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定四年春·夙梦(写手:[变]贺兰晃,真身:霜影)
祯定四年春·夙梦
大夏建始三年,上夜召国子监祭酒杨元西于昭庆宫,隔帘语及四海波谲,天下未定,乃欲遣使通沙州各部,以图后计。元西素习西域典籍,心向往之,谨受圣命。二月十六,奉节离京,随者数十,旌旗曼展,仪仗整肃。三月末,忽无音书复还,自元西以下诸人,皆杳然于苍茫瀚海,竟不可复见矣。
——《夏书·沙州记略》
一、白日
虽已是三月,寒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卷过山对面暗黄的沙地,天与地失去了界限。厚积的云层外飘来一声鹰唳,还未等我抬头寻到那黑影,扑面而来的黄沙已迷住了我的眼。
我好不容易才在狂风中站稳脚,继续埋头裹紧破袄,驱赶着慌乱的羊群往山脚去。
远处的永寿堡已经消失在漫天黄沙中,唯有那间孤零零的石屋还在风中顽立。
昏黄中,石屋前有一团灰白正在挣扎飞舞。那是阿妈为我新做的羊皮短袄,早上我把它挂在绳子上,阿妈竟然忘了收回。
“阿妈……”我才张口呼唤,歪歪扭扭的门一开,铁塔似的人从里面钻出来,低着头,叉着腿,用力系着裤腰带。
粗砾被狂风挟着,冰冷地刮过我的脸庞。
“呵,小崽子。”他瞥了我一眼,露出白牙嗤笑一声,又紧了紧腰带,“回来得真巧。”
我僵在山脚下,风从四面八方扑来,似乎要将我彻底扯碎。
他抹了把脸,扭头看到那件还在风中抖动的羊皮短袄,一把将它扯下,塞进了衣襟。随后就像没再看到我一样,晃着身子从我跟前走过。
羊群不断叫着,彼此盲目推搡。我攥着鞭子,指甲几乎陷入肉里。
“把袄子放下。”
风声尖啸,砂砾滚滚,那个人根本没有停步,甚至没有扭头再看我一眼。
昏头昏脑的黑羊狠狠撞在我腿上,我咬住牙,从羊群间艰难闯出,追向那个已经走向山坡的人。
“把袄子放下!”一步一脚沙,我嘶声叫喊。
他停在被黄沙覆盖的山坡上,扭过脸,却朝我吐了口唾沫,“怎么?上个月见到老子还吓得躲在一边,现在居然敢大声嚷嚷了?!”
“少废话。”我攥紧皮鞭,手心被硌得生疼,“那是我的袄子。”
他咧开嘴笑:“那又怎么了?我弟弟正缺件袄子。”
“那是阿妈给我做的!”我冒着狂风一步一步朝他迫近,声音也越发拔高,“把它放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是在看可笑的蝼蚁。
“有种了啊小崽子。”他当着我的面,把羊皮袄子用力地往衣襟里又塞了塞,“拿件破袄子还追着不放?!要是没我来c你m,你明天的口粮都不知道从哪刨……”
他的话还未说罢,我只觉浑身烫血直往上涌,提着鞭子便扑了过去。
“闭嘴!老子迟早要杀了你们!”我发狂似的抓住那件羊皮袄子,拼死抬腿踢去,宣泄着满心愤恨。
然而他并未被我的踢踹伤到,反而扭过我的手臂,将我重重砸到沙坡上。“找死吧,小崽子!”
一脚又一脚,狠命踹在我腰间,跺在我背脊。“他妈的还跟我横?!你算什么东西?!是汉人、铁勒人?还是北蛮人?!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也敢对我大声吼?!”
我死死拽住裸露的草根,挣扎着想要翻起,右胳膊猛然被他往后扭拽,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惨叫出声。但也就是在这时,我劈手抓起一把粗砂,不顾一切地朝着他扔了过去。
“小畜生!”他被粗砂迷了眼,不得已松开手,却还奋力朝我踹。我捂住已经不能动弹的右肩,嘶吼着,使尽全力一头撞向他。
伴随着干裂土石的崩塌,霎时间天旋地转,我和他一同从高处跌滚下去。
尖利的风还在猛烈呼啸,黄沙灌进我口中鼻中耳中,我咬牙试图站起,最终只是徒劳。
风中遥遥传来阿妈仓惶的呼唤,我想张口回应,唇间却流出咸涩的血腥。
“整个永寿堡都知道你妈靠卖身养活你,你还有脸跟我横?!”身后的人再次扑来,如巨石将我压得无法挣扎。“今天就送你去见阎王!”
砰的一声,粗壮的拳头重重击打在我后脑。
我的眼前一片发黑,耳中皆是尖啸。
砰,砰,砰……一拳又一拳,我已经没有力气反击。他喘着粗气,拎着我的脖子,将我甩到一边。我张着嘴,咸涩的血从干裂的唇际流下。
黄沙扑卷,他歪歪斜斜再度靠近,揪住我的衣襟,将我一把拽起。
“你这样的杂种,就不配活着。”他口中喷着黄沙的腥味,朝我啐来。
我用仅存的力气望向他的胸口,那件灰白的羊皮袄子已经不见了。
那是……阿妈熬了很多个夜晚,给我做的……
砰。
又一拳猛然击中了我的眉间。
我仿佛听到了骨头开裂的声音。
还有,漫天黄云间,飘来的一声鹰唳,以及,身前那人发出的一声惨叫。
那只原本紧拽着我衣领的手骤然松开,失去支撑的我颓然跌倒在沙堆里,与此同时,那人面目扭曲着连连后退,倒退处滴落斑斑鲜血。
“是谁?!”他嘶吼着转过身去。
沙幕弥漫,天地混浊,我却看到一列马队自昏黄间飒沓而至。
细碎的铜铃声起伏飘摇,像极了老萨满在黑夜奏响的招引曲。
朦胧的视线中,雪一样白的骏马缓缓向这边靠近。
横掠的黄沙掩不住银甲生寒,马背上的人手持雕弓,下半张脸为锯齿般的护脸硬甲所遮蔽,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怎么样了,你?”他勒住白马缰绳,停在风沙里。
我想要撑坐而起,却使不出一分力气。
受伤的男人躁怒地冲向白马:“你是什么人,竟来多管闲事……”
“啪”的一声,马背上的人手腕一震,长鞭便如毒蛇般卷住了男人的手臂。
数声啸响,马队其余人如疾电般奔来,飞速将其围住。
“沙州李家的人,谁敢妄动?”有人低沉呵斥,目光凌厉。
男人被长鞭所控,肩头不住滴血,愤怒地瞪着他们,却无法再有异动。
“这个孩子,做了什么恶事,你要那样打他?”白马上的人直视着男人问。
男人冷笑:“是他自己要和我拼命,要不是我命大,就要摔死了!我还不该教训他?”
“你抢走我的袄子!”我嘶声叫喊,泪水在眼眶打转。
他瞪着我:“抢一件袄子又怎么样?就连你那阿妈只要是个男的都能上!她在我身下叫唤的时候……”
“啪”,又一声皮鞭响起。
这一次,狠狠抽在了他的脸庞上,皮肉翻绽,鲜血滚流。
“天杀的!”他哀嚎着跳起来,却被众人横马挡住。
“滚!”有人厉声呵责。
白马上的人将雕弓背在了肩后,持着缰绳缓缓向我靠近。我浑身哆嗦,吃力地撑起身子,右臂还是不听使唤地垂在一边。
白马咴鸣,风沙飞掠。
他停在我面前,微微弯下腰。银白帽盔上赤红的缨络飘舞不已。
“别怕,我是李长钧。”他看着浑身污浊的我,抬手卸开护脸硬甲,展出蕴涵英气的少年容颜。
就像漫漫黄沙后,终有晴空白日。
二、绝境
狂风呼啸,天地苍茫,摇摇欲倒的帐篷内弥漫着丝丝血腥味。
秋延宗还是像众人离开时那样躺在角落里,只是如今双目睁大,表情怪异,后颈处流出的血洇染在灰褐色的毯子上,乍一看竟像暗红怒放的花。
昏暗中,杨元西蹲在秋延宗的尸体旁,脸色沉郁。瘫坐在一边的季阿圆虽还身着粗布短衫做少年打扮,然而此时不住抽泣,泪光涟涟,已显露十足的少女模样。
蓬头垢面的倪三在帐篷内走个不停,末了狠狠回过头,瞪着季阿圆道:“别假惺惺掉眼泪了!我看延宗就是你杀的!”
此言一出,不仅季阿圆惊愕地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就连一向沉定的杨元西也不禁双眉紧蹙。
“你说什么?!”方才还哀弱无力的季阿圆陡然拔高了声音,身子发颤,“我会杀他?!我怎么可能杀秋副使?!我一路跟着他走到今天,前几日为了给他找水差点死在外面,现在你居然这样血口喷人!”
倪三冷笑道:“延宗虽说这些天受了伤,可毕竟也是将门之后。要不是对方趁他毫无防备,从后面偷袭,他怎会这样就断送了性命?!”
季阿圆更加怒不可遏,站起身朝他喊:“你也知道他是将门之后,就算我跟他关系近些,又哪来本事将他一刀杀了?!”她含着泪望向秋延宗的尸体,忽然掩面痛哭:“更何况,我为什么要杀他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倪三才开口,却听得帐篷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不由望去。
帐篷门帘一扬,肃杀之风飞扑卷来,随之而入的人脸上蒙着厚厚的纱巾。他一边拍打着满身黄沙,一边惊喜地道:“使君,原来你们早就回来了……”
话未说罢,却已察觉这异常的气氛。
“这是……怎么了?”来人惊讶地解下蒙面纱巾,露出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容。
“延宗他……”杨元西才刚开口,季阿圆已忍不住哭诉:“秋副使他死了!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躺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可是倪三竟然诬陷我,说是我杀了他!”
“什么?!”年轻人一惊,快步走到那一角落,顿时僵住。
“怎会如此?!我走的时候,还问他独自留下可要紧,他明明笑着说不碍事……”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忽又奔到帐篷另一侧,检视堆在一起的行李箱囊。
“萧公子,我已经看过了,放贵重物品的箱子都未被撬开。”杨元西沉声道。
萧哲攥着最底下檀木箱上的铜锁,这才道:“这几日来,我们四处搜寻水源,若是有外人隐藏在周围,应该早就被发现……”
倪三冷哂:“所以我才说,杀了秋副使的,只能是我们这几个人里面的!”他又指着呆立在一旁的季阿圆,“我进帐篷时候,就看到她蹲在秋副使面前!难道还不可疑?再说了,这丫头要是和延宗没什么瓜葛,怎么会女扮男装一直跟在他身旁?!”
季阿圆神情憔悴,眼中漫出泪水:“我独自一人在江湖飘荡,打扮成男孩,只是为了自保而已。秋副使他对我很好,我甘愿追随左右,岂有害他之心?!”她泪流不已,含恨盯着倪三,“我跟着使君出去找水,结果走散了,只能自己先回来,谁知道秋副使已经死了……我要是杀了他,还会站在这里等着被人发现?再说当时外出的人谁都不能证明自己没半途回来,又凭什么只怀疑我?!”
“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倪三提高嗓门怒骂。
“休要再吵闹!”杨元西沉脸呵斥,“狂风数日不停,我们已经断粮断水,若不能尽快找到苍岩关,各位性命都要不保!此等紧要时刻,怎能互相攻讦自乱阵脚?倪三,你是延宗的朋友,此时震怒也是人之常情。但我们究竟是为何才远离燕京来到这荒漠之地,你难道不清楚?”
倪三气冲冲的,还意欲争论,却被萧哲按住肩头。
“听使君将话说完。”萧哲神情平静,淡淡地看了一眼倪三,却令他顿觉无形压力覆顶而下,一时不能出声。
杨元西兀自愤然激昂:“而今南楚正如风中枯叶摇摇欲坠,只待圣上号令一出,我大夏雄师即将蹈江而下,直入建康。圣上英图伟志,意欲趁此良机,谕告盘踞西北百余年的胡人各部,及早臣服归顺,以免再开衅端,生灵涂炭。杨某不才,蒙君王信任,受领此等大任,只为将圣命传谕大漠南北,即便自身遭遇不测亦在所不惜!如今秋副使不幸遇害,杨某也震惊悲痛,但眼下尚无任何依据断定凶犯身份,你们徒然在此争辩又有何用?!”
他这一番陈词慷慨,倒令得倪三不知如何回应。季阿圆抽泣着上前拜倒:“使君,您是好人,一定不会无凭无据冤枉我……要说我们这几人,都和秋副使有交情,怎么会杀他呢?”
倪三不服地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不成这漫天风沙的时候,还真有外人闯进来杀了延宗?!”
杨元西环顾四周,忽而转身问萧哲:“萧公子,你是和曹向导一起出去的,怎会自己一人回来,他人呢?”
“他说先去前面探路,看看能不能找到苍岩关,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身影,还以为他从别处绕回了帐篷。”萧哲双眉微蹙,看了看低垂的门帘,“照理说,曹向导不至于比我们还慢……”
杨元西眼神顿变复杂。季阿圆寒声道:“难道,杀了秋副使的人,就是他?”
帐篷内气氛忽然凝结,杨元西扫视面前三人,当即道:“萧公子,烦请你与倪三一起出去寻找曹忠踪迹,若有所发现,务必要将他带回!”说罢,他从腰畔解下佩剑,郑重交至萧哲面前。
“这丫头怎么办?”倪三依旧紧盯着季阿圆不放,似乎不愿承认自己方才的判断错误。
“我留在这里,看着她。”杨元西沉声应答,“你不会连我都信不过吧?”
倪三还未及回答,众人忽又觉背后疾风呼啸卷入,回头间,但见厚重的门帘扬起又落。
一个发髻歪斜,满面沙尘的汉子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杨使君!诸位!”欣喜不已的曹忠全然没发觉帐篷内的变故,浑浊的眼里满是兴奋光亮,“苍岩关,我已经找到了!”
三、夜火
在那日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结识名冠沙州的少年李长钧。
那个殴打我的男人已被逐走,狂风不知何时渐渐减弱,只是天地依旧昏黄。少年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踏过高低不平的沙地,来到我近前。
“手臂怎么了?”他眼眸英秀,平静地望着我。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他低了将近一个头。黄沙从我褴褛的衣衫间簌簌落下,我低下眼,看着自己那双已经裂了口的靴子。
“不会是被打断骨头了吧?”李长钧皱了皱眉,微微偏过脸,“很痛吗?还能不能动?”
我嗫嚅不语,只是捂住右肩,手臂垂在那里,丝毫抬不起来。
“给我瞧瞧。”他将系着红绳的马鞭塞到衣襟内,不容我迟疑,搭上我的肩头。
我不由后退,他却已扣住我右臂。倏忽间只觉微微一声响,右肩被他准确而有力地一推,废掉一般的右臂竟神奇地恢复了正常。
我惊诧地抬眼望着他。
“回归原位而已。”少年李长钧笑了笑,回头朝不远处的马队扬了扬手臂,“过来吧!”
那群人缓缓策马而来,坐骑一律乌黑俊健。他们端坐马背,或背弓负箭,或腰挎长刀,面容皆为铁甲半掩,却都有明利的眼。
“这风怎么一直不停?”一人道,“九郎,咱们找地方歇一歇吧?”
李长钧点点头,向我问道:“哪里有避风的地方?”
我一时犹豫,另一人立马笑着道:“小子,刚才不是会说汉话的吗?怎么这会儿成了哑巴?”
“别打趣他。”李长钧持着系着红绳的马鞭,转头和气地解释,“他或许是怕极了……”
“我家。”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我家,能避风。”
“那正好,能带我们去吗?”他侧回身,眼里露出颇感意外的笑,“对了,你叫什么?”
“……迦罗。”我低声回答,一瘸一拐地走向破败的石屋。
*
我将李长钧和他的弟兄们领回了家。
阿妈茫然坐在门口,长发散乱,一身褐袍上满是沙尘,她听到了铜铃声,消瘦的脸上显露惊惶之色。
“迦罗?!”她睁大那双无神的眼睛,仓皇爬起,朝着这边悲声喊。
“……是我。”我忍着身上的疼痛奔过去,“我回来了,阿妈。”
“还有什么人吗?”她摸索着抓住我的手,不放心地问。
我回过头,看着就在不远处的马队,不敢说话。李长钧牵着马缓缓走来,对眼前景象似乎见怪不怪,只是道:“打搅了,我们是过路人,想暂时避一避风。”
“好……好。”阿妈攥着我的手,局促不已。
自从我记事起,除了时不时来到石屋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们,从未有其他人接近过我们,更不会有人到访。
我将马队的人们领进了石屋,头昏脑涨地飞快搬来凳子,然而还是不够用。他们却也不在意,没凳子的人顾自解下身上负重,高兴地席地而坐。我刚刚卷起被褥推到墙边,又听到阿妈不慎打翻茶碗,忙不迭想去帮忙,却见李长钧已率先起身。
“不用忙活,我们休息会儿就行。”他弯腰为阿妈捡起茶碗,又向众人道,“在别人家里收敛点,别太咋咋呼呼,懂不懂为客之道?”
“行了,九郎,咱们明白!”“这不是好容易歇下来,光顾着讲话了吗?”众人哄笑着,却都整理好各自周围的东西,迅速而敏捷。
他们谈着一路上的经历,谈着沙州城里令我感到陌生的一切。我一声不吭地坐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不明白玉门关内的桃花为什么能染红半天云彩,也不明白棋盘巷那个辣得像酒一样的妞子为什么会让人念念不忘……
“消停点儿,竟敢在九郎面前说这些?!没见他的脸都红了!”有人敲打着边上另一人的脑袋,引发又一阵笑。
我微微讶异着,望向坐在桌边的李长钧。
他已经取下沉甸甸的盔甲,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桌上的油灯火苗不住晃动,浅淡光晕映出少年英气勃发而又故作肃然的脸容。
“严五,于六!你们真是过分了啊!”他有意敛起双眉,眼里含着谴责。
“别惹恼九郎了。”桌对面的青年笑言,“九郎,我妹子前日偷偷问我,你喜欢什么颜色呢!我瞅着她那满匣子的丝线,真让人眼花……”
众人暗暗发笑,有人故意鼓掌喝彩,唯独李长钧不在意地解下腰间葫芦,拔下塞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你们啊……什么时候能成点正形!”他说着与那年少脸容不相符合的话语,不再理会众人调侃,只是闭着眼,斜撑着下颌,任凭周遭笑骂呼喊,沉静如睡去。
*
熊熊的火苗跃动起来,十个人围坐一圈,笑声语声从未停止。我从未见过那样欢快无忧的人,好像他们心中始终亮着火,即便遭遇再大的风沙也不能将其吹灭。
有人取出风干的牛肉,不顾阿妈卑弱地摇手,硬是塞给她大半袋。
“给,尝尝!”个子最大的那人又抛给我一个酒葫芦,我只喝了一口,便呛得满脸通红。李长钧也不由笑起来,“迦罗,你多大了?”
“十一。”我抹着流出的眼泪,不想被他看轻。
“那是你用的吗?”他指着我背后问,我回过头,看着那把悬在床铺边的木弓箭,不由自惭形秽。只有光秃秃的箭杆,就连弓弦也松了好几回的东西,在昏暗光线中更显颓败。
“坏了,还没修好。”我满不在意地说,掖了掖破烂的袖子。
他盖好葫芦塞子,黑亮眼里含着笑意:“下次你来沙州城找我,我送你一把新弓箭。”
我愣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
“哎,风停了?”有人咋呼一声,推开了吱吱呀呀的门。
厚厚沙土自门缝滑落,外面是墨黑寂寥的夜空,还有满把满把散落的碎星。
“我们走吧。”李长钧走了出去,回头招呼众人。他们纷纷起身,佩刀长剑盔甲呛啷啷作响。阿妈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送行,我却呆呆坐在破屋里,心头好似被什么牵住。
他们整顿衣装,解开缰绳,银晃晃的盔甲在平沙月下泛起浮光。
好似从未梦到过的幻境,在闪烁着最后的景象。
“等一下!”我慌张爬起冲出屋子,望着那群准备翻身上马的人,“天都黑了,你们,你们会迷路的!”
“没事,这里离永寿堡不远了,咱们在那里过一夜,明天回沙州。”给我酒喝的高个子朝我挥手,“后会有期啊,小兄弟!”
李长钧身旁的圆脸少年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送到我面前。“九郎给你们的。”
我垂着手没有去拿,盯着李长钧的背影。他背对着我站在银白月光下,身姿挺拔,正将盔甲重新穿戴整齐。
抬臂间,系着红绳的马鞭已在手。李长钧转过来,依旧是那样的笑脸。“拿着吧,都是干粮,泡着热汤能吃好几天。”
阿妈在不住地道谢,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终于忍不住上前:“不要走!我听老萨满说过,大风沙过后,穿过沙海的人不小心就会掉进十方佛窟,再也出不来!”
他们笑了起来,李长钧跨上白马,指了指阿妈,向我认真道:“这里已是沙漠边缘,不会有事。再说,我们一大群男的,留在你家过夜不合适。”
我的眼里骤然浮起难忍的酸热。
马颈下的铜铃声次第摇响,雪白的乌黑的身影缓缓走向寂静无声的荒原,在沙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蹄印。
“夜里冷,回去吧!”少年带着众人渐渐远离,在孤月皓光下,侧过脸来,“有空来沙州找我,城南李家,我叫李长钧。”
四、孤城
三天三夜的狂风终于平息下来,远天昏沉,唯有一轮血红残阳沉甸甸挂在沙海尽头。
帐篷里的物件基本已被搬空,杨元西整理着自己的行囊,一不小心,从官服内滑落一封已经磨损的书信。
他不经意地皱了皱眉,想要放归原处,迟疑片刻后,还是将其展了开来。
这大概还是第三次重看。信是他离开京城不久,还未到边关时候收到的。驿站的人行色匆匆,说是杨府急信。当时他心中已有不好的预告,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十二岁的小女儿高热不退,求医无用,妻子在信中哀求他能否尽快返回,请建始帝更换使臣,再或者向君王求助,派遣御医救治。
杨元西直至现在还记得那整整一夜的枯坐难眠。
那一个个墨字触目惊心,像是要将他半生苦求终将实现的梦击个粉碎。
回不得,堂堂大夏使臣已经辞别君王,踏上西行之路,怎能调转方向再换他人?
求,也求不得。昭庆宫双龙戏珠锦屏后,年轻的建始帝曾问,杨元西,出使西域艰险异常,你可有后顾之忧?他匍匐于金砖地上,诚惶诚恐信誓旦旦,臣愿奔走效劳,扬我国威,全无半点私欲私求。
……或许正是由于这般坦荡清介的表白,建始帝才将出使大任交给了他。杨元西一想到此,不禁心潮激荡,先前那悄然浮起的愁绪一扫而光。
“使君。”帐篷帘一掀,萧哲走了进来,“倪三和曹忠已经将延宗的尸首包裹好……您是要带他一同上路?”
“是。延宗是跟着我来的,我怎能将他葬在这荒无人烟的沙地?再说,苍岩关说不定有仵作,希望能查出真相。”杨元西闭上双目,浩然长叹。
“到苍岩关后,使君也可以休息一番了。”萧哲低声道。
“哪里还有时间休息?我要尽快去见铁勒首领。被这风沙阻碍了好几日,眼下收不到朝廷任何音讯,也不知圣上是否已经下令攻打南楚。”杨元西面露苦涩,转而问,“今天应该是三月二十了吧?”
“三月二十一。”萧哲平静地道,“风沙足足刮了三天。”
杨元西又叹一声,将那封陈旧的信笺塞回包袱。
“使君思念家人了?”萧哲问,“到苍岩关后,要不要找人给您送封信回家?”
“不必了。”杨元西神色平静,“只要能将信送回宫中,让圣上安心便可。若和家中妇孺过多言语,反是庸人自扰。”
萧哲看着他,道:“使君真是公而忘私。”
“为人臣者,当为君分忧,为国尽忠,若一心只为求名求利,岂非玷辱这身官服?”杨元西肃然说罢,起身背负着行装出了帐篷。
于是这里只剩下萧哲,以及那个檀木箱。
紫檀暗沉,莲枝缠纹,悄寂留于一隅。
萧哲慢慢走过去,抬手抚过箱盖,随后提起环绕于箱体两侧的绞金绳,背起这沉重的箱子,走了出去。
寂静的沙地里,曹忠正在整理东西,看到他走出来,忙上来低声笑道:“箱子那么沉,让我们搬就是……”说话间,便伸手托住箱底。萧哲却很快侧过身,避开了他的好意:“不用,我自己放过去就行。”
沉默的驼队站在残照里,留下金灰剪影。萧哲将箱子挂在了驼峰一侧,望向不远处的沙丘。
秋延宗的尸体就在那里。
“萧公子……”身后忽然传来怯弱而柔软的语声。
萧哲微微一震,手指不慎被箱角的紫铜边划了长长的伤口,殷红的血顿时渗了出来。
“啊,你受伤了。”季阿圆连忙伸出手,想为他按住伤处。他却将手掩在袖中,不在意地道:“不要紧。你有何事?”
“没,没什么。”她受惊似的往后退了退,垂下眼睫,“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是不是准备把秋副使带走?”
“是。”萧哲望向沙丘,“你希望他就地埋葬?”
季阿圆怔了怔,低声道:“这轮不得我作主,我只是不忍心……看他还要跟着我们经历颠簸。”
“不会太久了。”萧哲缓缓道,“很快就要结束。”
季阿圆略显诧异地看着他。
暮风挟着细沙扑面而来,萧哲覆上蒙面的厚纱,只露出深秀窅然的双目,牵着骆驼走向沙丘。
飘飞的纱巾一角,沾染淡淡血痕。
风吹起他的袍袖,指尖伤处已然凝结,唯余一抹红丝。
沙丘下,倪三已经帮着杨元西将秋延宗的尸首放上骆驼背。他显然是看到了之前季阿圆和萧哲的谈话,此时也不说什么,只吐了口唾沫,便走了开去。
“萧公子。”杨元西望着倪三远去的背影,沉声道,“前些天,我曾看到倪三与延宗在帐篷外低声交谈,神色不太寻常,你是否知道他们有无过节?”
萧哲一怔:“这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倪三是延宗引荐来的,听说交情颇深。”
杨元西双眉紧锁,萧哲已转身望向那轮血日。“使君,我们得赶快上路,否则天色一黑只怕又要危险。”
说罢,他向帐篷那边的曹忠扬手。
“启程了!”曹忠站起身,拉开嗓门吆喝起来。
*
沙海空旷无垠,驼铃幽幽,伴着飞沙萦散于暮色,众人一路缄默,压抑如满天沉云。
“看,那就是苍岩关!”曹忠指着远处,邀功般地喊。
萧哲放眼望去,混沌苍茫间,绵亘伫立的暗影显映在灰蓝天幕下,黄沙乱舞,那孤寂古老的城关在他看来恍如旧梦。
“昔年苍岩关是沙州第一要塞,汉家儿郎防卫森严,以保方圆数十里无一个胡人敢来侵犯。”杨元西望向盘踞在沙漠中的城关,“只可惜,晋末君王昏聩,外戚专权,对这险要之地置之不理,最终导致苍岩关被胡人攻占,几经争夺后才又由沙州节度使统辖,只是听闻已不如往日……”
“使君真是博闻广识!”曹忠呼喝着骆驼,又催促众人加速赶路。
倪三望着城关,纳罕道:“苍岩关好歹也是个要塞,怎么现在黑灯瞎火的,不会里面都没人了吧?这黑漆漆的,连城楼上有没有字都看不清……”
“长年累月风沙侵袭,城关上的字早就被磨损了!”曹忠回头笑道,“兄弟,你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
倪三不悦道:“你确定这就是苍岩关?我可听说过,沙海深处有鬼城!不管是谁,一旦走了进去,都会被满城恶鬼吞个干净!”
萧哲朝他瞥了一眼。季阿圆一路都将自己的脸藏在厚厚布巾里,瑟瑟发抖:“你,你可别故意吓人!”
“心虚的人才怕。”倪三话里带刺,“别看这沙海荒无人烟,千百年来不知打过多少次仗,死过多少人。那些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可不就一直盘旋在黄沙上方……”
“倪三,你真是满口胡言。”杨元西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有曹向导在,怎会将我们带入什么鬼城?”
杨元西正说着,却忽听身侧传来萧哲沉静语声。“那边,有人在看我们。”
杨元西一惊。干涩的风忽旋而过,黢黑起伏的城楼上,旌旗猎猎,一点火光闪现明暗。
“是谁?”有人在城楼上哑声呼喊。
杨元西朝着那边拱手,朗声道:“大夏国子监祭酒杨元西,奉圣上之命,出使沙州各部!”
*
古旧的城门咔咔开启,杨元西整顿着沾满尘沙的衣冠,前方昏暗中有人持着火把匆匆而来,望到他的身影便又惊又喜:“呀!是大夏的使君?!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大夏朝廷的人,可真是老天开眼!”
火把高举,照亮了来者黝黑粗糙的面孔。
杨元西见此人一身布甲破旧不堪,不禁问:“你是守城门的兵卒?你们的将领呢?”
那人愣了愣,撩起布袍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咧着嘴谦卑地笑:“使君,我在这守着七八年啦,从没见过什么将领。”
杨元西惊愕不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会如此?堂堂苍岩关难道没有将领?”
“苍岩关?”灰头土脸的兵卒愣愣地笑了,“您老搞错了,这里不是苍岩关,而是乌月城。”
乌月城。
古书有载,沙州城东北向十余里,有乌月城。魏初始建,良将执守,精兵数万,利刃骏马无数。其后百年,魏室衰落,晋王世子亲率兵攻打乌月城,魏将石轶在中原重地已相继失守之时,犹率军民坚守。直至耗尽所有余粮,满城军民仍掘沙求水,啃食死畜,不肯献城出降。
又十余日,晋军以巨木撞破城门,冲入乌月。但见满城尽是枯槁如木的死人,长街尽头,大火剧燃,火中黑压压垂首跪着的,正是败将石轶与残余部属。
皆背向城门,面朝南方,胸腹与地面之间,以锋利长剑穿撑。
两万乌月军民,无一人苟活。
晋王世子慨叹过后,取丹砂重写城名,镌刻永久。
此后晋军常驻乌月,也曾兵强马壮煊赫一时。又百余年后,晋皇昏聩,边疆乱象频生,铁勒匈奴各部厮杀抢掠,践踏汉民。乌月城起初尚能护佑周边子民,然屡经摧残后,将领或死或降,最终沦为荒城。
“曹向导,这是怎么回事?!”杨元西愠恼地望着躲在一边的曹忠,犹不甘心地回到城门外,仰起头努力辨认那模糊不清的石刻。
曹忠呐呐道:“使君,我之前在沙海走了许久,头昏眼花望到这一座城关,便以为就是咱们要找的苍岩关。谁会想到……”
倪三不知乌月城到底是什么地方,抱怨着要进城休息,季阿圆望着一片漆黑的城内,低头瑟缩在萧哲身边。
那满面尘土的兵卒凑过来,盛情道:“使君,走错方向也没啥,这还幸亏你们找到了我这里,要不然天黑后,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天亮后再上路去苍岩关,也不耽搁多少时候。”
杨元西虽心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众人慢慢朝城中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狂风过后的夜晚格外死寂,灰黑夜幕中寻不到月亮的踪影,唯有错落孤单的几粒星幽幽生光。
那人手持火把在前方慢慢走,晃动的光亮拂过道路两侧,影影绰绰的只显现斑驳石板,颓败房屋。
残风刮过黑暗中耸立的古楼,发出呜咽碎声。
萧哲背着行囊走在队伍之间,季阿圆加快脚步追随其侧,小声道:“萧公子,我怎么觉得这城里,好像除了我们没别人呢……”
他斜睨了她一眼,淡然道:“是吗?不用多想,过了今夜就好。”
“可是要在这样的地方住一晚也很吓人啊。”季阿圆又向他靠近几分,不由自主想回身,却随即回过脸来,似乎唯恐望到最后那匹骆驼身上载着的尸首。
“我真的很怕。”她哀求般的扯住他的袍袖,语声轻微,“你向杨使君求求情,别再让我一个人住,好吗?”
萧哲皱眉。前方忽传来杨元西的声音:“这位兄弟,难道乌月城里没有其余驻兵了?”
不远处的脚步声止住了。
“还有十来个,到这月底,他们就要被调走。”手持火把的兵卒回过头,脸容在光影下忽明忽暗,“我可不想去别的军堡,要一直留在这儿。”
倪三cha嘴问:“现在那些人呢?”
兵卒愣了愣:“不知道,三天前他们嫌城里没肉了,说要出去射野牛杀来吃。可这一走,到现在还没回来。”
杨元西看了看他,不由又问:“同伴失踪了,你也不着急?”
“这茫茫沙海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呐,有命没命都是天注定!我祖祖辈辈在沙土里刨食,听得多也见得多啦。”兵卒扬起火把,照亮崎岖石板路,前方有暗影重重。
足音寥寥,萧哲默不作声地走在黑影里,忽问:“你为什么说,想一直留在此地?”
那人脚步一顿,本来微微佝偻的腰背竟挺直了几分。
“您听说过吗?一百多年前,这里出过一个少年英雄。”他原本泛黄无神的眼里隐隐闪动光亮,高高举起火把环照四周,灼灼火焰照出高低耸峙的石楼砖墙。“沙海南有苍岩关,沙海东有乌月城,这两大要塞拱卫着沙州城,百年前却被胡人打下占领。后来,是那位骑白马挽雕弓的少将军带着弟兄们杀开血路,把凶蛮的胡人们打得落花流水!”
“你说的是,李长钧?”杨元西略显惊诧地问。
“除了他,还有谁?最后那一战,只要能守住落雁关,这沙州一带就彻底太平了!只可惜……”兵卒原本还满是自豪的脸上,渐渐浮现悲哀,最终发出一声叹息。
倪三听得有些不耐烦,杨元西倒是深感喟然:“前朝君王昏聩,边将也贪生怕死,迟迟不发援兵,这才导致李少将军功亏一篑……”
“大家都这样说,可我知道,少将军身边还出了叛徒!要不然,他不会败得那么惨!”兵卒悲声道,“少将军身中十多箭,流尽最后一滴血,最后还被疯狂的胡人们套上绞索,勒断脖颈,悬在了落雁关城楼上。他的弟兄们,将敌军引入瓮城,点燃所有的火油,用长矛抵住了铜门……和敌军们一同,化为灰烬……”
风声低回,扬起荒败城楼上猎猎旌旗,卷动众人凌乱衣袂。
萧哲深深呼吸,默然望向城楼。夜空肃深,孤月惨白如霜,却徒有风啸,听不到火海嚣嚣。
“据载,落雁关那一场大火烧红九霄,忽而方圆十里内阴风怒号,飞沙走石,地陷房倒。待等一切平息后,巍巍落雁关已被黄沙掩埋,城中无一人生还……”杨元西看着这兵卒,喟然道,“没想到,你虽只是一介戍卒,却对百年前李长钧的事迹如此清楚……”
“谁都不能忘,谁都不该忘!你们问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因为这乌月城虽破败了,却是离落雁关最近的地方!我要替他守着咱们的地盘!”兵卒重重摇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往漆黑的前路走,“现在的人,只知喝酒吃肉,进城找姑娘。李长钧是谁?”他脚步忽一顿,涩笑着啐了一口,“不过是个还活在戏台上的角儿!”
驼铃凄清阵阵响,萧哲不由按住驼峰一侧的那只檀木箱,朝着他的背影问:“你叫什么名字?”
兵卒转过脸嘿了一声:“您问我?人家都叫我安七哥,我的祖上,还见过李少将军呢!”
五、远方
那个夜晚,李长钧与他的兄弟们在月下策马离去。阿妈对着空荡荡的沙地不停道谢,我却怅惘莫名。
烛火熄灭后,我躺在黑暗里,摸到墙上那简陋寒酸的弓箭,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在激烈跳动。怀着无限憧憬,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间,我梦到自己也跨上了白马,在绵延不绝的山峰下奔腾,远处有沙海茫茫,落日血红。
醒来后,我对阿妈说,我做了那样的梦。
阿妈却没有为我高兴,“迦罗,远方不是你的家,那里都是刀山火海。”她低垂着头,散落的长发挡住无神的眼。
我有些失望,却也明白阿妈的心意。她看不清这世界,自然不愿我离她远去。我也曾为救治她的眼疾用尽一切方法,甚至牵着黄羊一路叩拜,直到头破血流,才爬到老萨满所在的沙山下。
那晚无月也无星,四下唯有沙风呼卷,白发苍苍满脸沟壑的老萨满盯着我许久,说:“你叫什么?”
“迦罗。”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是沙海的孩子。”老萨满声音沙哑,“这昊天这瀚海,是生养你孕育你的父母,记住,不管漂泊多久多远,你要回来。”
我不明白她的话语,“可是我阿妈的眼睛……”
她却再也没有回答,深深叹息着,伛偻着背走回了那座孤寂的沙山。
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老萨满消失在黑暗,也眼睁睁看着阿妈最终再也无法看清楚我的模样。
我们一直缩居在砂山下,四周没有一户人家。在距离我们不算太远的地方,是永寿堡,那里有屯兵,有汉民,也有散居游荡的胡人。
我不认识永寿堡的任何人,他们却认识我。每次我背着大大的藤筐进城去,集市上的人都斜着眼睛瞧我。我不想与他们说话,他们却在背后窃窃低语。所以,我一直不喜欢那座城。
自从李长钧他们走后,我爬上高处眺望远方的时候越来越多,结果往往失落而回。
阿妈似乎察觉了我的沉默,问我是不是又被人欺负,我望着她干裂的嘴唇,没有说什么。
李长钧离开的第十天,我在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背着重重的藤筐,带着白白的羊羔,离开了家门。
蹲在永寿堡外抓虱子的娃娃们朝我吐口水,扔石子。我头一次没有扑上去打架,而是背着藤筐牵着羊羔飞快逃离。
人们在后面哈哈笑,笑我的狼狈与胆怯。
我的眼睛,却只盯着远方。
远方,是沙州。是重重砂岩高高峰峦贯向的远方,是浩浩沙海茫茫戈壁中最繁盛的城邦。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走了多少路,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绕错几次方向,我只记得那天风声平静,硕大的白日悬在瓦蓝的天空,阳光亮得我几乎无法看清前途。
我的脚趾被磨破,脚跟也被磨烂,血与肉糊在一起,我却舍不得拿一点点水来清洗伤口。我只怕自己走不到沙州。
太阳渐渐西沉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的我,在苍茫荒原间,终于望到了那座巍巍挺立的古城。
煊赫的朱红宛如天降猛兽,盘踞于渺小的我面前。我怔立在那里,根本不知自己该往哪条路走。
身后有驼铃阵阵,回头间,成群成群的骆驼载着货物从远方而来,一时间城门口挤成一团。人群拥挤间,我抱着羊羔仓惶奔逃。藤筐里的东西却忽然翻落。
一地狼藉,一地散乱。
羊羔挣脱我的怀抱惊惶奔逃,我拼命挤出人群扑向前方,却险些撞上骆驼那沉重的身子。
“怎么是你?!”清亮的声音带着惊喜之意,响起在斜上方。
我慌乱抬头,又望到那黑白分明的眼。
“嘿,你真的来沙州了!”少年李长钧坐在高大的骆驼上,锦袍银簪,却还是像上次那样,朝着他的弟兄们喊,“你们看,是迦罗!”
*
我就这样再次与李长钧和他的弟兄们重逢。他将我带回了他的家,名冠沙州的城南李家,是我在过去的时光里从未想过可以踏足的地方。
“怎么背着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还牵着羊羔?是家里需要钱来卖掉吗?”他诧异地连连发问,我卑怯地站在李家那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院墙下,将藤筐慢慢解下,推到他近前。
筐子几乎有我半人高,里面是重新捡回来的,已经干硬裂开的五十个豆饼。
“这些,是我和阿妈一起做的,都送给你。”我语声有些发颤,将羊羔高高举起,“这个也是。”
浓郁暮色里,风吹过高高的角楼,我听到轻轻铃声掠起,朦胧中,仿佛看到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至于吗,迦罗?”李长钧呼出一口气,接过了那只软绵绵的羊羔。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回家。
自出生以来,我第一次用那么清澈温热的水洗了全身,也头一次用那么柔软干净的布条包扎了伤口。他吃着我带来的豆饼,我的面前是从未见过的各种菜肴。
“我没想到你特意走了整整一天。”他负疚地道,“早知道这样,我就派人接你来玩了。”
我用力捧着银碗,不敢动弹。
他盛情叫我去尝这尝那,我看着满桌珍馐,想到的却是阿妈。
“吃不完的,我可以带一点点回去吗?”我小声问。
他愣了愣,好像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随后又向身边的仆人吩咐一句,过了一会儿,那人匆匆回来,手里捧着的,是一把漆黑乌亮的弓,还有装在金铜色箭壶内的数十支有着雪色白羽的利箭。
“这弓弦不太紧,适合你用。”李长钧坐在艳艳灯火下,脸上带着淡然笑意,“上次说过的,不能忘。”
我望着那仿佛发着光的弓与箭,屏住了呼吸。
“这没什么,迦罗。”他取过弓箭,放到我面前,“如果你想认真学,我可以教你。”
他又顿了顿,道:“长在沙州的孩子,迟早要学着骑上骏马,背起弓箭,在强攻下抵御贼寇,在混战中杀开血路。除非,你想被敌人的马蹄践踏至死,横尸荒野。”
战栗之意蔓延开来。
混乱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些看到我就会嗤笑的脸,响起的是那些驱之不散的污言秽语,还有那些一直打在我背上的石子。
硬的,尖的,很痛。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了下来。
……
离开沙州城的那天,李长钧送我到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他一再叮嘱仆人将我安全送回家里。我坐在骆驼上,头一次感到自己也可以如此高大。
驼铃响起,骆驼载着我渐行远去,我的肩后,是那把漆黑乌亮的弓,和雪白簌簌的羽箭。
我一次又一次回头,看着巍巍沙州城下,白袍少年李长钧的身影慢慢模糊,终究忍不住朝他喊:“我还能回来吗?”
他似乎笑了,远风吹动衣袂,也送来他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你来找我,都可以。”
六、寂音
始终盘旋的风不知何时停止了,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
肃白孤月悬在夜空,冷清清照着那一痕城楼,没有半分温度。
萧哲就坐在城楼上,手中的那支笛子不知由何物制成,似霜雪素白,唯有笛尾一簇丝穗嫣红胜血。
笛音低回幽远,像远到而来的蝶,飞过沧海飞过江南,飞过了皑皑雪原,也飞过了灼灼花林,千寻百转,最终带着久远的依恋,还是来到了此处。
他面对着的是苍茫黑夜,远方混沌不可见,但戍卒说,那里是落雁关所在的方向。
城楼那端似有脚步迫近,他修长的手指为之一顿,低声问:“是谁?”
笛声忽止。
昏暗中,有人弯腰探出身,朝着他慢慢走近,哑笑道:“萧公子,您答应过我的事,可还算数?”
他握着白笛,缓缓起身:“自然算数,你未免心急了。”
“怨不得我心急。”那人讨好似的道,“我可是冒险听您的话,才将他们都带来了这里。刚才使臣大人责备我的时候,我可吓了一跳呢!”
“知道了。”萧哲不愿意听他啰嗦,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抛了过去。
曹忠连忙接到手中,细细一看却又叫起来:“公子,这点银子怎么够?!我可是要……”
“事情还未结束。”萧哲将白笛收回袖中,快步走过他身侧,冷冽道,“亥时之前,必须让他们跟着我离开这里。”
曹忠一愣,忙追上去:“这又是要去哪儿?您别藏着掖着……”
“休要废话。”萧哲盯了曹忠一眼,令其浑身生寒。还未等曹忠回过神来,他抬起左手,腕下悬着一枚赤金圆物,“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天将巨变,你趁早想好说辞。否则的话,剩下的财物,你一样也得不到。”
曹忠一惊,萧哲已下了城楼,消失在晦暗中。
*
他在黑暗的长道上疾步而行,抬头间,那轮原本肃白的孤月四周,竟已隐约笼上绯色光晕。
萧哲深深呼吸了一下,目光越发冷彻。
风声再起,低吟沉凝,宛如哀呼。
前方屋舍沉寂,那是他的暂住之处。只是原本应该是一片黑暗的屋内,却隐约有烛光摇曳。
萧哲略一蹙眉,迅疾轻步上前,隔着门户听得里面传来器物凿击声,当即推门而入。
寒风呼卷扑来,惊得屋内那人仓惶回头,手里却还紧攥着那檀木箱上的铜锁。
“怎么,一路上觊觎这箱子,已经按捺不住了吧?”萧哲在晃曳的光亮下,慢慢地走上前。
不断闪动的烛火下,倪三的脸上浮现一丝惊慌,随即又被狠厉之色掩盖。
“妈的少废话!”他怒骂一句,再度以匕首砍向铜锁,怎奈铜锁牢不可摧地挂在那里,倒显得这举止可笑又荒唐。
萧哲冷哂,甚至并未从腰畔抽出长刀,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今晚我不想动手,滚。”
“你说什么?”倪三涨红了脸,似乎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我说,我不想杀你。”萧哲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没有笑意,更没有怒意。“你可以从门口出去,我只当什么都没看到。”说罢,他真的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了桌边,看都不看倪三一眼。
倪三却被这种态度点燃了怒火。“姓萧的,你别太过分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不就是仗着和皇帝有点关系才能进使团吗?!一路上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看你这样子,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出使才来沙漠?!我看你那箱子里,装的肯定都是财宝吧?”
烛火忽高忽低,萧哲坐在暗影里,清瘦的脸上多了几分寒意。
“所以呢?”他缓缓抬起眼,眸底锋锐之色一闪而逝,“我带着一箱珍宝,千里迢迢来沙漠做什么?”
“我可不想费那脑子去猜!”倪三愤然,“告诉你,老子本来就是听了秋延宗的话,打算去西域发财的。没想到这一路走得那么累,老子再也不想受罪了!现在你打开箱子分我一半,老子拿了就走,再不回这该死的沙漠!”
萧哲颇为冷静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会听你发令?”
“还这么装?”倪三目光一厉,身子朝前几分,冷笑道,“萧哲,你不要以为自己杀了秋延宗,能瞒过我倪三。”
一缕寒风自窗缝吹进,险些扑灭了烛火。
萧哲审视着倪三,慢慢道:“我,杀了秋延宗?”
“没错!”倪三盯着他,嘿然一笑,“你还当我真傻?老子之前咬着那个丫头不放,就是不想打草惊蛇。”他见萧哲眼神渐渐变冷,不禁又得意地上前一步:“你不知道吧?秋延宗在十天前,偷偷把我拉到一边,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哲冷哂:“什么问题?”
“他问我,在江湖混迹那么多年,有没有见过燕京萧家的人。”倪三咧开嘴笑了笑,“想不到吧?我一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我才听出他的意思……秋延宗他,怀疑你,根本不是萧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