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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31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48)

谁使明月入君怀(写手:[珑]拾画,真身:红笺)

谁使明月入君怀






楔子

何处春江卷画帘,隔年明月两重天。

烟雨梨花又纤纤,谁料?一生误我是江南。

莫笑蟾宫折桂去,身后,平生知己只二三。

好梦而今不堪数,难解,相思几两上眉尖。




一,

如果那年没有路过江南,或许就不会有这一生的纠缠。

那年许云哲刚过弱冠之年,一身白衣,背着行囊,来到江南。

书生的脸上还未脱少年的稚气,江南的烟雨浸湿了染了一路风尘的布鞋,但书生脸上仍有一种初入宝地的欢欣和雀跃,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江南真是个好地方,婉约的山,秀丽的水,活泼的小桥连着静谧的人家,濛濛的烟雨似淡墨渲染般将整个江南春色描绘成一幅画。

面对这么美的景致,许云哲不禁吟诵起宴小山的词来,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这如梦似幻的江南风景,确实让人流连忘返。许云哲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那个让他挂念了一生的人。

洗去了白日的风尘仆仆,许云哲推开窗看向窗外,江南的夜色竟也如此美。小桥流水连着两岸的人家,熠熠灯火中,岸上依旧有行人缓缓,水上有船只慢慢。

许云哲兴致上来,从歇脚的小镇客栈出来,也觅了一搜小船,登上船头,在小舟的缓缓行进中,一边小酌一边欣赏这无边夜色。

行至一桥头,桥上伫立着一个人,是个女子,看上去身量尚小,腰肢纤细,衿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女子站在桥上不知在做什么,却只见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抬头,将手斜伸入天际,似是要摘月亮一般。

许云哲不由心中嗤然,月亮岂可摘。

正想着,女子发现了船上立着的许云哲,撇过头来对着许云哲莞尔一笑。月光正照在女子脸上,那一笑,仿若月中仙子一般,顿时荡开了心中的涟漪。

船行过桥洞,到了桥的那头,许云哲又急忙回过头来,看着女子婀娜的身影。女子在月色中渐渐遥远,远成画上的一点,只剩满船月色压着星河,许云哲恍然大悟,原来她伸手接的是月光。

伸出手来,月光如清清流水般倾泻于手心,一直流到心底。

女子叫南晴婉,是镇上有名的盐商南家的千金大小姐。

翌日,许云哲在客栈读了半日书,觉有些倦了,从客栈出来,漫步在秀美的小镇上。江南的小镇,小桥流水人家,杨柳堆烟,帘幕无数,蕉窗细雨,檐前双燕,处处透着让人沉醉的气息。

来到昨日游船的地方,来至昨日那座桥上,许云哲心中不禁莞尔。江南的景,江南的女子,都是如此的迷人。

沿着桥下的青石板路一直走,走进一条略宽的巷子里。这条巷子看起来比别处略显富丽,青瓦白墙,看起来也比别处要新,还有一扇朱漆大门,门上匾额用宋体写着“南府”二字。

穿过巷子,转弯处,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许云哲顺着有一座矮墙向里望去,一株耀眼的大梨树,雪白的梨花正开得绚烂,梨树下有两个女子在荡秋千,坐在秋千上的女子正催促着站在秋千下的女子,再高一点。

忽然发现了敞开的院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两个女子吓了一跳,急忙跑进屋去。只见一穿粉衣的女子,又悄悄探出头来,嗅了嗅窗前的一株茉莉花,抬睫瞥了一眼门口的男子,对着男子莞尔一笑,复又咯吱笑着跑进屋去。

女子正在南晴婉。

江南大部分的盐业,都掌握在南家手中,南家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南晴婉更是出落得端庄水灵,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晓,才豆蔻的年纪,已经美名在外。

此刻与丫鬟在院内荡秋千,忽见一男子,长身玉立,杵在门口,两人都吓了一跳,躲进屋内偷偷看向窗外,男子生得皮肤白皙,面貌清俊,似是昨日在船头瞧见的那个人,心内不禁荡起了波澜,冲着男子一笑。

这一笑,让许云哲的心内也荡起了波澜。这女子,难道就是昨日接月光那女子吗?

此后许云哲便在这巷落不远处,租了一间房,过起了幽静闲雅的读书生活,过起了与南晴婉相伴的读书时光。

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许云哲这样贫困书生,想要光耀门楣,求得一片光明的前途,便只能靠读书。

南晴婉却从来没有因为贫穷而看轻许云哲,相反这正是许云哲身上吸引她的地方,他们花前饮酒,月下吟诗,一唱一和,秋千架上聊心事,宛如神仙眷侣一般。

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南晴婉以为,这便是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许云哲,做那世间真正的神仙夫妻。她以为结发为夫妻,相爱两不移,便是如此。

在这样的幻想下,南晴婉也渐渐长大,出落得越发美丽,纤腰盈盈,鬓发如云,弯弯的柳叶眉,水灵灵的大眼睛。此生得遇佳人,是何其幸也。

很多次许云哲都想把佳人搂进怀中,一亲芳泽。但是脑中的诗书礼仪又不断的告诉自己,佳人尚小,佳人尚小,不急一时,不急一时。

南晴婉的美好让许云哲流连忘返,在江南一过就是三五载。江南的借读生活也使得许云哲很快便花光了所有的盘缠。但是南晴婉有钱,南晴婉每每接济许云哲,读书,生活,越发激起许云哲求取功名的斗志。

但是,女儿渐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天天和一个穷书生厮混在一起,不仅对女儿的名声不好,更是对家风不利。起初,南老爷还只当是做了善事,接济一个穷苦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时间久了,南老爷却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劲。

为了女儿着想,南老爷派人去把许云哲的住处砸了,又将许云哲打了一顿。

许云哲明白,自己与南家门不当户不对,是娶不到佳人的。纵有万般留恋不舍,许云哲也下定了决心,待养好伤,就进京赶考。

可到了临别前,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不下。南晴婉带着泪眼来送别,哭得梨花带雨。将佳人脸捧在手心,滑落的泪滴,抽噎着的唇瓣,被眼泪迷蒙的双眼。看着眼前佳人那楚楚动人的样子,许云哲终于按捺不住胸中那团火,用嘴按住那朱唇,褪去南晴婉身上的衣裳,将南晴婉压在身下。

翌日清早,许云哲便登船去了京城。临行前对南晴婉说的最后一句话,婉儿,你等着我来娶你。






五年,南晴婉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前那一句,你等着我来娶你,始终印刻在南晴婉心里。

可是五年了,许云哲却音信全无。南老爷经常劝慰女儿,我早看出来那许云哲靠不住,想必也没考上,没脸回来了,回来也没用,我女儿想嫁什么人不行。

可南晴婉就是什么人都不想嫁,虽然已经过了如花的年纪,爱慕的人仍有不少,可南晴婉就是看不上一个人。

五年了,南晴婉等得梨花树都老了,一年又一年的春暖花开,乱花飞过秋千去,秋千架上却只有南晴婉一个人。

河上的小桥依旧在花光水影里经历着岁月的洗礼,却再也没有那个乘着小舟的书生经过。

可南晴婉还是愿意等,她相信那些誓言,相信那些许诺,更相信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她变得不再喜欢对人笑,也开始拒绝与外人的接触。

不是因为她害怕世人在背后对她的议论,而是害怕听到世人对许云哲的议论。

有人说南晴婉傻,放着这么一个千金大小姐,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偏看上那负心汉许云哲。

可无论世人说什么,南晴婉就是初心不改,

走上那座曾经第一次相遇的小桥,江南的月色依旧是婉转迷人的。伸手去接那如泻的月光,不知京城的月光,是否和此时一样。

一滴泪从南晴婉的眼眶中滑落,刚好被一个人看见。

来人是秦苍,漕帮少帮主。

漕帮与南家素有往来,一个卖盐,一个运盐,算是相熟。秦苍也早就对南晴婉倾慕已久,只是秦苍曾多次向南晴婉表明心迹,都被拒绝。

但是秦苍并未因此放弃。他知道南晴婉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始终没有出现的人,只要那个人不出现,他都有机会。秦苍就是这么执着,一如南晴婉对许云哲执着。

晴婉,夜里起风了,你穿的单薄,快回去吧。看着南晴婉眼里落下的泪滴,秦苍很不忍的说道。

他很想将南晴婉抱进怀里,替她拭去眼角的泪,为她温暖那单薄的身躯,但是伸出的手又抽了回来。

为了振兴漕帮,他急需要得到南家的帮助,对于南晴婉,他有种势在必得的决心,哪怕南晴婉可能看不上自己。

南老爷曾经也是看不上自己的,但是因为南家近年似乎也有衰败的趋势,加上南晴婉年纪也渐渐大了,南老爷似乎渐渐的态度也软了点,毕竟南家也需要寻求合作伙伴。

想到此,秦苍用他充满大力的手,将柔弱的南晴婉抱起来,你受了风又该生病了,快回去。

内心虽然拒绝,但南晴婉却很顺从的承受着秦苍的这一举动,她多希望,对她说出这句话的,做出这件事的,是许云哲,

佳人在怀,秦苍心里有千万条小虫在爬,这烈火焚身的痛苦,秦苍已经忍受了很久了,在没有得到南老爷的首肯前,他什么都不敢做。

将南晴婉送到了南府之后,南老爷终于对秦苍说,你过两日便来提亲吧,择个黄道吉日便成亲。看着南晴婉一日复一日没病却一脸病恹恹的样子,南老爷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反正目前正需要,以及最好的选择,也只有秦苍了。

秦苍高兴得连夜便开始准备聘礼。几日后,南家与漕帮要结亲的消息便传开了,同时传开的,还有新任江南提刑按察使要来的消息。









江南的山,江南的水,江南的花,江南的月,似乎一切都没变。依稀记得十年前,第一次来江南时的情景,如今依旧是烟雨小桥,莺歌柳影,兰浆轻摇,思念都荡在波光里。

十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许云哲还只是一个穷书生,如今来这里,已经变成了江南提刑按察使。世事造化弄人,许云哲不由一声嗟叹。

当年他登舟北上进京赶考,一举考中二甲,赐进士出身,在刑部当了个小官。

不入仕不知道,一入仕便深知了官场的艰难,不进则退,不退则进。

为了坐稳官场上的位子,为了进一步高升,许云哲经同僚的介绍,娶了刑部侍郎沈大人的妹妹沈月。

与沈月成亲后,许云哲的官运确实好了许多,如今被皇帝钦点为江南提刑按察使,也是令许云哲始料未及的。

新官上任也并非短时间的事,沈月坚持要与许云哲同去,许云哲便携了家眷一同下江南。

江南对于许云哲来说,有太多的回忆了,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刚刚踏入江南,许云哲心内便又咏起了这首词。那个离人,不知如今是否变了模样,不知可还会相见。

沈月虽然算不得是倾国倾城的美貌,但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第一次见到许云哲的时候,是在一次官宴上,在一个杨柳拂风的小池塘边,沈月坐在假山石上,正在洗绣鞋。绣鞋上沾了柳树下的泥。恰巧让经过的许云哲瞧见了。

沈月见有男子来,忙穿好了绣鞋,下意识的用裙子去遮掩。

许是那娇羞模样让许云哲想起了南晴婉,不由得便多看了两眼。

沈月见许云哲还在看,气鼓鼓的站起来,嘴里嗔怒道,无礼。

许云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今日这宴会上来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想必眼前这位也是,定然得罪不得,便随口诌了一句奉承话,说,下官方才见小姐面如皎月,水中的倒影映衬在柳边,宛如月中仙子般,下官就想听听,这水里的鱼儿见到了会不会哭,冒犯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一席话倒真把沈月奉承得会心笑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许云哲。

我记住了。留下一个娇羞的回眸,沈月款款而去。

那时许云哲还不知道她叫沈月。

这之后不久,就有人来说媒,卿未嫁,君未娶,两人郎才女貌,机会来得恰到好处,许云哲并没有拒绝。哪怕他知道,从此,他将有负南晴婉,但人生的机遇来得不容易,他不忍拒绝。

婚后的许云哲也给足了沈月一个妻子所有的期望,以及爱,只是每每两人一同欣赏着燕京的月,许云哲总会时不时想到,在江南夜色中,曾有个女子,和他一起伸手接月光。

本来以为这一份思念会永远的藏在心底了,不成想皇帝钦点他为江南提刑按察使,去调查江南私盐案。

这一路上许云哲都在幻想着和南晴婉重逢的场景,会不会重逢?重逢了会如何?

沈月也发现了许云哲的魂不守舍,她给他安慰,她以为是皇帝派的任务给了许云哲太大的压力。

许云哲不说话,让沈月以为他在默认。






四,

多年的等待,她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个人来娶她。

看着这鲜红的红嫁衣,南晴婉的眼泪又滴落下来,曾无数次幻想过穿着嫁衣的场景,曾无数次幻想过许云哲接她上花轿的场景,她终究是没有等到。

今日是她与秦苍成婚的日子,珍珠点翠的头冠,鲜艳的胭脂,流苏半掩,朱红的口脂浓烈得如盛开的牡丹花,南晴婉美得不可方物。

锣鼓喧天,花轿轻颤,张灯结彩的秦府大门口,着一身婚服的秦苍喜气洋洋的在等待着他的新娘。

南晴婉终于决定要忘掉那个一去不回的人了,和秦苍一起度过残存的余生。

正要拜堂之际,忽听门外报信,提刑按察使大人到。

许云哲此番是为查私盐一案而来,刚到江南,第一件事,便是来探访漕帮。漕帮管辖漕运多年,对此一定有些线索。不成想正碰上少帮主秦苍大婚。

在座的知县,乡长,里长等,皆迎了上去,秦苍也连忙迎了上去,按察使大人要来吃喜酒,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呢?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许云哲不意张扬,携沈月入了座,便示意继续行拜堂礼。

这声音,南晴婉听得很真切,是他熟悉的声音。

不顾礼节,南晴婉掀起盖头,向人群中看去,不是他还是谁,和他陪伴五年,又等了他五年的人,许云哲,哪怕流年转瞬,当年稚嫩的书生气不再,那张脸却还是能一眼认出来。她也看到了许云哲身旁的沈月,挽着许云哲的沈月。

等了这么久,竟然是这样出现的。

两颗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只觉头晕目眩,南晴婉晕厥过去。倒地的那一刹那,秦苍将她抱起,往洞房里送。

红红的盖头掉落在地,流苏垂落在耳畔,许云哲看的真真切切,那是南晴婉。

幻想过那么多重逢的场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她成亲了,她也要成亲了,这样也许挺好的。回驿馆的路上,许云哲这样想。

不知为何,许云哲紧绷了几天的弦,忽然就放松下来了。现在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宿,这样,也算一别两宽吧。

秦苍身上的喜服还没有脱,握着南晴婉的手,见南晴婉醒来了,轻声问,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大夫来过了,说你身子太虚,已经开了药给你熬上了。

听着秦苍如此的关怀,看着秦苍一身喜服,南晴婉露出一抹苦笑,如果再晚一天成亲,是不是就能等到他了?

你还忘不了他吗?他都已经有家室了,秦苍的轻言细语变成一腔恼怒,而且你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

我怎么忘得了,我早就是他的人了。说着,泪水又浸湿了南晴婉的鬓发。

秦苍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复而又不见了,俯身道,我可以让你从今天起变成我的人。说着便去撕扯南晴婉身上的喜服,一边撕扯一边往脸上左嘬一口右嘬一口。

秦苍力气太大,虚弱的南晴婉拼命反抗却也毫无反抗之力,惊悸之余,瞅着秦苍的喜帽,使出浑身力气将额头往喜帽上一顶,正顶着喜帽上镶嵌的一颗绿宝石。

缓过神来的秦苍,见南晴婉额头已经青紫了一块,冒出微微的红血丝,起身摘了喜帽往地上狠狠一砸,摔了门扬长而去。







五,

经过几个月的探查,许云哲陆陆续续查到了许多跟私盐有关的人和事,这其中也包括南家,南家并不干净,这是许云哲早有预料的事,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是他自己亲自来查这事。

续上一根烛火,沈月端来一碗参茶。

如今他有贤妻陪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但是他内心隐藏的失落,千千万万次的缠绕在他心里,看着案上的卷宗,内心纠结成千股麻绳。

他的不安岂是那么容易隐藏的,沈月爱他,又如何会察觉不出来呢?

相公,你对案子犹疑不决,是因为你还爱着她吗?隐藏了三个月的心事,沈月终于问出口了,她知他心事,可他从来不知她的心事。

但许云哲是真真实实的对她好,可也仅仅只是对她好而已,之所以对她好,也是在不想戳破谎言的情况下,希望两个人能够像正常夫妻那样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吧。

可是沈月也只是个女子,也只是个痴情的女子,只是个希望丈夫能一心一意爱她的女子,不希望是退而求其次的,迫不得已才被选择的人。

许云哲对沈月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很惊讶,娘子,你说什么?

沈月拿出一副她珍藏了很久的画,那是在他们初次见面之后,许云哲画的。画上画的是一个侧着脸的女子,伸手欲摘头上的月亮。画上的女子虽然是侧着脸,但却依然明艳动人。沈月一直觉得,画得不像她自己,但沈月一直以为,画的就是她自己,因为女子在摘月亮,而她叫沈月。

摊开画卷,画上的一轮明月下,题着一行小字:遥念当时月,清辉照婉柔。

我一直以为,你画的是我,可当我看到南晴婉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画的是她。沈月略带哀伤悠悠的说道。

的确,画上的是南晴婉,他本来画的就是江南的月,江南的南晴婉,只是因为沈月的名字有月,才让沈月误会至今,并让沈月深以为许云哲深深的爱着自己。

多好的一个误会啊,可是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来江南,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南晴婉呢?终于,沈月也落下一滴泪,如果不来江南就好了。

许云哲从身后抱住沈月,哽咽着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不知道能不能宽慰沈月,良久又说道,等这件事办完,我们马上回京,我们一起回京,一起去看京城的月。

虽然知道可能只是宽慰的话,但沈月听着仍然很高兴,只是她不确定,那个叫南晴婉的女子,是否真的会从许云哲的心里消失,自己又是否真的走进了许云哲的心里。

此刻沈月深深觉得,她还没有开始竞争,就已经输给了南晴婉。

只听沈月停止了哭泣,说道,那这个案子相公你打算如何办?

将卷宗整理了一番,许云哲提着烛台,携了沈月说道,夜深了,先歇息吧,明日再说。













六,

许云哲就要离开江南了,又要离开这个让他一直牵挂的地方。

作为漕帮的少帮主,秦苍准备了一桌酒菜,说是要给许云哲饯行。

与其说是饯行,不如说是鸿门宴吧。但许云哲还是带着沈月去赴宴了,酒桌上,少帮主夫人南晴婉也在。

兴许只是想再看南晴婉一眼,兴许只是觉得,如果能祝福她一句也好,但真的相见了,却又相顾无言。

八目相对的四个人,各怀心事。却是南晴婉先开了口,今日一别,不知可还会再相见?

江南风景最好,却终不是我们的家啊,回不回来真不好说了,兴许就不会回来了吧。沈月讪讪的说道。当着南晴婉的面,许云哲许是不好开口的吧。

不知此行许大人都查到了些什么?这是秦苍问的。

许云哲知道秦苍的目的不过如此而已,他终究是不忍心伤害南晴婉,说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对秦少帮主而言,不值一提。

席间的气氛很凝重,只听南晴婉悠悠是叹了一声,大概又不会再见了吧。

以为再次重逢,和许云哲还有机会再一次相守的,没想到许云哲身边多了个沈月,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两个人是相爱的,这让南晴婉对许云哲彻底没有了期待。余生再相见,皆为陌路。

南晴婉的叹息也引来许云哲心内一声叹息,到底是自己辜负她在先,终有愧的应该是他,面对南晴婉举起来的酒杯,也迟疑许久。

沈月夺过许云哲手里的的酒杯,我先替他敬帮主夫人一杯,多谢您的招待,说完一饮而尽。

无边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的诡异,而这沉默在沈月的哀叫声中打破了。

一口黑血自沈月的嘴角渗出来,腹痛难忍的沈月抓紧了许云哲的胳膊。许云哲立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扶着沈月,恶狠狠的看着南晴婉和秦苍两人。

南晴婉不紧不慢的问,她怎么了?

许云哲遂看向秦苍,秦少帮主,你以为你这样就会没事了吗?

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沈月已经奄奄一息,用尽最后的力气,沈月朝南晴婉投来胜利者的目光,轻蔑的笑道,南晴婉,这一次,你输了,这一次,许云哲将会铭记我一生,记挂我一生,愧对我一生,而你,只不过是他玩了之后便不想要了的女人而已,呵呵呵。还有,你们南家所有的罪证,我已经偷偷寄往京城了,你,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便痛苦的在许云哲的怀中死去。

秦苍愤怒的指着许云哲,晴婉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等了五年的许云哲,你等回来的是一个要至你于死地的人。

还没等南晴婉反应过来,许云哲起身愤怒的指着秦苍,秦少帮主,勾结异党偷偷向朝廷高密的不是你吗?明面上和南家交好,实则勾结朝廷想要垄断盐运,这些,我都已经写在送往京城的奏折上了。至于沈月偷偷送出去的,是被我改动过的。

是我愧对婉儿,我断不会再做伤害婉儿的事。

你要杀我可以,只希望你能对婉儿好一点,说着将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然后抱着沈月一起倒下。

南晴婉扒拉着将许云哲与沈月分开,你不能和她在一起,我要你跟我在一起,许云哲,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呢?

说着也将酒壶的酒灌了一口。

秦苍却不见了。






尾声

多年以后,没有人再记得南晴婉和许云哲的故事,只知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还有一首不知是哪位词人流传下来的词。

何处春江卷画帘,隔年明月两重天。

烟雨梨花又纤纤,谁料?一生误我是江南。

莫笑蟾宫折桂去,身后,平生知己只二三。

好梦而今不堪数,难解,相思几两上眉尖。




第三十届群杀《玲珑志》第四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2帖,此为第32帖)

(作者:蛮;提交人:蛮;提交时间:2022/5/6 16:17:48)

海上月(写手:[珑]风无影,真身:霜影)

海上月


【一】入宫闱


瓦蓝高天下,一列马队飞驰于坦坦官道。缇衣玄带,飞鱼绣春,黑底金字旗猎猎招展,疾风般行至东华门外,才齐齐勒疆止步。曹萌萌手中令牌一晃,赭红金钉门缓缓开启,声如沉雷延荡不绝。


“许大人,请。”一身靛青麒麟袍的曹珩向许云哲拱手施礼,两人在金吾卫护行下穿过宫门,向西而去。


过玉桥,经朱门,到文华殿前时,秋阳正艳,桂香暗浮。殿内语声琅琅,殿外的小内侍却昏沉欲睡。曹珩向许云哲递了个眼色,敛袍步上台阶轻咳一声,才让那小内侍吓得一哆嗦,顿时清醒过来。


“曹、曹掌印?!”小内侍揉揉眼睛,惊诧道,“您什么时候回来了?”


“刚到。在这竟敢打瞌睡,不要命了?”曹珩压低声音斥了一句,又看看殿门,“经筵开始多久了?”


“得有一个时辰了……”小内侍嘀咕道,“万岁正为宝船的事烦心呢,哪有心思听。”话音未落,殿门内脚步声杂,曹珩连忙后退,躬身静候。


殿门开启,数名翰林学士鱼贯而出,见着阶下的许云哲先是一愣,随即上前寒暄。曹珩望了望门内,却见一名老者皱眉行来,忙行礼道:“李少保。”


李景言抬头见是他,才略回过神来:“曹掌印,何时回来了?”


“刚到不久,听闻万岁在文华殿便赶紧过来。”曹珩朝里面瞥一眼,轻声道,“我在入京时听说西行宝船的主事苏喆竟不幸身亡,万岁是为此事烦扰吗?”


李景言喟叹一声:“正是,今日讲经万岁也全无心绪。曹掌印,西行远航之事于国虽可扬威,于民却并无多少实利,万岁如今执著于此,还望你在旁多加劝解。”


“曹某一介内臣而已,只愿万岁圣心清明,天下方能安泰。”曹珩温和一笑。不多时,殿内传来内侍唤声,许、曹两人连忙踏进了文华殿。


崇圣帝果然脸色不佳,见到两人进来也没什么惊喜神色,只问道:“曹珩密信朕已收到,苏建定竟真如此胆大妄为?”


“臣怎敢夸大其词?臣已将南晴婉父兄押解进京,这是从他们家中搜得的账簿……”许云哲取出厚厚账本,由曹珩呈交上前。崇圣帝阴沉着脸随意翻阅几张,郁郁抛至一旁,“刚扳倒姓李的,又挖出来苏建定,朕身边竟是一派乌烟瘴气!苏建定前几日便称病在家,朕看他是做贼心虚,已有预料!”


“臣请万岁严查,此事背后另有他案牵扯,江南官场亦沉疴已久,急需整治。”许云哲叩首,意态决绝。崇圣帝长叹一声,似觉此事甚为烦恼,忽道:“你二人可曾听说,西行宝船那边出事了?”


两人互望一眼,曹珩谨慎道:“刚刚听闻,说是三天前苏主事在查看样船的途中,马匹受惊狂奔,导致车毁人亡,甚至面目全非……”


“在此之前,他的副手马芸儿从高空失足坠下,昏迷至今。”崇圣帝背负双手,眼中满是郁色,“天下怎会有这样巧合之事?只怕是朝中有人不愿宝船建成,故此频频暗算。”


许云哲怔了怔,道:“万岁,高祖时西行宝船数次出航,虽扬名海外,却也致使国库空虚。万岁如今登基未久,恐怕该务求稳固国本,才……”


“你怎么与那些老臣一般满口陈词滥调?!”崇圣帝怫然,打断了他的话。曹珩见状,忙拱手道:“许大人是怕万岁心忧过度,以至精力不济,这不是苏阁老的事还未查完……”


“许云哲,你去将苏建定一案的证据全部整理清楚再交给朕过目!”崇圣帝烦躁地挥了挥手,又道,“曹珩,宝船一事,你务必给朕查个明白,朕要知道到底是谁胆敢阻挠这远航大业!”


“是。”两人各自无奈,先后退出。


出得殿门,一望金辉无垠,铺洒层层宫阙。许云哲行至长阶前,不禁慨叹:“曹掌印,若是真有人因反对远航而出此下策,一旦被查证出来,恐怕是要牵连满门……”


“若是天合会余孽作祟呢?”曹珩侧过脸道,“李厂公虽被诛,但其余党未能彻底剿灭。我曾向万岁说起此事,他总觉得只是江湖宵小之辈,不足祸乱朝纲。”


许云哲听罢,也只有长叹一声。


*


雪白鸟群掠过碧青朱红琉璃瓦间,又如风吹叶舞,飞向远处奇丽角楼。


曹萌萌刚回到神机营,手下皆围上来问长问短,她捂着耳朵叫道:“七嘴八舌的,哪里听得清?!”


“秦淮河那边花船去看了没?”“对对对,听人说花船娘子最是柔媚,哎不过曹参将怎么会去那里……”众人哈哈大笑,曹萌萌提着马鞭狠狠敲过去,“叫你们瞎说,成天想的都是污七八糟的!”


“咳,曹参将没给弟兄们带点什么好东西回来?”另一参将打趣着,拍了拍她手中提着的包裹,曹萌萌连忙闪身避让,粉脸含霜:“轻点!东西带着呢,都在马车上,自己去拿!”


众人一听,立马哄笑着去了。曹萌萌回到自己房中,刚把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却听门口有人唤道:“萌萌。”


她转回身,看到那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年轻人,不禁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那人还未回答,正嚼着点心的军士在台阶下嚷嚷:“段千户听说你要回京,最近可是天天来,今日总算见到了!”


段朗笑了笑,也不理会那些人,只看着曹萌萌:“奔波那么久,累了吧?”


“……还好,也算去了趟江南,不然一直待在京城怪没劲的。”曹萌萌瞥了他一眼,“北镇抚司闲得很吗?你竟大白天溜出来,小心被上头苛责。”


“我出来巡视的,顺道看看。”段朗道,“万岁命我们每日都要守在马姑娘住处,以防再发生意外。”


“那你居然还跑我这里来闲聊?赶紧回去守着呀!”


“我们是轮班的,这还不到我去的时候……”他无奈一叹,忽见她桌上摆着彩绘斑斓的粉盒,不由纳罕,“这是你自己买的?以前不是说从不爱胭脂水粉吗?”


曹萌萌脸上热辣辣的,随手用布盖着,满不在乎地道:“看着盒子好看买来玩玩儿的。”


段朗还待问,门口却有人喊道:“曹参将,掌印大人命我传话,请你去一趟垂杨胡同马芸儿家。”


曹萌萌一怔,随即应声。段朗倒笑了起来:“这正好与我同行了!”


两人出了院门,上马扬鞭,并肩而去。院落里兵士们休息过后亦纷纷出门操练,唯余微风吹动她桌上的青布一角,微微露出彩绘流丽的精致粉盒。


原是玫瑰配珍珠,紫柳配玉簪。


【二】心事


曹珩站在幽静的屋中,注视着床上的女子。马芸儿脸色发白地躺在那里,算来已有十日。她后脑的外伤倒是已渐渐愈合,但始终昏睡不醒,只靠每日灌进的汤药与滋补之物维持性命。宫中御医多次来诊治,竟也束手无策。


他环顾四周,这房间不似寻常闺房,唯有满架古书典籍,都与造船航行有关。据说这马芸儿极爱钻研造船之术,后又拜在苏喆门下,协同打理船坞事务,虽是女儿身,其勤勉聪慧却胜过一众男子。而如今,苏喆身亡,马芸儿若再不醒来,恐怕西行出海之事真要就此搁置。


他推门而出,唤来看家的老仆,问道:“马姑娘当日是如何从高空坠落的?”


老仆战战兢兢地道:“那天夜晚马姑娘说要去查看样船,老奴驾车将她送去了船坞,随后就在门口等着。没多久听到里面一声惨叫,还没等老奴赶进去,锦衣卫的段千户便抱着她冲出来喊人了。”


“夜晚?”曹珩一蹙眉,“为何要晚上去船坞?是有什么急事?”


老汉回忆了一下,道:“是苏主事叫她去家里,说桅杆恐怕出了问题让她去看看。”


“苏主事自己为何不去?”


“那几天苏主事好像腰腿疼,在家歇着呢。”


“既然他数日未去船坞,又怎会知道桅杆出问题?是有人告诉他的?”


曹珩这一连串问题让老汉蒙头转向,愣了一会儿才道:“大概,大概是底下人告诉他的?这谁也没问过啊!”


曹珩颇为无奈,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曹萌萌与段朗匆匆赶来。红衫短剑配缇衣长刀,英气勃发,胜似好景佳绘。


他见两人同时到来,微微一怔,倒是段朗先抱拳道:“曹掌印,许久不见,您刚回京就又有要事在身?”


“万岁命我来看看。”曹珩将刚才向老汉询问之事转述一遍,又向段朗问道,“马姑娘出事时,段千户怎会在船坞?”


“因那几天船坞里时有重要配件无故丢失,苏主事忧心忡忡,便向万岁禀告。万岁命我们北镇抚司前去巡查守卫,当时恰好是我驻守船坞。我听到声响冲进去,见一架长梯歪倒,而马姑娘倒在甲板,后脑血流不止,便急忙叫人将她护送回来救治。”


“没有证据表明是有人动了手脚?”曹珩皱眉问。


段朗略显歉疚地道:“我也怀疑过,但事后返回船坞检查,那架长梯并无被破坏的痕迹。”


曹萌萌不由道:“那么马姑娘受伤后,苏喆有没有说什么?”


一旁的老仆插话道:“苏主事来看过马姑娘,皱着眉心连连摇头。没过几天,他就也出事了。”


曹珩思索片刻,顾自往院门口走,曹萌萌忙跟上几步:“义父要去哪里?”


“我去一趟船坞。”


“那您怎么也不叫我跟上?”曹萌萌不解地问。


曹珩脚步滞了滞,淡淡道:“你也跟着奔波许久,就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去即可。”


她更纳罕了:“不是您刚才叫人去神机营找我过来的吗?我到了这里,您都没跟我说一句话,又要自己走了?”


曹珩皱了皱眉:“刚才一时没考虑好,叫你白跑一次了。回去吧。”


曹萌萌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还待追问,段朗却背着手上前微笑道:“掌印大人不忍看你辛苦呢,你又何必硬要跟着?”


“可我……”她不悦地转过身,曹珩却已经走向院门。


秋阳辉映下,靛青麒麟袍华彩刺目,却隐隐生寒,没有温度。


*


京城西北隅金风飒飒,黍麦似海,间有澄碧湖泊横亘浩荡,远望去烟霭迷离,浮波无际。


苏喆掌管的船坞就设在此处。


曹珩来到船坞,并未打搅正在吃饭的船工们,只是让人去找管事者过来,随后独自走进了巨大的库房。


巍峨宝船似雄峰屏障峙立于眼前,高及顶梁的桅杆兀然拔直,让站在门口的曹珩有一种强烈的被压迫之感。


放眼四望,尽是堆叠如山的木材,粗壮冷硬的铁具,成捆成捆的麻绳,以及大小不一的箱筐盒匣。


他仰头望向那高峙的桅杆,后方有人匆匆赶来,谦卑地问:“掌印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小的窦林,现在代替苏主事在这看着。”


曹珩回过身,见是一名精瘦矮小的男子,便问道:“马姑娘摔伤那天,这里为何没有旁人?”


“也是不巧,那天白天我们赶工太累,好不容易完工后,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去休息了。”


曹珩慢慢走向巨船,攀着侧边的长梯上到了甲板。“马姑娘摔在哪里?”


窦林随即敏捷地攀爬上来,指着桅杆左下方道:“应该就是这里,她流了不少血,您看我们后来使劲洗,把木板都刷白了。”


曹珩俯身查看,那处木板果然亦刷洗得干干净净,寻不到一丝血迹。


“那架她当夜用过的梯子呢?”曹珩往船侧指了指,“就是那个?”


窦林连连摆手:“那梯子虽说查不出什么毛病,但谁也不敢再用啊,早就当柴火烧了。”


“烧了?!”曹珩不免面露愠色,“如此紧要之物,怎能烧掉?锦衣卫那边就没说过要留下待查?!”


窦林卑微地弓着腰:“锦衣卫查过好几次,最后说没什么用了,小的们才敢烧了。”


曹珩蹙眉,沿着甲板从前往后查看,行至船舷边忽然停下脚步。“这是什么?”他敛起衣裾蹲下身,指着甲板接缝处的一抹淡黄色痕迹。


窦林愣了愣,凑过去看了看:“大概是沾到了什么油污没弄干净?大人,我们这还没彻底完工,等到最后一定会清理掉。”


曹珩抹了抹那道弯弯的痕迹,又起身走向方才上来的地方,踢开堆叠的麻绳看了许久道:“这里好像也有。”


窦林尴尬点头:“是,这我都没注意,乱糟糟的。”


曹珩沿梯而下,窦林赶紧跟上:“大人要去外面凉亭歇息会儿吗?小的叫人给您沏茶?”


“不必了。”曹珩的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似乎还在寻找着什么,忽又停下脚步,俯身拨开堆积在地的木屑木板。


布满粉尘的地上,有斑斑点点的痕迹,似是被人踩踏过,已干涸许久。


曹珩凝神细看,又抬头回望高大的楼船,心有所思。


“大人,这里又脏又乱,小心污了您的衣袍。”窦林讨好地上前,曹珩这才转身往门口行去。来到外面,船工们皆在忙碌,他命窦林找来众人询问,都说不曾发现桅杆有什么不妥,更没人去向苏喆说过。


问遍一圈,似无所得,曹珩倒也未流露失望神色,只拂了拂身上微尘,告别离去。才行至船坞门口,却见一骑绝尘,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见了他,连忙道:“掌印,玲珑使急信。”


曹珩接过那人呈上的信件,拆开一看,双眉不禁蹙起。


【三】船坞


行了约莫二三里,却见前方一列锦衣卫马队飒沓而来,当先的正是段朗与曹萌萌。


曹珩一怔,段朗已笑道:“萌萌等得不耐烦,吵着要过来。”


“我哪有这样性急?”曹萌萌话虽这样讲,眼睛却瞥着曹珩。


曹珩只做不在意,找了条岔路引他们过去,道:“稍后片刻,还要再去船坞。”


段朗不解道:“为何?”


“段千户可曾听闻天和会?”


段朗双目一凛:“这个自然,天和会乃是李公公余党,之前就曾暗中为其搜罗朝野秘闻,甚至刺杀对他不利之人。然而……”他看了看曹珩,“自从李公公伏法后,天和会已是群龙无首,应该也没什么大作为了?”


“怎会群龙无首?天和会智囊萧无言行踪不定,专事暗杀的沐无情亦从未现出真身,此二人自从李公公倒台后隐匿行藏,绝不可小视。”曹珩缓缓坐到庭中石桌畔,“段千户,方才玲珑使传来密信,说是在苏喆随身携带的木匣夹层中,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密信,从中慢慢抽出一物。


状如长羽,薄似蝉翼,鎏金细镂,暗隐流光。


“这是?”段朗惊诧地走上前。曹珩双指挟着那金色薄羽,迎着秋阳细细审度,眸中映着明丽的光。“天和会的标记,专用来核实身份。”


“那怎么会在苏主事的木匣夹层里?他那个匣子向来随身携带,装的都是亲手打造的测绘器具,他人轻易接触不到……”段朗说到此,忽而一惊,“难道?!”


“若我猜测没错,马芸儿为何会受伤也可作出解释。”曹珩又望了望云层间时隐时现的秋阳,屈指扣着石桌道,“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段千户,劳烦与我再重返一趟船坞。”


*


马鸣萧萧,衣袂生风,这一行人风驰电掣赶回船坞,一众船工愣怔半晌,搞不懂为何曹珩去而复回。他阔步而入,环视四周后再度踏入库房。


木香依旧弥漫四扬,曹珩并未查看他物,径直走向那艘巨船。他命随行的锦衣卫将地面杂物挪走,随后发现之前地上那数滴印记竟已不见。


“我走后,有人清理了地面?”他视线横扫众人发问。


众人愣了愣,皆说不曾做过。


“窦林人呢?从我进船坞后就没看到。”曹珩一边问,一边迅疾上到了船板之上。众人这才发现窦林未曾进来,便乱哄哄要出去寻找。


“都给我到外面去,谁也不准乱跑!”段朗一声令下,船工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动,锦衣卫们手按刀柄,将众人一一逐出看押。段朗则亲率数名手下,快步往外追去。


曹萌萌疑惑不解,攀着长梯也上到甲板,见曹珩俯身查看,不由拢着杏白梅瓣裙蹲在他身旁:“您在找什么呀?”


曹珩注视着甲板,道:“刚才这里曾有桐油痕迹,现在已经几乎淡得看不清。”


曹萌萌这才勉强发现淡淡痕迹,蹙着眉问:“是有人在您走后迅速清除了?这些桐油落痕又表示什么?”


曹珩瞥了瞥她,起身来到船舷边,将长梯拽了上来。才刚搬上甲板,曹萌萌已快步赶来,没等他发话,就搬着长梯往桅杆那边走。


他无声地笑了笑,随即道:“好了,就放在那里。”


曹萌萌听话地将梯子搁在甲板上,拍拍手上木灰:“搬上来做什么用?”


“你来。”曹珩抬起长梯靠上部分,向她示意。她蹲下身托着长梯一端,曹珩沿着长梯底部轻抹一圈,又指着地上残存的印痕,“这痕迹的形状,是不是正与此吻合?”


曹萌萌探身一望,点点头:“那就是说,原本那个梯子的底部有桐油,然后印在了甲板上?”


他又与她一起拖着长梯来到第二处留有印痕的地方,同样比照着,道:“都是被人斜拖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但下面地上的印记则是竖起时,从底部缓缓滴落而形成。”


蹲在船板边缘的曹萌萌托着腮,歪着头看他:“您是觉得长梯底部被人涂了桐油,所以马姑娘爬上去之后梯子倒下了?可是她安放的时候必定小心,难道会没注意?”


“那个梯子已经被毁,但我猜测,应该不是直接涂抹在底部,而是有所设置……”曹珩才说到这里,库房外一阵喧哗,紧接着脚步杂乱,段朗拽着衣冠不整的窦林大步而入。


“这家伙已经骑着马往外跑,被我抓了回来。”段朗一下子将窦林扔到地上,冷着脸道,“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还不说?!”


“我,我也没做什么啊!”窦林满面尘土,叫苦不迭。


“那你跑什么?!”段朗厉声呵斥,抬脚便踹在他后腰。窦林疼得脸色发白,曹珩缓缓走到船头,从高处看着他,淡淡道:“窦副主事,我先前在库房的时候发现污迹,只有你看在眼里。想必是我走后,你借故支开了其他人,自己留在此处清理了那些油污。”


“这不是担心掌印您看了不满意,回宫禀告吗……”


曹珩淡淡一笑,抬起长梯:“原先那架长梯的底部,应该是灌注了桐油吧?”


窦林指节一紧,趴在地上干笑道:“您说什么?梯子底部灌桐油干什么呢?”


“为了让马芸儿从高空坠下。”曹珩睨着长梯,“她夜晚来到此处,急急忙忙将船舷一侧的梯子搬过去,刚架起的时候自然是稳当的,然而事先灌注于底部的桐油渐渐流淌渗出,在地上洇染开来。而她越攀越高,就在抬手触及桅杆的那一刻,长梯滑倒,马芸儿自然当空跌落。”


窦林涨红了脸:“大人你这无凭无据就靠瞎猜吗?!”


段朗亦一皱眉,不禁道:“那么洇染成片的桐油呢?我后来返回时,并未看到……”


“段千户听到马芸儿惨叫声后,必定是心急慌忙冲了进来。夜晚灯火不明,淡金色的桐油本就与甲板色泽接近,又被她流淌的鲜血混杂掩盖,一时不曾发现也是情理之中。”曹珩指了指窦林,“他只需让众人把桅杆下方的血迹全部冲刷干净,便已消除桐油痕迹。等你返回再查时,自然无所收获。”


窦林牙关紧咬,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曹萌萌则恍然道:“那些残留在甲板和地面的油污痕迹,是他后来搬动长梯时候不慎留下的?可惜虽然把梯子烧毁,却还是百密一疏……”


话音未落,却见那原先趴在地上的窦林竟跃起想逃,被段朗一把揪住后背衣衫。谁知那窦林看似瘦小胆怯,此时却平添猛劲,发疯似的一挣,衣衫尽裂,便朝着侧面半开的窗户直扑过去。曹萌萌迅疾掠下,腰间嫣红缎带疾射而出。几乎与此同时,段朗翻跃出窗,手中绣春刀反转直抛而出,但听沉闷一声响,那玄黑金纹的刀柄正中窦林后颈。


窦林身子一晃,当即栽倒在野草横生的水边。


曹萌萌跃出窗口奔上前去,段朗已揪住窦林将其翻过身来,谁知他那脖颈歪倒一侧,脸色惨白,竟没了气息。


“糟了。”段朗懊恼不已。


此时原先守在门口的锦衣卫们闻声赶来,曹珩亦快步行来,见窦林竟已死去,不免蹙眉。


曹萌萌气恼地责备段朗出手太重,段朗只得呐呐道:“我还特意将刀反转了投掷过去,哪里知道他那么弱不禁风……”


曹珩一叹,随即吩咐众人详查窦林与苏喆的关系,连同所有船工来历,一并核查清楚再加以上报。


*


两日后,曹珩入宫复命。崇圣帝一改先前颓丧模样,一见他到来,忙问道:“朕听说你和玲珑门的人已经将事情查实了?”


“倒还不敢说查实。”曹珩躬身递上了一枚薄铜长羽,“此为天和会标识,是玲珑使在苏喆随身携带的木匣夹层中寻到的。”


“天和会?”崇圣帝端详着手中那薄如蝉翼般的长羽,不禁蹙眉,“苏喆难道与这些江湖人有关?”


“天和会长羽标识共有三种,古铜、錾银、鎏金。此为上品,非顶级人物不可得。”曹珩顿了顿,“这是玲珑门暗探提供的讯息,臣只是转述给万岁。苏喆携带此物,只怕其真实身份,乃是天和会智囊萧无言。”


“什么?萧无言?”崇圣帝攥着金羽,惊愕不已,半晌才愠怒道,“朕亲命的宝船总管事是天和会智囊?曹珩,你如此信口开河可有依据?!”


曹珩撩起麒麟袍跪在龙案前:“玲珑使曾收到密报,说是船坞内很可能藏有天和会余孽。臣如今依据已探知的事实加以推断,是船坞副管事窦林设计在长梯灌注桐油,致使马芸儿摔伤昏迷。而马芸儿当日是被苏喆叫去家中交谈后,才急匆匆赶去船坞巡查。苏喆在家养伤,又无人告知他船坞情况,他为何会忽然叫马芸儿去检查桅杆?船坞众人皆说窦林与苏喆关系密切,臣估计是这二人合谋,要害马芸儿性命,只是那姑娘走运未死而已。”


崇圣帝双目紧锁,注视着他道:“苏喆向来对马芸儿信任有加,可谓视如亲人,怎会平白无故害她性命?”


“两人一死一伤,无法询问。”曹珩顿了顿,从容道,“但臣推测,或许是苏喆想借为万岁制造宝船之际,有所图谋,而马芸儿兢兢业业,几乎天天在船坞监查。此女不除,天和会计划必定无法进行。也或许是马芸儿无意间发现苏喆密谋不轨,因而招来祸端。”


崇圣帝起身来回踱步,忽而回过头问:“既然如此,苏喆又怎会在数日后横死路旁?堂堂天和会智囊,就如此丧命了?”


“苏喆若是天和会智囊,手中握有朝野要人把柄,早已是众矢之的。”曹珩抬头望了望崇圣帝,谨慎道,“为明晓苏喆真身,臣请求万岁下旨,抄查苏家。”


崇圣帝紧抿薄唇,注视着案头双龙盘云铜炉间浮出的缕缕轻烟,沉寂许久,微一颔首。


【四】黄雀


锦衣卫北镇抚司领受皇命,星夜查抄苏家。劈门开柜,翻箱倒物,就连满架典籍尽被一页一页剔开细查。最终在苏喆书房发现被焚毁的信件残余,可惜只字片词,无法推断内容。书架底部亦设有隐秘抽屉,然而锁头被毁,里面已空空荡荡。


崇圣帝听罢,深深呼吸着,倚靠于椅背,神情黯淡。


曹珩审度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万岁,据此来看,苏喆书房内藏有机密,可惜已被人抢先清除。不过如此一来,他在出行途中车毁人亡之事,似乎也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崇圣帝疲倦地按着眉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曹珩沉静道,“应该是苏喆手握机密反被人杀。至于杀他的到底是被要挟之人,还是其同党,眼下还不得而知。”


崇圣帝闭上双目,掩不住满脸疲惫:“那朕的西行宝船呢?他先前所留的图纸,所打造的样船,莫非都在诓骗于朕?!”


曹珩才欲进言,却又听竹帘外脚步匆匆,内侍小步而至,似有急事要报。“万岁……”


“何事?”崇圣帝微带愠恼地道。


“启禀万岁,马芸儿姑娘苏醒过来了!”


*


崇圣帝听闻此事不胜惊喜,若不是曹珩等人劝阻,他恨不得亲自赶往垂杨胡同。曹珩作为司礼监掌印,自是秉承皇命前去探问。依旧是那个安静的小院,马芸儿躺在床上,脸色仍发白,听闻苏喆已死的讯息,愣怔许久。


“师父他,怎么会……”她哽咽不能语。


曹珩安慰几句,随即问起内情。原来某日她急于修复宝船上的重要接榫,却寻不到合适的工具,便急匆匆去找住在船坞的苏喆帮忙。然而苏喆却不在屋中,她等了许久,见那个木匣就放在床头,便想要打开看看。不料苏喆忽然从外回来,在门口一声呵斥,惊得她失手将木匣摔落在地,里面恰露出一叶金色长羽。


苏喆愠恼,马芸儿再三道歉,却也没将那金羽记在心上。次日一早,他便说腰疼难忍,搬回了住宅,后又差人来唤,叫她去船坞检查桅杆。


“如此说来,倒真与我所推想的一样了。”曹珩颔首,见马芸儿精神不济,便请她多加休息,自己要返回宫中复命。


马芸儿吃力道:“苏师父他到底怎么会死于非命?掌印刚才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曹珩一叹,只是道:“你那苏师父,恐怕是天和会智囊,其余的,你现在就不必多问了。”


“什么?!”马芸儿又惊又骇,泪水盈满眼眶。


曹珩告辞而去,崇圣帝得知马芸儿确实是因发现了苏喆秘密才险些丧命,不禁颓然良久。想到船坞众人多为苏喆亲自选拔招揽而来,其间的窦林亦是他的同伙,不禁心生怒惧,当即下令将众船工严加审问,以防再有内奸。


垂杨胡同这边,马芸儿经由良医诊治调养,身子一天天恢复好转。她虽因遭受打击而伤神困扰,然而得知修造宝船之事已经搁置许久,不由得寝食难安。刚刚能下地行走,便恳求崇圣帝能准许她再去船坞,将未竟之事予以完成。


崇圣帝本就对远航之事念念不忘,听闻马芸儿有此想法,不禁喜出望外。朱笔一挥,钦命马芸儿接替苏喆,担当船坞主事,再由她重新审核图纸,招揽才俊选拔工匠,重兴建船大业。


圣命既出,朝堂震动。劝谏有之,恭贺有之,闯殿直言痛斥者更是被拖出杖责。曹珩目睹这一幕幕境况,想要向崇圣帝劝告几句,思来想去,还是沉默了下去。


回到司礼监,案头又是堆叠得乱糟糟的文书卷册,曹珩皱着眉,来不及休息片刻,便埋头翻阅整理。不知不觉间,光线渐渐黯淡,他正想要喊人去点灯,却听房门一声轻响,有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他一抬头,不禁怔了怔:“你怎么来了?”


“给您送灯来呀!”曹萌萌得意地端着一盏白瓷青荷灯,轻轻放在他案头,双肘撑在厚厚书册上托着脸颊,“这个好看吗?我觉得跟您更相配。”


“莫名其妙,送什么灯?我这不是……”他想说自己桌上有灯,这才发现竟已不见。曹萌萌见他疑惑,不由窃笑:“义父也有迷糊的时候,灯都没了还不知道呢!”


曹珩瞥她一眼:“是你把我的灯弄坏了,对不对?”


曹萌萌脸颊发红,偏偏倔强道:“您怎么出口伤人啊?我只是送灯来的,谁打碎了那个旧的?”


他哂笑一声:“我只是说弄坏,没说打碎,你倒是自己招供了。”


曹萌萌叫起来:“您真是太狡猾了!”


“你不在神机营里,跑这里做什么?”


“很多天没见您了啊,特意来问好……”曹萌萌叹了口气,“谁知道您忙到天快黑了才回来。”


“万岁命我去船坞看看进展。”


曹萌萌犹豫了一下,道:“我听人说,如果宝船建成,万岁会在内廷选一个很信任的人,随船远航。”


“嗯。”


“会是您吗?”


“那我怎么知道?”曹珩平静地说了一句,合拢书册,抬头道,“马上要落钥了,你再不走,就无法出内廷。”


她怔了怔,垂下眼睫道:“您想去远航吗?”


“这不是我该想的,万岁让谁去,谁就得去。”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昏黄暗沉的天色。


“可是如果去了,也许要好几年才能回来,而且远洋危机四伏,风浪灾病不断……”她消减了玩笑,颦眉来到他身后。


“萌萌。”曹珩侧过脸,摇曳灯火在眼眸晃过,“你该回去了。”


曹萌萌看着他的侧脸,眼里慢慢弥漫雾气,忽然哑声道:“我舍不得您走。”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宝船还未建成,说这些做什么?再者说,你又不是孩子了,就算我过个三年五载回来,也不要紧。”


“那我能随船吗?”她噙着泪问。


他垂下眼帘,不含感情地道:“不知道,大概不能,没有带女子出行的。”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曹珩转身,在晃动不已的灯光下看着她,沉默许久,从袖中取出白帕,递到她面前。她只是默默流泪,不说话,也没有接。


【五】囍与悲


苍蓝天空中,雁群渐行渐远,属于紫禁城的秋天行将落幕。来自西北的朔风一天猛似一天,呼卷着叫嚣着,将仅存的温度撕扯吹散。


建船之事有条不紊地进展着,崇圣帝看着马芸儿呈交的图纸很是满意,翻阅起高祖时期远航使者回朝后编绘的典籍,面含笑意地对曹珩道:“待宝船建成,你就是新一任的出航使者,如何?”


正在为他研墨的曹珩动作一滞,俯身叩拜:“但凭万岁差遣,臣,万死不辞。”


崇圣帝颔首,又道:“对了,你那个义女曹萌萌,今年多大了?”


“十七。”他微微一怔,“她勤于操练,臣近来很少遇到她。”


“她既已及笄,趁早选个良人出嫁,免得你走了之后无人做主耽搁了芳华。”崇圣帝为自己的良苦用心感到满足。


跪在冰凉地上的曹珩凝视袍袖,片刻后深深伏倒:“谢万岁关切,臣一定会在宝船建成前料理好此事。”


*


神机营及卫所众人很快都知晓此事,不免私下议论。曹萌萌虽年少娇憨,但若真与她结为连理,岂不是成了曹珩的女婿,无论从身份还是年龄上看,都令人尴尬难堪。


曹珩打听过几人的意思后,便明晓了别人的心意,再不开口提及此事,只是日益沉默。


临近年底时,他去船坞巡视,今日难得云开日现,明艳阳光铺洒于结着薄冰的湖上,晶莹剔透。在众多船工的吆喝声中,一张张巨帆正迎风缓缓升起,马芸儿站在他们身后,面露微笑。


曹珩坐在临水的石凳上,却听有人呼唤,转身一看,段朗身着大红飞鱼服,抱拳而来。


“段千户今日也来巡查?”他欠身还礼,“倒是许久不见。”


段朗依旧笑容灿烂:“前段时间去河间府查案,近来刚回京。”他坐到了另一侧,曹珩难得有闲暇,与他聊了片刻,忽而问道:“段千户可曾成家?”


段朗怔了怔,笑道:“未曾。父母去世得早,没人张罗。”


曹珩踌躇了一会儿,认真道:“萌萌与你认识已久,现还待字闺中,不知你是否有意?”见段朗并未即刻回答,他又道,“我当初认她为义女的时候还年少,有些欠考虑。若你介意,我可以与她脱离关系。”


段朗连忙起身行礼:“这是从何说起?其实我刚听说萌萌的事,若您不提及,本来也是想询问的。”


曹珩心间晃了晃,抬头问道:“那么说,你是愿意的?”


段朗拱手微笑:“只看她的意思。”


*


腊月二十八这天,曹珩去了神机营。绕着营地一大圈,才在僻静处找到了曹萌萌。


黄沙地间,她身着戎装,剑若猛蛟,刺挑扫掠,煞气狂卷。


曹珩站在营帐旁静静看着,如血夕阳映染了天际层云,橙红金亮,妖丽似锦。


“萌萌。”他终究忍不住叫了出声。


她侧过脸,看着他,站在那里没动。自从那日离开司礼监后,两人再没见过面。


他站在营帐阴影处,道:“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曹萌萌垂下眼睫,望着满地黄沙:“什么事?”


曹珩望着她犹含稚气的脸,道:“我想把你嫁与段朗。”


西风忽忽地扑掠而至,卷起她甲胄下露出的一角红裙,簌簌乱舞。她紧攥着剑柄,许久才道:“你这是来商量吗?”


“他愿意娶你。”曹珩加强了语气,“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就去回禀万岁了。”


黄沙似风雾流逝,转瞬飞散不见。


她眼里发酸,只觉漫天冰雪覆盖下来,执拗地扬起脸:“那我要是不愿意呢?”


曹珩看着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你说的话就算父母之命了?!”她握着剑的手都在发颤,乌发凌乱飞于脸颊旁,“我八岁遇到你,原本是叫你哥哥的!是你后来在意闲言碎语,强迫我改叫你为义父!”


他掩在袍袖中的手亦不免握紧,眼神依旧冷毅:“就算是哥哥,长兄如父,这事也该由我作主。”


“所以你今日来,只是下令,还谈什么商量?”曹萌萌盯着他道,“我只是帮你办事,帮你查案,忙碌时为你端茶送水,无聊时逗你开心的一个人,你从来都不会考虑我想的是什么。”


曹珩注视她许久,才平静地道:“宝船建成后,我将随船远行。至于其他,你如何想的,我无法去管。”他说罢,望她一眼,转身离去。走了数步,忽又停下,背对着她道:“若你不乐意再与我有关,成婚后脱离这层关联也可。”


脚步沙沙,身影渐远,微弱夕阳下,麒麟袍纹绣流朱叠翠,刺人心魄。


*


除夕夜,宫中焰火攒彩,飞亮夜空。曹珩将萌萌的婚事禀告了上去,崇圣帝欣然颔首,特意召见段朗予以勉励,并赐玉环一双,作为贺礼。


船坞那边也传来喜讯,样船已经重新打造完工,远洋大计指日可待。


“真是双喜临门。”崇圣帝仰望苍穹,志得意满。


三月十八,宜嫁娶、祈福、求嗣,是曹珩为曹萌萌选定的吉日。


段朗早早披红戴彩,乘高头骏马,带锣鼓花轿,前来曹珩在外的私宅迎娶萌萌。来到正堂,却不见曹珩坐在堂上,差人去问,方知他身体抱恙,只能留在房中。


“请您在这里等一下,新妇很快就出来。”仆妇行礼完毕,匆匆赶回内院。


满院排满了嫁妆,檀箱宝镜,云锦华裳,嫣红碧翠,珠光四射。


曹萌萌身穿大红织金嫁衣,盖头垂缨簌簌,遮蔽了她的视线。


这是她住过许久的院子,而今却一眼都看不到,只能由丫鬟扶着,慢慢走到曹珩的房前。


外面锣鼓喧天,炮仗炸响,震得人头晕目眩,心头晃裂。


她站定台阶下,只能望见自己那嫣红裙摆。


“义父。”喧闹声中,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轰轰轰轰的响,原本满是木叶清芬的庭院中充溢了火药气息,呛得人想流泪。


“去吧,不要耽误吉时。”他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很不真切,甚至让人觉得陌生。


她低垂着头,声音喑哑:“十年以来,多谢你照顾。”


“你也帮我许多。”他停顿许久,温和道,“从今以后,要温良贤淑,侍奉夫君。”


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向房间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穿堂过院,正堂那边迎亲众人见红影到来,鼓噪欢呼,段朗款款上前,携着她的手,引她步步向前,终于踏出曹家。


八抬大轿摇晃而起,满街颠倒欢笑,她坐在轿子里,眼泪染晕了妆容,却还摸索出藏在袖中的小巧粉盒。


紫柳配玉簪,馥郁清芳,她一遍一遍沾染指尖,涂抹于泪痕间。


【六】斩浪


崇圣三年八月,宝船船队建成,共十四艘大小不一,气势恢宏足以比肩高祖时期西行船队。


很快就有朝臣呈现千字骈文,极力颂扬盛世壮举。


崇圣帝读罢大为欣赏,当即袒露心声,希望能随船出行,一览海上风光,待等抵达福建境域再上岸返京,而曹珩则再继续率领船队远航。


此言一出,震动众臣,支持者与反对者争执不下,令君王愠怒。“朕歆慕高祖雄风英姿,却更能胜之!如今河清海晏,南巡不过数月而已,又有何不可?!”


崇圣帝声如断金,阻挡了一切异议。退朝后,曹珩苦心劝解,无奈君王心意已决,无可动摇。


当日上命曹珩主办出海事宜,他从此奔波劳碌,几乎忘了今夕何夕。偶尔累极休息时,会想到去年南下金陵的片刻碎景,那时身边还有个人,生动鲜活,灵眸善睐。


她在答应出嫁时,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她不愿嫁人为妇后便待在家里庸庸碌碌,而是要像以前一样,留在神机营巡卫皇城。


他向段朗询问过,段朗虽意外,却还是欣然接受。于是曹萌萌婚后还是留在营中,只是他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


十月初八,宜出行,动土。


崇圣帝亲选佳期,待銮驾亲临,宝船扬帆,盛世壮举便可流传青史。


曹珩提前带人来到海州,数日来昼夜忙碌,多次上船检查。马芸儿见状,便劝道:“掌印,这宝船我们已经查过多次,万无一失。”


“明日出海后,马姑娘便不能随行,我只能多加熟悉,否则万一遇到事端也手足无措。”


马芸儿笑道:“驾船的事情自然有经验老道的人来管,您安心便是!”


曹珩点点头,心中却始终不踏实。


夜深人静,众人已都去安歇,他独自登临城楼,远眺海岸。心中正盘算,却见一列马队疾驰而至,火把如狂蛇乱舞,映亮黑暗。


守城卫兵大声吆喝,很快有人奔上来报,说是京城神机营来人,有要事急奏。


曹珩一怔,迅疾下了城楼。城门已开,铁甲武士们迅疾而入,当先一人正焦急地向守城军官询问,望到他从城楼下来,不禁紧攥着缰绳站在那里。


夜风凌乱,火光晃舞。


曹珩神思恍惚了一下,随即镇定心意,快步上前。“为何深夜到此?出了什么事?”


曹萌萌牵着马,微微垂下视线道:“玲珑门接到飞鸽传信,有精通五行之术的人察觉海州将有异变,我星夜兼程赶来,以为銮驾已到了这里。”


“銮驾明日清晨才会抵达,我是先在这里等候的。”曹珩蹙着眉,“密信上可有详说?”


“没有。”曹萌萌摇摇头,“三个月前八王才被刺身亡,如今这情形之下万岁不该再随船出海。”


曹珩沉默片刻,道:“但此事准备许久,甚至连海外番邦小国都已纷纷上书敬贺。若突然要万岁取消行程,只怕……”


“那怎么办?万一真的出事呢?”她焦急地看着曹珩。


“只能做好万全准备。”他转过脸,望向沉沉黑夜。


*


次日朝阳喷薄而出,红光四射,辉映湛蓝海面。崇圣帝銮驾自官道浩浩荡荡行来,随行官员、将士皆身着盛服,仪仗威赫,迤逦数里。曹珩率领司礼监及船坞众人跪拜相迎,崇圣帝下了銮驾,望到沧海波澜起伏,船队巍巍静伫,间有鸥鸟在巨浪间盘旋起掠,不由壮怀勃发,心生感慨。


曹珩跟随在旁,低声道:“万岁,玲珑门昨夜密报,海州即将发生异变,臣请万岁将出海之事稍稍延后,以保安全。”


“什么异变?”崇圣帝正远望巨帆,不满地问。曹珩向后扬了扬手,曹萌萌疾步上前,将玲珑门收到的密信递交上去。


崇圣帝浏览一遍,随手将信纸还给了她。“无稽之谈!不明来历的江湖传言也能当真?船队出海的日子是了凡道长精心推演而出,岂能随意更改?”


“万岁!之前八王遇刺已是蹊跷,如今……”


“此事与八王遇刺又有何关?不要杯弓蛇影!”崇圣帝重重叱责,此时岸边祭坛之上鼓乐齐鸣,杏黄旗帜凌空飞扬,祈福的道士已高呼吉时将至,叩请真龙出海。


崇圣帝肃穆而行,至祭坛前叩拜天地神灵,曹萌萌心乱如麻,压低声音对曹珩道:“我等会儿跟着上船。”


曹珩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呜呜嗡嗡号角声起,文武百官于祭坛下高声颂赞,崇圣帝叩拜完毕,目光坚定地登上龙船。


锦衣卫带刀列队护行,段朗身在其间,望到曹萌萌竟也往船上去,不禁疾行几步,追到她身后:“你怎么会到这里?”


曹萌萌一惊,继而尴尬道:“有密报说恐有变故,我放心不下,上船守卫。”


“这里有我们就足够了,海上又不会出现刺客。”段朗一边快步前行,一边睨着她,“萌萌,我出发前你已经十多天没回家住,却没想到在这里能重遇。”


“说这些做什么?”曹萌萌脸颊微红,加快脚步登上甲板,却见马芸儿也在随行人员间,不禁发问:“马姑娘不是原本不出海的吗?”


马芸儿肃然道:“我听曹掌印向万岁说起恐有异象,觉得惴惴不安,便请求留在船上,万一船体有异也好帮忙。”


船头号角声又起,远方城楼上礼炮轰鸣,与翻涌浪声百官贺声混杂震荡,充溢寰宇。


鸥鸟惊飞,哑哑远去,只留白痕数点,没入云间。


一声令下,哗啦啦起锚扬帆,朝阳高照,海风鼓荡,巍巍船队就此启航。


*


曹珩上船之后急命神机营与锦衣卫众人再度巡查,但始终并无异样。崇圣帝起初虽也暗自忐忑,但眼看船行顺畅,一切平静,便也舒怀起来。


身处海上,四望苍茫,时间流逝变得格外缓慢。卫士们紧张忙碌了一整天,随着暮色渐渐降临,海面朦胧迷离,众人也渐生倦意。


曹萌萌卸下了戎装,略显疲惫地坐在船板上,望着辽阔星空中寒意烁烁的晶莹,意态寂寥。


暗沉海水起伏涌动,曹珩从后方而来,望到这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禁停下脚步。


她回过头,看着浓郁夜色中的曹珩,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称呼。


曹珩缓缓上前几步,道:“天冷风寒,不要坐在这里。”


她垂下眼睫,道:“里面闷得很,乱哄哄的。”


“所以说女子不宜出海。”他顿了顿,又道,“段朗住的地方要清静些,你可以去那里。”


她没有回应。曹珩沉声道:“他之前跟我说,你很久没回家住,这像什么话?”


海风卷过来,她的眼里像是进了沙,酸涩难忍。


“我走了。”曹萌萌按剑而起,冷冷抛下一句就往船舱去。


“有些话,是非要强迫我说明白吗?”曹珩霍然转身,却在此时忽听得一声沉闷巨响,随即船体激烈震动,嘈杂喧哗顿起。


两人险些摔倒,曹萌萌一把拽着桅杆才稳住身形。


巨浪滔天,船只猛晃,有船工惊慌失措地奔来呼告:“船底不知何物爆炸,海水猛灌进来。”


曹珩脸色一变:“可有办法堵住?”


“太大了,根本没有办法!”船工面如土色,此时满船大臣兵士慌不择路,曹珩撩起衣袍冲向楼上,却见崇圣帝已在段朗等锦衣卫的保护下朝着船舷右侧匆匆而去。


曹珩急追过去,摇晃不已的船舷处,马芸儿正奋力解开铁索,放下了备用的小舰。


“万岁赶紧过来!这龙船保不住了!”她一边呼喊着,一边沿着铁索往下。


崇圣帝怒容满面,却也无暇再管其他,攀着铁索心惊胆战登上小舰。曹珩与曹萌萌随即跟上,那几名锦衣卫正也要下去,小舰上的马芸儿却焦急道:“最多五人,不然也要翻船!”


崇圣帝见船上已有四人,皱眉道:“段朗上船护驾,其余人乘坐其他小舰离开。”


段朗随即跃下,马芸儿迅疾松手,小舰随浪起伏,很快远离龙船。


*


暗夜下,远去的龙船缓缓倾斜,呼救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崇圣帝焦虑万分,站在小舰上眺望船队的其余船只,急切道:“还不赶紧往那边去?”


“很快就能获救,万岁放宽心。”马芸儿来到崇圣帝身后劝慰。


忽然间,远处船队方向竟也传来隆隆声响,一时间呼喊连连,火把乱晃。崇圣帝大惊失色,转过身正要询问,却忽见曹珩抢身上前,一把扣住马芸儿手腕。


“曹珩,你要……”崇圣帝惊愕不已,低头一看,竟见马芸儿掌中银光隐现,匕首已抵住了他的腰腹。


曹萌萌与段朗神色顿变,马芸儿咬牙发力,曹珩死死相抵,盯着她道:“能在所有船只底部暗藏火药的,也只有你了。”


“现在才察觉是否已经太晚?”马芸儿目光烁烁,唇边浮现冷哂,“当初将我推上船坞主事位置的,可不就是你们君臣吗?”


崇圣帝浑身发凉,倒退数步:“你……难道你和苏喆一样,也是天和会余党?!”


马芸儿哂笑不已:“万岁到现在还不明白?苏喆这老顽固一味痴迷造船,怎会是天和会余党?”


“你才是天和会军师萧无言。”曹珩攥紧她的手腕,“如此看来,苏喆实属无辜,长羽标识应该是你所持有,却被藏到了他的身边。船坞坠落之事,只怕也是你自施苦肉计,摆脱嫌疑,又以此谋取圣上怜悯信任。”


“就算当初苏喆没发现我的身份,要想完成整个计划,也决计不能留着这人。”萧无言眼中怒意一涨,连人带刀往前撞去。


此时忽听风声顿作,一身红衣的曹萌萌疾掠而来,腰间铜球飞旋啸响,正中萧无言后心。


萧无言一声闷哼,跌出数步,重重撞在船舷之侧。崇圣帝惊呼:“快杀了此人!”


曹萌萌正待上前,段朗已抢先几步,双手一抱:“遵旨。”


说话间,绣春刀呛啷出鞘,在夜空下灼出寒光凛凛,当头劈下。


一声惊呼,血光飞溅。


曹萌萌如披冰雪,呆立当场。


狭长的绣春刀劈进了崇圣帝的肩头,而曹珩抢在近前,双手死死握住刀锋,鲜血淋淋。


只差这一步,崇圣帝就要被劈成两半。


马芸儿倚靠在船舷边,嘶声道:“还愣着干嘛?连他一起杀!”


段朗紧抿双唇,用力自曹珩手心抽回长刀。小舰随波摇晃,曹萌萌上前一步,斥道:“住手。”


他微微侧过脸,眼里似乎含着讥讽之意。“你是在对谁说话?你的丈夫吗?”


一波巨浪打来,舰上五人衣衫尽湿,四下唯余风声浪声,崇圣帝已无力地躺在船头,呼吸急促,血流不止。


曹珩单膝屈倒,阻住段朗的去路,抬头冷冷道:“天和会专职刺客,沐无情?难怪从未失手不留痕迹,你一直隐藏于锦衣卫中。”


段朗紧握刀柄,盯着气息不稳的崇圣帝,忽而偏过脸,向后道:“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曹萌萌一震,段朗目光凛冽,双手持刀,当空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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