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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1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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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名: 《叫魂》(作者:秋延宗)
第2名: 《世间人》(作者:贺兰晃)
第3名: 《归途》(作者:拔野骨漠罕)
第4名: 《两生花》(作者:萧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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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名: 《奔跑》(作者:镜湖夫人)
第6名: 《风雨》(作者:仆固必力)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2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6)

叫魂(写手:[变]秋延宗,真身:寒天老陈醋)

叫魂


“自来妖言左道。最为人心风俗之蠹……务须时刻留心。早为查察。事发之后。不可稍存宽纵。”——《清实录·乾隆三十三年》



杨元西感觉自己头很大,特别大。

多年以前,他喝过一次酒。纯属好奇。起先,觉得自己酒量很好,第二天醒来追悔莫及。整个头涨得像要炸开,能感到脑子在脑壳里东摇西荡。但这次,他不仅感到头很大,而且感觉头很轻,很空。

杨元西睁开眼睛。

“别动!好容易扎好的,别碰坏了。”一个美女轻叱。

她的妆容曼妙,身段窈窕如飞天。但杨元西并考虑不了这许多。

“这是哪?姑娘,是你救了我?”

“这是我家。我叫明月儿。不是我救了你。”美女答道:“而且你别胡问瞎问的。忙着呢!”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杨元西觉察到异样。

“那当然,我还没扎呢。”明月儿道,“你以为我手多快呀。还得小心别把你弄散了。可金贵呢。”

杨元西虽然脑子晕晕的,也感觉出明月儿说得不像人话。

“那个……”他小心翼翼的说:“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闭嘴。”

“我看到姑娘梳妆台上有面镜子。劳烦姑娘拿过来,照我一照。”

“你眼神不好,那是烧饼。”明月儿道:“我就不该先让你还魂。烦死了,老实呆着不行?我又不是你妈!”

“在下并无他意。只想知道自己怎么样了。昔壶黡攻子路,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我辈读书人,圣贤后裔,死生系于忽微,并没有什么承受不了。只是明心见性,是要紧的。”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明月儿双手捂住耳朵:“我怎么一时糊涂接了这活儿,还不如卖身呢。”

她没好气的起身,取过铜镜,递到杨元西面前。

饶是杨元西自许读书人,也不禁脱口大声说了一声卧槽。

铜镜中是一个纸扎的牛头。牛头两只眼睛的地方,有绿色的微芒闪烁。



四个人从天而降,砸得火堆火星四溅,火堆旁的两个人和一群羊惊恐逃开。

“妖怪!不,天使!”

“人,人。”秋延宗脑子还管用:“赶紧拉一把,一会就熟了。”

这是一对牧民父女。白头发山羊胡子,满脸褶皱的是葛萨老爹,一脸娇憨的是他女儿葛萨娜娜。在他们的援手下,秋延宗四人从火堆里爬了出来,也知道了此地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大草原,而是铁勒以西的边陲。

“都是你捣乱!”赫连琳琅恨恨地说:“不然我们怎么会掉到这里?”

“没被怪物吃掉就很不错了……”阿璃道。

“你们是匈奴人?”葛萨娜娜好奇地问:“可是匈奴人不都黄脸黄胡子,喜欢吃人吗?”

“因为我还不饿。”赫连琳琅认真道,呲着小白牙。葛萨娜娜再天真也知道她在吓唬自己,笑了起来,火堆边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赵无忧默默地独自站起,整理下铠甲,一人向黑暗中走去。秋延宗赶忙跳起来。“大姐,你又怎么了?”

“你们耍宝吧。我要回沙州!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可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首先,这里是铁勒。”秋延宗耐心道:“从这往西到沙州,是几百里戈壁。上次我们就在那条路遇上了大黑天。其次,戈壁没水没粮,上次我们组织了整整一个商队,只靠两条腿,三天都熬不过去。最后,沙州在西边,你走的那个方向是北。”

赵无忧的杀气遥遥传来,令人替秋延宗性命担心。


干羊肉条和杂面粥咕嘟作响,慢慢熬出本来的香味。

“你要回沙州,其实我也要回沙州。”秋延宗道:“季阿圆肯定不在了,但我得确定杨元西死了没有。不然我一个人逃回大夏,会被我爹活活打死。你们呢?回草原?但北面是甘浚山。你们是过不去的。”

即使在黑夜里,远处连绵的山峦也依稀可见,像一条巨大的龙的脊骨。

赫连琳琅望着黑暗里的大山,沉默不语。

“那不是甘浚山。”葛萨娜娜说:“我和阿爹去过,甘浚山还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是看不见的。那座山叫……”

“我知道。”赫连琳琅道:“那是焉支山。”

秋延宗顿时想起两句歌谣。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还是说沙州。”秋延宗道:“看起来我们目标不同。我要回大夏,你要回沙州,她们要回匈奴草场。但其实都要从沙州取路。”

“你那个法术呢?”阿璃问:“不能再用一次吗?”

“要命的东西,哪那么容易。”秋延宗苦笑:“所以我们要先回头,走到甘州。因为甘州是铁勒的国都。只有到那里才能重新组建一支队伍。”

“甘州呀!”葛萨娜娜两眼放光:“我还没去过。我能去吗?”

“能!”秋延宗说:“没有你们和你们的羊,我们也走不到甘州。羊就算我买了,你们就算我的向导。至于酬金。那边那位女侠一身盔甲,镶金嵌宝的,都给你们。”

“凭什么啊?”赵无忧瞪大眼睛。

“就凭你那身盔甲是沙州的。沙州和铁勒关系怎么样,你自己知道。”

“很好!”赵无忧咬牙:“这笔账等回沙州一起算。”


沙州,阴府。

阴其文的官品不高,但他的家却是沙州公认第一豪宅。因为这是数百年前大晋王朝,安西都护府的旧址。修缮和装饰这座宅邸的费用,足够整个沙州什么也不干吃喝三年。

而今它已取代节度使府,成为整个沙州的权力中枢。

府门前竖起三根旗杆。旗杆上挂得不是旗,而是三颗人头。大夏人的下场,沙州所有人都要看到。

但赵无疾还是很不开心。

“最后一个大夏人呢?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是的。”程子安回答:“每一寸瓦砾我都查探过,没有尸首,没有血肉,没有任何迹象。大夏人、匈奴的公主和婢女,还有……”

“会不会是让龙神吃了?”严贵一问。

“不会。”程子安立即道,却不解释原因。

“龙神郭日那保,超乎寻常的存在。大夏人还能躲过去,可见蓄谋已久。赫连琳琅这个贱人,必然是和他勾结!”赵无疾沉着脸:“大夏和匈奴,果然是联手图谋我沙州。沙州不能在我这一代覆灭。我已决心出兵讨伐匈奴!”

“匈奴,不是铁勒?”严贵一意外。

“对!这一点,大夏人说得有道理。”赵无疾解释:“铁勒困在绝地已经三百多年,早已失去了进取意志,不足为患。匈奴不同。拿下匈奴,我们就有了稳固的后方。当年李长钧东征,也是要先平定内部。”

阴其文、严贵一和程子安都默默点头。

“你就那么急吗?”

随着声音,赵妙音缓步走入。赵无疾的亲卫和阴家的部属,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挡。

赵无疾恭谨起身:“姑妈。”

“你父亲尸骨未寒。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会这样做。”

“父亲的仇我已经报了。我现在是沙州之主。”赵无疾说:“大夏人有一点说得对,时势已经开始变化,不然父亲不会死。他的不动,正是我的动。道理是一样的。”

“那无忧呢?她是你妹妹。现在连死活都不知道。”

“妹妹我当然会找。但我不可能因为她一个,影响沙州的军国大计。”

“那你就试试。”赵妙音冷笑:“看你能从沙州调出多少兵马?”

赵无疾直视着赵妙音:“姑妈的口气,是代表我赵家的尊长,还是代表佛门?!”

仙岩寺的钟响了。

钟声在一瞬间跨越数十里距离,仿佛就在众人耳边鸣响。紧接着是来自四面八方,一声又一声的钟声。

赵妙音安静地看着赵无疾。

“不可能!”赵无疾说:“佛门不能干预世事,这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

“所以你才不能没有无忧。”赵妙音道:“你们是一胎双生,互为彼此。没有她,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养成这样刚强自任的性格。龙神郭日那保已经出世。沙州十六座庵堂寺庙要联手举办法会才能把它再次镇住!如果你在这时出兵,佛门的信徒不够,郭日那保会召出八部六界所有邪神。你还没打下匈奴,沙州就没了。”

“这事我知道。”赵无疾道:“父亲把沙州建成佛国,本就是要靠佛光镇压邪魔。佛法需要信众护持。确实似乎难以两全。但如果我有第三种方法呢?”

“不可能!”这次轮到赵妙音失态了。她旋即回头看着背后起身的程子安。

“是你?!”


阴其文家里有一重院落,赵妙音很熟悉。若干年前,她本就是这里的女主人。而今这里却成为她的囚牢。程子安手持一管,在院落的四下里书写着经文。无形的经文时而有火光闪现。

“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赵妙音心灰意冷:“我本以为换谁背叛,你都不会背叛赵家。”

“当年我昏倒在雪地里,要不是夫人搭救,又把我举荐给节度使,不会有今天的程子安。我永远感激夫人的大恩大德。但有些事,比赵家更大。希望夫人理解。”

“呵……”

“我到沙州已近三十年。三十年里,夫人难道从没好奇过我是什么人?”

“怎么会?”赵妙音道:“我查过很多次,确实查不出来,也就算了。我看重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份。不过这几十年,拜火教在西域各自为政,群龙无首。我猜这一代的教主其实是你。”

“不止是。”程子安道:“其实我是个巫僧。”

“巫……什么?”

“夫人是赵家人,应该对吐蕃驱魔的故事很熟悉。其实在地上建塔立庙,只能慢慢侵蚀妖魔的领地,妖魔是不会束手待毙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所以要派出巫僧,顶在前面,把妖魔击杀或封印。如果妖魔跑了,就要追到天涯海角。”

“当年你就是追杀吐蕃逃出的妖魔,来到沙州。”赵妙音明白了:“可你,你明明是汉人。”

“我确实是汉人,一点不假。”程子安说:“我是吐蕃派出的第一代巫僧。大晋公主西行时,我就在她身边。”

赵妙音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你,那你岂不是几百岁了?”

“三百四十二年前,我亲领公主懿旨。”程子安说:“这些年里我走遍了这个世界,顺便学了很多门派的法术。有了很多身份。直到我走到沙州,从此留下。”

“我真是太,太,太小看你了!”赵妙音面寒如水:“你有这样的本事,难怪你们不在乎郭日那保。就算它长出八只手,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确实不是。”程子安说:“但沙州下面有东西。可怕的东西。我的本事,不及它万一。龙神郭日那保跟它比起来……尘埃都不如。

“天下没有那样的东西!”赵妙音终于崩溃:“你在骗我。”

“赵家是守秘的家族。夫人应该比谁都明白一个道理。”

程子安的眼神充满怜悯。

“什么也不知道,是最幸福的。”



铁勒之行一开始就不顺。

起初,秋延宗只注意到葛萨老爹每天扎营更早,出发更晚,在毡毯上的朝拜更加频繁。过后几天,他们发现牛羊每天夜里都叫。他们躲在毡房里,外面的火堆在营帐上映出大片光影。

“羊子在害怕。有东西跟着我们。”葛萨娜娜说,她看起来并不怎么害怕:“不过只要有光明,什么都伤不到我们。”

“是怪物吗?它追上来了?”

“应该不会。”秋延宗推测:“你们是匈奴人,娜娜是铁勒人,边上瞪着我的那丫头是沙州人。我是大夏人。但我们谁都没听过那个怪物。也就是说,它不见得能像我们想的那样说到哪到哪。它两次出现,都有黑风和音乐。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你们说得怪物是什么。”葛萨娜娜说:“但追着我们的是许一刀。”

“许一刀?我听过这个名字。我们在黑风里交过手。”秋延宗道:“听向导大叔说,他不是人?”

“以前是,后来就不是了。”葛萨娜娜脸上透着厌恶:“那是个妖魔,专门在沙州和铁勒之间出没……抓女孩子,做成他的傀儡。”

“那些傀儡是人?”秋延宗看着点头的葛萨娜娜,不禁有点反胃:“我还玩过它的手。”

阿璃立即警觉地拉着赫连琳琅远离秋延宗。

“怪不得他要跟着我们。”秋延宗涌起恶意:“一,二,三,四……”

“死开!”赵无忧杀气毕露。

“其实我吓唬你们的。那东西怕火。”

“滚!”

秋延宗讪讪地被赶出营帐。火堆旁,葛萨老爹靠着牛车,自顾自地喝着酒,白发顶在黑瘦的躯干上,像戈壁凝结的盐碱。

“你们也不好过。每天都要担惊受怕。”秋延宗将荆棘和牛粪丢入火中,让火势更旺。

“我们的命么贱得很,祖祖辈辈还不是这样。”


第四天早上,拔营出发的时候,他们发现营地周围一圈圈的,全都是马蹄印。

“他为什么不出手呢?”秋延宗百思不得其解“他跟着我们,这不奇怪。因为他的傀儡折损了,他要补货,而我们这有四个美女。但他为什么不出手?他有什么顾忌?我们在一天天往甘州走,他总不会跟我们到甘州。”

他在营地间到处寻找,甚至开始翻姑娘们的裙子,希望发现线索,然后被打成猪头。

“这启发了我!”秋延宗理直气壮地说。他找出一块破布,用木炭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猪,挂在牛车边上。

“那是什么啊?脏死了,拿开!”

“就是,多奇怪!”

“多可爱啊!”秋延宗宣示:“听说最近出了一个新的教派。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猪。我觉得这面猪旗能保佑我们!”

赵无忧一把将猪旗撕掉。

秋延宗又被暴打一顿。

“那就只剩下一个理由。”秋延宗看着女孩儿们:“我们这些人里,有一个是他怕的人。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分开。今晚我和你们睡在一起。”

他又被打了第三顿,很惨的那种。


“我真的相信你是尸陀天女了。怎么打都不死。”

第五天的路上,赵无忧看着躺在牛车里的秋延宗说。

“我本来就是,我从不说假话。”秋延宗说:“只不过你们境界太低,理会不了。”

赵无忧抬眼望望走在前面的人。“我知道你不那么简单,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在装疯卖傻。”

“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秋延宗又是一声惨叫。

但这次,惨叫戛然而止。黑色的马载着黑色的骑士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它们奔驰如风,迅速从两侧越过队伍,将众人包围。骑士们的锁链方刀在日光下慑人耳目。而这边只有葛萨老爹手执的一根木棍。

“哪个是许一刀?”秋延宗道:“我们认栽了。死也得死个明白,阴曹地府里好交差。”

骑士们纷纷解下黑布。露出一张张桃红李白的脸,各有各的风韵。随后其中一骑缓缓向前。

“骗人吧,你是许一刀?”秋延宗道:“许一刀不应该是个满脸胡子一巴掌宽护心毛的大汉吗?”

“以前确实是那样。”骑士的声音柔美:“不过后来我攒了太多傀儡,都要我一个人弄。还得给她们穿衣服,脱衣服,梳头,洗澡,剪指甲,化妆……你知道时间久了总会枯燥,后来我就想,为什么我不自己试一试?”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妖魔了。你配!”秋延宗拱手。

许一刀捂嘴一笑,用修长的手指点着赫连琳琅、阿璃和葛萨娜娜:“你,你,还有你,跟我走,我保证会疼爱你们。”

“那她呢?”秋延宗看向赵无忧。

“是啊,我呢?”赵无忧下意识接道。话刚出口就想抽自己。

“我可不想惹你!”许一刀大笑:“可是再不出手,我就没机会了。走吧,宝宝们,或者我在这把你们都杀了?”

“你不敢!”秋延宗道:“要不你早就动手了。我在大夏就听过一个传说,沙州赵家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他们一旦情绪失控,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你想想,是不是从你记事起。就没人敢让你委屈,没人敢惹你生气?”

“真的是这样。”赵无忧震惊的:“可是……不对啊!”

“在节度使府,那是你唯一一次情绪失控,然后就出现了黑云,出现了怪物。”秋延宗平静道,然后趁着赵无忧陷入茫然,一把将她搂过来,狠狠亲了上去!

人们都懵了。赫连琳琅、阿璃和葛萨娜娜都震惊地望着他们俩。连许一刀和傀儡们都一时掉线。

一声响亮的耳光。

赵无忧拼命擦着嘴,羞愤地瞪着秋延宗。

“你完了!”秋延宗对许一刀道:“她生气了,你们死定了!”

许一刀凛然色变,一声胡哨,率领她的傀儡们掉头而去。

“怪物真的会出来?”赫连琳琅亲眼见过龙神郭日那保的威势。“可是,它出来了,我们怎么办?”

大地上隐隐响起雷声。

秋延宗的脸色也变了:“这不对!”

随之出现的并不是怪物,而是大阵大片的骑兵。人和马都被全甲,甲光曜日,长枪如林,奔腾而来。

“是铁勒的旗。不要紧,我见过!”秋延宗挺身而出:“别冲动,我是大夏人。”

“哪个是沙州赵无忧?”

一个铁塔般的巨汉越众而出,倒提一柄巨斧。

“我就是!”赵无忧傲然无惧。

巨汗将巨斧举起:“奉王后旨意,就地正法!”



沙州仙岩寺,天空澄净,没有一丝云彩。

台阶下的程子安,负手望着站在大殿门口的慧因法师。

“最后一个赵家人。大师还是不肯把他交给我?”

“神秀出了家,就不再是赵家人。”慧因法师说:“施主,请回吧。”

“佛门亦有降魔神通。”程子安道:“可惜三百年前就已远渡重洋,去了瀛洲。中土法脉就此而绝。大师拦不住我。”

“什么神通法脉妖魔……”慧因法师摇着头:“幻觉而已。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程子安皱了皱眉,他慢慢弯下腰,单手抓住大殿最低的台阶。台阶青石打造,历经百年信众踩踏,已光滑无比,本来不可能用手抓握。但程子安不但把它抓在手里,还用力往上提了一提。

仙岩寺的大钟不敲自响。沙州十六座寺的钟一起震响。所有的佛像,都以常人难以察觉的角度慢慢倾斜。

沙州所有十六座寺,抬高了一寸!

“还是幻觉?”程子安道:“若我把沙州十六座寺,一并连根拔起。大师百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这些年您在山上开凿洞窟,埋藏经书,画出无数经变。难道不是预知大劫将至,要给千年后的佛门留一纪念。这些,都是幻觉吗?”

“确是幻觉。连施主和老衲这百年来,都是幻觉。”慧因法师双手合十,眉目庄严:“无中生有,从有而返空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程子安一声冷笑。

他的另一只手也已抓住台阶,腰杆一点点直起。佛寺一寸又一寸地抬离地面,角度越来越倾斜。

寺内突然响起一声愤怒的狮子的咆哮。

整个天空都黑了一黑。程子安倏然撤手后退,所有的寺庙一齐重重落地,烟尘大起。一霎之间,连空间都被震得出现丝丝碎裂的幻影。

“原来佛门还有高人!”程子安改换神情:“倒是程某越俎代庖了。那我只好再替佛门,寻找一个体面的退场。”

“如此,有劳施主。”慧因法师看着程子安转身一步步离去,回头望向殿内。

大殿中空旷无比。一尊佛,一个蒲团,蒲团上一个年轻的僧人。

“神秀,不可动嗔。”

“师父,我佛亦有狮子吼!”

“还不到时候。”慧因法师说。


杨元西现在能直接看到铜镜。

在铜镜里,他不仅有了一个牛头,还有了躯干。躯干上有两只手臂。他很担心末端是蹄子,好在仍是手。

“为什么不给我做脚?”他小心翼翼地问,知道叫明月的姑娘不好惹。上一次多嘴多舌惹烦了她,差点被她丢进火里。

“还不到时候。”明月儿没好气的说:“郭日那保只长出四只手。要等它的手长全了。才能做腿。做早了没用。再说做出来你也不能走。”

确实不能。杨元西现在动一下手指都比撼山还难。

“那你还做它干什么?”杨元西确实不懂:“我现在到底算什么?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你确实死了。”明月儿说:“你的头,被戳在阴家门口的旗杆上。你的身体被砍成四块,摆在城门口。我不知还在不在……总之也雨女无瓜。”

杨元西没听懂她的番语,他换了个问法:“龙神郭日那保,我是听过的。据说他长出八只手,就能唤醒沙州地下所有的邪神。”

“那又怎么样?”

“是不是说?”杨元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到时候我也会变成一座邪神,也会一起被它唤醒?”

“哎你们这种读书人!”明月儿瞪大眼睛:“麻烦死了!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记住,不是我说的!”




随着饭食被推进来,铁门再次上锁。

秋延宗缩在角落里,小心谨慎地看着赵无忧,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们俩。

“过来吧。我不打你。”

“我不是怕你打我。”秋延宗认真道:“我怕你把我杀了。”

“你不是不死之身吗?”

“可你不一样,你是赵家人。而且现在你知道的越来越多。”秋延宗道“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很好奇你到底知道多少。是不是真像传说那样。”

赵无忧顿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仙岩寺。她跟着父亲还有几位叔叔,第一次见到那几个传说中的大夏人。第一人风度从容,一看就见过大阵仗。一个武师,双臂双腿都缠着带子,不知做什么用。一个小姑娘,还没长开。

然后就是这个人,直勾勾瞄着自己,流着口水,两眼贼光。

当时她就怒了。要不是去礼佛没有带刀,那小子又跑得快。当时她就会把他砍死。要是那样,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可当时她并没真的意识到,后来会有那么翻天彻底的变化。她的情绪很快被岔开了,开始对有人能蒙着眼睛画画感兴趣。

赵无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秋延宗:“你是尸陀天女附身。你说得当真都是真的。”

“我也不想。”秋延宗叹气。

“可是那时对上那个许一刀。你说……”赵无忧的眼神开始飘忽:“当时我真的真的很生气!我想杀了你!直到现在,我也一直想杀了你。我一直在想,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围着你四面八方一下下地戳……可是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说,我一情绪失控就会出怪物?”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秋延宗认真道:“我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你真是赵家人?”

一声响亮的耳光。

铁门被打开,两个士兵走入:“哪个是大夏人?”

秋延宗捂着脸举手:“我”。



铁塔般的巨汉,俯身看着秋延宗。他鼻腔中的热气直喷秋延宗的脸。

“我是拔野骨漠罕,大汗的侄子!”巨汉瓮声瓮气地说。

“我知道。”秋延宗道。

“哦?你怎么知道?说说?”

“因为你说奉王后旨意,格杀勿论。但你却没杀我们。在铁勒,即使大汗也不会违拗王后的话,只有一个人敢跟她唱对台戏。就是你,拔野骨漠罕。”

“聪明的大夏人!”拔野骨漠罕大笑,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摸着秋延宗的头,秋延宗听到自己的颈骨格格作响。

“所以你打算拿我们怎么样?”

“你猜?”拔野骨漠罕说:“看你猜不猜得到?”

“我猜……”秋延宗说:“你会把我们快马送到甘州,亲自呈给王后。”

“对对对,然后呢?”

“然后你一定会给我们制造一个机会。我们会杀了她。”

“太对了!”拔野骨漠罕大笑,伸手拍向秋延宗。秋延宗尽力闪身,避免了被不小心拍死的悲剧。

“可是这里还有个关窍。”秋延宗说:“我们凭什么帮你。要知道,我们帮你杀掉王后,我们一定会被你杀掉灭口。不帮,也无非死在你手里。”

“你们会帮的!”拔野骨漠罕咧着嘴:“你们是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

然后他吩咐士兵,把这个大夏人带回去,把沙州的小姑娘带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吃得是炖羊肉。

“我还以为他不会让你回来。”秋延宗说。“我甚至担心他把你烤吧烤吧,蘸椒盐吃了。”

“我已经答应了帮他。”赵无忧啃着羊肉含糊不清的说。

“因为沙州?沙州怎样了?”

“铁勒的王后叫卜固燕然。她还有个哥哥,叫卜固必力,帮她同掌朝事。其实她们还有个族人叫卜固六发,一直在我们沙州做买卖。我们知道他是铁勒的探子。卜固六发传回消息,沙州已经准备出兵攻打匈奴。”

赵无忧一拳捣在腿上:“真不知我哥哥在干什么。我一定要回去阻止他!”

突然一个全不似人声的尖锐叫声响起。那是葛萨娜娜,她和赫连琳琅主仆就被关在隔壁。她的叫声中充满恐惧,而且一叫就停不下来。紧接着赫连琳琅和阿璃的惨叫声也随之响起。

“怎么了?”赵无忧倏然跃起,抓着牢房的铁栏:“出什么事了。你们还好吗?”

秋延宗靠着墙,犹豫了半响,拉了拉赵无忧。赵无忧回过身子,顺着秋延宗的眼神,就看到被自己碰倒在地上的肉碗。汤汁洒满地面,碗底的羊肉和芜菁里,有一缕灰白的头发。

赵无忧顿时忍不住呕吐出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羊肉那么老。

“你们会帮我。”拔野骨漠罕巨大的身躯出现在牢房外,竟没有一丝声响:“不然,明天你们就会吃到其他同伴。我喜欢聪明人。聪明人留在最后。”

赵无忧突然猎豹一样冲向拔野骨漠罕,她的身躯重重撞在铁栏上。她两只眼睛血红如同火焰,她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打向铁栏,很快皮开肉绽,一个又一个血印出现在墙上。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赵无忧怒吼着,每一块肌肉都因狂怒而颤抖:“我是沙州的赵家!我要召唤所有妖魔,降临所有恐惧!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赵无忧疯狂地仰天嘶喊。

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妖魔,没有恐惧。她的嘶喊终于变成大哭。秋延宗走到她背后,抱住她,赵无忧一把甩开秋延宗,泪水和呕吐物混杂着鲜血。


“你太过分了!”秋延宗面无表情地对拔野骨漠罕:“我们答应帮你。但赵无忧说,哪怕你再动我们任何一个人,哪怕一根头发,她立即自杀!没有她,你绝对杀不了王后。”

拔野骨漠罕点头同意。

“一旦到了甘州,你要把她们都放了。另外。她还是会杀了你!这也是她说的。”

拔野骨漠罕瓮声瓮气的大笑。

“你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而且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杀王后。你知道,除了我,她们怨气都很大!你得交个底,我才好帮你。”

“你猜?”拔野骨漠罕大笑:“看你猜不猜得到。”

“我这人一直很好相处。但你真的很恶心!”

“慢慢猜,你还有时间。”拔野骨漠罕倏然起身:“我们马上出发。两天两夜,能到甘州。”


沙州,阴其文府。

“出征的日子定在三天后。但其实是虚的。风声已经开始走漏,明晚就会出兵。”

赵妙音默默地梳着头,仿佛全然没听见程子安的话。

“所以明天午后,我会放你出去。”

“我不会去的。”赵妙音冷笑:“你们爱怎样怎样,我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放你出去。是为了明晚的法会。”程子安说:“你是小普善院的院主,十六座寺,不能少了你。而且你是赵家人。佛门在沙州的最后结局,你应当在场。”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些年来,我亏了你吗?沙州亏了你吗?为什么你非要毁了它呢?”

程子安沉默,他看着泪流满面的赵妙音:“那一年,我不是没想过跟你走,不再做什么巫僧,离开沙州,忘掉所有的一切。是你没做到。是你说,你是赵家人,你只能嫁给阴其文。虽然你一点都不喜欢他。你说,世事有不得已。”

“可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

“对我来说就在昨天。”程子安说:“你的作为和我的作为,是一样的。世事有不得已。明天午后,密咒自动解除。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妙音居士。”


铁勒的铁骑兵风驰电掣赶路,昼夜不停。

赵无忧、秋延宗、葛萨娜娜和赫连琳琅主仆被关在同一辆囚车里,由八匹健马交换拉扯,速度不比骑兵稍逊。只是太过颠簸,秋延宗的尸陀天女体质已被微微激活。他尽力将四人都搂在怀里。以免她们还没赶到甘州就被颠死。

没人反抗。四个女孩儿从那一刻起没再吃过任何东西。除了赫连琳琅眼神中偶然还有一丝坚毅,另外三个已完全木然。

拔野骨漠罕不觉疲劳地沿着队伍往来奔驰。他的马和他的人一样,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异物。当他再次驶过囚车时,大声喝令押送囚车的骑兵换马。骑兵们立即用自己的备马切换拖马。在急速奔行中,这活并不简单。秋延宗就亲眼看到一个骑兵一不小心掉落马下,被后面的骑兵踩成肉泥。囚车得到新力,紧紧跟着队伍,没有一丝迟滞。

骑兵队比预料的两天两夜整整提前三个时辰。他们的备马,几乎全部累死。第二天傍晚,队伍抵达甘州。

拔野骨漠罕守了信用。囚车被打开,赫连琳琅、阿璃和葛萨娜娜都被放出。葛萨娜娜仇恨地望着拔野骨漠罕,被赫连琳琅强行拖走。

“现在你该说点什么了吧。”秋延宗道,搂着形如块肉的赵无忧。

“你还没猜到?”拔野骨漠罕说:“聪明人才能留到最后。”

“我只能看出你在赶时间。”秋延宗道:“看来你不但要她活着。还得在仙气内赶到甘州,才有意义。不过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他看到甘州城外、城墙上都已搭起一个又一个火堆。火已渐次点亮:“铁勒是拜火教。今晚是你们的火神祭。”

拔野骨漠罕沙沙大笑。一队侍卫疾驰而来。领头的侍卫举着红色大纛:“王后有令,速将妖人带到。”

秋延宗和赵无忧,被拔野骨漠罕移交给侍卫,随即被带进内城。


黄昏。沙州的军队开始出发。

一队队的士兵,异常安静。或者是即将召开法会的缘故。所有的士兵都没有著甲。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沿着道路一直走进沙漠。像一条游进沙海的蛇。他们穿越沙漠以后,会开始翻越北面的天山余脉,进入匈奴的领地。

阴其文端着一碗酒,敬给马上的赵无疾。

“少主旗开得胜。一定会创造比昔日李长钧还壮烈的盛举!”

“多谢叔父吉言。”赵无疾将酒一干而尽。

“勋儿一定贴身保护少主。少主有一丝磕碰,你不要回来。”

“是!”赵无疾身旁的阴承勋答应。

“沙州久不兴兵。这次远征,我们是全力以赴。城里只留叔父一人。”赵无疾道:“叔父也要一切保重。”

“我会的。我会的。”阴其文点头,一一看向马上的赵无疾、阴承勋、严贵一,他的目光最后落到程子安身上。

“有先生在。一切都放心了。”

“我也是。”程子安说。

赵无疾挥手,号角终于响起。沙州的中军出发了!

阴其文目送军队远去。直到最后一个士兵也走进沙漠,他对身边等候已久的属下说,开始吧。





这时候,沙州有很多人。

虽然事先没有任何盛大的仪式,沙州仍旧几乎所有人都走上街头,将道路两旁挤满。沙州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在赵梦鼎这一代它都没经历过战争。三千骑兵,五千匹马和骆驼,已倾尽它的所有。几乎每家都有亲人参与这场远征。

安七哥觉得自己运气差到极点。

他是个小兵,一个特别爱听李长钧故事,特别想成为英雄的小兵。城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但他却没有参与远征,因为他有一条腿稍短一些。急促奔驰时,他会从马上摔下来,因为踩不稳马镫。

所以在众人都在送别军队时,安七哥一个人抹着眼泪往空无一人的小巷里走。

一个貌如天女般的女子出现在他背后。安七哥稀里糊涂就被天女抱在怀里,视线随即模糊。耳边只听到女子悦耳的声音:“乖,再忍一下就好了。我只是需要一个骷髅……真是的,什么活儿都推给我,得加钱。”

安七哥觉得一些冰凉的东西伸入他的头皮,向里游动。并不是很疼,但是越来越凉,越来越凉。他不禁打起寒噤,神志开始恍惚。

他最后听到的,是一声伴随禅唱的钟声。

沙州的法会开始了。


沙州十六座寺庙的主持,都穿上自己最隆重的法服。钟声第一响的时候,所有的僧人,同时开口唱出一个禅音。在沙州城的上空,一片天空微微一亮,现出一个金色的梵文。随着禅唱声不断延伸,沙州的夜空慢慢被一领袈裟完全笼罩。袈裟的每一格都是一片天空,每一条丝线都是无数闪闪发亮金色的梵文。

沙州人都安静地退回家里。几乎每家每户都点燃香炉,随着梵音合十祈祷。

黑色的龙卷从地下直冲而出。龙神郭日那保,八只手已经长全,七只手捏着不同乐器,只有最后一只手是空的。呲牙咆哮着直冲上天。金色的梵文流动到一起,形成一只金色巨掌,将龙神捏住。龙神的身躯延长扭曲,但不能解脱,焦躁地扭动身躯,向夜空撞击。

明月儿双手将还染着血的骷髅高高捧起。郭日那保的一只眼睛看到了骷髅。它的长尾扫向明月儿。骷髅消失,随即在郭日那保的第八只手上出现。

龙神郭日那保,八只手一起舞动。沙州的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声音,并不难听,却也绝不悦耳。

仙岩寺里,神秀蓦然睁开眼睛。

“还不到时候。”慧因法师平静地说。



“你就是那个大夏人。而她就是赵无忧?她怎么了?”

秋延宗看着铁勒的王后卜固燕然伸手翻着赵无忧的眼皮。如果不是胖到三百来斤,王后其实是个特平凡的女人。

“忘了一些事。”秋延宗说:“她受的刺激太强。想用赵家的能力杀死拔野骨漠罕,却用不出来。崩溃了。”

“真可怜。”王后说:“拔野骨漠罕,他确实是特别聪明!专门挑这个时候,挑这个人。他聪明过头了。”

“他以为你一见赵无忧,就会杀了她。他挖空心思刺激赵无忧,就是要让赵无忧将自己封印,以为自己真的没有能力。直到你杀了她!那就会激活一切。”

“换到其他时候,我确实会杀了她。”王后平静的说,看出秋延宗的意外:“不,这不是你们汉人的计谋,是真话。我和沙州有个交易。就在今晚,火神大祭的同时,沙州召开般若法会。沙州的佛门会在这一夜连根拔起,以后沙州改信我们拜火教,归铁勒所属。这时候赵无忧活着在铁勒,会非常危险。可能会毁灭整个铁勒。但拔野骨漠罕聪明过头了,他来早了。我会把你们送回沙州。”

“什么?!”

“是的。”

“沙州的佛门三百年来,一直帮着赵家人镇住地下的东西。今晚佛门覆灭,它们都会出来。沙州的因果必须在她们这一代了结。如果她不在,就不算完。”王后指着赵无忧。“我们铁勒不想参与,也没有能力参与。拔野骨漠罕我会对付他,你们走吧。”

王后起身走到殿中。她的寝殿当中有一个巨大的铜盆,铜盆里也燃着熊熊的火。王后双手伸入火中,取出一捧火,虚空一画,出现一道等人高的火圈。秋延宗震骇地看到火圈另一边的沙州。龙神郭日那保在金色的夜空下横冲直撞,已经不仅是它一头。一个又一个难以名状的身形从黑暗中浮现。诡异的乐声透过火圈传出,已经陷入木然的赵无忧眼皮不断颤动。

“已经开始了!你们必须回去。”王后严峻地说。秋延宗想了一想,抱起赵无忧走向火圈,但火圈突然熄灭。

两个秋延宗不认识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卜固必力,还有卜固六发。你们胆敢在明尊面前无礼吗?”王后厉喝。

“哪有什么明尊?”两个人都笑起来。“拜火教和佛门一样,过不了今夜了。”

两人一起出手,合攻王后。王后好整以暇,引出两团铜盆里的火,与两人交手。

“大夏人,去阳台!”

秋延宗冲向阳台。他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后的寝宫,是整座甘州城最中心,最高的地方。在每年一度的火神祭,可以俯瞰全城无数的火把,灿若繁星。但现在繁星正一颗颗的消灭。

“火在灭!”秋延宗大声说。

王后一扬手,一团火焰吞没了卜固六发,将他烧成火柱。但他一边融化,一边还在大笑:“灭!都要灭!拔野骨漠罕会杀掉所有不醒悟的异端。世上只有一个真神!我们属于真神!”

“你们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王后已击溃卜固必力。“这是自寻死路!”

“真神会让我们在完美的国度重生。”卜固必力说:“以前都是错的。我们属于真神。”

王后无暇管他,匆匆走到阳台。城里的火把,已经灭了大半。铁甲骑兵已经涌进殿前的广场,拔野骨漠罕扛着大斧走了出来。

“铁勒一向信奉拜火教。你不过是想当大汗,你太过分了!”

“谁稀罕这俗世的王?上!杀光所有异端,世界属于真神!”

士兵们大喊着蜂拥而上,王后沉着地在殿前筑起火墙,但那些人完全不怕死。火墙一重又一重被冲破。王后努力召唤火焰填补,但召出的火焰越来越少,不怕死的人越来越多。

“你的法术用尽了!”拔野骨漠罕大笑:“拜火教没人信了!世界属于真神!属于真……”

一只黑暗凝成的巨大的大脚从空踩下!将拔野骨漠罕踩成一摊肉酱。

大殿里,赵无忧睁开眼睛,瞳孔都是黑色。她弓起身子,发出痛苦的嘶喊。一尊又一尊的魔神,纷纷由黑暗中现形。三头十八臂的神将。一边走一边抓起铁骑兵送进嘴里。

“沙州的魔神,经由她到了铁勒!但居然已经不算糟了。”王后苦笑。她已经画不出火圈,想了一想,拿出一道贴身的符:“你回中原吧,再也不要出关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走?”

“我的信仰,已经随着铁勒一起覆灭。走不了了。”王后苦笑:“西域以后,会是无尽魔土。”

秋延宗伸手接过符,突然看到面无表情的赵无忧一步步走来,径直经过,站到阳台上。

他和王后立即意识到不对,一起向下看去。

无数黑色魔神,几乎已占领他们面前的所有空间,只有最后一点,非常微小的一点白光。

那是一块小小的毡毯,毡毯上俯伏着一个少女。

“娜娜!走啊!我不想杀你!”赵无忧大喊着,黑色瞳孔流下血泪:“唯独只有你,是我不想杀的啊!”

相隔遥远,葛萨娜娜听不见赵无忧的嘶喊。她虔诚地铺展开自己的身体。

“我们从没有害人!”葛萨娜娜低声说:“我的阿爸,他一辈子都是好人。可他被吃了。羊子一样被吃了。世界不该是这样。错,就是错。罪,就是罪。黑暗,就是黑暗!真神就该无垢光明!世界属于真神。我属于真神。”

她的手心里有一柄小刀,她用小刀用力割断自己的咽喉。

大片刺眼的光明从她身上澎湃开来,将黑暗驱散。光和暗的交界像火与冰一样炽烈蒸腾。

赵无忧呆住了。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还有机会!”王后的眼睛亮了,她展开符咒,符咒化成一片清光。“就是现在,带着她,回沙州!记住,大夏人,我现在说得每个字都很重要!信仰无善无恶。但人要有信仰才能活,而人有善恶。这是我们生而为人存在的,唯一的理由!”

王后将赵无忧塞进秋延宗怀里,将他们推进清光。秋延宗在最后一刹那,看到光明笼罩铁勒。光明吞噬了黑暗,熄灭了火焰。王后张开双手,她胖大的身体消失在光明里。


沙州仙岩寺。慧因法师身躯从空坠落,吐出最后一口鲜血。

“师父!”神秀目眦尽裂。

“去吧。”慧因微笑,垂首涅槃。

神秀向着天空,发出雄狮一般的咆哮!他的身躯倏然扩大了无数倍,变成了一尊比城池还要高大的金佛。他向夜空伸手,将袈裟披在身上。龙神郭日那保拼命奏乐,无数黑色的魔神从四面八方涌向金佛。神秀每一挥手,便有几只魔神被远远打飞。但更多魔神蜂拥上来,不顾生死,啃食着金佛。金佛的伤口随即复原,它整个的边缘都明灭不定。

“就是现在!”明月儿望着不断毁坏和复生的金佛,将双手拢到嘴边,向着夜空大喊:“杨元西!回来——杨元西——回家吧!”


牛头魔神被神秀一掌拍飞,重重摔在地上。

杨元西有点懵,似乎一刹那前,他还在明月儿的房间里,还是个纸扎的偶像。但现在他有了血肉,只想厮杀,砸毁眼前所有的一切。他晃了晃牛头,拎起大锤,继续向金佛冲去。就在这时,他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叫他。但这声音很陌生。他用力摇头,冲上去用大锤狠砸金佛的脚趾。

但随即他似乎听到第二个声音。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它同样在召唤着他。

“杨元西——回来!杨元西——回来吧!”

“就是这样。”明月儿站在声嘶力竭的秋延宗身边:“还好你们赶回来了。凭我一个人。真不一定能把他叫醒。”

“交给我!我是尸陀天女,不死之身!”

秋延宗将赵无忧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吸气,随着他的大喊,赵无忧的双眸倏然清亮,恢复了神志。她下意识地应和着秋延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杨元西——滚回来——!!!”


牛头魔神被金佛重重一脚踢飞。半空中,它的身躯就开始崩碎燃烧。

杨元西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自己倒飞的身躯。看到眼前自己的臂膀。

人类的臂膀。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3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6)

奔跑(写手:[变]镜湖夫人,真身:露娜)


奔 跑




(1)两脚羊


「生我这件事,爸妈并没有和我商量过,我不怪他们,他们若知道战争要降临,是一定不会让我来承受这修罗场的。」


「跑!」


号令声尖啸而出,思绪快速收回,娜娜如躲避苍鹰的白兔般瞬间窜出起跑线,将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把那些铁勒王公和“羊贩”们泛着血腥的瞳仁和嘶吼声快速抛在身后。


每次开跑前,母亲都勉励娜娜要赢,如果赢了就会奖励给她一朵红花。


这是一场赌局,娜娜每次都会赢,而那些没赢的小羊会被“羊贩”们拉走,拉去不知何处的远方。


不久后,远处毡房边炊烟升起。




生命涌流,百转千回,步过凋零遍地的腐叶,矗立在篱笆忧伤影子之下,刹那间愁肠百结。然纵使生活真相这般不堪,也不可风化自己的内心。纵使它苦痛乏味又悲凉,无论爱恨,我们仍可以勇敢地用自己生命去温暖去抱拥,因为最终看到的那个世界,其实是我们自己内心的写照啊。


有关两脚羊的记忆,娜娜刻意从脑海中删去了,只记得母亲死后不久,老爹花了两袋青稞赎买下她。




(2)不列老爹


葛萨老爹有句口头语——苏卡不列,按汉语法直译就是「曰了笱了」,这话被粗俗人葛萨挂在嘴边,在背后,很多人悄悄讥讽他为不列老爹,但这丝毫不影响娜娜对继父的敬重。


若没有娜娜,老爹口中的「不列」会说得更频繁,妻子在他负伤毁容后选择与情夫远遁,年过不惑的葛萨一直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几次醉倒他几乎就要冻死雪原,是家里小红马忠实的依偎温暖了他的生命。望着身上堆满积雪瑟瑟发抖的小红马,葛萨觉悟了,他决定为自己值得付出的人而活,而那个人也很快就被长生天安排到了他的身边。


「乌力罕,去哪?」望穿苍茫雪原,葛萨认出了那位旧相识,此刻他正牵着一条绳索,绳子尽头是一个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哦,我当是谁,这不是葛萨老爹嘛!」拍掉睫毛前的雪后,乌力罕看清了面前这个人,单手放在胸前,陪着笑鞠了个躬。——这是对强者的尊重,葛萨那达慕大会摘取桂冠那年,乌力罕还是个光着沟子满地撒尿的娃娃。


「你牵着个女娃做甚?」葛萨走了过来,他口气不善,受伤后仅存一只独眼让人感到凶恶异常。


「是我家王爷买的羊,刚跑了我这给抓回去。」乌力罕打量着葛萨健壮的体格,赶紧搬出背后主使来压阵。


「不列,你小子真有出息,还贩上孩子了?」葛萨边说边走近身来。


「是羊,两脚羊,小羊。」乌力罕更正、强调和陪笑着,一只手颤颤巍巍警戒地摸向腰间刀柄。


「咳……」没有理会他的小动作,葛萨径直走到女孩身边,将一口浓痰啐入身旁雪中。葛萨掀起自己的毡帽,白色从他浓厚的睫毛上纷纷抖落,他勉力睁开仅存的那只眼睛,缓缓蹲下身来,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嘿,娃娃,几岁了?」


虽然听不懂这个山一般厚重的老男人在说些什么,他那眼神中的笑意却瞬间倒映进娜娜纯真瞳仁中,受其感染,娜娜不仅对着凶恶的相貌毫无恐惧,反倒眉头舒展、放心笑了起来,那紧锁在风雪中满布伤痕的瘦小身躯缓缓舒展开,寒风吹过,纤纤嫩柳摆动不停。


「这娃娃我要了,让她留下吧。」将身上的羊皮袄裹在发抖的女孩身上,葛萨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对乌力罕命令道。


「可这是我家王爷所看重的,她还要参加比赛……」


「他多少钱买的。」


「两袋青稞。」


「那就两袋,我出了。」


「不是这个问题,刚说过我家王爷很看重。」


「苏卡不列,告诉仆固必力那小子,这孩子我要了,要是不服气就来找他葛萨叔叔的麻烦来。」葛萨整个人如山般压过,窒息感瞬间裹挟住了乌力罕全部思绪。


「好,好的。」乌力罕只能答应。


羊皮袄下露出一张被风雪冻得通红的小脸,望穿那一片白茫茫,娜娜看到远处云端太阳露出了半边脸。




(3)这一脚,踢出了整个盛夏


「话说这关羽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眉卧蚕,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胯下一枣红色赤兔马……」汉商王多余口若悬河兜售着自己的故事,试图吸引娜娜去听完。一般来说,他接近别人的目的也只是想搞好关系把自己的货推销出去,但自从知道娜娜是汉人后裔后,王多余就格外上心讲些汉地往事。


四海为家的王多余,也是不得已才奔波游走的,如果可以,他也想有个家,想有个女儿陪在自己身边。


「是爹爹的样子吗?」娜娜瞪大了双眼,两条漆黑的长辫子在阳光照射下油光铮亮。虽出身汉地,但从未接触过故土的她并不能读懂王多余口中的关羽,只觉得那个骑着红马的大汉就是爹爹葛萨,他天神下凡就如两人初见时一样。


「不不,关羽是汉人的英雄、战神,哦不,是全华夏的精神图腾。」王多余摆手道。


「爹爹脸红扑扑的,也是高高的个子长胡须。」娜娜越说越那就是老爹。至于什么精神图腾,神的形象娜娜见过,铁勒部族傩戏展演时常见,萨满们戴着面具凶恶狞厉,吓人得很,根本不像他口中的那个关羽。


神,怎么会有如此亲切,如此温和的呢?


「你爹爹那脸是草原野风吹出来的,关羽可是天生的奇人异像。不仅如此,他斩颜良诛文丑江陵掘北道,羽,威震华夏呐。」汉商讲得津津有味,娜娜转身准备离开。


「娜娜,你不听故事了吗?」


「颜不颜丑不丑的我又不认识……」


说完娜娜就迈开了步子。


「等等……」王多余望着那双马尾蹦蹦跳跳离自己越来越远,犹豫地将手伸入怀中——虽然娜娜不在汉地长大,但她血脉相通,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吧。




抽完一根土烟后,葛萨骑上红马挥起鞭子把羊群往家里赶,风吹过这夏日草原,浅绿色波浪此起彼伏,羊群就在这望不见边际的海洋上徜徉着,倒映于天空之镜就是朵朵白云,远处青色山脊藏着阵阵乌云,野狼呜咽、苍鹰盘旋呼啸,与牧民们斗智斗勇。


羊群缓缓聚拢,慢悠悠向家的方向踱步。


葛萨望见,自家毡房边,一个小女孩,梳着黝黑长长的鞭子,将一个圆圆的东西轻轻放到脚下——他听王多余讲过,这东西叫蹴鞠。


她周围聚集了好多孩子,有铁勒贵族子弟、阿拉伯化的突厥人、蒙古裔平民、还有些卖作奴隶的汉人后裔,大家语言不通比手画脚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女孩将右腿轻轻摆动,稍作停滞后瞬间发力,那圆圆小小的孩童梦想在天空中划出一道虹色绝美弧线,轻坠草丛。


孩子们叫嚷着顺着弧线追逐而去,追逐着自己生命中那最原初的渴望,那些奔跑影子所倒映出的情感在此刻超过了自我、群体和世俗,化作神所最为怜惜的模样。


葛撒浑浊又带有一丝清澈的独眼中,父爱、小女孩身影和这夏日草海融于一体。




(4)一千零一夜


王多余爱上了一个吉普赛杂技女演员,她的名字叫卡门。


这件事,得从草叶刚开始沾染金黄 色秋意那天开始说起。


风由戈壁滩尽头吹来,与风同行的是一列长长车队,它如蛇般扭动蜿蜒而至,一群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从上面跳了下来,扎起了一个个小帐篷。


次日,不知谁用了什么魔法,一个巨大帐幕在一夜间搭建而成,它白色幔身金色穹顶,像极了大腹便便王公老爷们那衣服都裹不住的肚皮,只是在姿态上少了些肃杀与恐惧,多了些幽默与调侃。穹顶之上,一个大大的牌子随风转动,上面用西洋文字书写着——「цирк」。洋喇叭吹响,穿着喜庆的小丑站在招牌下鼓着腮吹起一列列五颜六色的糖人,孩子们被欢乐气氛吸引拉着家长赶来,人们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涌入,其中自然有爱热闹的娜娜和葛萨老爹。


人群坐定,一戴着黑色高帽子身着燕尾的魔术师挥手登场,作为主持的他并未制止现场的兴奋、起哄和喧闹,只是深深鞠躬后振臂一挥,百十只鸽子拍动着翅膀冲向穹顶,人们惊呼声中,厚厚的彩布由帐幕顶尖铺向四方,遮盖住由纱布微微透入的朦胧日光。顷刻间,一切遁入黑暗,但人们并未感到恐惧,因为在舞台中间,一盏阿拉伯油灯正被点燃,围绕着金制镂空的灯罩缓缓转动,人们向四方望去,奔跑的野马、跃动的羚羊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异世界”动物影子环绕转动在大帐四周,活灵活现如梦似幻。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所期待的一刻,就要到来!」沉醉时,一个杏感磁性的女声出现,人们望回舞台,两排白色焰火突然喷出,它们灼热却不耀眼,因为一位更夺人眼球的棕发女郎正在焰火衬托下闪亮登场——她就是马戏团的杂技明星卡门。两排骑士护送着她站向跳板,一位肌肉满满的壮汉大吼一声跳到杠杆另一面,女郎就在人们的惊呼声里跃入空中,消失于光影和虚幻,旋即又在一片惊诧声中,出现在了观众席上。此刻她正站在葛萨老爹身旁,一只手牵着可爱的娜娜。


人们纷纷起立鼓掌,为这绚丽不可思议的一刻,除了贵宾席投来的异样目光有些阴冷。




与其他外戚权臣不同,仆固必力虽也喜欢霸占美好事物,但他更喜欢把把美好占为己有后撕成碎片时的刹那快感。


王上如何使唤狗一般对待他的,他在笑脸相迎后总要放大一千倍再去对待他的下属,伴君如伴虎,仆固必力每日都靠着疯狂宣泄枕着浓浓血腥味压住恐惧才能勉强入睡。


然此般放纵未曾给过他的内心带来过一丝真正的慰藉,只让他在矛盾中愈发阴狠、善妒。


撒旦的种子,已悄然发芽。


如果葛萨从他这里牵走的只是一只普通羊,他也就这样给了,毕竟谁会为了这点利益得罪一个前战斗英雄呢?但谁料想那小羊会长成水灵灵的姑娘,还亲密地依偎在另一个牧羊人身旁?


娜娜望向葛萨老爹那满满的幸福感,在仆固必力眼里显得那么刺眼。


凭什么,区区一只两脚羊怎么能过着比主人还幸福的人生,凭什么?


可对于葛萨这个受全铁勒尊敬的前人物,有些事还是要办得“智慧”些。




次日,马戏团门口售卖玩具的集市上,军马拦住了陪女儿买娃娃的葛萨。


葛萨挡在女儿面前,双手背过将其紧紧护住。——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即使强如葛萨也不得不警戒起来。


「葛萨老哥哥,你言而无信啊。」仆固必力拍了拍金色马鞍上的灰尘,笑里带刀。


「王爷吉祥,敢问我有何事失信于您了?」若是自己一个人,葛萨连搭理他的欲望都没有,选择向权力弯腰忍让,只是为了庇护女儿。


「管家——」葛萨一声喝令,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拿着账簿阴阳怪气读着。


「圣历xx年,葛萨家自我府购两脚羊一只,口约定价两袋青稞,现逾期三载,以本息记,当归还白银二百两。」


「不是吧。」


「二百两,这……」


「嘘……」


管家的话使人群一片哗然,然畏惧于王权,大家还是马上止住了讨论。


「要价二百两,利息是不是过高了。」犹豫片刻,王多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这不符合他世故圆滑和明哲保身的经商原则,但娜娜委屈的眼神让他鬼使神差挪动了双脚。


仆固必力斜着眼望了过来,王多余心里一惊,完了,这草原的生意以后是做不成了,他恐惧地低下头,却又抖抖索索地不甘心抬了起来,「王某经商过年,就从未,从未见过如此离谱的要价。」


「呵呵,要价再公道不过了。」管家迈步向前,笑着望向众人,「种子落地,发芽结果再落地,三年前的两袋青稞放到今天可不止千斤万斤了吧,大伙不乏种地之人,倒也说声是也不是。」


仆固必力环视而去,众人皆畏惧低头,这让葛萨和王多余显得如此孤立无缘。


其实,二百两银子对王多余来说并不是大钱,他完全可以替葛萨出掉这份钱,然财不露白是汉人传统,更何况即使拿出来了,仆固必力也会再想说辞和办法,反倒自己的安全会更成问题。所以,只能就此退缩了吗?


望向葛萨老爹,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眼神坚毅果决起来,王多余知道,老爹谢绝了他的好意,决意以死护卫女儿的自由了。


不行,豁出去了,王多余张开口,准备再次强出头。




「咯咯,王爷好啊,您来我这小小马戏团带那么多兵马做什么呀。」极具诱惑的声音响起,卡门鬼魅般出现在众人身旁,就如她此前表演过的杂技魔术一般。


「来收个欠债。」若是普通人,仆固必力也懒得回应了。这卡门性感妖娆,偏偏一掷千金都买不来陪酒一杯,这次主动与自己搭话,倒是个难得机会。


「还要您大驾前来,这是拖欠了多久呀。」卡门故作好奇问,弯眉浅笑像只可爱的狐狸。


「整整三年。」


「听说两袋青稞是吧,那还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呢。」卡门的语气有带着些许夸张和讽刺。


「嗯——」仆固必力压着火回应一声。


「那请问三年中是只包含白天还是也包含夜晚呢?」


「当然是白天和夜晚。」


「是包含四季还是只有一季呢?」


「混账,既然超过一年,肯定是包含四季了。」虽然仆固必力给了这个漂亮女人不小的面子,但如此不讲礼法也太触犯自己了吧。


「好好好,王爷您别发怒,小女子就是想问个清楚嘛——」卡门立刻柔声抚慰,见仆固必力脸色稍缓,又坚定音调道,「所以说这三年内,不仅包含着白天的开花结果,也包含着晚上的虫吃鼠咬,既包含着秋天的丰收,也包含着春播夏长冬藏是吗?王爷啊,如果没人照看的话,您这两袋青稞可不能自保平安,更变不成银子,它们只会烂在谷仓里发霉发臭,一文不值。」


「你!」仆固必力紧握马鞭,眼见就要动怒发号屠戮,卡门却不急不慌抛出一个极尽妩媚的眼神。


「王爷您大人有大量,难为一个花骨朵做什么,这花得成熟绽放了才美,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王爷喜欢的话,不如让小女去府上陪王伴驾,这小骨朵还嫩着,且得等呢。」


仆固必力犹豫了,明明只是一介女流,明明只是几句妩媚的话,却妖精一般摄人心魄,说实话,之前从未有人改变过仆固必力的想法,但卡门的美艳撬动他蠢蠢欲动的色心。


「看护好这些吉普赛人。」对驻防卫兵下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号令后,仆固必力挥动马鞭,带着他的亲兵随从绝尘而去。


娜娜一对婆娑泪眼中,卡门搀扶起跪谢于她的葛萨老爹,搀扶起那如山父爱。




繁星缀满天幕,月色洒落草原,山丘上并肩而坐的两个人,一个略显拘束,一个落落大方。


「你认识娜娜吗?」王多余问道。


「那个女孩子?一面之缘。」卡门微笑应声。


「可你还是帮了她。」


「帮?不算吧,本能而已,即使是只老山羊,看到幼崽被欺辱时也会竖起犄角与攻击者拼命的吧,我们可是万物之灵呢。」


可偏偏很多时候,这万物之灵就远远比不上那畜生。


平淡口吻让卡门在娇媚之外更多了一丝华贵,略显暴露的戏服下是贞洁美好的内心。


王多余摸着怀里的玉镯,紧张痰嗽了几声。


「多余,虽然你跟我提过多次了,但我们之间不合适,还是算了吧。」卡门先说出了口。


「为什么?」


「就见过几次面而已,我不想拖累你。」


「可我爱上你了。」


「我们文化不一样。」


「没关系的,我可以学习。」


「我们信仰也不同。」


「没事,为了你我可以去了解去包容。」


「多余?」


「嗯。」


「即使我明天要去见王爷吗?」


「是的,我等你回来。」


「没必要这么做,真的,我给不了你幸福。」


「可以的,等结婚后,天天给我故事好吗?」


「什么故事?」


「就讲你还没跟我细说的那个一千零一夜。」


「嘻嘻,把自己当王了吗?」


「如果能娶到你,我的日子可比做王甜多了。」王多余笃定说着,将祖传的玉镯戴在卡门手上。


玉镯在月光下盈盈透亮,如同挂在卡门眼窝的泪珠般,她羞涩地将头埋在王多余怀中,两个人拥吻着,顺着厚厚的草甸滚落,星光洒落在草原上,给这一对璧人盖上了华美晶莹的被。


次日,仆固必力派来接卡门的骑兵到达时,吉普赛人的帐篷已经撤空了,尽管这位王爷再三警告了卫兵密切关注这些人的行踪,但他们就好像真的会魔法一般在众目睽睽下蒸发了,连一根扎帐篷的木棍也没留下。与他们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汉商王多余。


仆固必力恨得咬牙切齿,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大庭广众下吃那么大亏、丢那么大的人。




(6)特别定边行动


「叔叔。」瞳仁晶莹着亲切与真诚,娜娜牵着乌力罕的手将他迎入毡房,「爹,乌力罕叔叔来了。」


刚开始叫叔叔的时候,乌力罕心里是羞于接受的,毕竟就在几年前,自己还如猎狗般追捕过她,如捆牲畜般将这个女孩紧锁。


是娜娜的真诚与宽恕化解了两人间的尴尬。


天色阴沉,毡房内略显昏暗,老爹坐在角落的小木椅上沉默地磨着佩刀,因为客人的到来,娜娜专门点燃一盏油灯,灯光照在葛萨老爹苍老的脸上,深深的皱纹和白色鬓发挤在一起,篆刻叙说着这顶天男子汉的大半生。


「咳咳,娜娜,出去玩吧,我跟你乌力罕叔叔有些话要说。」葛萨说道。


「好嘞,乌力罕叔叔喝茶。」将温好的奶茶端给乌力罕后,娜娜蹦蹦跳跳跃出毡房。


「葛萨大哥。」乌力罕走到葛萨身边坐下,两家的关系因走动而变得亲切,他与葛萨的称呼也开始有所变化。


「磨磨刀子,都钝了。」叹了口气,葛萨将一旁的征兵令扔进火炉。


「您不是受伤了吗?按铁勒律令可以不参与战争动员的吧。」


「所以这不叫这个动员,叫佣兵,叫什么贝多芬佣兵团,只不过是不得不去的那种。」


「不得不?」乌力罕疑惑问道。


葛萨笑了笑,望向毡房外。


是了,自己所服侍的主家,那位王爷仆固必力正愁没借口对付这父女二人呢,葛萨这一拒绝不正好授人以柄了吗?


「如果您能立下战功,娜娜也就安全了,面觐王上时,您可以……」乌力罕尝试安慰道。


「回不来呢?」乌力罕揉了揉浑浊的眼睛,缓缓站起身来,他年纪大了,尤其这几年操心娜娜的事情让他衰老得愈发严重。


「如果我死了,送娜娜走,兰州城的新垣家与我有一些交情,去说明一下,她们会容留的。」葛萨将右手放在胸前颤颤巍巍地单膝跪下——这是至高礼节。


「求你了。」见乌力罕仍在犹豫,葛萨恳切哀求道。


曾经在那达慕大会上傲视群雄、勇武无双的战神,平生唯一一次卑躬屈膝,只为自己女儿求一个平安。


「只怕娜娜到时候信不过我。」乌力罕坚硬的心房被敲开,只是还有些忧虑。


「她一直把你当恩人呢。」


「怎么会。」明明曾经捆锁过她,再怎么想这也不会是恩吧。


「娜娜说过,如果没有你,她是遇不上爹爹的,你将捆绑于她的绳索交给我解开,这是神的安排。」葛萨突然想起作为景教徒的卡门在临走告别那天深夜,对谢恩于她的娜娜说的那番话——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娜娜听进去了,且真心相信了。


乌力罕犹豫了一下,被唤醒的正义感终于克服了世俗与恐惧,他搀扶起葛萨,坦然应声道。


「放心大哥,我会力保娜娜平安的。」




(7)无风的夜


「听说了吗?前线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佣兵团被围了,指挥官老许都差点战死。」


「听说了,是老英雄葛萨单骑闯阵才给救出来的,可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说是明天王上就要张贴皇榜嘉奖呢,要授予葛萨老爹铁勒英雄的称号。」


「可人都死了,要称号又有什么用,留下可怜孩子一个人。」


「嘘,别让主子听见了,再给这家孩子惹了麻烦……」


王府内,两个下人正悄悄聊天,看到有人走进忙不迭转身走开了。


这段对话在乌力罕脑海中快速处理着,所以说葛萨老哥哥是牺牲了吗?立下军功是好事,可前提是人活着的情况下。看似耀眼的烈属光环实际并不能庇护娜娜安危,以自己对王爷的了解,仆固必力有的是办法借此机会一报私仇,而且以他的性格,这件事很快就会安排。


来不及借马了,得赶紧跑。


借着夜色遮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由葛萨家毡房脱兔而出。




行至半夜,月耀当空,草原静得没有一丝风声,这一切太反常了,就连天气都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


紧喘几口气后,乌力罕喝停住两人脚步,娜娜仍精力充沛,他却有些疲累了。


不行,这无风的夜杀机四伏,若两个人一起跑,最后都得死。


「能继续跑吗?」


「嗯。」娜娜犹豫了下,点点头,虽然很久没跑了,但那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的紧迫感又快速唤醒了她的肌肉记忆。


「向南去,到渡口了找个船家过河,找到河对岸新垣家就说你是葛萨的女儿。对了,这些钱你拿好。」


「都给我吗?叔叔你……」


「我有东西忘了,得回去一趟。」


「都这时候了,您就别惦记东西了。」


「快走吧,我有数。」


「可乌力罕叔叔……」


「快走,没事的,让王爷看到我跟你在一起才麻烦,滚呀!扫把星。」乌力罕怒吼着,看着夜色下的娜娜越跑越远,回想起自己当年为虎作伥牵着她的样子,跟自己现在的凶狠模样也差不多。唉,真是人生无常呢。




转回头没走几步路,果如自己所料,一列骑兵迎面而来,士兵们轻装而上,马口皆被绑住,整只队伍行进得迅捷且悄无声息,如捕猎狼群一般。


我说怎会如此安静,人是听不到声音,但山谷的野兽会察觉危险,它们选择在此刻集体噤声,就是在躲避最凶残的追猎者——人。


见来的是乌力罕,骑兵们让开一条路,乌力罕一路小跑躬身向前,拜服在仆固必力马下。


「王爷。」


「那女孩人呢?」


「奴才听闻您的羊跑了就赶忙出发来追,这不刚跟丢了就来跟您来汇报了嘛。她往西边大青山方向去了,走,王爷,您快跟我走,我来带路……咦,大家怎么都不动,走啊,王爷,再不走这羊可真要跟丢了。」


乌力罕着急切地挥舞双手,试图将这群畜生带得更远点,然而仆固必力和他的骑兵只是纹丝不动。


「怎么了,王爷……」


「乌力罕」


「是。」


「你说本王的羊,怎么这么巧就跑了呢?还有,你若是看到了本王的羊,为什么不给本王捉回来呢?你这么大块头不是连个女孩都绑不住吧。哼,再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本王的羊到底去哪了?」


仆固必力的坐骑喷着粗气,暴躁地不停踏动四蹄。


「呵。」一切都已败露,乌力罕也就无需再演了,说实话,当他答应葛萨老爹那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既在那天慷慨地应允了,就不后悔今天为自己曾经的允诺做见证。


乌力罕冷笑一声抬起头,突然如看畜生般对着这位衣着华贵的王爷睥睨而向。


「你这是什么表情?」见乌力罕眼神中没有了先前的卑微与恭敬,仆固必力愤怒扬起马鞭。


「去死吧,你这只丑陋的公猪。」乌力罕厉声高喝,毫无犹豫抽出了腰间挎刀。


「扑!」——未及动手,数杆长枪已然刺下,它们将乌力罕身躯贯穿,乌力罕歪歪斜斜晃了几下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梦里又回到了那年那达慕大会的喧嚣中。


「长大后,我也要成为葛萨叔叔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儿时乌力罕曾这般立志道。


「这懆蛋的世界,苏卡不列——」乌力罕满怀笑意吐出最后一口血。


「全军散开,给本王把羊找回来。」仆固必力咬牙切齿道。


狼群,四散围猎。




(8) 许一刀与安心村


黑夜刚刚过去,朝露在微红色日光下晶莹发光,青草间,一双腿快速迈动着,娜娜边跑边大口喘息着,向远方望去,渡口已经隐约可见,再过片刻,只要片刻,一定能安全逃脱,只是娜娜自己的体力也要到极限了。


偏偏就在此时,仆固必力的轻骑赶了过来,他们身披灰色斗篷如苍狗般由山尽头乌云处窜出,贪婪地咬上了体力快要耗尽的娜娜。


虽然只是两个人,但娜娜已是无法逃脱了。


「哧——」口哨声尖啸而出,娜娜熟悉这个声音,是过去“羊贩”聚拢两脚羊最常用的号令,恐怖记忆留下的条件反射使她步幅不由自主地变缓,过往的畏惧和服从在娜娜脑海中被突然唤醒,乌云笼罩草原,锁住万千生灵,娜娜跪倒在地,她无力再跑了。


大口喘着粗气,眼前的世界慢慢黑暗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幻。


「嘿,娃娃,几岁了?」——葛萨老爹当年蹲下来那和蔼身影猛然浮现出来。


「快跑啊,孩子!娜娜,快跑!」——那面容突然狞厉起来,如傩戏祭祀中萨满带的面具般凶神恶煞,这无尽威吓背后是言语无法表达的至爱与督促。


「爹——」娜娜哭喊着将嘴唇整个咬破,一股股热血大口大口吞入喉咙。


「咳,咳,呸!」用生命去激活生命,用疼痛激发最后一丝潜能,娜娜又一次站起身来,双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她精灵般跃动在草海上,如风般几乎就要甩脱开那两只畜生。


「哧,哧、哧,——」眼见反复呼出的号令无效,眼见到手的奖赏就要逃脱,其中一名轻骑兵只能拉开弓,缓缓锁定了猎物的右腿。


死掉的猎物虽然奖赏会变少,但总比放走要强。


「呜——」尖锐的巨大声浪撕裂空气冲击而来,持弓的骑兵被一箭贯穿盔甲,连人带马惨叫着摔倒在地毙命当场。


「谁?」只听得哒哒哒马蹄声叫得急切,另一骑兵愣神疑惑转头一瞬间,只见一高个儿男人骑着红马挥舞长刀如烈火般燃至眼前。呼的一声,白色刀光掠过,他的头颅如球般滚落,那肮脏之物滚下草海,沉沦在乱石堆间,惊飞了大群宿眠的乌鸦,它们鄙夷忽视了这污物,抖擞精神振翅远方。


那高个儿横刀立马,刀刃上丝血未沾,他因为赶路而脸色微微泛红,正温和望向回头观瞧的娜娜。


这是百战余生锻打出的娴熟、勇武和果决。


难道,是爹爹吗?好像不是,可他为什么要帮我,还骑着爹爹的枣红马。他是谁,难道是那个关羽,那个威震华夏的精神图腾吗?


娜娜想道声谢,可她再无力说话了,整整一夜的奔跑和透支体能的短期爆发后,身体已无力再支撑。


在娜娜那马上就要闭上的清澈眼眸中,葛萨老爹、王多余口中的关羽、卡门姐姐、乌力罕叔叔和这第一次见到的陌生身影融于一体。


「咚!」娜娜昏倒在地,草海起伏,轻抚着她稚嫩的脸庞。


「是这个女孩吗?」一老者声音问道。


「是她没错了。」回答的声音确非葛萨,年轻却又充满了威严。


他从马上跃下,看着红马奔过去亲密地依偎着娜娜,肯定地点了点头。


「咳,云哲老弟啊,你为了一句承诺舍去佣兵总指挥的荣华富贵,舍去御赐的武圣的名号,值得吗?」


「老康,要知道死在战场上的那个人,本应是我而不是葛萨义兄啊。我这条命是人家给的,为他女儿做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不做佣兵了,我们又能去哪?」


「汉铁故道,我要建一个村子,让那些逃离战场的人都能安心住下来,不再颠沛流离。」


远处阵阵风沙吹过,盖住了这广袤的绿色原野,也遮住了三人行踪……


武圣,归位。




参考资料:


辛宇玲:《土族的面具艺术》[J],中国民族文博(第六辑),2015年,282页至284页


另:

新垣是中国的复姓之一,不是小日子过得挺好专属。




配图:


葛萨娜娜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4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6)

世间人(写手:[变]贺兰晃,真身:可兰经)

世间人


一、


大楚崇和十九年冬,沙州。


叶城下,一架杀气腾腾的巨型器械被推入战场。


城墙上的曹小六从两个墙垛之间伸出脑袋,好奇地看着那个奇怪的东西——它大概与刺史府中的大马车一样宽,比马车略长,也有两个轮子,也是木铁结构,通体黑森森,六枝矛排列在车板上。


曹小六刚刚满十三岁,从内城小兵被提升为城门小兵,头一次看到城外的世界,这足以使他一夜之间成为同龄人中令人景仰的大佬。他们这批孩子在围城中诞生,在围城中成长,或是一岁夭折,或是五岁饿毙,或是十岁战死,生命经历单薄得像一张草纸,能看一眼城外的世界已然是绝了不起的大事。当然,此时的叶城可能连草纸也没有了。


叶城,是一座牛必的城。


曹小六的父母,是一对牛必的父母。


他们居然能在饿得抬不起头、冷得脱不下裤子的处境中连生七个,如果不是小六他爹去年嗝了,那么小八小九小十简直是必然的存在。


他们与城中几万百姓一起,努力地吃土,努力地繁殖,努力地抵抗,城外的铁勒人不理解他们靠什么在坚持。十来年间,沙州六城中的五座已相继陷落,如今只剩叶城。可是,每当说起万里之外的中土圣朝,说起盛妆华盖的公主,车驾逶迤驶来边城,九天外的仙女降下甘霖与花雨,苦难将在瞬间被消解,说起那些金匣玉漏、诗书歌舞,那些遥远的绮梦,人们骷髅一般的脸上便漾起一层光明。即便那传说中的一切,是他们从未去过的地方和从未见过的景象。即便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苦苦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铁勒人不能理解,曹小六也没有机会去理解了。


八名铁塔般的铁勒壮汉袒露上身,在齐声嘶吼中启动那张古怪的器械,足有手臂粗的皮弦被逐渐绞紧,如生命倒计时的嘎嘎声仿佛连城头上的曹小六都听得一清二楚。六枝矛像六条刚刚苏醒的毒蛇,迎着日光,缓缓抬起头颅。


在时空被撕扯至极限之后,皮弦崩动,长空迸裂,六枝矛齐齐向城墙射来!


曹小六的瞳孔紧缩至矛尖大小的一点,那是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早已坚守太久的夯土城墙在一击之下碎块纷飞,一块墙垛和抱着墙垛的娃娃兵被一枝矛贯穿,高高飞起,然后坠落。


城中西北角一间塌了大半的屋子里,瞎了眼的曹寡妇忽然侧起耳朵聆听半晌,拍了拍她怀中的孩子问道:“小七,你听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却没有人回答。她最后的孩子还半睁着眼,吮着拇指,到大人们时常描述的美梦中尽情玩耍去了。


曹寡妇把小七放在土榻上,再次轻轻地拍了拍孩子小小的身体,然后转身摸索着走出了屋子。在门口,邻居大嫂及时地扶住了曹寡妇,两人肩并肩沿着街道向前走。此时,这座城中仅剩的生命体全部走出家门,一个,两个,三个,那些从外形上已经很难寻找到人类特征的人们,汇聚到一起,向城门走去。


叶城,不死。


汉魂,不灭。


还乡!还乡!


二、


万里之外,汉水之滨。


华夏母河自上古以来哺育她的子民,如今她紧紧环抱着南楚小朝廷,给予他们最后的庇护。夏王的一千艘战船在这里已经僵持到第六个月,进退不能,朔风肆虐一马平川的江汉大地,萧索已极,肃杀已极。


一片空明混沌中,莲花与金箔铺就的阶梯向上无限延伸,诸天神佛环坐于巅顶之上,或慈眉或怒目,俯视下来。


千万道声音渐次传入神秀耳中,不断重复:“恭喜师兄得脱法身,重归正位……恭喜师兄得脱法身,重归正位……恭喜师兄得脱法身,重归正位……”神秀有些茫然地立于阶梯前,始终不能迈出第一步。在过往非常长的时间里,这样的选择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踏上阶梯,皈依永恒,而他身上的那个使命就像是从西北边城沾来的一粒沙,在踏入光明前轻轻一抖,从此散落于尘世。


这一次,他有些犹豫了,也许……那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悄悄抬起一只脚。


便在此时,混沌被风声撕裂,钟声与梵音戛然而止,竟有一枝矛破空而来!


这太荒谬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地竟会出现一枝矛,它贯穿着一块墙垛和一个姿势滑稽的小兵,“夺”地一声深深扎入金箔阶梯,而这诡谲的一切又在转瞬间化为泡影。就在神秀略微睁大眼睛想去细看究竟时,意识却仿佛被一根针刺破,眼前的景象疾速拉远。


他从入定状态中跌了出来。


现实世界中,粗砺得令人牙酸的“当当当”声魔音灌耳。


神秀未及睁眼已经感到疲惫万分,深深叹了一口气。


毫不意外,他仍然待在他的高配定制囚车里。囚车四面铁栏的内侧全部打磨成霜雪一般的利刃,头顶倒吊二十四柄尖锥,随时准备在笼中囚徒抻腰的时候刺穿他的头颅。正对面,夏王江滚儿像只大马猴一样瘫坐于地,长手长脚无处安放,整个人没有半点人样,手中正拎着半根白蜡枪杆百无聊赖地敲击着神秀的囚车——当当当当当当当。


“你在梦里能看到什么?”


神秀望着对面那双充满求知欲的愚蠢双眸,深感无力,半晌后只好无奈苦笑:“那不是梦里……”


“入定!入定!”夏王立时更正,以显示自己对这个词并非一无所知,“入定!”


事实上,夏王接触“入定”这个词早在十年之前。彼时,他在热血横流的荥阳战场捉到一个和尚,那和尚居然在乱军之中入了定,他顿时对这种神奇的技能生发出蓬勃的兴趣。他问和尚这种技能能持续多久,和尚说,十年八年总是没问题的。于是和尚便被请进了一架特制的囚车,夏王带着这架囚车转战南北,火烧都城,把大楚遗孤逼过了江,又收伏天下十几支义军,至今真的有十来年了。


当初,和尚的随从称呼和尚为“活佛”。


烧过庙的夏王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活佛是什么?素食动物的肉会比较嫩吗?不过,十来年过去,夏王也大概相信了囚车里的家伙确乎是个活佛。毕竟,没有人能在这样久的时间里,被风吹、被雨打、被尿淋、喝泥水,之后还能如……如明月一般。嗯,夏王为自己美好的比喻沾沾自喜了一下。


皎皎明月,端坐天边。


夏王看着囚车里的和尚再次问道:“你在入定时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小兵。”神秀本想撒个谎,想说说金色的光明之境,皈依永恒前的静谧与欢愉,或者说说边城壮美,黄沙茫茫、长巾猎猎,老人带着少年们组成商队,缓慢地朝下一个水源地前进,说说汉族人民在那里千万年的坚守,统一了再被打散,打散了再次统一,每隔那么一段时间总有一位英雄冒出头,仿佛逆史而来,拾起前人的使命,输入每个汉人血脉中密码……


但他到底不想撒谎。


“我看到一个沙州汉人小兵,这里,穿过一枝矛。这不是个好的预兆,我想,大王您也许该考虑退兵了。这场仗打下去没有意义。南楚气数未尽,而您的兵员给养,您这攒出来的战船,您身后百般心思的同盟兄弟,还有中原五大世家,这些您也一定都考虑过吧?一件事,终究要有一个人来完成,但这个人不一定是您。在沙州……”


夏王突然笑了,打断神秀的话:“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小时候没有鞋?”


神秀一怔,不明所以。


循着夏王的目光向外望去,甲板上的兵士执戟相对而立,细看之下,他们挺直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彼此对视的眼神麻木且绝望。甲板下,浪高数尺,卷起的一层层湿冷气侵入骨髓,没完没了。这些来自北方的兵士已将近极限。


黑沉沉的夜与江,没有枭雄,没有烈火,没有草船,没有妖道,没有江东小霸王献祭灵魂为老相好换来的一江东风。只有沉寂。


“没有鞋的人是不怕欠债的,更不怕死人。”夏王舔着白森森的牙齿笑道,“沙州人做什么关我屁事?一件事终究要由一个人来完成,这个人也一定是我。你不是还有东西要交给那个废物皇帝吗?我说过,我会把你带到他面前。你,也好好活着等着那一天吧!”


神秀沉默下来,不想再说了。


相传,有大相师远远相过夏王一面,轻蔑一笑:“孤勇之辈,必亡于鼎下。”


“力能扛鼎”本是一种赞美,但是华夏的英雄们一旦与鼎联系到一起都不是一件好事。商纣王,秦武王,楚霸王,西府赵王……例子又多又惨。“必亡于鼎下”并不是说这个人一定会被鼎砸死,而是说他强极则辱,下场一目了然。时人谈及这位夏王时,多用这句“必亡于鼎下”以诅咒。


十年间,天下剧变,一切都在变,而且变得很快。生生死死的兄弟可能早已变成不共戴天的敌人,当然也可能随时又变回兄弟。遍地是大王,短暂又辉煌。而当初联手造出南楚小朝廷的中原大世家们,没有一刻不想咬死对方,进而觉得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了大不起的事……甚至,神秀觉得自己也在变,他还有没有在坚守离开沙州时的初衷,不敢细想。


唯独眼前这个人,无论经历多少厮杀与背叛,仍然是荥阳战场上那个令千军倒转、万马悬蹄的混世魔王。


你说你的,他听一句算你强。


三、


僵持的第七个月,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夏王的一位结义兄弟秋在徽反了又反,在燕地自立了,其子延宗横勇无敌,枪挑范阳节度使,已经被老百 姓编成了书。信被送来,夏王连拆都没拆,只听旁人口述了几句,便把信扔在一边。他心里清楚,前线战事不明,后面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所谓结义兄弟,坏事的不少,义满千秋的就那三个。这个他倒不太在乎。


这天夜里,神秀一直心绪难平,知有大妖在近,只是未知是敌是友,亦或过路。想提醒夏王一句,又心说他哪有朋友……若对方只是过路,给夏王知道了,凭他那个鸡头上也要薅三根毛的品性,恐怕要开罪人家。凭命撞吧,大不了就干,还能怎样。


于是神秀果断选择闭嘴。


与此同时,士兵们也发觉了些许异样。


今夜并无风浪,可是船下的水位却忽高忽低,不远处的水下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反复拉扯。波浪漾动,连最大的几艘船也在跟着轻轻摇摆。


就在士兵跟进来报信时,神秀轻声说道:“有客人来了。”夏王也同时挣开了眼睛。


神秀话音未落,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打着旋儿滚进船舱,落地收势,站起身时已变成一个充满浑不吝气质的剽悍少年。并且非常不礼貌地与夏王打起招呼。


“江滚儿,好久不见啊!哟,相好的?”这个自来熟的家伙呸呸吐干净嘴里的脏水,然后抄起几案上的水壶猛灌,还不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囚车里的神秀,含含糊糊地点评道,“嚯,够白的!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这番祝福属实是把神秀震惊到了。


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讨论,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家伙跟夏王都才更像是天生一对。他个子很高,一身暗青近黑色的皮革制装束,连他的皮肤也是一种从血肉深处泛出来的青色,颊边依稀可见一层层鳞片。最恐怖的是,他的头上扎满了乱七八糟的小辫子,每一根辫子都用红色丝线收束,令人无语。说不出他与夏王哪里相像,但就是能让人在看到一个的时候无端端地想到另一个。


夏王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表情中一分讶异一分怔忡一分疑问,剩下九十七分全是脏话。


“我!我!”那家伙猛甩辫子上的水珠,脸上鳞片的颜色陡然加深几分,眉目间兽相毕露,“我被张家牛鼻子困住好久,一直在想办法逃出来找你。不过想降我也没那么容易!江滚儿,你还没死,太好了啊!”


夏王终于艰难开口:“我艹。”


四、


江滚儿不一定姓江,叫这个名字大概也不是因为出生在江上。


隋皇开运河,建万世功业。数万船工在这条河上日夜劳作,挣饭挣妻,背船背尸,震天震地。不知从哪一天起,这群精壮汉子中间多了个孩子,也许是就快要饿死的难民不得已放弃的幼崽,也许是赚足了衣食决定要衣锦还乡的姑娘丢下的拖油瓶,总之这孩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船工队伍里,又顽皮又不要脸。时常有被惹怒了的大人,单手拎起孩子,一叫丹田力,把他撇出去老远。却见那孩子在江面上打几个滚,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见踪影,再冒出头时冲你一脸贱笑,口吐芬芳。


于是大家你一声我一声叫他“江滚儿”。


童年的江滚儿没什么同龄朋友,整天泡在江里与水生动物热烈交流,一人长的铁头鲟鱼在他手下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后来也就没什么对头,因为实在是神力惊人,打不过。


十二岁那年夏天,暴雨连日,运河两岸泥泞难行,数十船漕粮要在指定期限内交运到下一个关口,可此时河中却出现了一头怪物跟着船队不停捣乱。黑云仿佛已被乌沉沉的河水浸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东西在水中一拧身,小山高的漕船跟着一趔趄,浪头化作巨大的弧形涟漪,延伸出数里远。


领头的老船工慢慢放下肩头的纤绳,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要糟,有大东西。”


老船工走船半辈子,什么样惊险诡异的情况都遇到过,也总有办法去解决,一向是大家的主心骨。听他这样一说,工友们也都心下悚然,纷纷围拢过来,注视着翻滚不休的河面。江滚儿从人群后面钻出来,好奇地往河里看了看,听听左右大人们似乎都没什么办法,突然一纵身跳进运河。


老船工吓得大叫:“回来!回来!蛟啊!”


江滚儿却已潜出很远。


水面下两物轰然相撞,先是激得白浪翻涌、水花横迸,接着竟拧成一个旋涡往深处沉去。老船工脸色惨白,不住叨叨:“完了完了,小畜生今天要没了……”几个水性顶好、体格也强壮的工友纷纷跳下河,向江滚儿潜过去,却连那旋涡的边儿也无法靠近,余人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或穷吆喝。


半盏茶后,轰隆一声水面破碎,一颗巨大的黑色的怪物头颅倏然扬起,江滚儿竟还呲牙咧嘴地趴在那颗头颅上,还不像是要没的样子,众人略略松了口气。如此起伏数次,水面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一人一怪各自飘荡开去。


船工们抓紧时间再次下水,终于把脱力的江滚儿提溜上来,见他手中还抓着一柄雪亮的钢叉。


原来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小怪物,腰上撅着一柄叉,又痛又急又无奈,于是只能在运河里边发脾气边求救。江滚儿被它缠住,气息将绝时,无意中抓住了叉柄,用最后一丝力气把钢叉拽了下来,总算救了自己一命。


事后大家问老船工真的有蛟吗,老船工理直气壮地反问,没蛟你看到的是啥?逻辑强硬得令人无言以对。


走船日复一日,体力和思考能力被抽得一干二净,别说遇到蛟,就算是遇到鬼一觉睡醒也能忘得不剩渣。但是,架不住那头蛟隔三岔五就来与船工们打招呼,虽然它那时也是一头没屁用的蛟,不捣乱已算很好。没朋友的江滚儿有了一个朋友。相隔很远,江滚儿就能听见朋友的声音,他问过别人,别人都说听不到。


在你挥汗如雨不得挣脱的时候,你的朋友在不远的地方鬼鬼祟祟伸出大头,冲你丑笑,十八相送,情意绵绵,大概能算是最好的陪伴了吧。


崇和三年,谢相新政,改漕运为海运,要把运河上被层层大人们抽走的血往上收一收。


新政没错,谢相没错,皇帝没错。


但船工活不了。


江滚儿十六岁,唯一的记忆是饿,在那个饱了还能吃两口的年岁里,就是饿。几个同样饿到不行的船工抢了县里富户,被关进县衙。滑稽的是,县衙里没有县官。据说新科进士没钱打点,被打发到这个老鼠来了都要掉眼泪的破地方,路上走了半年,还没到。县衙里唯一的书吏大概是觉得这个差事没他娘的干头了,干脆原地起义,手上立时有了一支队伍。


书吏连举人都不是,自然也没有登龙上位的志气,起初绞尽脑汁作了首《劝赈歌》,将“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的惨景描述一遍,四处张贴,以期肉食者们“救贫助乏功勋大,得厚流光裕子孙”。


安城中有一位藩王,是皇帝的同胞弟弟,先帝爷最宠爱的小儿子。当初就藩时,先帝怕饿到自己的胖儿子,抽了本省近半土地作为藩王封地。


在书吏近乎毫无尊严地向藩王乞讨时,藩王手指御赐的府宅笑着说:“孤本无蓄,止此承元殿一座,先生卖以赈饥。”当时站在书吏身后的江滚儿眼前全是问号,他怀疑那位王爷脑袋里是不是有水,或者不止一个脑袋,掰掉一个还能活,是以如此大言不惭舍命不舍财。直到两年后,义军攻破王府,江滚儿真的掰掉了那颗脑袋。拎起来晃了晃,没有水。那肉山一样的身体仰卧在中庭里,每被人踩上一脚,脖腔子里便射出一道血箭,与尘土一起,和成恶臭的泥。


义军打出安城,发现像他们这样的队伍天下到处都是。


大家有时合纵,有时联横,有时互磕,每天都在狂奔挣命的路上。江滚儿还是偶尔能听见朋友的声音,但他没有时间跑过去相见。只能极目远望一眼朋友所在的方向,天辽地阔,江河纵横,大蛟潜于野,待时冲天化龙,终能相见。


那几年里,先是书吏被杀,他人取而代之,然后队伍被吞并,最初的兄弟已经不剩几个。唯独江滚儿声名鹊起,凭着一身孤勇成为中原大地赫赫有名的英雄。他身上的战伤数不清,其中大多数已经忘记了是在哪里挨上的,只有腰中一道刀伤他始终记得清清楚楚,正是那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崇和七年,大楚朝奋起余勇,启用雪藏多年的神将,连战连捷。


江滚儿吃了从军以来的最大败仗,手下一支队伍几乎全军覆没,他负伤败走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边还跟着几个人。当时只觉天地之大,无路可走,烟尘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


最后,他跌入一条河里。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跟朋友嬉戏玩耍的乐园,温暖的水填满意识,痛苦与灼烧感渐渐远离。如果最后就是这样,那真的是太好了!江滚儿放松身体,尽力沉了下去,一道血线拉得细长。


直到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它的身体比当初大了三倍不止,像一座沉默的山,在水底的黑暗与孤寂中等待一万年,终于托起坠落的朋友。混沌中的江滚儿抱住它,欢喜无限,喃喃笑道:“我当了皇帝,封你个龙王吧!”


五、


正一道祖张道陵有一位很识时务的子孙叫张鲁,汉时拜镇南将军,封阆中侯,邑万户,此后张氏世代于龙虎山生息。


崇和十九年十一月初五,墨汁般的汉江上,南楚最后的家底倾巢而出。崇和帝病重,太子风凌云本有监国重任,此时却出现在中军大船上,他身边站着一个麻衣布鞋的中年人,样貌本极普通,但面庞间神光流溢,竟似已有了几分宝相。两人并肩凭栏于船舷边,遥望远处的那位夏王,一身黑袍黑甲,一头黑发在劲风中狂妄飞舞,仿佛一只从炼狱中偶然爬出来的小鬼,人人都想着他日腾一指之力碾死他,最后却被他一步一步爬到社稷之鼎跟前。


太子极谦卑地低头道:“今日事大,务请张师尽心尽力。”


中年人淡然道:“休戚与共,自不必说。”


在夏王欲汉水封龙之际,整个江南破碎的各股力量竟瞬间凝聚起来,休戚与共,自不消说。没有人会允许一头运河野蛟在汉水升龙,那不可能!那不可能被允许。每一个自认为身份有别于穷民的家伙都要站出来,神色肃穆地说上一句:“我不同意。”丝毫不愿去想,他的意见有没有被真正的强者征求过。


数艘大船上,或有些本事或纯粹混饭的各家修士们纷纷扬声表态:“太子放心,张师放心!今日大家决死于此,必令野畜全尸不存!”


江滚儿毫不在意,甚至有点想抠耳朵。


神秀说这场仗没意义,打不赢,然而输了又怎样?什么有意义?江滚儿真的都没想过输了要怎样,没有鞋的人什么都不怕。他就是要以天地为鉴,汉水为证,以华夏大帝的名义,兑现他对朋友的承诺。


迎着朔风,对草木苍生,宣读帝王的意志。


神秀长叹一口气,他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那位大相师的确是神相,天命不在江滚儿身上,他也没有力量动用大帝的权柄,他的意志不会被天道承认。


汉江上突然风浪骤起,江水的颜色一层一层逐渐变深,江滚儿又听见遥远而熟悉的龙语传进耳中,微笑着在心中默念:“来吧,兄弟。”像以往一样,黑蛟庞大的身躯自江河极深处浮起,从不错过与江滚儿的每一次重逢。结束在任何一刻,他们都不会有丝毫遗憾,都觉得那就是彼此生命中最好的结局。


张天师断喝:“便在此时!”


话音未落,各种法宝同时招呼下来。


黑蛟在浮上水面的一瞬间已经挨了好几记,半截身体猛然立起,极其痛苦地扭动,嘶吼,奇异的铭文在它坚硬的鳞甲上打出印记,并快速地向血肉深处灼烧进去。上古各路圣贤呕心沥血制作的伟大器物同时运转,势必要在此时此地砸碎一头野畜。


神秀坐在囚笼里,悲悯在看着这一切,等待最后的结果出现。可是渐渐的,他略微睁大双眼,脸上的神色变了。


眼前的场景出乎他的意料。


一条极小极小的鱼高高跃起,撞向劈空砸下的一道金光。


法宝虽多,但鱼更多。整个汉江,乃至整个中华水域,所有的生灵都在向这里涌,鳞鳞银光,望不到尽头。而身上早已篆刻出无数铭文的黑蛟也并没有被制服,它扬起头颅,高傲地向着广袤的天空长嘶,一声连着一声。


第一次,神秀清楚地在现实的世界中看到了那条鲜花与金箔铺就的阶梯,漫天神佛迎接他的归位。也是第一次,神秀略微犹豫一下,然后向他们笑着摇了摇头。他俯身抱起被矛贯穿的小兵,然后走向与阶梯相反的方向。同样是第一次,他发现转过身后的世界竟是他阔别多年的故乡。他看到黄沙与烈酒,美丽的混血姑娘,佛塔顶上的风铃,还有长长的壁画。那壁画背景中不足二寸的小人物,张大了口,努力向天道喊出自己的声音。


张天师诧异地看到虚空中一尊玉色的拈花佛像缓缓升起,之后化作一道白光流向黑蛟。


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江南修士们集体呆住,久久不能回神。


铅色的浓云转瞬间垂至江面,天边传来阵阵闷响,风凌云心生不祥,转头看向身旁。


“雷劫已至,人力穷尽于此了。”张天师灰白着脸,心中万分不甘,却不得不艰难地承认。他确信,就在刚刚,就在此地,有人将神格赠予了黑蛟。雷劫至,证明夏王狂妄无知的封龙行为得到认可,人力已经无法再行干涉。若能渡过雷劫,汉水上将升起一条崭新的龙,破碎的天下人心将重新凝聚,无主的帝王权柄将被人重新牢牢握在手中。


江南的好风景,大家的小日子,也许真的就要结束了。


第一道天雷劈下时,神秀微笑着对黑蛟道:“剩下的要靠你自己了。”然后双手合什,垂下头去。


…………


百姓们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巨雷整整劈了八十一道,暴雨连降三天。汉江决口,沿岸十余城农田屋舍尽皆被毁,亡者逾万人。一名老者坐在自制的木排上侥幸逃生,眼睁睁看见一个装着婴儿的木盆从身边漂过,伸手去抓,没抓到。老人呆怔良久,木木地仰头望天,喃喃自语:“天漏了。”


六、


崇和二十年元月元日,刚刚即位十天的大楚皇帝风凌云出降。


他的父皇一生会享福,老巢被抄、偏安一隅也没有妨碍老爷子后半生的幸福生活,甚至到了江南之后还不惜拖着老迈身躯生出足足六个小皇子。最后,把最难堪的大事丢给儿子,撒手去也。


江滚儿陈兵汉水之南,远远望着降了格的楚王銮仪缓缓驶来。伞盖下那个人白裘白袍,玉面微髭,并不似十分废物。突然有点想笑。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囚车,皎皎明月般的和尚依然端坐在车里,自封龙那日之后和尚便一直没有出定,即使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不过答应了的事总算有了结果,江滚儿还是十分高兴。


五大世家、江南文武,作为降臣跟随在风凌云身后,望着铅云散尽的汉江上,千艘黑色战船列阵,“江”字大旗遮蔽长空。仿佛一条巨龙自北而来,伤痕累累却势不可当,终于一口吞下遗珠,那位预言中“必亡于鼎下”的孤勇之辈也终于在诅咒声中问鼎天下。纵然富贵能保,这些人也终究心情复杂,一个两个不免垂下泪来。


啪地一声,一份文书扔到风凌云面前。


“崇和八年,沙州节度使赵梦鼎率军民奋死驱逐匈奴,克复陇西,统一六镇。西觉寺僧神秀奉命出使中原,进献六镇册表。”江滚儿勉强说了几句人话之后,又不会说了,“虽然晚了十几年,不过全在这里了。”


风凌云犹疑着掀开文书封面。


六镇人口、兵员、器械、田亩、钱粮,一一在目。


纵人在万里,时隔千年,也能一眼望尽沙州人民世世代代的执著与念想。英雄决不止一个李长钧,也决不止一个此时“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江滚儿。执念也许是苏武牧羊时唱过的曲,也许是令公殉国时撞上的碑,也许是七十高龄往复奔走的冯夫人留下的一道辙。


有史未绝。


风凌云泪流满面,手指颤抖着抚摸纸上的一行文字:“城门尽是胡兵守,城外老翁已白首。拜送使者双泪流,问云天子今安否。”


江滚儿看着江南君臣涕泗横流的样子,心中又生不屑,冷笑道:“现在你拿到这个也没什么用,因为两个月前,沙州六镇又失陷了。”神秀讲过许多沙州事迹,当然也讲过汉武与冠军侯故事,听时未必往心里去,但回头去想时,自命英雄的江滚儿却对那片极西之地萌生无限向往。“但是,要不了多久,我会再把那里打下来,我要建汉武之功。”


建汉武之功。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了三遍。


风凌云与江南群臣当然也听说过大相师的预言,此时,他们面对着初临天下的夏王,大概心中都在思量。天命一事,或许有,但更大的可能却是华夏民族在前人无数事例上练就的归因技能。一个凡人,当他领悟到某些事,或者终于决定去做某些事的时候,天命九鼎,已然易主。


而西觉寺僧,也终将沿着他来时的路线,回到故乡。



后记:


夏建始九年,柱国大将军、太子太保赵无疾收复沙州,赵氏再拜节度使。铁勒遣使赴长安称臣纳贡。太祖亲奉活佛金身西归,敦煌佛窟始有《西觉寺僧出行图》。是年,慧因禅师观此图曰:“他本佛入世,终成世间人。”





(完)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二轮参评贴(共搜集有14帖,此为第5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6)

挣钱的勾当(写手:[变]赵无疾,真身:林霜华)

“红绫难抵漪罗香,最是美人目色良。”驰马而过,看到一妇人,面容姣好,锦衣男子纵身上了人家的车驾,吟诗相赞。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居然这样赤裸裸的调戏我家娘子”旁边一络腮胡子说罢便提起手中棍棒欲教训登徒子。


“我只是赋诗而已,哪里就调戏她了?”男子回神,含笑迎上,竟然直直压制了络腮胡子。


“调戏就是调戏了,居然还恬不知耻的辩解,气煞我也!”络腮胡子更使了蛮力打去。


男子一个反手打到他胸口,不欲伤人,将他打倒在地作罢。谁知络腮胡子因美貌娘子在旁,本就怕落了下风被瞧扁,现在果然被打败,气的不轻,一口气没提上来,吐了血生生丢了性命。


那妇人见自家夫君没了气息,悲痛欲绝的说了一句“我好恨,老天爷为什么要给我这张脸!!”带着夫君的尸首走了,她知道,锦衣男子是她惹不起的角儿,夫君一去,在这铁勒更无人能与她做主。


不错,锦衣男子叫那措汉,是铁勒王义子的儿子,铁勒王早年助先皇打天下,受过伤,御医曾说他不易有子嗣。天下安/定后,收了个义子,这义子娶了先皇的妹妹,谁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义子也是个不易生养的,以致多年后好不容易才生下这么个珍贵的儿子,颇为宠溺。这个那措汉很是仰慕中原文化,号称是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哎!你听说了没?醉红楼来了个美若天仙的头牌姑娘。”


“别提了,就连那些达官贵人,那女人说不见就不见,说走人就走人,更别说咱们小老百/姓了。”


“呦?!那可真够狠的。”


“可不是!偏偏那些达官贵人还就好她这口,越不待见越要去!”……



“我说,漪罗,你这婢女怎么叫小贤?在这里头,还能贤惠了去?”一个客人问。


“哈哈,不是贤惠,是嫌弃。哎!我是个被嫌弃的人,被佛祖嫌、被命运嫌,连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哈哈!我叫她小嫌就是提醒我别忘了,我是个被嫌弃的人。”一手横抱琵琶一手喝着女儿红,斜倚着另一个客人,女子如是说。


“可怜见儿的,不如,你许给我,我替你赎身?”那问话的客人得寸进尺。


“我呸!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赎我?呵呵!那南楚的老皇帝还在那排着队呢,轮得到你?”丢过一只琉璃酒杯,漪罗嗤笑道。接着吟“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赤足站起来就离开了那桌,往楼外走去。



“你来做什么?我们可没有邀请你!你快走!!”身着喜庆服饰满面叼相的中年女人站在府门内,充满警惕的看着漪罗,她身后的那措汉身着红袍,面露愧疚的看着她。


“呵呵,公子大婚,奴家特来祝贺一番,难道不行?”她转过身,在男子耳边补充:“好歹,你我也算夫妻一场,虽是露水夫妻吧,如今你大婚,竟不发奴家一份婚谏,来吃你趟喜宴?是否有些,不厚道了?公子说,是这道理吧?”言罢,眼角扫了扫那女人,不等她反应摇曳生姿的进了门,站在园中高台便舞一曲,舞姿曼妙,身段轻盈,尤其那双赤足玉雕粉饰,足踝的铃铛一动一静间清脆灵动,随着韵律更添风姿。宾客看的犹如身临仙境,她恍若仙池舞姬。


“儿子!你疯了?!她就是个寡妇,现在又成了贱籍,一点朱唇千人尝,一双玉臂万人枕。以往时候也就罢了,你如今既已成家,该当始立功名,珍惜名声,怎能再去那些个地方?”


“我岂止要去找她,还要将她迎回家中,以平妻之礼。”那个一拳打死漪罗丈夫的男子甩起袍角,抬腿出门。


“什么?!你要娶她??就算你对她有愧,还有别的办法补偿!实在不行,母亲为她赎身从良,另配良缘,断不可与你。”锦衣妇人捶胸顿足道。


“母亲既然愿意赎她从良,又肯为她配良缘,为何不能与我?”青袍男子脖子一梗,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往门口去。


“你,你是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啊!”只见一个青花瓷鹅颈瓶被丢了出来。


“少爷!那漪罗在广安寺出家了……”旁边小厮凑上来,说出这话的同时中年女子松了口气,那男子却目色更深一层。



(几日前)

“漪罗,我是自愿的。”


“呵,公子,你并不爱奴家,不过是被JIAN人设计与奴家一夕云雨罢了。至于更早之前,奴家家夫君虽待我极好,但也不能否认,他本是气量狭小之人,也并非是你打死的。”她端坐榻上,难得一本正经的与他说话。“你又何必非要与奴家这腌臜之人混在一处?”端起近旁的天青色茶盏,吹了吹,抿一口。


“你听我说,当日是我轻浮,置你于如此境地,我该当负责,这是其一。但我倾慕于你亦是真心,并无勉强,这是其二,亦是最重要的。”那措汉十分诚恳卑微。

“我说了这许多,你若仍然不能抽身,你自愿什么也都与奴家无关了。”女子听不下去了,一摆衣袖打断了他。“那你可否从这里离开?我愿为你赎身。”男子眼中一片期颐。


“哈哈,原来,你不过是见不得我这样,想要救赎我?就凭你?”女子一身红衣,嗤笑着站起来,手中把玩着一根长羽,来回踱着。“我且问你,除了你父亲和祖父的庇荫,你还有什么傍身?除了让我做个外室,你还能给我什么?你可还记得,我也曾,是别人家的正妻。”女子突然的靠近,让那措汉下意识后退一步。女子见他如此,直起身体掩嘴媚笑:“行了!你走吧,奴家自会给你个结果。”女子不想再听那措汉磨叽,转身离开。



(广安寺中)

“漪罗,我是认真的。”


女尼转身,“施主,了了已遵诺给了您一个结果,您就回去吧”


“可是这样的结果……”那措汉欲辩解却被打断。


“不是你想要的?但是我想要的。我尽释然一切,这不好吗?所以无所谓出家还是在家,我来这不过是给你承诺做到了而已。”漪罗不待他再说。“阿弥陀佛,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所怖。”


女尼进入寺门,一个小女孩悄悄走近:“小姐,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好,带我去见他。”说话瞬间那女妮一身僧袍已经换成了常服。随着小女孩经过无数暗道出了沙洲城,去了城外三十里,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来到一扇很破旧的木门前,刚一推门,就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镜颜娘子,你是施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铁乐如此位高权重的人为你神魂颠倒,即使几次被你赶出车门外,都依然不肯放手。”漪罗抬头便见到一个黑衣的男子,一脸的戏谑。没错,她就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人称镜颜娘子。


“那是呀,谁让我天姿国色呢?”漪罗不甘下风的回敬他。


“就凭你这能耐魅力,唉,离开青楼在这里做常伴青灯古佛的女尼,委实有点浪费呀。”男子不肯休战。但漪罗不打算继续。“余晓风,你与其有空约我在这里打情骂俏,倒不如想想怎么向上面交代你的任务,你这任务做得可不怎么样。”说到这里,男子刚刚戏谑的表情立马垮下。“唉呦,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我这也是万般无奈呀,上面人跟我说了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能惊动您老人家,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嘛。”


“你既是有求于我,方才那是什么姿态?试探我吗?我犯得着需要你来试探?”漪罗蔑他一眼。“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余晓峰一看漪罗的态度,就知道有戏,一副谄媚献殷勤的样子端上一杯茶:“嘿嘿,姐姐您喝着,我听说在沙洲与铁勒交界处盘踞着一伙沙匪,他们的的首领叫许一刀,不知道姐姐你有没有听过这个人呢?”漪罗端着架子坐下,接过茶盏:“许一刀?我听过。传说他是铁勒人与汉人的混血,但他对汉人和铁勒人都没有丝毫的留情,只要有利可图,该抢便抢,该杀就杀。还有人说其实呀,这都是幌子,实际上呢他是匈奴派到这里来的卧底,我想着这匈奴对铁勒亦是虎视眈眈的,所以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你找他干什么?我可是提醒你,跟他打交道你可是得小心着点,别到时候任务没完成,把自个儿搭在里头去。”余晓风继续陪着笑:“姐姐,我这不是需要和他联系一下,他是在我们沙洲和铁勒交界处常年盘踞,那必然是和铁勒那边也有交流呀。我需要他呀,帮我联系那边的人。”说完这话鱼小风思是想起了什么,立马补充,“姐姐放心,只要姐姐能帮我联系到他,那好处是肯定少不了您的呀。”


漪罗瞅了他一眼“行吧,谁让你我也算是同僚呢,既然你都找到我这儿了,我也不好推诿。好处呢,我要六成。”说罢起身,甩着帕子走到了外面。余晓风见状立马又是一顿殷勤。“成成成,您说啥就是啥?”



当夜,就见一骑飞驰去了铁勒方向。


此后几个月,边境酒楼的说书先生忙得不轻:前不久,铁勒与匈奴发生了冲突,说是匈奴的骑兵跨境抢了铁勒的牛羊马匹和女人,铁勒的朝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铁勒的牧民不堪受辱,又趁着夜色利用地理优势,烧了匈奴骑兵运送的粮草辎重,反击了回去。巧就巧在,这队运送匈奴粮草的骑兵呀,恰恰就是跨境抢铁勒牛羊马匹和女人的那一队。后来呢,这骑兵的主将不干了,这就是丢脸的事儿啊!于是呢又派人,在大白天去找这些铁勒的牧民复仇,正遇上铁勒的军队恰好大军压境,于是双方开始对峙。这个过程中呢,又有一些沙洲的游民,趁着铁勒和匈奴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跑去铁勒顺手牵羊,牵回了铁勒的公主。那铁勒公主虽然被俘将近月余,可是面对铁勒用俘获的沙洲士兵交换公主的时候,却不愿意回去说是非要跟着一个什么汉人书生私奔。铁乐的太后肯定是不乐意呀,正在双方胶着之际呢,铁勒公主又曝出爆炸性消息,怀孕了,口口声声称怀的就是那书生的孩子。


数十日后,依然是这家客栈。看起来就剩下半口气吊着的余晓风,见到了匈奴西方的右谷蠡王赫连朔手下大将贺兰晃,俩人此刻正在用眼神忘情的厮杀着,“我说,我这很安全,你俩不行打上一架?看看把我这的客人都吓跑了。这损失你们谁赔一下?”漪罗被他们的“深情对视”刺激的受不了。“那措汉已经知道你在这了。”贺兰晃冷冷的CHA话。“......他和我的任务没有什么关系?提他做什么?”漪罗扶了扶发际,一脸的无所谓,眼神里的杀意一闪而逝。“他现在是刘元昊,被赫连朔奉为座上宾。”呃,好吧,这比铁勒公主怀汉人书生的孩子还爆炸。据她所知,刘元昊本是落魄的汉人书生,流落匈奴,机缘巧合之下成了赫连朔的入幕之宾。“他就是那个铁勒公主孩子的父亲,他......”“你打住!你这什么毛病?编故事呢?不对,说消息有你这么说的吗?”这是要用消息轰死她的节奏呐!赫连朔待他极好,他也提出了很多举措改善匈奴各方面,而且很多措施还是沙洲这边的。这怎么到了贺兰晃这成了那措汉?汉人变成了铁勒人?恕她脑洞小了点儿。

“行了,你俩有啥猫腻赶紧的。”漪罗转身离开,她的任务不在这。说罢,飞身消失在夜色。


“大人,琳琅姑娘来了。”


“元昊,你看,我让人从沙洲带来的汉人的乐器,说是叫...什么羌笛。你看,喜欢吗?”


“小姐,天色晚了,”


“我读过你们汉人的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听起来很优美,什么意思啊?”


“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了我就走。”


“您说。”


“你有心上人吗?”


“......有。”


“你!”一阵开关门声后,屋子里陷入安静。


(几个时辰后)

“那措汉,你这身份变得可真是天差地别啊!我以为我已经算机谋多变了,没想到,你尤甚。”漪罗悠闲地走进帐篷,拿起那支羌笛。“春风不度玉门关,你想助铁勒度玉门关?野心倒是不小。”


“在铁勒,你看似拒我于千里,遁入空门,实则走之前,你就算计好了要我身陷叛国罪名无法自救,就连我父亲和祖父都无能为力,害我不得不为保命离开铁勒,幸得赫连朔赏识,与我立身之地。”那措汉越说越激动,“就算你丈夫是我不慎打死的,也不至陷我于叛国之罪、背井离乡。我究竟与你有何深仇大恨?让你这样费尽心机?!”


“我谢谢你,作为谢礼,我送你个大白眼。”漪罗真是无言以对。“你是觉得,我来之前啥都没调察?”提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不过是借我之名,行金蝉脱壳之实,要不是我记性难得好一次,还真以为我干了那么些事。”丢个杯子过去,“话说,你当着我的面这么给我罗织罪名,对我是不是有点太不够诚意真心了?当初可是那么死乞白咧的非要娶我入门呢!”接住水杯,那措汉,也就是现在的刘元昊,笑道:“那你还嫁不?”躲过一只绣鞋,看过去。


“行了,我不就是给你放了个匈奴的美女,谁知道你自己换成了通敌的罪证,也是够够的。”拾起盘子里的苹果啃一口。“我不也是见你要逃,顺势而为帮帮我自己嘛。”接住半颗苹果。“那你也不能给我这么扣锅吧?!行了,你就说你要怎么赔偿我的名誉受损?”伸脚穿上自己的鞋,一副无赖的样子。


那措汉一弯腰:“但凭姑娘差遣。”


“那行吧,你帮我把那铁勒公主送进沙洲。”咣当!“那你要不杀了我吧。那是公主,你设计说她怀了我的孩子,现在从我这里把人丢了。那边赫连朔还等着她生下来孩子呢。你让我怎么交代?”“那我不管。你别忘了,你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丫鬟外室和粉嫩可爱的小子还在沙州城存着,你若不好,他们也不好。”漪罗拿了个梨走出帐篷。



又过了数月,某一天,刘元昊哭晕在赫连朔帐篷,说他的亲亲铁勒公主带着他还没见过面的孩儿突然不见了。一向冷静自持的刘军师,竟然抱着赫连的大腿,一副死狗的样子非要他的孩儿。气的赫连朔下令全城戒严,却也一直都没找到蛛丝马迹。


南楚某边境小镇,一声婴孩啼哭,屋外的风凌云长叹一声:“孤有长子了。”“你有长子了,我的报酬也该到手了吧?堂堂太子可不能不认账啊!”不待风凌云说话,“哎,谁让你游历的时候招惹了人家公主来着,我费这么大劲儿把人给你整过来,还让你有了长子,我这可是功劳苦劳都占了,报酬可不能少。”你大爷的,提起裤子不认人,要不是公主怀了非要找娃儿他爹,我也不至于这么费心思。

风凌云看着她:“其实孤可以给你更多报酬,比如,侧妃。”“你可拉倒吧,屋里头还有个女人刚给你生了孩子呢。”大渣男!


“好了,银货两讫,我走了。没事别想起我,有事记得拿着银子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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