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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风九杀;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4/10/28 12: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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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第一轮杀帖】云破月来花弄影
(一)午醉醒来愁未醒
烟雨三月驻仙台,薄暮方至,细雨没误了好光景,门廊底下自有登不上台面的下等妓子酥声揽客,见着迟疑不决的还得拿帕子掩着额头上前挽胳膊,十之四五半推半就进了门,喧嚣一阵高过一阵。
后院儿倒是安静,哄闹声远远的倒似别处的事儿,东楼里头一声拨弦儿也恁的清楚。
才绝在软榻上转了个身,一手撑在额角,一手懒洋洋自琴弦缩回,弯了眼眸儿吃吃笑着扯扯薄毯。
窗前青衫少年放下手里诗册,不离手的折扇在指间轻悄地打个转儿,唇角上扬:“醒了?”
“没醒。”才绝那西域薄毯扯到下巴,一只玉白的手轻轻遮在眼上。
少年叹笑摇头:“可别让人瞧见了。”
“也就给二公子瞧瞧罢了,旁人现下还进不得我这门。”才绝糯声儿里带点怨气。
穆菲也由着她,明日得梳栊了,难免的使点小性子,她知道分寸。
折扇轻敲手心:“我得去江洲赴叶丰的约,这几日是来不了了,想添置点儿什么,我叫人给你送来?”
他这一桩却是趣事,饶是才绝心里隐约不豫也没法不笑出声来,想那叶丰也是好好的一个俊俏少侠,怎的就缠着穆二公子不放,还惹了场似模似样的决斗出来。
笑了,些微的一点怨气就散了,众家姊妹十三上就得接客,她仗着几首好曲子硬拖到十五,已然是妈妈给足了面子,再怎样风雅的妓家,终究得过这关。
“二公子的贺礼可不能轻了,就给换张金丝楠木的榻子吧,摆上几日作个念想。”嘟嘴佯嗔,却只是撒娇了。
“行了,明儿一早就着人送来,你快把手放了吧,我就爱看你的眼睛。”
“不放。”
“真不放?”
“就不放。”
“那我可走了。”
“走吧走吧。”
“真走了?”
“走吧。”
穆菲当真起身走出去,缓步下了楼。绿珠在底下守着,果绿的春衫衬着红艳的圆脸,倒是个有眼光的,每见了穆二公子都如此,瞧着有趣。穆菲不是吝啬人,一张小金叶子随手摁在百灵台上。
楼上那个终是憋不住,赤足跳下榻子,小心翼翼支开窗子一道缝,瞧着那青衫公子头也不回堂皇出去。
痴痴目送穆菲离去,似是郗嘘,偏偏回头时满眼讥诮,屋里已站了个脸罩寒霜的娇俏丫头。才绝毫不意外,施施然就窗前坐下,翘着手指拈起穆菲没喝尽的冷茶喝了一口,嘲道:“水魄,功夫还是不行,又教二公子发觉了吧。”
水魄是虎啸山白家夫人的贴身婢女,白夫人的吩咐多半让她和她妹子琉璃来传。
“少爷又离家了,怕是要来你这儿,夫人让你无论如何明日不能给他露面。”水魄不理她挑衅,自顾自把夫人的交待说了。
她这张冷脸儿总是不改,也不嫌腻味。才绝轻轻放下杯子偏着眼儿逗她:“我哪有那么大本事。”
水魄一扬手,两张薄绢犀利如刀,才绝哎哟一声,抬手作状以袖掩面,薄绢滑溜地钻进她袖子,伸手一拂:“水魄,莫非你是嫉妒我花容月貌?”
水魄瞪她一眼,自后窗一跃而出,湖蓝罗衫留下个好看的花旋儿,可惜,带起了风声。
才绝抽出薄绢。一张是内功口诀,一张是她要的新曲。口诀看两眼记下,起身款款回榻子上躺了,捏一角在琴弦上一拂,碎得丝丝缕缕,笑眯眯撮唇吹去了,仔仔细细看那新曲。
“……那里有真珠千斛,来赎云娘?”忍不住轻哼出口,抱怨,“这若是拿去唱,还不气死妈妈,真是……”合手揉了,却又不舍,重展开来看了又看。
叶丰容貌清秀,偏生性烈如火,爱恨之间分毫不肯妥协,此番约穆菲决战于江洲离岛,还再三说了是生死斗,无聊得紧。
他提前半天到了,闭目于水边练了一趟剑。叶丰一手快剑是兄长叶卅手把手教的,要诀尽在一个“快”字,出手如电,剑若惊虹,练剑的时候要在一片柳叶落地前把它削成十六片。一趟剑练完,又负手静立许久,才见那个魂牵梦萦的人飘然而至。
青春年少,本该是笑傲江湖的好年华,没的用来挥霍。
来人一句话也懒得跟他罗唣,脚步还未落实,描金玉骨扇就抖了开来,云纹流转,眼睛看见定会眩晕。幸而叶丰早作准备,这些日子闭目练剑,纵然不能自始至终,但避开先手就轻松许多。
叶丰的剑倒似他的脾气,直来直去,剑尖如一点寒星,直指穆菲咽喉。穆菲扇面堪堪挡住他剑势,也不知那扇面是何质地,竟无丝毫折损,就势望下一压,身形急转倒纵,与叶丰错身而过,尚有余暇拿扇子在叶丰肩上轻轻敲了一下合上。叶丰闷哼一声,左臂登时软垂下来,已是吃了亏。穆菲样子虽然从容,但他功夫与叶丰相去不远,扇法讲究灵诡飘逸,但他少年心性不肯稍让,这下硬捍叶丰蓄势已久的一剑,亦是一阵气血翻涌。
叶丰咬牙暴喝一声:“杀!”气势刹时涨了三分。他剑法名“天杀”,正是要以狠戾杀气提升剑意。腾身翻转,身随剑走,又是要迫穆菲正面接迎的架势。天杀剑法,快而凶险。
穆菲连连后退,手中扇子展开,舞出一团虚影,叮叮当当连响,把叶丰十六剑封住。
叶丰十六剑便是目前极限,十六剑后必定稍歇一口气,虽仅瞬间一顿,对穆菲来说也就够了。封住十六剑,果然如意料中,暴雨般的连响有了一个停顿,穆菲暴退的身形梦然一顿,闷哼一声,描金玉骨扇脱手飞旋而出。硬抗十六剑又急变身形,穆菲再也忍不住,扇子脱手时一口鲜血也脱口而出。
叶丰避之不及,咽喉锁骨处被击中,硬生生反转了冲势仰天而倒,伤处明显陷入,怕是危险了。他性子是真狠,即便仰面翻倒时,手中剑也要飞射出来伤人。穆菲微微一闪避过,青钢剑擦着手臂掠过,衣袖上划破一处,带起一溜血珠,只是皮肉伤,不打紧。
抖手收回描金玉骨扇,阳光下一线金芒,却是条细得肉眼难辨的金蚕丝连在扇柄。
他也不去瞧地上脸色乌青的叶丰,懒得救,却也没深仇大恨到补一下要他命,自己逞强怕是受了暗伤,这一回,谁也没好过。
他来时踏一张粗糙的木筏,仍勉强提气跃上,略晃了一晃,咬牙一挥袖,气劲冲在水面,木筏划出一道白线往江岸飞掠而去。他偷骑出来的父亲的爱马“得卢”等在岸边,他跳上马背轻抖缰绳,得卢四蹄翻飞向来处奔去。
江岸此处颇为冷清,一匹枣红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低头吃草。半晌才见又一骑飞奔来,来人身背三尺青锋,正是叶丰的兄长叶卅,飞身下马,略扫一眼岸边弟弟的马和无人的木筏,心忧似火,跳上木筏,也不见动势,木筏便破水而去,看来功夫比穆菲不知高出多少,若是早来片刻,穆菲的安危还真是堪忧。
叶卅上岛见着爱逾性命的弟弟凶吉难卜,虎目顿时通红,似要择人而噬,忙从怀里掏出幻月殿灵药,撬开弟弟牙缝灌下。见弟弟奄奄一息,心痛欲裂,抱起弟弟返回岸上,迅即打马离去。
叶卅回到幻月殿,直奔义父处求救。秋暝待这义子不错,见状忙命人取了殿中灵药来,堪堪吊住叶丰性命。但也仅是吊住性命而已,能活几天谁也无法保证。莫幽也跑来凑热闹,众人无措之下,不约而同把眼光投向她。
“怎么,信得过我啦?”莫幽没心没肺地嘻嘻笑。
谁敢信她,她那绝顶的本事用在杀人上才可信些,但她与神医寂照有过接触,也许会知道怎样找到寂照和求她出手。
但小魔女没往这一层想,兴致勃勃地绕着叶丰转圈,左戳戳右捏捏。叶卅刚要开口问,她忽然自言自语似地啧啧叹道:“这伤可真够重的,就算寂照在也没办法。”叶卅一口气憋在喉咙口,悲痛如潮水汹涌。莫幽却冲他眨眨眼,笑道:“但我有办法。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求我吧?”
“幽儿,你就别卖关子了。”秋暝无奈地开口为义子求情。
莫幽瘪瘪嘴:“人家就是想听几句好话嘛……”
这丫头,秋暝见着她就头痛,软声哄道:“先办正事,你想要什么就直说。”
“说得好像人家有什么企图似的,真不好玩,”莫幽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跑出去,清脆的声音渐行渐远,“去无忧宫吧,那个鬼无忧丹生死人肉白骨的……”
无忧丹——无忧宫镇宫之宝,求是求不到的。叶卅心里一突,偷眼看秋暝,他却也是眉头深锁。
“卅儿,算了吧,我们另想办法。”秋暝发觉他目光,沉声宽慰。
“请义父无论如何留丰弟一口气,叶卅去去就来。”叶卅跪倒,给秋暝磕了个头。此去凶险,也许恩情再难报。
“卅儿你!……唉,自己小心,尽量被被发现,现在我们还不能正式向无忧宫开战。”秋暝负手受他一礼,长叹离开。
众人各自宽慰叶卅几声,也相继离开。脾性最不合群的朱颜残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阴影里一动不动,待众人都走了,才走过来,藏在阔袖里的手一动,放下个软绵绵的小布囊,低哑的声音冰冷阴森:“顺便帮我试试东西。看哪儿不顺眼用力扔过去就行。自己小心。”也不容叶卅说什么便自顾自离去了。
无忧宫与幻月殿相去不远,两家互相觑觎多年,彼此十分了解。
凭借火药之利,叶卅成功制造混乱,说来也巧,海扣月与上官洛哲都在闭关,计无施办事未归,弟子们一时无从求援,一阵混乱。叶卅一手快剑不是一般人能抵挡,他也不恋战,全力搏杀,眼看就要杀到丹房,三支呈品字形的长箭破空而来。叶卅一个铁板桥躲过,贴地斜刺里滑出,再一跃而起。就听一个少年声音大笑道:“溜泥鳅啊!”叶卅贴地一阵折腾,偏偏不久前还下过雨,蒙脸褐衣粘着泥土,可不就像只大泥鳅。
叶卅紧了紧青锋剑,含怒看那大笑的少年,娃娃脸,手臂比常人略长,张着一把长弓,右肩后露出一壶长箭,正是看守丹药的上官来。这上官来功夫尚可,但与他相比还差了一些,若肯拼着挨上一箭冲到近身,速战速决也不成问题。
叶卅剑指上官来,身形连闪,打定主意拼着挨一箭尽快击杀上官来。
忽然一股危险的气息袭来。叶卅自少年时起便常行走江湖,对于危险的直觉远远超过一般人,毫不犹豫强行骤停,夺夺夺夺四支劲弩便插在脚前,深深陷入土中,各自激起尘烟一篷。
“咦,反应不错。”一个深衣少年托地从旁边屋顶跳下来,手里短弩牢牢锁定叶卅,慢慢走到上官来身旁。
“无语,你真笨!”上官来笑嘻嘻地伸脚踢他。戚无语瞪他一眼:“你倒是不笨啊!”
用弩,功夫很高的少年,名“无语”——四大家族里玄武戚家的戚无语。单戚无语已经难对付,就算能对付得了,也不能不顾忌他背后的戚家。前面乱成一团的声音也渐渐有了章法,闹哄哄的往这边过来。
叶卅赤红了双目,恨恨瞪着对面两个少年,冲天而起,全力奔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鲜血从蒙面巾里滴滴洒落。
另一边,穆菲强抑伤势日夜兼程匆匆赶回龙城,直奔驻仙台。
自他离去已过了三日,不知谁拔了才绝的头筹。
带伤赶路让他的伤势又重了几分,捱到后院院墙下,伏在马上竟一时动弹不得,面色乍红乍白,歇了好一阵才下马,得卢也疲惫,喷出浓浊一口白气,穆菲站立不稳晃身便倒了下去,恍惚间听到一声惊叫,一抹蓝色自眼前闪过。
醒来已在才绝屋里,才绝背向着他专心地弹着曲子。是个他没听过的曲子,琴声婉转,唱声极低,他侧耳细听才听出个“今日年少明日老”,反复唱了几遍,也不知感慨些什么。
他轻轻动了动身子,觉得胸臆间的郁结稍为好了一些,起身下了床。
“好些了?”才绝停下吟唱转身看他,不知是不是病中错觉,他觉得才绝的眼神冷淡了些,怕是初夜没遇见好人吧。
“嗯,那天是谁救我?”穆菲展开折在枕边洁净的淡青长衫披上,扫眼见一张金丝楠木榻子歪在屋角。
才绝过来给他整理,糯软的声儿嗔道:“你躺了三天了,记得给妈妈会账。”
整好衫子,恰一阵细风从没关严的窗子吹动了书页,两人俱都是看向了诗册,会心一笑。
“我是想在的,奈何……”
“奈何朝来寒雨晚来风,”才绝走到窗边索性推开了窗,回眸浅笑,“起风了。走吧。”
(二)往事后期空记省
离追魂使选拔只剩半年,整个龙城都忙了起来,作为龙城最有希望成为追魂使的人,穆放本该很忙,可他这会儿正躲在城西小酒馆与人喝酒。一个是二弟穆菲,一个是小师弟宁玉碎,还有族弟穆云平,都是一起游荡惯了的。另一个却有些不寻常,是个倾城绝色的女子,横在膝上的长剑也纤细得很,喝起酒来却很是豪迈,不用人劝,一杯连着一杯,与穆放不相上下。
墨元靖不情不愿被代宗主逼来打探四大家族的动静,在客栈闷了几日,实在憋不住了,这么个好时节,怎么能缩手缩脚度过。他就是个豪放不羁的人,横下一条心出了门,这龙城来来往往全是心里有事的样子,他倒一点也不打眼。但分寸是得有的,略转了转就奔个不起眼的小酒馆解解馋,哪知一进酒馆,就见着这么一群有趣的年轻人。
为首那个正是代宗主给他的名单上首要关注的人,想记不住都难。穆放,穆家这一辈儿的领军人物,几乎所有人都看好他在这次选拔中胜出,可以这么说,穆放是来领追魂使身份的,毫无悬念。
若换了墨家其他人来,即便不想法子窥探,也得稍稍避开了,偏偏墨元靖脾气最是爽快,不惯遮遮掩掩,就在邻桌点了一壶酒,也不要菜,就着店家送的盐水长生果慢悠悠地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他坐处正面向那女娃儿,神仙般面容醉得酡红,醺醺然可爱。
穆放朗笑着跟女子比灌酒,穆菲慢慢地小口啜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两个小少年说话。
“二哥,我怕是见着鬼了,昨个儿夜半醒过来,总听着有动静,起身里里外外看了,却什么也没有。”穆云平心无城府的,说话都透着天真,但他武功是跟着穆放练的,实实在在比穆菲还高出一些去。
醉眼朦胧的女子听得不是十分真切,咯咯笑着一指点在穆云平额头:“说,做甚么亏心事了?”
穆云平在她手指点来时便不自觉地移肩闪避,虽不明显但很精到,却没能躲开女子纤纤玉指,自己也愣了一下。口里辩解道:“我哪里亏心!”
女子却不是在听他讲话,醉笑两声,眼睛早盯上了对面独酌的老者。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
“说得是。”墨元靖哈哈一笑,“诸位小友可愿带上老夫?”他也没刻意掩饰,小的几个均非易与之辈,听他笑声里的底气便知这老者功力不俗,但光明正大摆给他们看了,不见得有什么恶意,想来也没什么人敢在现在的龙城闹事。这些日子城里来了许多各家归隐的老前辈,见惯不怪,与其被他看着还不如请过来一起喝酒。
话说开了,墨元靖也不持自己的酒壶,空着手来他们桌前,与穆放一道挤了。小二知机又拿了个酒杯来。
女子瞧这个说那个,喝酒却丝毫不慢,又倒净了一壶,伸手待再拿时,穆菲先她一步拿得老远:“姑娘还认得路么?”
女子偏头直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计较什么,醉便不归了。”
“妙,妙,妙,醉不归,醉不归!”穆菲尚未应声,墨元靖便拍桌畅笑。
穆放亦笑道:“二弟不要忧心,这位姑娘不见得是吃得亏的。难得一日清闲,喝个痛快。”他眼也红了,离醉不远,讲不通道理。
穆菲无奈摇头:“那你们继续喝,我答应了去才绝那里,先走一步。”
“爹不爱见你流连风月场,二弟……”
“所以大哥帮着遮掩一下吧。”穆菲作状拱手相求,不听大哥絮叨,几步逃出门去。穆放满腔说教被他堵在喉头,无奈地仰脖连灌三杯酒才去了郁卒。
穆菲方到驻仙台门口,就瞧着桩趣事。一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女子在门口不依不饶地吵闹。
鸨儿和龟奴是有苦说不出,青楼这些人最识眼色,最近龙城来了许多高来高去的侠客,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赶紧夹紧了尾巴做事,万万不能得罪。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这不,刚开门就来了个假公子,非要进去见才绝姑娘,以鸨儿阅人无数的眼光,哪里瞧不出这是个雌的,可人家那装束、那佩剑都不是凡品,谁知是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还不敢戳穿她,有手底下隐蔽的护院搡了一把,让人家一脚踹到过门儿里半天没爬起来,唬得鸨儿几个拦了门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正愁着,有个眼尖的帮闲喊了一嗓子:“二公子来了!”
龙城无人不知穆家二公子与才绝情深意浓,没将她赎了去都是怪事,于是明里暗里,穆二公子也成了驻仙台一个靠山。
听得穆二公子来,鸨儿暗里松了口气,那假公子眼里精芒一闪,顺着众人目光也去看好整以暇立在圈外看热闹的青衫公子,一时间门前倒安静下来。
穆菲见被人看到,展扇轻摇,笑着缓步走来。围观的人自然让开一条道。
穆菲走到假公子面前,拱手道:“在下穆菲,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穆老二?”这长相秀美的假公子开口却呛人无比,惹得穆菲应声不得,俊朗的面容上笑容苦恼,无言点头。
“哼,本公子柯飞,你记住喽。后会有期!”假公子倨傲地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径自扬长而去。
难道与她结过怨忘了?穆菲有些纳闷,他记得自己可是从不与女子结怨的。
由不得他慢慢想,没热闹看的闲人议论着散了,鸨儿喘过了气,抹着汗与几个龟奴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这回全赖二公子救命,大恩大德奴家作梦都忘不了,才绝姑娘还没起,二公子自个儿先过去,奴家去瞧瞧有什么可口的点心。”
穆菲也不愿杵在门口给人瞧,微微一笑举步进去。
鸨儿自在后头打赏心思活络的帮闲。
绿珠正当着门泼了水,看来才绝是刚起身。
见着穆菲,绿珠圆圆的苹果脸儿又红了起来,平日里机灵活泛的人在他面前从没点大方样,怯怯要叫时,被他食指按在唇上噤了声,脸红如滴血,头顶上却吱呀一声开了窗,才绝探出身来,半醒不醒的一脸笑,手一松,鹅黄帕子飘落下来,穆菲张手抓住,在眼前晃了一晃,大步进去。
才绝在窗前慢悠悠地梳理长发,鹅黄春衫衬着午后丽日流光满溢。
“最近大哥太忙,我得帮手,不便常来。”穆菲把帕子放梳妆台上,在琴桌前坐下。
才绝拿手挽了长发在头上比划,朝他看看:“给选个合适的簪子来。”
穆菲探身开了她的头面匣子,随手拣出一支停着蝴蝶的,懒得起,轻抛过去,笑道:“怎么拿都是招蜂引蝶的。”
才绝也不介意他调笑,边挽着发轻唱:“东风花草满园香,桃红柳绿映池塘,马系在垂杨,波里藏鸳鸯,才子佳人,粉扇黄裳,笑吟吟游赏,总不负好春光。”声落时,也挽好了个将坠未坠的散髻,瞧得穆菲莞尔。
“你怎么唱起俗调来了,倒也新鲜。”穆菲笑眼看她头上那簪子颤颤巍巍,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众家姊妹哪个不会唱四季,偏我不许?”才绝知他眼光是取笑,气恼地拔了簪子披散头发,走到他跟前儿作势要坐他膝上,又在他手要揽时笑着跳开,顺手落了床帘,倚着罗纱问他,“比武在即,你的伤还没办法?”
穆菲脸色黯了黯,他三年前与叶丰决战落的暗伤一直未好,折扇轻敲掌心,自嘲:“好不好与比武有什么相干,难道你还指望我与大哥厮杀不成?”
见他脸色不豫,才绝忙嗔笑道:“尽往坏里想,你就是个风流浪荡子,谁指望你什么。”
穆菲叹了口气,忽然说些不相干的话:“那金丝楠木榻子可是好眼光,不像下人选的,倒像是二叔手笔,值钱是值钱,你倒往角落一扔就罢了,真是拿来看看。”
才绝粉脸蓦地苍白,静立良久,慢慢蹭到他身前,弯腰靠近他面颊,一只玉手搭在琴台,眼神儿幽幽怨怨。
“其实我很想理解你,所以有的陷阱我跳了,你别让我太失望。”穆菲伸折扇轻轻压着她的手,泰然自若。
挂念着穆菲伤势的另有个想不到的人。
独居家宅一角与马为伴不理事务的穆东流今夜有了客人,白家主事夫人戚念幽。
白沧澜疯了多年,白夫人一力操持白家上下,两鬓已然有了微霜,秀眉深锁,沉声问穆东流:“菲儿的伤要怎样才治得好?”
“白夫人这话说重了,菲儿是我养大,我当然想让他好。”对白夫人话里责难不满,穆东流不客气地指摘回去。
白夫人也知道心急之下话说得不妥,但她心性要强,说不出服软的话,转而叫水魄:“出去看着。”水魄默默出去了,对话也算有了缓和,白夫人清清嗓子,慢声道:“你我也无须说些虚话儿,菲儿是我白家血脉,的确不该占穆家名额,但四大家族休憩与共,无论哪家青年才俊总是越多越好……”
“我当菲儿是我儿子,他若肯成器,没什么不能给他。你总当他千般好,可他浪荡无赖能气死我。”
“你那长子倒真是出众,不过今日他跟洪家下代宫主和墨家长老喝了场好酒,你可要多上心了。”
“小孩子不懂事,偶遇罢了,若现在说了倒是提醒,该知道的时候再知道不迟。”
他们里头说着话,上头还有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轻功高妙,神不知鬼不觉把穆家外围的屋顶游了一遍,看着几个晕睡的暗哨,还捺了个鞋印子上去,兴致勃勃循着踪迹找缘由。
屋里两个都是功夫高绝的人,察觉有异动靠近,不动声色收了口,白夫人抖手一支月菱针破瓦而去,穆东流穿窗掠出,但来人功夫极为了得,尤其轻身功夫,躲闪甚快,轻哼一声便逃,轻捷如一缕淡烟。
水魄见状追去,穆东流心有顾忌不欲惊动家人,拦了她一道折返,在屋顶拾回白夫人的月菱针,隐有血迹,应是伤到来人,却不重。
担忧话语被听去,白夫人在屋内略显焦急。穆东流无言地把月菱针还她,水魄轻轻摇摇头。
“没事,想来听不到什么。”知她担心什么,穆东流考虑了一下,推测道。
“看得出来路么?”
“没交手,”穆东流摇摇头,迟疑道,“身法倒有几分像我穆家八卦游龙步。”
言尽于此已是给足了白夫人面子,四大家族谁家没有秘密。
注定这是个不教人省心的夜,白夫人无心再谈,约定了为穆菲寻找名医神药便匆匆离去。
轻功不俗的夜闯者一气儿逃到间小客栈,拉下蒙面巾,赫然是白天在驻仙台闹事的假公子,肩上擦破一处,伸手捂了,满面恼恨。
(三)重重帘幕密遮灯
四大家族有千丝万缕的牵绊,恩怨相掺,也就龙城穆家与虎啸白家关系最好,因而此番白夫人亲自坐镇龙城为自家子弟谋划。白家这一辈儿参选的是白宸、白苏、白若,人不少,却没个能像穆家穆放一样让人省心的。可惜了,穆菲天资不错,若不是旧伤,白家应是能多个参选的子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选拔日日逼近,龙城里四大家族和其他势力的人各怀鬼胎,生人相逢眼神都诡异,满城弥漫着躁动不安,奇怪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穆菲就收到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一个活死人,还是他造成的活死人,叶丰。
据传幻月殿主武功曾得龙城穆家前家主穆天风指点,此事不可考,但幻月殿与龙城颇有往来倒是真的,此番龙城盛事,幻月殿自有使者送珍玩贺礼,叶卅便乔装混在其中,把弟弟叶丰送给了穆菲。说起来叶卅这人的想法真难揣摩,明明爱惜弟弟欲狂,也知道让弟弟生死一线的是穆菲,却没来找过穆菲麻烦,反而在这种时候把尚未复元的弟弟送到穆菲这里。
“你不知道我和他现在的状况算是仇人么?”穆菲看着眼前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叶丰,疑惑他的用意,就算要表达怨恨也不该是把个半死人搬到罪魁祸首面前。他倒不怕叶卅想在龙城完什么花样,积威在此,除非叶卅想给幻月殿惹去灭门祸端。
叶卅小心翼翼放下叶丰,眉宇间是如释重负:“丰弟就快醒了,最多半年,他就能自己离开。”
“哦?”那一战叶丰伤势如何穆菲约略清楚,见叶卅说得自信,心中不禁一动。
“无忧丹,”叶卅自怀中摸出一只扁圆的玉瓶托在掌心,目光凝视里自豪与失落交织,“丰弟已经服了,这一丸换你保护丰弟半年。”
无忧丹,无忧宫镇宫之宝,笑忘忧死后无忧宫对仅存的丹药珍惜无比,穆家为穆菲伤势也曾动念,也被无忧宫拒绝了,就没再提。只听传闻说叶卅这三年里数闯无忧宫,没想到真给他成功了。
“杀了些人,看丹那个小子跟戚无语交好,恐怕我得逃亡一阵子。”叶卅撇开眼,说得轻描淡写。
他心里明白,自己凶多吉少,他把无忧宫仅有的三丸丹药洗劫了,一丸救弟弟,一丸换义父帮着掩护他带弟弟来龙城,最后一丸换穆菲保护弟弟,没有什么可以还给无忧宫。也没打算求无忧宫饶命。义父那里应该已经声明他私逃叛出门墙与幻月殿无关了吧,不知道逃不逃得到幻月殿跟无忧宫决战。
伤不伤的真没放在心上,无奈别人都不信,穆菲有些憋闷,但对眼前这个人说不出口,也许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个这样为弟弟拼命的兄长了,就让他自信些吧,也许对他危机四伏的逃亡生涯有点好处。
伸手拿了药攥在手里,点点头,有点粗鲁地挟起叶丰进内室。身后有轻微的衣袂破风声,叶卅走了。相信他一定会很小心不让人知道他来过。
穆菲内屋有个小小的密室,加之他在穆家藏在哥哥光环背后,从没人在意他这些小事,应当是安全的。而且,那戚无语的身份与穆二公子无法相较,藏一藏是免些麻烦,否则就算摆他面前又如何。至于有人私闯穆家且敢跳出来指证的可能性,太过渺茫,他想都懒得想。
没敢再去穆家夜游的假公子柯飞倒是进成了驻仙台,这一次没在门前纠缠,直接越窗而入。可真不是好时候。
才绝兀自躺着,妙目睁开,瞥她一眼,抬手挡住外泄的春光,但动作之慢实在气人。任那女扮男装的丫头怎么放肆任性,脸还是压抑不住地红透了,进退两难手足无措。
相较于她们二人的静,屋里唯一的男人倒仓惶得明显,是江湖中人常见的过度紧张,抓着枕边武器一跃而起。他武器是一柄短匕首,扬手作出的架势略有章法,放在外头也是能唬唬平头百姓的。
但柯飞的脸更红了,又羞又怒的红:“穿上衣服!”
“这是个傻子,你计较什么。”才绝说话间披了薄衫飘然坐到琴桌前,白得透明的手指轻轻在琴弦上一挑,没来由的让人心头一跳。
被才绝称作傻子的可不是真傻子,功夫虽然二流,走江湖的常识可不缺,再愚笨也知道龙城出没的尽是传说级的人物,此番阴差阳错到了龙城,仗着张漂亮脸和大方的出手逛逛秦楼楚馆,乃至跟据传是龙城二公子红粉知己的才绝姑娘癫狂一回都不打紧,看着些不该看的可就是自寻死路。才绝琴音一响他便知道进了绝境,绝难善了,他倒也光棍,扔下匕首穿妥了行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乐公子这是做什么,折煞奴家,”才绝虚让了让,娇声笑道,“奴家可是爱听公子说那些江湖侠女之事,还要求公子常给奴家讲呢!”
“才绝姑娘想听什么,自忘随时效劳。”乐自忘冷汗滚滚而下。美人有毒,可他真改不掉这好色毛病。
“看公子这一脸汗,”才绝手一翻,指尖是一颗鲜红的小药丸,“别是气虚啊,才绝这里倒是有些补气的药,每三月服一颗,对公子定有用处。”
柯飞早在窗前红着脸坐下了,看才绝自得其乐的装作,心里厌烦,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一哼倒是吓着了乐自忘,咬牙接过药丸,眼一闭仰头吞下,神情苦不堪言。
“快滚!”见才绝正事完了,柯飞不耐烦地朝乐自忘喝斥。乐自忘忍着气惶惶离去。
才绝明媚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掩口轻笑:“伤好了?”
“你知道我要来?”柯飞莽撞但不笨,自进这屋子,便觉得一切尽被才绝料中,这感觉很不舒服。
“夫人神机妙算,说穆小姐艺高胆豪,自然要把穆家和这白家暗哨都逛一逛。”
这化名柯飞的女子正是穆隽清与白婧绒的爱女穆飞珂,娇纵任性,离家出走来闯这龙城,穆氏夫妇多有不便,没奈何透过白汐海求白夫人代为关照,这才有了惟恐是她、月菱针射偏一事。白婧绒与白夫人感情很好,这些年也隐晦的在为白家做事,加之四家互派的或明或暗的哨点都是经营多年,她知道这里是意料之中。
“你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连连受挫,饶是穆飞珂刁蛮自大,也禁不住有些沮丧。
“小姐该回家了,家里有人担忧着。”才绝睨她一眼,纤手拂出个流水调,漫声轻唱:“三四株溪边杏桃,一两处墙里秋千,隐隐的如闻管弦,原来是流水溅溅……”
穆飞珂落不着好,默默坐了一会儿,怏怏地退去了。
才绝独自弹唱,断断续续直到日暮,于一抹夕照暗沉里听见丫头送饭方停,浅垂了脸,惆怅恍若离世。
这一晚不再需要见客,穆菲也有些日子没来,才绝略进了饭食打发走绿珠,倚着窗棂静静看如钩新月初上天边。
“药。”绿珠被她打发走了,水魄可以从门进来,她不喜欢高来高去,也许是功夫不精。又要到给药的时候,她倒是准时,这药是给才绝和需要透过才绝控制的几个人的。
外面还没黑透,才绝笑吟吟地接了收好,瓷白的脸容在暗处有种别样的明亮:“今日又收了个眼线,下回得添一份药了。”
水魄冷冷地看着她,一贯的面无表情:“夫人叫你别弄花样。”
才绝不以为意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一缕秀发,歪着头笑得很坦然:“有夫人在,我做些什么还不都是撒疯解闷。”
水魄不跟她言语交锋,完成夫人交代便走,木楼梯每一响都均匀,声声踏在人心。
今夜之于穆菲,于穆飞珂,于才绝,均是一应杂事后短暂的蛰伏,但天亮之前,穆家出了大事。
穆放受伤了。
(四)风不定,人初静
穆放是被城西小酒馆的人送回来的,内腑受创,手脚断折,且身中剧毒,清风落英剑也不知去向。选拔在即,即便以穆家的势力不难保住他性命乃至康复,参选追魂使的大事怕是来不及了。
谁都知道穆放现在是穆家的命根子,究竟是什么人,敢在此时的龙城对穆放下手。
什么人有这个能力,敢挑衅穆家的怒火!
不问城务多年的穆东流招了穆千秋密谈,奇怪的是,他竟然叫上了穆菲。
“你怎么看?”穆东流整日与马为伍,浑身一股浓重的马膻气,穆菲不由得皱了皱眉。穆千秋倒是恍若未觉,阴沉着脸应对。穆菲无从开口,索性低头装聋作哑。
“若是与大公子交手,能悄悄地伤了大公子的惟几家的老怪物而已,但先下毒再伤人的……就难说了……”穆千秋眉头深锁,阴骛的眼睛深深凹陷,显得阴森。心思电转,不明白穆东流为什么会叫穆菲来,穆菲出生那年他与穆隽清交手受的伤还没好,后来见他自幼顽劣,也就没深想,让才绝鼓吹他参选也只抱着万一给穆放添点麻烦的目的,并无多少期许,看来自己千算万算谨慎一生还是免不了轻忽了。
穆千秋分析了一通,穆东流默默听着,既不附和也不质疑,门窗紧闭的屋子难言的压抑。穆千秋按了按额角,总结道:“现在首要的事是救治大公子,以及安排选拔的事情。”
穆东流点点头:“嗯,你督促玉碎和云平好好练功,放儿的伤你就不用担心了。”
看着穆千秋掩饰不住的诧异和穆东流的不动声色,穆菲忽然有点同情穆千秋,他耍那点心机,自以为在穆家一手遮天,却不知道家族里有些秘密是只属于家主的。出身低的人,注定没有大出息。
“爹,我去去就来。”穆菲盯着穆东流安若泰山的眼睛,心里多少有些哀伤。
穆东流点点头,穆菲起身离开那张冰冷的红木椅子,不紧不慢回自己院子。
叶丰安然躺在密室里,脸色还是不甚好,仍未苏醒,呼吸平稳如在梦乡。能够就这样安睡着,不管别人为他搏生搏死,在失去自由之外,也许也是种幸福。
穆菲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卡住他脖子,慢慢加力,由着他面色渐青渐紫,最后咔的一声陷落一个无法回复的凹痕。叹了口气,拿起他耳边玉瓶回穆东流那边。
屋里穆家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还在低声问答,见穆菲进来,正随意说些赛场安排的穆千秋住了口,目光敏锐地盯住他手里的玉瓶。穆菲朝他微微一笑,径直把玉瓶交给穆东流,回椅子上坐下,低垂了头把玩扇子。
“这是……?”见两个人不交谈,穆千秋忍不住问。
穆东流不回答,把目光朝向穆菲,难得的有了几分慈和。他不作声,穆菲抬头看了他一眼,吊儿郎当答道:“一颗我懒得吃的药。”
穆千秋手里毕竟掌握着穆家许多势力,无忧宫发生的大事自然也有所闻,他理事多年,对于这些联系比一般人敏锐得多,只揣测一瞬,便勃然变色,腾地站了起来,问道:“是不是无忧丹?”
“是啊!”穆菲轻松地应了一声,又低头玩扇子。
穆东流骨节粗大的手指轻轻敲敲茶几,沉声道:“现在这是整个穆家的事了。”
一场密谈就此止息,有了无忧丹,穆放的状况总算可以挽救到最好,对外也没有张扬,只说穆放闭关练功备战了,其实关注穆家的人都已知道,只不过既然穆家摆出不愿提起的姿态,也就没人不识趣地追究。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更多的目光投向了宁玉碎和穆云平,还有几道更深的目光转而锁定了浪荡公子穆菲。
穆菲却出奇的安分,整日闷在院子里不出门,每天叫下人送一大坛子酒,一副要醉死梦乡的样子,穆云平倒是去了几次,但很快被穆千秋安排去闭关练功,穆菲的院子终日安静而酒气熏天。
才绝也没在驻仙台,她衣袂飘飘地与水魄对峙于城郊树林,美目盼兮风情万种。
“你跑啊!”水魄一双短刀横在胸前,冷冰冰地盯着她。
才绝轻轻将额前一绺散发拨到耳后,笑吟吟看着她:“带只瘟犬太煞风景,只好浪费点时间。”手划过耳后不停留,拉开肩头穗结把背上的琴解下来托在左手。
水魄看着她嫣然巧笑,心下一寒,知她打算速战速决,看来是拖不到其他人来,咬牙舞起一团刀花和身扑上。才绝脚下一点冲天而起,虚坐于枝头,右手已拂过琴弦,淙淙一阵流水调有如实质涌向水魄。见水魄冲势为之一滞,才绝唇边笑意更盛,蜷膝支撑,左手在琴上一勾一挑,一朵浪花跃起,水珠四溅。水魄闷哼一声,左膝穿了一个血洞,扑地跪倒,她倒也倔强,就地一滚避开才绝杀着,短刀磕地跃起,一蹬树身挥刀冲上。
才绝无奈挟琴避开,刀气擦身而过,绯红罗裙割裂一道,眉间煞气一闪,人在空中,翩然侧身,叮叮咚咚一阵急雨,水魄忙回刀自救,蓝衣碎裂处鲜血直涌。但她还真难缠,厉叱一声扑势更凶。
才绝另上高枝掂足而立,左手托琴右手连捻,三声尖利锥音直刺水魄,水魄避之不及,双刀横劈,自己胸口开了三个血洞同时全力撞在树上,巨树喀喇喇一阵晃,缓缓倾倒。
水魄血流如注跌落地面,才绝谨慎地旋身飞落侧旁,她罗裙破裂秀发凌乱,也颇有些狼狈,恼恨不已,定身看水魄已没了声息,含怒一扫琴弦,杀气如刀竟是奔水魄尸身去的。
“你敢!”倏忽一道迅若淡烟的人影飞掠而来,话音尚远,人竟已迎上,挥袖轻描淡写化解攻势,睨一眼水魄尸身,雍容的脸上怒意隐现。
白夫人来了。
才绝身形虚晃抽身便退,脚下步子奇诡,有几分像穆家八卦游龙步,又有几分像白家虎剪步法,虽都只得皮毛,但能用到这般已是另人赞叹。
白夫人哼道:“不自量力!”两支名动天下的月菱针电射而出,穿透才绝肩井之余,暗劲让她当即跪倒。
才绝的琴颓然斜在膝上,惨笑一声,仰头迎视白夫人凌厉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儿,白夫人叹道:“看在你没出卖过白家的份儿上,回去好好的将功赎罪,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才绝莹白的贝齿咬着嘴唇,疼痛让她本就雪白的脸苍白如纸,缓缓地摇头:“我没出卖任何人,不过是想换条生路。至于回去,呵,”她明艳的笑依旧动人心弦,“好不容易挣脱桎梏,你如何能期望我再回去。”
她容貌娇妍柔弱,但知她甚深的白夫人自然了解她此时的笑容有多固执不可理喻,除了出身,她是个不输于家族子弟的人才,无论天资还是性情,真是教人喜欢。可惜为人下属者有天资可以,有性情就不合时宜了。
“你可以提个愿望,但别过了分。”白夫人有点惋惜地看着她。
“第一想做的不成,就给个第二,夫人果真是最爱慈悲,”长发被风吹动,痒痒的摩挲脸颊,才绝深吸一口气,笑道,“那,能不能用我一缕青丝做个枕头,夜夜伴着穆菲。”
白夫人笑笑:“此事不难,不如你直接问菲儿。”
才绝猛然睁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竟真的从旁飘落的穆菲,不知他来了多久,又怎会没被她察觉。
穆菲俊朗的面容上笑容一如平日的散漫,慢吞吞走到白夫人身旁,折扇轻摇:“这要求比较难,我得想想把枕头送给哪个姑娘。”
白夫人横他一眼,眼里有笑意赞赏,她凡事以白家为重,白宸白苏白若不成器,必要的时候认回白菲又何妨。面子和亲情之间很难选,但以她的身份只能选择面子;而与利益相比,面子又算是什么呢。
“你……呵,我还是看低你了。”才绝神情复杂地盯着穆菲,既苦又甜。
穆菲收了折扇轻轻敲打掌心,向白夫人道:“你们忙,我只看看热闹。”
“你这孩子!”白夫人哑然失笑,“你就向她说几句软话不成么,我特意叫你出来,不是让你换地方看热闹。”
“遵命。”穆菲潇洒地略躬身为礼,转向才绝,“从今以后,我会顶着我爹的责难把驻仙台买下来,会常常在驻仙台独酌怀念你,会向许多人说我思念你,会向别的姑娘甚至我未来的妻子坦陈我只喜欢你。”放柔了声音笑得很真诚,“我会真的这样做。”
他每说一句,才绝美丽的脸就黯淡一分,白夫人似触动什么,脸色亦是阴晴不定。
待他说完许久,才绝凝望他的眼睛垂落,灿烂地笑起:“成功的骗局首先得让自己相信,你做得比我好。我不恨你,我很高兴。”泪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浸入尘埃。
白夫人一扬手,第三支月菱针穿过才绝咽喉。
鹤唳琴悲鸣一声,崩崩连响,琴弦俱断。
穆菲施施然走过去,把三支月菱针给夫人拾回来。
“明知道你是骗我怜惜,还是得上当。你比你爹聪明。不过聪明和野心要平衡好,才是有前途的孩子。”白夫人收起月菱针,侧脸看着虚空中某处,低声叹道。
“嗯。”穆菲笑着,飞快地看了一眼才绝身下渐渐成型的血泊。
(五)明日落红应满径
有绝世灵药相佐,穆放的伤势好得很快。知情的三个人都没告诉他灵药来处,反正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必件件深究。
穆千秋的院子里来了个多年不见的熟人,穆隽清。
年轻时的惨败是穆千秋一生不能忘的,穆隽清的赫赫威风至今是他长夜中的梦魇,但今天他能毫不畏惧地与穆隽清对面,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谁叫他有个轻易被人抓的笨女儿。
穆家被穆飞珂探了几回,不管她轻功怎样高妙,还是有人察觉,尤其最后那回,尽管穆东流着意掩饰了,但真当他穆千秋是吃素的吗,眼线报她曾想闯驻仙台,暗中稍作布局便抓到了她,还搭上一个大秘密,才绝那女人竟然与白家有牵扯。可惜随后就发现她死在郊外。不过这也够了,他可以推测穆菲与白家勾结——即便不是,也得让它是。密室里那条小青龙,他可不打算失去。
“不要绕弯子,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放珂儿?”穆隽清人过中年,威风更甚,但穆千秋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穆千秋阴沉地端坐在太师椅上:“你应该说我要怎样才肯帮你找你女儿。”
“我说了别绕弯子。”穆隽清一按桌子,厚实的红木桌上整齐地凹下一个手掌印。
穆千秋的犀薄的嘴唇冷冷地扯了扯:“替我杀个人。”功夫好有什么用,一个人的功夫永远及不上一个家族的势力。
“穆放?不行。”穆隽清虽被清出四大家,但该知道的可没少知道。
“我还以为你没有不敢的事。”穆千秋讥嘲地盯着他,阴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让人不舒服。
穆隽清摇摇头:“不用激我,可为不可为,我比你清楚。”
“呵。”轻轻的一声笑,不属于穆隽清也不属于穆千秋,穆东流推开门走进来,没有任何征兆,仿佛他一直在门口。
“大哥?”穆千秋骇然站起来。
穆隽清安坐如山,穆东流轻轻向他一点头,他也点点头,心照不宣。
“珂儿先回家了,不如你先去指点放儿练剑,待会儿去看看我的马。”穆东流道。
穆隽清默默起身离去。他的任务到此结束,有些悲哀,年轻的时候从没设想过自己的现在,现在知道了已经无从选择。他出去,轻轻带上门。
“要参加比赛的孩子们都很努力啊,所以我这个闲人来替放儿拿剑。唔,坐。”穆东流在穆隽清离开的椅子上坐下,压压手示意穆千秋也坐。
穆千秋愣了一会儿,掸衣坐下。
“我很闲,所以除了养马,还常常胡思乱想。其实这些年,我想通一件事。岁月会侵蚀一切的,总有一天,龙城、四大家族、你、我,就是被江湖上称为传说的这些,都会成为真正的传说,只存在与说书人故事里的传说,可惜,我也许看不到,”穆东流满是老茧的手摸了摸后脑勺,看看穆千秋,咧嘴一笑,“当然,你也看不到。”
穆千秋寡瘦的脸充满苦涩:“这才是家主吗?”
“是啊,你不知道啊。”穆东流叹了口气,“那你还要做什么呢?”
穆千秋沉吟一会儿:“可能人总是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尤其在拥有了该有和不该有的之后,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惟此。”
“我们这些兄弟……”穆东流摇摇头,伸手拍拍穆千秋肩膀,“每个人都有私心,我给你这个机会,是要看你怎么选。其实没有你会很不方便,我很苦恼。”
穆千秋起身到密室,拿了清风落英剑出来:“不要让云平知道。”
“嗯。”穆东流点头。
他点头的瞬间,穆千秋眼中凶光一炽,拔剑。
他不认为自己比别人差。从不。
但有些事不是自己认为就是真的。
穆东流伸手,像交接一样轻松地从他手里“拿”走清风落英剑,从他咽喉下方刺入,雪亮微青的剑映衬穆千秋难以置信睁大的双眼,恰如其分。
人总是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然后就死了。
穆千秋积劳成疾辞世的消息,闭关的穆云平还不知道,他素来与他爹不对付,若他爹不找他,他乐得不见。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怎样,他还不如乃父。
这一点上,穆东流比穆千秋成功,他的两个儿子,一个英武,一个聪明。如果聪明的那个再可靠些就完美了。
赛期越来越近,穆千秋不在,许多事务就只能落在他肩上,还好穆菲不用备战,可以帮他做事。有时候他看着穆菲处理繁琐事务有条不紊的样子,就觉得很遗憾。
比赛很顺利,一切在计划中,穆放是第一名,顺利成为追魂使。
然而穆家没能荣耀,倒是有些狼狈,因为在穆放成为第一名之后,白家宣布认回“白菲”。穆菲微笑着站在白夫人身后,比其他白家子弟更近。穆东流没说什么,在众人各样的眼光中平静结束了赛程。
回去之后,白夫人陪着穆菲回穆家辞行。
穆菲还是一副纨绔样子,似笑非笑地跪下给穆东流行了大礼。
穆东流面无表情地坐在高位,穆放站在他身后,脸上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惊讶和悲伤。
“大哥,保重。”穆菲笑眯眯朝他拱拱手。
“诸位,后会有期。”这样的气氛无须罗嗦,礼数到了就行,总算没撕破脸,白夫人仪态万方地微笑着向穆家众人辞行,领着穆菲返身走出穆家正厅。
“为什么?”穆菲要迈出厅门的瞬间,从比赛结束就一直沉默的穆东流总算开了口,“我一直当你是儿子,甚至曾为你的不成器痛心。”
“我不成器你痛心?我若成器了你怕是要担忧。我万般皆是错,你又何尝不是可笑,”穆菲脚步不停迈出厅门,才站住,回头,“我给过你机会,可你终究没给我看到希望,我是指,我要的希望,”他环视众人,笑笑,“告辞。”跟着白夫人,大步远去,离开穆家。
离开龙城。
一切才刚刚开始。
帖杀: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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