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共搜集有18帖,此为第46帖)
(作者:霜影;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9/15 10:27:32)
枯叶草
【楔子】
“走了吗……”他瑟缩着身子,才一开口,便被那股潮湿腐烂的味道呛得咳嗽起来,她却一把捂住他的嘴,重重地,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不要被他听见!”她喘息着,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近乎呜咽的声音乞求。
她的呼吸拂过他脸颊,沉重而不安,却是这黑暗里的唯一慰藉。他在她怀中不住颤抖,终于强忍住了咳嗽,却忍不住落了泪。她似是感到了他那无声的哭泣,缓慢、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要脸的小婊子,滚出来!”愤怒的咒骂声自稻草堆外传来,伴着那把沾满他和她鲜血的铁锄在石板上拖过的声音,沉闷而刺耳,仿佛带着咬牙切齿的恨。他惊慌失措地抬头望着她,她低下头,紧紧贴近他的脸庞,冰冷的掌心满是汗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锄与石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直入心脏,尖利得让人发疯。“贱货,老子一天不在,就敢跟男人打情骂俏?!今天就把你那双勾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看你以后还怎么出门!”拖着铁锄的男人咆哮着。
透过稻草堆的缝隙,他隐约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已朝这里奔来。寒光一闪,铁锄挥起,狠狠砸下。
【一】
一声闷哼,那道身影自飞檐间直落而下,眼见即将坠落万丈深渊,却又凌空一展双臂,自袖间激射出两缕银丝,直缠上临渊而筑的白塔之巅。那人借此机会身形一扬,足踏岩石,跃上悬崖,岂料立足未稳,便觉一阵罡风扑面而来!扬袖出刀,双刃恰好架住那急刺而来的枪尖。岂料那泛着寒意的银枪奋力一压,将他直迫至半身后仰悬空,只剩双足狠狠扎进泥中。
他颈中青筋毕现,只觉自己已被逼迫得就要崩溃,身子也已即将倾出悬崖,不由嘶声道:“你若是不杀我,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金银!”
持枪人的面容隐没于夜色中,低声道:“要是今天杀不了你,我连明天都活不到。”
“你……”他还欲发话,却见枪尖直挑他眉心而去,他下意识仰面一闪,忽然间天旋地转,双脚再也支撑不住,只发出一声凄厉喊叫,便如断线白鸢,坠入深谷。
● ● ●
残月在云层后隐现,惨白的光痕浮在满径荒草上,似是到了秋末的霜。他沿着这条寂静幽暗的小路踽踽而行,脚步滞重。
“兄弟,这次又是拼命杀人,能赚到厚厚一叠银票了吧?”有个好听的声音自树顶传来,带着一丝调侃。
他继续前行,却觉一阵昏眩袭来,双膝一软,不禁跪倒在地。剧烈的刺痛忽地贯穿全身,痛得连指尖都不住抽搐。然而他还是坚持着不愿伏下,用力撑起身子,扒住道边的古树,使自己不致全身倒卧于污泥之中。
树顶上的青年翻落而下,一探手,扶住他肩头,道:“你真是不顾自己的身体?待我回去禀告主人……”
“不可!”风伊卓咬牙,反手抓紧他的袖子,喘息道,“沉舟,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
徐沉舟单膝跪在他面前,见他脸色苍白,不忍道:“我知道,你怕主人知道你重病在身,就把你逐出‘十三杀手堂’。可你这样隐瞒,迟早会害死自己!每次出手,你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倘若方才你发病……”
“倘若方才他还能坚持片刻,掉下悬崖的,就是我。”风伊卓无力苦笑,忽又直起身子道,“你这次出来,是不是又接到了任务?”
徐沉舟低声道:“是。”
“那我呢?”风伊卓急切道。
徐沉舟看着地面,道:“主人叫我转交给你……对于你来说,那些赏金真的如此重要?”
风伊卓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右手伸出,带着因痛楚而不止的颤抖,静静看着他。
徐沉舟怔了一会,终于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管,塞进他手里。然后,默默起身,离去。
● ● ●
“喂,小草儿,你这次出去是抓比蒙,还是找马啊?”一辆牛车经过,满脸污泥的娃儿们冲她扮着鬼脸大喊道。
“不是找马!是司马长天!”她气得脸都涨红了,挥动着马鞭追上去大声道,“听懂了没?司——马——长——天!他是一个大英雄!”
可是,她愈认真,愈生气,别人就会愈兴奋,愈开心。
牛车远了,弥漫的黄尘不散,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也落了一地。
其时,距离她前一次从永州风尘仆仆地回来,不过十一天而已。在这十一天里,她先是把自己关在木屋里整整两天没出现,据说,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可是当人们的好奇心过去,终于觉悟到想要破门而入看看她是否饿死的时候,她却颤颤巍巍地开了门,冲到村里说书先生那,拼命纠缠那老人家,要问他当今江湖中的神医是谁。
“那大概是红袖姑娘吧……”老人绞尽脑汁,才想起好几年前听来的传闻。
“是了是了!司马大哥说到过,能帮他治伤的,就是这个名字!”小草儿痴痴傻傻地笑着,险些连出门都摔倒了。
随后的九天里,原本面黄肌瘦的小草儿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容光熠熠地东奔西走,收拾行囊。她似乎忙得连话都没空和村人们说了,只有当人无聊至极,专门去探问时,她才会抿着薄薄的唇,头也不抬地道:“我要去找红袖姑娘,她知道司马大哥的下落。”
现在的她,独自站在荒凉路口,瘦的只剩巴掌大的脸庞上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有神。
她总是习惯性地往南方遥望,哪怕是一阵南风,也能让她悲喜恍惚。她一身绿衣已洗至发白,腰间系着破旧将断的丝绦,垂下的赤红流苏却艳丽夺目,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二】
“小草儿?”
“对。”
银光挑破雨幕,水珠未曾溅开,枪尖已深深刺入那少女的咽喉。鲜红的血,沿着银枪上的白穗滴滴落下,渗入水潭,晕出变幻莫测的图景……
“轰”的一声巨响,电闪雷鸣,将风伊卓自梦里惊醒。才一睁眼,冰凉的雨点已劈头盖脸砸下,恍惚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还未及回头,已有人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奋力拉向后方。他被那力量带的险些摔倒,却听坡上“哗啦啦”一阵杂乱声响,飞石枯木隆隆而下,将他方才的栖身之处顿时湮没。
“你是?”他回身,大雨如注间,那个救他一命的女孩却正俯身揉着脚踝。她的一只鞋子不知何时已经丢了,脚上鲜血淋漓,脸上却看不出痛楚的表情。
“下了好几天的雨,不能在山坡下歇息。你们这些山外的人,终究是不懂啊!”她直起身子,抱住怀里已经湿透的包袱,微微得意道。
“……多谢。”他淡淡说了一句,拄着长枪便想离开。那少女却急切道:“看你这走路都不稳的样子,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处处救你!”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又为何冒雨赶路?”
她迟疑着,道:“我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不想多耽误一天。”
他的脚步忽然一停,回过头注视她,似是有所感悟,却又什么都没说。此时二人已走至岔道口,远处人影隐现。他转身而去,不经意地道:“你知道神迹村在哪里吗?”
她怔了怔,道:“知道,你走错方向了。”
他回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带路,她随口道:“你去找谁?我就是那里的人。”
他一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叫什么?”
“小草儿。”她微笑道。
● ● ●
惊雷炸响,闪电划亮的瞬间,原本面带病容的风伊卓如同野兽一般双目炯然,抬手间只见一道银光直刺小草儿咽喉。枪尖的白穗划过她的肌肤,她还不及闪躲,脖颈已溅出一缕血光。
“铮”!
又一道青芒自半空疾掠而至,恰在银枪近一分便要刺入她喉咙之际,挡住了来势。小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交错之力震得跌倒于地,只见青衫一现,来人皓剑在手,身形飘逸,看似气定神闲,轻扬漫点之间,竟将那势如狂风般的枪法化解无余。
暴雨倾盆,溪流暴涨,挟着断枝败叶冲向激斗的二人。
那青衫男子剑挑风伊卓右肩,自剑尖倏然涌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绵力,透过飞溅的水花直刺他肩头。风伊卓长枪一舞,本已可以阻住那道剑气,却忽觉胸口一沉,无法言说的痛楚又一次爆发,身形一慢之时,那剑气无声无息穿进肩头,右臂顿时掌控不住,只听“当”的一声,银枪落地,与此同时,明若秋水般的长剑,已刺向他心口。
“不要杀!”一声惊叫,冲破了隆隆水声。青衫男子堪堪收住剑势,剑尖已扎进三分,有缕缕血痕慢慢渗透风伊卓的外衣。
“你要留他?”青衫男子一扬手,飞快封住风伊卓周身要穴,眼见他无力倒地,才转身向小草儿道。
她急剧地呼吸着,许久才走上前,寒白了脸,道:“为什么杀我?!”
风伊卓紧闭着双目,脸色惨淡,一点回应也无。青衫男子冷冷道:“他是‘十三杀手堂’的,要让他杀人,只有一个原因——有人要买你的命!”
● ● ●
雨停。山间的夜风带着不可阻挡的寒意,钻进人的骨髓。风伊卓的眼前是一片灰暗,无止境的抽痛在全身游走、蔓延,再加上被青衫男子剑气所伤带来的酸楚,如同坠入炼狱一般。
他知道,在这世上能如此轻描淡写驾驭利剑的年轻人,恐怕只有一个——方小白。
忽然觉得很可笑,原本一个简单到令他都不敢相信的杀戮任务,竟也会彻底失败。如果自己连一个不会武功的村姑都无法杀掉的话,也许,“十三杀手堂”里,已经真的不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位置了。
“你最近失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堂主曾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是……但我最终还是把那些人都干掉了!”他竭力想要证明自己的拼劲并未消失。
堂主注视着他的眼睛,道:“砍上几次才能杀人的刀,已经锈成废物了吧?”
……
“喏,这就是他接到的指示。”方小白从风伊卓身上寻出一枚竹管,抽出藏在里面的纸条,上面写着:神迹村,小草儿。
只是那纸条下方,不知被谁撕去了半张。
“没有写是谁要杀我?”小草儿接过纸条,愕然道。
方小白道:“十三杀手向来只听吩咐,不知雇主身份。”说话间,他忽从风伊卓怀里搜出一方包着的素绢,稍稍一摸,里面似有细小的颗粒。
“还……我……”风伊卓费了好大的力,才发出含糊嘶哑的一句,眼神却凄厉如濒死的野兽,紧盯着绢帕。
方小白心生疑惑,小心翼翼地打开素绢,却见里面是一些干瘪的种子,色泽暗淡,显然已经采下许久。正在思索间,却听小草儿惊呼一声,他闻音侧身,那风伊卓竟冲破封穴,飞扑过来。
【三】
方小白迅速拔剑,风伊卓眼中只盯着被方小白夺去的东西,竟不顾生死伸手去抢。方小白下意识以剑护住那素绢,血光飞溅之间,风伊卓右手撞上剑锋,五指尽断,惨叫着倒地不起。
“老天!”小草儿失色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方小白有点懊恼,拭去剑上血迹,闷声道:“我怎会知道他这样扑过来。”
此时风伊卓强忍着痛楚,爬向方小白脚下,以仅存的左手,艰难地捡拾着散落了一地的种子。小草儿见状,不禁心生同情,竟俯身捡起一粒,递到他手边。
“不要忘记他刚才还想杀你!”方小白叱道。小草儿被他的断喝吓了一跳,憋着嘴站起道:“他现在伤成这样,我只是有点可怜他罢了。”
方小白看着奄奄一息的风伊卓,冷冷道:“那你打算好人做到底,带着他上路?”
小草儿一愣,吃吃道:“你的意思……是要把他丢在这荒山?”
方小白傲然道:“那是自然。”
小草儿惊道:“那不就是让他一个人死在这里?看你模样斯文,竟也这样残忍。”
方小白忽然大笑,道:“小丫头,你说我残忍?那他为了钱财取人性命,难道不叫残忍?既然你大有善心,我就把他交给你。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一时慈悲,便能度化他一生?”说罢,竟一展青衫,足点轻尘而去。
● ● ●
“喂——”小草儿又气又急,朝着方小白掠去的方向狂奔,却在转瞬间寻找不到他的踪影。此时残星寥落,淡月西沉,她孤零零站于空谷之中,回头望去,火堆已经熄灭,只剩风伊卓形如死尸一般倒卧于地。
“为什么把他留给我?!”她喃喃自语着走到他身边,忽然心生恨意,对着他怒喊,“你要杀的人是我,我还帮你求情!现在好了,荒山野岭的,把你扔给我!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要找!没有了他,我活着只是一个笑话!”
“我……”风伊卓忽然挣扎着想说什么。
“我什么我啊?!”她犹自忿忿地擦着泪花。
他吃力地抬起头,喘息道:“我……也……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 ● ●
小草儿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傻瓜。
那么瘦弱的自己,居然会半拖半背地将这个本来要杀自己的男人,带出了山谷。她甚至还找来了草药,为他止血。只是因为,他那双将等待死亡与充满希望奇异地融汇在一起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我警告你,要是找到那个人以后,再敢杀我……我就让江湖上最厉害的英雄要了你的狗命!”她一边为他搅碎草药,一边恶狠狠地道。
他倚靠在尖冷的石壁上,以微弱的声音道:“我保证,从今以后,都不会杀你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十三杀手的人了。”
“为什么?”她抬头惊道。
他缓缓举起残缺的右手,脸上却带着自嘲似的笑,道:“十三杀手,不留废物。”
不知怎地,她的心似乎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撞得生疼。可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低着头,将草药敷在他伤处。
“把你带到伽蓝寺后,就不会再管你了。”小草儿包扎好伤处,闷闷地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他疑惑道。
“因为我要找的红袖姑娘,就暂住在那里,还有,她是疗伤名家,或许能让你不这样痛苦……”她头也没抬道。
他却笑了笑,道:“原来你要找的是她。我一直以为你要找的是一个男人。”
她的脸微微发烫,道:“我找什么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果然你还是为了找心上人才出来的吧?”他淡淡道。
小草儿气道:“是,告诉你又怎么样?我要问问红袖姑娘,司马长天有没有找过她!”
他一怔,扬眉道:“你找司马长天?”
她见他神情错愕,不禁道:“怎么了?”
风伊卓欲言又止,小草儿却正色问道:“你要找的,又是什么人呢?”
他望着苍穹浮云,低声道:“一个给我种子的人。”
“那是什么种子?”她好奇地问。
“枯叶草。”他低头,用左手紧紧护着胸口藏着种子的地方。
【四】
暮色沉郁。
钟声在挥散不尽的雾霭里回荡,萦绕着这座长满青苔的古城。她跪在几乎没有光亮的佛堂,略带沧桑的眉眼间淡然无欲,绛红的衣袂在青石板上展开,像是寒冰里开出的蔷薇。
外面一片死静,空气里却弥漫血腥。
“红袖姑娘。”堂外传来小沙弥惊慌失措的声音,“寺门外,已经满是血痕了。连高墙上都画满了血红的花!”
“知道了。”她轻声应道。小沙弥远去,她缓缓抬头,望着佛像,道:“疯笑愚就要到了。大哥,我该怎么办?”
● ● ●
一声清啸划破了阴沉的天际,羽箭如暴雨般急射向苍树掩映下的伽蓝寺。灰影翻飞,一中年男子自佛堂掠向被羽箭围攻的佛塔。
——塔内,正有数十僧人诵经打坐。
“好个马叉阳,竟果真藏在庙里做缩头乌龟?!”高墙之上,发出清啸的刘淮泗冷笑一声,反手夺过部下跪捧的钢戟,借力纵身,直奔马叉阳而去。马叉阳闻声身形微斜,右掌一出,竟将钢戟生生扣住。刘淮泗身形下落,右臂持戟发力,左袖间二指一弹,射出一道黑光,急窜向马叉阳下盘。
马叉阳右臂一松,身形翻掠而起,肘撞刘淮泗后心。恰在此时,半空中风声疾劲,自塔旁古树上飞窜出一人,黑衣低首,猛一抬眼,双袖中白光忽现,两柄钢刃直取马叉阳双臂!
刘淮泗趁机旋身飞踢马叉阳双足。马叉阳袍袖飞卷,正中刘淮泗右足,反身而退,纵向塔旁长廊。孰料那黑衣人似是早有预料,抬臂飞射出数道寒光,盘旋交错,拦住马叉阳去路。马叉阳仰面闪避,反手一掌,正中欺身而上的刘淮泗左肩,却听风声陡起,未及回头,但觉后背一寒,已被那刺客得手。他奋力一震,身后那持刀的黑衣刺客忽然感到一股灼热自刀尖急速升腾,才想弃刀,只觉得那股力量如旋风卷遍全身,竟被生生震飞,撞倒高墙,跌落到寺外。
——夹杂着碎石烟尘,狠狠摔在了跋山涉水而来的风伊卓脚下。
一旁的小草儿眼见那黑衣刺客身形扭曲,全身骨骼都似被震碎,不禁掩面,连连后退。风伊卓却脸色一变,拄着银枪单膝跪地,不顾烟尘纷扬,颤着手,将那倒伏于瓦砾中的黑衣人翻转了过来。
“沉舟……”
那张年轻的脸上,沾满了血迹与灰尘,失去了平日常挂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最后的痛楚。
风伊卓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提起银枪起身就冲向寺内,不料脚下踉跄,重重摔倒在地。他咬牙撑起,却见裙裾依依,一道嫣红飘拂眼前。
“大哥!”身着绯色长裙的女子走到那已死去的中年男子身边,缓缓跪下,似是还没有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她将脸颊贴在他的心口,血迹染红了她的衣衫,她并未像寻常女子一样痛哭,只是用力握着男子那已经慢慢僵硬的手,眼神却是空洞得找不出一丝暖意了。
“马大侠——”佛塔内的僧侣纷纷围拢,低眉合掌,悲声诵经。此时刘淮泗按肩退至墙外那些属下之前,那女子悲伤道:“他已经死了,告诉你那主人,再也不必想尽办法来要我们为他效力。”
刘淮泗怒道:“红袖,若不是你非要马叉阳退隐江湖,也不至于这个结果!”
红袖猛一抬头,冷冷注视他道:“疯笑愚只是叫你监视我们,可曾让你动手?你还是赶快想想,怎么逃过你主子的酷刑吧!”
刘淮泗闻言脸色一白,愤然跨上战马,率一干人等疾驰而去。
阴云厚重,半空中飘起了绵绵微雨。僧侣们抬起马叉阳的尸首,缓步走向佛塔。红袖走在他们身后,从始至终未曾回头,她在雨幕中的身影被寒意侵染,显得格外清冷。
见她走远,小草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风伊卓身边,想要扶起他,却见他神情悲凄,怔怔望着红袖的背影,用以支撑身子的左手,几乎陷入石板。
● ● ●
那个夜晚,风伊卓摇摇晃晃地背着徐沉舟去了后山,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枚沾着血的竹管,那里面的纸条上写着:伽蓝寺,马叉阳。纸条的最下方,写着这次任务的执行者:风伊卓。
他取出自己怀里那张写着“神迹村,小草儿”的纸条,放在一起。
——那被撕去的半张上,应该写的是“徐沉舟”的名字。而撕去名字的人,也正是徐沉舟。
“怕我来杀马叉阳,纯粹是送死吧?所以把那么简单的任务,交换给了我。”他喝了一口酒,对着徐沉舟笑道。随后,一锹一锹地埋葬了在这个世上唯一叫过他“兄弟”的人。
他在新立的坟前坐了整晚,临走前,烧光了身上所有的银票。
与此同时,小草儿独自站在夜幕下,冒着冷雨,等待那个从幽暗的佛塔上下来的女子,怯声道:“请问,你见过司马长天吗?”
● ● ●
风伊卓回到伽蓝寺的时候,初升的阳光淡淡拂在经霜的草叶上,一切都是寂静的。倒塌的围墙虽已垒砌,一地的瓦砾还是兀自散落。小草儿背对着他,倚着残垣坐在杂乱的废墟中,看上去似乎还在沉睡。他走上前,半蹲下身子,才一伸手,却见她的眼角还有泪痕。
“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有人隔着泛起晴光的湖水,遥遥问道。
他怔了怔,缓缓站起,回头。
那个原本绯衣云鬓的女子,如今已换上了雪白的衣裳,虽面容憔悴,双眸却是依旧柔和。她看着他,似乎微微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深深呼吸,许久才道:“昨天,我已经见过你了。”
红袖移开目光,道:“难怪有些眼熟……”
“你现在还有亲人吗?”他忽然道。
红袖微愕,才要开口,却听寺外蹄声阵阵,一名僧人匆忙赶来,道:“先前离去的疯笑愚手下,又都回来了!”
【五】
“我们出不去了?”小草儿站在寺门内,透过门缝望着寺外密密匝匝的人马。
红袖站在她身后道:“料是疯笑愚不信马大哥已死,那刘淮泗只是奉命驻守。你们若要离开,应该不是难事。”她看了看小草儿,又道,“与你同行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他是……”小草儿才要说话,却听身后“伧啷”一声,回头望去,只见风伊卓捂胸跪倒,牙关紧咬,左手死死抓着落地的银枪,还在竭力想要站起。
红袖黛眉一凝,快步上前,一扣风伊卓手腕,脸色渐渐沉重。
“这样有多久了?”她问道。
“自记事以来,就常常发作了。”他喘息着道。
她的手指忽然一颤,他抬眼望着她,低声道:“小的时候,会有人用一种奇特的草药给我止痛。你……你知道枯叶草吗?”
红袖的脸色渐渐发白,触及风伊卓手腕的指尖上渗出了冰冷的汗水。小草儿诧异地看着这神情奇异的二人,风伊卓强忍着剧烈的疼痛,脸上却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欣喜,握住红袖的手,喊道:“姐姐!”
“姐姐?!”小草儿不禁失声道。
红袖眼神涣散,突然猛地挣脱他的手,霍地站起,道:“你认错人了!”说罢,竟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 ● ●
夜已深,小草儿来到佛塔下的时候,风伊卓还执拗地跪在覆霜的青石路上。佛塔顶上,孤灯摇曳,宛若暗夜里的幽魂。
“如果她真的是你姐姐,为什么不肯认你?”小草儿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道。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喑哑道:“也许,也许她讨厌我现在的狼狈样子。”
“怎么可能?”她忍不住道,“有谁会因为这个原因就不愿认自己的弟弟?!再说,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失散的?”
“七岁。”他怔怔地道,“当时,她好像有二十一了……”
“七岁的你,能记得住多少事情?”她讶异道。
“很多。”风伊卓望着塔内光影,喃喃道,“我记得那漫天遍野的黄沙,田地里枯死的禾苗,父亲长年累月的殴打,暗无天日的茅屋……还有,姐姐背着我上山采药,山谷里大片大片的枯叶草,在风里摇曳……”
小草儿听着他的诉说,慢慢抱膝坐在他身边。天幕暗蓝,璀璨的银河横贯夜空,明明灭灭间好似一幅神异的画卷,缓缓展开。此时夜风吹动满山木叶,萧萧作响,忽然,自佛塔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小草儿才一回神,风伊卓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疾掠而去。
● ● ●
风伊卓冲至塔顶之时,但见烛火黯淡,红袖被一柄长剑逼至墙角,双手抵着身后的石棺,呼吸急促。
“姐姐!”他枪尖一挑,直刺那背对着他的持剑男子后心。男子闪身避开,左足一勾,脚下剑鞘飞击风伊卓手腕。风伊卓以枪身一格,那剑鞘斜飞而出,不料正中紧追而来的小草儿胸口。小草儿只觉一阵冲力轰然压下,口中喷出一股污血,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木梯上。
“你?!”持剑男子见状一惊,刚想上前,却被风伊卓长枪一横,拦住去路。
小草儿捂着心头大口咳嗽,唇边血痕斑斑,喘息着抬头,惊道:“是你?”
“原来还记得我……”
男子立于微弱的烛光下,依旧风神俊朗,正是当日救她一命又弃她而去的方小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风伊卓却怒视方小白,不容他靠近一步。
方小白以剑尖一指红袖道:“找她!”
“她连武功都不会,难道也要劳方公子大驾惩奸除恶?!”风伊卓冷笑道。
方小白看着低头站在石棺前的红袖,不动声色道:“在下只是受人所托,前来看看马大侠的遗容。可惜这位红袖姊姊却守藏神秘,既然如此,在下只能如实回报了!还有,风伊卓,那个傻丫头因你受伤,你还愣着干什么?”
说罢,双指一弹,那烛光顿时熄灭,但见星空下白影翩翩,已倏然掠向远处。
【六】
“你……真的是他姐姐么?”小草儿躺在厢房的竹塌上,微闭着双眼,喃喃道。
红袖取出丹药给她服下,席地而坐,看着她稚气尚存的脸颊,道:“很多事情,不想再说。”
“可是……他找了你好久啊……”她咳着道,“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一直惦念着怀中藏着的种子,也因为这个,他被斩断了手指……那些干瘪的种子,就是你留给他的吧……他杀了很多人,你是因为这,而不愿意认他了?”
红袖低声道:“请你不要再追问。”
小草儿吃力地撑起上身,道:“他杀人,是因为想要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再一次次的,到处找你……”
“别说了!”红袖竭力控制着情绪,伸手拢着散下的长发,手指却在发抖。
“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是你的弟弟?”小草儿委屈地快要落泪了。
“不要逼她。”屋外忽然传来了风伊卓的声音。
红袖一怔,无力地倚在窗前。窗纸上,隐隐倒映着他的身影。
隔着在月色下尤显薄白的纸,他轻声道:“明天,我就会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搅您。”
红袖的手指死死抠着窗棂,几乎要将它拗断,却始终紧咬着牙,不发一言。
风伊卓在窗外站了许久,才慢慢离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回头叫道:“姐姐。”
小草儿在屋内听得这一声,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可是红袖却背对着她,孤寂地站在窗前,只留下冷冷的背影。
● ● ●
天还未亮的时候,风伊卓背着银枪离开了伽蓝寺。
与此同时,方小白看着手中惨白的信纸,出了好一会的神。上面只有一行字:火攻,不留一人。
他忽然很想去问一问那个下令的人,是不是忘记了他说的话,是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个受了伤的、不会武功的女孩子正滞留于庙里。
可是,作为下属,他没有权利这样做。
● ● ●
大火是在黄昏时分燃起的,一支支浸透了火油的利箭,如暴雨般飞射向古朴沉静的伽蓝寺。到处是草木的寺院很快便成了一片火海。“快走!”佛塔中的红袖朝着还在慌乱运水的僧侣大喊,随后,冲下高塔,奔向厢房。
长廊已被大火吞没,她几乎是闭着眼冲进了火海,奋力撞开变形的门,于滚滚浓烟中摸着了小草儿的手。
“走不了了。”小草儿跪在地上,流着泪道,“风伊卓不在了,我们都出不去!”
“我带你走!”红袖咳着,拼命将小草儿背上身,却听“咔嚓”一声,顶上燃着火焰的椽子劈头砸下。
“闪开!”一声断喝,剑光一闪,那即将砸向小草儿的椽子顿时分为数截,散落纷飞。
“方小白?”小草儿伏在红袖肩头,讶异道。
“不要废话!”方小白一托小草儿手肘,带着二人纵身破窗而出。不料才一着地,只觉眼前白炽暴涨,明晃晃一道弧光直落命门。他不由侧身,长剑遥指,正点中那利刃之尖。
银枪白穗,风伊卓。
“方小白,是你下令放火,现在又想干什么?!”风伊卓枪尖直逼方小白咽喉。
“是他救了我们!”小草儿道。
说话间,但听“隆隆”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佛塔已被大火笼罩,竟渐渐倾斜,即将彻底倒下。
红袖面色惨白,看了风伊卓一眼,竟不顾一切地向那佛塔飞奔而去。风伊卓大惊失色,将小草儿送至方小白怀中,她却一把抓住他左腕,急道:“风伊卓,你先前抛下我走掉,现在又要不管我了?!”
风伊卓微微一怔,低声道:“我并非真的走掉,只是不愿见她为难……你放心,我很快回来接你!”说罢,定定看了方小白一眼,提起银枪便冲向那火光冲天的佛塔。
【七】
炽热的火焰燃着了风伊卓的衣袂,他几乎是靠着仅有的力气才登上了高塔。火光中,红袖伏在冰冷的石棺上,仿佛要以自己的身体保护它。
风伊卓冲上前,抛下银枪,一把握住她的手,悲声道:“你要死在这里?”
红袖却噙着泪,用力一推,风伊卓立足不稳,撞向熊熊燃烧的柱子。红袖惊叫一声,飞身扑去,一下子将他拉开,两人一起摔倒在石棺之下。风伊卓眉间为砖石所伤,流下蜿蜒的血痕,那血迹渐渐流向唇边。红袖心头一痛,情不自禁地伸手为他轻轻拭去。
“姐姐——”他再也忍不住伤悲,抱住她痛哭。
红袖眼里浮现着温情,却又有掩不住的沉沉哀痛,终于,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揽在怀中。
“我以为,你真的再也不会承认我了……”风伊卓流着泪,眼中却满溢着欢喜,“你知道吗?自从那一天,父亲被我们杀死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一定一定,要保护着姐姐,不再让任何人欺辱你。可是,你为什么抛下我走了?姐姐,你留给我的枯叶草的种子,我一直藏在怀里。天黑的时候,流血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这是姐姐的影子,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在等我找到她……”
他兀自说着,她已经泣不成声,倒伏于他臂膀中,良久才抬头看着他,道:“卓儿,留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风伊卓努力笑了笑,道:“开始的时候会,可是,想到姐姐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就不会了。”
她噙着泪,带着同样的笑容,伸出手,为他擦尽脸上的烟尘,露出原本清朗的容貌。她抱着他的肩头,轻声道:“卓儿,再喊我一声。”
“姐姐!”他带着孩子般的笑容,喊道。
她笑着,眉间却有挥之不去的苦涩,然后,举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银枪,猛地扎进了他的后心。
● ● ●
“啊!”小草儿心口一痛,险些摔倒在地。方小白急忙扶住她,道:“过了这道山梁,马上就安全了。”
小草儿捂着伤处,皱眉道:“方小白,为什么风伊卓还不回来?”
方小白语塞,望着远处冲天的浓烟,只得道:“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不然的话,难道还要我来照顾你不成?”
“上次是你把他扔给我,现在他反而把我扔给你。哈哈!”她说着,咳着血,笑了。
“真是一个傻姑娘。”他看着她因痛楚而蹙起的眉,道。
她仰头看他,道:“等我伤好了,你们带我去找司马大哥啊!”
方小白怔住,迟疑着道:“好。”
小草儿展颜一笑,举起腰畔的流苏,得意道:“你看,这是司马大哥给我的定情信物!”说话间,野风袭来,树影婆娑,方小白眼前忽然一晃,只听“咻”的一声,待他回神过来,只觉小草儿身子一软,慢慢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忽然间慌了,抱着她的双手不住颤抖。
——一枝白羽利箭穿透了她的身子,明晃晃的箭尖从她胸前刺出,正一滴一滴,流着鲜红的血。
“真是一个傻姑娘。”树丛后,手持弯弓的高大男子转身离去。
方小白颤着声,道:“司马,她不是马叉阳,对你完全没有威胁……十三杀手没有干掉她,你还要亲自动手吗?”
司马长天大步朝前走着,道:“她太傻。到处找我,让我厌倦了。”
● ● ●
伽蓝寺的佛塔下方,有一条无人知晓的暗道。红袖坐在潮湿的甬道里,将从风伊卓怀中找到的种子慢慢地洒在他身上。
那一年,他三岁,她十七岁。他生来就有怪病,时常因刺骨的疼痛而抽搐,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从山里采来不知名的草叶,碾成粉末给他吃,亲着他道,卓儿,这叫枯叶草,是一种宝贵的草药,吃了它,就不会痛了。他会很乖巧地吃下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药粉,然后抱着她的双臂,躺在她怀里,忍着无尽的疼痛假装睡去。
那一年,他七岁,她二十一岁。他们一起用锄头砸死了那个男人,他很解恨地用石块狠狠砸着他的尸体,一直到血肉模糊,然后开心地抬头笑道,姐姐,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溅得满脸是血的孩子,竟然与那个死去的男人越来越相似。
那个男人,是她和他的亲生父亲,却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占有了她的身体。
——“姐姐,姐姐。”他摇着她,大声地喊。
——我是你的姐姐。可是,我也是你的,母亲。她的灵魂,在那瞬间离开了身体。
那个夜晚,看着熟睡的他,她起身,悄然离去。无法承受的折磨,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
● ● ●
“红袖。”打开的石棺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唤。
她猛地一惊,旋即转身,带着欣悦,伸出双手扶起了躺在石棺里的马叉阳。马叉阳以手扶额,环顾四周道:“一切还算顺利?”
她默默点头,道:“我们只消走出这密道,便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红袖和马叉阳,已经死在伽蓝寺佛塔里了。”
马叉阳揽住她柔弱的肩头,道:“亏得你想到让十三杀手行刺我,否则,以我现在这伤病缠身的样子,恐怕无法躲过疯笑愚、司马长天之辈的堵截。从今以后,我们隐居山野,做一对逍遥的夫妇,再生下一儿半女,可好?”
红袖闻言一寒,脸上却带着笑,拭去未干的泪痕,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人?”马叉阳看见风伊卓的尸首,一惊道。
“他是……”红袖低压着声音,扶着他走过幽暗绵长的甬道,道,“一个杀手。”
【尾声】
次年初春,因为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客人出资修缮,本已荒废的伽蓝寺得以重建。僧人们在清理废墟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原先伫立佛塔的那片荒地上,不知何时,竟长满了一种枝叶细长的小草。
奇怪的是,分明是万物初生的早春三月,那每一片草叶上却带着一缕枯色,轻轻一碰,便化为碎末,飞散风中。
贴杀 刘淮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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