。


“天杀的!”他哀嚎着跳起来,却被众人横马挡住。


“滚!”有人厉声呵责。


白马上的人将雕弓背在了肩后,持着缰绳缓缓向我靠近。我浑身哆嗦,吃力地撑起身子,右臂还是不听使唤地垂在一边。


白马咴鸣,风沙飞掠。


他停在我面前,微微弯下腰。银白帽盔上赤红的缨络飘舞不已。


“别怕,我是李长钧。”他看着浑身污浊的我,抬手卸开护脸硬甲,展出蕴涵英气的少年容颜。


就像漫漫黄沙后,终有晴空白日。


二、绝境


狂风呼啸,天地苍茫,摇摇欲倒的帐篷内弥漫着丝丝血腥味。


秋延宗还是像众人离开时那样躺在角落里,只是如今双目睁大,表情怪异,后颈处流出的血洇染在灰褐色的毯子上,乍一看竟像暗红怒放的花。


昏暗中,杨元西蹲在秋延宗的尸体旁,脸色沉郁。瘫坐在一边的季阿圆虽还身着粗布短衫做少年打扮,然而此时不住抽泣,泪光涟涟,已显露十足的少女模样。


蓬头垢面的倪三在帐篷内走个不停,末了狠狠回过头,瞪着季阿圆道:“别假惺惺掉眼泪了!我看延宗就是你杀的!”


此言一出,不仅季阿圆惊愕地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就连一向沉定的杨元西也不禁双眉紧蹙。


“你说什么?!”方才还哀弱无力的季阿圆陡然拔高了声音,身子发颤,“我会杀他?!我怎么可能杀秋副使?!我一路跟着他走到今天,前几日为了给他找水差点死在外面,现在你居然这样血口喷人!”


倪三冷笑道:“延宗虽说这些天受了伤,可毕竟也是将门之后。要不是对方趁他毫无防备,从后面偷袭,他怎会这样就断送了性命?!”


季阿圆更加怒不可遏,站起身朝他喊:“你也知道他是将门之后,就算我跟他关系近些,又哪来本事将他一刀杀了?!”她含着泪望向秋延宗的尸体,忽然掩面痛哭:“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杀他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倪三才开口,却听得帐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不由望去。


帐篷门帘一扬,肃杀之风飞扑卷来,随之而入的人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巾。他一边拍打着满身黄沙,一边惊喜地道:“使君,原来你们早就回来了……”


话未说罢,却已察觉这异常的气氛。


“这是……怎么了?”来人惊讶地解下蒙面纱巾,露出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容。


“延宗他……”杨元西才刚开口,季阿圆已忍不住哭诉:“秋副使他死了!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可是倪三竟然诬陷我,说是我杀了他!”


“什么?!”年轻人一惊,快步走到那一角落,顿时僵住。


“怎会如此?!我走的时候,还问他独自留下可要紧,他明明笑着说不碍事……”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忽又奔到帐篷另一侧,检视堆在一起的行李箱囊。


“萧公子,我已经看过了,放贵重物品的箱子都未被撬开。”杨元西沉声道。


萧哲攥着最底下檀木箱上的铜锁,这才道:“这几日来,我们四处搜寻水源,若是有外人隐藏在周围,应该早就被发现……”


倪三冷哂:“所以我才说,杀了秋副使的,只能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的!”他又指着呆立在一旁的季阿圆,“我进帐篷时候,就看到她蹲在秋副使面前!难道还不可疑?再说了,这丫头要是和延宗没什么瓜葛,怎么会女扮男装一直跟在他身旁?!”


季阿圆神情憔悴,眼中漫出泪水:“我独自一人在江湖飘荡,打扮成男孩,只是为了自保而已。秋副使他对我很好,我甘愿追随左右,岂有害他之心?!”她泪流不已,含恨盯着倪三,“我跟着使君出去找水,结果走散了,只能自己先回来,谁知道秋副使已经死了……我要是杀了他,还会站在这里等着被人发现?再说当时外出的人谁都不能证明自己没半途回来,又凭什么只怀疑我?!”


“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倪三提高嗓门怒骂。


“休要再吵闹!”杨元西沉脸呵斥,“狂风数日不停,我们已经断粮断水,若不能尽快找到苍岩关,各位性命都要不保!此等紧要时刻,怎能互相攻讦自乱阵脚?倪三,你是延宗的朋友,此时震怒也是人之常情。但我们究竟是为何才远离燕京来到这荒漠之地,你难道不清楚?”


倪三气冲冲的,还意欲争论,却被萧哲按住肩头。


“听使君将话说完。”萧哲神情平静,淡淡地看了一眼倪三,却令他顿觉无形压力覆顶而下,一时不能出声。


杨元西兀自愤然激昂:“而今南楚正如风中枯叶摇摇欲坠,只待圣上号令一出,我大夏雄师即将蹈江而下,直入建康。圣上英图伟志,意欲趁此良机,谕告盘踞西北百余年的胡人各部,及早臣服归顺,以免再开衅端,生灵涂炭。杨某不才,蒙君王信任,受领此等大任,只为将圣命传谕大漠南北,即便自身遭遇不测亦在所不惜!如今秋副使不幸遇害,杨某也震惊悲痛,但眼下尚无任何依据断定凶犯身份,你们徒然在此争辩又有何用?!”


他这一番陈词慷慨,倒令得倪三不知如何回应。季阿圆抽泣着上前拜倒:“使君,您是好人,一定不会无凭无据冤枉我……要说我们这几人,都和秋副使有交情,怎么会杀他呢?”


倪三不服地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这漫天风沙的时候,还真有外人闯进来杀了延宗?!”


杨元西环顾四周,忽而转身问萧哲:“萧公子,你是和曹向导一起出去的,怎会自己一人回来,他人呢?”


“他说先去前面探路,看看能不能找到苍岩关,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身影,还以为他从别处绕回了帐篷。”萧哲双眉微蹙,看了看低垂的门帘,“照理说,曹向导不至于比我们还慢……”


杨元西眼神顿变复杂。季阿圆寒声道:“难道,杀了秋副使的人,就是他?”


帐篷内气氛忽然凝结,杨元西扫视面前三人,当即道:“萧公子,烦请你与倪三一起出去寻找曹忠踪迹,若有所发现,务必要将他带回!”说罢,他从腰畔解下佩剑,郑重交至萧哲面前。


“这丫头怎么办?”倪三依旧紧盯着季阿圆不放,似乎不愿承认自己方才的判断错误。


“我留在这里,看着她。”杨元西沉声应答,“你不会连我都信不过吧?”


倪三还未及回答,众人忽又觉背后疾风呼啸卷入,回头间,但见厚重的门帘扬起又落。


一个发髻歪斜,满面沙尘的汉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杨使君!诸位!”欣喜不已的曹忠全然没发觉帐篷内的变故,浑浊的眼里满是兴奋光亮,“苍岩关,我已经找到了!”


三、夜火


在那日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结识名冠沙州的少年李长钧。


那个殴打我的男人已被逐走,狂风不知何时渐渐减弱,只是天地依旧昏黄。少年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踏过高低不平的沙地,来到我近前。


“手臂怎么了?”他眼眸英秀,平静地望着我。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他低了将近一个头。黄沙从我褴褛的衣衫间簌簌落下,我低下眼,看着自己那双已经裂了口的靴子。


“不会是被打断骨头了吧?”李长钧皱了皱眉,微微偏过脸,“很痛吗?还能不能动?”


我嗫嚅不语,只是捂住右肩,手臂垂在那里,丝毫抬不起来。


“给我瞧瞧。”他将系着红绳的马鞭塞到衣襟内,不容我迟疑,搭上我的肩头。


我不由后退,他却已扣住我右臂。倏忽间只觉微微一声响,右肩被他准确而有力地一推,废掉一般的右臂竟神奇地恢复了正常。


我惊诧地抬眼望着他。


“回归原位而已。”少年李长钧笑了笑,回头朝不远处的马队扬了扬手臂,“过来吧!”


那群人缓缓策马而来,坐骑一律乌黑俊健。他们端坐马背,或背弓负箭,或腰挎长刀,面容皆为铁甲半掩,却都有明利的眼。


“这风怎么一直不停?”一人道,“九郎,咱们找地方歇一歇吧?”


李长钧点点头,向我问道:“哪里有避风的地方?”


我一时犹豫,另一人立马笑着道:“小子,刚才不是会说汉话的吗?怎么这会儿成了哑巴?”


“别打趣他。”李长钧持着系着红绳的马鞭,转头和气地解释,“他或许是怕极了……”


“我家。”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我家,能避风。”


“那正好,能带我们去吗?”他侧回身,眼里露出颇感意外的笑,“对了,你叫什么?”


“……迦罗。”我低声回答,一瘸一拐地走向破败的石屋。


*


我将李长钧和他的弟兄们领回了家。


阿妈茫然坐在门口,长发散乱,一身褐袍上满是沙尘,她听到了铜铃声,消瘦的脸上显露惊惶之色。


“迦罗?!”她睁大那双无神的眼睛,仓皇爬起,朝着这边悲声喊。


“……是我。”我忍着身上的疼痛奔过去,“我回来了,阿妈。”


“还有什么人吗?”她摸索着抓住我的手,不放心地问。


我回过头,看着就在不远处的马队,不敢说话。李长钧牵着马缓缓走来,对眼前景象似乎见怪不怪,只是道:“打搅了,我们是过路人,想暂时避一避风。”


“好……好。”阿妈攥着我的手,局促不已。


自从我记事起,除了时不时来到石屋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们,从未有其他人接近过我们,更不会有人到访。


我将马队的人们领进了石屋,头昏脑涨地飞快搬来凳子,然而还是不够用。他们却也不在意,没凳子的人顾自解下身上负重,高兴地席地而坐。我刚刚卷起被褥推到墙边,又听到阿妈不慎打翻茶碗,忙不迭想去帮忙,却见李长钧已率先起身。


“不用忙活,我们休息会儿就行。”他弯腰为阿妈捡起茶碗,又向众人道,“在别人家里收敛点,别太咋咋呼呼,懂不懂为客之道?”


“行了,九郎,咱们明白!”“这不是好容易歇下来,光顾着讲话了吗?”众人哄笑着,却都整理好各自周围的东西,迅速而敏捷。


他们谈着一路上的经历,谈着沙州城里令我感到陌生的一切。我一声不吭地坐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不明白玉门关内的桃花为什么能染红半天云彩,也不明白棋盘巷那个辣得像酒一样的妞子为什么会让人念念不忘……


“消停点儿,竟敢在九郎面前说这些?!没见他的脸都红了!”有人敲打着边上另一人的脑袋,引发又一阵笑。


我微微讶异着,望向坐在桌边的李长钧。


他已经取下沉甸甸的盔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桌上的油灯火苗不住晃动,浅淡光晕映出少年英气勃发而又故作肃然的脸容。


“严五,于六!你们真是过分了啊!”他有意敛起双眉,眼里含着谴责。


“别惹恼九郎了。”桌对面的青年笑言,“九郎,我妹子前日偷偷问我,你喜欢什么颜色呢!我瞅着她那满匣子的丝线,真让人眼花……”


众人暗暗发笑,有人故意鼓掌喝彩,唯独李长钧不在意地解下腰间葫芦,拔下塞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你们啊……什么时候能成点正形!”他说着与那年少脸容不相符合的话语,不再理会众人调侃,只是闭着眼,斜撑着下颌,任凭周遭笑骂呼喊,沉静如睡去。


*


熊熊的火苗跃动起来,十个人围坐一圈,笑声语声从未停止。我从未见过那样欢快无忧的人,好像他们心中始终亮着火,即便遭遇再大的风沙也不能将其吹灭。


有人取出风干的牛肉,不顾阿妈卑弱地摇手,硬是塞给她大半袋。


“给,尝尝!”个子最大的那人又抛给我一个酒葫芦,我只喝了一口,便呛得满脸通红。李长钧也不由笑起来,“迦罗,你多大了?”


“十一。”我抹着流出的眼泪,不想被他看轻。


“那是你用的吗?”他指着我背后问,我回过头,看着那把悬在床铺边的木弓箭,不由自惭形秽。只有光秃秃的箭杆,就连弓弦也松了好几回的东西,在昏暗光线中更显颓败。


“坏了,还没修好。”我满不在意地说,掖了掖破烂的袖子。


他盖好葫芦塞子,黑亮眼里含着笑意:“下次你来沙州城找我,我送你一把新弓箭。”


我愣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哎,风停了?”有人咋呼一声,推开了吱吱呀呀的门。


厚厚沙土自门缝滑落,外面是墨黑寂寥的夜空,还有满把满把散落的碎星。


“我们走吧。”李长钧走了出去,回头招呼众人。他们纷纷起身,佩刀长剑盔甲呛啷啷作响。阿妈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送行,我却呆呆坐在破屋里,心头好似被什么牵住。


他们整顿衣装,解开缰绳,银晃晃的盔甲在平沙月下泛起浮光。


好似从未梦到过的幻境,在闪烁着最后的景象。


“等一下!”我慌张爬起冲出屋子,望着那群准备翻身上马的人,“天都黑了,你们,你们会迷路的!”


“没事,这里离永寿堡不远了,咱们在那里过一夜,明天回沙州。”给我酒喝的高个子朝我挥手,“后会有期啊,小兄弟!”


李长钧身旁的圆脸少年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送到我面前。“九郎给你们的。”


我垂着手没有去拿,盯着李长钧的背影。他背对着我站在银白月光下,身姿挺拔,正将盔甲重新穿戴整齐。


抬臂间,系着红绳的马鞭已在手。李长钧转过来,依旧是那样的笑脸。“拿着吧,都是干粮,泡着热汤能吃好几天。”


阿妈在不住地道谢,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终于忍不住上前:“不要走!我听老萨满说过,大风沙过后,穿过沙海的人不小心就会掉进十方佛窟,再也出不来!”


他们笑了起来,李长钧跨上白马,指了指阿妈,向我认真道:“这里已是沙漠边缘,不会有事。再说,我们一大群男的,留在你家过夜不合适。”


我的眼里骤然浮起难忍的酸热。


马颈下的铜铃声次第摇响,雪白的乌黑的身影缓缓走向寂静无声的荒原,在沙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


“夜里冷,回去吧!”少年带着众人渐渐远离,在孤月皓光下,侧过脸来,“有空来沙州找我,城南李家,我叫李长钧。”


四、孤城


三天三夜的狂风终于平息下来,远天昏沉,唯有一轮血红残阳沉甸甸挂在沙海尽头。


帐篷里的物件基本已被搬空,杨元西整理着自己的行囊,一不小心,从官服内滑落一封已经磨损的书信。


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想要放归原处,迟疑片刻后,还是将其展了开来。


这大概还是第三次重看。信是他离开京城不久,还未到边关时候收到的。驿站的人行色匆匆,说是杨府急信。当时他心中已有不好的预告,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十二岁的小女儿高热不退,求医无用,妻子在信中哀求他能否尽快返回,请建始帝更换使臣,再或者向君王求助,派遣御医救治。


杨元西直至现在还记得那整整一夜的枯坐难眠。


那一个个墨字触目惊心,像是要将他半生苦求终将实现的梦击个粉碎。


回不得,堂堂大夏使臣已经辞别君王,踏上西行之路,怎能调转方向再换他人?


求,也求不得。昭庆宫双龙戏珠锦屏后,年轻的建始帝曾问,杨元西,出使西域艰险异常,你可有后顾之忧?他匍匐于金砖地上,诚惶诚恐信誓旦旦,臣愿奔走效劳,扬我国威,全无半点私欲私求。


……或许正是由于这般坦荡清介的表白,建始帝才将出使大任交给了他。杨元西一想到此,不禁心潮激荡,先前那悄然浮起的愁绪一扫而光。


“使君。”帐篷帘一掀,萧哲走了进来,“倪三和曹忠已经将延宗的尸首包裹好……您是要带他一同上路?”


“是。延宗是跟着我来的,我怎能将他葬在这荒无人烟的沙地?再说,苍岩关说不定有仵作,希望能查出真相。”杨元西闭上双目,浩然长叹。


“到苍岩关后,使君也可以休息一番了。”萧哲低声道。


“哪里还有时间休息?我要尽快去见铁勒首领。被这风沙阻碍了好几日,眼下收不到朝廷任何音讯,也不知圣上是否已经下令攻打南楚。”杨元西面露苦涩,转而问,“今天应该是三月二十了吧?”


“三月二十一。”萧哲平静地道,“风沙足足刮了三天。”


杨元西又叹一声,将那封陈旧的信笺塞回包袱。


“使君思念家人了?”萧哲问,“到苍岩关后,要不要找人给您送封信回家?”


“不必了。”杨元西神色平静,“只要能将信送回宫中,让圣上安心便可。若和家中妇孺过多言语,反是庸人自扰。”


萧哲看着他,道:“使君真是公而忘私。”


“为人臣者,当为君分忧,为国尽忠,若一心只为求名求利,岂非玷辱这身官服?”杨元西肃然说罢,起身背负着行装出了帐篷。


于是这里只剩下萧哲,以及那个檀木箱。


紫檀暗沉,莲枝缠纹,悄寂留于一隅。


萧哲慢慢走过去,抬手抚过箱盖,随后提起环绕于箱体两侧的绞金绳,背起这沉重的箱子,走了出去。


寂静的沙地里,曹忠正在整理东西,看到他走出来,忙上来低声笑道:“箱子那么沉,让我们搬就是……”说话间,便伸手托住箱底。萧哲却很快侧过身,避开了他的好意:“不用,我自己放过去就行。”


沉默的驼队站在残照里,留下金灰剪影。萧哲将箱子挂在了驼峰一侧,望向不远处的沙丘。


秋延宗的尸体就在那里。


“萧公子……”身后忽然传来怯弱而柔软的语声。


萧哲微微一震,手指不慎被箱角的紫铜边划了长长的伤口,殷红的血顿时渗了出来。


“啊,你受伤了。”季阿圆连忙伸出手,想为他按住伤处。他却将手掩在袖中,不在意地道:“不要紧。你有何事?”


“没,没什么。”她受惊似的往后退了退,垂下眼睫,“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是不是准备把秋副使带走?”


“是。”萧哲望向沙丘,“你希望他就地埋葬?”


季阿圆怔了怔,低声道:“这轮不得我作主,我只是不忍心……看他还要跟着我们经历颠簸。”


“不会太久了。”萧哲缓缓道,“很快就要结束。”


季阿圆略显诧异地看着他。


暮风挟着细沙扑面而来,萧哲覆上蒙面的厚纱,只露出深秀窅然的双目,牵着骆驼走向沙丘。


飘飞的纱巾一角,沾染淡淡血痕。


风吹起他的袍袖,指尖伤处已然凝结,唯余一抹红丝。


沙丘下,倪三已经帮着杨元西将秋延宗的尸首放上骆驼背。他显然是看到了之前季阿圆和萧哲的谈话,此时也不说什么,只吐了口唾沫,便走了开去。


“萧公子。”杨元西望着倪三远去的背影,沉声道,“前些天,我曾看到倪三与延宗在帐篷外低声交谈,神色不太寻常,你是否知道他们有无过节?”


萧哲一怔:“这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倪三是延宗引荐来的,听说交情颇深。”


杨元西双眉紧锁,萧哲已转身望向那轮血日。“使君,我们得赶快上路,否则天色一黑只怕又要危险。”


说罢,他向帐篷那边的曹忠扬手。


“启程了!”曹忠站起身,拉开嗓门吆喝起来。


*


沙海空旷无垠,驼铃幽幽,伴着飞沙萦散于暮色,众人一路缄默,压抑如满天沉云。


“看,那就是苍岩关!”曹忠指着远处,邀功般地喊。


萧哲放眼望去,混沌苍茫间,绵亘伫立的暗影显映在灰蓝天幕下,黄沙乱舞,那孤寂古老的城关在他看来恍如旧梦。


“昔年苍岩关是沙州第一要塞,汉家儿郎防卫森严,以保方圆数十里无一个胡人敢来侵犯。”杨元西望向盘踞在沙漠中的城关,“只可惜,晋末君王昏聩,外戚专权,对这险要之地置之不理,最终导致苍岩关被胡人攻占,几经争夺后才又由沙州节度使统辖,只是听闻已不如往日……”


“使君真是博闻广识!”曹忠呼喝着骆驼,又催促众人加速赶路。


倪三望着城关,纳罕道:“苍岩关好歹也是个要塞,怎么现在黑灯瞎火的,不会里面都没人了吧?这黑漆漆的,连城楼上有没有字都看不清……”


“长年累月风沙侵袭,城关上的字早就被磨损了!”曹忠回头笑道,“兄弟,你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


倪三不悦道:“你确定这就是苍岩关?我可听说过,沙海深处有鬼城!不管是谁,一旦走了进去,都会被满城恶鬼吞个干净!”


萧哲朝他瞥了一眼。季阿圆一路都将自己的脸藏在厚厚布巾里,瑟瑟发抖:“你,你可别故意吓人!”


“心虚的人才怕。”倪三话里带刺,“别看这沙海荒无人烟,千百年来不知打过多少次仗,死过多少人。那些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可不就一直盘旋在黄沙上方……”


“倪三,你真是满口胡言。”杨元西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有曹向导在,怎会将我们带入什么鬼城?”


杨元西正说着,却忽听身侧传来萧哲沉静语声。“那边,有人在看我们。”


杨元西一惊。干涩的风忽旋而过,黢黑起伏的城楼上,旌旗猎猎,一点火光闪现明暗。


“是谁?”有人在城楼上哑声呼喊。


杨元西朝着那边拱手,朗声道:“大夏国子监祭酒杨元西,奉圣上之命,出使沙州各部!”


*


古旧的城门咔咔开启,杨元西整顿着沾满尘沙的衣冠,前方昏暗中有人持着火把匆匆而来,望到他的身影便又惊又喜:“呀!是大夏的使君?!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大夏朝廷的人,可真是老天开眼!”


火把高举,照亮了来者黝黑粗糙的面孔。


杨元西见此人一身布甲破旧不堪,不禁问:“你是守城门的兵卒?你们的将领呢?”


那人愣了愣,撩起布袍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咧着嘴谦卑地笑:“使君,我在这守着七八年啦,从没见过什么将领。”


杨元西惊愕不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会如此?堂堂苍岩关难道没有将领?”


“苍岩关?”灰头土脸的兵卒愣愣地笑了,“您老搞错了,这里不是苍岩关,而是乌月城。”


乌月城。


古书有载,沙州城东北向十余里,有乌月城。魏初始建,良将执守,精兵数万,利刃骏马无数。其后百年,魏室衰落,晋王世子亲率兵攻打乌月城,魏将石轶在中原重地已相继失守之时,犹率军民坚守。直至耗尽所有余粮,满城军民仍掘沙求水,啃食死畜,不肯献城出降。


又十余日,晋军以巨木撞破城门,冲入乌月。但见满城尽是枯槁如木的死人,长街尽头,大火剧燃,火中黑压压垂首跪着的,正是败将石轶与残余部属。


皆背向城门,面朝南方,胸腹与地面之间,以锋利长剑穿撑。


两万乌月军民,无一人苟活。


晋王世子慨叹过后,取丹砂重写城名,镌刻永久。


此后晋军常驻乌月,也曾兵强马壮煊赫一时。又百余年后,晋皇昏聩,边疆乱象频生,铁勒匈奴各部厮杀抢掠,践踏汉民。乌月城起初尚能护佑周边子民,然屡经摧残后,将领或死或降,最终沦为荒城。


“曹向导,这是怎么回事?!”杨元西愠恼地望着躲在一边的曹忠,犹不甘心地回到城门外,仰起头努力辨认那模糊不清的石刻。


曹忠呐呐道:“使君,我之前在沙海走了许久,头昏眼花望到这一座城关,便以为就是咱们要找的苍岩关。谁会想到……”


倪三不知乌月城到底是什么地方,抱怨着要进城休息,季阿圆望着一片漆黑的城内,低头瑟缩在萧哲身边。


那满面尘土的兵卒凑过来,盛情道:“使君,走错方向也没啥,这还幸亏你们找到了我这里,要不然天黑后,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天亮后再上路去苍岩关,也不耽搁多少时候。”


杨元西虽心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众人慢慢朝城中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狂风过后的夜晚格外死寂,灰黑夜幕中寻不到月亮的踪影,唯有错落孤单的几粒星幽幽生光。


那人手持火把在前方慢慢走,晃动的光亮拂过道路两侧,影影绰绰的只显现斑驳石板,颓败房屋。


残风刮过黑暗中耸立的古楼,发出呜咽碎声。


萧哲背着行囊走在队伍之间,季阿圆加快脚步追随其侧,小声道:“萧公子,我怎么觉得这城里,好像除了我们没别人呢……”


他斜睨了她一眼,淡然道:“是吗?不用多想,过了今夜就好。”


“可是要在这样的地方住一晚也很吓人啊。”季阿圆又向他靠近几分,不由自主想回身,却随即回过脸来,似乎唯恐望到最后那匹骆驼身上载着的尸首。


“我真的很怕。”她哀求般的扯住他的袍袖,语声轻微,“你向杨使君求求情,别再让我一个人住,好吗?”


萧哲皱眉。前方忽传来杨元西的声音:“这位兄弟,难道乌月城里没有其余驻兵了?”


不远处的脚步声止住了。


“还有十来个,到这月底,他们就要被调走。”手持火把的兵卒回过头,脸容在光影下忽明忽暗,“我可不想去别的军堡,要一直留在这儿。”


倪三cha嘴问:“现在那些人呢?”


兵卒愣了愣:“不知道,三天前他们嫌城里没肉了,说要出去射野牛杀来吃。可这一走,到现在还没回来。”


杨元西看了看他,不由又问:“同伴失踪了,你也不着急?”


“这茫茫沙海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呐,有命没命都是天注定!我祖祖辈辈在沙土里刨食,听得多也见得多啦。”兵卒扬起火把,照亮崎岖石板路,前方有暗影重重。


足音寥寥,萧哲默不作声地走在黑影里,忽问:“你为什么说,想一直留在此地?”


那人脚步一顿,本来微微佝偻的腰背竟挺直了几分。


“您听说过吗?一百多年前,这里出过一个少年英雄。”他原本泛黄无神的眼里隐隐闪动光亮,高高举起火把环照四周,灼灼火焰照出高低耸峙的石楼砖墙。“沙海南有苍岩关,沙海东有乌月城,这两大要塞拱卫着沙州城,百年前却被胡人打下占领。后来,是那位骑白马挽雕弓的少将军带着弟兄们杀开血路,把凶蛮的胡人们打得落花流水!”


“你说的是,李长钧?”杨元西略显惊诧地问。


“除了他,还有谁?最后那一战,只要能守住落雁关,这沙州一带就彻底太平了!只可惜……”兵卒原本还满是自豪的脸上,渐渐浮现悲哀,最终发出一声叹息。


倪三听得有些不耐烦,杨元西倒是深感喟然:“前朝君王昏聩,边将也贪生怕死,迟迟不发援兵,这才导致李少将军功亏一篑……”


“大家都这样说,可我知道,少将军身边还出了叛徒!要不然,他不会败得那么惨!”兵卒悲声道,“少将军身中十多箭,流尽最后一滴血,最后还被疯狂的胡人们套上绞索,勒断脖颈,悬在了落雁关城楼上。他的弟兄们,将敌军引入瓮城,点燃所有的火油,用长矛抵住了铜门……和敌军们一同,化为灰烬……”


风声低回,扬起荒败城楼上猎猎旌旗,卷动众人凌乱衣袂。


萧哲深深呼吸,默然望向城楼。夜空肃深,孤月惨白如霜,却徒有风啸,听不到火海嚣嚣。


“据载,落雁关那一场大火烧红九霄,忽而方圆十里内阴风怒号,飞沙走石,地陷房倒。待等一切平息后,巍巍落雁关已被黄沙掩埋,城中无一人生还……”杨元西看着这兵卒,喟然道,“没想到,你虽只是一介戍卒,却对百年前李长钧的事迹如此清楚……”


“谁都不能忘,谁都不该忘!你们问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因为这乌月城虽破败了,却是离落雁关最近的地方!我要替他守着咱们的地盘!”兵卒重重摇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漆黑的前路走,“现在的人,只知喝酒吃肉,进城找姑娘。李长钧是谁?”他脚步忽一顿,涩笑着啐了一口,“不过是个还活在戏台上的角儿!”


驼铃凄清阵阵响,萧哲不由按住驼峰一侧的那只檀木箱,朝着他的背影问:“你叫什么名字?”


兵卒转过脸嘿了一声:“您问我?人家都叫我安七哥,我的祖上,还见过李少将军呢!”


五、远方


那个夜晚,李长钧与他的兄弟们在月下策马离去。阿妈对着空荡荡的沙地不停道谢,我却怅惘莫名。


烛火熄灭后,我躺在黑暗里,摸到墙上那简陋寒酸的弓箭,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跳动。怀着无限憧憬,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我梦到自己也跨上了白马,在绵延不绝的山峰下奔腾,远处有沙海茫茫,落日血红。


醒来后,我对阿妈说,我做了那样的梦。


阿妈却没有为我高兴,“迦罗,远方不是你的家,那里都是刀山火海。”她低垂着头,散落的长发挡住无神的眼。


我有些失望,却也明白阿妈的心意。她看不清这世界,自然不愿我离她远去。我也曾为救治她的眼疾用尽一切方法,甚至牵着黄羊一路叩拜,直到头破血流,才爬到老萨满所在的沙山下。


那晚无月也无星,四下唯有沙风呼卷,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老萨满盯着我许久,说:“你叫什么?”


“迦罗。”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是沙海的孩子。”老萨满声音沙哑,“这昊天这瀚海,是生养你孕育你的父母,记住,不管漂泊多久多远,你要回来。”


我不明白她的话语,“可是我阿妈的眼睛……”


她却再也没有回答,深深叹息着,伛偻着背走回了那座孤寂的沙山。


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老萨满消失在黑暗,也眼睁睁看着阿妈最终再也无法看清楚我的模样。


我们一直缩居在砂山下,四周没有一户人家。在距离我们不算太远的地方,是永寿堡,那里有屯兵,有汉民,也有散居游荡的胡人。


我不认识永寿堡的任何人,他们却认识我。每次我背着大大的藤筐进城去,集市上的人都斜着眼睛瞧我。我不想与他们说话,他们却在背后窃窃低语。所以,我一直不喜欢那座城。


自从李长钧他们走后,我爬上高处眺望远方的时候越来越多,结果往往失落而回。


阿妈似乎察觉了我的沉默,问我是不是又被人欺负,我望着她干裂的嘴唇,没有说什么。


李长钧离开的第十天,我在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背着重重的藤筐,带着白白的羊羔,离开了家门。


蹲在永寿堡外抓虱子的娃娃们朝我吐口水,扔石子。我头一次没有扑上去打架,而是背着藤筐牵着羊羔飞快逃离。


人们在后面哈哈笑,笑我的狼狈与胆怯。


我的眼睛,却只盯着远方。


远方,是沙州。是重重砂岩高高峰峦贯向的远方,是浩浩沙海茫茫戈壁中最繁盛的城邦。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绕错几次方向,我只记得那天风声平静,硕大的白日悬在瓦蓝的天空,阳光亮得我几乎无法看清前途。


我的脚趾被磨破,脚跟也被磨烂,血与肉糊在一起,我却舍不得拿一点点水来清洗伤口。我只怕自己走不到沙州。


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的我,在苍茫荒原间,终于望到了那座巍巍挺立的古城。


煊赫的朱红宛如天降猛兽,盘踞于渺小的我面前。我怔立在那里,根本不知自己该往哪条路走。


身后有驼铃阵阵,回头间,成群成群的骆驼载着货物从远方而来,一时间城门口挤成一团。人群拥挤间,我抱着羊羔仓惶奔逃。藤筐里的东西却忽然翻落。


一地狼藉,一地散乱。


羊羔挣脱我的怀抱惊惶奔逃,我拼命挤出人群扑向前方,却险些撞上骆驼那沉重的身子。


“怎么是你?!”清亮的声音带着惊喜之意,响起在斜上方。


我慌乱抬头,又望到那黑白分明的眼。


“嘿,你真的来沙州了!”少年李长钧坐在高大的骆驼上,锦袍银簪,却还是像上次那样,朝着他的弟兄们喊,“你们看,是迦罗!”


*


我就这样再次与李长钧和他的弟兄们重逢。他将我带回了他的家,名冠沙州的城南李家,是我在过去的时光里从未想过可以踏足的地方。


“怎么背着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还牵着羊羔?是家里需要钱来卖掉吗?”他诧异地连连发问,我卑怯地站在李家那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院墙下,将藤筐慢慢解下,推到他近前。


筐子几乎有我半人高,里面是重新捡回来的,已经干硬裂开的五十个豆饼。


“这些,是我和阿妈一起做的,都送给你。”我语声有些发颤,将羊羔高高举起,“这个也是。”


浓郁暮色里,风吹过高高的角楼,我听到轻轻铃声掠起,朦胧中,仿佛看到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至于吗,迦罗?”李长钧呼出一口气,接过了那只软绵绵的羊羔。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回家。


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用那么清澈温热的水洗了全身,也头一次用那么柔软干净的布条包扎了伤口。他吃着我带来的豆饼,我的面前是从未见过的各种菜肴。


“我没想到你特意走了整整一天。”他负疚地道,“早知道这样,我就派人接你来玩了。”


我用力捧着银碗,不敢动弹。


他盛情叫我去尝这尝那,我看着满桌珍馐,想到的却是阿妈。


“吃不完的,我可以带一点点回去吗?”我小声问。


他愣了愣,好像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随后又向身边的仆人吩咐一句,过了一会儿,那人匆匆回来,手里捧着的,是一把漆黑乌亮的弓,还有装在金铜色箭壶内的数十支有着雪色白羽的利箭。


“这弓弦不太紧,适合你用。”李长钧坐在艳艳灯火下,脸上带着淡然笑意,“上次说过的,不能忘。”


我望着那仿佛发着光的弓与箭,屏住了呼吸。


“这没什么,迦罗。”他取过弓箭,放到我面前,“如果你想认真学,我可以教你。”


他又顿了顿,道:“长在沙州的孩子,迟早要学着骑上骏马,背起弓箭,在强攻下抵御贼寇,在混战中杀开血路。除非,你想被敌人的马蹄践踏至死,横尸荒野。”


战栗之意蔓延开来。


混乱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看到我就会嗤笑的脸,响起的是那些驱之不散的污言秽语,还有那些一直打在我背上的石子。


硬的,尖的,很痛。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


离开沙州城的那天,李长钧送我到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他一再叮嘱仆人将我安全送回家里。我坐在骆驼上,头一次感到自己也可以如此高大。


驼铃响起,骆驼载着我渐行远去,我的肩后,是那把漆黑乌亮的弓,和雪白簌簌的羽箭。


我一次又一次回头,看着巍巍沙州城下,白袍少年李长钧的身影慢慢模糊,终究忍不住朝他喊:“我还能回来吗?”


他似乎笑了,远风吹动衣袂,也送来他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你来找我,都可以。”


六、寂音


始终盘旋的风不知何时停止了,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肃白孤月悬在夜空,冷清清照着那一痕城楼,没有半分温度。


萧哲就坐在城楼上,手中的那支笛子不知由何物制成,似霜雪素白,唯有笛尾一簇丝穗嫣红胜血。


笛音低回幽远,像远到而来的蝶,飞过沧海飞过江南,飞过了皑皑雪原,也飞过了灼灼花林,千寻百转,最终带着久远的依恋,还是来到了此处。


他面对着的是苍茫黑夜,远方混沌不可见,但戍卒说,那里是落雁关所在的方向。


城楼那端似有脚步迫近,他修长的手指为之一顿,低声问:“是谁?”


笛声忽止。


昏暗中,有人弯腰探出身,朝着他慢慢走近,哑笑道:“萧公子,您答应过我的事,可还算数?”


他握着白笛,缓缓起身:“自然算数,你未免心急了。”


“怨不得我心急。”那人讨好似的道,“我可是冒险听您的话,才将他们都带来了这里。刚才使臣大人责备我的时候,我可吓了一跳呢!”


“知道了。”萧哲不愿意听他啰嗦,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


曹忠连忙接到手中,细细一看却又叫起来:“公子,这点银子怎么够?!我可是要……”


“事情还未结束。”萧哲将白笛收回袖中,快步走过他身侧,冷冽道,“亥时之前,必须让他们跟着我离开这里。”


曹忠一愣,忙追上去:“这又是要去哪儿?您别藏着掖着……”


“休要废话。”萧哲盯了曹忠一眼,令其浑身生寒。还未等曹忠回过神来,他抬起左手,腕下悬着一枚赤金圆物,“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将巨变,你趁早想好说辞。否则的话,剩下的财物,你一样也得不到。”


曹忠一惊,萧哲已下了城楼,消失在晦暗中。


*


他在黑暗的长道上疾步而行,抬头间,那轮原本肃白的孤月四周,竟已隐约笼上绯色光晕。


萧哲深深呼吸了一下,目光越发冷彻。


风声再起,低吟沉凝,宛如哀呼。


前方屋舍沉寂,那是他的暂住之处。只是原本应该是一片黑暗的屋内,却隐约有烛光摇曳。


萧哲略一蹙眉,迅疾轻步上前,隔着门户听得里面传来器物凿击声,当即推门而入。


寒风呼卷扑来,惊得屋内那人仓惶回头,手里却还紧攥着那檀木箱上的铜锁。


“怎么,一路上觊觎这箱子,已经按捺不住了吧?”萧哲在晃曳的光亮下,慢慢地走上前。


不断闪动的烛火下,倪三的脸上浮现一丝惊慌,随即又被狠厉之色掩盖。


“妈的少废话!”他怒骂一句,再度以匕首砍向铜锁,怎奈铜锁牢不可摧地挂在那里,倒显得这举止可笑又荒唐。


萧哲冷哂,甚至并未从腰畔抽出长刀,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今晚我不想动手,滚。”


“你说什么?”倪三涨红了脸,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我说,我不想杀你。”萧哲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没有笑意,更没有怒意。“你可以从门口出去,我只当什么都没看到。”说罢,他真的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了桌边,看都不看倪三一眼。


倪三却被这种态度点燃了怒火。“姓萧的,你别太过分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不就是仗着和皇帝有点关系才能进使团吗?!一路上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出使才来沙漠?!我看你那箱子里,装的肯定都是财宝吧?”


烛火忽高忽低,萧哲坐在暗影里,清瘦的脸上多了几分寒意。


“所以呢?”他缓缓抬起眼,眸底锋锐之色一闪而逝,“我带着一箱珍宝,千里迢迢来沙漠做什么?”


“我可不想费那脑子去猜!”倪三愤然,“告诉你,老子本来就是听了秋延宗的话,打算去西域发财的。没想到这一路走得那么累,老子再也不想受罪了!现在你打开箱子分我一半,老子拿了就走,再不回这该死的沙漠!”


萧哲颇为冷静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听你发令?”


“还这么装?”倪三目光一厉,身子朝前几分,冷笑道,“萧哲,你不要以为自己杀了秋延宗,能瞒过我倪三。”


一缕寒风自窗缝吹进,险些扑灭了烛火。


萧哲审视着倪三,慢慢道:“我,杀了秋延宗?”


“没错!”倪三盯着他,嘿然一笑,“你还当我真傻?老子之前咬着那个丫头不放,就是不想打草惊蛇。”他见萧哲眼神渐渐变冷,不禁又得意地上前一步:“你不知道吧?秋延宗在十天前,偷偷把我拉到一边,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哲冷哂:“什么问题?”


“他问我,在江湖混迹那么多年,有没有见过燕京萧家的人。”倪三咧开嘴笑了笑,“想不到吧?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我才听出他的意思……秋延宗他,怀疑你,根本不是萧哲。”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三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1帖,此为第5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32)

琳琅之旅(写手:[变]赫连琳琅,真身:刻舟沉剑)

月色之下,一个美丽的少女策马奔驰,劲风扑面,吹干她不断流出的泪水。


她是匈奴的公主赫连琳琅,戈壁里的一颗明珠。


一年前,匈奴王与沙州节度使定下婚约,将这颗明珠送给沙州少主赵无疾。日间,沙州来使龙城,与匈奴王商谈两家的婚事。


琳琅公主素来不喜汉人,对于要嫁给素未谋面的汉人表哥这件事情,一年前就已十分不悦,事到临头,更加伤心难过,奈何王命难违,只得纵马遣怀。


正在伤心难过之际,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轻柔的笛声,悠扬温柔,韵律绵长,似乎一阵温暖的春风,在轻轻抚慰这个伤心失意的少女。


琳琅公主心头一怔,她从未听过这种曲调,大概不是匈奴所有,但深入她心,似乎就是为她此刻的心境量身定制一般。


于是,她控缰循声徐徐而行,黑马跟随日久,似乎明白主人害怕马蹄声扰乱笛音,落脚竟是那么的矫健轻灵。


忽然之间,笛声戛然而止。琳琅公主虽不甚通音律,但也知道一曲未了,这般突然止歇,令人心中焦躁,于是拍马疾驰,朝着笛声来处奔去。


过不多时,只见不远处一座土丘之上,一个身影背向着她,对月而坐,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戈壁风沙猎猎而过,飘动着那人的衣襟袍带。


“是他吹的笛子吗?”琳琅公主这么想着,正待上前询问,想请这人再吹一次刚才那温柔的曲调。


忽然,马蹄杂沓,月光之下,人马绰约,几十名骑士朝土丘汹汹奔来。


“来了。”土丘上的人影轻轻自言自语,依然淡定自若的坐着不动。


只听一大片勒马之声,群马在土丘前止步。有人高声开口道:“我们当家在哪?”


那人影冷哼一声,用嘲讽的口气说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日间,沙家堡一十三条人命,只用他一个人来偿,已经很便宜他了。”


言毕,左手往旁边地上一伸,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在月色下划过,滚到那群人身边。


“是当家的!”众人看清地上的东西,惊骇不已,纷纷大声呼叫。


原来是一个人头。


有人寒声道:“阁下与沙家堡是什么关系,非要赶这趟浑水?”


那人影却不答话,只抬头向月,慢悠悠的说道:“听闻此地乃阴阳交汇之处,死在此地之人,能更快走上黄泉道,若是我动作快些,说不准你们还能赶上沙家堡的那一十三条人命。”


“狂妄!大家一起上,为大当家报仇,手刃此獠者,就是下一任大当家!”


“为大当家报仇......”


群情汹涌之下,十余人翻身下马,抽刀出鞘,冲上土丘,铿锵之声响成一片,刀芒映月,寒意森森。


殊不知,土丘那人选在此地动手,正是想借助地形,令他们弃马近战,一举歼灭群贼。


琳琅公主已经从双方对答中听出了大概,来的是一群盗贼,土丘那人是想为死在盗贼手中的人报仇。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他一个人真的能办到吗?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群贼已挥刀靠近人影,那人猛然间翻身而起,一柄长剑自袖中飞出,划过一贼咽喉,竟自动回到那人手中。继而剑舞大作,虎入羊群般在群贼中来回冲杀,身法矫捷,动作利落,竟是一等一的技击高手。


琳琅公主一颗心砰砰而跳,这道完美的身影已经深深嵌入她心中。她看不清任何一人的模样,只见月光、刀光、剑光交相辉映,一道身姿穿CHA来回,每次出剑,群贼中必伴随一声惨叫,绝不落空。不多时,群贼中只剩下两人,见到同伴尽皆惨死,其中一人惊骇莫名,趁着另一人和那人影缠斗之机,抽身后退,企图逃跑,但那人影如何会给他机会?解决掉身前之人,快走几步,长剑猛然脱手飞出,穿透最后一人心脏。


至此,群贼尽歼,无一人生还,十几匹坐骑受惊,四散乱跑。


琳琅又惊又喜,正待上前想见见这位英雄,忽然间感觉眼前景物迷幻,头顶星空旋转扭曲,接着眼前一黑,摔下马来,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睁眼看到的是穹庐之顶,感觉非常熟悉,她一惊而起,四下打量一眼,这不正是自己居住的房间吗?怎么忽然间回到这里了?


她走出屋子,外面天光大亮,正是清晨。她甚至怀疑昨晚那是一场梦,不过那也太真实了吧。


“哎呀公主,你怎么穿着内衣就跑出来了?沙州那边的使者今天就到了,这要传了出去,我怕大王打死我。”


一个小丫鬟跑过来,慌慌张张的把琳琅公主推回屋内。


“你,你说什么?沙州使者今天才到?”


琳琅公主惊讶异常,沙州使者不是昨天已经到了么?


“公主你没事吧?”丫鬟也是一脸诧异的看着琳琅,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自言自语道,“这也没发烧啊,难道是睡糊涂了?”


琳琅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她胡乱穿好衣服,一阵风般跑到马厩,找到自己的爱马,在马身上来回观察,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没有鞭痕。”她心中暗惊。


原来昨日她心情不好,骑马时被自己的爱马摔了下来,于是用鞭子抽马以发泄,眼下看到黑马安然无恙,心中既感愧疚又觉宽慰。


她翻身上马,不顾身后侍女的叫喊,快马加鞭来到昨夜发生打斗的地方,眼前只有戈壁荒沙,哪里来的尸体?


但是,但是,昨天绝对不是梦,她敢肯定,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穿越回了一天之前!


“如果不能摆脱联姻的命运,那就让我在这之前,能见一见真正值得我去喜欢的人吧。”


这是琳琅公主在发现自己回到一天前之后下的定论。


她虽是匈奴的公主,但强势如自己的姑妈也难逃联姻的命运,更何况自己?


从昨晚听到的信息来看,今天土丘人影会去沙家堡,所以只要提前赶过去,说不定就能见到那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至于有一群马贼血洗了沙家堡,那根本没被琳琅公主考虑在内,毕竟她是匈奴的公主,到时候只要马贼敢来,她就往前一站,亮出身份,谁敢动她?


是的,她心中就是这么想的,一个娇生惯养的富贵千金,她的想法就是如此单纯。


她心神激荡,快马继续前行,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压根不知道沙家堡在何处!


不过我们的琳琅公主虽然傻乎乎的有些可爱,但终于在一炷香之后想起了这件事情,她看着眼前无边的戈壁沙滩,第一次感到人生有些迷茫。


幸好可爱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就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个青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朝着琳琅公主大声呼救。


但是这青年衣服破烂,风尘仆仆,十分狼狈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能给琳琅公主半点帮助。


“在下萧哲,前几天一场沙尘暴,在下和同伴走散了,还请姑娘施以援手,带我脱离此地,在下感激不尽,并且愿意付出相应的酬劳。”


青年生怕眼前的美丽少女拍马就跑,所以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用尽量简短的语句说明了自己的述求。


“你是汉人?”自从昨夜见到那个神秘人之后,琳琅公主对汉人的印象忽然间变得没那么差了。


萧哲赶忙点头道:“姑娘慧眼如炬,在下从东土大夏而来,途经宝地。”


琳琅公主又道:“你知道沙家堡在哪里么,我要去沙家堡,如果顺路的话,可以带你一程。”


萧哲眼前一亮,赶忙说自己知道,心中暗喜:“看来这是个傻姑娘。”


谁料,琳琅公主冷哼道:“汉人都这么喜欢扯谎吗?你说你从夏国来,怎么会知道沙家堡这种小地方?”


“额,这个,那个......”萧哲一脸尴尬,忽然灵机一动,自怀中取出一张黄/色绢布,展开来在琳琅面前晃了晃,得意道:“因为我有整个匈奴的地图,所以姑娘无论想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位置。”


说着,他在绢布上来回寻找,忽然指着某处道:“真是太巧了,在下刚好和姑娘顺路,从这里一直往南走,很快就到沙家堡。”


琳琅不疑有他,心中高兴,拉着青年上马,让他坐在自己身后。她只想在自己出嫁前能见到昨夜那个飒爽的身影,心无旁骛,浑然没有男女之防。


萧哲坐在她身后,闻到她身上少女独有的体香,却感觉有些不自然,不过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少女已催马前行,耳畔风声呼呼而过。


两人一马行了半日,琳琅公主皱眉道:“你不是说很快就到么?怎么半天了还没到?”


萧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支吾解释道:“那个,在我们中原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咱们现在是望图跑死马,兴许地图上看起来很近,实则很远也未必。你看,前面有个茶棚,咱们也走了老半天了,太阳这么毒辣,不如过去喝杯茶,休息休息,再继续赶路如何?”


“时间不多了。”琳琅公主又气又急,虽然自己也是又累又渴,但错过了今天,或许再也见不到心中那人了。


萧哲又劝道:“即便人扛得住,姑娘的座驾也扛不住啊。”


琳琅看了看爱马,她此前因为鞭笞爱马的缘故,现下心中有愧,于是只得点头答应。


两人刚走进茶棚,里面已经坐着的三五旅客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么一个明慧娇嫩的少女,与这简陋的茶棚十分不般配。


萧哲道:“姑娘先坐好,我去打点店家,让他们照顾好马儿。”


不一会,萧哲回来了,老板上了两碗羊奶和一小碟牛肉。


琳琅喝了几口羊奶,精神一振,问道:“你先看看地图,到沙家堡还有多远。”


萧哲咕咚咕咚的喝完羊奶,一脸轻松的打开地图,说:“姑娘莫急,再走三十里路就到了。”


琳琅公主只是缺少社会经验,但并不是傻子,相反的,她天生聪慧,很多东西一学就会,此刻心中狐疑的看着萧哲:“刚才你还说望图跑死马,怎么现在连多少距离都一清二楚了?”


不待萧哲辩解,她夹手夺过地图,这一看,只把美丽的少女气的脸都绿了,黄布上字道是不少,图没见到一块。


“你你......”少女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她争分夺秒的要赶到沙家堡,却被眼前的无耻青年蒙骗,白白浪费了半天光阴。


她一扬手,马鞭展开,就要击落,萧哲赶忙双手抱头,语速飞快的求饶道:“姑娘住手,在下刚才已经问过店家,真的再走几十里就到沙家堡了,不信你去问问。”


原来他根本没有什么地图,只是为了让琳琅带他一程而编造的谎言,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不过他也真是豪运当头,竟然蒙对了方向。


闻言,琳琅怒气稍减,神志清明后,回想到适才在黄布上看到的文字,她再次看向布帛,上面写着夏国委任萧哲为大夏前往沙州的使者。


“你是夏国使者,要去沙州?”琳琅开口问道,心中却想着等见过神秘人之后,要把他带回龙城审讯,看看夏国想如何对付沙州。


倘若夏国成功收复沙州,一统华夏,匈奴必然要回到以前被驱赶的日子,她身为匈奴公主,不可能放过萧哲。


萧哲身份暴露,察觉到少女神色不善,小声道:“多谢姑娘带我一程,日后必当图报,咱们就此别过吧。”


“想跑,跑得了吗?”琳琅冷笑一声,马鞭挥出,卷中萧哲右脚,令他跌了个狗吃屎。


萧哲顾不得爬起来,唯唯诺诺的答道:“其实我只是个小商人,充当夏国使团成员,是因为根本没人愿意过来,我也就是走个过场。”


就在这时,两匹马停在茶棚外,两个面相凶狠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定,其中一人满脸邪气的看着琳琅,嘿嘿笑道:“这般俊俏的小娘子,跟了个窝囊废,可惜可惜,不如让爷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男人。”


“滚!”琳琅只吐出这么一个字,手中马鞭朝那人用力落下。


那人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烈气,说打便打,匆忙间本能往旁边一闪,滚倒在地,马鞭擦着他衣服落下,啪的一声抽在他刚才坐的凳子上。


“我日你娘的。”那人忿忿爬起,伸手朝琳琅抓去,却被同伴按住。


“此女非富即贵,身份不明,不要节外生枝。”


同伴有些见识,看琳琅穿者打扮,不愿意就此招惹。


“算你走运。”


两人喝了两碗羊奶,一抹嘴巴,起身便走。


“我们也走吧,你别想跑了。”琳琅一把抓过萧哲。


“姑娘,你们还没付钱呢。”店家着急道。


琳琅在身上摸了摸,脸色涨红道:“那两个人不是也没付钱么?”


“求求姑娘了,小本生意,一家老小全靠这个茶棚。”店家不与她争辩,只一味哀求。


萧哲掏出碎银,给了店家,两人继续前行。


“刚才那两个人是沙匪,店家当然不敢问他们要钱。”


路上,萧哲解释道。


琳琅不忿道:“沙匪怎么样,很了不起吗,还不是去多少死多少。”


想起昨夜的情形,琳琅芳心可可,加快了马步。


两人又行十余里,琳琅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向后倒在萧哲怀里。


萧哲皱眉,这傻姑娘是中暑了,赶忙捏了捏她人中,自怀中掏出一瓶藿香正气丸,喂她吃了几颗。


琳琅慢慢恢复过来,萧哲说:“你得赶紧休息。”


琳琅摇头,一声不吭的催马前行,终于到了沙家堡,是一座小村子,此刻正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原来是有人出嫁。


琳琅不知道神秘人什么时候到达,只能在此等待。主人很是热情好客,看到有客人到来,邀请琳琅二人留下来吃席


看到新婚男女互相之间溢出来的浓情蜜意,琳琅不由得心酸不已,很是羡慕这些平凡百姓,却遭到萧哲的白眼。


“百姓的苦处,你又如何明白?兴百姓苦无百姓苦。”


琳琅不懂,只不理他,宴席过半,忽然间马蹄得得,村子里闯进来十几个骑士,在茶棚中的那两人,也在其中。


有人认出这些人的来历,惊呼道:“是沙匪!”


主人上前交涉,沙匪道:“我们看上的那批货,是不是在沙家堡?”


主人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他不久前才从商队手里接收了一批货物,想来是那家商队在途中已经被沙匪做了记号。


他是个懂得取舍的人,表示愿意把货物交出来,息事宁人。


沙匪很满意,但琳琅却不干了,上前说道:“那本来就是你们的东西,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要怕他们十几个?”


茶棚中见过的那人道:“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一个老妇悄悄拉了拉琳琅,示意她别强出头。


领头的沙匪冷着脸说:“既然沙家堡的人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主人连忙解释,说琳琅不是沙家堡的人,但沙匪根本不听。


琳琅挺身而出,朗声道:“我是匈奴公主,匈奴王是我父亲,你们谁敢动手?”


她不说还好,这一暴露身份,不管真假,沙匪都必须将她留下,就在沙匪准备动手的时候,一批黑马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沙匪们纷纷阻拦,但均无用,只能避而远之,眼睁睁看着黑马如飞一般奔到少女面前。


“跑的了么?”


沙匪头领挥刀朝正要上马的琳琅砍去,萧哲不忍见她香消玉殒,一咬牙,扑进头领怀中,将他拦住。


头领这一刀砍空,却割破了萧哲背后的包裹,只听叮叮当当的一阵响,掉下来许多金银,还有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一根翠绿的笛子。


琳琅怔住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逃跑,只呆呆看着地上的长笛。


“难道昨夜吹笛之人,竟然是他?自己苦苦寻找的,竟然也是他?”


但她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萧哲只是个文弱书生,他如果是昨夜之人,十几个沙匪根本没有作恶的机会。


“还傻愣愣的干啥呢?赶紧跑啊。”萧哲怒吼,他已经中了一刀,但不致命,护着琳琅上马,同时摘下了她头上的发簪,朝着马臀胡乱扎下。


黑马本就是千里宝马,此刻吃痛不已,更是发了疯一样向前冲去,一个沙匪想阻拦,被撞得脑浆迸溅,再也没人敢阻拦了。


黑马畅通无阻的离开沙家堡,琳琅想回头去问问萧哲,昨晚吹笛的到底是不是他,但黑马已经不听使唤,只知道傻乎乎的向前冲,离沙家堡原来越远。


暮色降临,黑马已经远离沙家堡不知道多久,这才恢复了神志,由着主人牵引。但琳琅知道,现在就算回去,也救不了任何一人,只能等回去请父亲出兵,为他们报仇。


她现在已经不想知道吹笛之人是不是萧哲,因为不管是不是他,最后他救下自己的那一刻,已经配得上琳琅公主的爱了。


黑马来到一个地方,琳琅觉得很熟悉,这不是昨天晚上她来过的地方么?


她忽然想到,她既然是穿越回了一天前,那么现在其实就是昨天,她还能在这里见到昨晚发生过的事吗?


于是她继续拍马前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已在天,悠扬舒缓的笛声再次想起,琳琅又惊又喜,继续前行,笛声又是戛然而止。


“一天到晚就知道摆弄那破笛子,还让不让睡个安生觉了?”


同一个地方,秋元宗一把夺过萧哲手中的笛子,大骂道。


他们是大夏国派来联络沙州的使团。


萧哲有些伤感的说:“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秋元宗斜眼看她:“看来你是发春了啊。”


“感觉这地方很古怪。”萧哲摊开手掌,一支精致的发簪静静躺在他手中。


“哪儿的姑娘啊,秋香阁还是碧春坊?”秋元宗揶揄道,萧哲摇摇头,唉声叹气。


听到忽然停止的笛声,琳琅心情激动起来,他再往前走,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月色下那个人影依然静静坐在土丘之上,沙匪如约而至,人影歼灭群匪后,琳琅踏上前去,这次她一定要看看这个第一次留在她心中的人是谁。


那人也走下土丘,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他看到琳琅,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脱口道:“你是琳琅。”


琳琅诧异道:“你,你认识我?”


青年笑道:“我见过你的画像,我是你表哥赵无疾。”


“你是赵无疾!”琳琅呆住了,那个扰乱她芳心的神秘人,竟然就是他一直为之伤心难过的主谋。但此刻的琳琅,好像不讨厌这个人了,反而觉得很帅。“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无疾道:“我是跟着沙州使者一块来的,但听说你一个人跑出去了,未来媳妇跑了,我当然要追,恰好碰到一群沙匪在沙家堡作恶,于是想出手收拾他们......”


后面的话已经不用说了,琳琅全都知道了,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竟然是如此的玄奇,如此的不可思议。


“你可以把刚才没吹完的那首曲子继续吹完吗?我喜欢听。”琳琅开心的笑了,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丈夫,谁又会不喜欢呢?


谁料,赵无疾一脸茫然的说:“什么曲子?我没吹曲子啊。”


琳琅笑容一敛:“刚才不是你吹的笛子吗?”


赵无疾摇头否认,说:“我根本不会吹笛子,而且,我也没听到笛声。”


琳琅再次呆住,难道吹笛者另有其人?而且,她刚刚分明听到了笛声。


她脑子有些混乱,联想到自己穿越的事情,她重新想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笛声是在这里没错,只不过是另外一个时空,两个时空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融合了片刻。


接着,她又释然了,这个美丽的少女,直到此刻才明白,她喜欢上的也许是那个吹笛的人,也许是眼前这个手刃盗匪的英雄,也可能是那个奋不顾身救她脱离险境的书生。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喜欢的是谁,那么和谁共度余生,又有什么分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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