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写手:[变]秋延宗,真身:寒天老陈醋)
翦商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诗经·大雅·大明》
一
黑风肆虐三日三夜,并无一刻止歇。
风声如虎啸,风里卷着戈壁遍地可见的碎石沙砾。三十匹骆驼和八匹马,在曹忠的摆布下结成驼城。最外围的骆驼在第二天日暮前已全部死亡,尸首被风沙刮成骨架,死而不倒。风暴开始时,商队的仆役们曾手忙脚乱地拖出白毡向西方叩拜,但他们现在沉默靠在牲畜旁边,面无人色。
杨元西冷眼旁观,心中了然。这些人和牲畜都已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意志。
令他意外的是秋延宗还顶得住。这个大夏著名的纨绔,风流韵事吹满晋阳城的家伙,在连续三日夜的天灾下仍然保持着玩世不恭,正搂着他的伴当季阿圆腻腻歪歪,商团里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个妞儿。不远的地方,手捏玉笛的萧哲浑身筛糠,模样并不比骆驼体面多少。倒是那个传说中的游侠倪三还能挺直腰杆,像个人物。
真不知朝廷怎么想的,把这么一群活宝塞进来。杨元西郁闷地想。
商队当然不止是商队。这是大夏王朝秘密派向沙州的一个使团。杨元西面承圣命,使团真正的目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事实上,除了沙州派来的向导曹忠,使团本就该只有他一个人。秋延宗这一班狐朋狗友们是他父亲秋老爷子发话硬挤进来的,而背后是军界。这一趟万里苦行,而成败难说得很,并无秋风好打,那么若非监视,就当别有目的。杨元西懒得想那么多,他的计划里,本就没有这些人的位置。
“你看怎么样?”他问向曹忠。
“回大人。”曹忠毕恭毕敬地答道:“戈壁的风,一刮就止不住。此地距沙州,就只剩下九十里路。但黑风不停,怎么也过不去。”
“我在晋阳都听过。”秋延宗懒洋洋的声音“你们沙州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六个月。”
杨元西狠狠盯了秋延宗一眼,对曹忠压低声音:“再拖下去,骆驼都会死,人也剩不下。这些人不可能都活到沙州。趁还有机会……”
他的手掌斩下:“突出去!”
曹忠连连摇头:不成,大人。沙州和你们中原不一样,风不停,谁也没法走!”
“为什么?”
“地会动!”曹忠说:“风一吹,地就活。路会跟着变,走错路就死!一百多年,没人敢顶着黑风走。”
“难道只能束手待毙?”
“我命由天不由我。”秋延宗道:“老天要玩你,你除了躺平,还有什么办法。大概是咱们这队伍头儿选得不好。”
“你也是使者!”
“副的。”
顶着如许大的风沙,张嘴就是半嘴沙子,也要吐槽自己。杨元西对秋延宗真是忍无可忍。但还没等他发怒,风中已响起一阵极嘹亮的哨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蹄声,即使在烈风中也响亮无比,震人心魄,直奔驼城而来。
“你不是说没人敢顶着黑风走?”
“是!”曹忠的声音也颤抖了:“能在黑风里走的,就不是人。是许一刀!”
“什么是许一刀?!”
十几把方刀劈空而至。刀长两尺,宽八分,后系锁链,刀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方块,中间有无数细线错综相连。第一轮攻击,驼城外围的驼尸就被砍得七零八落。
马队从驼城两侧掠过,都是黑马,马上都是黑布包裹全身的骑者,连眼睛都不露出。马队一个回旋,继续冲上驼城。方刀砍到了第二层骆驼身上。已经认命的骆驼,纷纷向着天空发出惨烈哀嚎。
“还手!”杨元西迅速扑倒,已从马上摘下一张弩,对着马队连连射击。弩箭在风中失准,但马队目标太大,仍有若干骑者中箭,但他们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觉一样策马直前,回旋,方刀斩击!
驼城终于乱了。随着骆驼一头头被砍死,鲜血染湿戈壁。剩余的骆驼和马终于找回恐惧,抖动着身躯四散奔逃。马队冲进驼城,长驱直入。
杨元西抽刀在手,他已顾不上照看其他人,眼睛紧紧盯着朝他奔来的一骑,在间不容发的关头躲开直劈而下的刀光,横刀截断马腿。骑士连人带马从他身侧倾倒下去,余势不绝滚向萧哲。眼看这家伙就会被人和马砸成肉泥。倪三跃过来挡到他身前。骑士连人带骑重重撞向倪三,倪三纹丝不动,骑士却刹那间碎裂成无数块。
“傀儡?”杨元西睁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随着他的双臂展开,一道火墙突然出现。马队猝不及防,冲过火墙的骑士顿时纷纷变成蜡烛。
“好手法!拜火教?”秋延宗两眼放光。
“火油而已。”杨元西没时间跟他打岔。他已经反客为主。一支支带火的弩箭向马队射去。着火的骑者越来越多,终于马队放弃了进攻,打了个回旋没入风里,消失不见。
杨元西这才回身。驼城已经全垮了。仆役们都被方刀砍死,还活着的除了他和曹忠,就只剩下秋延宗那四个人,以及两匹马。地上狼藉不堪,满是血肉。秋延宗却还拿着一只手,啧啧称赞做工精细。
“赶紧走!”曹忠大喊。
“风还没停。”
“来不及了。地已吃了血!”曹忠指着地面:“能走一步是一步。”
总共只剩两匹马,秋延宗已经抱着季阿圆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坐上了一匹。杨元西暗自佩服,跨上自己御赐的大宛宝驹,将手伸向倪三。倪三却摇头拒绝,萧哲抢过来坐到他后面。风沙尚劲。马匹承重,在风中确是不比步行的曹忠和倪三轻快。也不辨方向,认准一个方位径直向前。
没走多远,就听见笛声。
“什么时候还吹笛子?”秋延宗怒骂:“萧哲你他妈倒有雅兴!”
“不是我。”萧哲恐惧地分辨。杨元西知道确实不是他,因为他的两只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腰。
但那确是笛声。一开始若有若无,随着倾听,却越来越清楚。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虚无缥缈地绕着众人。
“是那些傀儡人?他们还没死!”杨元西横刀在手,向周围眺望,目光却难及丈许之外。
笛声呜咽,拖出越来越长的声音,声音漏在风里,如哭如嚎。又过片刻,已无笛声,只剩一声又一声的凄厉长嚎。萧哲搂着杨元西的手越来越紧,秋延宗也终于难掩紧张:“什么东西,胡狼吗?”
杨元西马头边,曹忠突然停住脚步。他慢慢将包头布解开,露出满头萧然白发,接着他慢慢跪在地上,五体投地。
“曹忠,你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杨元西大喝:“那到底是什么?!”
曹忠绝望的摇头。一张血盆大口,突然从地下冲出,只一下就将曹忠整个吞没。
杨元西目瞪口呆地看着巨大的狼一样的怪物——但躯体是人——从地下直升而上,吞噬曹忠后翻身砸在戈壁上,像砸进水面一样湮灭不见,只剩一条蛇尾在黑风中摇摆蜿蜒,其大如龙!
背后传来惊呼!杨元西仅靠本能反应掌击马颈,跃在空中。那怪物从他身下的地底翻出,一口将大宛马的后半身连同马上的萧哲吞没,再次沉入地下,蛇尾扫至,将他击飞。怪物的身躯再次腾起,张开血口向杨元西咬去。
突然一柄方刀远远飞来,杨元西生死攸关灵机迸发,举刀用力斩向方刀,方刀受力回旋,锁链将杨元西缠住,用力后拖。怪物的两排巨齿就在杨元西面前咬合,他清清楚楚看见怪物狰狞的脸上布满血污和粘液,随即再次沉入地下。
倪三、秋延宗和季阿圆手持锁链,合力将杨元西拖回。除了倪三,另两人都精疲力尽。杨元西虽一向看不上秋延宗,却不得不承认他救了自己。但还没来得及道谢,秋延宗先向他喊道:“快抱住妞儿!”
杨元西一头雾水,但确实发现不但秋延宗紧紧抱着季阿圆,连倪三也分出一只手抓住季阿圆的手。秋延宗一把抓住杨元西,将他拖过来。
“搂腰,搂腰!”
秋延宗硬是拿着杨元西的手,让他抱住季阿圆的腰。与此同时秋延宗已经两手并用急忙地撕扯季阿圆的衣服。少女的躯体袒露出来。杨元西忙回转目光,却发现自己已被笼罩进一片温润的光幕中。
光幕是绿色的,来自一枚小小的玉佩,玉佩就挂在季阿圆胸前,是一个佛像。随着玉佛光芒亮起,季阿圆胸前的皮肤开始出现复杂的图案,逐渐蔓延全身。有经文,有图画,也有不为人知的文字。少女裸露而玲珑的躯体在这些图案的辉映下绝不猥亵,而越发圣洁。
绿光仅照方圆丈许,正将四人包含在内。光幕外仍是黑风肆虐,黑风中怪物庞大的身躯似隐似现。它围着光幕绕圈,而圈子越来越小。游过大宛马的残躯,残躯就不见了。仅剩的一匹马感觉到危险,人立而起,发狂地向外跑去。随即没入地下,再没有一点声音。
“这把玩大了!”秋延宗的冷汗已经滴到杨元西脸上:“最好真是那什么天女,要不大伙都得死在这。”
季阿圆垂头敛目,开始轻声的念诵经文。怪物的圈子已经小到几乎首尾相连,与众人触手可及。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如实质,呼吸震荡的声音已压住风声。
此时此刻,从高空下望。覆盖戈壁的是连绵数十里的黑风。黑风中 央,有一个风眼。一圈比黑还黑的黑绕着风眼不停游走,而在最中心,有一点微光,摇曳不定。
却始终不灭。
二
沙州多寺。
城关周回百里,领寺十六座。寺有大有小,有内有外,亦有宗派、戒律之分。论规模,当以高僧慧因法师驻陛的仙岩寺为第一。论尊崇,则沙州节度使赵梦鼎之妹,阴氏夫人赵妙音戴发修行的小普善院为不二之选。仙岩寺有一座钟,敲击时声震百里。各寺平日自行其是,但当钟声响起,便都往仙岩寺取齐。
而今钟声正响彻沙州。
仙岩寺后身连着很大一片山丘。山壁密密麻麻,开凿出无数洞xue。其中一个洞xue里,坐在高高脚手架上的余晓风凝神运笔。在他的笔下,飞天神女衣带飘然,泠泠有御风出尘之感。
余晓风的脸上缠着布带,遮住双目。
“你真是瞎子?”少女坐在他身边,荡着双脚好奇地问:“我不信。哪有瞎子能画画,还画得这么好?”
余晓风没有回答。他全然地沉浸在画作里。赵无忧突然出手,猝不及防地扯开他脸上布袋。余晓风的两个眼窝是空的,伤疤和经络,蚰蜒一样布满。赵无忧虽不怕,也不禁汗毛炸起。
“真的是!不是残疾,你的眼睛是被人挖了出来?谁干的?”
“无忧,”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可对余先生无礼。”
赵无忧轻巧地从脚手架翻下,落到贵妇身前:“姑妈,您也来了。”
“钟响了,我不能不来。”赵妙音道:“不过我不想去见外人。听说有人走出了大黑天?”
“嗯,总共有四个呢!”赵无忧答道:“一百年来,从没有人能从大黑天活着出来。慧因大师说,这是佛光护佑。爹正带着他们礼佛……但有个小子不像好人。”
“那必是他眼神不规矩。奇怪,佛光也会保佑这种人,看来他必少不了你一顿教训。”
“没有。”赵无忧悻悻道:“他跑得快,连礼佛都没参加。不过在沙州,他早晚跑不出我手心。”
“有些意思。”赵妙音沉吟:“回头我应当见见这个人。”
“好,我把他抓回来,送给姑妈。”
赵氏姑侄谈笑着走出洞去。
脚手架上的余晓风仍在全神作画,仿佛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但很久以后,他低声地说了一个字,“我。”
仙岩寺正殿。
副使秋延宗的逃走,令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有慧因大师斡旋,连上几道茶点、蔬果。沙州的几位家主:阴其文、严贵一和曹知礼,面对使团剩余的二人季阿圆和倪三,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谈是没法谈的。季阿圆对所有问题都报以羞怯微笑。而倪三的造型表示这人不太爱说话。
而且众人都明白,真正的谈话,只在杨元西和赵梦鼎之间。
仙岩寺有一高阁,八面临风。杨元西和赵梦鼎正在高阁中。
“赵氏统领沙州,已垂百年。苦心孤诣,大夏极是佩服。”杨元西说:“但请恕在下直言。你们的经营,有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但薪总是会尽的。”
赵梦鼎沉默听着,他的外表远比通常五十岁衰老得多。
“在下此来,就是要为阁下填一根柴。”
“当然。大夏无法出兵。大夏的主力,目前正集结长江北岸,随时准备攻打南楚。而且还要防备匈奴,背后突袭。大夏能帮节度使的,是一个势字。天下大势,马上就要起变化。变则不可逆。百年成败盛衰,在此一瞬。大夏吞并南楚,没有任何悬念。其间就算匈奴和铁勒联手,也绝不可能真正威胁大夏。等大夏转身,天下没有能抵抗它的力量。”
“所以,节度使要先下手为强。”杨元西继续道:“我听过一个伟大的故事,一百年前,沙州有位英雄李长钧,连同九姓豪杰,东征铁勒,希望打通与中原的通道,那时中原还是大晋……现在,机会又来了!”
“老朽不是李长钧。”赵梦鼎终于开口,声音疲惫:“沙州孤悬域外已久。我们不会再跟铁勒交战了。”
“不是铁勒,是匈奴!”杨元西截然道:“在下知道铁勒和沙州仇深已久,而令公子赵无疾却有匈奴的骨血。在下还知道匈奴想把这重亲戚再推进一层。他们的使团可能也已到了沙州。正因为此,匈奴不会防备节度使。铁勒是绝地,它夹在沙州和大夏之间。我们联手,铁勒没有任何机会。匈奴不一样!假使大夏回兵攻打匈奴,匈奴不是对手,它第一时间就会吞并沙州,夺取西行的通道。”
“西边,是沙漠。”赵梦鼎道:“很大,很大的沙漠,没人能走出去。匈奴要西行,不会取道沙州。”
“据说大黑天也从来没人能走出来。”杨元西盯着赵梦鼎:“我走出来了!”
赵梦鼎慢慢摇头:“沙州不会参与任何势力的争斗。我老了,只想安安生生活完这辈子。刚才的钟声,你听到了。沙州现在是佛国,我们戒杀了。”
“戒杀?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节度使大人。沙州原本不姓赵,姓李!李长钧英雄一世,他怎么死的?九姓传到今天,不止赵氏一家。节度使想明哲保身,恐怕没那么容易。世道变了,你不算计人,人就算计你!”
“佛门讲因果报应。”赵梦鼎道:“过去的事,我们已经忘了。真的忘了。或者是赵家对不起李家,或者另有隐情,但那又如何,都过去了。没人会真的在乎这些陈年旧事。”
赵梦鼎缓缓站起身,向外走去:“正使大人少年杰出,可惜你晚来了一百年。”
“也许刚刚好。”杨元西也站起身来:“节度使大人大概不是老,是怕。大黑天里有东西。我亲眼看到不属于人间的怪物,狼头人身,长若蛟龙!沙州是不是有麻烦?是不是,只有佛光庇佑的地方才能免受怪物的侵扰?”
赵梦鼎的目光深深投向杨元西。有一瞬间,杨元西感到老人身上杀气森然。但老人随即摇头,又黯淡下去。
“幻觉而已。”他说。
“真有怪物!我亲眼见到的。”
沙州城集市中,秋延宗拍着大腿赌咒发誓。原先的说书人已懵然被他挤到一边。沙州的百姓听李长钧的故事,已听得耳朵起茧。秋延宗的历险故事正令他们耳目一新。但一提起怪物,却总是引来众人哄笑。
“你们怎么不信呢?真的有。狗头蛤蟆眼,大嘴张开能吞一匹马!我一好哥们,萧哲,就是被他一口吞了,尸首都没落下。就剩这根笛子。你看,还有血呢!那可是个好人啊!大老远从南粤过来。南粤,你们知道吗?比南楚还要远。”
“可我们真没见过什么怪物啊。”一个听书的年轻士兵站起来:“我没见过,我爹没见过,我爷爷也没见过。这里所有人都没见过。”
众人纷纷附和,表示还是中原人会说瞎话,故事真的好。
“那是因为你们都没见过!”秋延宗怒道:“怪物就在那阵黑风里。你们叫什么,大黑天?哦,对,听说你们没人从那里走出来过。难怪你们不知道。我可是亲眼所见。”
“我们确实没进过大黑天。”年轻士兵说:“但有人进过,而且走出来了。他也没说里边有怪物。”
“那是他吹牛。”
“进过大黑天的人是李长钧!”士兵认真道。
众人纷纷响应,“对,七哥故事听得最多,你跟中原人说。”
年轻士兵安七哥,无疑是李长钧跨越百年的拥趸。在他的讲述中,李长钧的东进俨然是一场现实版的玄奘西行纪。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但并没有任何妖怪。
这故事显然在沙州根基深厚,连说书人也不住点头,更显得秋延宗夸大其词。
“真的!”秋延宗下不来台了:“我还记得那怪物出来之前,有笛子的声音。那调我都记得。不信,我给你们吹一个。”
秋延宗横笛在手,苦苦思索,拧眉怒目地吹出一声放屁般的长音。
场内顿时笑翻。人群后一位西域装束的少女也不禁摇头,带着她的婢女离开。
“这东西我不大会吹。”秋延宗挺着一张老脸负隅顽抗:“别急,等我再研究研究。”
他果然资质聪颖。一开始还吹不出音,慢慢地居然成了调。
西域少女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婢女问。
“有些耳熟。有几个旋律,似乎在哪里听过。”
少女蹙眉回忆,摇头:“又不是。差得太多。再说,太难听了!扰民。”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是一个青年,眉宇中颇有王霸之气。西域少女远远望见,赶忙和婢女躲开。
这厢里秋延宗还在努力。但大黑天笛声的后半段如鬼哭,如兽吼,的确是不好听。他也未必记得那么准。而且吹了这么长时间,天上云彩都不多一丝。听众的眼神转为同情,已经开始往他脚下扔钱。
骑兵疾驰而来,迅速将场子包围。
“妖言惑众!你就是那个中原人?拿下!”
“哎你挺横啊,说拿下就拿下,知道我是谁么?大夏王朝的副使者,少爷我叫秋延宗!”
青年冷冷地看着秋延宗,用马鞭指指自己:“赵无疾。”
骑兵们不由分说一拥而上。一个骑兵扬手便抓住秋延宗胸口衣襟,将他拎了起来。秋延宗全无抵抗之力,只好咬他一口。骑士吃痛,将他摔在地上。另一个骑士打着呼哨抡起马鞭。
突然人群中窜起一人,一把抓住已被摔得骨软筋酥的秋延宗,顺手甩开披在身上的长袍,挡住骑士目光。他另一只手虚空一轮,一个火圈凭空出现。那人抱起秋延宗钻进火圈,随即消失。
“拜火教!”秋延宗脸色铁青:“我倒要看巴赫拉姆怎么解释。”
三
秋延宗醒过神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一个洞窟或者密室,结果却在一间书房。即使在晋阳城,这样一间精致而整洁的书房也并不多见。一个中年人正温和看向他。中年人衣着讲究,但并不华丽,且是中原式样。
“小可程子安。”中年人道:“我听到了你的笛子。”
“是吧?”秋延宗压根不知道中年人什么意思。
“你的笛子,沙州城能听懂的并不多。我恰好是一个。我且问你,你在大黑天里看到的那个怪物,有几只手?”
“啊?!”秋延宗就是一愣:“你,你信?”
“我信。”程子安点头:“现在你只需告诉我,那东西有几只手?”
秋延宗努力回忆,但当时情况复杂,他属实是有些拿不准:“好像,没有手?”
“这事不能好像,很严重!”
“确定没手!”秋延宗下定决心:“它当时一口吞了萧哲,还差点吃掉杨元西。他们就在我面前。要是它有手,我们第一波就全军覆没了。”
“还好,还好。”程子安安然了:“还有余地。”
“怎么那东西还能长手?”秋延宗追问:“还能长出不同的手?”
“这你不必关心。你怎么又惹了赵无忧?现在赵家兄妹全沙州在抓你。”
“我只是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秋延宗委屈道。
程子安失笑:“好在这里绝对安全,你可以在此暂栖。等方便了,我送你回驿站。”
他随即走出门去。秋延宗岂是能安稳呆住的人。但他刚追上去,就被房门处的无形禁制弹了回来。这看似温和的中年人,手段竟比他想象得更高,施法于无形。
而踏出房门的程子安,却立即不再从容。
他想了一下,回身再推开房门,房内是另一间一模一样,但并没有秋延宗的书房。程子安快步走入,研墨提笔,在纸上作画。他画得是一头妖异的怪物。狼头,人身,蛇尾,而人身两侧共有四对八只手。然后他小心地把画卷卷起,亲自带在身上。去了仙岩寺。
仙岩寺后的洞窟中,余晓风仍在脚手架上作画。壁上已近画满,有飞天、神将、龙和狮子,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佛像。洞中隐然有佛光氤氲。
程子安站在脚手架下,将画拿起。画轴无声自燃起来,烧成灰烬。
余晓风的笔突然停了。
“你看一下,是不是?”程子安问:“真是那个东西?”
余晓风慢慢点头:“是的。不要侥幸。世间六部,龙神郭日那保!”
“秋延宗这家伙死哪去了?”
沙州驿馆中,杨元西没好气地问道。
自然没人回答他。季阿圆和倪三俩人一天加起来,话恐怕说不到十句。
“你不是他的护法吗?”杨元西对季阿圆道“就任凭他在外边浪,死活都不管?”
“少爷没死……”季阿圆嗫嚅道,并不多说一个字。
“我去吧。”倪三站起身。
“算了。现在很多眼睛盯着我们,别再节外生枝。”杨元西道。驿卒奔进来:“回上使,曹大人到。”
曹大人,就是曹知礼。李长钧十人东进,曹家并不是十姓之一。但而今沙州仅余四大家族。赵阴曹严。此人身上自然是带官职的。杨元西也不敢怠慢。
“你猜得对!”曹知礼单刀直入:“那东西是存在的。”
“你知道?”
“我不但知道。”曹知礼挽起袖子,指给他看手臂上一个蝎子般的纹身。“龙神郭日那保。一百年前,那是曹家世世代代的信仰。但赵大人没有骗你,一百年来,龙神从未现世。”
“现在有人把它召了出来。”杨元西沉吟“龙神现世,看来绝不是什么好事。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百年前,李长钧十人东进。”
曹知礼开始把他所知的告诉杨元西。沙州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远离中土。三百年前,这里归于吐蕃。当时吐蕃出了一位不世出的雄主,统一全境。其时中原还是大晋,大晋没法在军事上击溃吐蕃,只好和亲。吐蕃迎娶大晋的公主,是轰动天下的盛事,由此诞生无数传说。但当时吐蕃王迎娶的,不只有大晋公主一位,还有雪山另一侧,李国的公主。两位公主的国家相隔万里。语言风俗全然不同,但她们的嫁妆里唯一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带了一尊观音像。
吐蕃王还是输了。他没意识到,吐蕃军之前战而不胜,是靠着亘古以来高域雪原诞生的无数凶神。从和亲开始,佛教进入吐蕃,两位公主暗中联手,一座庙一座塔地将凶神一一镇压,残存的信众,挡不住吐蕃举国之力,只能逃亡。逃到吐蕃最边缘的角落。
“就是沙州。”杨元西说:“龙神郭日那保,就是当初从吐蕃逃出来的凶神之一。”
“是的。”曹知礼道:“曹家是沙州最古老的家族,世代信仰龙神,直到一百年前,李长钧横空出世。世人都听过他东征的故事。其实他在东征之前,还有一次西征。”
杨元西点头:“他要先扫清吐蕃的残留,这样回归中原才有意义。”
“所以李长钧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镇住了龙神。但现在龙神重新出现,李长钧的封印失效了。”
杨元西盯着曹知礼:“不是你。”
“对。不是我。一百年来,曹家已经忘了怎么召唤龙神,只有这个纹身代代相传,出生就有。其实我这一族本就不该存在。”
一百年前,李长钧镇住了龙神郭日那保。但他要正视的问题不仅于此。龙神能被信众从雪域高原带到沙州,就也能被信众重新召唤。李长钧要做大英雄,所以他开始杀人。
十二个家族,家族中还有支系,支系中还有旁支,全都被李长钧杀死。李长钧和他的九个兄弟都不是没见过血的人,但杀到后来,连他们也不禁心惊胆战,最后李长钧的一个副手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最后一个人,从李长钧面前保下十二家族的一丝血脉。这就是而今的曹家。而那个副手,就是赵家的先祖。
“所以曹家永远不会背叛赵家。”曹知礼道:“我一定要把事情跟你讲清楚,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里没有文章可做。赵家的意志,就是曹家的意志,也就是沙州的意志。”
“看来我是枉费心思。”杨元西道:“我本想找你借一支兵。当年大晋的王玄策,以一人灭一国。我以为我也能。”
“你不能!”曹知礼道:“请你来沙州,是我的主意。赵大人老了,他不想出乱子。有大夏的人在,任谁都要顾忌三分。”
“原来我只是个幌子”。杨元西失笑。
“你在这里,我会照顾你。”曹知礼起身:“你只需要做该做的事情。”
“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十二个家族,家族还有支系,支系还有旁支。这么多人,只信奉一个龙神?我亲眼见过,确实很麻烦,但不是能让李长钧那样的英雄忌惮的麻烦。赵梦鼎在掩饰,我看得出。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曹家能活下来,不只是赵家仁慈。”杨元西一字一句的说:“我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子敬鬼神。有些重要的事,你没说清楚。”
曹知礼的身体僵直不动,额头开始流汗:“你究竟知道多少?”
“其实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我真是一点儿不知道,我们大夏没有这个。”杨元西说:“但朝廷既然派我来,当然不会毫无准备。我知道赵梦鼎现在很难,而我能让他更难。”
“龙神郭日那保……”曹知礼缓缓地说“并不是你们看见那个样子。它复活之后,就开始长手。第一只手是笛子,第二只手是鼓,第三第四只手是琵琶,第五只手是铃,第六只手是海螺,第七只手是马头琴,第八只手是一个骷髅。等它的八只手长全,它就会开始奏乐。它的乐声会唤醒被李长钧镇在沙州之下的所有凶神!”
“到底有多少?!”杨元西额头也见了汗。
“内八部,外八部,密八部,世间八部,变化八部,无上八部。十二地母,七十二部主,七十五护法,十三战神……你自己算。”
“天!”杨元西彻底震惊:“一百年前沙州是怎么活下来的?”
四
再一次破门失败,秋延宗被弹到地上。
“信了你的邪!”秋延宗跳脚大骂:“早知道沙州这么邪门,孙子才来!阿圆,老倪,你们不都有本事吗?救一下啊!”
但他的哀号没有任何回应。秋延宗又闹一阵,自知没用,也心灰意冷。信步走到窗边,用萧哲的笛子戳窗纸玩。窗子是开的,但有无形禁制,就是出不去。这间书房地势很高,凭高远眺,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似乎是大户人家。秋延宗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看到两重院落之外的一座花园里,曾在书场见过一眼的异族少女带着婢女走了过去。
此时此刻,就算有根稻草,秋延宗也要捞一捞。他上蹿下跳,大呼小叫,试图尽量引起那两人的注意。但这房间似乎连声音也有禁制。秋延宗枉自喊破喉咙,连窗外的鸟儿都不为所动。他想了一想,拿起笛子,吹了起来。
远处异族少女似乎有所感知,停下脚步,向他望来。秋延宗眼看有戏,喜不自胜,更加手舞足蹈。
花园里,婢女阿璃瞪大双眼看向窗后正在蹦的秋延宗,怀疑地问:“那是个猴子吗?”
“这门,你们是怎么打开的?”
异族少女也纳闷:“轻轻一拉就开了啊。很难吗?”
“邪门。”秋延宗怎么也不信,困住自己许久的房门就这么好开,他也试着拉开房门,里边不是书房,而是一片火海。火苗从门里直喷出来,吓得他赶紧把门关上。
“算了,小爷不跟它一般见识。”
侥幸脱困的秋延宗望向异族少女:“多谢相救之恩。在下,大夏秋延宗。”
“赫连琳琅。”少女说。
“赫连?你是赫连家的人?”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大夏人。阿璃你们认识吗?她是南楚的。”
婢女无语,看来已经受够了。秋延宗只好解释大夏很大,南楚也很大。
“我们的草原更大。”赫连琳琅得意地说:“可我还是所有人都认识。对了,你怎么会在程先生的书房里?”
“程先生?”
“程子安啊。你不知道吗?他是赵梦鼎的门客。赵梦鼎最信得过他了。”
“那这里?”秋延宗突然意识到不妙。
“对啊。这里就是节度使府!”
“送货上门了。”秋延宗想起莫名其妙成为仇家的赵无疾和赵无忧,面如土色。但他随即大摇其头:“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怎么不对?”
“沙州是佛国,对吧。”赵无忧说:“我们来前就知道了。因为我们,老赵还特意开了个法会。满城都能听到佛寺的钟声。可这个程子安,他绝对是拜火教的人,而且级别一定很高。如果赵梦鼎这么崇佛,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身边放个拜火教?”
赫连琳琅和阿璃四只眼睛炯炯有神,显然谁也没听懂。
“算了算了。”秋延宗一手揽一个:“这事有蹊跷,得尽快搞清楚。”
身躯庞大的郭得胜双手拉动铁门,一步步后退,他的双臂肌肉虬结。沉闷刺耳的机簧声响了起来,厚达数尺的铁门从外关上。
“这是沙州最隐秘的所在。”赵梦鼎望着室内的阴其文,曹知礼和严贵一。“此事我只能和你们三人商量。龙神郭日那保被放出来了。是谁干的?”
三大家主彼此对视,保持沉默。
“龙神还没长手。等他长手,佛门未必顶得住。慧因大师已经时日无多。”赵梦鼎说:“必须尽早了结此事,什么代价都可以。”
“要我说。都怪那几个大夏人!”严贵一终于开口:“要不是他们胡说八道,龙神出世根本没人知道。等大伙都把它忘了,就没事了。依我看,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杀了!”
“龙神如果只是翻翻身,那无所谓。但有人把它召了出来,那就不一样了。”阴其文道:“龙神不能入土,就会开始长手。背后一定有人。不揪出这个人,就算杀了大夏人也没用。”
“但召唤龙神的曲谱,我们的确忘掉了。一百年前就忘掉了。”赵梦鼎说:“一百年前的记忆要是翻出来,会出很大的事。大夏人来了,我们不能等人翻出来。我的问题是——”
老人吃力的说:“……是,是我吗?”
三大家主又彼此对视,纷纷沉默。
“不是你。”曹知礼道:“如果是你,我的纹身会有感应。”
“那就只剩下无疾,无忧,妙音和神秀。”赵梦鼎痛苦地说道:“这段记忆只有赵家人才会有。”
“妙音和神秀都已经出家,有佛门保着。她们想不起来。”阴其文道:“只能是无疾和无忧。”
“哪一个?”严贵一问。
“没法判断。”阴其文道:“只能都杀了,这是规矩。一百年前,李长钧亲自定的。”
赵梦鼎缓慢的点头,三大家主依次向他俯伏叩拜。
曹知礼最后一个起身,他凝视着赵梦鼎。
沙州之主赵家,不仅是一百年前拯救了曹家的恩人。身为沙州之主,他们必须背负一百年前被李长钧埋葬的秘密。这段秘密不能完全被遗忘,但又不能被记起。每一代沙州之主在继位之后,唤醒记忆,都要用最大的理智抑制自己。不能喝醉,不能呓语甚至不能做梦。一旦稍有泄露,各家都有权力灭杀。赵梦鼎这一代,对外没有任何功绩,年过五十就几近油尽灯枯,是因为他在守秘方面无人能及。
剧烈的疼痛扼住了曹知礼的感慨。一只手从他的背后贯穿整个胸膛,掏了出来。手心里鲜活的心脏还在跳动。曹知礼不必回头,从手就能认出这是阴其文。他想怒喝,反击,却已毫无力气。他最后的意识看见严贵一走向赵梦鼎,手里提着一把方刀。
赵梦鼎并没抵抗,甚至没起身。他只是抬眼看了看严贵一:“为什么?”
“我也记起了一点事,一百年前的事。”严贵一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脑袋:“一百年前,李长钧,是被你们赵家人杀的!背后暗算,剁成肉泥!事后骗我们是匈奴人。我们严家,永远惟李家马首是瞻。这事你该记得。你若不承认,我就不杀你!”
赵梦鼎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件事,确实是有的。”
严贵一的方刀落下。一下又一下的冷酷砍斫。
铁门开了。郭得胜的焦黑的尸体栽进,堕地摔成黑灰。
严贵一望着门外的程子安点头:“都结束了。节度使为大夏使节所害!杀了那几个大夏人,为节度使报仇。我们拥少主登位!然后东征。”
他和程子安快步走出。
阴其文留在最后。望着已经变成一滩血肉的赵梦鼎,突然感觉有些别扭:“我们是迫不得已。你不该去招惹那些大夏人。”
“靠,准知道没好事!”
望着渐次升起的狼烟,耳边听着高昂的号角,秋延宗感觉大事不妙。打探消息的阿璃匆匆赶回。大夏人谋杀赵梦鼎的消息已不胫而走。节度使司的兵马已团团围住驿馆。沙州全城封锁,大举搜查逃走的大夏人。
“我得去救他们。”秋延宗变色。
“他们找的就是你,你出去就死!”阿璃道:“看你也没什么本事,你拿什么救?”
“有道理啊!”秋延宗豁然开朗,眼神转到赫连琳琅身上,突然一个转身,将赫连琳琅脖颈勒住:“匈奴和沙州累代姻亲,你是匈奴的公主,又是赵无疾的未婚妻,绑架你应该有点分量吧?”
下一秒钟,秋延宗就被一个标准的过肩摔撂倒在地,赫连琳琅余势不绝,硬是抓着秋延宗来回狠摔好几次,摔得秋延宗目光涣散,从嗓子里泛出要断气的声音。
“公主八岁的时候,就没人敢偷袭她了。”阿璃同情的说。
“抱歉。我也是一时没忍住。”赫连琳琅道歉:“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要不这样,我替你向赵无疾解释。说清了,就好了。”
“天真!”秋延宗试了两下爬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你们草原人总是那么天真。小爷用身体后半部都能闻到阴谋的味道,能说清就怪了。唉,真不该来走这一趟。”
“那怎么办?”赫连琳琅显然也没处理过这么麻烦的问题:“你,你还好吗?我没把你弄坏吧?”
“你怎么没把我摔死。”
驿馆门前的路已被兵马塞满,一个火刑架已高高架起,一个穿着白袍的西域人鬼哭狼嚎被绑上去,大呼冤枉。
“我亲眼看见那个大夏人用拜火教法术遁走!”赵无疾一脸杀气:“巴赫拉姆,想不到你们竟敢吃里扒外,谋害我父亲。还说冤枉!”
火刑架被点燃。巴赫拉姆惨叫起来,空气中充满人肉的焦糊味。
赵无疾转头望向阴其文、严贵一和不动声色的程子安:“里边呢?总共三个大夏人,还拿不下来?”
“书生好办,那个武士也好办。只有那个小姑娘。”严贵一盯着驿站里一重绿色的光晕。沙州士兵一片片地冲进去,动用各种武 器火攻,都无法破坏那重光。杨元西在被攻击的第一时间就已知道,辩解毫无意义。他和倪三、季阿圆背靠背的殊死奋战。但仍无法阻止沙州兵的前仆后继。
“程先生应该有办法。”阴其文望向程子安。程子安点头,对赵无疾道:“希望少主不会辜负对我的承诺!”
“杀了大夏人,报了父仇!我会再造李长钧的功业!”赵无疾道。
程子安走上前去,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扁鼓,摇动起来。随着鼓声响起,季阿圆周身的光幕化作一道道流光,飞上天去,点点消散。
“挡不住了!”倪三已看清局势:“我是粗人,杨大人你自己想办法。”
倪三奋起神力,跃出光圈,抱住馆驿的庭柱,用力摇晃。庭柱折断,建筑瞬间崩塌。但倪三身上也已被弩箭射满。与此同时,季阿圆一掌拍在杨元西身上,杨元西带着最后一点绿光飞出馆驿。
一匹马骤然奔来,刀光一闪,杨元西的首级已被斩落!绿光绕着他的头颅飞了几圈,似乎抱憾地消散了。
赵无疾在马上举起染满鲜血的长刀,指向馆驿废墟:“那两个尸首也要找出来。挫骨扬灰,不能留一点后患。”
赵无忧神色冰冷的从武库走出。她已顶盔冠甲,手执弯刀。沙州人都不怕赵无忧生气。唯有此刻,才是她愤怒之极。她在沙州长了十八年,当真无忧无虑。但大夏人刚到一天,世界都变了。此刻她只想亲手抓到仇人,用弯刀将他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她听到笛声。
看到秋延宗的第一刻,赵无忧便不由分说一刀剁了过去。秋延宗没有躲,当然,也躲不开。就在他即将被弯刀一分两半时,他的身体腾起一道绿色光幕,刀砍在光幕上,并不弹回,但也砍不透。
赵无忧怀疑地看了看刀,又看了看秋延宗,然后抓住秋延宗,一刀接一刀不停地砍,各种姿势砍,各种方位砍。
秋延宗始终不挣扎,但赵无忧的刀始终砍不伤他。
“为什么?!”赵无忧崩溃嘶吼,看到秋延宗泪流满面。
“我有一个朋友。她死了。被你们杀了!所以能力又回到我身上。我本想跟你讲道理,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你还在说什么鬼话?”
“你父亲,赵梦鼎。他绝不是我们杀的。相反,他一定死在你们自己人手里。大黑天里那个怪物,如果我没猜错,背后有人指挥。他才是元凶。沙州的乱不是因为我们,是因为,时候到了。本来还有可能阻止。”
“我凭什么信你?!”
“你砍了那么多刀都砍不死我。你也修佛,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什么?”秋延宗悲伤地望向赵无忧。赵无忧一怔,随即大摇其头:“不可能!你是……尸陀天女?!可你明明是男的啊!”
“我他妈也不想这样!”秋延宗道:“你知道。有时候不是人选命,而是命找人。尸陀天女有不死之身,但她一辈子不能说假话。小爷虽然不靠谱,但我说得都是真的。你要不信,我还可以证明给你看。那怪物就要来了!”
“不可能!这是沙州城,节度使府。”
“有人知道我在这。他一定会灭我的口!连你们都在内。”
秋延宗望着走过来的赫连琳琅主仆二人,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鼓响。大块黑云平地而起,笼罩住整座府邸。鼓声再响,黑云慢慢下沉,那黑暗有如实质。赵无忧蓦地抬头,她感知到黑暗中有巨大物体游动。
鼓声三响,他们彻底陷入黑暗。
秋延宗一把抓住赵无忧,连赫连琳琅主仆都揽进怀里。绿色光幕从他身上散出,罩出众人。
“别看,也别想!我们能活下去。”秋延宗低下头,用力搂住三个女孩。狂风倏然刮起,庭院里的建筑树木在烈风中纷纷倒塌,形成龙卷。他们低着头,听到整座沙州城同时惊呼。
驿馆门口,手提杨元西头颅的赵无疾望向黑云。实际上,这一刻所有沙州人都望向那片黑云。一个巨大的怪物,从黑云中腾出,半身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狼首人身,长着两只手臂,一手拿着笛子,一手拿着鼓。随即重重砸进黑云里。
“大夏妖人!”赵无疾举起长刀,声嘶力竭地大喊:“害我慈父!私放魔神,罪不可恕!”
错愕的士兵们醒悟过来,跟随着赵无疾挥舞着武 器大喊,罪无可恕!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坚持!一定要坚持!”
秋延宗对三个女人说。赵无忧的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绿色的光幕在黑暗侵袭下越来越小,突然黑暗中出现怪物巨大的头颅,两只绿色的眼睛盯着她们。三个女孩齐声惊呼。
“别怕,进不来。尤其是你,你们赵家人不能想太多。”
“是我想太多吗?我连它几根牙都数得清!”赵无忧惨叫。
秋延宗无奈,对主仆说:“我腾不出手,帮帮忙,打晕她。”
赫连琳琅茫然,但这次阿璃反应很快。她的后脑重重撞向赵无忧,正砸在赵无忧眉心。赵无忧一声不吭就晕了过去。
“还好……”秋延宗出口大气,看着怪物慢慢退后,隐没在黑暗里。“现在,公主,想想大草原。”
“什么?”赫连琳琅瞪大眼睛:“这节骨眼我想得出来吗?”
“闭上眼,不要急。想想你的家。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雪白的羊群,风在轻轻的吹,姑娘在唱歌。”
“我家没那么美。”赫连琳琅道:“别打岔!”
“好好,你随便。”秋延宗道:“不过要快,因为快没时间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张血盆大口极天际地砸了下来。龙神郭日那保从高空扑下,径直穿入地底。巨蛇一样的身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但它终于完全消失。留下身后的一片黑暗。
仅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