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写手:[变]秋延宗,真身:寒天老陈醋)
叫魂
“自来妖言左道。最为人心风俗之蠹……务须时刻留心。早为查察。事发之后。不可稍存宽纵。”——《清实录·乾隆三十三年》
一
杨元西感觉自己头很大,特别大。
多年以前,他喝过一次酒。纯属好奇。起先,觉得自己酒量很好,第二天醒来追悔莫及。整个头涨得像要炸开,能感到脑子在脑壳里东摇西荡。但这次,他不仅感到头很大,而且感觉头很轻,很空。
杨元西睁开眼睛。
“别动!好容易扎好的,别碰坏了。”一个美女轻叱。
她的妆容曼妙,身段窈窕如飞天。但杨元西并考虑不了这许多。
“这是哪?姑娘,是你救了我?”
“这是我家。我叫明月儿。不是我救了你。”美女答道:“而且你别胡问瞎问的。忙着呢!”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杨元西觉察到异样。
“那当然,我还没扎呢。”明月儿道,“你以为我手多快呀。还得小心别把你弄散了。可金贵呢。”
杨元西虽然脑子晕晕的,也感觉出明月儿说得不像人话。
“那个……”他小心翼翼的说:“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闭嘴。”
“我看到姑娘梳妆台上有面镜子。劳烦姑娘拿过来,照我一照。”
“你眼神不好,那是烧饼。”明月儿道:“我就不该先让你还魂。烦死了,老实呆着不行?我又不是你妈!”
“在下并无他意。只想知道自己怎么样了。昔壶黡攻子路,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我辈读书人,圣贤后裔,死生系于忽微,并没有什么承受不了。只是明心见性,是要紧的。”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明月儿双手捂住耳朵:“我怎么一时糊涂接了这活儿,还不如卖身呢。”
她没好气的起身,取过铜镜,递到杨元西面前。
饶是杨元西自许读书人,也不禁脱口大声说了一声卧槽。
铜镜中是一个纸扎的牛头。牛头两只眼睛的地方,有绿色的微芒闪烁。
四个人从天而降,砸得火堆火星四溅,火堆旁的两个人和一群羊惊恐逃开。
“妖怪!不,天使!”
“人,人。”秋延宗脑子还管用:“赶紧拉一把,一会就熟了。”
这是一对牧民父女。白头发山羊胡子,满脸褶皱的是葛萨老爹,一脸娇憨的是他女儿葛萨娜娜。在他们的援手下,秋延宗四人从火堆里爬了出来,也知道了此地并不是他们的目标大草原,而是铁勒以西的边陲。
“都是你捣乱!”赫连琳琅恨恨地说:“不然我们怎么会掉到这里?”
“没被怪物吃掉就很不错了……”阿璃道。
“你们是匈奴人?”葛萨娜娜好奇地问:“可是匈奴人不都黄脸黄胡子,喜欢吃人吗?”
“因为我还不饿。”赫连琳琅认真道,呲着小白牙。葛萨娜娜再天真也知道她在吓唬自己,笑了起来,火堆边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赵无忧默默地独自站起,整理下铠甲,一人向黑暗中走去。秋延宗赶忙跳起来。“大姐,你又怎么了?”
“你们耍宝吧。我要回沙州!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可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首先,这里是铁勒。”秋延宗耐心道:“从这往西到沙州,是几百里戈壁。上次我们就在那条路遇上了大黑天。其次,戈壁没水没粮,上次我们组织了整整一个商队,只靠两条腿,三天都熬不过去。最后,沙州在西边,你走的那个方向是北。”
赵无忧的杀气遥遥传来,令人替秋延宗性命担心。
干羊肉条和杂面粥咕嘟作响,慢慢熬出本来的香味。
“你要回沙州,其实我也要回沙州。”秋延宗道:“季阿圆肯定不在了,但我得确定杨元西死了没有。不然我一个人逃回大夏,会被我爹活活打死。你们呢?回草原?但北面是甘浚山。你们是过不去的。”
即使在黑夜里,远处连绵的山峦也依稀可见,像一条巨大的龙的脊骨。
赫连琳琅望着黑暗里的大山,沉默不语。
“那不是甘浚山。”葛萨娜娜说:“我和阿爹去过,甘浚山还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里是看不见的。那座山叫……”
“我知道。”赫连琳琅道:“那是焉支山。”
秋延宗顿时想起两句歌谣。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还是说沙州。”秋延宗道:“看起来我们目标不同。我要回大夏,你要回沙州,她们要回匈奴草场。但其实都要从沙州取路。”
“你那个法术呢?”阿璃问:“不能再用一次吗?”
“要命的东西,哪那么容易。”秋延宗苦笑:“所以我们要先回头,走到甘州。因为甘州是铁勒的国都。只有到那里才能重新组建一支队伍。”
“甘州呀!”葛萨娜娜两眼放光:“我还没去过。我能去吗?”
“能!”秋延宗说:“没有你们和你们的羊,我们也走不到甘州。羊就算我买了,你们就算我的向导。至于酬金。那边那位女侠一身盔甲,镶金嵌宝的,都给你们。”
“凭什么啊?”赵无忧瞪大眼睛。
“就凭你那身盔甲是沙州的。沙州和铁勒关系怎么样,你自己知道。”
“很好!”赵无忧咬牙:“这笔账等回沙州一起算。”
沙州,阴府。
阴其文的官品不高,但他的家却是沙州公认第一豪宅。因为这是数百年前大晋王朝,安西都护府的旧址。修缮和装饰这座宅邸的费用,足够整个沙州什么也不干吃喝三年。
而今它已取代节度使府,成为整个沙州的权力中枢。
府门前竖起三根旗杆。旗杆上挂得不是旗,而是三颗人头。大夏人的下场,沙州所有人都要看到。
但赵无疾还是很不开心。
“最后一个大夏人呢?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是的。”程子安回答:“每一寸瓦砾我都查探过,没有尸首,没有血肉,没有任何迹象。大夏人、匈奴的公主和婢女,还有……”
“会不会是让龙神吃了?”严贵一问。
“不会。”程子安立即道,却不解释原因。
“龙神郭日那保,超乎寻常的存在。大夏人还能躲过去,可见蓄谋已久。赫连琳琅这个贱人,必然是和他勾结!”赵无疾沉着脸:“大夏和匈奴,果然是联手图谋我沙州。沙州不能在我这一代覆灭。我已决心出兵讨伐匈奴!”
“匈奴,不是铁勒?”严贵一意外。
“对!这一点,大夏人说得有道理。”赵无疾解释:“铁勒困在绝地已经三百多年,早已失去了进取意志,不足为患。匈奴不同。拿下匈奴,我们就有了稳固的后方。当年李长钧东征,也是要先平定内部。”
阴其文、严贵一和程子安都默默点头。
“你就那么急吗?”
随着声音,赵妙音缓步走入。赵无疾的亲卫和阴家的部属,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却谁也不敢上前阻挡。
赵无疾恭谨起身:“姑妈。”
“你父亲尸骨未寒。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不会这样做。”
“父亲的仇我已经报了。我现在是沙州之主。”赵无疾说:“大夏人有一点说得对,时势已经开始变化,不然父亲不会死。他的不动,正是我的动。道理是一样的。”
“那无忧呢?她是你妹妹。现在连死活都不知道。”
“妹妹我当然会找。但我不可能因为她一个,影响沙州的军国大计。”
“那你就试试。”赵妙音冷笑:“看你能从沙州调出多少兵马?”
赵无疾直视着赵妙音:“姑妈的口气,是代表我赵家的尊长,还是代表佛门?!”
仙岩寺的钟响了。
钟声在一瞬间跨越数十里距离,仿佛就在众人耳边鸣响。紧接着是来自四面八方,一声又一声的钟声。
赵妙音安静地看着赵无疾。
“不可能!”赵无疾说:“佛门不能干预世事,这是一开始就定下来的。”
“所以你才不能没有无忧。”赵妙音道:“你们是一胎双生,互为彼此。没有她,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不然你也不会养成这样刚强自任的性格。龙神郭日那保已经出世。沙州十六座庵堂寺庙要联手举办法会才能把它再次镇住!如果你在这时出兵,佛门的信徒不够,郭日那保会召出八部六界所有邪神。你还没打下匈奴,沙州就没了。”
“这事我知道。”赵无疾道:“父亲把沙州建成佛国,本就是要靠佛光镇压邪魔。佛法需要信众护持。确实似乎难以两全。但如果我有第三种方法呢?”
“不可能!”这次轮到赵妙音失态了。她旋即回头看着背后起身的程子安。
“是你?!”
阴其文家里有一重院落,赵妙音很熟悉。若干年前,她本就是这里的女主人。而今这里却成为她的囚牢。程子安手持一管,在院落的四下里书写着经文。无形的经文时而有火光闪现。
“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赵妙音心灰意冷:“我本以为换谁背叛,你都不会背叛赵家。”
“当年我昏倒在雪地里,要不是夫人搭救,又把我举荐给节度使,不会有今天的程子安。我永远感激夫人的大恩大德。但有些事,比赵家更大。希望夫人理解。”
“呵……”
“我到沙州已近三十年。三十年里,夫人难道从没好奇过我是什么人?”
“怎么会?”赵妙音道:“我查过很多次,确实查不出来,也就算了。我看重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身份。不过这几十年,拜火教在西域各自为政,群龙无首。我猜这一代的教主其实是你。”
“不止是。”程子安道:“其实我是个巫僧。”
“巫……什么?”
“夫人是赵家人,应该对吐蕃驱魔的故事很熟悉。其实在地上建塔立庙,只能慢慢侵蚀妖魔的领地,妖魔是不会束手待毙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所以要派出巫僧,顶在前面,把妖魔击杀或封印。如果妖魔跑了,就要追到天涯海角。”
“当年你就是追杀吐蕃逃出的妖魔,来到沙州。”赵妙音明白了:“可你,你明明是汉人。”
“我确实是汉人,一点不假。”程子安说:“我是吐蕃派出的第一代巫僧。大晋公主西行时,我就在她身边。”
赵妙音反应过来,脸色大变:“你,那你岂不是几百岁了?”
“三百四十二年前,我亲领公主懿旨。”程子安说:“这些年里我走遍了这个世界,顺便学了很多门派的法术。有了很多身份。直到我走到沙州,从此留下。”
“我真是太,太,太小看你了!”赵妙音面寒如水:“你有这样的本事,难怪你们不在乎郭日那保。就算它长出八只手,恐怕也不是你的对手。”
“确实不是。”程子安说:“但沙州下面有东西。可怕的东西。我的本事,不及它万一。龙神郭日那保跟它比起来……尘埃都不如。
“天下没有那样的东西!”赵妙音终于崩溃:“你在骗我。”
“赵家是守秘的家族。夫人应该比谁都明白一个道理。”
程子安的眼神充满怜悯。
“什么也不知道,是最幸福的。”
二
铁勒之行一开始就不顺。
起初,秋延宗只注意到葛萨老爹每天扎营更早,出发更晚,在毡毯上的朝拜更加频繁。过后几天,他们发现牛羊每天夜里都叫。他们躲在毡房里,外面的火堆在营帐上映出大片光影。
“羊子在害怕。有东西跟着我们。”葛萨娜娜说,她看起来并不怎么害怕:“不过只要有光明,什么都伤不到我们。”
“是怪物吗?它追上来了?”
“应该不会。”秋延宗推测:“你们是匈奴人,娜娜是铁勒人,边上瞪着我的那丫头是沙州人。我是大夏人。但我们谁都没听过那个怪物。也就是说,它不见得能像我们想的那样说到哪到哪。它两次出现,都有黑风和音乐。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你们说得怪物是什么。”葛萨娜娜说:“但追着我们的是许一刀。”
“许一刀?我听过这个名字。我们在黑风里交过手。”秋延宗道:“听向导大叔说,他不是人?”
“以前是,后来就不是了。”葛萨娜娜脸上透着厌恶:“那是个妖魔,专门在沙州和铁勒之间出没……抓女孩子,做成他的傀儡。”
“那些傀儡是人?”秋延宗看着点头的葛萨娜娜,不禁有点反胃:“我还玩过它的手。”
阿璃立即警觉地拉着赫连琳琅远离秋延宗。
“怪不得他要跟着我们。”秋延宗涌起恶意:“一,二,三,四……”
“死开!”赵无忧杀气毕露。
“其实我吓唬你们的。那东西怕火。”
“滚!”
秋延宗讪讪地被赶出营帐。火堆旁,葛萨老爹靠着牛车,自顾自地喝着酒,白发顶在黑瘦的躯干上,像戈壁凝结的盐碱。
“你们也不好过。每天都要担惊受怕。”秋延宗将荆棘和牛粪丢入火中,让火势更旺。
“我们的命么贱得很,祖祖辈辈还不是这样。”
第四天早上,拔营出发的时候,他们发现营地周围一圈圈的,全都是马蹄印。
“他为什么不出手呢?”秋延宗百思不得其解“他跟着我们,这不奇怪。因为他的傀儡折损了,他要补货,而我们这有四个美女。但他为什么不出手?他有什么顾忌?我们在一天天往甘州走,他总不会跟我们到甘州。”
他在营地间到处寻找,甚至开始翻姑娘们的裙子,希望发现线索,然后被打成猪头。
“这启发了我!”秋延宗理直气壮地说。他找出一块破布,用木炭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猪,挂在牛车边上。
“那是什么啊?脏死了,拿开!”
“就是,多奇怪!”
“多可爱啊!”秋延宗宣示:“听说最近出了一个新的教派。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猪。我觉得这面猪旗能保佑我们!”
赵无忧一把将猪旗撕掉。
秋延宗又被暴打一顿。
“那就只剩下一个理由。”秋延宗看着女孩儿们:“我们这些人里,有一个是他怕的人。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分开。今晚我和你们睡在一起。”
他又被打了第三顿,很惨的那种。
“我真的相信你是尸陀天女了。怎么打都不死。”
第五天的路上,赵无忧看着躺在牛车里的秋延宗说。
“我本来就是,我从不说假话。”秋延宗说:“只不过你们境界太低,理会不了。”
赵无忧抬眼望望走在前面的人。“我知道你不那么简单,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在装疯卖傻。”
“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秋延宗又是一声惨叫。
但这次,惨叫戛然而止。黑色的马载着黑色的骑士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它们奔驰如风,迅速从两侧越过队伍,将众人包围。骑士们的锁链方刀在日光下慑人耳目。而这边只有葛萨老爹手执的一根木棍。
“哪个是许一刀?”秋延宗道:“我们认栽了。死也得死个明白,阴曹地府里好交差。”
骑士们纷纷解下黑布。露出一张张桃红李白的脸,各有各的风韵。随后其中一骑缓缓向前。
“骗人吧,你是许一刀?”秋延宗道:“许一刀不应该是个满脸胡子一巴掌宽护心毛的大汉吗?”
“以前确实是那样。”骑士的声音柔美:“不过后来我攒了太多傀儡,都要我一个人弄。还得给她们穿衣服,脱衣服,梳头,洗澡,剪指甲,化妆……你知道时间久了总会枯燥,后来我就想,为什么我不自己试一试?”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妖魔了。你配!”秋延宗拱手。
许一刀捂嘴一笑,用修长的手指点着赫连琳琅、阿璃和葛萨娜娜:“你,你,还有你,跟我走,我保证会疼爱你们。”
“那她呢?”秋延宗看向赵无忧。
“是啊,我呢?”赵无忧下意识接道。话刚出口就想抽自己。
“我可不想惹你!”许一刀大笑:“可是再不出手,我就没机会了。走吧,宝宝们,或者我在这把你们都杀了?”
“你不敢!”秋延宗道:“要不你早就动手了。我在大夏就听过一个传说,沙州赵家有一种奇特的能力。他们一旦情绪失控,会发生可怕的事情。你想想,是不是从你记事起。就没人敢让你委屈,没人敢惹你生气?”
“真的是这样。”赵无忧震惊的:“可是……不对啊!”
“在节度使府,那是你唯一一次情绪失控,然后就出现了黑云,出现了怪物。”秋延宗平静道,然后趁着赵无忧陷入茫然,一把将她搂过来,狠狠亲了上去!
人们都懵了。赫连琳琅、阿璃和葛萨娜娜都震惊地望着他们俩。连许一刀和傀儡们都一时掉线。
一声响亮的耳光。
赵无忧拼命擦着嘴,羞愤地瞪着秋延宗。
“你完了!”秋延宗对许一刀道:“她生气了,你们死定了!”
许一刀凛然色变,一声胡哨,率领她的傀儡们掉头而去。
“怪物真的会出来?”赫连琳琅亲眼见过龙神郭日那保的威势。“可是,它出来了,我们怎么办?”
大地上隐隐响起雷声。
秋延宗的脸色也变了:“这不对!”
随之出现的并不是怪物,而是大阵大片的骑兵。人和马都被全甲,甲光曜日,长枪如林,奔腾而来。
“是铁勒的旗。不要紧,我见过!”秋延宗挺身而出:“别冲动,我是大夏人。”
“哪个是沙州赵无忧?”
一个铁塔般的巨汉越众而出,倒提一柄巨斧。
“我就是!”赵无忧傲然无惧。
巨汗将巨斧举起:“奉王后旨意,就地正法!”
沙州仙岩寺,天空澄净,没有一丝云彩。
台阶下的程子安,负手望着站在大殿门口的慧因法师。
“最后一个赵家人。大师还是不肯把他交给我?”
“神秀出了家,就不再是赵家人。”慧因法师说:“施主,请回吧。”
“佛门亦有降魔神通。”程子安道:“可惜三百年前就已远渡重洋,去了瀛洲。中土法脉就此而绝。大师拦不住我。”
“什么神通法脉妖魔……”慧因法师摇着头:“幻觉而已。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程子安皱了皱眉,他慢慢弯下腰,单手抓住大殿最低的台阶。台阶青石打造,历经百年信众踩踏,已光滑无比,本来不可能用手抓握。但程子安不但把它抓在手里,还用力往上提了一提。
仙岩寺的大钟不敲自响。沙州十六座寺的钟一起震响。所有的佛像,都以常人难以察觉的角度慢慢倾斜。
沙州所有十六座寺,抬高了一寸!
“还是幻觉?”程子安道:“若我把沙州十六座寺,一并连根拔起。大师百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这些年您在山上开凿洞窟,埋藏经书,画出无数经变。难道不是预知大劫将至,要给千年后的佛门留一纪念。这些,都是幻觉吗?”
“确是幻觉。连施主和老衲这百年来,都是幻觉。”慧因法师双手合十,眉目庄严:“无中生有,从有而返空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程子安一声冷笑。
他的另一只手也已抓住台阶,腰杆一点点直起。佛寺一寸又一寸地抬离地面,角度越来越倾斜。
寺内突然响起一声愤怒的狮子的咆哮。
整个天空都黑了一黑。程子安倏然撤手后退,所有的寺庙一齐重重落地,烟尘大起。一霎之间,连空间都被震得出现丝丝碎裂的幻影。
“原来佛门还有高人!”程子安改换神情:“倒是程某越俎代庖了。那我只好再替佛门,寻找一个体面的退场。”
“如此,有劳施主。”慧因法师看着程子安转身一步步离去,回头望向殿内。
大殿中空旷无比。一尊佛,一个蒲团,蒲团上一个年轻的僧人。
“神秀,不可动嗔。”
“师父,我佛亦有狮子吼!”
“还不到时候。”慧因法师说。
杨元西现在能直接看到铜镜。
在铜镜里,他不仅有了一个牛头,还有了躯干。躯干上有两只手臂。他很担心末端是蹄子,好在仍是手。
“为什么不给我做脚?”他小心翼翼地问,知道叫明月的姑娘不好惹。上一次多嘴多舌惹烦了她,差点被她丢进火里。
“还不到时候。”明月儿没好气的说:“郭日那保只长出四只手。要等它的手长全了。才能做腿。做早了没用。再说做出来你也不能走。”
确实不能。杨元西现在动一下手指都比撼山还难。
“那你还做它干什么?”杨元西确实不懂:“我现在到底算什么?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你确实死了。”明月儿说:“你的头,被戳在阴家门口的旗杆上。你的身体被砍成四块,摆在城门口。我不知还在不在……总之也雨女无瓜。”
杨元西没听懂她的番语,他换了个问法:“龙神郭日那保,我是听过的。据说他长出八只手,就能唤醒沙州地下所有的邪神。”
“那又怎么样?”
“是不是说?”杨元西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到时候我也会变成一座邪神,也会一起被它唤醒?”
“哎你们这种读书人!”明月儿瞪大眼睛:“麻烦死了!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记住,不是我说的!”
三
随着饭食被推进来,铁门再次上锁。
秋延宗缩在角落里,小心谨慎地看着赵无忧,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们俩。
“过来吧。我不打你。”
“我不是怕你打我。”秋延宗认真道:“我怕你把我杀了。”
“你不是不死之身吗?”
“可你不一样,你是赵家人。而且现在你知道的越来越多。”秋延宗道“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很好奇你到底知道多少。是不是真像传说那样。”
赵无忧顿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仙岩寺。她跟着父亲还有几位叔叔,第一次见到那几个传说中的大夏人。第一人风度从容,一看就见过大阵仗。一个武师,双臂双腿都缠着带子,不知做什么用。一个小姑娘,还没长开。
然后就是这个人,直勾勾瞄着自己,流着口水,两眼贼光。
当时她就怒了。要不是去礼佛没有带刀,那小子又跑得快。当时她就会把他砍死。要是那样,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呢?可当时她并没真的意识到,后来会有那么翻天彻底的变化。她的情绪很快被岔开了,开始对有人能蒙着眼睛画画感兴趣。
赵无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秋延宗:“你是尸陀天女附身。你说得当真都是真的。”
“我也不想。”秋延宗叹气。
“可是那时对上那个许一刀。你说……”赵无忧的眼神开始飘忽:“当时我真的真的很生气!我想杀了你!直到现在,我也一直想杀了你。我一直在想,有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围着你四面八方一下下地戳……可是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说,我一情绪失控就会出怪物?”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秋延宗认真道:“我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你真是赵家人?”
一声响亮的耳光。
铁门被打开,两个士兵走入:“哪个是大夏人?”
秋延宗捂着脸举手:“我”。
铁塔般的巨汉,俯身看着秋延宗。他鼻腔中的热气直喷秋延宗的脸。
“我是拔野骨漠罕,大汗的侄子!”巨汉瓮声瓮气地说。
“我知道。”秋延宗道。
“哦?你怎么知道?说说?”
“因为你说奉王后旨意,格杀勿论。但你却没杀我们。在铁勒,即使大汗也不会违拗王后的话,只有一个人敢跟她唱对台戏。就是你,拔野骨漠罕。”
“聪明的大夏人!”拔野骨漠罕大笑,像抚摸小动物一样摸着秋延宗的头,秋延宗听到自己的颈骨格格作响。
“所以你打算拿我们怎么样?”
“你猜?”拔野骨漠罕说:“看你猜不猜得到?”
“我猜……”秋延宗说:“你会把我们快马送到甘州,亲自呈给王后。”
“对对对,然后呢?”
“然后你一定会给我们制造一个机会。我们会杀了她。”
“太对了!”拔野骨漠罕大笑,伸手拍向秋延宗。秋延宗尽力闪身,避免了被不小心拍死的悲剧。
“可是这里还有个关窍。”秋延宗说:“我们凭什么帮你。要知道,我们帮你杀掉王后,我们一定会被你杀掉灭口。不帮,也无非死在你手里。”
“你们会帮的!”拔野骨漠罕咧着嘴:“你们是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
然后他吩咐士兵,把这个大夏人带回去,把沙州的小姑娘带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吃得是炖羊肉。
“我还以为他不会让你回来。”秋延宗说。“我甚至担心他把你烤吧烤吧,蘸椒盐吃了。”
“我已经答应了帮他。”赵无忧啃着羊肉含糊不清的说。
“因为沙州?沙州怎样了?”
“铁勒的王后叫卜固燕然。她还有个哥哥,叫卜固必力,帮她同掌朝事。其实她们还有个族人叫卜固六发,一直在我们沙州做买卖。我们知道他是铁勒的探子。卜固六发传回消息,沙州已经准备出兵攻打匈奴。”
赵无忧一拳捣在腿上:“真不知我哥哥在干什么。我一定要回去阻止他!”
突然一个全不似人声的尖锐叫声响起。那是葛萨娜娜,她和赫连琳琅主仆就被关在隔壁。她的叫声中充满恐惧,而且一叫就停不下来。紧接着赫连琳琅和阿璃的惨叫声也随之响起。
“怎么了?”赵无忧倏然跃起,抓着牢房的铁栏:“出什么事了。你们还好吗?”
秋延宗靠着墙,犹豫了半响,拉了拉赵无忧。赵无忧回过身子,顺着秋延宗的眼神,就看到被自己碰倒在地上的肉碗。汤汁洒满地面,碗底的羊肉和芜菁里,有一缕灰白的头发。
赵无忧顿时忍不住呕吐出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今天的羊肉那么老。
“你们会帮我。”拔野骨漠罕巨大的身躯出现在牢房外,竟没有一丝声响:“不然,明天你们就会吃到其他同伴。我喜欢聪明人。聪明人留在最后。”
赵无忧突然猎豹一样冲向拔野骨漠罕,她的身躯重重撞在铁栏上。她两只眼睛血红如同火焰,她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打向铁栏,很快皮开肉绽,一个又一个血印出现在墙上。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赵无忧怒吼着,每一块肌肉都因狂怒而颤抖:“我是沙州的赵家!我要召唤所有妖魔,降临所有恐惧!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赵无忧疯狂地仰天嘶喊。
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妖魔,没有恐惧。她的嘶喊终于变成大哭。秋延宗走到她背后,抱住她,赵无忧一把甩开秋延宗,泪水和呕吐物混杂着鲜血。
“你太过分了!”秋延宗面无表情地对拔野骨漠罕:“我们答应帮你。但赵无忧说,哪怕你再动我们任何一个人,哪怕一根头发,她立即自杀!没有她,你绝对杀不了王后。”
拔野骨漠罕点头同意。
“一旦到了甘州,你要把她们都放了。另外。她还是会杀了你!这也是她说的。”
拔野骨漠罕瓮声瓮气的大笑。
“你为什么这么有恃无恐?而且你到底要我们怎么杀王后。你知道,除了我,她们怨气都很大!你得交个底,我才好帮你。”
“你猜?”拔野骨漠罕大笑:“看你猜不猜得到。”
“我这人一直很好相处。但你真的很恶心!”
“慢慢猜,你还有时间。”拔野骨漠罕倏然起身:“我们马上出发。两天两夜,能到甘州。”
沙州,阴其文府。
“出征的日子定在三天后。但其实是虚的。风声已经开始走漏,明晚就会出兵。”
赵妙音默默地梳着头,仿佛全然没听见程子安的话。
“所以明天午后,我会放你出去。”
“我不会去的。”赵妙音冷笑:“你们爱怎样怎样,我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放你出去。是为了明晚的法会。”程子安说:“你是小普善院的院主,十六座寺,不能少了你。而且你是赵家人。佛门在沙州的最后结局,你应当在场。”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些年来,我亏了你吗?沙州亏了你吗?为什么你非要毁了它呢?”
程子安沉默,他看着泪流满面的赵妙音:“那一年,我不是没想过跟你走,不再做什么巫僧,离开沙州,忘掉所有的一切。是你没做到。是你说,你是赵家人,你只能嫁给阴其文。虽然你一点都不喜欢他。你说,世事有不得已。”
“可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痛苦。”
“对我来说就在昨天。”程子安说:“你的作为和我的作为,是一样的。世事有不得已。明天午后,密咒自动解除。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妙音居士。”
铁勒的铁骑兵风驰电掣赶路,昼夜不停。
赵无忧、秋延宗、葛萨娜娜和赫连琳琅主仆被关在同一辆囚车里,由八匹健马交换拉扯,速度不比骑兵稍逊。只是太过颠簸,秋延宗的尸陀天女体质已被微微激活。他尽力将四人都搂在怀里。以免她们还没赶到甘州就被颠死。
没人反抗。四个女孩儿从那一刻起没再吃过任何东西。除了赫连琳琅眼神中偶然还有一丝坚毅,另外三个已完全木然。
拔野骨漠罕不觉疲劳地沿着队伍往来奔驰。他的马和他的人一样,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异物。当他再次驶过囚车时,大声喝令押送囚车的骑兵换马。骑兵们立即用自己的备马切换拖马。在急速奔行中,这活并不简单。秋延宗就亲眼看到一个骑兵一不小心掉落马下,被后面的骑兵踩成肉泥。囚车得到新力,紧紧跟着队伍,没有一丝迟滞。
骑兵队比预料的两天两夜整整提前三个时辰。他们的备马,几乎全部累死。第二天傍晚,队伍抵达甘州。
拔野骨漠罕守了信用。囚车被打开,赫连琳琅、阿璃和葛萨娜娜都被放出。葛萨娜娜仇恨地望着拔野骨漠罕,被赫连琳琅强行拖走。
“现在你该说点什么了吧。”秋延宗道,搂着形如块肉的赵无忧。
“你还没猜到?”拔野骨漠罕说:“聪明人才能留到最后。”
“我只能看出你在赶时间。”秋延宗道:“看来你不但要她活着。还得在仙气内赶到甘州,才有意义。不过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他看到甘州城外、城墙上都已搭起一个又一个火堆。火已渐次点亮:“铁勒是拜火教。今晚是你们的火神祭。”
拔野骨漠罕沙沙大笑。一队侍卫疾驰而来。领头的侍卫举着红色大纛:“王后有令,速将妖人带到。”
秋延宗和赵无忧,被拔野骨漠罕移交给侍卫,随即被带进内城。
黄昏。沙州的军队开始出发。
一队队的士兵,异常安静。或者是即将召开法会的缘故。所有的士兵都没有著甲。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沿着道路一直走进沙漠。像一条游进沙海的蛇。他们穿越沙漠以后,会开始翻越北面的天山余脉,进入匈奴的领地。
阴其文端着一碗酒,敬给马上的赵无疾。
“少主旗开得胜。一定会创造比昔日李长钧还壮烈的盛举!”
“多谢叔父吉言。”赵无疾将酒一干而尽。
“勋儿一定贴身保护少主。少主有一丝磕碰,你不要回来。”
“是!”赵无疾身旁的阴承勋答应。
“沙州久不兴兵。这次远征,我们是全力以赴。城里只留叔父一人。”赵无疾道:“叔父也要一切保重。”
“我会的。我会的。”阴其文点头,一一看向马上的赵无疾、阴承勋、严贵一,他的目光最后落到程子安身上。
“有先生在。一切都放心了。”
“我也是。”程子安说。
赵无疾挥手,号角终于响起。沙州的中军出发了!
阴其文目送军队远去。直到最后一个士兵也走进沙漠,他对身边等候已久的属下说,开始吧。
四
这时候,沙州有很多人。
虽然事先没有任何盛大的仪式,沙州仍旧几乎所有人都走上街头,将道路两旁挤满。沙州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城,在赵梦鼎这一代它都没经历过战争。三千骑兵,五千匹马和骆驼,已倾尽它的所有。几乎每家都有亲人参与这场远征。
安七哥觉得自己运气差到极点。
他是个小兵,一个特别爱听李长钧故事,特别想成为英雄的小兵。城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但他却没有参与远征,因为他有一条腿稍短一些。急促奔驰时,他会从马上摔下来,因为踩不稳马镫。
所以在众人都在送别军队时,安七哥一个人抹着眼泪往空无一人的小巷里走。
一个貌如天女般的女子出现在他背后。安七哥稀里糊涂就被天女抱在怀里,视线随即模糊。耳边只听到女子悦耳的声音:“乖,再忍一下就好了。我只是需要一个骷髅……真是的,什么活儿都推给我,得加钱。”
安七哥觉得一些冰凉的东西伸入他的头皮,向里游动。并不是很疼,但是越来越凉,越来越凉。他不禁打起寒噤,神志开始恍惚。
他最后听到的,是一声伴随禅唱的钟声。
沙州的法会开始了。
沙州十六座寺庙的主持,都穿上自己最隆重的法服。钟声第一响的时候,所有的僧人,同时开口唱出一个禅音。在沙州城的上空,一片天空微微一亮,现出一个金色的梵文。随着禅唱声不断延伸,沙州的夜空慢慢被一领袈裟完全笼罩。袈裟的每一格都是一片天空,每一条丝线都是无数闪闪发亮金色的梵文。
沙州人都安静地退回家里。几乎每家每户都点燃香炉,随着梵音合十祈祷。
黑色的龙卷从地下直冲而出。龙神郭日那保,八只手已经长全,七只手捏着不同乐器,只有最后一只手是空的。呲牙咆哮着直冲上天。金色的梵文流动到一起,形成一只金色巨掌,将龙神捏住。龙神的身躯延长扭曲,但不能解脱,焦躁地扭动身躯,向夜空撞击。
明月儿双手将还染着血的骷髅高高捧起。郭日那保的一只眼睛看到了骷髅。它的长尾扫向明月儿。骷髅消失,随即在郭日那保的第八只手上出现。
龙神郭日那保,八只手一起舞动。沙州的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声音,并不难听,却也绝不悦耳。
仙岩寺里,神秀蓦然睁开眼睛。
“还不到时候。”慧因法师平静地说。
“你就是那个大夏人。而她就是赵无忧?她怎么了?”
秋延宗看着铁勒的王后卜固燕然伸手翻着赵无忧的眼皮。如果不是胖到三百来斤,王后其实是个特平凡的女人。
“忘了一些事。”秋延宗说:“她受的刺激太强。想用赵家的能力杀死拔野骨漠罕,却用不出来。崩溃了。”
“真可怜。”王后说:“拔野骨漠罕,他确实是特别聪明!专门挑这个时候,挑这个人。他聪明过头了。”
“他以为你一见赵无忧,就会杀了她。他挖空心思刺激赵无忧,就是要让赵无忧将自己封印,以为自己真的没有能力。直到你杀了她!那就会激活一切。”
“换到其他时候,我确实会杀了她。”王后平静的说,看出秋延宗的意外:“不,这不是你们汉人的计谋,是真话。我和沙州有个交易。就在今晚,火神大祭的同时,沙州召开般若法会。沙州的佛门会在这一夜连根拔起,以后沙州改信我们拜火教,归铁勒所属。这时候赵无忧活着在铁勒,会非常危险。可能会毁灭整个铁勒。但拔野骨漠罕聪明过头了,他来早了。我会把你们送回沙州。”
“什么?!”
“是的。”
“沙州的佛门三百年来,一直帮着赵家人镇住地下的东西。今晚佛门覆灭,它们都会出来。沙州的因果必须在她们这一代了结。如果她不在,就不算完。”王后指着赵无忧。“我们铁勒不想参与,也没有能力参与。拔野骨漠罕我会对付他,你们走吧。”
王后起身走到殿中。她的寝殿当中有一个巨大的铜盆,铜盆里也燃着熊熊的火。王后双手伸入火中,取出一捧火,虚空一画,出现一道等人高的火圈。秋延宗震骇地看到火圈另一边的沙州。龙神郭日那保在金色的夜空下横冲直撞,已经不仅是它一头。一个又一个难以名状的身形从黑暗中浮现。诡异的乐声透过火圈传出,已经陷入木然的赵无忧眼皮不断颤动。
“已经开始了!你们必须回去。”王后严峻地说。秋延宗想了一想,抱起赵无忧走向火圈,但火圈突然熄灭。
两个秋延宗不认识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卜固必力,还有卜固六发。你们胆敢在明尊面前无礼吗?”王后厉喝。
“哪有什么明尊?”两个人都笑起来。“拜火教和佛门一样,过不了今夜了。”
两人一起出手,合攻王后。王后好整以暇,引出两团铜盆里的火,与两人交手。
“大夏人,去阳台!”
秋延宗冲向阳台。他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王后的寝宫,是整座甘州城最中心,最高的地方。在每年一度的火神祭,可以俯瞰全城无数的火把,灿若繁星。但现在繁星正一颗颗的消灭。
“火在灭!”秋延宗大声说。
王后一扬手,一团火焰吞没了卜固六发,将他烧成火柱。但他一边融化,一边还在大笑:“灭!都要灭!拔野骨漠罕会杀掉所有不醒悟的异端。世上只有一个真神!我们属于真神!”
“你们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王后已击溃卜固必力。“这是自寻死路!”
“真神会让我们在完美的国度重生。”卜固必力说:“以前都是错的。我们属于真神。”
王后无暇管他,匆匆走到阳台。城里的火把,已经灭了大半。铁甲骑兵已经涌进殿前的广场,拔野骨漠罕扛着大斧走了出来。
“铁勒一向信奉拜火教。你不过是想当大汗,你太过分了!”
“谁稀罕这俗世的王?上!杀光所有异端,世界属于真神!”
士兵们大喊着蜂拥而上,王后沉着地在殿前筑起火墙,但那些人完全不怕死。火墙一重又一重被冲破。王后努力召唤火焰填补,但召出的火焰越来越少,不怕死的人越来越多。
“你的法术用尽了!”拔野骨漠罕大笑:“拜火教没人信了!世界属于真神!属于真……”
一只黑暗凝成的巨大的大脚从空踩下!将拔野骨漠罕踩成一摊肉酱。
大殿里,赵无忧睁开眼睛,瞳孔都是黑色。她弓起身子,发出痛苦的嘶喊。一尊又一尊的魔神,纷纷由黑暗中现形。三头十八臂的神将。一边走一边抓起铁骑兵送进嘴里。
“沙州的魔神,经由她到了铁勒!但居然已经不算糟了。”王后苦笑。她已经画不出火圈,想了一想,拿出一道贴身的符:“你回中原吧,再也不要出关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走?”
“我的信仰,已经随着铁勒一起覆灭。走不了了。”王后苦笑:“西域以后,会是无尽魔土。”
秋延宗伸手接过符,突然看到面无表情的赵无忧一步步走来,径直经过,站到阳台上。
他和王后立即意识到不对,一起向下看去。
无数黑色魔神,几乎已占领他们面前的所有空间,只有最后一点,非常微小的一点白光。
那是一块小小的毡毯,毡毯上俯伏着一个少女。
“娜娜!走啊!我不想杀你!”赵无忧大喊着,黑色瞳孔流下血泪:“唯独只有你,是我不想杀的啊!”
相隔遥远,葛萨娜娜听不见赵无忧的嘶喊。她虔诚地铺展开自己的身体。
“我们从没有害人!”葛萨娜娜低声说:“我的阿爸,他一辈子都是好人。可他被吃了。羊子一样被吃了。世界不该是这样。错,就是错。罪,就是罪。黑暗,就是黑暗!真神就该无垢光明!世界属于真神。我属于真神。”
她的手心里有一柄小刀,她用小刀用力割断自己的咽喉。
大片刺眼的光明从她身上澎湃开来,将黑暗驱散。光和暗的交界像火与冰一样炽烈蒸腾。
赵无忧呆住了。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还有机会!”王后的眼睛亮了,她展开符咒,符咒化成一片清光。“就是现在,带着她,回沙州!记住,大夏人,我现在说得每个字都很重要!信仰无善无恶。但人要有信仰才能活,而人有善恶。这是我们生而为人存在的,唯一的理由!”
王后将赵无忧塞进秋延宗怀里,将他们推进清光。秋延宗在最后一刹那,看到光明笼罩铁勒。光明吞噬了黑暗,熄灭了火焰。王后张开双手,她胖大的身体消失在光明里。
沙州仙岩寺。慧因法师身躯从空坠落,吐出最后一口鲜血。
“师父!”神秀目眦尽裂。
“去吧。”慧因微笑,垂首涅槃。
神秀向着天空,发出雄狮一般的咆哮!他的身躯倏然扩大了无数倍,变成了一尊比城池还要高大的金佛。他向夜空伸手,将袈裟披在身上。龙神郭日那保拼命奏乐,无数黑色的魔神从四面八方涌向金佛。神秀每一挥手,便有几只魔神被远远打飞。但更多魔神蜂拥上来,不顾生死,啃食着金佛。金佛的伤口随即复原,它整个的边缘都明灭不定。
“就是现在!”明月儿望着不断毁坏和复生的金佛,将双手拢到嘴边,向着夜空大喊:“杨元西!回来——杨元西——回家吧!”
牛头魔神被神秀一掌拍飞,重重摔在地上。
杨元西有点懵,似乎一刹那前,他还在明月儿的房间里,还是个纸扎的偶像。但现在他有了血肉,只想厮杀,砸毁眼前所有的一切。他晃了晃牛头,拎起大锤,继续向金佛冲去。就在这时,他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叫他。但这声音很陌生。他用力摇头,冲上去用大锤狠砸金佛的脚趾。
但随即他似乎听到第二个声音。这个声音有点耳熟。它同样在召唤着他。
“杨元西——回来!杨元西——回来吧!”
“就是这样。”明月儿站在声嘶力竭的秋延宗身边:“还好你们赶回来了。凭我一个人。真不一定能把他叫醒。”
“交给我!我是尸陀天女,不死之身!”
秋延宗将赵无忧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吸气,随着他的大喊,赵无忧的双眸倏然清亮,恢复了神志。她下意识地应和着秋延宗,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声音。
“杨元西——滚回来——!!!”
牛头魔神被金佛重重一脚踢飞。半空中,它的身躯就开始崩碎燃烧。
杨元西猛地睁开眼睛。
他看到自己倒飞的身躯。看到眼前自己的臂膀。
人类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