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途(写手:[变]曹忠,真身:三分三)
遥途
一
铁勒大漠,官道。
黄沙漫天,斜阳余晖。
“秋狗子,你确定这样能行?”萧哲看了看自己露在外面的大拇脚指,有些尴尬地缩了缩。
他前面不远,一人一只手拎着棍子,一只手正搭着凉棚望向远方的驼队。
萧哲又要说话,前面人回头道:“放心,这事儿我干过很多次了”。萧哲再要说话,那人又回过头:“秋延宗!萧二愣子,你再叫我秋狗子,我就和你没完!”
萧哲咽了一口口水,已经干涸的嗓子沙哑的声音稍好了点,回头望向另外一个沙丘。
秋延宗好像脑后长了眼,随口道:“你再看,计划就要失败了!”
萧哲马上转回头,嘴里嘟囔道:“秋狗子,啥时候能把我的本钱捞回来?感觉你这个不靠谱啊……”
秋延宗站住,回头皱眉:“呱噪,我就说不用你来,你非要跟着!”
萧哲有些恼怒:“还不是怕你跑了?我的本钱找谁要去?”
“要不,我把阿圆抵给你吧?”秋延宗眼珠一转道。
萧哲赶忙摇头:“我伺候不了……再说,你凭什么把她抵给我?”
秋延宗不再说话,转过头望着越来越近的驼队摇头道:“越来越不好骗了……这世道……”
眼见得驼队近了,秋延宗忙弯腰抓了两把沙子,一把扯过萧哲,将沙子迎面扬过去,未等他发火儿,自己先拄着棍子,将裤子捞起半边,露出一条缠着绷带的腿来,嘴里哎呦哎呦叫着,哪还有刚才要揪着萧哲算账的气力。
萧哲在他咧开的嘴边看见一丝微笑,然后是一丝威胁,便不再说话,只是吃力地扶着秋延宗——这位可能把所有的身子都靠在自己身上了。
大漠里,最是忌讳遇见陌生人。
谁都不敢保证这人是不是下一刻就掏出弯刀,或者一声口罩便招来一群杀气腾腾的同伙。
杀不死我,我就杀死你。
简单,纯粹。
驼队的首领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汉,黝黑的脸上被风沙吹出一道道沟壑,显得有点可怖。
秋延宗见一眼,便弯腰,嘶哑着嗓子,一边指着萧哲,一边嘟囔着一口萧哲听不懂的话。
起初,老汉还很是提防,约莫说了十来句,已经递上了羊肚子做的水壶。
萧哲不等秋延宗说话,抢过来先灌了几口,一股子膻味儿直接呛到喉咙里,憋了几下“哇”一声吐了出来。
秋延宗倒是不意外,指着干呕的萧哲向老汉笑了起来。
老汉也像是早就知道一般,也跟着笑起来,回身招呼着。后面驼队的人一脸戒备,将另外一个水壶递过来。
这壶和之前的羊肚壶差不多,外面用厚厚的骆驼皮套着,拎起来却是格外沉。
萧哲试着喝了一口,便瞪大了眼睛,咕咚咚灌了下去。
略又聊了几句,老汉用一口生疏的话笑道:“这娃子还是嫩咧……”
秋延宗则赔笑着,拉着萧哲一瘸一拐地侧身,看着驼队离开。
等驼队走过了,老汉突然又跑过来,手里拎了几个水壶,递给秋延宗,又拍了拍萧哲的肩膀,回到驼队缓缓离开。
二
夕阳落下,炙热的沙子已逐渐冷下来。
驼队也已看不到踪影,沙窝里一个人影低伏,显是在偷偷看着什么。
沙窝里,五人围坐,秋延宗看着望风的曹忠,时不时打趣道:“你若是再把屁股撅高点,那群人怕离着八百丈远也能看到了。”
曹忠压低了身子,一手背过来捶着腰道:“这个时辰,不应该是你来看着么?”
“呦呵,学会顶嘴了?三儿,去掌嘴!记得,要掌后面的嘴!”
坐在一旁的倪三看了他一眼,可能是习惯了这家伙的嘴,看了看曹忠,不答话。
杨元西皱眉,摆手道:“你别闹了,接下来怎么办?那群人还会回来?”
秋延宗笃定道:“肯定会回来!一般的驼队,横穿大漠最忌讳遇到生人,但这几人好像知道我们没什么危险。再者,骆驼身上很脏,显然是刚进大漠不久。”
杨元西疑惑,还没说话,秋延宗继续道:“若是进了大漠许久,定然是被风沙吹惯了。一般只有在不干活儿时候,才会把它们洗涮一下,养肥了等下次进来。如今浑身脏兮兮的,肯定是没来得及养膘,又进来了。”
杨元西稍点头。
又要说话时,趴在沙窝旁边的曹忠却轻呼了一声:“来了!”
秋延宗几人马上七手八脚爬到跟前,看着远处几只越来越近的火把。
仔细数了一下,大概20个火把左右,但速度奇快,显然是骑马来的。
曹忠则笑道:“秋狗子,果然被你算计到了!”
杨元西身边,一个较其他人略小的人低声道:“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着了你的道儿,若是不会,我们首先把你交出去!”
曹忠信心满满道:“放心,这大漠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有几处活沙我尿泡尿都能画出图来。”说罢,看着一个个熄灭的火把,站起身道:“看看,我说的吧!”
他刚起身,倪三已经一把将他又扯趴下,擦着头皮嗖嗖的几声,唬的他几乎将头都埋进沙子里。
倪三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撅起来的某个部位又趴下去。
秋延宗从沙堆爬下去,伸手抓了一把,捞过一支差不多只剩个箭羽的箭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仔细看了看。
一轮箭雨后,对方没说话,也没再放箭,两边都静下来。
杨元西也滑过来,接过秋延宗递过来的箭,仔细端详了一下,皱眉道:“匈奴人?”
秋延宗摇摇头,抬头看着倪三。
倪三拿过来只看了一眼:“军中制式”。
“军中?是不是铁勒人?”杨元西问。
倪三将箭递过去道:“不是,铁勒人的箭要更长些,中原人的箭他们不习惯,一拉就断。”
杨元西看着皱眉望着他的秋延宗,断然道:“不可能,大夏怎会对我动手?”
秋延宗平静道:“那你还有其他仇家?”
沉默了一会,杨元西摇头。
“在这里除掉你,是最方便的,也是最划算的,更是最合理的”秋延宗望着晴空道。
曹忠则滑到一边,伸手将沙子划到一边,露出一个木头门来。秋延宗几人跟着进来,将木门关了。
原来这沙堆下,竟是一个石头混合着木头做的房子。很多木头看上去仍是有几分新层色,显然是加固不久。
房子不太大,另外一边在沙堆的另一端,一个小小的窗口,夜晚的冷风从窗口吹进来。
杨元西将一个羊皮地图放在地上,籍着阴冷的火光画了几条线,标识着一些简单的地名。
秋延宗则靠着石头坐下来,曹忠铁青着脸坐在他旁边,好像刚才那几支箭给他带来的惊吓还没褪去,嘟囔道:“画劳什子的图,我直接给你画出来不就行了?还要千里迢迢跑过来干嘛?”
杨元西停下笔,看着几人坚定道:“这片大漠,本就是大夏的国土,我受密诏,定然要完成收复的大任,还要到沙洲找那几个门阀谈谈,这是大志,你若是不愿意,可以随时离去!”
曹忠又要吵,秋延宗笑道:“你是大志,我们只要求财,所以并不矛盾,赶人这话以后就莫要说了,冷了兄弟们的心。再者,临行时你是答应了的,这些废话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秋延宗一边,一个身材瘦弱,白净脸的凑到近前,捏着嗓子道:“就是就是,这么好玩儿的事,一般人还遇不到呢!”
杨元西看着白净脸,想说什么,又摇头,叹了口气,躬身道:“我知道各位辛苦,但家国天下,必定是胜过一切的,诸位可知那班超……”
听他说这个,众人纷纷转头,各忙各的。
秋延宗看着小窗外,问曹忠道:“你确定我们的骆驼是安全的?”
曹忠点头道:“看天色,大风暴要来了……”
三
直到风暴结束,曹忠带着一行人到了骆驼驻扎的地方,秋延宗才跳着脚骂街。
骆驼安全?肯定是安全的。
它们正安安稳稳呆在一天三两银子的棚里。
秋延宗骂累了,端起桌上的酒灌下去。
曹哲则心疼地蹲在骆驼棚前,掰着手指计算价钱。
原本白净的季阿圆靠在柱子旁边,半边脸抹成黑色,像个胎记一样,看着自怨自艾的曹哲。
曹哲抹了把鼻涕,嚷着去找秋延宗算账。
进了客栈大厅,看着满堂撸起袖子敞着怀大喝着掷色子的众人,又唯唯诺诺挨着杨元西坐下。
杨元西也一改往日的端正,学者众人歪歪扭扭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端着大碗一口一口往嘴里灌。
曹哲皱眉,凑近杨元西的碗提着鼻子闻了一下,突然笑了。
杨元西瞪了他一眼,将碗放下,伸出手道:“来,划拳!”
曹哲有模有样将碗拿来,拿过杨元西的酒壶倒了,仰起脖子灌下去,又吐出来,瞪着眼珠子。
杨元西一笑,压低声音指着地上的酒坛道:“五两银子,这地方水比酒贵!”
闹了大半晌,客栈的门帘被撩起来。一个汉子骂骂咧咧走进来,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官话道:“上酒,渴死老子啦!”
萧哲一看,急忙回过头,低声道:“就是他!”
杨元西灌了口酒,眼角撇过去,见一个一只眼的汉子走进来。秋延宗那边却丝毫没动静,依旧和众人大呼着。
独眼汉子只带了三个人,找了个桌子坐下,喝着伙计上酒菜。待伙计来了,独眼汉子一把扯过来,嘿嘿笑道:“你家老板娘呢?咋没见着?往常这时候过来,她应该早就在这招呼了。今儿她不来,老子酒钱可不给啊!”
伙计显然和他熟悉,陪笑着说老板娘没在。
听得没在,独眼汉子立马换了个脸色,冷哼道:“咋?我不配她来陪么?”
伙计被他拽的矮了一截,笑道:“真真是出去了,不然能怠慢您么?”
汉子这才放下,骂了几句放他回去了。
转身看了一圈,见秋延宗在,马上起身从怀里掏出个袋子,在手里掂了几下道:“有这乐呵场子,咋不叫我?”
说完,一只手搭在秋延宗肩上,从人缝里挤进去,将手里的银子一拍,大声笑道:“来来来,老子也乐呵乐呵!”
“褚老二,你还敢来?”牌桌上,一个汉子笑道。
“就是……上次老板娘的洗脚水,你还没喝够啊?”另一个汉子笑声更大。
被他们讥笑,褚老二也不恼,只是咧嘴道:“你们想喝,倒是有人给啊!你说是不是?许老弟!”
秋延宗一愣,还没搭话,褚老二继续道:“这地界儿,可以有人不知道褚老二,但必定没人不晓得许一刀的腕儿!”
众人一听,顿时停了手下的动作,包括旁边正在喝酒吵闹的人。
秋延宗眼睛一转,笑道:“褚老二,你这话不地道啊!我若是许一刀,前几日你借铁勒人的货时,我便已经把你宰了!”
听见这话,旁边一桌铁勒人已起身,将刀拿在手里,死死盯着两人。
褚老二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众人没说话,后门的帘子被人拉起来,娇滴滴笑道:“别人的玩笑可以开,许一刀的玩笑可马虎不得,若是别人把你拿他胡诌的话递个信儿,老娘这洗脚水可就没人肯喝喽!”
褚老二见着女人走进来,干笑了几声道:“来来来……继续继续!”
杨元西瞄了这女人一眼,便不再看。
秋延宗也转过头大声道:“来来来,今儿我萧二愣子不赢光你们,谁都不能走!”
一旁,正喝着“酒”的萧哲憋的脸上一阵青红。
四
大清早,秋延宗和倪三杨元西三人已经离了客栈约有五六十里,骆驼稍有倦意,顶着风沙缓步前行。
杨元西回头望着已经变成模糊的沙洲城和依稀能见的客栈,有些不解,但也没再问。
秋延宗有点无聊,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倪三。
倪三没柰何,也不搭理他,只是看着前面。
脚下一阵轰隆隆传来,约莫十四五个人骑着马赶过来,围着三人不住打转儿。
秋延宗笑道:“褚老二,你是在这等我们多久了?连老板娘的洗脚水也喝了”
褚老二坐在马上,手里拎着刀道:“从你们出了长安城,戍卫离开”
“唔……那就是了,看来也是一群软蛋,铁勒的弓拉不起,就拿来大楚的?真是难为你们了!”
褚老二冷笑道:“知道上一批来的人,死在哪里了?”
“没兴趣,我倒是好奇,到底长安哪个人非要杀他?”秋延宗往前一步,倪三则站在杨元思身后。
没等对方说话,杨元思走出来,将秋延宗挡在身后:“要不,我来猜猜?”
秋延宗从身后扯了扯他:“这事儿我来!”
杨元思看着对面道:“我早就知道,朝里要杀我的人,从这里能排到沙州城,但有一点我很有自信,自大夏与大楚交阀,要杀我的人只因我数次顶撞圣上,绝不会因为私仇。”
褚老二笑道:“你倒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杨元思肃穆,突然厉声道:“今日我是出使正使,有金印册封!你是大楚派来的,你我也算是两国使节交互,且不说你多次用卑劣的手段欲要害我,便是假冒大夏军之名,我就可以谋谍处置!”
褚老二笑声更甚,指着杨元思道:“我还以为你聪明,想不到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货色。这大漠别说杀你一人,便是把大夏皇族全部坑杀了,也丝毫寻不到线索!”
杨元思盯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你真以为只有我们三个人?上次若不是援军未到,你真以为你会或者出那片活沙?”
褚老二不答话,沉默了一会儿后拨马转头而去。
马蹄声逐渐消失,杨元西跌坐在沙丘上,后背湿哒哒一片。秋延宗有些惊诧,拽着倪三蹲在地上,竖起拇指道:“杨瞎子,你果然厉害,比我还能扯!”
杨元西看了他一眼,冷哼道:“你不是早就有后手么?那我还怕什么?”
秋延宗一愣道:“谁说的?我还以为你布置了人,喊你你就出来了……”
杨元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指着他朝倪三道:“十两,埋好,以后我不想看见他!”
倪三刚一伸手,秋延宗已经握了他的手站起来。回身牵着骆驼道:“走走走,今晚啥收获都没有,白白浪费了……”
俩人走了几步,倪三忍不住回头看着地上的杨元西。杨元西伸手道:“过来拉一把,我脚软……早知道……让他们留下两匹马……这骆驼味儿……”
趁月色,两人回到客栈。
萧哲凑上来,缠着秋延宗:“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杀杨瞎子?”
杨元西暴怒的声音:“我听得到!”
秋延宗一边嚼囊一边嘟囔:“有啥好奇怪的?他不死,朝廷不会派其他人来,他们的注意力就不至于太过分散。再说,杨瞎子此行目的到底在哪,和什么人接触,褚老二也不知道,所以杀了他远比留着他有用得多!”
萧哲“哦”了一声,转头看了看正在摇头哼着小曲儿的杨元西,随即道:“那就是……还不如死人?”
杨元西的茶杯扔过来之前,萧哲已经一阵风跑了出去,剩下秋延宗伸手抓过茶杯,也不计较茶水洒了一身,笑道:“杨瞎子,连我都不知道你到底要去哪,别说那帮傻子了。”
杨元西摇头道:“没到之前,谁都不能说!”
“咱俩可是一起长大的,你连我都瞒着?”秋延宗有些不满。
“兹事体大,你我……”杨元西正色,秋延宗摆手打断:“别和我扯,我老爹就是玩儿这些的,我也明白。若不是外面赌债太多,我何苦跟着您老人家在这吹风?迎翠楼的姑娘等我都等得白了头发!”
等了半晌,杨元西忍不住道:“你就不问问去哪?”
秋延宗白了他一眼,起身伸了个懒腰:“懒得知道,你指个大概方向就行,不过我提醒你,若是再绕圈子瞎跑,他们把你埋起来的时候你可别跳出来吓唬人!”
五
沙州城,又称沙城。
这座边陲重镇,无论是前朝大晋还是如今的大夏,都彰显着国威。即便是如今铁勒势大,趁乱占了沙洲和中原之间广袤的大漠,也只敢在靠近中原附近撩扰,却不敢靠近沙洲。
外人只知道沙洲的几个世家多年来互相倾轧,但若是有外敌,甚至是朝廷颁下一道不那么重要的旨意,这几家也会聚在一起。
昨日杀父仇,今日亲兄弟!
若是没有那么大的容人之量,怕是早就被人吃了。
杨元西对此,嗤之以鼻。
明明是占据了一州之地,不思为皇家分忧,甚至要割地称王,其心可诛!
所以进城时,面对挤在一起前来递帖子的几个世家,杨元西只是点头,然后问了节度使府,便下了骆驼歪歪扭扭走了。
秋延宗想起出发时杨元西坐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虽然没穿官服,但这个和自己从小长大的老朋友,是真的一本正经。如今被骆驼颠成这样,也有些于心不忍。
更多的是,日后回到长安,迎翠楼那些小姐儿们,肯定会对这个很感兴趣……
节度使府在沙州城不算小,但和整个沙州城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毕竟能让铁勒的细作派人潜入都能迷失了方向被抓而化作饭后笑资的,着实不多。
秋延宗看着杨元西进了后宅,自己转身找了处低矮的墙翻了出去。刚落下来,倪三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秋延宗有些意外,倪三却笑道:“打听好了,现在过去?”
秋延宗笑道:“还得是你了解我,怎么样,有野味儿?”
“对于你来说,到处是野味儿”
两人勾肩搭背走了。
杨元西等了约莫一盏茶时间,门外洪亮的斥责声响起:“胡闹!杨正使是金印册封的,虽是微服前来,也是为了安全着想。你这厮现在把人家安排在客堂怠慢了,可是要让我难堪?”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不高的但较为匀称的老者推门进来,没等杨元西起身,便快步将他按在座位上,拱手笑:“故人之子,慨叹如今也成了英雄!”
杨元西疑惑。
老者将他拉起来,仔细端详了下,嘴里说:“你不知道我,我可是知道你!这帮恶奴,险些坏了我大事!”
杨元西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者,脸上满是意外。
老者拉着他走到后院,让人打开一扇房门。杨元西首先看到的,是正堂上供奉的几个硕大的牌位,下面则密密麻麻摆了些很小的牌位。走近看,登时跪倒,朝上拜道:“大唐国子监祭酒,领出使团正使杨元西,叩拜!”
身后的老者见他拜了,伸手扶起道:“我这屋子,从未让人踏足,便是里面的清扫,也是我自己来的,今日天使来了,才开了中门”
两人缓缓退出,来到隔壁屋子坐下,老者看着他笑道:“有些意外吧?外界疯传的沙州节度使赵梦鼎,居然是个身高不满六尺的垂垂老人”杨元西起身躬身道:“确实没想到,赵节度经营沙洲这么多年,历经两朝,我一直以为……”“确实让你失望了”赵梦鼎让他坐下,递过茶笑道。
杨元西摇头道:“常言道过刚易折,其实我还不是一样?想着学那班定远,为大唐分忧,不也是手无缚鸡之力?想来也惭愧!”
赵梦鼎摇头道:“你的心大家都知道,但这条路并不好走。来时想必也遇到很多困难,更遑论收复西域,扬大唐国威!”
杨元西没说话,看着这个盯着自己的老人,虽然脸上看不到一丝杀伐之意,但眼神依旧凌厉。
顿了顿,杨元西坐直了身子,坚定道:“我也知道前途未卜,但看着铁勒不断进犯,大楚蠢蠢欲动,难不成只能无动于衷?”
赵梦鼎摆手道:“大楚不足为虑,前几日不是有巫州大捷?想必再有三五个月,便是收了大楚也不是问题吧?”
杨元西若有所思,继而道:“依赵节度看,下一步如何?”
赵梦鼎道:“此乃朝廷的大事,老夫远在沙洲,不便参与”
“无妨,您我鞭长莫及,只是闲聊,若是对战事有所脾益,圣上还是要给您记上一功的!”
“也罢,只是闲聊,出了这门,老夫肯定是不认的”赵梦鼎哈哈笑道。
“那是……那是……我也和赵节度学习一下,日后回去若是能像大人一般坐镇一方,也好为社稷分忧!”
赵梦鼎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巫州往东,虽是路途近些,但却山川耸立,大唐的骑兵自然是难以行进。若是走水路,也是不便的,毕竟骑兵起家,千里奔袭是长处。以东则是千里水泽,雾瘴难消,最大的好处是岳州等地虽然大楚雄兵驻扎,但到底是小国,无法屯驻千里大川”
“所以,东进,然后西出?”杨元西道。
赵梦鼎摇头,笑道“以朝里那几位大帅的谋划,必定选择短期内建功,你我在此分析,他们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如今朝堂上人心浮躁,虽是三路南下,却只有西军吃苦,长时间看,东路的建功希望最大,中路能固守也有助力之功,西路……必定先夺矩州,再往南,便是沃野千里的川地,到时便可以顺大川直下,运气好的话,东军也只是陪衬了!”
杨元西皱眉,秋延宗也曾说过这个计划,但以杨元西的性格,稳扎稳打是必然的,若是真的取巧,他是绝不会同意的。何况长安城那位高高在上的,对此次南下也是势在必得,西军若是攻不下,丢冠撤职是小,放大楚北上的话……
他不敢再想下去,此刻只想把秋延宗拉过来好好问问,因为秋家满门武将,此时正统帅西军与大楚交战。
赵梦鼎不说话,看着沉思的杨元西。
见他脸上稍有缓和,才道:“你还要继续往西?”
杨元西道:“不去了,见到赵节度,我此行任务已经完成一半了!”
“另一半是?”
“当然是安全回到长安城”杨元西笑道。
赵梦鼎点头,示意茶凉了。
茶的确凉了,但两人的心里,此刻正在翻腾着。
六
秋延宗不想知道杨元思和赵梦鼎谈了什么,傍晚一身酒气回到客房。
曹忠想必是去准备返程物资了,这是他们谈好的,他只负责将人带到沙洲城,帮他们准备回去的行囊,而曹忠自己,则想呆在沙州城。用他的话来说,诺大的长安城,容不下他的心。
萧哲则规规矩矩呆在节度使府内,到处闲逛。
杨元思看着晃晃悠悠的秋延宗道:“你一点儿都不担心秋伯父?”
“那老头儿精明得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担心他干啥?大楚再能打,能打到帅帐把他抓了去不成?实在不行,我去找几个姑娘,把他换回来便是了”秋延宗灌了一口茶不紧不慢。
“秋狗子,你挨打不是没有道理的!”
“杨瞎子,满朝文武骂你瞎,看不出节骨眼儿还真是对了”秋延宗反击。
“你倒是说说?”杨元思哼声。
“呐……你来这里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吧?大楚能不知道?既然大楚知道了,只有三个办法,一是自己派人杀你,第二是联合铁勒杀你,第三是联合沙洲杀你。你还真以为人家在大漠不动手是因为怕了你那张盖了大印的纸?那是你的催命符!”
“那倒是,没搞清楚我到底要联系谁之前,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败露了,把他们自己安排在各个地方的细作给暴露出来。”杨元思道。
“你也不傻嘛!那这事儿清楚了,只要你出使铁勒或者沙洲任何一方,大楚的命就我们手里捏了,明白?此时,老头子那边肯定在想办法从矩州找路去川地,这事儿他们拦也拦不住!”
“为何拦不住?”杨元思有点奇怪。
“废话,别说老头儿那十万军,便是再来十万,穿梭在林子里,大楚去那找人?他们只能收缩再收缩,到时候躲在壳子里不敢出来”
“你就没想过,战马无法长途奔袭?大唐的战马可都是宝贝!”
秋延宗耸肩道:“这更不是事儿,你以为老子这么多年赌马都是白赌的?”
杨元思睁大了眼睛,盯着秋延宗。
耳听得赌马,萧哲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秋延宗面前伸手道:“我的本钱呢?”
秋延宗将他按在凳子上,语重心长道:“萧二……兄弟,你看……如今我们在讨论国家大事,你那三千四百二十七两,算得上什么事?”
杨元思差点坐在地上,皱眉道:“多少?”
“三千四百二十七两啊,我和你说,我要压那匹枣红,他非要压在毛花上,真真是……”
“给钱!”萧哲不依不饶。
“好吧好吧,我说反了,是你要压枣红,我手滑压了毛花……但那马我前一天晚上看过,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好马!”秋延宗信誓旦旦。
“秋延宗!”萧哲起身,扑向秋延宗,嘴里恨恨道。
“好好好,是我看错了,它是怀孕了,但是你想想,如果不是前一天晚上它生了个马驹子,它会输么?会么?你摸摸你的良心,它会输么?”秋延宗扯开萧哲的手。
杨元思闭眼,望着南方道:“有这种儿子,也算是家门不幸,您千万要保重……”
七
这几日,倪三还是没回来。
秋延宗心里盘算着,好像他平时不是那种流连烟花的人。
但赵梦鼎的卫戍已经开拔,杨元思等人也坐在马上,看着他皱眉道:“不等了,准备出发,若是回到长安城,我来补偿他。”
秋延宗无奈,只得跟着一起走。
路过城外的客栈时,秋延宗还朝里面看了看。
卫戍能送的不远,再往前进了大漠,就是铁勒的地方。
待卫戍走远了,杨元思勒紧缰绳道:“绕过沙城,我们再往西!”
秋延宗几人看着他,不说话。杨元思已经骑着马跑起来。
隔了好一会儿,秋延宗几人才跟上来。
杨元思笑道:“我以为你们不会再跟着”
秋延宗身后的白净脸笑道:“怕你饿死而已”
七
眼见得过了沙洲城,远远地能看见一片绿色,几人的水也差不多了,马鼻子都喷着白气。
杨元思等人却停下。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脸上,好像将脸贴在火盆上。
眼前是褚老二,身后带着一群人。弯刀在太阳光下显得愈发的炽热,更加想要尝尝鲜血的味道。
褚老二不再说话,弯刀直直指向杨元思。身后的人也飞快地冲过来。
秋延宗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棍子,中间还用布裹了起来,挡在杨元思面前。
萧哲的手上多了一柄剑,护着身后的白净脸。
最先冲到秋延宗面前的人,已经被他一棍子放倒,只是他的棍子没朝着人,而是奔着马先去。
棍子掠过,那马的身上多了一道血槽,从肩甲横着划过马身,顺便掠过马背上的人腿,嘶吼声夹杂着痛苦声传来,马身重重地砸在沙地上。身下不知是人血还是马血,汩汩流着。
褚老二皱眉看着秋延宗的棍子,头上有一柄细窄的弯刀,那刀极为怪异,刀柄处厚重,越往上越尖,活脱脱的是一根矛的样子。
一转眼,秋延宗已经放倒了三人,和第一人模样一般无二。
褚老二嘴角抽动着,拎起手上的马刀便冲过来。
只一交手,秋延宗便觉得对方手上不是马刀,而是拿了一柄大锤,重重地敲在自己枪上。
枪杆应声而断,分成两边落在沙子里。
秋延宗无奈道:“没成想,会死在许一刀的手里!”
褚老二回身冷哼:“没想到,你会认识我?”
“大名鼎鼎的许一刀,谁不认识?客栈里那群赌徒看你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了,只是没想到,你是大楚的人,铁勒也算是一群饭桶,这么个人放在自家的地盘上!”秋延宗搓了搓被震的生疼的双手。
“还有个意外的惊喜,你知不知道?”许一刀笑道。
“若是三儿在这,肯定……”秋延宗大咧咧道。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马匪队里一人夹着马走出来道:“肯定也要要你的命”
秋延宗见马上的倪三,愣在原地。
杨元思叹道:“原本是想设计除掉许一刀,没成想被人家当做鳖捉了,秋延宗……你果然不靠谱……”
“罢了,自在长安城遇到你,我就应该留心!鬼混出了名的秋延宗,怎会有倪三这种五毒不侵的朋友?”秋延宗叹道。
倪三突然道:“你可知,西军的部署,我已经传回了大楚”
秋延宗点头:“那是应该的,此刻只怕就连他们要走哪条路,你也一清二楚了吧?”
倪三点头,沉声道:“你是我朋友,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是我朋友,但也应该这么做,这世道,没人左右得了,长安城那位不行,你们那位也不行”秋延宗看着他。
“所以我猜,你们会绕过沙洲,继续往西,来日将合击铁勒和赵梦鼎,在这等你”
“那我倒是小看你这位朋友了”秋延宗打趣道。
“你放心,大楚灭了大唐,我会到这里自尽,陪你在下面好好喝喝酒,逛逛青楼”倪三的刀已经举起。
“你,怕是没机会了!”秋延宗没有躲,看着倪三的刀砍过来,甚至能感受到贴近衣服时那被烤的炙热的刀锋正在撕开自己的衣服。
八
沙洲已经甩在脑后,杨元思等人已经进了林子。
这次他们不再是几个人,而是待着三百名卫戍。
“秋狗子,想不到你也有着了别人道的时候,而且还是你朋友,你不是自诩朋友都是可以换命的么?”
“杨瞎子,你不也在赌赵梦鼎不敢杀你!”秋延宗反问。
“他不是不敢,而是不愿而已”
“为何?”
“因为我见过他的秘密”杨元思笑道。
“哦,那不更应该杀?”
“秋狗子,许一刀到底是谁?为啥要杀倪三?”
“哦,其实他姓秋,叫秋延思,可能是老头儿年轻时候和我一样的风流倜傥吧……”秋延宗趴在马背上,生怕坐下去会牵动某个生疼的部位。
“他为啥要打你?”
“罗里吧嗦的……不该问的别问,小心我在这把你办了,埋在树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