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论坛藏经阁 → 7077 号风云群杀资料浏览页面
五月吧风云及群杀资料浏览页面
书剑||花样||光寒||藏经阁||书剑报到||书剑规则||花样资料||学堂||故事||总结||群杀资料||群杀总结||顶图||狼埔军校||回收站||提交||搜索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8帖,此为第16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4)

沙洲人物志之神秀法师(写手:[变]郭得胜,真身:何小给)

  你出生的时候,天正下着雪。
  苍白的雪覆盖了地面,也压在了你母亲的心头。
  家族中有男丁呱呱坠地,原本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但你母亲却没有等来族人的祝贺。
  因为,今天也是你堂兄出生的日子。
  赵无忧,赵氏宗主赵梦鼎的嫡子,与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这沙洲节度使官邸内。
  当初,你的父亲与赵梦鼎竞争赵氏族长之位,你父亲念及手足之情,主动放弃。
  换来的却是,你出生时的庭前冷落和无人问津。
  为了不与宗主的嫡子争夺气运,便是你母亲的娘家人,也不敢在此时前来探望。
  最后,还是你父亲悄悄踏雪而来。
  他端来了一碗薄粥,却被你母亲打翻在地。
  他说:“慧因法师愿意收我儿为弟子。”
  你母亲知道此事万难阻止,这是沙洲九大家族共同定下的规矩。
  当初在沙洲扎下根基的九大家族,为保证各宗族的实力不会被子嗣分散,庶出男丁,成年后必须离家,而嫡出子嗣中,像你这样与嫡子嫡孙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必须在出生后送去寺庙出家。
  你母亲同是出自九大家族,规矩必须遵守,但依然觉得赵家如此做法折煞了自家祖宗的颜面,愤而离去。从此再未与你父子相见。
  你从小在寺院长大,四岁扫地,五岁挑水,六岁上雪山捡枯枝干柴,倒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艰辛。
  你从小慧根聪颖,识得佛法真谛,经常受到师父慧因赞赏。
  十六岁那年,你受师长嘱托,前往沙洲节度使官邸,为公子赵无忧的冠礼道贺。
  在冠礼现场,你并不知道那位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的赵家公子,正是自己的堂兄。
  你双手合十,为其祈福,却不知席间另有一位长辈正远远望着你,双眉正止不住地颤抖。
  
  礼毕,席散,你离开府邸,返回寺院。
  途径集市时,正巧碰见胡商贩卖奴隶。
  你见到胡商当众鞭挞女奴,心生慈悲。便问那胡商,可否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遍体鳞伤的奴隶卖与自己。
  不料,你的慈悲为怀却遭到了围观者的猜疑,议论你一个出家人对女奴动了心思,是触犯了色戒。
  继而有人对你指指点点,小声说着你是节度使大人子侄的秘辛。
  你信念坚定,丝毫不受那些妄语动摇。你买下了女奴,并打算放她自由。
  谁知女奴并不感激,反倒讥讽你这是在害她性命。
  你问她此话怎讲?
  她说自己面有黥刺,只会歌舞取悦主人,如若独身一人,不是饿死街头,就是再次被人捉去贩卖。
  她又说,你买下她是小慈悲,而带着她才是大慈大悲。
  这女奴伶牙俐齿,竟说得你一时语塞。你无奈之余,只得将她带回寺院。
  慧因法师见你带一女子回来,询问其中缘由。
  你不敢隐瞒,如实相告。
  你本以为师父会认同自己的做法,并对如何处置这位女子给出办法。
  谁知慧因法师却说今天也是你的成年之日,也该走出寺院云游四方了。
  你疑惑不解,女奴却一语道出了你的心魔。
  “师父是要赶你出门。”
  你不置可否,最后还是欣然接受了现实,带着女奴开始了游历四方。
  你走出沙洲,去往西域诸国,又在西域听说了有关东方中原王朝的传说,说那里的人穿着蚕丝织就的衣裳,会唱字数对称的歌谣。
  于是你们转而向东。
  途径铁勒部落时,你被凶悍的铁勒骑兵掳走。就在他们要在你身上烙上象征奴隶的印记,会铁勒语的女奴道出了你是慧因法师弟子的事。
  铁勒部落信奉长生天,但铁勒王后却笃信佛教。于是,你见到了王后仆固燕然。
  你为仆固燕然解说佛法,仆固燕然则因为你的汉人面孔对你敬重有加。
  你得知王后本是中原汉人王朝的和亲公主,进而得知自己先祖曾经也是来自那个东方王朝。
  而那个传说中的美好而强大王朝,早已在战火中分裂成了南北朝。
  于是,你更坚定了前往中原的决心,你想将自己所学佛法,在中原大地上弘扬,帮助那边的芸芸众生,脱离苦海。
  尽管仆固燕然劝你留在铁勒,并许诺将资助你在铁勒占据的河西走廊修建石窟佛洞。但你还是谢绝她的挽留。
  就在你打算离去的前一晚,女奴明月悄然闯入你的房间,提醒你赶紧逃跑。
  原来铁勒内部发生了叛乱,铁勒王的侄子拔野骨漠罕因不满王后掌权,发动了兵变。
  拔野骨漠罕给出了仆固燕然的九大罪状,其中就包括宠信妖僧并蛊惑大王拔野骨哆罗。
  你虽然吃惊不已,但还是选择相信了明月奴的话。
  在逃离铁勒部落时,你们被斥候拦下,当你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盘问时,女奴称你们要趁东方露白时去东方为铁勒部落祈福。
  斥候放行,你们一路疾行,终于逃脱了虎口。
  但你却因自己犯下了妄语戒条而懊悔不已,女奴嘲笑你百无是处,在危险面前还不忘那些虚妄的戒律。
  你被说中痛处,不禁大发雷霆,欲丢下明月奴,一人前往东方。
  女奴却跪下求你原谅,并称此时向东一定危险重重,不如向西重返沙洲。
  你不听劝诫,独自东行,却不想迎头撞上了铁勒的追兵。
  正当铁勒骑兵打算将你就地阵法,沙丘背后窜出一人,直呼住手。
  你扭头一看,正是被自己弃于半途的女奴明月。
  你心中本是一片死寂,此刻又添妄念:何必跟来,又何必死在一起。
  却不想一声炮响,沙丘背后竟又杀出一队骑兵。
  你这才想起,明月奴曾对自己说过一个故事,在这茫茫戈壁之内,在铁勒和沙洲之间,有一支沙匪。
  这支沙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后来被沙洲和铁勒双方通缉。沙匪首领也被沙洲节度使俘获。但在押解途中,沙洲官兵遇到了沙暴,漫天的黄沙被狂风卷入空中,又如同暴雨一般落向地面。沙匪首领被困囚车,眼看就要被沙尘吞没,却被同行的一个奴隶所救。
  原来,救了那个沙匪首领的奴隶正是明月。而此刻,她竟然说服了沙匪,前来救你。
  你再次脱险,劫后重生的你向明月奴表示,她早已是自由身,可以随沙匪一起离去。
  但明月奴却毅然决定继续跟随你重返沙洲。
  你看着明月奴,心中信仰竟然有了一丝动摇。
  你发现佛法伟大,可以教人放下心中执念,消弭痛苦,普渡众生。但却阻止不了屠刀,阻止不了阴谋与杀戮。人生中第一次,你感到了自己所学不过皆是虚妄,是芸芸众生对解脱的一种错误幻念。
  一路想一路行,你们再次回到了沙洲。
  却发现沙洲已是另一副景象。
  
  原来,遥远的东方王朝再次一统,在巨大威胁的逼迫下,铁勒部落在新王拔野骨漠罕的领导下,只得选择西迁,并与同为汉族人占据的沙洲城,发生了激烈的战争。
  昔日的绿洲变成了一片火海,就连你曾经修行的寺院,也在战争中化为了废墟。你的师父慧因法师不知去向,沙洲节度使带着他的族人和部队不知去向。
  明月奴向你道歉,说自己将你带到了这处死地。
  你却欣然一笑,称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与试炼。
  不知为何,在看到明月沮丧时,你心中反而生出了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和责任。
  你独自走进沙洲城内,孤身走向曾经沙洲节度使的府邸。
  你知道铁勒新王拔野骨漠罕一定在那里庆祝自己的胜利。
  拔野骨漠罕并不是在等你,而你却要去找他。
  有些事不一定能成功,但却一定需要有人去做。
  当你穿过曾经富丽堂皇的九曲回廊,当你站到拔野骨漠罕面前时,你缓缓盘膝坐下,对铁勒新王说,你可以帮助他在沙洲的统治千秋万代地延续。
  拔野骨漠罕哈哈大笑,认为你在胡说八道,便要唤人将你推出去斩首。
  你却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中原王朝正派兵赶往此处的事。
  拔野骨漠罕毫无惧色,称自己可以继续带着部落向西迁徙,避开中原王朝的锋芒。
  你说你可以作为使者与中原王朝的军队谈判,若谈判成功,铁勒部落便可以长期盘踞沙洲,若谈判失败,也可以给铁勒部落争取撤离的时间。
  拔野骨漠罕虽勇,却并不鲁莽,听你这么说,稍有了些回心转意。
  你抓住机会,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说在你前往接触中原大军的时候,请善待沙洲城内的芸芸众生。
  “请收容难民,发给他们水和食物。”
  拔野骨漠罕答应得有些敷衍,就在这时,有部下前来禀报,称斥候发现大夏使团正前往沙洲。
  你随口编造的妄语,配合这个消息,半真半假让铁勒王信以为真。
  你劝拔野骨漠罕当机立断,即便允诺了你的条件,铁勒以原本沙洲城内的储备救济难民,根本算不上什么付出。
  拔野骨漠罕点头同意,命你赶紧去与大夏使团接触。
  你退出节度使府,明月奴正在门外焦急等待。
  见到你平安无事,她递给了你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惨然一笑,是的,你又犯了妄语戒律,但这次你并没有羞恼。你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乃是拯救更多无辜生灵。此刻,你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就在刚刚,思绪纷乱的你突然顿悟,世间诸苦总需要有人承担,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祖正是有此大彻大悟,最终修成正果,而你觉得,自己已离此正果不远。
  你走出沙洲,一路向东。
  你走出绿洲,走入戈壁。
  你把烈日骄阳踏在脚下,你将满天星斗披在肩头。
  你听到雄鹰冲天时候发出的奋力悲鸣,你看见胡杨树扎根沙漠仍然拼命绽放绿芽。
  你暗下决心,假如途中没有遇到大夏使团,你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中原地界,说服那里的皇帝,派兵救援沙洲。
  然而你很幸运,真的遇到了大夏使团。你向他们说明了沙洲城内发生的一切。
  使团正使杨元西听闻沙洲发生的变故,决定当即返回中原。
  副使秋延宗却表示反对,他继续向你询问沙洲城内铁勒人的部署,以及拔野骨漠罕的性格。
  你说,拔野骨漠罕好大喜功,贪婪且专横。
  是啊,如果不专横,又如何能在发动兵变后控制住桀骜不驯的铁勒部落呢?
  秋延宗玩世不恭地说了一句:建立万世功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诸位可敢与吾一起前去刺杀铁勒新王?
  你心中原本并无计划,你原本以为能拖一天就是一天,只待拔野骨漠罕的杀性过去,再劝他善待沙洲百姓。可眼前这位少年的豪言壮语,着实让你看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经过几番争论,秋延宗说服了使团其他人,也说服了正使杨元西。
  你唤来明月奴,让她前往联系沙匪首领许一刀。
  你说:如果能说服许一刀前来虚张声势是最好的,但如果沙匪不愿参与此次冒险,你就不要再回来找我们了。
  你说的是我们。而明月奴眼中却只有你的倒映。
  她没有多说什么,向使团借了一匹快马,消失在了茫茫沙海之中。
  次日,你与使团众人一同出发,朝着沙洲的方向前进。
  很快你们来到了沙洲城,你谎称带大夏使者觐见拔野骨漠罕大王。守卫没收了使团众人随身携带的兵器,便将你们放了进去。
  依旧是在节度使府邸,依旧是在那个赵氏家主的座位上,拔野骨漠罕倚靠在蒙着兽皮的座椅上,俯视着众人。
  杨元西率先开口,他本是大夏朝国子监祭酒,能言善辩只是基本功,媚上颂德才是,将拔野骨漠罕先是一阵奉承夸赞,称大夏王朝之前是不满铁勒先王拔野骨哆罗的顽固不化和仆固燕然的反复无常,如今新王统领铁勒,大夏愿意与铁勒重修友好。
  说着,他将原本赐予沙洲节度使的圣旨递交给了拔野骨漠罕的侍从。
  拔野骨漠罕和他的侍从都不认识汉字,原本,这些文书都是由仆固燕然念给拔野骨哆罗听的。此时,拔野骨漠罕也只能假装自己能看懂,对着一纸皇榜假意点头。
  秋延宗趁热打铁,发挥他胡言乱语的本领,称沙洲城可以交由铁勒管理,所有经过此地前往中原的商队,大夏王朝将予以免除赋税。
  这句话说到了拔野骨漠罕的心坎上。铁勒部落原本对土地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他们所贪图的,正是钱财。原本,钱财靠饲养牲畜去交换,靠训练骑兵去掠夺,现在大夏将对沙洲免税,那就是源源不断钱生钱的生意啊。
  拔野骨漠罕心动了,开心地露出了贪婪的笑容,他立刻从座椅上跳了下来,询问秋延宗:此话当真?
  秋延宗吹牛不打草稿,点头称是,拔野骨漠罕当即兴奋得手舞足蹈,拉起秋延宗的手要与其称兄道弟。却不料站在秋延宗身后的倪三眼中闪过了一道寒光。
  倪三,本身游侠出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有着一手十步之内必能取人性命的本领。
  只见倪三迅速拔出自己束发用的木簪,一个飘然转身已经来到了拔野骨漠罕跟前。
  见到这一幕,你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下一瞬,血光崩现,倪三原本束紧的长发猛然散开,犹如撑开的纸伞,又似飞流而下的瀑布。
  发簪整个没入拔野骨漠罕喉管之中,他捂着自己的脖子,瘫倒在地,那块白色羊绒织成的地毯上,顷刻间,鲜血在白色羊绒织成的地毯上蜿蜒窜动,宛如毒蛇游过,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秋延宗,也不禁抬足避闪。
  大厅内迎来了片刻死寂,拔野骨漠罕的侍从还未反应过来。只听杨元西以铁勒语大声呵道:“大夏军队已至城外,今日惩戒祸首,协从无罪,速速逃命去吧。”
  节度使官邸内的铁勒众人听闻,哪里敢组织反抗,一哄而散。
  这时,杨元西冲你躬身一礼:“大师。”
  你知道,接下来便是对你的考验了。
  你拔出拔野骨漠罕腰间佩刀,揪住发辫将他头颅砍下。
  你提着拔野骨漠罕的头颅大步走出府邸,来到街上。
  路边,随处可见的难民,他们正饥肠辘辘地匍匐在地上,等待着铁勒人能够分给他们一些食物充饥。
  可你并没有带来食物。
  也许,你带来的是希望。
  也许,你带来的是地狱。
  “我佛慈悲。”你在心中默念,口中却大声呼喊:“铁勒王已被诛杀,沙洲的子民们,现在就让我们驱逐胡虏,保我家园!”
  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你,看着你手中的头颅。
  他们当中有人认得你,知道你是慧因法师的弟子。也有人知道,你是前节度使赵氏宗族的嫡子。
  “他是赵节度使家的公子,赵氏后人!”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
  接着,也有人站了起来。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们站了起来。
  “夺回家园,汉人永不为奴!”不知何时,杨元西已经来到了你的身后,一句汉人永不为奴,更是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
  于是,排山倒海的呼喊声从节度使府邸开始,向四周传开。
  “汉人永不为奴!”
  “汉人永不为奴!”
  “汉人永不为奴!”
  ……
  
  分散在沙洲城内的铁勒部落,原本就没来得及穿戴盔甲,想要去牵自己的战马时,却发现马匹都已经被城内的汉民夺走了。他们只能徒步与暴动的汉民激战。可即便是持有锋锐的弯刀,在源源不断涌现的难民面前,被分散的铁勒部落还是节节败退。
  可就在这时,城门开启,你听到自城门处传来了马蹄声、脚步声和喊杀声。
  无数箭矢呼啸而至,冲在最前排的汉民纷纷倒地。
  是了,铁勒部,在城外还有驻军。
  你心中苦笑棋漏一招,只能眼睁睁看着封锁了城门的铁勒士兵拉动弓弦,将自己面前这些敢于反抗的起义者逐一射死。
  场面已经失控。企图抵抗的人们此刻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而你和大夏使团的众人已无力回天。这,大概就是地狱降临吧。
  你闭上了双眼,静待惩罚的到来。
  突然,你浑身一震,耳边仿佛炸开了一声炮响。
  你眺望城门处,铁勒部队的后方出现了骚动。
  原本搭弓张弦的铁勒士兵纷纷转身,哀嚎声从他们背后传来。
  是沙匪来了?
  狂风吹拂,鼓动着你身上的袈裟猎猎作响。
  空中弥漫的血腥气,耳边充斥的喊杀声,即便未曾见到,你似乎也已知晓,明月奴回来了,还带来了许一刀的沙匪。
  “我佛慈悲。”
  铁勒部队的阵型开始溃散,他们开始丢弃手中的兵器,他们开始四散逃窜。
  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你的心头,是庆幸,是欣慰,也有担忧和后怕。
  有人拉住了你的衣袖,兴奋地呐喊:“看呐,是节度使大人的部队。节度使大人没有抛弃我们!”
  你恍然大悟。
  不管怎样,沙洲保住了,大家胜利了。
  
  
  你就是神秀法师,沙洲节度使赵梦鼎的子侄。你自幼佛缘深厚,跟随慧因法师修禅。长到十六岁时云游西域诸国,弘扬佛法,后因铁勒入侵沙洲,你踏足地狱,手提侵略者的人头,带领沙洲的汉民抵抗铁勒部落。最后,在你的带领下,铁勒被驱逐出了沙洲地界,事后,你自愿受罚佛前,再未现身世间。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8帖,此为第17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4)

一枝春(写手:[变]萧哲,真身:紫陌)

沙漠中的夜晚来得总是很快,仿佛前一刻还有金灿灿的太阳倾泻而下,下个瞬间已是暮色苍茫。风打着响哨阵阵袭过,又渐渐息止,只有簌簌扬起的沙尘为这座沙洲城罩上了一层缄默的外甲。  
赵无疾猛地拉开节度使府厚重的大门,径直上了马,手上缰绳一甩,马蹄达达声里就往东奔了出去。  
看门的老李头追赶不及,一叠声在马后追着喊“少将军”,这点子微末的声音很快随着马蹄溅起的尘沙散落不见了。  
什么少将军,他是哪门子的少将军,哪有像他这样在军中毫无话语权的少将军?赵无疾冷笑出声,手上动作丝毫不停,胸腔中的怒火并未随着这一番疾驰消减分毫,反而更加炽热,烧得他只想狠狠地发泄出来。大喊大叫也罢,学这马儿狂奔也罢,怎么样都好,只是不要停下来。  
然而他不能。  
这座沙州城里的所有人都认识他,甚至在好些老人的絮叨里,他是被他们看着长大的——作为沙洲节度使赵梦鼎唯一的一根独苗,沙洲的少将军,他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做出任何失态的举动,不然不出一个时辰,虎父犬子的流言就会甚嚣尘上。  
虽然事实上,在阿耶的光环之下,他一直就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只是勉力维持了一层光鲜的外表罢了。  
就像方才在书房里与赵梦鼎对峙的一样,他的阿耶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自己有几分能耐自己不清楚?别人叫你几句少将军就昏了头了!联合北蛮出兵铁勒,你他娘的脑子进水了想出来的这种主意?怎么,你觉得你舅舅是个什么好东西不成?赵无疾我告诉你,你要是就这点出息,你老子我先废了你!”  
那根手指快要怼上他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  
赵无疾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的,想把自己的计划详细解释给阿耶听。比如所谓的联合出兵只是个幌子,用来震慑最近很不安分的铁勒部。这个幌子乍听起来很荒唐,但就凭现在的北蛮汗王是他亲舅舅这份关系,哪怕他阿娘已经不在了,铁勒部无从得知他们关系到底如何,定会有所忌惮。如此一来,沙洲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从容布兵。  
但那一刻,他就像是被一团厚重的空气堵住了喉咙,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这就是我的阿耶,他甚至都不能好好听我把话说完,我真可悲。  
这是这半年来他们之间的第几次争执了?赵无疾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竟然数不清了。  
大概是从他阿娘莫名病逝开始,不,或许要更早,是从阿娘接到北蛮的传书开始,还是从他舅舅夺权成功,从北蛮右谷蠡王变成了新的汗王开始?  
总归就是这些个原因。  
这就是了,赵无疾想,有一个身为北蛮公主的阿娘,就是我的原罪。  
他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又很快被夜色遮掩。  
马蹄卷起尘沙,一路向东,很快靠近东门,守门的小兵怀里刚落下一块节度使府的出城令,还来不及说什么,再抬头时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身着银白盔甲的身影,一人一马已飞快跃出。  
直到沙州城被远远抛在身后,又疾驰了几里地,远远望见前方一小片绿洲的灯火,赵无疾才放缓了速度。  
这片绿洲真的很小,零零碎碎几个建筑组成的一个客栈,就是它的全部了。客栈的外墙都糊着厚厚的淡泥土,因长时间的风沙侵袭,表面已经留下了浅浅的凹凸纹路。最中间那栋屋子梁上挂着一只黄铜制成的铃铛,正在风里滴溜溜打转,发出清脆的声响。  
客栈没有名字,但附近的人都暗暗叫它“小沙洲”,无他,只因它外貌虽不显,却恰好坐落在中原与沙洲的必经之地上,且有一位极为美貌的老板娘,老板娘又有一手极妙的手艺,炖的肘子香飘十里。往返中原与西域的商队都爱在这里歇脚,渐渐竟也有了几分繁华之势。  
赵无疾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等候在旁的小二。客栈里的酒杯碰撞声、胡乐声、笑声与喝彩声混在一起,透过厚厚的毡帘,热热闹闹扑面而来。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爬上了沙丘,与眼前的幢幢灯火交相辉映,赵无疾在心里咀嚼着“人间烟火”这几个字,不知不觉又出了神。  
“赵郎君来了?”毡帘被一只手从里掀开,热气混着酒气往外涌,簇拥着老板娘镜颜娘子恰到好处的热情,“郎君可用过夜食了?”  
年轻的女郎一手托着毡帘,只探出一个脑袋来,烛火在她身后打出一圈莹润的光,落在她墨黑的发间,更衬得脸庞光洁如玉。  
赵无疾恍然回神,迈步进门:“不曾,劳烦娘子上点吃的。”  
镜颜娘子便笑,边张罗着引他入座边唤人先上酥油茶。  
四支高烛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几乎是下意识地,赵无疾把眼光投到了镜颜娘子身上。  
她头梳高髻,束发的银红色彩绦长度过腰,身着一件金银丝边石榴花纹的衫裙,脚踩一双绣有金线花纹的绸缎鞋,鞋面上缀着分别缀着一粒红宝石,一串金叶银铃挂在彩绸上充作腰饰,勾出一段玲珑的弧度。随着她的走动,裙裾婉转摇曳,银铃清脆,恰与步伐相和。  
喧闹的人声仿佛都化作了她的背景板。  
镜颜娘子等赵无疾坐下,才笑道:“才出了一炉烤馕饼,今日的羊肉焖饭和拉条子汤也是极好的,郎君想用些什么?若要吃肘子,怕是要略等一等。”  
赵无疾哪有什么心情吃饭,也就是想在沙洲以外找个有人气的地方歇一歇脚罢了,摆手道:“不用等了,其余全凭娘子做主,随意上些就是了。”  
镜颜娘子闻音识意,吩咐了跑堂几句,不一会儿就开始上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赵无疾打眼一看,方才她提过的那些吃食俱都上了一份,再配上一碗酥油茶一叠干果一杯石榴汁饮子,很是齐全。  
但,“怎么没酒?”  
镜颜娘子飞了他一眼:“我观郎君今日心绪不佳,不宜饮酒,且用些热食暖暖身子罢。”  
赵无疾哑然:“也罢。”  
一碗热乎乎的酥油茶下肚,熨帖了一路疾驰而来的寒气,身子很快暖和起来,赵无疾焦躁了许久的心都安稳了许多。  
角落两桌客人都是胡商,听口音像是龟兹那边的人,他们说得兴起,很快就有个胡女拿出琵琶奏了起来。赵无疾听出是一支欢快的舞曲,每年的浴佛节上,无数女郎翩翩起舞,配的都是这支曲子。  
镜颜娘子也看向那头,侧脸在乌发衬托下凝若白脂,指节如玉,随着旋律轻扣桌面,亮得晃眼。  
赵无疾心头一动,“娘子可擅舞?”  
镜颜娘子讶然偏头,澄澈双眸里的愉悦笑意尚在,便连语气都仿佛软和许多,“不曾习过,郎君何故有此问?”  
她脸上不施脂粉,只娥眉淡扫,斜飞入鬓,眼神盈盈如波,端的是灼灼桃花面。  
分明不是第一次相见,但就这一刻,偏偏是在这一刻,赵无疾的心急促跳动起来。他想,原来饮酥油茶也会醉人,不然他怎会在这沙漠中一间简陋的客栈里,依稀窥到曾祖父书札中提到过的江南柔软的春景?  
二  
赵无疾这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昨夜他很晚才入睡,脑子里诸事纷陈,一会儿是鬓发全白的阿耶,一会儿是蹊跷去世的阿娘,一会儿是如今西域的形势,一会儿是活了二十年一事无成的自己。想得太多,理不出一个头绪,直到似梦非梦间,又闻到了春日氤氲的馥郁花香。  
大抵是有个好梦的缘故,赵无疾醒来后一扫昨日的沉郁,整个人都明快许多。他推门而出,恰好看见远处又有一队商队靠近。  
骑着骆驼走在最前面的中年汉子身着皮袄,带着一顶深褐色的毡帽。随后跟着四辆马车,再后面就是驼队,几个腰佩弯刀的护卫紧紧护在马车两侧。一行人行色疲惫,显然经历过漫长的跋涉,所以看到客栈忍不住都欢呼起来,  
从赵无疾有印象以来,来往于中原和沙洲的商队一直就不曾断过,他们走过遥远的长路,从中原带来丝绸瓷器、茶叶盐巴,再跋涉万里,带走皮毛香料、干果乳酪。驼铃曼声里,为沙洲的繁华添砖加瓦。  
不过这些年横亘在沙洲与中原之间的铁勒部逐渐壮大,尤其近几个月更是蠢蠢欲动,时不时骚扰沙洲下辖的小部落,也有不少商队惨遭劫掠,这条商路已然不复往昔的热闹了。  
这也正是最近烦扰赵梦鼎的头等大事。  
想到此处,又不免想到那个被指着鼻子骂荒唐的计划,一股郁气不由自主从胸腔升起。但马上,他控制自己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心头思绪转动,那股子不爽快很快就消解了。  
镜颜娘子托着木盘从客栈后头走近,木盘上摆着几支花束,应该是刚从花圃里剪下,丝毫不见萎靡。  
“郎君醒了,可要用些朝食?”  
赵无疾沉吟片刻,摇头道:“不了,这就要走。”  
“郎君今日比昨日瞧着倒好上许多。”  
赵无疾颔首道:“想通了一些事情。”  
镜颜娘子展颜一笑,从花束中挑出一支牡丹递给他:“鲜花赠郎君。”  
女郎笑意盈盈,她今日只简单梳了个抓髻,许是为了行止便利,配了一身胡裙,裙摆缀的小金铃随风晃动,泠泠作响。那朵牡丹开得极大,花瓣层层叠叠,拈在她的指尖颤颤巍巍,一时竟分辨不出花与人谁更加动人。  
赵无疾怔怔接过,花香随风氤散,恰如昨夜的梦。  
他的脸腾的红了,慌忙道了一声谢,又忙去找出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走了。  
镜颜娘子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良久,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跑堂的招呼完商队,已在一旁观察了许久,凑过来低声责问:“七娘可是不忍心了?”  
镜颜娘子眉眼微垂,声音极轻:“忠叔,你不必试探我,我与他本就是敌非友,何来不忍心?”  
忠叔憨厚一笑,道:“七娘心里有数就好,大娘子还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呢。”  
镜颜娘子闻言又想叹息,一口长气吸入,瞥到忠叔尚未走远的身影,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忽有马蹄声逼近,她愕然回首,看见方才离开的人又纵马折返,一袭银白盔甲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赵无疾翻身下马,略有几分不好意思:“方才有句话忘了问娘子,下月初八就是浴佛节,沙州城到时候一定热闹极了,有许多好玩的事物,不知娘子可有兴趣?”  
似乎是怕她拒绝,赵无疾连忙又补了一句:“今年慧因法师还会开坛讲经,听闻周边许多小国都会遣人来,人比往年要多出许多,娘子定能有所收获。”  
慧因法师是得道高僧,在没有佛子出世的情况下,俨然是西域佛教的精神领袖,不过他多年来沉迷修建佛窟,加之身体不大好,已经许久不曾公开讲经了。  
镜颜娘子没有任何的理由——更何况她原本也不会拒绝,她微微颔首,笑道:“多谢郎君相邀,镜颜岂敢不从?”  
赵无疾得了准话,飒然一笑,拨马转身。  
这次是真的走了。  
三  
赵无疾刚迈进节度使府的大门,老李头已经叫着“少将军”迎了出来,抢先一步接过了缰绳和那支牡丹。  
赵无疾手心一空,待要交待他仔细些,想了想又打住了,只嘱咐了一句将花cha在书房的碧玉瓶里,接着直接问:“我阿耶在吗?”  
老李头回话:“将军今日还未曾出门。”  
赵无疾“嗯”了一声,径自向练武场走去——这个时分,赵梦鼎没出门的话,必然是在练武了。  
果然,刚走到外围,就听到长枪裹挟着风声发出的锐利声响。  
赵无疾没有出声,悄然靠近。  
赵梦鼎一声褐色短打,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枪在他手中舞动,枪出如龙,时而攻击如梭,时而守势如山,每一次出枪都带着一股凌厉之气,一套枪法使得行云流水,单从气势上看,根本不像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是的,赵梦鼎已经老了。  
阳光洒在他身上,映照出他严肃的面庞,皱纹深深刻在额头和鬓角,须发白了大半,仿佛岁月的沧桑一一铭刻在他脸上。  
一套枪法练完,赵梦鼎已经微微喘气,永远挺直的背也微微佝偻。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这个时刻,赵无疾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老去,这个统治了沙洲三十余年的老将,到底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这样的阿耶还能上战场吗?  
如果不能,我可以替他去吗?我能做到吗?  
赵无疾叩问内心,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巨大了惶恐。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赵梦鼎昨天的愤怒,那股愤怒里,也一定包裹着和他此时一样的巨大的、无以为力的惶恐。  
它叫做——后继无人。  
赵无疾怔在原地,还是赵梦鼎的一声咳嗽唤醒了他。  
“阿耶。”  
赵梦鼎一脸冷肃,嗯了一声。  
赵无疾深呼吸了几口,压下凌乱的思绪,轻声开口道:“阿耶,我想好好跟你聊一聊昨天的事。”  
话音刚落,肉眼可见赵梦鼎的脸色都变了,连忙又找补,这次说话更轻更急,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味:“阿耶,我是你儿子,我姓赵,我是汉人,你信一信我,好不好?”  
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他虽有一半的北蛮血统,但自小长在赵梦鼎膝下,他生平的第一个大字临的就是自己阿耶的字帖,第一套枪法是也是赵梦鼎手把手教出来的。经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之下,赵无疾从来都把自己看成一个纯粹的汉人,这也是他昨日献策被质疑用心后如此伤心失落的原因。  
赵梦鼎沉默了片刻,吐出了两个字:“你说。”  
赵无疾低声将自己那一番借北蛮势震慑铁勒的说辞细细阐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阿耶,我的身份还是有点儿用的,对吗?”  
赵梦鼎沉默得更久了,许久才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铁勒不傻,北蛮也不好相与,一不小心,就是与虎谋皮。”  
“我知道不会那么简单。”赵无疾苦笑,“可是阿耶,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你教过我,铁勒不能乱,商路不能断,不然沙洲就真的孤悬西域了,谈何东归?”  
赵梦鼎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儿子,目光逐渐软化,良久,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归,你长大了。”  
赵无疾乍听得这话,眼眶一酸,有些情绪便要喷薄而出,又被他拼命忍住了。  
阿归是他的小名。一百多年了,赵家几代人扎根西域,在老旧的舆图上一点点丈量沙洲与河东故土之间的距离,在先祖留下的书册和札记里畅想中原的风貌,把东归的执念写入名字,刻入骨血。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大夏换了大晋,他们再也没能等到过来自长安的使节。  
西域诸国势力众多,汉人本是外来者,侥幸建立沙洲政权,护得一方安宁已实属不易,然群敌环伺,孤立无援,想要东归,又谈何容易?  
父子俩思绪万千,一时相顾无言。许久,赵梦鼎长叹一声,扔下一句“容我再想想”慢慢走回书房。他的背又挺直了,步伐沉稳有力,仿佛之前一瞬间的佝偻不过是赵无疾的错觉。  
赵无疾垂首默然。  
直到赵无忧寻了过来。  
少女身着一袭淡芍药花纹天竺纱裙,袖口和领口纹了细密的金线,伴随着一声“阿兄”,头顶配饰和手腕上一串的细金镯子叮当作响,整个人像彩蝶般飞了过来。  
赵无疾看见孪生妹妹,笑意不自主就挂在了脸上,嘴里却毫不客气,“三娘,你好歹稳当些。”  
赵无忧眼波一转,故意作怪:“阿兄可是在外头被什么人说了不稳重,不敢回嘴,才巴巴地憋了一肚子气来寻我的不是?”  
赵无疾忍俊不禁,“就你机灵!”又从暗袋里摸出一个磨喝乐扔给她,“拿去玩吧。”  
赵无忧捧着磨喝乐欢喜不已,“我知道阿兄必然是惦记着我的。”所以只听她偶然提了一句,就特意给她寻了来。  
小女郎眉目如画,眼眸潋滟着欢喜,顾盼间自有一种鲜妍韵致流转,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沙洲明珠”。  
赵无疾陪她玩闹一阵,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芙蓉面。其实镜颜娘子和赵无忧因出身差别,气质完全不同。前者身上充满故事,又有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后者则浑身透着一股子在富贵乡里精心长大故而不谙世事的透彻单纯。  
但都是很好很好的女郎,赵无疾想,最好一切都不要变,三娘能永远天真,镜颜娘子可以好好守着她客栈里的人间烟火。而他自己,若是有幸,最好能化成一座高山,为她们、为阿耶、为更多生活在沙洲的普通人挡住可以预见的即将扑面而来的漫卷风沙。  
这一夜,赵无疾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晚。除了玉瓶里那支灼灼盛放的牡丹以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是天光透亮的时辰里,他又去找了赵梦鼎一次,这次的谈话持续了小一个时辰。再出得门时,他眼圈发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年轻倔强,又生机勃勃的双眼。  
四  
四月初七,天气晴,宜出行。  
赵无疾再一次打马穿出东门。  
守门的几个小兵已经习惯了他隔三差五就往城外跑,早已见怪不怪,利落地放了行。  
待他走远了,几个人才凑堆说起了热闹。  
“咱们这少将军呀,还是年轻。”  
“可不是?”  
“七哥,你说,那娘子真有那么好看?”  
“那不然呢?要是个夜叉少将军能去得那么勤?”  
安七哥挤眉弄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于是听的人都表示懂了,纷纷长“哦”起来。  
赵无疾浑然不知身后的动静,一路快马跑到客栈,跑堂的阿忠满脸笑容迎上来,“郎君安。”  
“安。”赵无疾左右环顾,“娘子可在?”  
阿忠笑道:“在呢,正在厨下,郎君请稍坐。”  
赵无疾去老位置坐下,镜颜娘子果然很快出现,一见赵无疾便致歉,“郎君今日来早了,厨下还未备好夜食呢。”  
赵无疾忙道:“不打紧,我本也不是为吃来的。”  
镜颜娘子眼波一转,低低笑道:“郎君所为何来?”  
赵无疾一时觉得嗓子有些痒,轻咳两声,没有接话,反而另起了话头,“天色尚好,娘子可愿陪我在这附近走一走?”  
镜颜娘子笑意更深,“固所愿也。”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栈,沿着小绿洲的水源,慢慢往对岸走去。  
恰好是傍晚时分,金色的沙丘在夕阳的映衬下,呈现出层层叠叠的曲线。黄沙之中一丛丛沙柳细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青绿的草丛零星点缀其间。天边的火球慢慢地落下,晚霞的余辉笼罩着整片沙漠,仿佛给地面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金色的沙粒在风中飘舞,洋洋洒洒。  
又宁静又美好。  
二人并肩行走在落日余晖下的沙丘上,谁都没有先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直到夕阳完全消失于地平线后,夜色慢慢笼罩,赵无疾才低声问:“娘子可还记得明日浴佛节之约?”  
镜颜娘子转头看向沙州城的方向,目光幽远,“不敢忘记。”  
赵无疾松口气,笑道:“那我明日便在东城门等候娘子。沙洲我最熟了,定让娘子游玩尽兴。”  
镜颜娘子定定看他,忽而一笑:“好。”  
这样的夜色下,身后是客栈的灯火,前方是无边的荒野,这个寻常的字被她说来仿佛也带了些温柔的气息。赵无疾只觉得欢喜极了,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又很快发觉失态,收住笑意便要告辞。  
镜颜娘子讶然道:“这时候了,郎君还要回城?”  
赵无疾颔首道:“还有些杂事需要料理,今日不过是怕娘子忘了邀约,现在得了准信,我可算放心了。”语罢犹豫片刻,终于继续开口道:“我为娘子而来,娘子不知么?”  
说完急忙忙转身大步走了,直到马蹄声响起,镜颜娘子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答的是她那句“所为何来”。其实她心中早有答案,但当他真的捧出一颗赤忱坦率的真心献在她跟前,她还是觉得有些承受不住,一时竟怔在原地了。  
忠叔递了一盏热乳酪过来,似提醒似警告,“七娘,别忘了你姓什么。”  
香甜的乳酪入口,舌尖却泛起一丝苦意。镜颜娘子长出一口气,缓缓道:“我不敢忘。”  
良久,才又出声,“把鸽子放出去吧。”  
忠叔应是,去了酒窖,很快,两只信鸽先后扑棱着翅膀飞了出来,一只向着西南飞去,另一只正相反,直直飞入沙州城的方向,在苍茫的夜色中,那两点灰白色很快就不见了。  
同一片夜色下,赵无疾回到了沙州城。  
明日就是浴佛节,街道两盘的商铺已被灯笼鲜花和彩带装点了起来,赵无疾一路信马穿过灯火和花香,待看见节度使府大门的时候,他勒马转身,极目望去,灯火中的沙洲熠熠生辉,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他默立片刻,入门之后,第一时间去了赵梦鼎的书房。  
赵梦鼎果然还未就寝,“都准备好了?”  
“是。”  
“那就等明日吧。”  
“阿耶,若成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只要不违道义,十件百件又何妨?”又叹,“我们阿归长大了,你阿娘的事……”  
“阿耶!”  
赵梦鼎自觉失口,不再提了。  
一点烛火如豆,被不知从何处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但始终没有熄灭,反而被风助了势,火苗蹭得更高更亮了。  
赵无疾看向那抹透亮,声音极轻,似是怕惊扰了那抹光,“阿耶,你说它像不像我们沙洲?”  
五  
四月初八,浴佛节。  
一大早街道就热闹起来了。车马声,洒扫声,琵琶乐曲中混杂着的笑声,唤醒了这座城池的清晨。  
大门敞着,老李头搬了一把小几子坐在门口探头瞧热闹,赵无疾与他打了个招呼,迈了出去。  
街道两旁布满了五彩缤纷的摊位,各种吃食和装饰物齐全,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游玩了。  
赵无疾对贴身的亲兵嘱咐了几句,把他们都打发走后,自己在街旁用了一碗羊乳一盘羊肉,然后晃悠悠往东门去了——今天他安排的大戏,原也不该他本人出场。  
只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镜颜娘子便到了。  
她今日身着一袭宝蓝色金丝莲花纹丝绸长裙,腰间束着一指宽的一条朱红绸带,头发依然是高髻,点缀了一些金银珠子。许是为了郑重,脸上明显是上了妆的,眉目较往日深邃了许多,额头上还用朱笔勾了一朵莲花。乌发红唇,颜如舜华,惹得过路的人纷纷投去赞叹的目光。  
赵无疾迎上前去。他的脸颊发烫,一时竟不敢直视眼前这张过分明艳的脸。  
镜颜娘子落落一笑:“今日便劳烦郎君了。”  
城中人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人流如织,身着不同服色的人来来往往穿行,还有许多信徒身穿盛装,手持花束和水盆,嘴里唱着悠扬的佛号,络绎不绝地走向慧因法师将要开坛讲经的千佛寺。  
赵无疾引着镜颜娘子随着人潮慢慢往前走,见着有意思的摊位便介绍几句。笑闹声、乐器声、杂耍声、欢呼声响彻街头巷尾,仿佛整座沙州城都被这一派喜庆和欢快裹住了。  
镜颜娘子对许多新鲜事物都兴致盎然,时不时就停下脚步,却只远远看着,并不参与。这是她第一次加入到沙洲的节日,较之以往,这座城好像一瞬间焕发出了新的光彩,各种不同的语言夹杂在欢声笑语中,信徒不绝,商人往来,竟是一片盛世繁华之景。  
她仔仔细细打量过路的人,每一个,不管穿着贵重还是朴素,竟然每一个人脸上都带了满足的笑容。  
这一瞬间,她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她要做的事情,毫无疑问会毁了这一切,她真的还能坚定不移地下手吗?  
她的家族已经在岁月长河里被沙洲彻底遗忘,再也回不去了。现在的沙洲人,还有几个人记得百余年前那位带着众人驱逐胡人的大英雄李长钧呢?  
故事被光阴残忍掩埋,只留下几抹稀薄的血色印记。  
镜颜娘子站在原地,一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赵无疾看着她走动间流动起伏的裙摆忽然停下,不知哪来的感觉,觉得她人在此处,心却好似已经飘了很远。  
他伸出手想抓住她,到底觉得冒失,又收了回去,只问了一句:“娘子可会觉得无趣?”  
“怎会?”镜颜娘子回神,怅然摇头,“热闹极了,我怎么也想不到,沙洲原来是这样好的,真的很好,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  
“娘子家在何处?可还有亲人?”  
“”我家很远很远,这辈子都回不去了。”镜颜娘子凝望着金色阳光下热闹的沙州城,仿佛就在这种热闹的烟火气里,看到了自家先祖当年杀入沙洲的壮举,看到他倒在同袍阴谋下的悲愤,看到贼子篡权,却也看到了,这座城池在贼子后人的带领下,焕发出的勃勃生机。  
此间山河,宛然而旧。  
镜颜娘子,不,或许该把她的姓氏还给她了,李镜颜思绪涌动,忽然有泪珠落下。  
赵无疾一慌,急忙道歉,“是我触动娘子伤心事了吗?”  
李镜颜双眸还带有湿意,“与郎君无关,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缓缓绽出笑意,“家乡虽然回不去,但我还有一个姐姐,不算没有亲人,只是住的略有些远罢了。”  
这话甫一出口,李镜颜觉得好似被一股巨大的空虚击中,一直坚持的信念一夕之间坍塌;又仿佛脱掉了某道沉重的枷锁,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  
于是笑容也真实了几分。  
那朵笑意极淡,又极妍丽,明艳地整条街道都亮堂起来。  
赵无疾被这朵笑容击中,酝酿许久的话便要脱口而出:“娘子,我其实……”  
“郎君。”李镜颜打断了他,“郎君三日后可有空?我有一舞,欲邀郎君一观。”  
赵无疾迟疑道:“娘子上次似是说过,不善舞?”  
李镜颜但笑不语。  
赵无疾便觉得懂了,一个“好”字答得又雀跃又慌乱,才说完就觉得自己表现不好,忙找了个话题,“千佛寺有一场大热闹,娘子可愿一同前往?”  
六  
千佛寺内外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香烟缭绕,佛像被水洗得一尘不染,在满殿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威严庄重。信徒们排队进入寺庙,轻轻将水洒在佛像上祈福,姿态虔诚,所以人虽然多,却丝毫不乱。  
钟声连续敲响,这是提醒众人,慧因法师的讲经要开始了,二人便顺着人群一起往外走。  
讲经坛的大高台上,一位枯瘦老僧打坐在蒲团之上,正是慧因法师。  
"阿弥陀佛,众位大德,贫僧今日开坛讲经,愿为众生解惑开示,共修佛道。"慧因法师开口,声音嘶哑,音量却不低,连讲经坛外围的僧人和信徒也听得清楚,讲到深奥处,众人聆听愈发入神。  
赵无疾和李镜颜都不信佛,然此刻被周遭影响,仿佛也感应到了某种难得的安宁。  
人群中却突然传出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铁勒部的人杀人了!”  
又有人跟着呼应:“铁勒部竟敢不敬佛祖,佛前杀人了!”  
这两声下去如沸水入油锅,瞬间炸开。信徒议论纷纷,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到底是铁勒部杀人这件事让人慌乱,还是铁勒部不敬佛祖这个态度让人愤怒。  
赵无疾听着人群里的动静,唇角轻勾。  
“”阿弥陀佛!”慧因法师提高了音量,制止了更大的骚动,“阿弥陀佛,出了些变故,今日的开坛讲经到此结束。愿诸位大德在佛法的指引下,修身养性,助人利他,早日达到菩提境。”  
人群中失望的声音此起彼伏,对铁勒部使者的怨气也愈发深重。  
赵无疾护着李镜颜往人少处走。  
“是你的手笔?”她忽然问了一句。  
赵无疾一愣,诧异于她看出来了,却没有否认。  
这确实就是他的计划。  
慧因法师讲经的座次是安排好的,周遭各个部族的使者都在内围,铁勒部恰好挨着北蛮。  
他令人打晕了铁勒王子拔野骨漠罕的一个亲兵,让自己的人悄悄替了上去——西域风沙大,铁勒部的人习惯都配面罩装甲,只要身形相近,短时间内别人根本看不出异样。  
然后,就要在讲经过程中拔刀伤人,攻击北蛮的使者后,趁乱逃出。  
真正的亲兵当然是回不去了,拔野骨漠罕百口莫辩,这件事将成为一桩悬案。  
经此一事,铁勒部与北蛮正式结怨,而慧因法师难得的讲经因此草草中断,大批信徒的怒火将齐齐对准铁勒部,西域这片土地佛教盛行,“不敬佛祖”的帽子扣下来,谁敢不战战兢兢?  
更妙的是,拔野骨漠罕只是铁勒王拔野骨哆罗的侄子,与王后仆固燕然屡有不合,此次闯了祸回去,仆固家必不会放过这个攻讦他的机会,可拔野家也不是善茬,又岂会善罢甘休?  
而慧因法师肯配合,不过是赵梦鼎出面,答应出力帮他修佛窟罢了——他毕生所愿就是在沙漠中修建一座绝世无双的佛寺,而今年岁已高,身体虚弱,眼看单靠自己已是毫无希望了。有人愿意相助,又不需他额外做些什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此计细想其实拙劣得很,但众目睽睽之下,佛塔之中,拔刀伤人是事实,日后便有人想细究,又哪里能找出什么证据?  
计虽拙劣,好用就行。  
赵无疾看了一眼李镜颜,只没想到,被她一眼看破了。  
李镜颜笑道:“大繁至简,甚妙。”  
调侃一句,见赵无疾面色不虞,才又正色道:“铁勒遭遇这糟,若内部生了乱子,便是商队的福气了,也是郎君的一桩功德。”  
赵无疾苦笑道:“到底是小伎俩,只盼沙洲得以喘息,不然我们这些流落的汉人就彻底无处可去了。”  
李镜颜默然片刻,才轻声道:“会的。”  
又向他告辞,“郎君此刻定然有事要忙了,只别忘了三日之约。”  
赵无疾笑道:“定会如期赴约。”欲要再说些什么,想想来日方长,又咽了下去,只唤来了两名亲兵送她出城。  
李镜颜推辞不过,只好受了。  
此时日已西斜,金辉潋滟,她转身往远处走,裙摆一步一涟漪,光华流动,仿佛有一丛丛繁花无声地在裙摆绽放,也恰到好处地,开在了赵无疾的心上。  
七  
三日时间倏忽而过。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铁勒部果然出现了内乱,虽然很快被拔野骨哆罗压了下去,到底不是铁桶一块了,暂时已没有余力再骚扰沙洲。赵梦鼎借机联络诸部,加紧练兵。一切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至于更远的以后怎么样,谁又说得着呢?  
便连强盛如大晋,当初万国来朝,何等煊盛,不也一样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么?  
反正赵无疾是暂时顾不上这些的,哪怕赵梦鼎带他进军中,欲将权利平缓地过渡到他手上,他这三天也总呈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惹得赵梦鼎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  
赵无疾浑不在意,等着三日之约一到,跨上马直接奔出了东门。  
出城三十里,就是客栈了。  
往日早已灯火点点,这次却只亮了零星的几点。  
但并不是没有人的,隐隐有琵琶声飞过客栈的矮墙,飞入他的耳朵。  
他系好马,循着隐约的琵琶声,绕过建筑,绕过水源,一路走到他上次与李镜颜并肩看夕阳的地方。  
月色透亮,赵无疾视力很好,一眼看到沙丘上设立的帐篷,帐篷外放了成堆的鲜花,大抵都是刚从花圃里剪下不久的,新鲜得很,走得近了,就闻到了浓郁的花香。  
帐篷毡帘高挂,两个胡女一人怀抱琵琶,一人坐拥羯鼓,李镜颜从纱帐后转出,长发披散在肩上,身穿一袭华丽的舞裙,裙摆如云,流动着五彩斑斓的光华。  
音乐开始奏响,恰是赵无疾初次怦然心动时听的那一支。  
是适合庆典的欢乐乐曲。  
李镜颜迈开步伐,隨著曲子摇摆,舞姿轻盈灵动,彷彿晨露中轻轻摇曳的花枝,抖落满身的馥郁;又似一缕清风,悄无声息拂过月色下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舞动间手腕银铃脆响,又飘逸又自由。  
天边月亮不知何时隐在了乌云之后,想来也是窥见了绝代的风华,羞与争辉。  
灯火幢幢里,舞步还在继续。  
赵无疾简直看痴了去。  
乐曲尾声,李镜颜以几个急促的旋身结束了这支舞。  
许是不甚熟练的缘故,她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奏乐的胡女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出去,赵无疾带要说些什么,又觉口干舌燥,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镜颜轻笑:“这支舞赠给郎君,多谢郎君厚爱,我不日便要回江南了。”  
赵无疾愕然抬眼。  
李镜颜的声音温柔得简直透出了几分残忍,她慢慢地说:“之前与郎君说过我还有一长姐,我这回便是去投奔她,江南西域相隔万里,想来与郎君应该无再会之期,在此便道个别吧。”  
赵无疾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问道:“怎么这么突然?”  
李镜颜沉默不语。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赵无疾问不肯作罢,他表白的话屡次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本来以为来日方才,却不曾想过在这种状况下挑明心迹,“你对我,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这个问题如鲠在喉,不问不快。那些相视而笑的瞬间,那些默契的心照不宣,怎么可能全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呢?  
李镜颜叹息,“郎君何必?”  
赵无疾失魂落魄,“那今晚这一场,又算什么呢?”  
“算是告别。”李镜颜毫不犹豫,她的声音低沉得很,似乎叫风一吹就能散了,但是又如此清晰。  
乌云散去,一束月华铺泻下来,正好落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意。  
“罢了罢了。”赵无疾恍如大梦初醒,惨然一笑,“明知道答案的事,我却定要刨根究底,让娘子为难,是我的不是。”  
“但是,我从未后悔过。”  
赵无疾肃然而立,端端正正朝李镜颜揖了一礼,”后会无期,惟愿娘子余生安康。”语罢打马而去,不再回头,只有马蹄溅起的黄沙纷纷扬起,又缓缓坠落,最终归于平静。  
李镜颜目送他远去,心里知道,这次再也不会有个人半途返程,只为期期艾艾得她许一句邀约。  
马蹄声远去,夜色浓郁如墨,沙漠的夜晚寂静无声,只有微风轻轻吹拂沙丘,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的命运在这辽阔的世间,实在不值一提。  
忠叔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七娘,你何必呢?”  
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自从接受李镜颜放弃复仇计划以来,一直支撑着他的信念垮掉,也带走了他这副身躯的活力。  
李镜颜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忠叔,我一直记得的,我姓李啊。”





五月吧第32届群杀【沙洲变】第一轮参评贴(共搜集有8帖,此为第18帖)

(作者:泛;提交人:泛;提交时间:2023/5/2 16:58:24)

翦商(写手:[变]秋延宗,真身:寒天老陈醋)

翦商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

                                            ——《诗经·大雅·大明》

 

 

 

黑风肆虐三日三夜,并无一刻止歇。

风声如虎啸,风里卷着戈壁遍地可见的碎石沙砾。三十匹骆驼和八匹马,在曹忠的摆布下结成驼城。最外围的骆驼在第二天日暮前已全部死亡,尸首被风沙刮成骨架,死而不倒。风暴开始时,商队的仆役们曾手忙脚乱地拖出白毡向西方叩拜,但他们现在沉默靠在牲畜旁边,面无人色。

杨元西冷眼旁观,心中了然。这些人和牲畜都已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意志。

令他意外的是秋延宗还顶得住。这个大夏著名的纨绔,风流韵事吹满晋阳城的家伙,在连续三日夜的天灾下仍然保持着玩世不恭,正搂着他的伴当季阿圆腻腻歪歪,商团里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个妞儿。不远的地方,手捏玉笛的萧哲浑身筛糠,模样并不比骆驼体面多少。倒是那个传说中的游侠倪三还能挺直腰杆,像个人物。

真不知朝廷怎么想的,把这么一群活宝塞进来。杨元西郁闷地想。

商队当然不止是商队。这是大夏王朝秘密派向沙州的一个使团。杨元西面承圣命,使团真正的目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事实上,除了沙州派来的向导曹忠,使团本就该只有他一个人。秋延宗这一班狐朋狗友们是他父亲秋老爷子发话硬挤进来的,而背后是军界。这一趟万里苦行,而成败难说得很,并无秋风好打,那么若非监视,就当别有目的。杨元西懒得想那么多,他的计划里,本就没有这些人的位置。

“你看怎么样?”他问向曹忠。

“回大人。”曹忠毕恭毕敬地答道:“戈壁的风,一刮就止不住。此地距沙州,就只剩下九十里路。但黑风不停,怎么也过不去。”

“我在晋阳都听过。”秋延宗懒洋洋的声音“你们沙州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六个月。”

杨元西狠狠盯了秋延宗一眼,对曹忠压低声音:“再拖下去,骆驼都会死,人也剩不下。这些人不可能都活到沙州。趁还有机会……”

他的手掌斩下:“突出去!”

曹忠连连摇头:不成,大人。沙州和你们中原不一样,风不停,谁也没法走!”

“为什么?”

“地会动!”曹忠说:“风一吹,地就活。路会跟着变,走错路就死!一百多年,没人敢顶着黑风走。”

“难道只能束手待毙?”

“我命由天不由我。”秋延宗道:“老天要玩你,你除了躺平,还有什么办法。大概是咱们这队伍头儿选得不好。”

“你也是使者!”

“副的。”

顶着如许大的风沙,张嘴就是半嘴沙子,也要吐槽自己。杨元西对秋延宗真是忍无可忍。但还没等他发怒,风中已响起一阵极嘹亮的哨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蹄声,即使在烈风中也响亮无比,震人心魄,直奔驼城而来。

“你不是说没人敢顶着黑风走?”

“是!”曹忠的声音也颤抖了:“能在黑风里走的,就不是人。是许一刀!”

“什么是许一刀?!”

 

十几把方刀劈空而至。刀长两尺,宽八分,后系锁链,刀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方块,中间有无数细线错综相连。第一轮攻击,驼城外围的驼尸就被砍得七零八落。

马队从驼城两侧掠过,都是黑马,马上都是黑布包裹全身的骑者,连眼睛都不露出。马队一个回旋,继续冲上驼城。方刀砍到了第二层骆驼身上。已经认命的骆驼,纷纷向着天空发出惨烈哀嚎。

“还手!”杨元西迅速扑倒,已从马上摘下一张弩,对着马队连连射击。弩箭在风中失准,但马队目标太大,仍有若干骑者中箭,但他们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觉一样策马直前,回旋,方刀斩击!

驼城终于乱了。随着骆驼一头头被砍死,鲜血染湿戈壁。剩余的骆驼和马终于找回恐惧,抖动着身躯四散奔逃。马队冲进驼城,长驱直入。

杨元西抽刀在手,他已顾不上照看其他人,眼睛紧紧盯着朝他奔来的一骑,在间不容发的关头躲开直劈而下的刀光,横刀截断马腿。骑士连人带马从他身侧倾倒下去,余势不绝滚向萧哲。眼看这家伙就会被人和马砸成肉泥。倪三跃过来挡到他身前。骑士连人带骑重重撞向倪三,倪三纹丝不动,骑士却刹那间碎裂成无数块。

“傀儡?”杨元西睁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随着他的双臂展开,一道火墙突然出现。马队猝不及防,冲过火墙的骑士顿时纷纷变成蜡烛。

“好手法!拜火教?”秋延宗两眼放光。

“火油而已。”杨元西没时间跟他打岔。他已经反客为主。一支支带火的弩箭向马队射去。着火的骑者越来越多,终于马队放弃了进攻,打了个回旋没入风里,消失不见。

杨元西这才回身。驼城已经全垮了。仆役们都被方刀砍死,还活着的除了他和曹忠,就只剩下秋延宗那四个人,以及两匹马。地上狼藉不堪,满是血肉。秋延宗却还拿着一只手,啧啧称赞做工精细。

“赶紧走!”曹忠大喊。

“风还没停。”

“来不及了。地已吃了血!”曹忠指着地面:“能走一步是一步。”

总共只剩两匹马,秋延宗已经抱着季阿圆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坐上了一匹。杨元西暗自佩服,跨上自己御赐的大宛宝驹,将手伸向倪三。倪三却摇头拒绝,萧哲抢过来坐到他后面。风沙尚劲。马匹承重,在风中确是不比步行的曹忠和倪三轻快。也不辨方向,认准一个方位径直向前。

没走多远,就听见笛声。

“什么时候还吹笛子?”秋延宗怒骂:“萧哲你他妈倒有雅兴!”

“不是我。”萧哲恐惧地分辨。杨元西知道确实不是他,因为他的两只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腰。

但那确是笛声。一开始若有若无,随着倾听,却越来越清楚。忽而在前,忽而在后,虚无缥缈地绕着众人。

“是那些傀儡人?他们还没死!”杨元西横刀在手,向周围眺望,目光却难及丈许之外。

笛声呜咽,拖出越来越长的声音,声音漏在风里,如哭如嚎。又过片刻,已无笛声,只剩一声又一声的凄厉长嚎。萧哲搂着杨元西的手越来越紧,秋延宗也终于难掩紧张:“什么东西,胡狼吗?”

杨元西马头边,曹忠突然停住脚步。他慢慢将包头布解开,露出满头萧然白发,接着他慢慢跪在地上,五体投地。

“曹忠,你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杨元西大喝:“那到底是什么?!”

曹忠绝望的摇头。一张血盆大口,突然从地下冲出,只一下就将曹忠整个吞没。

杨元西目瞪口呆地看着巨大的狼一样的怪物——但躯体是人——从地下直升而上,吞噬曹忠后翻身砸在戈壁上,像砸进水面一样湮灭不见,只剩一条蛇尾在黑风中摇摆蜿蜒,其大如龙!

背后传来惊呼!杨元西仅靠本能反应掌击马颈,跃在空中。那怪物从他身下的地底翻出,一口将大宛马的后半身连同马上的萧哲吞没,再次沉入地下,蛇尾扫至,将他击飞。怪物的身躯再次腾起,张开血口向杨元西咬去。

突然一柄方刀远远飞来,杨元西生死攸关灵机迸发,举刀用力斩向方刀,方刀受力回旋,锁链将杨元西缠住,用力后拖。怪物的两排巨齿就在杨元西面前咬合,他清清楚楚看见怪物狰狞的脸上布满血污和粘液,随即再次沉入地下。

倪三、秋延宗和季阿圆手持锁链,合力将杨元西拖回。除了倪三,另两人都精疲力尽。杨元西虽一向看不上秋延宗,却不得不承认他救了自己。但还没来得及道谢,秋延宗先向他喊道:“快抱住妞儿!”

杨元西一头雾水,但确实发现不但秋延宗紧紧抱着季阿圆,连倪三也分出一只手抓住季阿圆的手。秋延宗一把抓住杨元西,将他拖过来。

“搂腰,搂腰!”

秋延宗硬是拿着杨元西的手,让他抱住季阿圆的腰。与此同时秋延宗已经两手并用急忙地撕扯季阿圆的衣服。少女的躯体袒露出来。杨元西忙回转目光,却发现自己已被笼罩进一片温润的光幕中。

光幕是绿色的,来自一枚小小的玉佩,玉佩就挂在季阿圆胸前,是一个佛像。随着玉佛光芒亮起,季阿圆胸前的皮肤开始出现复杂的图案,逐渐蔓延全身。有经文,有图画,也有不为人知的文字。少女裸露而玲珑的躯体在这些图案的辉映下绝不猥亵,而越发圣洁。

绿光仅照方圆丈许,正将四人包含在内。光幕外仍是黑风肆虐,黑风中怪物庞大的身躯似隐似现。它围着光幕绕圈,而圈子越来越小。游过大宛马的残躯,残躯就不见了。仅剩的一匹马感觉到危险,人立而起,发狂地向外跑去。随即没入地下,再没有一点声音。

“这把玩大了!”秋延宗的冷汗已经滴到杨元西脸上:“最好真是那什么天女,要不大伙都得死在这。”

季阿圆垂头敛目,开始轻声的念诵经文。怪物的圈子已经小到几乎首尾相连,与众人触手可及。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如实质,呼吸震荡的声音已压住风声。

此时此刻,从高空下望。覆盖戈壁的是连绵数十里的黑风。黑风中  央,有一个风眼。一圈比黑还黑的黑绕着风眼不停游走,而在最中心,有一点微光,摇曳不定。

却始终不灭。

 

 

 

沙州多寺。

城关周回百里,领寺十六座。寺有大有小,有内有外,亦有宗派、戒律之分。论规模,当以高僧慧因法师驻陛的仙岩寺为第一。论尊崇,则沙州节度使赵梦鼎之妹,阴氏夫人赵妙音戴发修行的小普善院为不二之选。仙岩寺有一座钟,敲击时声震百里。各寺平日自行其是,但当钟声响起,便都往仙岩寺取齐。

而今钟声正响彻沙州。

 

仙岩寺后身连着很大一片山丘。山壁密密麻麻,开凿出无数洞xue。其中一个洞xue里,坐在高高脚手架上的余晓风凝神运笔。在他的笔下,飞天神女衣带飘然,泠泠有御风出尘之感。

余晓风的脸上缠着布带,遮住双目。

“你真是瞎子?”少女坐在他身边,荡着双脚好奇地问:“我不信。哪有瞎子能画画,还画得这么好?”

余晓风没有回答。他全然地沉浸在画作里。赵无忧突然出手,猝不及防地扯开他脸上布袋。余晓风的两个眼窝是空的,伤疤和经络,蚰蜒一样布满。赵无忧虽不怕,也不禁汗毛炸起。

“真的是!不是残疾,你的眼睛是被人挖了出来?谁干的?”

“无忧,”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可对余先生无礼。”

 

赵无忧轻巧地从脚手架翻下,落到贵妇身前:“姑妈,您也来了。”

“钟响了,我不能不来。”赵妙音道:“不过我不想去见外人。听说有人走出了大黑天?”

“嗯,总共有四个呢!”赵无忧答道:“一百年来,从没有人能从大黑天活着出来。慧因大师说,这是佛光护佑。爹正带着他们礼佛……但有个小子不像好人。”

“那必是他眼神不规矩。奇怪,佛光也会保佑这种人,看来他必少不了你一顿教训。”

“没有。”赵无忧悻悻道:“他跑得快,连礼佛都没参加。不过在沙州,他早晚跑不出我手心。”

“有些意思。”赵妙音沉吟:“回头我应当见见这个人。”

“好,我把他抓回来,送给姑妈。”

赵氏姑侄谈笑着走出洞去。

脚手架上的余晓风仍在全神作画,仿佛对她们的谈话充耳不闻。但很久以后,他低声地说了一个字,“我。”

 

仙岩寺正殿。

副使秋延宗的逃走,令气氛有些尴尬。好在有慧因大师斡旋,连上几道茶点、蔬果。沙州的几位家主:阴其文、严贵一和曹知礼,面对使团剩余的二人季阿圆和倪三,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谈是没法谈的。季阿圆对所有问题都报以羞怯微笑。而倪三的造型表示这人不太爱说话。

而且众人都明白,真正的谈话,只在杨元西和赵梦鼎之间。

 

仙岩寺有一高阁,八面临风。杨元西和赵梦鼎正在高阁中。

“赵氏统领沙州,已垂百年。苦心孤诣,大夏极是佩服。”杨元西说:“但请恕在下直言。你们的经营,有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但薪总是会尽的。”

赵梦鼎沉默听着,他的外表远比通常五十岁衰老得多。

“在下此来,就是要为阁下填一根柴。”

“当然。大夏无法出兵。大夏的主力,目前正集结长江北岸,随时准备攻打南楚。而且还要防备匈奴,背后突袭。大夏能帮节度使的,是一个势字。天下大势,马上就要起变化。变则不可逆。百年成败盛衰,在此一瞬。大夏吞并南楚,没有任何悬念。其间就算匈奴和铁勒联手,也绝不可能真正威胁大夏。等大夏转身,天下没有能抵抗它的力量。”

“所以,节度使要先下手为强。”杨元西继续道:“我听过一个伟大的故事,一百年前,沙州有位英雄李长钧,连同九姓豪杰,东征铁勒,希望打通与中原的通道,那时中原还是大晋……现在,机会又来了!”

“老朽不是李长钧。”赵梦鼎终于开口,声音疲惫:“沙州孤悬域外已久。我们不会再跟铁勒交战了。”

“不是铁勒,是匈奴!”杨元西截然道:“在下知道铁勒和沙州仇深已久,而令公子赵无疾却有匈奴的骨血。在下还知道匈奴想把这重亲戚再推进一层。他们的使团可能也已到了沙州。正因为此,匈奴不会防备节度使。铁勒是绝地,它夹在沙州和大夏之间。我们联手,铁勒没有任何机会。匈奴不一样!假使大夏回兵攻打匈奴,匈奴不是对手,它第一时间就会吞并沙州,夺取西行的通道。”

“西边,是沙漠。”赵梦鼎道:“很大,很大的沙漠,没人能走出去。匈奴要西行,不会取道沙州。”

“据说大黑天也从来没人能走出来。”杨元西盯着赵梦鼎:“我走出来了!”

赵梦鼎慢慢摇头:“沙州不会参与任何势力的争斗。我老了,只想安安生生活完这辈子。刚才的钟声,你听到了。沙州现在是佛国,我们戒杀了。”

“戒杀?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节度使大人。沙州原本不姓赵,姓李!李长钧英雄一世,他怎么死的?九姓传到今天,不止赵氏一家。节度使想明哲保身,恐怕没那么容易。世道变了,你不算计人,人就算计你!”

“佛门讲因果报应。”赵梦鼎道:“过去的事,我们已经忘了。真的忘了。或者是赵家对不起李家,或者另有隐情,但那又如何,都过去了。没人会真的在乎这些陈年旧事。”

赵梦鼎缓缓站起身,向外走去:“正使大人少年杰出,可惜你晚来了一百年。”

“也许刚刚好。”杨元西也站起身来:“节度使大人大概不是老,是怕。大黑天里有东西。我亲眼看到不属于人间的怪物,狼头人身,长若蛟龙!沙州是不是有麻烦?是不是,只有佛光庇佑的地方才能免受怪物的侵扰?”

赵梦鼎的目光深深投向杨元西。有一瞬间,杨元西感到老人身上杀气森然。但老人随即摇头,又黯淡下去。

“幻觉而已。”他说。

 

 

“真有怪物!我亲眼见到的。”

沙州城集市中,秋延宗拍着大腿赌咒发誓。原先的说书人已懵然被他挤到一边。沙州的百姓听李长钧的故事,已听得耳朵起茧。秋延宗的历险故事正令他们耳目一新。但一提起怪物,却总是引来众人哄笑。

“你们怎么不信呢?真的有。狗头蛤蟆眼,大嘴张开能吞一匹马!我一好哥们,萧哲,就是被他一口吞了,尸首都没落下。就剩这根笛子。你看,还有血呢!那可是个好人啊!大老远从南粤过来。南粤,你们知道吗?比南楚还要远。”

“可我们真没见过什么怪物啊。”一个听书的年轻士兵站起来:“我没见过,我爹没见过,我爷爷也没见过。这里所有人都没见过。”

众人纷纷附和,表示还是中原人会说瞎话,故事真的好。

“那是因为你们都没见过!”秋延宗怒道:“怪物就在那阵黑风里。你们叫什么,大黑天?哦,对,听说你们没人从那里走出来过。难怪你们不知道。我可是亲眼所见。”

“我们确实没进过大黑天。”年轻士兵说:“但有人进过,而且走出来了。他也没说里边有怪物。”

“那是他吹牛。”

“进过大黑天的人是李长钧!”士兵认真道。

众人纷纷响应,“对,七哥故事听得最多,你跟中原人说。”

年轻士兵安七哥,无疑是李长钧跨越百年的拥趸。在他的讲述中,李长钧的东进俨然是一场现实版的玄奘西行纪。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但并没有任何妖怪。

这故事显然在沙州根基深厚,连说书人也不住点头,更显得秋延宗夸大其词。

“真的!”秋延宗下不来台了:“我还记得那怪物出来之前,有笛子的声音。那调我都记得。不信,我给你们吹一个。”

秋延宗横笛在手,苦苦思索,拧眉怒目地吹出一声放屁般的长音。

场内顿时笑翻。人群后一位西域装束的少女也不禁摇头,带着她的婢女离开。

“这东西我不大会吹。”秋延宗挺着一张老脸负隅顽抗:“别急,等我再研究研究。”

他果然资质聪颖。一开始还吹不出音,慢慢地居然成了调。

西域少女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婢女问。

“有些耳熟。有几个旋律,似乎在哪里听过。”

少女蹙眉回忆,摇头:“又不是。差得太多。再说,太难听了!扰民。”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是一个青年,眉宇中颇有王霸之气。西域少女远远望见,赶忙和婢女躲开。

这厢里秋延宗还在努力。但大黑天笛声的后半段如鬼哭,如兽吼,的确是不好听。他也未必记得那么准。而且吹了这么长时间,天上云彩都不多一丝。听众的眼神转为同情,已经开始往他脚下扔钱。

骑兵疾驰而来,迅速将场子包围。

“妖言惑众!你就是那个中原人?拿下!”

“哎你挺横啊,说拿下就拿下,知道我是谁么?大夏王朝的副使者,少爷我叫秋延宗!”

青年冷冷地看着秋延宗,用马鞭指指自己:“赵无疾。”

骑兵们不由分说一拥而上。一个骑兵扬手便抓住秋延宗胸口衣襟,将他拎了起来。秋延宗全无抵抗之力,只好咬他一口。骑士吃痛,将他摔在地上。另一个骑士打着呼哨抡起马鞭。

突然人群中窜起一人,一把抓住已被摔得骨软筋酥的秋延宗,顺手甩开披在身上的长袍,挡住骑士目光。他另一只手虚空一轮,一个火圈凭空出现。那人抱起秋延宗钻进火圈,随即消失。

“拜火教!”秋延宗脸色铁青:“我倒要看巴赫拉姆怎么解释。”

 

 

秋延宗醒过神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在一个洞窟或者密室,结果却在一间书房。即使在晋阳城,这样一间精致而整洁的书房也并不多见。一个中年人正温和看向他。中年人衣着讲究,但并不华丽,且是中原式样。

“小可程子安。”中年人道:“我听到了你的笛子。”

“是吧?”秋延宗压根不知道中年人什么意思。

“你的笛子,沙州城能听懂的并不多。我恰好是一个。我且问你,你在大黑天里看到的那个怪物,有几只手?”

“啊?!”秋延宗就是一愣:“你,你信?”

“我信。”程子安点头:“现在你只需告诉我,那东西有几只手?”

秋延宗努力回忆,但当时情况复杂,他属实是有些拿不准:“好像,没有手?”

“这事不能好像,很严重!”

“确定没手!”秋延宗下定决心:“它当时一口吞了萧哲,还差点吃掉杨元西。他们就在我面前。要是它有手,我们第一波就全军覆没了。”

“还好,还好。”程子安安然了:“还有余地。”

“怎么那东西还能长手?”秋延宗追问:“还能长出不同的手?”

“这你不必关心。你怎么又惹了赵无忧?现在赵家兄妹全沙州在抓你。”

“我只是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秋延宗委屈道。

程子安失笑:“好在这里绝对安全,你可以在此暂栖。等方便了,我送你回驿站。”

他随即走出门去。秋延宗岂是能安稳呆住的人。但他刚追上去,就被房门处的无形禁制弹了回来。这看似温和的中年人,手段竟比他想象得更高,施法于无形。

 

而踏出房门的程子安,却立即不再从容。

他想了一下,回身再推开房门,房内是另一间一模一样,但并没有秋延宗的书房。程子安快步走入,研墨提笔,在纸上作画。他画得是一头妖异的怪物。狼头,人身,蛇尾,而人身两侧共有四对八只手。然后他小心地把画卷卷起,亲自带在身上。去了仙岩寺。

仙岩寺后的洞窟中,余晓风仍在脚手架上作画。壁上已近画满,有飞天、神将、龙和狮子,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佛像。洞中隐然有佛光氤氲。

程子安站在脚手架下,将画拿起。画轴无声自燃起来,烧成灰烬。

余晓风的笔突然停了。

“你看一下,是不是?”程子安问:“真是那个东西?”

余晓风慢慢点头:“是的。不要侥幸。世间六部,龙神郭日那保!”

 

“秋延宗这家伙死哪去了?”

沙州驿馆中,杨元西没好气地问道。

自然没人回答他。季阿圆和倪三俩人一天加起来,话恐怕说不到十句。

“你不是他的护法吗?”杨元西对季阿圆道“就任凭他在外边浪,死活都不管?”

“少爷没死……”季阿圆嗫嚅道,并不多说一个字。

“我去吧。”倪三站起身。

“算了。现在很多眼睛盯着我们,别再节外生枝。”杨元西道。驿卒奔进来:“回上使,曹大人到。”

 

曹大人,就是曹知礼。李长钧十人东进,曹家并不是十姓之一。但而今沙州仅余四大家族。赵阴曹严。此人身上自然是带官职的。杨元西也不敢怠慢。

“你猜得对!”曹知礼单刀直入:“那东西是存在的。”

“你知道?”

“我不但知道。”曹知礼挽起袖子,指给他看手臂上一个蝎子般的纹身。“龙神郭日那保。一百年前,那是曹家世世代代的信仰。但赵大人没有骗你,一百年来,龙神从未现世。”

“现在有人把它召了出来。”杨元西沉吟“龙神现世,看来绝不是什么好事。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百年前,李长钧十人东进。”

曹知礼开始把他所知的告诉杨元西。沙州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远离中土。三百年前,这里归于吐蕃。当时吐蕃出了一位不世出的雄主,统一全境。其时中原还是大晋,大晋没法在军事上击溃吐蕃,只好和亲。吐蕃迎娶大晋的公主,是轰动天下的盛事,由此诞生无数传说。但当时吐蕃王迎娶的,不只有大晋公主一位,还有雪山另一侧,李国的公主。两位公主的国家相隔万里。语言风俗全然不同,但她们的嫁妆里唯一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她们都带了一尊观音像。

吐蕃王还是输了。他没意识到,吐蕃军之前战而不胜,是靠着亘古以来高域雪原诞生的无数凶神。从和亲开始,佛教进入吐蕃,两位公主暗中联手,一座庙一座塔地将凶神一一镇压,残存的信众,挡不住吐蕃举国之力,只能逃亡。逃到吐蕃最边缘的角落。

“就是沙州。”杨元西说:“龙神郭日那保,就是当初从吐蕃逃出来的凶神之一。”

“是的。”曹知礼道:“曹家是沙州最古老的家族,世代信仰龙神,直到一百年前,李长钧横空出世。世人都听过他东征的故事。其实他在东征之前,还有一次西征。”

杨元西点头:“他要先扫清吐蕃的残留,这样回归中原才有意义。”

“所以李长钧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镇住了龙神。但现在龙神重新出现,李长钧的封印失效了。”

杨元西盯着曹知礼:“不是你。”

“对。不是我。一百年来,曹家已经忘了怎么召唤龙神,只有这个纹身代代相传,出生就有。其实我这一族本就不该存在。”

一百年前,李长钧镇住了龙神郭日那保。但他要正视的问题不仅于此。龙神能被信众从雪域高原带到沙州,就也能被信众重新召唤。李长钧要做大英雄,所以他开始杀人。

十二个家族,家族中还有支系,支系中还有旁支,全都被李长钧杀死。李长钧和他的九个兄弟都不是没见过血的人,但杀到后来,连他们也不禁心惊胆战,最后李长钧的一个副手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最后一个人,从李长钧面前保下十二家族的一丝血脉。这就是而今的曹家。而那个副手,就是赵家的先祖。

“所以曹家永远不会背叛赵家。”曹知礼道:“我一定要把事情跟你讲清楚,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里没有文章可做。赵家的意志,就是曹家的意志,也就是沙州的意志。”

“看来我是枉费心思。”杨元西道:“我本想找你借一支兵。当年大晋的王玄策,以一人灭一国。我以为我也能。”

“你不能!”曹知礼道:“请你来沙州,是我的主意。赵大人老了,他不想出乱子。有大夏的人在,任谁都要顾忌三分。”

“原来我只是个幌子”。杨元西失笑。

“你在这里,我会照顾你。”曹知礼起身:“你只需要做该做的事情。”

“我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十二个家族,家族还有支系,支系还有旁支。这么多人,只信奉一个龙神?我亲眼见过,确实很麻烦,但不是能让李长钧那样的英雄忌惮的麻烦。赵梦鼎在掩饰,我看得出。你们到底在怕什么?”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曹家能活下来,不只是赵家仁慈。”杨元西一字一句的说:“我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子敬鬼神。有些重要的事,你没说清楚。”

曹知礼的身体僵直不动,额头开始流汗:“你究竟知道多少?”

“其实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我真是一点儿不知道,我们大夏没有这个。”杨元西说:“但朝廷既然派我来,当然不会毫无准备。我知道赵梦鼎现在很难,而我能让他更难。”

“龙神郭日那保……”曹知礼缓缓地说“并不是你们看见那个样子。它复活之后,就开始长手。第一只手是笛子,第二只手是鼓,第三第四只手是琵琶,第五只手是铃,第六只手是海螺,第七只手是马头琴,第八只手是一个骷髅。等它的八只手长全,它就会开始奏乐。它的乐声会唤醒被李长钧镇在沙州之下的所有凶神!”

“到底有多少?!”杨元西额头也见了汗。

“内八部,外八部,密八部,世间八部,变化八部,无上八部。十二地母,七十二部主,七十五护法,十三战神……你自己算。”

“天!”杨元西彻底震惊:“一百年前沙州是怎么活下来的?”

 

 

 

 

 

再一次破门失败,秋延宗被弹到地上。

“信了你的邪!”秋延宗跳脚大骂:“早知道沙州这么邪门,孙子才来!阿圆,老倪,你们不都有本事吗?救一下啊!”

但他的哀号没有任何回应。秋延宗又闹一阵,自知没用,也心灰意冷。信步走到窗边,用萧哲的笛子戳窗纸玩。窗子是开的,但有无形禁制,就是出不去。这间书房地势很高,凭高远眺,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似乎是大户人家。秋延宗百无聊赖之际,突然看到两重院落之外的一座花园里,曾在书场见过一眼的异族少女带着婢女走了过去。

此时此刻,就算有根稻草,秋延宗也要捞一捞。他上蹿下跳,大呼小叫,试图尽量引起那两人的注意。但这房间似乎连声音也有禁制。秋延宗枉自喊破喉咙,连窗外的鸟儿都不为所动。他想了一想,拿起笛子,吹了起来。

远处异族少女似乎有所感知,停下脚步,向他望来。秋延宗眼看有戏,喜不自胜,更加手舞足蹈。

花园里,婢女阿璃瞪大双眼看向窗后正在蹦的秋延宗,怀疑地问:“那是个猴子吗?”

 

“这门,你们是怎么打开的?”

异族少女也纳闷:“轻轻一拉就开了啊。很难吗?”

“邪门。”秋延宗怎么也不信,困住自己许久的房门就这么好开,他也试着拉开房门,里边不是书房,而是一片火海。火苗从门里直喷出来,吓得他赶紧把门关上。

“算了,小爷不跟它一般见识。”

侥幸脱困的秋延宗望向异族少女:“多谢相救之恩。在下,大夏秋延宗。”

“赫连琳琅。”少女说。

“赫连?你是赫连家的人?”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大夏人。阿璃你们认识吗?她是南楚的。”

婢女无语,看来已经受够了。秋延宗只好解释大夏很大,南楚也很大。

“我们的草原更大。”赫连琳琅得意地说:“可我还是所有人都认识。对了,你怎么会在程先生的书房里?”

“程先生?”

“程子安啊。你不知道吗?他是赵梦鼎的门客。赵梦鼎最信得过他了。”

“那这里?”秋延宗突然意识到不妙。

“对啊。这里就是节度使府!”

“送货上门了。”秋延宗想起莫名其妙成为仇家的赵无疾和赵无忧,面如土色。但他随即大摇其头:“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怎么不对?”

“沙州是佛国,对吧。”赵无忧说:“我们来前就知道了。因为我们,老赵还特意开了个法会。满城都能听到佛寺的钟声。可这个程子安,他绝对是拜火教的人,而且级别一定很高。如果赵梦鼎这么崇佛,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身边放个拜火教?”

赫连琳琅和阿璃四只眼睛炯炯有神,显然谁也没听懂。

“算了算了。”秋延宗一手揽一个:“这事有蹊跷,得尽快搞清楚。”

 

身躯庞大的郭得胜双手拉动铁门,一步步后退,他的双臂肌肉虬结。沉闷刺耳的机簧声响了起来,厚达数尺的铁门从外关上。

“这是沙州最隐秘的所在。”赵梦鼎望着室内的阴其文,曹知礼和严贵一。“此事我只能和你们三人商量。龙神郭日那保被放出来了。是谁干的?”

三大家主彼此对视,保持沉默。

“龙神还没长手。等他长手,佛门未必顶得住。慧因大师已经时日无多。”赵梦鼎说:“必须尽早了结此事,什么代价都可以。”

“要我说。都怪那几个大夏人!”严贵一终于开口:“要不是他们胡说八道,龙神出世根本没人知道。等大伙都把它忘了,就没事了。依我看,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杀了!”

“龙神如果只是翻翻身,那无所谓。但有人把它召了出来,那就不一样了。”阴其文道:“龙神不能入土,就会开始长手。背后一定有人。不揪出这个人,就算杀了大夏人也没用。”

“但召唤龙神的曲谱,我们的确忘掉了。一百年前就忘掉了。”赵梦鼎说:“一百年前的记忆要是翻出来,会出很大的事。大夏人来了,我们不能等人翻出来。我的问题是——”

老人吃力的说:“……是,是我吗?”

三大家主又彼此对视,纷纷沉默。

“不是你。”曹知礼道:“如果是你,我的纹身会有感应。”

“那就只剩下无疾,无忧,妙音和神秀。”赵梦鼎痛苦地说道:“这段记忆只有赵家人才会有。”

“妙音和神秀都已经出家,有佛门保着。她们想不起来。”阴其文道:“只能是无疾和无忧。”

“哪一个?”严贵一问。

“没法判断。”阴其文道:“只能都杀了,这是规矩。一百年前,李长钧亲自定的。”

赵梦鼎缓慢的点头,三大家主依次向他俯伏叩拜。

曹知礼最后一个起身,他凝视着赵梦鼎。

沙州之主赵家,不仅是一百年前拯救了曹家的恩人。身为沙州之主,他们必须背负一百年前被李长钧埋葬的秘密。这段秘密不能完全被遗忘,但又不能被记起。每一代沙州之主在继位之后,唤醒记忆,都要用最大的理智抑制自己。不能喝醉,不能呓语甚至不能做梦。一旦稍有泄露,各家都有权力灭杀。赵梦鼎这一代,对外没有任何功绩,年过五十就几近油尽灯枯,是因为他在守秘方面无人能及。

剧烈的疼痛扼住了曹知礼的感慨。一只手从他的背后贯穿整个胸膛,掏了出来。手心里鲜活的心脏还在跳动。曹知礼不必回头,从手就能认出这是阴其文。他想怒喝,反击,却已毫无力气。他最后的意识看见严贵一走向赵梦鼎,手里提着一把方刀。

赵梦鼎并没抵抗,甚至没起身。他只是抬眼看了看严贵一:“为什么?”

“我也记起了一点事,一百年前的事。”严贵一另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脑袋:“一百年前,李长钧,是被你们赵家人杀的!背后暗算,剁成肉泥!事后骗我们是匈奴人。我们严家,永远惟李家马首是瞻。这事你该记得。你若不承认,我就不杀你!”

赵梦鼎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件事,确实是有的。”

严贵一的方刀落下。一下又一下的冷酷砍斫。

铁门开了。郭得胜的焦黑的尸体栽进,堕地摔成黑灰。

严贵一望着门外的程子安点头:“都结束了。节度使为大夏使节所害!杀了那几个大夏人,为节度使报仇。我们拥少主登位!然后东征。”

他和程子安快步走出。

阴其文留在最后。望着已经变成一滩血肉的赵梦鼎,突然感觉有些别扭:“我们是迫不得已。你不该去招惹那些大夏人。”

 

“靠,准知道没好事!”

望着渐次升起的狼烟,耳边听着高昂的号角,秋延宗感觉大事不妙。打探消息的阿璃匆匆赶回。大夏人谋杀赵梦鼎的消息已不胫而走。节度使司的兵马已团团围住驿馆。沙州全城封锁,大举搜查逃走的大夏人。

“我得去救他们。”秋延宗变色。

“他们找的就是你,你出去就死!”阿璃道:“看你也没什么本事,你拿什么救?”

“有道理啊!”秋延宗豁然开朗,眼神转到赫连琳琅身上,突然一个转身,将赫连琳琅脖颈勒住:“匈奴和沙州累代姻亲,你是匈奴的公主,又是赵无疾的未婚妻,绑架你应该有点分量吧?”

下一秒钟,秋延宗就被一个标准的过肩摔撂倒在地,赫连琳琅余势不绝,硬是抓着秋延宗来回狠摔好几次,摔得秋延宗目光涣散,从嗓子里泛出要断气的声音。

“公主八岁的时候,就没人敢偷袭她了。”阿璃同情的说。

“抱歉。我也是一时没忍住。”赫连琳琅道歉:“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要不这样,我替你向赵无疾解释。说清了,就好了。”

“天真!”秋延宗试了两下爬不起来,索性躺在地上:“你们草原人总是那么天真。小爷用身体后半部都能闻到阴谋的味道,能说清就怪了。唉,真不该来走这一趟。”

“那怎么办?”赫连琳琅显然也没处理过这么麻烦的问题:“你,你还好吗?我没把你弄坏吧?”

“你怎么没把我摔死。”

 

 

驿馆门前的路已被兵马塞满,一个火刑架已高高架起,一个穿着白袍的西域人鬼哭狼嚎被绑上去,大呼冤枉。

“我亲眼看见那个大夏人用拜火教法术遁走!”赵无疾一脸杀气:“巴赫拉姆,想不到你们竟敢吃里扒外,谋害我父亲。还说冤枉!

火刑架被点燃。巴赫拉姆惨叫起来,空气中充满人肉的焦糊味。

赵无疾转头望向阴其文、严贵一和不动声色的程子安:“里边呢?总共三个大夏人,还拿不下来?”

“书生好办,那个武士也好办。只有那个小姑娘。”严贵一盯着驿站里一重绿色的光晕。沙州士兵一片片地冲进去,动用各种武  器火攻,都无法破坏那重光。杨元西在被攻击的第一时间就已知道,辩解毫无意义。他和倪三、季阿圆背靠背的殊死奋战。但仍无法阻止沙州兵的前仆后继。

“程先生应该有办法。”阴其文望向程子安。程子安点头,对赵无疾道:“希望少主不会辜负对我的承诺!”

“杀了大夏人,报了父仇!我会再造李长钧的功业!”赵无疾道。

程子安走上前去,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扁鼓,摇动起来。随着鼓声响起,季阿圆周身的光幕化作一道道流光,飞上天去,点点消散。

“挡不住了!”倪三已看清局势:“我是粗人,杨大人你自己想办法。”

倪三奋起神力,跃出光圈,抱住馆驿的庭柱,用力摇晃。庭柱折断,建筑瞬间崩塌。但倪三身上也已被弩箭射满。与此同时,季阿圆一掌拍在杨元西身上,杨元西带着最后一点绿光飞出馆驿。

一匹马骤然奔来,刀光一闪,杨元西的首级已被斩落!绿光绕着他的头颅飞了几圈,似乎抱憾地消散了。

赵无疾在马上举起染满鲜血的长刀,指向馆驿废墟:“那两个尸首也要找出来。挫骨扬灰,不能留一点后患。”

 

赵无忧神色冰冷的从武库走出。她已顶盔冠甲,手执弯刀。沙州人都不怕赵无忧生气。唯有此刻,才是她愤怒之极。她在沙州长了十八年,当真无忧无虑。但大夏人刚到一天,世界都变了。此刻她只想亲手抓到仇人,用弯刀将他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她听到笛声。

看到秋延宗的第一刻,赵无忧便不由分说一刀剁了过去。秋延宗没有躲,当然,也躲不开。就在他即将被弯刀一分两半时,他的身体腾起一道绿色光幕,刀砍在光幕上,并不弹回,但也砍不透。

赵无忧怀疑地看了看刀,又看了看秋延宗,然后抓住秋延宗,一刀接一刀不停地砍,各种姿势砍,各种方位砍。

秋延宗始终不挣扎,但赵无忧的刀始终砍不伤他。

“为什么?!”赵无忧崩溃嘶吼,看到秋延宗泪流满面。

“我有一个朋友。她死了。被你们杀了!所以能力又回到我身上。我本想跟你讲道理,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你还在说什么鬼话?”

“你父亲,赵梦鼎。他绝不是我们杀的。相反,他一定死在你们自己人手里。大黑天里那个怪物,如果我没猜错,背后有人指挥。他才是元凶。沙州的乱不是因为我们,是因为,时候到了。本来还有可能阻止。”

“我凭什么信你?!”

“你砍了那么多刀都砍不死我。你也修佛,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什么?”秋延宗悲伤地望向赵无忧。赵无忧一怔,随即大摇其头:“不可能!你是……尸陀天女?!可你明明是男的啊!”

“我他妈也不想这样!”秋延宗道:“你知道。有时候不是人选命,而是命找人。尸陀天女有不死之身,但她一辈子不能说假话。小爷虽然不靠谱,但我说得都是真的。你要不信,我还可以证明给你看。那怪物就要来了!”

“不可能!这是沙州城,节度使府。”

“有人知道我在这。他一定会灭我的口!连你们都在内。”

秋延宗望着走过来的赫连琳琅主仆二人,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鼓响。大块黑云平地而起,笼罩住整座府邸。鼓声再响,黑云慢慢下沉,那黑暗有如实质。赵无忧蓦地抬头,她感知到黑暗中有巨大物体游动。

鼓声三响,他们彻底陷入黑暗。

秋延宗一把抓住赵无忧,连赫连琳琅主仆都揽进怀里。绿色光幕从他身上散出,罩出众人。

“别看,也别想!我们能活下去。”秋延宗低下头,用力搂住三个女孩。狂风倏然刮起,庭院里的建筑树木在烈风中纷纷倒塌,形成龙卷。他们低着头,听到整座沙州城同时惊呼。

驿馆门口,手提杨元西头颅的赵无疾望向黑云。实际上,这一刻所有沙州人都望向那片黑云。一个巨大的怪物,从黑云中腾出,半身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狼首人身,长着两只手臂,一手拿着笛子,一手拿着鼓。随即重重砸进黑云里。

“大夏妖人!”赵无疾举起长刀,声嘶力竭地大喊:“害我慈父!私放魔神,罪不可恕!”

错愕的士兵们醒悟过来,跟随着赵无疾挥舞着武  器大喊,罪无可恕!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坚持!一定要坚持!”

秋延宗对三个女人说。赵无忧的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绿色的光幕在黑暗侵袭下越来越小,突然黑暗中出现怪物巨大的头颅,两只绿色的眼睛盯着她们。三个女孩齐声惊呼。

“别怕,进不来。尤其是你,你们赵家人不能想太多。”

“是我想太多吗?我连它几根牙都数得清!”赵无忧惨叫。

秋延宗无奈,对主仆说:“我腾不出手,帮帮忙,打晕她。”

赫连琳琅茫然,但这次阿璃反应很快。她的后脑重重撞向赵无忧,正砸在赵无忧眉心。赵无忧一声不吭就晕了过去。

“还好……”秋延宗出口大气,看着怪物慢慢退后,隐没在黑暗里。“现在,公主,想想大草原。”

“什么?”赫连琳琅瞪大眼睛:“这节骨眼我想得出来吗?”

“闭上眼,不要急。想想你的家。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雪白的羊群,风在轻轻的吹,姑娘在唱歌。”

“我家没那么美。”赫连琳琅道:“别打岔!”

“好好,你随便。”秋延宗道:“不过要快,因为快没时间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张血盆大口极天际地砸了下来。龙神郭日那保从高空扑下,径直穿入地底。巨蛇一样的身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但它终于完全消失。留下身后的一片黑暗。

 

仅有黑暗。



 



8条资料   当前页2/2   5篇/页 首页| 上页| 尾页|转到第
提交新杀帖:(请勿灌水,删除勿怪)


   
≡≡ ☆ 五月吧出品   蜗牛牌风云群杀资料搜集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