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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交人:五月浅熏香;提交时间:2008/11/16 0:45:20)
病虎
题记:君不见南山白额曾报恩,墙头金枕投何人?
上——碧血枪
(一)
利州东路,饶凤岭。
冥冥寒食雨,客意向谁亲?泉乱如争壑,花寒欲傍人。
清明时节的雨纷纷落落,乍暖还寒时节,冷湿的寒意直浸润入人骨髓里,秦岭之中,那寒气分外袭人,水露凝结不散,雾霭缭绕,林木掩映中淡了春意。
明道生拄着锄头,斗大的蓑笠盖住大半张脸,冷笑道:“你居然在喘气。”
童战嘿嘿一声,两个坛子落到泥地里,“任谁提了二十斤酒赶了七十里山路,都得喘上一阵子的。”
“你不是天武高手么?”
“高手也是人,活人能不喘气么?”
明道生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很久没喝酒了。”
童战笑,“有多久?”
“苞谷熟了五次。”
童战直摇头,叹气道:“这几亩山地,长不出好庄稼来。”
明道生摇着头拍开酒坛的泥封,叹气道:“不但长不出好庄稼,连酒也无处去寻。”
十斤的酒坛就这么对着口喝下,“两浙东路的状元红,十八年陈,果然是好酒!”
童战的眼神已变冷,“你就不怕酒里有毒?”
明道生笑了,“你不来寻我,我就是个活死人。”
“用这么好的酒来杀一个死人,岂不是浪费?”
童战也笑了,拍开另一个坛子,也喝了一大口。
明道生摸了摸下巴,“我以为这两坛酒都是给我的呢。”
童战抹了抹胡子,“一个活死人喝两坛好酒,岂不是浪费?”
“在我学种苞谷之前,喝了你的酒,就得替你办事。”
童战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点头道:“是这规矩。”
“那我现在又喝了你的酒。”
童战说:“我是有信用的人,我的规矩,一直没变。”
明道生叹气:“可惜我变了。”
“为什么?”
“因为我学会了种苞谷。”
童战叹气:“这次的酒,其实是五年前欠你的那一坛。”
明道生忽然怔住,眼神有点呆滞,“五年前的事,我并没有去做。”
童战抹了抹胡子,“所以我欠你一坛酒,你欠我一件事。”
明道生默然。
“当年的明少侠,雄气堂堂贯斗牛,青衫匹马,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豪杰。”
明道生笑了笑,“可是我已经变了,每年打上几百斤苞谷,虽然难吃,却也能饱腹,而且每当苞谷成熟的季节,总有野猪来拜访,所以我还有腊肉吃,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就会觉得没有酒喝也并不是多么难受的事。”
童战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知道你五年前临战收手,是因为伏魔十境功的最后一重遇到了障碍,现在你的心态如此平和,想来那最难的心魔境已经过了。英雄蛰伏已久,总还是要出山的,前阵有位高人跟我说过:一个人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明道生噗嗤一口酒喷到地上,捧着肚子狂笑。
童战被他笑得有些恼怒,恨恨的看着他。
“后面山上有一群猴子,跟我算是邻居,我有时候路过,会拿苞谷逗他们,他们高兴起来,也会拿山果扔我,大家算是有些交情。可是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条蟒蛇,隔三岔五的抓猴子吃,我当然能除掉那条蛇,可我就一定有这责任么?”
童战终于怒了,冷冷说道:“现在我知道你确实变了,可是你就算不认同我,也不用把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童战转身离去,他行过一处悬崖,身影消失不见,山风吹过,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只有那粗豪却又落寞的歌声依稀传来: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二)
成都府路,武侯祠。
天武阁主浪倾天背手而立,他虽已不再年轻,可身体仍然直如标枪。童战每次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头总是有点重,腰总是有点松。
“人是找到了,可那人已变了。”
“哦?”
“原来的他,握的是碧血洗银枪,现在的他,握的是把锄头。”
“这么说他已经不用枪了?”
童战微摇着头,“还在用,用来晾衣服。”
浪倾天一声叹息,“晾衣服的枪,还是可以用来杀人的,但是种了五年的地,枪还是杀人的枪,人却不是杀人的人了。”
“罢了罢了,既然如此,你还回来做甚?怎么不去长安?”
童战说:“我回来是因为薄云天已经去了。”
浪倾天皱起眉头,“云天一个人怎么成事?”
“跟他一起去的,还有尚修平。”
浪倾天的眉头舒展开来,“虽然如此,你还是要去一趟,此次行动关系重大,你该知道,我最看重的,一直是你。”
童战点点头,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三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同样的话语,不过那一次浪倾天拍着肩膀看重的,是井上原,而井上原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中——解相思
(三)
宋金边境,大散岭。
清姜河畔,神农庙前,薄玉琳轻蹙娥眉,眼神很迷茫。
“唐姐,咱们的行动还有意义吗?”
几个月来风云突变,金军南下淮泗,一力主战的尚书右仆射张浚罢相,现在主持朝政的是汤思退。主和一派中,有人主张以战求和,有人主张以守求和,只有这位汤大人与众不同,举措实是匪夷所思。
虞允文将军本在河南与金军相持,廷旨命其退兵,虞将军抗命不从,如当年岳飞般被金牌召回。汉中一地,老将军吴璘抱病兴军,本意有所作为,却被后方掣肘,前日已除兵权,回京修养。大敌临境而自解兵备,汤大人的议和之策与二十年前的秦桧颇有异曲同工处。
自从太上皇帝逊位,一两年间,朝野气氛颇有奋发意味,去年为岳飞将军平冤昭雪,人心大振,天武阁把握机会,意图大展身手,短短数月间形势转换若此,却是谁也未曾想到的。
她们经过大散关时,眼见得武备松弛,咽喉要地亦无重兵把守,怎不令有心之士忧急万分。
唐玲咬了咬嘴唇说:“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放弃。”
她说:“这里供着炎帝神农氏,传说中神农即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炎黄子孙,怎能眼看着大好河山落入异族之手?!”
这条路叫作陈仓道,从汉中直抵长安,千百年来就是兵家要钥,现在两国交兵行人稀少,两位美女走在路上格外显眼。
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匆匆而过,身法若飘鸿,端地是快疾。
“姐姐,是他!”薄玉琳惊呼。
唐玲身形一闪,已拦住了那人。
“咳咳”,那人停下脚步,“原来是你,真是巧啊。”
用惯暗器的人,手都很稳定,可唐玲的手已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她想说话,喉头却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
“这些年来,你……还好么?”唐玲的声音嘶哑得不象她自己的。
那人摘下斗笠随手扔掉,苦笑道:“江湖真的很小,我原本还以为这顶大帽子能有点用处。”
他的身形挺拔依旧,他的声音清亮依旧,他的眼睛明亮依旧,只是他的笑容,却已多了不少皱纹。
唐玲凝视着他,只觉得心底那些早已破碎的东西,忽然又哔啵哔啵的发出了声响。
“你的枪呢?”
“忘家里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唐玲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明知故问。
“走在这条路上的人,自然都是要去长安的。天武阁还是那样的没出息,连女人都派出来打仗。”
“女人怎么啦?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薄玉琳不满意了,她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好的,害得唐姐这么多年来痴痴迷迷。
薄玉琳撇撇嘴,“以前我还小,总觉得明大哥为国为民,是大英雄,现在看来,我小时候真是不懂事。”
唐玲拉住她的胳膊,指甲直掐进肉里,“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走吧。”她看着明道生,倔强的眼神里却没什么自信。
明道生摸了摸下巴,“既然遇到了,也只好一起走了。”
从四川入秦地大致有两条路,东路是出武关,西路就是出大散关,汉时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的就是这个。明道生他们走的是西路,这里现在算是三国相交,往南是宋国,往西是西夏,往东则是金国。
明道生看见一身银甲的雷万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
与美同行,本是一桩妙事。可若是一个美女与你缠夹不清,一个美女对你横眉冷目,这路途却不是那么的美妙了。所以当明道生看到雷万的那对大银锤子时,觉得实在是这路途中难得一笑的妙事。
薄玉琳看见两条大汉,一个身长八尺,另一个身长也是八尺,一个全身金光闪闪,另一个全身银光闪闪,一个兵器跟镰刀似的,另一个兵器跟西瓜似的,觉得大英雄应当如是,而不是戴着顶斗笠藏头露尾的。
赫连孤射看见两位美人,一个成熟得象水蜜桃,另一个清纯得象青苹果,也觉得大英雄应当如是,该出手时就出手。
“两位小娘子旅途寂寞,咱们搭个伴吧。”
旅途确实很寂寞,所以雷万听赫连孤射吹嘘了一路的泡妞神功,所以雷万的脸色立即变了,他没有想到赫连老大神功的起手式居然是这样的……
薄玉琳甜甜的笑了,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牲口这样跟她搭讪过,应付这样的场面,她自然很有经验。
不过下一刻,她的脸色也变了,因为金光大汉又开口了。
“前边有个小树林,风景颇佳,幕天席地,极有情致,两位小娘子不如随我等去切磋一番。”
薄玉琳是从峨眉山上下来的,峨眉派的断情七式剑法,讲究的是慧剑斩情丝,兵出不空回,自是极利极快的。可是薄姑娘才按住断虹剑的叉簧,金铃短剑已到了赫连孤射的咽喉。
赫连孤射手一翻,弯月状的黄金半轮封住剑势,唐玲连出了十七剑,竟都被他封住。
赫连孤射哈哈大笑:“好烈的娘们儿,虽然剑法烂了点,可是我喜欢!”
明道生微微摇头,一字剑法原是大开大阖的路子,本就不适合女子,更不适合短剑,唐玲的母亲贵为唐门掌门夫人,一生中未曾与人动过手,改造的这路一字绣心剑法未免有些不伦不类,遇上高手便大大吃亏。
赫连孤射好整以暇,还不断用言语调戏着唐玲。唐玲越听越怒,攻得愈发急了,却不提防赫连孤射冷不丁一掌击在腰间,身子慢慢软倒。
赫连孤射搂住她的腰肢,巨掌覆住胸前,淫笑道:“不错不错,材料十足啊……”
“放开她。”明道生说道。
这个男人的样子实在很土,一身麻布衣服已被洗得很薄,似乎动一动就会破掉,都能透出衬衣的颜色来,而且他居然还赤脚穿着双草鞋。从一开始,赫连孤射就没把这男人放在眼里,于是他狠狠揉了揉手底的肥腻,冷笑道:“我不放又如何?”
明道生身形闪动,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头槌撞在他鼻子上,与此同时,赫连孤射的下身不知道被什么硬物击中,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明道生收起膝盖,回头问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擦掉我这一脑门子血?”
“你……是在问我吗?”薄玉琳讷讷的问道。
明道生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薄玉琳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笑起来真好看。
雷万攥紧了锤柄,看见明道生转向他,忍不住退了一步,然后,又退了一步。
“你现在是不是想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之赐,有朝一日必有回报?”赫连的鼻血正从明道生前额往下流,使他的笑容看起来很有说服力。
“嗯嗯,这个……”于是雷万又退了一步。
“那你还不快说?说了还不快走?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急着要洗脸?”
(四)
金,长安府。
劈柴胡同是朱雀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虽然朱雀大街是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可是拐进劈柴胡同的人却绝不会多。
因为劈柴胡同窄得真跟劈了一半的柴似的,两边全是高墙,中间仅容两人并走,连大清早出来清夜香的粪车都进不了这个胡同。
一个连粪车都不进去的胡同,自然不会热闹。
可这胡同深处,偏偏还开着家客栈。
这样的地方,生意当然不会好,老板见到客人上门,不说喜出望外,至少也应该满面春风。
明道生坏笑着问青云楼的老板:“为什么你老是板着张脸,莫非这样才是名副其实的老板?”
老板拼命的叹气:“我最后一个伙计,昨天也卷铺盖跑了。”
“这样也好啊,我看你的生意不怎么样,他跑了还帮你省几个工钱。”明道生不知道是不是在山里待得太久,遇到每一个人他都爱扯上几句。
“可是他不但卷跑了铺盖,还卷跑了我的老婆。”
薄玉林本已在偷笑,因为她觉得这个胖老板,好象很能够克制臭屁的明道生,却听得那土包子大笑起来:“那你更应该谢谢那伙计,他一下子替你省了两个人的钱。”
明道生的眼睛转了转,“而且,以后你多看几眼美女,再也不怕老婆罗嗦了。”
胖子老板的目光在美女身上来回打着转,肥脸上忽然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三位客官,请问是打尖还是住店?”
“先打尖,后住店。”
“客官稍等片刻,小店今天的招牌菜是土豆烧牛尾巴。”
明道生撇了撇嘴,“难道就没有别的菜?”
胖子老板又板起了脸,“如果你不喜欢牛尾巴,可以等到明天再吃,明天的招牌菜是黄豆炖猪蹄。”
“莫非……你每天只有一个菜?”
“如果牛尾和猪蹄你都不喜欢,还可以等到后天吃爆炒羊腰子,本店只有三个菜,每天一样,三天一换!”
薄玉琳的小嘴张成个圆圈,这样的老板,难怪店只能开到这种角落里了。
明道生却似乎很满意,他摸了摸下巴,“凑巧这三样我都爱吃,我先去洗个澡。”
“后院有水井,洗澡却是方便,不过你最好顺便劈点柴火,我好烧热水。”
薄玉琳看见明道生在挠头,忽然觉得这个老板也许活该跑了老婆,不过这样有趣的老板,似乎正适合明道生这样的房客。
五年前的薄玉琳还是个小姑娘,现在的她却是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而唐玲的身材更是好得没话说。身材好的女人,吃东西一向是很节制的,但若是一个大男人当着她们的面,把桌上唯一的一盆菜吃得精光,再节食的女人也会发蛮。
薄玉琳现在就很生气,“为什么有的男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风度?”
唐玲浅浅的笑。
“唐姐,这样粗鲁的人,你居然都无所谓?!”
“因为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有的人不但吃起东西来象头蛮牛,脾气也是犟得死不悔改的。”
唐玲依旧浅浅的笑着,神色却有些凄苦,“既然生气也没有用,那又何必生气?”
薄玉琳还想说什么,门外却冲进来一个女人。
一个红得象火一样的女人。
胖子老板怒气冲冲的跑出来,粗短的手指戳点着,“你这臭婆娘,居然还敢回来?”
红得象火的女人咯咯的笑:“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跟人跑,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跑了再回来。”
她笑得弯下了腰,揉着肚子说:“至少你这次没有上次那么生气,没拿锅盖砸我。”
她顺手拖了张椅子坐下来,老实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我跟人跑了,是因为你已经没有钱,既然你连我都养不起,我当然要跑出去散散心。”
胖子老板气得浑身的肉都在抖,“你有种跑了就别回来!”
老板娘笑得浑身也在抖,抖得整个人象烧起来的火,“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想回来就回来。”
“再说,我后来才发现那个家伙不但跟你一样没钱,居然还想骗我的钱。跟老娘睡觉还要老娘出钱,这种男人当然不能跟。”
老板娘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薄玉琳第一次见到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惊奇得话都不会说了。
明道生拍手笑道:“这世上有很多笨女人,不但被人骗上了床,还被人骗光了钱,老板娘你是个聪明女人。”
老板娘拍着大腿,“啧啧,你看看,男人跟男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就是懂道理,有的人却笨得象头猪。”
老板不知道是不是已气得疯了,只知道回骂:“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
老板娘不理他,冲明道生抛着媚眼说:“看来又有生意上门,既然有了钱,这次我就多住些日子。”
老板忽然拖过条长凳,一屁股坐下说:“既然要住,下次要跑至少得过完年。”
薄玉琳彻底惊了,拍案而起骂道:“死胖子,你居然连这都能忍?”
胖子老板拼命的叹气,“谁教这店是她的呢,若不是她原来的老公死了,我也当不上这老板。”
老板娘笑得跟老母鸡一样,“所以我想跑就跑,想回来就回来,他都得忍着,除非他不想在这待了。”
薄玉琳怒骂:“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这种婆娘要了干嘛?你有手有脚,不能另外找个地方待么?”
胖子老板拼命的叹气,“我原来只是个饿得快死的乞丐,是她让我当了老板,还把我养得肥得象头猪。象我这样没用的男人,到哪里能再找到活干?到哪里能再找到老婆?我虽然长得象头猪,可我还没笨得象头猪,她这样对我虽然不公平,可这里有吃有穿有女人睡,我当然要一直待着。”
薄玉琳忽然发现自己跟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明道生叹道:“看来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的存在。就象宋国被金国打了,还得管人叫爹爹,每年又是进贡钱又是进贡绢,如果能够改口叫叔叔,少给点钱和绢,就满意得跟打了胜仗似的,说不定还要大肆庆贺呢。”
老板和老板娘一齐拍手,“不错不错,看来你也是个聪明人。”
当年青衫薄16:18:38
(五)
长安府,青云楼。
八百里秦川早已不是当年那富甲天下之地,千百年来,这里几度兴衰,长安城也早已不是那座天下第一的城池,但长安城依旧是西陲重镇。
长安城里,提起现如今最威风的势力,当然是万水千山盟。他们的凶名在长安城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员大将的绰号,都被街头的顽童编成歌谣传唱,襁褓中的婴儿,听到他们的名字便会止住哭啼。金国长安都指挥使耶律延,名义上是这里的最高长官,很多时候还得看看万水千山盟盟主周水山的脸色。
明道生偷偷摸摸的出门,却被唐玲截个正着。
“咳咳”,明道生摸着下巴,“又是这么巧啊,薄姑娘呢?”
“她去寻她爹爹了。”
薄玉琳是天武阁副阁主薄云天的女儿,薄云天等人早就来到长安秘密行事,薄玉琳是去寻找他们的秘密据点接头的。
“那你怎不一起去?她是一个初闯江湖的小女子,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么?”
唐玲眼神定定的望着明道生,“因为我更担心你。”
“我有啥好担心的?一个大老爷们儿,要钱没钱,要色没色。”
“有,因为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那个女人。”
“我知道童战去请你出山杀周水山没有请动,可是你还是来了。如果你不是来杀周水山的,那么你只能是为了那个女人来的。”
“就算你是为杀周水山而来,你肯定也会去找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本就是他的老婆江月白。”
明道生摸着下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拦着我?”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唐玲的神情很倔强。
这股倔强,让明道生想起了她。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去死,她是那样说的。那是不一样的天空,不一样的地方,可却是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神情。
明道生笑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和江月白见面,总会做一些成熟男女爱做的事情,你跟着我会很不方便么?”
“你难道不知道,你虽然在笑,可是眼神却很痛苦么?你明明在说谎,为什么你总是要用谎言来伤害我?”唐玲反问。
“我知道你上次刺杀周水山失败,是因为你遇到了江月白,为此珑儿还枉送了性命,可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为了那个女汉奸做傻事。”
明道生木然半晌,长叹一声道:“我虽然有些自恋,可从没奢望过能够得到玲珑双娇的青睐,你们的爱,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珑儿因我而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唐玲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答应我,不要去。不要一错再错了!我宁愿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妹妹,那样你会念想着我怜惜着我,我也不用再受这无尽的折磨……”
“你一定有计划,我看得出来。那个胖子老板我虽然不认识,可我知道那个老板娘叫楚红,是个杀手。听我一句劝好吗?别再为了那些汉奸糟蹋自己。”
明道生抚摩着她柔软的秀发,温声说道:“请让我去吧,如果今天你不让我去,那才是大错特错。”
“不!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去死!”唐玲用尽全身力气搂紧他,和当年的唐珑同样的倔强。
“有些事情我不能说,当年不能跟珑儿说,现在也不能跟你说。”明道生的手非常有力,一点一点将她推开,“我只能告诉你,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唐玲绝望的看着他,忽然笑了,她的笑容如同萧瑟秋风中枯萎的花瓣。“唐门的解相思,见血封喉,唐珑有,我也有……”
她的手无力的垂下,一枚泛着蓝光的铁蒺藜掉落下来,掌心有几个小小的血洞,乌黑的血液流淌出来,映着雪白的肌肤,分外触目惊心。
明道生揽住她倾颓的娇躯,却不能发出呼喊,鲜血从他嘴角溢出。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苍天,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什么要让我爱的人永远伤心?为什么要让爱我的人离我而去?他只能在心底无声的呐喊……
如果相爱是一种罪过,请不要用分离来作为结局,如果分离是一种宿命,请不要用欺骗来作为惩罚,如果欺骗是一种悲哀,请不要让我在爱人面前也无法吐露真言……
明道生的心神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当年,右相负手而立,南山有病虎,金枕报恩人,你的密剌,叫做“病虎”……
下——憎别离
(六)
长安府,万水千山盟。
江湖之中,一向有许多传言。有的传言,真实得如同亲眼目睹,偏偏却是假的,有的传言,飘渺得如同空穴来风,偏偏却是真的。
五年前的江湖,纷纷传言大侠明道生迷恋妖女江月白,甘愿放弃追杀其夫周水山的任务,甚至替他们抵挡了许多刺客。没有人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就连唐玲也分辨不清。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江月白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娇媚。
“那么严密的守卫,居然还是不能阻挡住你,你真的能去任何地方吗?”
明道生的头疼得象要裂开来,他捏了捏眉心,叹道:“一切虽然和五年前那么的相似,可是我已经变了,同样的一句话,已经不能够再迷惑我。”
江月白轻笑:“其实我也变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比起当年变化大不大?”
她腰肢轻扭,慵懒的样儿与当年毫无别致,她的眼神依然是那样令人迷醉,她的嘴唇依然是那样鲜艳湿润,她的胸脯依然是那样挺拔高耸……
明道生的神情有些恍惚,耳边似乎听到她曾经的低语——我能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吗?
他用力摇了摇头,“我要见周水山。”
江月白掩唇轻笑,“江湖传言你是我的情夫,我岂能让你和他见面。”
明道生咬牙,“你不要逼我。”
“我就是喜欢逼你,怎么样?”江月白的唇角微翘,现出一个迷人的酒窝。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她的声音是如此娇媚,却在他耳边不住轰鸣。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挡她的诱惑,从来没有。
“听说,你已不再用枪?”
“听说”当然是听她的手下说,她有许多部下,“听说”任何事情都不用奇怪。
“自从见过你,我的枪已无用。”
江月白笑得花枝乱颤,轻罗小扇遮住半边美靥,“羞死人了,你的枪明明是那么勇猛,人家根本吃不消……”
江月白相信,没有任何男人能经受住她这样的挑逗,很快,他们就会象野兽一样扑上来。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的身体,甚至已经期待得湿润了……
“我要见周水山!”
江月白的脸色变了,银牙轻咬,樱唇泛白,泫然欲泣,她凄婉的说:“难道说,你的心中根本没有我?你还是爱着唐玲和唐珑?”
“我要见周水山!”
江月白俏脸冰寒,“好,你要见他,我便死给你看。”
“月儿,明大侠从来不缺少为他死的女人,你这一招是没有用的。”周水山龙行虎步,从远处走来,“明大侠,别来无恙?”
明道生的心已抽紧,只听见周水山在大笑,“世上又有哪个男子有这等福气,能让玲珑双娇以死相谏?”
明道生怅然叹息:“云横秦岭家何在……”
周水山笑得捧着肚子,“好诗好诗,江湖已不是原来的江湖,你还是速速躲回秦岭老家去。”
明道生的瞳孔在收缩,“没错,山水帮已变成了万水千山盟,周水山也已不是周水山,我还是走吧。”
“且慢!反正来也来了,咱们不如好好叙叙旧。”周水山拦住了他的去路。
明道生摸了摸下巴,“你又不是周水山,咱们有什么旧好叙?”
周水山在微笑,“难道我不说那句‘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暗号,咱们就不能叙旧了么?”
明道生停下了脚步,忽然也笑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周水山笑得很开心,似乎这个男人并不是他老婆的情人。
明道生摸着光洁的下巴,“因为我一直很讨厌酒水沾到胡子上。”
“可是听说你五年没有喝酒,为什么还要刮胡子呢?”
“因为我如果不刮胡子,可能永远再没有酒喝了。”
“哈哈哈”,周水山豪爽的笑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我这里刚巧有西域来的红酒,咱们先喝几杯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了你。”
周水山的表情突然僵硬,象是听到了最荒谬的事情,“你要杀我?五年前你为了掩护我的身份付出了多少牺牲?今天你居然要杀我?”
“你难道已忘记,我们是大宋朝最高级的密剌——病虎和潜龙?莫非你已忘了当年的誓言?”
“我苦心孤诣卧底金国,月儿甚至为你污了清白,咱们演了这么多年的好戏,马上就要大功告成。我不但联络了西夏,我还笼络了西域各族,三个月内,关中就将是我们的地盘,金国必定大伤元气,在这个时候,你居然要杀我?”
明道生点头说:“我和周水山确实付出了很多……”
他叹息道:“可惜你并不是周水山。既然你在这里,那么周水山一定已经死了,既然他死了,我要杀你不是很正常吗?”
周水山连身体都已僵硬,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明道生的右手,已生生插进了他的左胸。
江月白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这一幕。
“你的武功,比当年又高了许多。”
“这个金如山,是西域大幻教的顶尖高手,居然连你一招都挡不住。他的金刚不败身刀枪莫入,你的手究竟是什么做的?”
明道生用死人的衣服擦着血手,摇头说:“其实也不是很高,我每次杀人都弄得自己脏兮兮的,看来还得练练。”
他冲着江月白微笑,如果世上还有一种微笑可以表达愤怒,那一定是明道生此刻的微笑。“你借我练练好么?”
江月白春山紧皱,似在思索什么难题,“当年你明明把大半功力传给了我,怎么还能如此厉害?”
“你的伏魔十境功,最讲究绝情绝欲,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你既然为我破了童子身,不可能短短几年又修得更胜从前。”
明道生站起身来,脸上挂着微笑,“我也没想到这功夫最后的心魔境,竟是需要破而后立。也幸亏如此,否则我还杀不了你。”
江月白说:“周水山早就是个废物,再不能成事,所以我才杀了他找来金如山顶替,可惜他也不济事。他一定是对错了暗号,是吗?”
明道生微笑:“你确实很聪明。”
“既然我们都是聪明人,为什么不继续合作下去呢?有我帮助,关中马上就是你的天下。”江月白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挽住明道生的胳膊轻轻摇晃,丰满的乳房轻轻摩擦着他的臂肌,“你功力圆臻大成,再不用惧怕房事,咱们做得长久夫妻,威名更是播于天下一雪前耻,就是自立为王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么?”
明道生微笑:“可惜你杀了潜龙。”
“杀了潜龙的人,必须要死。”
江月白亲了亲他的面颊,“果然是我所爱的人儿,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会遵守原则。”
她退后两步,“可惜,你还是不能杀我。”
“因为我还有唐玲。”
她的手按动了某个隐秘的机关,唐玲便忽然出现在她手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一个活着的唐玲。
“长安城里,还没有什么我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事情,唐门的解相思虽然见血封喉,可我的憎别离恰好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明道生完全怔住。
“道哥……”唐玲在呼唤,她真的已经没事。
“可惜憎别离也只能救活她,她已经是个全无武功的废人,我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杀了她。”江月白涂满豆蔻的指甲就放在唐玲纤细的脖子上。
“唐珑因误会为你而死,她的孪生姐姐唐玲也差点因你而死,明道生,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当真还要看着她在你眼前再死一次吗?”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深情,你害死了她的妹妹,她却还是愿意为你而死,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国家与真情之间,难道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吗?”
“你可能还不知道,张浚近日已忧愤而死,吴璘也已病入膏肓,宋廷一意放弃抵抗只求苟安,这样的国家,你还有什么必要为之纠结?岳飞将军的死,难道还不让人警醒吗?”
“如果现在我说我爱你,你一定会以为我在说谎。可我真的很爱你,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接受我,就能同时得到两个深爱你的女人,还能得到整个关中。你既完成了国家的使命,又拥有了早该拥有的真情,为什么你不能选择两全其美?”
江月白真诚的诉说着,脸上已不再有娇艳之色。
“妈妈,妈妈。”一个小男孩闯了进来。
明道生脑门子里轰的一声巨响,那孩子四五岁大,眉眼象极了自己。
“没错,他是你的儿子。你曾经说过不能有孩子是生命中最大的遗憾,现在,你已有了儿子,一个健康、天真、活泼的儿子。”江月白望着儿子,俏脸上满是柔情。
明道生的手在颤抖,只要随便一插,这只手就可穿透那曾经令他无比眷恋的酥胸,捏碎她脆弱的心脏……
插,还是不插,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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