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了吗?”
“嗯。五个人,一个司机,两个压货,两个打掮。”
“家伙呢?”
“只看到了一把甘蔗刀。”
“按计划开始行动,注意安全。”
雨声小了一些,谢宏伏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腥臭淤泥中散发出的甲烷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疼,他往前爬了爬,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货车,四下只有沙沙的雨声,几只手电在前面的空地上晃来晃去。
队长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突然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三十九次外勤任务,原本平淡无奇的心境,今晚突然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是因为这连绵了二十多天的雨,还是因为这些该死的折腾来折腾去的人。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有些在意。家里的老人信命,小时候每次过生日都要有板有眼,即使长大了离家千万里,每逢生日长辈也要打电话过来问问,是不是按规矩过。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面空荡荡的,手机早在几个小时前已经统一收缴,现在他的手里只有一部对讲机,他抹了抹头发中流下的雨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盯紧场中的几个人。
场中的过驳已经接近了尾声,从小船上卸下来的货早早就埋在了草丛中,借着雨声掩饰,几个劳力揭开迷彩防雨布,已经逐箱搬到了货车后箱,两个掮客打着手电,正在做最后的清点,此时正是行动的时机,谢宏略微动了动脚腕,他已经做好了突然暴起拿人的准备。
“二队二队,暂缓拿人,后面有鱼,跟紧了。”耳机中传来队长的声音,谢宏精神一绷,他迟疑了一下,佝起头,贴着领口的麦克,低声回复,“谢宏收到。”
此时场中的司机已经上车打火,两个压货的分出一人在货车背后的土路上摆上大石头,这是为了防止后向来车追击,一人朝着掮客打了个招呼,悄悄溜进了林子。两个掮客用手电晃了晃司机的后视镜,也分头离开。摆石头的人早就已经摸下了河,他要游回对岸,过了河,就是国境之外,拿人就变成了外交问题。
“阿宏阿吉跟车,其他人拿人,行动。”耳机中传来队长的命令,所有人都简短回复,草丛中响起一阵沙沙声,货车已经打开了火,车灯一闪即灭,一阵低沉的引擎声响起,货车已经顺着土路开动了。
谢宏爬了起来,猫下腰,回头看了一眼摸上来的阿吉,指了指林子远处,“你开车堵后,我抄前面。”
不待阿吉回答,谢宏矮身出了草丛,迈开步子跑起来,他们已经事先在前方几百米处,搬石头堵了路,那里是沟道,货车司机只有下车搬石头才能通过,这点时间,足够阿吉开车远远挂在后面,看样子这车货并没有完,还有另外一个过驳口,虽然不是行动主要目标,但也是一条大鱼。
谢宏大步奔跑,穿行在林间,他要趁着货车司机停下搬石头的空当,摸上货车车厢,这样即使阿吉一时无法赶到,他也可以随着货车到达交货地点。
几百米的距离转瞬即过,林子边缘亮起了一片光,谢宏猫腰滚倒在草丛中,慢慢爬到了沟道上方,探头看着底下的动静。
货车已经停了下来,司机打开了近光灯,一个被灯光拉长的人影正在车前轻手轻脚的搬石头。谢宏看了一眼货车车牌和车标,确认是目标无疑,他从坡道侧边下到了沟道里,搓了搓手,半蹲身子摸到了货车后厢的锁扣,上手拉了拉,够紧实,他低头寻找攀爬落脚的地方,试图扒在后厢门上。
这时,一道手电筒光照在了谢宏身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谢宏寒毛倒竖,吓了一个激灵,他下意识俯身滚倒进了路边的草丛,认准了发声的地方,扭身扑了过去,把那人压在了身下,膝盖顶着那人的肩膀,紧紧捂住了那人的嘴巴。
谢宏低头一看,顿时慌了一丝,一个圆圆的小脑袋被他按在草丛中,捂住对方的手掌几乎包裹了那人的整张脸,指缝间露出一只睁得溜圆的眼睛,满是惊恐。
这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一阵风声划了下来,剧痛瞬间席卷了谢宏的意识,他大叫一声,咬牙忍着剧痛爬开,从后腰抽出了手枪,对准了面前。
一个消瘦佝偻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提着一把薄薄的甘蔗刀,居高临下看着他,血从刀锋处滑下来,握着刀的手在不停的打颤。
“囡囡,你没事吧。”那人不敢回头看女孩,操着粤语问了一句,提着刀盯着谢宏。
“我没事阿爸。”小女孩用粤语小声回答,她从草丛中站起来,躲在男人身后紧紧靠着他。
“囡囡你先上车。”男人推了推身后的女儿,慢慢逼近谢宏,“我一会儿就来。”
小女孩摇了摇头,带着哭腔,“我怕。”
“别动!”谢宏大喝,试图震慑这个司机,“我开枪了!”
男人听到枪,立即把女儿挡在了身后,他立即退了两步,着急说,“别开枪别开枪!”
“我是警察!”谢宏大声呵斥,趁机站了起来,深吸口气压下了背后伤口撕裂般的疼痛,他扬了扬枪口,继续大吼,“放下刀!”
男人身躯一震,盯着谢宏,缓缓下蹲,作势要把刀放下。
“放下!”谢宏再次大声呵斥男人,他已经感觉自己心跳加快,握枪的手已经有点发冷,背后的伤口在不断的流血,他不能一直跟这个男人耗下去。
“我放下刀,你就能饶了我吗?”男人发问。
“放下刀,我不追究你袭警的事。”谢宏再次深吸一口气,“你只是司机,坐牢也到不了你头上。”
“是吗?”男人话中似乎松了一口气。
“只要你说出······”谢宏继续瓦解着男人的心理防线,这次追击基本算是失败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司机竟然会带着女儿,而且在他搬石头的同时,竟然放心让女儿下车,蹲在路边草丛盯着车后方。
但是不等谢宏继续说话,男人一把推开了女孩,脚下一蹬,扑向了谢宏,他们距离本就极近,一扑之下,男人双手向上掰住谢宏的枪口,借着冲劲儿,一下把谢宏撞倒在地,骑在了谢宏身上。
粗粝的泥石嵌进了谢宏背后的伤口中,谢宏被剧痛压着,手上使不出来力气,但是仍然不敢松手,男人想要夺枪,但是男人过于瘦弱,力气并没有很大,全凭着一口狠劲儿,谢宏死死地握住枪把,在力量上占了优势,一点一点掰正了枪口,对着男人。
男人见事不可为,赶忙歪过头,俯身向下,紧紧抱住了谢宏的腰,把谢宏顶在地上,利用地上的沙石,刺激着谢宏背上的伤口。
谢宏大吼出声,放开双手,蜷起双腿,用膝盖把男人往上顶,同时松开双手,拼尽全身力气,甩手用枪把猛砸男人的头,男人受不了痛,捂着头往后坐在地上,谢宏趁势爬了起来,往前一脚狠狠的踹在男人胸口。
一脚下去,男人瞬间喘不上来气,头靠在货车的轮胎上,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甘蔗刀。
“车里还有人吗?”谢宏用枪指着男人,踢开了那把甘蔗刀,踢了踢他的肩膀,“说!”
男人垂着眼皮,轻重不匀地喘气,一声不吭。
谢宏见状,抬脚想要再踹,一溜人影挡在了他面前,小女孩钻空挡在了男人面前,抬起头看着谢宏,黑乎乎的看不到眼神。
“车里没人了。”小女孩畏惧又坚定的说,“你抓我吧,阿爸不是坏人,是要给我买生日礼物,才过来拉货的。”
谢宏使劲眨了眨眼,持续的失血让他有些迷离,面对这个小女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急速回忆工作规范、警务实训、规定条文,但是没有一条能够跟目前的情况搭上边儿。听到生日这个词,他突然感觉有点疲累,目光闪烁的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心里焦急地期盼着阿吉能够赶快出现。
并没有汽车的马达声,漫天遍野只有雨水落在叶子上的沙沙声,四下安静的可怕。
谢宏使劲甩了甩头,他强迫自己开口说话,这样至少能刺激他保持神智,而不是失血昏迷。
“你爸要拉货去哪?”谢宏蹲下身,摸出手铐,揪住男人的手,拷在货车后的蹬铁上。
小女孩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阿爸,“我只知道,拉了货,就可以给我买生日礼物,就可以去上学了。”
“今天是你生日吗?”谢宏靠坐车厢上,把手枪收了起来,看着小女孩。
“我今天过十岁。”小女孩盯着谢宏,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要抓了阿爸,我就没有礼物了,也不能去上学了。”
谢宏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个小女孩,跟她说阿爸犯了法?跟她说法律的正义?还是跟她说自己的职责?谢宏轻笑了一声,突然感觉今天实在是有些荒唐,又有些梦幻,他指了指小女孩,又指了指自己:“你今天过十岁,我今天过三十岁。”
小女孩认真的看着谢宏,认真的说:“你今天也过生日?那你不要抓阿爸了,我和阿爸不拉货了,你也可以回去过生日。”
谢宏无声的笑了,小女孩说的的确是个好主意,放了男人,留下这车货,自己也可以尽早回去过生日,也可以打个电话给家人报个平安。
谢宏愣了一瞬,摇了摇头,看着小女孩,“你想不想上学?”
小女孩捣蒜般点了点头。
“跟你想上学一样。”谢宏换了个姿势靠着,尽量不碰背后的伤口,“我也想完成任务。”
“那我有个办法,既可以让我上学,也可以让你完成任务。”小女孩歪着头,略有紧张地看着谢宏。
“什么办法?”
“你不抓阿爸。”小女孩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男人,“我让阿爸告诉你拉货到哪里,我假装是你的囡囡,我们一起到拉货的地方,这样你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谢宏一愣。
“但是你要保证不抓阿爸!”小女孩高声说,焦急又清脆的声音穿透了雨幕,清甜又可爱。
谢宏笑出了声,笑声回荡在夜幕里,他突然感觉这个林子没有那么黑了。
一线灯光出现坡道后面,熟悉的马达声传了过来,阿吉终于赶来了。
谢宏借着灯光,看着小女孩满是泥巴的侧脸,轻声说:“好。我答应你,你会有一份生日礼物,还能去上学。”
小女孩点了点头,伸出小指头,看着谢宏:
“那我们拉钩。”
“好。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