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第十五届群杀《木人神兵》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25帖,此为第61帖)
(作者:流年;提交人:苏楠;提交时间:2013/4/11 11:09:01)
第一轮南朝梁战区杀帖:望雪(贴杀[木]寒梅,参评)
成长,是种痛苦。
——独孤如愿
侠气如泓少年事情 流年斑驳鬓已霜
这已经是我被囚禁的第三天,第一天鱼师兄来见我,他不说话,只是站在窗外,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我母亲送给他的那柄九曲回肠剑,据说那柄剑是我大师伯亲手为我父亲所铸,后来我父亲把剑送给母亲,母亲又把剑送给他最中意的徒弟,也是她认定的女婿和阆风派未来的掌门。
我知道是我辜负了他,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对一个人的歉意,亦不说话,鱼师兄最后只是叹息了一声,扭身便走了。
第二天来看我的是乳母戚氏,碎碎念地说了一堆,我知道那都是母亲让她讲的,我还是不吭声。时值酷暑,炎热难耐,她讲得一头是汗,口干舌燥便也退了。
今天,直到夜幕四合也没人来看我。
而人在无聊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委屈,一委屈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伏身在案几上抽泣不止。
哭着哭着竟听见外面的锁链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起初我还以为是错觉,可当我听到那扇木门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才欣悦地抬起头来,是阿麦来救我了吗?
可我抬头的瞬间,看到的却是我那苍老而憔悴的父亲,他那张惨白的脸永远都是浮肿的状态,那种衰老,并不是来自于岁月的镌刻和生活的折磨,而是一种空虚的消磨和精神的蹂躏。
我错愕,一年未见的他,似乎在以加速度的方式衰老着,清冷的月光顺着门缝溜进来,照在他佝偻的身体上,我更觉得颓废和羸弱这样的词好像是为他而生,尤其是那满头的白发和着冷月,让衰老犹如妖魔一样肆虐地狂舞着占据了他整个灵魂。
“你也是来给娘作说客的吗?”
“鱼师兄不是很好,为什么不嫁他?”他转身轻轻关上门,望着他孱弱的背影,我有些许难过,或许是同情,或许是愧疚,或许还是厌恶。
“鱼师兄是很好,可我心底是舍不得阿麦的。”
“舍不得?可到最后还是要舍,必须要舍。”父亲小声地说着,仿佛是对我说,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我对面那张椅子上。
“我不舍。”反正我是要抗争到底的,不如就把他们的过去也抖落出来,我不怕的,“娘明明喜欢的就是大师伯,可她却嫁给了你,你幸福吗?她幸福吗?大师伯呢,如果他幸福,就不会一走了之!你们都不快乐,为什么还要来强迫——”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却看到了父亲那张纠结的脸,他的内心似乎要表达一种痛苦,可脸却已经是僵硬的了,只那悲伤牵动着他的嘴角细细地颤抖,身体动也不动,像一尊石像般冷在我的面前。
心,总还是痛的。
很久很久,他试探着抖了抖自己的袖子,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不要再提起他了。”就好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试探着和大人沟通。
我很想跟他道歉,却不知如何开口。
“走吧,阿麦在九曲峰的山洞里等你呢。”
九曲峰,曾是父亲当年教我练飘雪剑法的地方,可我却永远也无法领会,生长在南方的我,从来没见过雪,更无法知道飘雪究竟是什么样,他试图给我描述那样的场面,只可惜他也没见过,和我一样只不过是幻想着那样灵秀而凄然的画面。
我不知他从哪儿学了这样一套剑法,他不告诉我,也不准我告诉任何人这套剑法的存在。
院子里,清冷的月辉落在坚硬的石砌路上,有淡淡的茉莉香,我知道他在背后看着我,我将那套剑法舞给他看,七七四十九式。
是我们父女之间最深刻也是最亲密的交流,然亦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交流。
流风卷雪,我以腕力舞起一串串剑花,这一式以速度取胜,父亲的剑花快得让我看不清路数,而我始终是练不成的,可奇怪这一式明明就是高潮,接的竟是收势。
我始终舞不出这一式的妙处,草草收势,逃离而去。
比起母亲的专制,我更恐惧父亲脸上的衰老和永恒的哀伤。所以我不敢回头, 不敢道别。
阆风派所有老人都说我跟父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明睐的眼,一样挺翘的鼻,一样饱满而艳红的唇和弧度柔和的鸭蛋脸。
有一次我穿了男装,母亲竟然兴奋地拉着我,看了又看,她说,“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真是好看。”脸上那股天真劲竟好像个怀春的少女,或许她也喜欢过他吧,听他们讲父亲的年纪虽然是师兄弟中最小的,但剑法却好得很,每年比武都是第一。
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赢了所有师兄,成为派里最厉害的剑士,大师伯亲手把那柄九曲回肠剑送给他。他意气风发,豪言道要在十年后成为江湖上最厉害的剑士。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他却像一颗被蛀干的老树,只剩下悲哀的躯壳,苟延残喘。
再过二十年,关于父亲,我能记起得恐怕只有他满头的白发和满腔的痛苦。或许还有那一段和他极不相符的少侠往事。
细霰如纱心迷离 流风卷雪何归期
到九曲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起来,青灰色的天被一条橘红色的丝带围绕着,看到阿麦向我伸出双臂,心便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紧紧地环抱着我,我可以感受到他胸口肌肉的收缩和力量,还有那来自他粗壮臂膀的安全感,有一种燥热呼之欲出。我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阿麦阿麦……
他轻轻嘬住我的唇,我的手滑落在他的腰间,那是种细腻光滑而又充满了力量的魅惑。
……
阿麦来自于阆风山的一个原始部族,遇到他,是因为我和母亲吵翻,从家里跑出来。走到山坳里,听到老虎的咆哮,也听到了有人嘶吼的声音,我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当一次女侠,穿过树林,却看到山涧旁赤裸着身子的壮硕少年正在和一只猛虎搏斗,猛虎似乎是掉进了他的陷阱,四肢不动,却困兽犹斗。
我明明看到那少年的皮裙子里插着一柄匕首,可他却用手里的粗麻绳牢牢套在那只猛虎的脖子上,面部的肌肉因为挣扎和吃力而扭曲成很狰狞的样子。
我实在看不下去,这个笨蛋明明有刀,为什么却要用绳子,等姑奶奶解决了老虎,非要狠狠揍他一顿不可,一个人怎么可以笨到这种地步。
我飞身上前,手气剑落,斩掉了猛虎的脑袋。鲜血喷溅,如剑柱般射在那少年身上,惊得他倒退了一步。
望着那滚落在地上的老虎脑袋,他一下子就愣住了。我刚要开口骂,他却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是真的哭了,因为我看到有泪珠子从他眼睛里滚出来,从污红色的老虎血液中缓缓冲过。
“你猪头呀,哭什么哭,明明有刀,非得费那么大力气用绳子!白张了这么大的个头,笨死你算了!”
那少年听我骂他,才抬头看我,竟不哭了,一骨碌爬了起来,抓住我手臂,用一种很别扭的语调跟我说,“还我虎皮,还我虎皮。”
身形高大的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半的脑袋,却如同孩子一样,哭哭唧唧地朝我要还他的东西。他小臂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鲜红的血立刻染红了我雪白的长衫。而我,从来不曾与一个赤身男人如此贴近,顿时方寸大乱,心竟不争气的砰砰乱跳。
这少年便是阿麦了,他后来有了一个汉族人的名字,叫尔朱容,阿麦只是我给他起的名字而已,因为他每次唱歌的时候,咽喉里总是回荡着阿麦阿麦的声音,而我又真得很喜欢那个声音,甚至可以说是迷恋,所以我叫他阿麦。
他是部族里的猎虎能手,总能搞到完整的虎皮拿去换钱。后来我才知道,笨的那个是我,他是要活生生勒死老虎,囫囵个地剥下虎皮,能卖上五两银子,而缺了虎头的那张皮却连一两银子都买不到,而哭泣对于他们那个部族的人来说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他的部族崇尚真实地表达,所以他总是跟我说,“不管什么想法,要出来,要知道,憋住了,很坏的,是不对的。”
再后来,我们私定终身,我像所有不懂事的小女孩,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他说,“你好看,比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好看。”
我紧紧贴着阿麦,感受着他的汗水滋润着我的脸颊,我看到汗珠从他的额头一点点渗出来,然后缓缓从鬓角里滑落出来,落在山洞里的草窠中。
他喘促着问我,“去哪里?”
“北方吧,想去看雪,那样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把北方那飘雪的景象讲给我爹听,他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阿麦点头,他说,“你爹帮了我们。”
接下来的事,似乎是偶然,可却也是必然。我和阿麦的北上之行似乎格外地顺利,我们朝着大兴安岭的方向一路前行,不但没有遇到毛贼和强盗,在天气越来越冷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为我们准备了御寒的大皮衣,皮帽子和皮靴子甚至还有最贵重的白狐的护颈。还有一些十分难得的御寒食物,有羊肉,有奶酪,还有烈酒。
阿麦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所以快乐地像个孩子,把所有的东西都穿戴在身上,兴奋地用他蹩脚的汉语跟问我,“好看吗?好看吗?这是整个白狐狸,比我的虎皮还贵重。”
可我却因为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盛情坐卧不安,生平第一次嗅到危险的气息,直到棋盘镇,遇到了他,才解开了我的迷惑。
棋盘镇不大,来往客商也少,镇上只有一家叫棋客的客栈,我和阿麦住在这里,本打算第二天就离开,可那天晚上却刮起了北风,像猛兽一样在窗外咆哮嘶吼,我怎么也睡不下,一忽儿觉得肚子好饿,一忽儿又很想动弹动弹筋骨,走一套剑法。于是便央着阿麦陪我去吃些东西,走动走动。
大堂里空空落落的,就只剩下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的桌上摆着一锭银子,小二打着瞌睡却因为他不肯离去而不能休息。
“小二,还有什么吃的吗?给我拿上来吧。”我笑着对跑堂说,可我的目光却情不自禁落在了那位黑袍客人的身上,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奇怪,而是我觉得他面熟,黑袍人很瘦,瘦得如同一捆干柴,已被耗尽了所有美好的精血,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镂的一般深刻,这该是个经历过风霜的老人吧,可我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见过的他,而以我的阅历似乎也不应该认识这样老迈的人。
他见我,好像遇到了旧相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眼里亮亮的,很想招呼一声,却因为太久未见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打这一声简简单单的招呼。
阿麦却不高兴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盯着我瞧,于是恶狠狠地看着那黑衣老者,可那黑衣老者却看也不看他,依旧还是盯着我看,那种目光,让我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别看了!”阿麦暴怒,抄起了桌上的酒壶朝黑袍客砸了过去,阿麦虽然不会什么功夫,但他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想那黑袍客如果被他掷过去的酒壶砸中,应该也是个头破血流结果吧。可我没想到的是黑袍一伸胳膊,带起宽大的袍袖,竟挡住了酒壶,顿时那酒壶就碎裂开来,纷纷跌落在地上。
我惊讶,这人的内家功夫显然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竟然依靠着一块布将阿麦抛壶的力道全部逆转到壶体之上,将壶打得粉碎。
陶屑一片片落在地上,就在这个当口那黑袍客却开口说话了,“今天晚上会下雪,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呢?”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是来看雪的呢?那个一直跟踪我们,一直送我们御寒之物的人,一定是他,可他究竟是谁呢?
阿麦想要冲过去,被我一把拦住了,他瞪着牛大的眼珠,惊奇得看我,他还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绝顶高手,一招之间就可以取他性命的绝顶高手。
但是我有一种预感,这人绝对是没有恶意的,他也许只是想邀我去看雪,但他又怎么知道我是来看雪的,又为什么要一路照顾着我们,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即将落雪的夜晚现身呢?
黑袍客身影飘逸,一跃便已到了庭院之中,而我因为穿着厚厚的皮衣动作迟缓了很多。
北方的空气,很冷。
在这样深冷的夜,有一股逼入灵魂的寒冷,一下子从我的鼻端侵入到我的体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倒很和蔼地说,“你一定不习惯这样的寒冷。”他仿佛是在说给我听,又仿佛不是说给我,那语气应该是对待久别重逢的爱人吧。
只见他手握剑柄,竟低声地吟唱起来。
“鸟语猿啼山花笑,悬崖立陡峭,逍遥难及思乡情,遥忆飘雪长剑直指北极星。长空寒风过边塞,唯见轩辕台,少年眷侣莫分离,春明望雪世人皆笑你我痴。”
阿麦碰了碰我的胳膊,问,“他自言自语说的什么?”
我摇头,可却又觉得他唱得那诗句极为熟悉,仿佛在哪见过。
一阵冷风袭来,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我忽然感觉到有种细小的冰冷打在我的脸颊上,蓦然清醒。
下雪了,我伸出手去,那种晶莹的白色颗粒慢慢飘落在我的掌心,在它还没来得及落稳的瞬间,就融成了一点点水珠。
我想起远方老迈的父亲,我想告诉他,雪是什么样子。
黑袍客长剑出鞘,我只觉眼前一亮,这一招起势干脆利落,再漂亮也不过,然竟是我非常熟悉的那一招。
霰雪如纱,轻盈飘逸,带着那种霰雪飘落即融的如梦似幻,难辨虚实,而我父亲的招式却太过于虚无。无法让对手真的迷离。
落地无根缘何痴,他手中的长剑迅速劈落,剑尖下划,仿佛落在地面上,又仿佛在那一瞬间飘然而起,总之快得我已经难辨其形,而我父亲的速度远没有这么快。
和我父亲会同一套剑法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他一招招演练,雪也越下越大。那大片的雪花落在阿麦的头发上,很美,竟是花瓣的样子,张了六个枝杈,枝杈上面还带着绒绒的毛杈,如果能亲手摘一枚带给父亲,该多好呢。
月色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狂风的催动下,急速地飘舞着,仿佛想要在你一眨眼的功夫下,用自己的洁白吞没掉这个杂驳的世界。
流风卷雪何归期。
剑身在他臂力的催动下如同一股旋风卷动起来,而那剑尖却又在他腕力的绕动下点出一朵又一朵闪亮的剑花,我已分不清那是雪花还是剑花,却看得我泪流满面,思念起我的亲人和故乡来。
和父亲的一样,这套飘雪剑法亦是在这里戛然而止,但他的收势却不如父亲好看,不够稳,显得单薄,不够厚重。
“这是我爹的剑法,你怎么也会?”
“你爹现在还好吗?”那人的声音是颤抖的,他逆着风雪的方向,转过身来,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借着月光的清辉,我看到他挂满水珠的脸,只不知那是融化的雪,还是流下的汗,或许那是他伤心的眼泪吧。
“你是谁?”我是个很固执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是你大师伯。”
他竟然就是我母亲日思夜想的独孤北,我的大师伯,看样子,他的功力更是远在我父亲之上,难道这套剑法是他教给我父亲的。听母亲说师伯是鲜卑人,从小就生长在北方,看来他才是这套剑法真正的主人。
难怪我会觉得他面熟,我母亲珍藏了他年轻时候的画像,他虽不及我父亲貌美灵秀,却也是难得的丰神俊朗,眉宇之间有种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男子汉气质,如今他的脸面尽染风霜,皱纹如同刀刻,这样比起来,母亲算得上驻颜有术呀。
“独孤北?”我惊诧。
“我现在叫独孤如愿,你叫谷灵虚。”
“是的,师伯。”我回答。
“你爹到底怎么样?”他也如我一样坚持。
“他不让我提你。”
大师伯嘴角上挑,却牵动了脸上那如刀镂出的深刻皱纹,他也不过就是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却竟像如七旬老人。
良久他说,“回家吧,孩子,不要再让你母亲伤心了。”师伯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也拉起阿麦的手。
阿麦似乎被他那套剑法折服了,乖乖地任凭他拉起,而我却倔强地甩开了他。
“让她伤心的不是我,是你!”
师伯惊诧,立在风雪当中,那老人的无奈,让我恻隐。
阿麦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诚恳地说,“师伯,求你成全我们。”
我恍然,如果真有一个人能改变母亲的心意,那一定就是大师伯了,他是我和阿麦最有力的希望。
“师伯,虚儿不开心,她想家,我知道,我们不能总这样,只有你,你能帮我们。”阿麦用他蹩脚的汉语词不达意地说着。
我的阿麦长大了,我没有欣喜,却有一丝隐隐地痛,像细细的丝线缠绕住我的心脏,痛却不能表达。
“跟我回去吧,我来说服你母亲。”他用那样亲切而诚挚的目光望着我,令我不忍拒绝。
“母亲,很想念你,师伯。”
他似乎有些尴尬,复又拉起我的手,说,“你张得真像凌师弟,真得很像。”
“母亲珍藏了一张你的画像,总是偷偷拿出来看,看了哭,哭了又看。后来她便开始自己摹画,可她怎么也画不像,总是画了撕,撕了又画……”
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那只拉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母亲——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花田柳下意踟蹰 盘算笃定却殊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像少女一样的活泼,眼中泛着喜悦的光华,或许那就是她少年时的样子吧,不谙世事地站在大师兄身旁,所以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以掌门之女的身份嫁给我父亲,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一个懦弱无能的男人。
“师兄,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们?”
“我回了家乡,穿回了胡服,我始终记得我姓独孤,我去参军,当过卒子,当过营长,最后当了将军。我改了名字,独孤如愿。”
母亲望着师伯,也许她被这个身份震撼了吧。原来那个赫赫有名的如愿将军,竟是自己的大师兄。
“如我所愿,所以你改名如愿。”
大师伯点头,专注地望着母亲,眼神里却尽是无奈,又有多少事能尽如人意呢?。
“师兄呀,你可老多了,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母亲忽然打破那种沉默的气氛,在这两个疯狂衰老的男人面前,母亲是应该骄傲的,看上去依旧如十八、九的少女一样光艳而饱满,只是多了几分作为一派之主的雍容华贵。
师伯望着他的小师妹,依稀还是当年的摸样,忽然来了兴致,那僵硬的面容忽然变得灵动了,滔滔不绝跟母亲说起这些年的事情,遇到土匪,遇到毛贼,遇到汉军,遇上海难,遇到非他不嫁的侠女,两个人谈得眉目飞扬,仿佛又穿越回了少年无嫌的时节。
“哪有这样的女人呢,竟然以死相胁。”母亲笑着说。
“不得了,不得了,我这辈子还没怕谁,怕成这个样呢!”师伯也摇头表示无奈。
“师兄,这也怪你,为什么都这般年纪了,功成名就还不肯娶妻生子呢??”
屋子里的空气瞬即冷寂下来,就连那淡淡地桂花香都好像被这瞬间冷掉的空气冻结,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良久良久,师伯才开口道;“师妹呀,师兄这次回来是有件事想恳求你。”他岔开了母亲的话题,“成全小虚吧,这些年我们过得都很苦——我本不想说过去了——成全他们吧。”
“师兄,二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凌师弟,我们会不会——”
“师妹,过去已经回不去了。”
“不,师兄,我还有女儿,我不想她也跟我一样。”母亲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以往的严厉,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邃。“我这一生以十七岁的生日为界,十七岁以前我每天都快乐。”
师伯注视着他的小师妹,那眼神里尽是怜惜。
“你还记得吗?那年我的生辰。”
“记得,凌师弟送了你一对玫瑰石的耳环,那是他亲手打磨,亲手雕琢的,雕琢成飞鸟的样子,那么小的石头上,有眼睛,有嘴巴,连羽毛都雕琢得那么细致。”
“难得你记得这么清楚,那对耳环我还留着,你最好了,送了我一颗旷世难寻的夜明珠。我猜你一定是偷偷下山才搞到的,对不对?”
师伯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就属你鬼点子多,可是你知道吗?那天晚上娘到我房里来,她说,你看你多命好,师兄和师弟对你都这样好。我很开心,从来没那么开心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师妹,也是最幸福的师姐是不是?”
师伯笑了,不经意得伸出手去触摸母亲的头发,轻轻地拂过她一丝不乱的发髻,可他的笑容却那样苦涩,苦得好像黄连熬成的汤药。
“可是接下来我母亲却说,你已经十七岁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怀上你了。我不解地看母亲,母亲又说,傻孩子,你该嫁人了。你是要嫁给独孤师兄,还是嫁给凌师弟呢?”
师伯的手猛地颤抖起来,拨乱了母亲的发丝。
“那一夜我都没有睡,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要嫁给谁,是你还是他,可我得到的答案却是我们三个在一起很开心,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非要选一个厮守终身的,而让另一个远离呢?”
母亲将目光落到我身上,继续说,“所以,从虚儿一小,我就告诉她,将来要嫁给鱼师兄。”
母亲慢慢地回转她的视线,落在大师伯那沧桑的面孔,“我真得怕了。我琢磨了好久,以至于那段时间我不敢见你们,如果嫁给你,我就不能同师弟一起练剑,不同能师弟一起画画;如果嫁给他,我就再不能缠着你一起下山去,缠着你给我买好看的珠宝,不能和你一起捉弄山脚下那群和尚。”
眼泪安静地从母亲的眼眶中留出来,顺着脸颊继续安静地流淌。
“母亲说,师兄很好,有才华,有担当,将来阆风派在他的手中一定发扬光大,可是师弟也好,俊俏潇洒,武功也是门派里最好的。我和你爹商量过了,尊重你的决定,你嫁了谁,将来谁就是阆风派的掌门。”
原来是母亲同时爱上了师伯和父亲,师兄好,师弟也好,她却只能嫁一个,然后深爱另一个。可我却纳闷了,我跟师伯算是交过手的,不管是内功,还是招式,他都要强于父亲,那为什么当年的比武他每年都会输给父亲呢??
“我在竹简上刻你们的名字,刻了许多许多,我想就刻99个,然后我就在这99个竹简里抽签,抽到那个,我就嫁给那个。结果我抽到了凌师弟。”
无情,不似多情,苦。
“师兄呀,你说如果当年我嫁给你,凌师弟会不会也和你一样走那远,走那么久呢?”
没有人能回答母亲。
“师兄呀,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虚儿竟然不愿意嫁给小鱼呢?我是个失败的母亲,失败的妻子,失败的女儿,失败的师姐,还是你失败的师妹。”
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个永远不会错的人,强大到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两个字。这些年她自己一个人撑住了阆风派,可此刻的她竟是如一只需要保护的小白兔,坐在桌前,紧紧拉住师伯的手,生怕这个幼时的伙伴再一次绝情地离她而去。
“凌师弟,好不好?”
“他病了,那天早上我去看虚儿,却发现他呆呆坐在床沿上,从那天开始他不再跟任何人说话。”
少年眷侣已白首 深城野村锁孤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麦。
他在九曲,我在向阳。
向阳在九曲的斜上方,从向阳峰俯瞰下去,正是九曲的那个山洞,阿麦就站在山洞前面,踟蹰不动。
清晨的向阳峰沁凉初透,鱼师兄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说,“你要不要把他追回来,还来得及。”
“我干嘛要追,随他去。”我向来嘴上倔强,可心里却明白这就是鱼师兄,欲擒故纵的伎俩,我明明知道却无法拒绝。
“他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的族人更需要他。”
我一下子变得不敢呼吸,我怕那长长的呼吸会牵动我的心尖上的疼痛,它们会无止境地蔓延,将我吞噬。
我的阿麦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自由奔放的打虎少年,作为族长的儿子他已经开始明白自己的责任了。
“昨天,你陪师伯去见了我父亲?”我问鱼师兄。
“是。师傅始终背对着师伯,他们没有见面,只是说了几句话。”
不见面是因为他们恐惧衰老,更恐惧对方的衰老。我可以想象得到父亲满头白发的样子,枯坐在藤竹椅里,萎顿得像一株久久不见阳光的向日葵。风从窗口静静吹来,吹来了甜甜的花香,也微微撩动父亲肥大的衣袖。而师伯就站在他的身后,挡住从门外洒进来的阳光。
我豁然忆起在棋盘镇那晚师伯吟唱的诗歌,就在父亲的那副画卷上,他的卧室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除了那副画。
画上便是九曲峰下,两个英俊挺拔的少年,一个提剑指点,另一个长剑起舞,而在画得右上方题着的正是师伯吟唱的哪一首。
“鸟语猿啼山花笑,悬崖立陡峭,逍遥难及思乡情,遥忆飘雪长剑直指北极星。长空寒风过边塞,唯见轩辕台,少年眷侣莫分离,春明望雪世人皆笑你我痴。”
我慢慢伸出手,指向九曲峰,跟鱼师兄说到,“从前,父亲和师伯就是在那里练功的。”
那是故事的开始,两个孩子,嬉闹,追逐,学文习武,无忧无虑,可生活并不能永远快活如此。
“相聚愈欢乐,离别就愈痛苦。”这是母亲跟我说的话,但鱼师兄却是这样说的,“师伯说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那天父亲见到师伯的时候,竟问了一个与母亲同样的问题。
“师兄,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们?”
“其实,我没有离开过。我每年都回来一次,在山下住一宿,知道你平安就好。”
那天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沉默着,或许是在回忆少年时的那些傻事吧,因为那一个怎么也学不会的招法被师傅惩罚不许吃饭;被小师妹捉弄,跌入山涧的小溪里;一起练功的时候,不小心被对方的兵器划伤……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山里打野兔吗?进了山林迷了路,直到天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都怪师姐,她把那烤兔肉的味道描述得太香了,我实在受不了就约着你进山去打兔子。那天幸好你带着火折子,才挺过那一夜,要不我俩非被那群狼吃掉不可,可我一点都没觉得害怕。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教给我的歌,你说是你家乡人人都会唱的歌。”
风凄凄,雪飘飘,这是英雄的故里。
路长长,途茫茫,这是英雄的家乡。
不要哭,不要怕,这里有一条回家的路。
虎狂咆,狼长啸,我们的英雄仰天笑。
那时候,山谷里有野狼嚎叫的声音,它们围着那堆火不停绕圈,那两个少年却依偎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聊着天,唱着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拂晓,狼群撤去,困意袭来,他们朦胧地睡去,睡梦里紧紧相偎。
一生从未离去。
父亲说,“为什么要长大呢?”
师伯说,“成长,是种痛苦。”
师伯走的时候,母亲把那副画拿了出来。她说,“这几天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你的武功明明在凌师弟之上,可为什么每次都是他第一呢?”
师伯沉默不语。
“只因你是故意要输给他的,对不对?”
“我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哪怕生死垂危,也没有跟别人说过,不敢这两个字,可是我不敢面对你们两个。我这一辈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一筹莫展,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我总是有办法,可是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们两个,所以我逃跑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离开的人是我自己。”母亲冷着脸,仿佛一下衰老了十几岁,木讷地坐在藤椅上,目光呆滞。
那或许是他们三个心中不能说出来的秘密,母亲要把那副画像还给师伯,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像其实出于父亲之手,把师伯当年那英气勃发的劲头刻画得入木三分,那些年母亲一直临摹,但却一直无法画出他的气度和神韵。如今她终于有机会将画亲手还给师伯了。
可师伯却坚决把画留给了母亲,他说这幅画应该属于我的父亲。
又过了很多年,我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这幅画卷已经残破,于是拆卸重裱,却在那画的夹层里发现了另一张画。
薄如蝉翼的宣纸,用细细地笔画勾勒着一个熟睡的男孩,男孩坐在草坪上,身体却倚在一块大石上沉沉睡去,男孩脸颊的弧度极为柔和,笔致细腻得让人惊讶,连男孩脸上的疲倦都被渲染得很细致,那一定是用情极深的人才画得出。
男孩就是我的父亲。
这幅画又让我回想起当年站在向阳峰上,看着阿麦离去的情景。他静静站在九曲峰很久很久,突然一转身,就像发疯一样地飞奔起来,奔下山去,自此消失。
我的心脏同得冰冻后的碎裂,在耳膜处能听见那痛裂的声音,就连每一个呼吸都可以感觉到那种活生生割舍的痛。
每个人的生命力都有许多人来来去去,又有几个能如此牵动你的心脏,让你痛得死去活来呢?
我们都长大了,所以不能在一起了。
如果真像师伯说的那样,成长,是种痛苦。
那么,我们的痛苦,又成全了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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