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共搜集有18帖,此为第31帖)
(作者:霜影;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9/15 10:07:21)
莲生
一
齐丽初遇莲生,正是暮色渐浓、云雾四起之时。
她身背竹篓,腰系麻绳,悬在陡峭山崖间。凄冷的山风卷过单薄衣衫,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马上……就要得到了!”她整个身子都紧趴在尖利的岩石上,吃力地朝石缝里的那株结着碧珠的药草挪动。
一分分近了……她的手终于抓住药草,心中欢喜尚未展现,却猛觉腰间绳索一震,不待她回过神来,身子已经被疯狂晃动的绳索扯得来回打旋。肩头狠狠撞在岩石上,痛得她惊呼一声,那本已紧握于手的药草竟脱手而出!
“碧云草!”齐丽绝望地叫着,眼睁睁看着那药草转瞬便坠下万丈悬崖,不见踪影。与此同时,但听得“萧萧”数声,竟有几枝白羽箭紧贴着崖际绳索飞过,险些将本已摇晃不止的绳索射断。齐丽大惊失色,不由得奋力向上攀行。
“咻!”
一缕指风自那古树密叶间而来,穿破暮霭,直射向那个斜挂于悬崖上的少年。那少年双腿已然凌空,只是依靠右手抓住齐丽系在崖边的绳索才不致坠下。耳听得指风袭来,他却不甚惊慌,借力一纵,竟然不再抓住绳索,整个人朝左侧突起的一块岩石跃去。
齐丽刚从岩下爬上,忽见一个人影扑来,浑身一震,险些踩空。她翻身爬上那窄小岩石时,那少年却似见了鬼似的惊叫一声。齐丽这才明白正是他摇晃绳索,才使药草掉落悬崖,不禁恼恨道:“你干什么?!”
少年还未开口,崖上乱箭齐发。但见他飞身而起,人至半空间,袖中明光突现,竟如游龙般倏然而出,炫起层层叠叠的青光,将来势凌厉的乱箭尽数斩落。
古树间陡然惊起雀鸟四散,阴风一作,挟着满地落叶直卷向少年双足。那少年足踏碎叶,袖中明剑点出数朵星花,那寒彻的阴风顿时旋了方向,反扫向古树之上。但听暗影中声声惨呼,满树翠叶轰然飞溅,间杂道道血光。
少年青袖一卷,收剑返身而立。
此时齐丽翻上悬崖,恰见漫天碎玉般的落叶渗着血痕缓缓飘飞,落了一地。
她望着林间为碧叶所覆的数具黑衣人的尸首,只觉浑身发冷:“你是谁?”
少年却并未回答,反倒跑到她面前,笑盈盈问道:“姐姐,再陪我系着绳子玩一会可好?”
齐丽下意识往后一退,见他眉目疏朗,一双眸子尤是澄澈无瑕,剑尖却还不住滴着鲜血。
“我千辛万苦采到的药草因为你而没有了,你却还说是玩耍?!”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顾一切朝他吼道,“你们这些江湖高手,自以为武功厉害,成天你杀我我杀你,却不知道我们的辛苦!”
少年愕然,良久才吃吃道:“那……那我陪你再去采一个……”
“没有了!”齐丽恼怒地收起腰间绳索,返身走向林外,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碧云草十年才长出一株,你到哪里再去采?!”
“不要走啊!”少年见她要走,竟从地上抓起一把沾着血迹的小草,飞奔上前,递到她面前认真道,“你看这里不是有很多草吗?我都给你,都给你!”
“开什么玩笑!”齐丽看着那沾血的绿草,只觉一阵恶心,一把推开他的手。少年却委屈地抓着她的袖子,道:“为什么你不要了?”
齐丽奋力挣开,盯着他吐出两个字:“白痴。”
齐丽回到街市时,秋风一阵阵的凉了。枯叶在残缺不全的青石板路上聚了又散,逐渐碎成粉屑。这个偏僻的小巷前,偶尔有几个人来往,也都是裹紧了衣衫一闪而过的。
齐老就孤零零地站在巷口,身后的兵器架子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江湖正道数百年,风云乍起群魔生。”他嘶哑着嗓子在空旷的场地上喊着,拳起生风,足踏有力,步步换形,招招质朴。
寒风卷乱他的破旧布衣和满头白发,四周没有一个人停步。
“野拳一门尽忠良,贫贱难掩赤心肠!”齐老用尽全力吼出一句,返身抽出架上钢刀,独自在暮色中一招一式地练着。一套刀法尚未舞尽,却已经气息急促,脚步虚浮。
“阿爹。”齐丽忍不住叫了一声。
齐老怔了怔,收起不再光亮的钢刀,转身看着女儿,脸上却浮现了笑意:“阿女回来了?刚才好多人捧场,都夸我们野拳门的招式不是花架子。”
齐丽眼中噙着泪光,唇边却也含笑,道:“女儿就知道这里的人是懂我们的。”说罢,低头走到年迈的父亲身边,替他收拾起无人问津的卖艺摊子。
于是四下里只有萧瑟秋风的声音了。
“阿爹……”齐丽用力捆着刀枪,轻声道,“今天,我没有找到药草,明天我一定能采回来。”
齐老笑着摇头道:“不要去找咯,我这把老骨头,只要能撑到少年英雄会那天就瞑目了。”
齐丽欲言又止,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姐姐,你掉落的药草,是这样的吗?”
二
“简直是个丧门星。”
齐丽一看到这个少年就会这样想。先是害她丢掉了苦苦寻得的药材,又在她善意欺骗阿爹时出现,无端端地戳穿她的谎言。可是,阿爹却与他出乎意料地投缘。
“一百多年,我们野球拳可称得上是威风八面啊!”那个夜晚,齐老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头,带着难得的兴奋道,“那时候天龙教还不成气候……”
“天龙教?”少年忽然间瑟缩了一下。
“别怕,老爹还有一身本领,天龙教欺负不了你!”说得高兴了,齐老不禁站起身来,全然不顾旁人的诧异目光,在少年身边打起野球拳来。
“好啊!”少年拍手欢悦,招来齐丽的一顿白眼。
齐老收拳立定,环顾四周,只有几个孩童冲他做鬼脸。
“莲生,不如你就做我野拳门的弟子吧。”齐老只得朝少年道。
唤作莲生的少年跃下箱子,惊喜道:“真的吗?我又有师傅了?”
“怎么,你原本有师傅?”齐老打量着他道。
“阿爹!”齐丽先前一直没有告知父亲那天血战的一幕,如今话刚要出口,却见莲生神色忽然黯淡,低眉默默坐回箱子上,一言不发。
“你师傅是谁?你是做什么的?”齐丽来到他面前,戒备道。
莲生只是埋着头,看着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
“阿爹,其实他……”齐丽正欲告知父亲实情,却听身后的莲生忽然不服气地道:“师傅,我什么都会!”她闻言转身,只见莲生足点铁箱,飞身而起,青衫翩然,剑光点点。
清影闪烁,恍若满天星莹融成了无限银河。
“哗!神仙!”满街的行人纷纷驻足惊呼起来。
齐老睁大了双目,以浑浊的目光望着莲生凌空于月下的身影。
“阿女,他到底是谁?”
原本清冷的卖艺生涯,因为有了莲生而变得五光十色了。人们不爱看齐老那粗鄙的野拳,只爱看莲生翩若神仙的剑舞。于是他们一天天朝着蜀中前行着……
“那个什么会,是师傅要去参加吗?”莲生好奇道。
齐丽瞟了他一眼,道:“我爹只是很想去看!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只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年才可以参加吗?你怎么老是记不住事情?”
莲生望着她讷讷道:“我,我忘记了……”
她见父亲正在树下休息,便冷冷靠近莲生,压低声音道,“既然你总是记不住事情,那武功又是怎么来的?告诉你,你若想对我父亲不利,我不会放过你!”
“没有……我没有……”莲生惊慌起来。
“那你就是真的白痴!”齐丽扫了他一眼,冷哼道。
莲生怔了怔,脸色发白,竟忽然就落了泪。
齐丽吓了一跳,耳听得树下传来父亲的询问,急忙回头道:“没事,我跟他闹着玩。”说着,只得从兜里掏出一把酸梅,塞到他手里。
莲生看着那些酸梅,低着头想说什么,齐丽却已经一转身,离开了他。
日子就在这样的吵闹哭笑中流逝,直到他们终于来到了举行少年英雄会的地方。
那一晚,夜雪初霁,绝刀门的门楼耸立于沉沉夜色中,尤显冷峻。虽已是夜深时分,门前吊桥上却人来人往,车马喧哗。门口的僮仆忙不迭地来回通报,寒暄声、招呼声、褒奖声闹成一片,沉醉了一方天地。
“小兄弟……”齐老拖着沉重的箱子蹒跚到门口,道,“老朽是野拳门的门主,特地带着小女和徒弟从洛阳赶来一睹盛会。”
“野拳门?”几个僮仆上下打量他一番,骤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你分明就是个街头卖艺的,还什么门主?!老汉,想看热闹就明天赶早,这里不招呼你们!”
这样喊着,连四周的来客也不禁笑出声,一个佩剑的华服少年踢了踢齐老拖着的旧箱子,道:“莫非里面装着贵派的武功秘籍?”
“老头,你晚生了几十年了!也想来装一回少年不成?”“可不要小看人家,说不定还真是个门主呢!哈哈!”
莲生吃惊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些人肆意的笑脸。齐丽忍不住想要反驳,却被老父亲紧紧抓住了手。
“阿爹!”她几乎是带着哭腔了。
“乖女,先陪爹找客栈住下吧……”齐老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是他本就直不起的腰似乎更弯了几分……
那天晚上,他们拖着旧箱子走遍了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可住的地方,十年一次的少年英雄会引来了无数名门子弟。据说,方圆几十里的客栈已经全部被财大气粗的绝刀门提前包下了。
他们最后是蜷缩在还留有残雪的破门板后过的夜。
三
“如何?还有哪位前来指教?”唐冠南一撩衣襟,眼角含笑,望着在台下挣扎的江瑜。
“唐公子眼看就是今年的少年英雄得主了……”台下众人眼见他浑身布满暗器,只得互相推诿着。
“唐门虽是以暗器著称,但在靴子上布下机关,太不光明磊落。”一片夸赞声中,忽然有人这样嘀咕着。那声音虽也不大,但在唐冠南听来却格外刺耳。他双眉一挑,负手走到台边,望向人群后最不起眼的角落。
发着牢骚的齐老原本还想说话,却被齐丽一把拉住,便按捺了不悦,带着她与莲生悄悄离去。不料他这一走,反倒被唐冠南一眼盯住,当下足点台沿,飞身拦在三人面前道:“且慢,就让小可领教一下什么叫做光明磊落!”话音未落,袖箭喷飞,直取齐老面门。齐老双身形后仰,双臂一护左右,足尖踢飞数枝袖箭。人们见状急忙闪在一旁冷眼旁观,唐冠南眼带煞气,食指轻弹,又是一道黑光自袖下倏然而出,却并不射向齐老,如毒蛇一般转向看似痴傻的莲生。齐老急忙转身,凭着一双手掌死死抓住黑光,只觉掌心一麻,半边身子便失去了知觉。唐冠南冷笑一声,扬袖扫向齐丽。
剑光明灭,清影如霜。
当时没有人看到那一直茫然的少年究竟是何时出剑的,惟觉风声凄紧,恍惚间宛若降下七天七夜的皓雪,亮得让人迷茫了双目,又冷透了心扉。
唐冠南倒退三步颓然倒地,咽喉处一线血痕,直溅上半空。
“剑圣?!”呆若木鸡的众人片刻之后才爆发出恐惧的呐喊。
“一招之内杀了唐冠南……没想到……我活了这把年纪,居然,收了剑圣做徒弟……”齐老趴在山岗下,连咳带喘地道。
齐丽噙着泪拼命摇头道:“阿爹,如果不是他,你怎么会受伤!”
齐老竭力撑起身子,望向对面的山谷。夜色中,莲生正攀在峭壁间,寻找所谓的药材。
“阿女,他,真的是剑圣吗?”齐老充满希翼地握了齐丽的手,留下了他这辈子最后的一句话。
“师傅!师傅!这个一定可以救你!”青影一闪,莲生自山谷那边欢快而来,手里还高举着一株无名的小草。
“为什么要把师傅埋进土里?!”他居然带着哭腔质问齐丽。
齐丽咬着唇,将简陋的墓碑树立在坟前,默默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山谷深处。莲生焦急地追上前去,刚一碰到她的衣袖,她却像受了惊的小兽一般颤抖起来。
“不要碰我!”她近似崩溃地道,“阿爹死了,我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以后永远消失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你一眼!”
“你们都是骗子!为什么我的师傅都会死掉?!不是说留下我一个会孤单的吗?!”他哭得像个孩子。
“啪!”
留给他的,只是齐丽狠狠打来的一记耳光。
他愕然,甚至忘记了流泪。
齐丽扶着斑驳的古树不住喘息,四顾苍茫,云海渺然,似乎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为什么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江湖?那个少年,真的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恶魔……这样想着,眼前一片模糊。
朦胧中,四处漂浮着奇异的幽香,欲浓欲淡,间有青涩的苦。
她觉得自己沉睡在雪白的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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