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吧论坛藏经阁 → 1149 号风云群杀资料浏览页面
五月吧风云及群杀资料浏览页面
书剑||花样||光寒||藏经阁||书剑报到||书剑规则||花样资料||学堂||故事||总结||群杀资料||群杀总结||顶图||狼埔军校||回收站||提交||搜索
往生(共搜集有18帖,此为第46帖)

(作者:霜影;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9/15 10:27:32)

枯叶草
【楔子】
“走了吗……”他瑟缩着身子,才一开口,便被那股潮湿腐烂的味道呛得咳嗽起来,她却一把捂住他的嘴,重重地,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不要被他听见!”她喘息着,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近乎呜咽的声音乞求。
她的呼吸拂过他脸颊,沉重而不安,却是这黑暗里的唯一慰藉。他在她怀中不住颤抖,终于强忍住了咳嗽,却忍不住落了泪。她似是感到了他那无声的哭泣,缓慢、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要脸的小婊子,滚出来!”愤怒的咒骂声自稻草堆外传来,伴着那把沾满他和她鲜血的铁锄在石板上拖过的声音,沉闷而刺耳,仿佛带着咬牙切齿的恨。他惊慌失措地抬头望着她,她低下头,紧紧贴近他的脸庞,冰冷的掌心满是汗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铁锄与石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直入心脏,尖利得让人发疯。“贱货,老子一天不在,就敢跟男人打情骂俏?!今天就把你那双勾人的眼珠子挖出来,看你以后还怎么出门!”拖着铁锄的男人咆哮着。
透过稻草堆的缝隙,他隐约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黑影已朝这里奔来。寒光一闪,铁锄挥起,狠狠砸下。
【一】
一声闷哼,那道身影自飞檐间直落而下,眼见即将坠落万丈深渊,却又凌空一展双臂,自袖间激射出两缕银丝,直缠上临渊而筑的白塔之巅。那人借此机会身形一扬,足踏岩石,跃上悬崖,岂料立足未稳,便觉一阵罡风扑面而来!扬袖出刀,双刃恰好架住那急刺而来的枪尖。岂料那泛着寒意的银枪奋力一压,将他直迫至半身后仰悬空,只剩双足狠狠扎进泥中。
他颈中青筋毕现,只觉自己已被逼迫得就要崩溃,身子也已即将倾出悬崖,不由嘶声道:“你若是不杀我,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金银!”
持枪人的面容隐没于夜色中,低声道:“要是今天杀不了你,我连明天都活不到。”
“你……”他还欲发话,却见枪尖直挑他眉心而去,他下意识仰面一闪,忽然间天旋地转,双脚再也支撑不住,只发出一声凄厉喊叫,便如断线白鸢,坠入深谷。
● ● ●
残月在云层后隐现,惨白的光痕浮在满径荒草上,似是到了秋末的霜。他沿着这条寂静幽暗的小路踽踽而行,脚步滞重。
“兄弟,这次又是拼命杀人,能赚到厚厚一叠银票了吧?”有个好听的声音自树顶传来,带着一丝调侃。
他继续前行,却觉一阵昏眩袭来,双膝一软,不禁跪倒在地。剧烈的刺痛忽地贯穿全身,痛得连指尖都不住抽搐。然而他还是坚持着不愿伏下,用力撑起身子,扒住道边的古树,使自己不致全身倒卧于污泥之中。
树顶上的青年翻落而下,一探手,扶住他肩头,道:“你真是不顾自己的身体?待我回去禀告主人……”
“不可!”风伊卓咬牙,反手抓紧他的袖子,喘息道,“沉舟,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
徐沉舟单膝跪在他面前,见他脸色苍白,不忍道:“我知道,你怕主人知道你重病在身,就把你逐出‘十三杀手堂’。可你这样隐瞒,迟早会害死自己!每次出手,你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倘若方才你发病……”
“倘若方才他还能坚持片刻,掉下悬崖的,就是我。”风伊卓无力苦笑,忽又直起身子道,“你这次出来,是不是又接到了任务?”
徐沉舟低声道:“是。”
“那我呢?”风伊卓急切道。
徐沉舟看着地面,道:“主人叫我转交给你……对于你来说,那些赏金真的如此重要?”
风伊卓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右手伸出,带着因痛楚而不止的颤抖,静静看着他。
徐沉舟怔了一会,终于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管,塞进他手里。然后,默默起身,离去。
● ● ●
“喂,小草儿,你这次出去是抓比蒙,还是找马啊?”一辆牛车经过,满脸污泥的娃儿们冲她扮着鬼脸大喊道。
“不是找马!是司马长天!”她气得脸都涨红了,挥动着马鞭追上去大声道,“听懂了没?司——马——长——天!他是一个大英雄!”
可是,她愈认真,愈生气,别人就会愈兴奋,愈开心。
牛车远了,弥漫的黄尘不散,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也落了一地。
其时,距离她前一次从永州风尘仆仆地回来,不过十一天而已。在这十一天里,她先是把自己关在木屋里整整两天没出现,据说,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可是当人们的好奇心过去,终于觉悟到想要破门而入看看她是否饿死的时候,她却颤颤巍巍地开了门,冲到村里说书先生那,拼命纠缠那老人家,要问他当今江湖中的神医是谁。
“那大概是红袖姑娘吧……”老人绞尽脑汁,才想起好几年前听来的传闻。
“是了是了!司马大哥说到过,能帮他治伤的,就是这个名字!”小草儿痴痴傻傻地笑着,险些连出门都摔倒了。
随后的九天里,原本面黄肌瘦的小草儿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容光熠熠地东奔西走,收拾行囊。她似乎忙得连话都没空和村人们说了,只有当人无聊至极,专门去探问时,她才会抿着薄薄的唇,头也不抬地道:“我要去找红袖姑娘,她知道司马大哥的下落。”
现在的她,独自站在荒凉路口,瘦的只剩巴掌大的脸庞上唯有一双眼睛大而有神。
她总是习惯性地往南方遥望,哪怕是一阵南风,也能让她悲喜恍惚。她一身绿衣已洗至发白,腰间系着破旧将断的丝绦,垂下的赤红流苏却艳丽夺目,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二】
“小草儿?”
“对。”
银光挑破雨幕,水珠未曾溅开,枪尖已深深刺入那少女的咽喉。鲜红的血,沿着银枪上的白穗滴滴落下,渗入水潭,晕出变幻莫测的图景……
“轰”的一声巨响,电闪雷鸣,将风伊卓自梦里惊醒。才一睁眼,冰凉的雨点已劈头盖脸砸下,恍惚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还未及回头,已有人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奋力拉向后方。他被那力量带的险些摔倒,却听坡上“哗啦啦”一阵杂乱声响,飞石枯木隆隆而下,将他方才的栖身之处顿时湮没。
“你是?”他回身,大雨如注间,那个救他一命的女孩却正俯身揉着脚踝。她的一只鞋子不知何时已经丢了,脚上鲜血淋漓,脸上却看不出痛楚的表情。
“下了好几天的雨,不能在山坡下歇息。你们这些山外的人,终究是不懂啊!”她直起身子,抱住怀里已经湿透的包袱,微微得意道。
“……多谢。”他淡淡说了一句,拄着长枪便想离开。那少女却急切道:“看你这走路都不稳的样子,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处处救你!”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你又为何冒雨赶路?”
她迟疑着,道:“我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不想多耽误一天。”
他的脚步忽然一停,回过头注视她,似是有所感悟,却又什么都没说。此时二人已走至岔道口,远处人影隐现。他转身而去,不经意地道:“你知道神迹村在哪里吗?”
她怔了怔,道:“知道,你走错方向了。”
他回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带路,她随口道:“你去找谁?我就是那里的人。”
他一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叫什么?”
“小草儿。”她微笑道。
● ● ●
惊雷炸响,闪电划亮的瞬间,原本面带病容的风伊卓如同野兽一般双目炯然,抬手间只见一道银光直刺小草儿咽喉。枪尖的白穗划过她的肌肤,她还不及闪躲,脖颈已溅出一缕血光。
“铮”!
又一道青芒自半空疾掠而至,恰在银枪近一分便要刺入她喉咙之际,挡住了来势。小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交错之力震得跌倒于地,只见青衫一现,来人皓剑在手,身形飘逸,看似气定神闲,轻扬漫点之间,竟将那势如狂风般的枪法化解无余。
暴雨倾盆,溪流暴涨,挟着断枝败叶冲向激斗的二人。
那青衫男子剑挑风伊卓右肩,自剑尖倏然涌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绵力,透过飞溅的水花直刺他肩头。风伊卓长枪一舞,本已可以阻住那道剑气,却忽觉胸口一沉,无法言说的痛楚又一次爆发,身形一慢之时,那剑气无声无息穿进肩头,右臂顿时掌控不住,只听“当”的一声,银枪落地,与此同时,明若秋水般的长剑,已刺向他心口。
“不要杀!”一声惊叫,冲破了隆隆水声。青衫男子堪堪收住剑势,剑尖已扎进三分,有缕缕血痕慢慢渗透风伊卓的外衣。
“你要留他?”青衫男子一扬手,飞快封住风伊卓周身要穴,眼见他无力倒地,才转身向小草儿道。
她急剧地呼吸着,许久才走上前,寒白了脸,道:“为什么杀我?!”
风伊卓紧闭着双目,脸色惨淡,一点回应也无。青衫男子冷冷道:“他是‘十三杀手堂’的,要让他杀人,只有一个原因——有人要买你的命!”
● ● ●
雨停。山间的夜风带着不可阻挡的寒意,钻进人的骨髓。风伊卓的眼前是一片灰暗,无止境的抽痛在全身游走、蔓延,再加上被青衫男子剑气所伤带来的酸楚,如同坠入炼狱一般。
他知道,在这世上能如此轻描淡写驾驭利剑的年轻人,恐怕只有一个——方小白。
忽然觉得很可笑,原本一个简单到令他都不敢相信的杀戮任务,竟也会彻底失败。如果自己连一个不会武功的村姑都无法杀掉的话,也许,“十三杀手堂”里,已经真的不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位置了。
“你最近失手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堂主曾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
“是……但我最终还是把那些人都干掉了!”他竭力想要证明自己的拼劲并未消失。
堂主注视着他的眼睛,道:“砍上几次才能杀人的刀,已经锈成废物了吧?”
……
“喏,这就是他接到的指示。”方小白从风伊卓身上寻出一枚竹管,抽出藏在里面的纸条,上面写着:神迹村,小草儿。
只是那纸条下方,不知被谁撕去了半张。
“没有写是谁要杀我?”小草儿接过纸条,愕然道。
方小白道:“十三杀手向来只听吩咐,不知雇主身份。”说话间,他忽从风伊卓怀里搜出一方包着的素绢,稍稍一摸,里面似有细小的颗粒。
“还……我……”风伊卓费了好大的力,才发出含糊嘶哑的一句,眼神却凄厉如濒死的野兽,紧盯着绢帕。
方小白心生疑惑,小心翼翼地打开素绢,却见里面是一些干瘪的种子,色泽暗淡,显然已经采下许久。正在思索间,却听小草儿惊呼一声,他闻音侧身,那风伊卓竟冲破封穴,飞扑过来。
【三】
方小白迅速拔剑,风伊卓眼中只盯着被方小白夺去的东西,竟不顾生死伸手去抢。方小白下意识以剑护住那素绢,血光飞溅之间,风伊卓右手撞上剑锋,五指尽断,惨叫着倒地不起。
“老天!”小草儿失色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方小白有点懊恼,拭去剑上血迹,闷声道:“我怎会知道他这样扑过来。”
此时风伊卓强忍着痛楚,爬向方小白脚下,以仅存的左手,艰难地捡拾着散落了一地的种子。小草儿见状,不禁心生同情,竟俯身捡起一粒,递到他手边。
“不要忘记他刚才还想杀你!”方小白叱道。小草儿被他的断喝吓了一跳,憋着嘴站起道:“他现在伤成这样,我只是有点可怜他罢了。”
方小白看着奄奄一息的风伊卓,冷冷道:“那你打算好人做到底,带着他上路?”
小草儿一愣,吃吃道:“你的意思……是要把他丢在这荒山?”
方小白傲然道:“那是自然。”
小草儿惊道:“那不就是让他一个人死在这里?看你模样斯文,竟也这样残忍。”
方小白忽然大笑,道:“小丫头,你说我残忍?那他为了钱财取人性命,难道不叫残忍?既然你大有善心,我就把他交给你。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一时慈悲,便能度化他一生?”说罢,竟一展青衫,足点轻尘而去。
● ● ●
“喂——”小草儿又气又急,朝着方小白掠去的方向狂奔,却在转瞬间寻找不到他的踪影。此时残星寥落,淡月西沉,她孤零零站于空谷之中,回头望去,火堆已经熄灭,只剩风伊卓形如死尸一般倒卧于地。
“为什么把他留给我?!”她喃喃自语着走到他身边,忽然心生恨意,对着他怒喊,“你要杀的人是我,我还帮你求情!现在好了,荒山野岭的,把你扔给我!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要找!没有了他,我活着只是一个笑话!”
“我……”风伊卓忽然挣扎着想说什么。
“我什么我啊?!”她犹自忿忿地擦着泪花。
他吃力地抬起头,喘息道:“我……也……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 ● ●
小草儿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傻瓜。
那么瘦弱的自己,居然会半拖半背地将这个本来要杀自己的男人,带出了山谷。她甚至还找来了草药,为他止血。只是因为,他那双将等待死亡与充满希望奇异地融汇在一起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我警告你,要是找到那个人以后,再敢杀我……我就让江湖上最厉害的英雄要了你的狗命!”她一边为他搅碎草药,一边恶狠狠地道。
他倚靠在尖冷的石壁上,以微弱的声音道:“我保证,从今以后,都不会杀你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十三杀手的人了。”
“为什么?”她抬头惊道。
他缓缓举起残缺的右手,脸上却带着自嘲似的笑,道:“十三杀手,不留废物。”
不知怎地,她的心似乎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撞得生疼。可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低着头,将草药敷在他伤处。
“把你带到伽蓝寺后,就不会再管你了。”小草儿包扎好伤处,闷闷地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他疑惑道。
“因为我要找的红袖姑娘,就暂住在那里,还有,她是疗伤名家,或许能让你不这样痛苦……”她头也没抬道。
他却笑了笑,道:“原来你要找的是她。我一直以为你要找的是一个男人。”
她的脸微微发烫,道:“我找什么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果然你还是为了找心上人才出来的吧?”他淡淡道。
小草儿气道:“是,告诉你又怎么样?我要问问红袖姑娘,司马长天有没有找过她!”
他一怔,扬眉道:“你找司马长天?”
她见他神情错愕,不禁道:“怎么了?”
风伊卓欲言又止,小草儿却正色问道:“你要找的,又是什么人呢?”
他望着苍穹浮云,低声道:“一个给我种子的人。”
“那是什么种子?”她好奇地问。
“枯叶草。”他低头,用左手紧紧护着胸口藏着种子的地方。

【四】
暮色沉郁。
钟声在挥散不尽的雾霭里回荡,萦绕着这座长满青苔的古城。她跪在几乎没有光亮的佛堂,略带沧桑的眉眼间淡然无欲,绛红的衣袂在青石板上展开,像是寒冰里开出的蔷薇。
外面一片死静,空气里却弥漫血腥。
“红袖姑娘。”堂外传来小沙弥惊慌失措的声音,“寺门外,已经满是血痕了。连高墙上都画满了血红的花!”
“知道了。”她轻声应道。小沙弥远去,她缓缓抬头,望着佛像,道:“疯笑愚就要到了。大哥,我该怎么办?”
● ● ●
一声清啸划破了阴沉的天际,羽箭如暴雨般急射向苍树掩映下的伽蓝寺。灰影翻飞,一中年男子自佛堂掠向被羽箭围攻的佛塔。
——塔内,正有数十僧人诵经打坐。
“好个马叉阳,竟果真藏在庙里做缩头乌龟?!”高墙之上,发出清啸的刘淮泗冷笑一声,反手夺过部下跪捧的钢戟,借力纵身,直奔马叉阳而去。马叉阳闻声身形微斜,右掌一出,竟将钢戟生生扣住。刘淮泗身形下落,右臂持戟发力,左袖间二指一弹,射出一道黑光,急窜向马叉阳下盘。
马叉阳右臂一松,身形翻掠而起,肘撞刘淮泗后心。恰在此时,半空中风声疾劲,自塔旁古树上飞窜出一人,黑衣低首,猛一抬眼,双袖中白光忽现,两柄钢刃直取马叉阳双臂!
刘淮泗趁机旋身飞踢马叉阳双足。马叉阳袍袖飞卷,正中刘淮泗右足,反身而退,纵向塔旁长廊。孰料那黑衣人似是早有预料,抬臂飞射出数道寒光,盘旋交错,拦住马叉阳去路。马叉阳仰面闪避,反手一掌,正中欺身而上的刘淮泗左肩,却听风声陡起,未及回头,但觉后背一寒,已被那刺客得手。他奋力一震,身后那持刀的黑衣刺客忽然感到一股灼热自刀尖急速升腾,才想弃刀,只觉得那股力量如旋风卷遍全身,竟被生生震飞,撞倒高墙,跌落到寺外。
——夹杂着碎石烟尘,狠狠摔在了跋山涉水而来的风伊卓脚下。
一旁的小草儿眼见那黑衣刺客身形扭曲,全身骨骼都似被震碎,不禁掩面,连连后退。风伊卓却脸色一变,拄着银枪单膝跪地,不顾烟尘纷扬,颤着手,将那倒伏于瓦砾中的黑衣人翻转了过来。
“沉舟……”
那张年轻的脸上,沾满了血迹与灰尘,失去了平日常挂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最后的痛楚。
风伊卓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提起银枪起身就冲向寺内,不料脚下踉跄,重重摔倒在地。他咬牙撑起,却见裙裾依依,一道嫣红飘拂眼前。
“大哥!”身着绯色长裙的女子走到那已死去的中年男子身边,缓缓跪下,似是还没有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她将脸颊贴在他的心口,血迹染红了她的衣衫,她并未像寻常女子一样痛哭,只是用力握着男子那已经慢慢僵硬的手,眼神却是空洞得找不出一丝暖意了。
“马大侠——”佛塔内的僧侣纷纷围拢,低眉合掌,悲声诵经。此时刘淮泗按肩退至墙外那些属下之前,那女子悲伤道:“他已经死了,告诉你那主人,再也不必想尽办法来要我们为他效力。”
刘淮泗怒道:“红袖,若不是你非要马叉阳退隐江湖,也不至于这个结果!”
红袖猛一抬头,冷冷注视他道:“疯笑愚只是叫你监视我们,可曾让你动手?你还是赶快想想,怎么逃过你主子的酷刑吧!”
刘淮泗闻言脸色一白,愤然跨上战马,率一干人等疾驰而去。
阴云厚重,半空中飘起了绵绵微雨。僧侣们抬起马叉阳的尸首,缓步走向佛塔。红袖走在他们身后,从始至终未曾回头,她在雨幕中的身影被寒意侵染,显得格外清冷。
见她走远,小草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风伊卓身边,想要扶起他,却见他神情悲凄,怔怔望着红袖的背影,用以支撑身子的左手,几乎陷入石板。
● ● ●
那个夜晚,风伊卓摇摇晃晃地背着徐沉舟去了后山,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枚沾着血的竹管,那里面的纸条上写着:伽蓝寺,马叉阳。纸条的最下方,写着这次任务的执行者:风伊卓。
他取出自己怀里那张写着“神迹村,小草儿”的纸条,放在一起。
——那被撕去的半张上,应该写的是“徐沉舟”的名字。而撕去名字的人,也正是徐沉舟。
“怕我来杀马叉阳,纯粹是送死吧?所以把那么简单的任务,交换给了我。”他喝了一口酒,对着徐沉舟笑道。随后,一锹一锹地埋葬了在这个世上唯一叫过他“兄弟”的人。
他在新立的坟前坐了整晚,临走前,烧光了身上所有的银票。
与此同时,小草儿独自站在夜幕下,冒着冷雨,等待那个从幽暗的佛塔上下来的女子,怯声道:“请问,你见过司马长天吗?”
● ● ●
风伊卓回到伽蓝寺的时候,初升的阳光淡淡拂在经霜的草叶上,一切都是寂静的。倒塌的围墙虽已垒砌,一地的瓦砾还是兀自散落。小草儿背对着他,倚着残垣坐在杂乱的废墟中,看上去似乎还在沉睡。他走上前,半蹲下身子,才一伸手,却见她的眼角还有泪痕。
“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有人隔着泛起晴光的湖水,遥遥问道。
他怔了怔,缓缓站起,回头。
那个原本绯衣云鬓的女子,如今已换上了雪白的衣裳,虽面容憔悴,双眸却是依旧柔和。她看着他,似乎微微一震,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深深呼吸,许久才道:“昨天,我已经见过你了。”
红袖移开目光,道:“难怪有些眼熟……”
“你现在还有亲人吗?”他忽然道。
红袖微愕,才要开口,却听寺外蹄声阵阵,一名僧人匆忙赶来,道:“先前离去的疯笑愚手下,又都回来了!”
【五】
“我们出不去了?”小草儿站在寺门内,透过门缝望着寺外密密匝匝的人马。
红袖站在她身后道:“料是疯笑愚不信马大哥已死,那刘淮泗只是奉命驻守。你们若要离开,应该不是难事。”她看了看小草儿,又道,“与你同行的少年,是什么来历?”
“他是……”小草儿才要说话,却听身后“伧啷”一声,回头望去,只见风伊卓捂胸跪倒,牙关紧咬,左手死死抓着落地的银枪,还在竭力想要站起。
红袖黛眉一凝,快步上前,一扣风伊卓手腕,脸色渐渐沉重。
“这样有多久了?”她问道。
“自记事以来,就常常发作了。”他喘息着道。
她的手指忽然一颤,他抬眼望着她,低声道:“小的时候,会有人用一种奇特的草药给我止痛。你……你知道枯叶草吗?”
红袖的脸色渐渐发白,触及风伊卓手腕的指尖上渗出了冰冷的汗水。小草儿诧异地看着这神情奇异的二人,风伊卓强忍着剧烈的疼痛,脸上却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欣喜,握住红袖的手,喊道:“姐姐!”
“姐姐?!”小草儿不禁失声道。
红袖眼神涣散,突然猛地挣脱他的手,霍地站起,道:“你认错人了!”说罢,竟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 ● ●
夜已深,小草儿来到佛塔下的时候,风伊卓还执拗地跪在覆霜的青石路上。佛塔顶上,孤灯摇曳,宛若暗夜里的幽魂。
“如果她真的是你姐姐,为什么不肯认你?”小草儿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道。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喑哑道:“也许,也许她讨厌我现在的狼狈样子。”
“怎么可能?”她忍不住道,“有谁会因为这个原因就不愿认自己的弟弟?!再说,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失散的?”
“七岁。”他怔怔地道,“当时,她好像有二十一了……”
“七岁的你,能记得住多少事情?”她讶异道。
“很多。”风伊卓望着塔内光影,喃喃道,“我记得那漫天遍野的黄沙,田地里枯死的禾苗,父亲长年累月的殴打,暗无天日的茅屋……还有,姐姐背着我上山采药,山谷里大片大片的枯叶草,在风里摇曳……”
小草儿听着他的诉说,慢慢抱膝坐在他身边。天幕暗蓝,璀璨的银河横贯夜空,明明灭灭间好似一幅神异的画卷,缓缓展开。此时夜风吹动满山木叶,萧萧作响,忽然,自佛塔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小草儿才一回神,风伊卓已如离弦之箭一般疾掠而去。
● ● ●
风伊卓冲至塔顶之时,但见烛火黯淡,红袖被一柄长剑逼至墙角,双手抵着身后的石棺,呼吸急促。
“姐姐!”他枪尖一挑,直刺那背对着他的持剑男子后心。男子闪身避开,左足一勾,脚下剑鞘飞击风伊卓手腕。风伊卓以枪身一格,那剑鞘斜飞而出,不料正中紧追而来的小草儿胸口。小草儿只觉一阵冲力轰然压下,口中喷出一股污血,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木梯上。
“你?!”持剑男子见状一惊,刚想上前,却被风伊卓长枪一横,拦住去路。
小草儿捂着心头大口咳嗽,唇边血痕斑斑,喘息着抬头,惊道:“是你?”
“原来还记得我……”
男子立于微弱的烛光下,依旧风神俊朗,正是当日救她一命又弃她而去的方小白。
“你来这里做什么?”风伊卓却怒视方小白,不容他靠近一步。
方小白以剑尖一指红袖道:“找她!”
“她连武功都不会,难道也要劳方公子大驾惩奸除恶?!”风伊卓冷笑道。
方小白看着低头站在石棺前的红袖,不动声色道:“在下只是受人所托,前来看看马大侠的遗容。可惜这位红袖姊姊却守藏神秘,既然如此,在下只能如实回报了!还有,风伊卓,那个傻丫头因你受伤,你还愣着干什么?”
说罢,双指一弹,那烛光顿时熄灭,但见星空下白影翩翩,已倏然掠向远处。
【六】
“你……真的是他姐姐么?”小草儿躺在厢房的竹塌上,微闭着双眼,喃喃道。
红袖取出丹药给她服下,席地而坐,看着她稚气尚存的脸颊,道:“很多事情,不想再说。”
“可是……他找了你好久啊……”她咳着道,“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一直惦念着怀中藏着的种子,也因为这个,他被斩断了手指……那些干瘪的种子,就是你留给他的吧……他杀了很多人,你是因为这,而不愿意认他了?”
红袖低声道:“请你不要再追问。”
小草儿吃力地撑起上身,道:“他杀人,是因为想要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再一次次的,到处找你……”
“别说了!”红袖竭力控制着情绪,伸手拢着散下的长发,手指却在发抖。
“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是你的弟弟?”小草儿委屈地快要落泪了。
“不要逼她。”屋外忽然传来了风伊卓的声音。
红袖一怔,无力地倚在窗前。窗纸上,隐隐倒映着他的身影。
隔着在月色下尤显薄白的纸,他轻声道:“明天,我就会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搅您。”
红袖的手指死死抠着窗棂,几乎要将它拗断,却始终紧咬着牙,不发一言。
风伊卓在窗外站了许久,才慢慢离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回头叫道:“姐姐。”
小草儿在屋内听得这一声,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可是红袖却背对着她,孤寂地站在窗前,只留下冷冷的背影。
● ● ●
天还未亮的时候,风伊卓背着银枪离开了伽蓝寺。
与此同时,方小白看着手中惨白的信纸,出了好一会的神。上面只有一行字:火攻,不留一人。
他忽然很想去问一问那个下令的人,是不是忘记了他说的话,是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个受了伤的、不会武功的女孩子正滞留于庙里。
可是,作为下属,他没有权利这样做。
● ● ●
大火是在黄昏时分燃起的,一支支浸透了火油的利箭,如暴雨般飞射向古朴沉静的伽蓝寺。到处是草木的寺院很快便成了一片火海。“快走!”佛塔中的红袖朝着还在慌乱运水的僧侣大喊,随后,冲下高塔,奔向厢房。
长廊已被大火吞没,她几乎是闭着眼冲进了火海,奋力撞开变形的门,于滚滚浓烟中摸着了小草儿的手。
“走不了了。”小草儿跪在地上,流着泪道,“风伊卓不在了,我们都出不去!”
“我带你走!”红袖咳着,拼命将小草儿背上身,却听“咔嚓”一声,顶上燃着火焰的椽子劈头砸下。
“闪开!”一声断喝,剑光一闪,那即将砸向小草儿的椽子顿时分为数截,散落纷飞。
“方小白?”小草儿伏在红袖肩头,讶异道。
“不要废话!”方小白一托小草儿手肘,带着二人纵身破窗而出。不料才一着地,只觉眼前白炽暴涨,明晃晃一道弧光直落命门。他不由侧身,长剑遥指,正点中那利刃之尖。
银枪白穗,风伊卓。
“方小白,是你下令放火,现在又想干什么?!”风伊卓枪尖直逼方小白咽喉。
“是他救了我们!”小草儿道。
说话间,但听“隆隆”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佛塔已被大火笼罩,竟渐渐倾斜,即将彻底倒下。
红袖面色惨白,看了风伊卓一眼,竟不顾一切地向那佛塔飞奔而去。风伊卓大惊失色,将小草儿送至方小白怀中,她却一把抓住他左腕,急道:“风伊卓,你先前抛下我走掉,现在又要不管我了?!”
风伊卓微微一怔,低声道:“我并非真的走掉,只是不愿见她为难……你放心,我很快回来接你!”说罢,定定看了方小白一眼,提起银枪便冲向那火光冲天的佛塔。
【七】
炽热的火焰燃着了风伊卓的衣袂,他几乎是靠着仅有的力气才登上了高塔。火光中,红袖伏在冰冷的石棺上,仿佛要以自己的身体保护它。
风伊卓冲上前,抛下银枪,一把握住她的手,悲声道:“你要死在这里?”
红袖却噙着泪,用力一推,风伊卓立足不稳,撞向熊熊燃烧的柱子。红袖惊叫一声,飞身扑去,一下子将他拉开,两人一起摔倒在石棺之下。风伊卓眉间为砖石所伤,流下蜿蜒的血痕,那血迹渐渐流向唇边。红袖心头一痛,情不自禁地伸手为他轻轻拭去。
“姐姐——”他再也忍不住伤悲,抱住她痛哭。
红袖眼里浮现着温情,却又有掩不住的沉沉哀痛,终于,伸出双手,将他紧紧揽在怀中。
“我以为,你真的再也不会承认我了……”风伊卓流着泪,眼中却满溢着欢喜,“你知道吗?自从那一天,父亲被我们杀死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一定一定,要保护着姐姐,不再让任何人欺辱你。可是,你为什么抛下我走了?姐姐,你留给我的枯叶草的种子,我一直藏在怀里。天黑的时候,流血的时候,我会告诉自己,这是姐姐的影子,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在等我找到她……”
他兀自说着,她已经泣不成声,倒伏于他臂膀中,良久才抬头看着他,道:“卓儿,留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风伊卓努力笑了笑,道:“开始的时候会,可是,想到姐姐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就不会了。”
她噙着泪,带着同样的笑容,伸出手,为他擦尽脸上的烟尘,露出原本清朗的容貌。她抱着他的肩头,轻声道:“卓儿,再喊我一声。”
“姐姐!”他带着孩子般的笑容,喊道。
她笑着,眉间却有挥之不去的苦涩,然后,举起那掉落在地上的银枪,猛地扎进了他的后心。
● ● ●
“啊!”小草儿心口一痛,险些摔倒在地。方小白急忙扶住她,道:“过了这道山梁,马上就安全了。”
小草儿捂着伤处,皱眉道:“方小白,为什么风伊卓还不回来?”
方小白语塞,望着远处冲天的浓烟,只得道:“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不然的话,难道还要我来照顾你不成?”
“上次是你把他扔给我,现在他反而把我扔给你。哈哈!”她说着,咳着血,笑了。
“真是一个傻姑娘。”他看着她因痛楚而蹙起的眉,道。
她仰头看他,道:“等我伤好了,你们带我去找司马大哥啊!”
方小白怔住,迟疑着道:“好。”
小草儿展颜一笑,举起腰畔的流苏,得意道:“你看,这是司马大哥给我的定情信物!”说话间,野风袭来,树影婆娑,方小白眼前忽然一晃,只听“咻”的一声,待他回神过来,只觉小草儿身子一软,慢慢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忽然间慌了,抱着她的双手不住颤抖。
——一枝白羽利箭穿透了她的身子,明晃晃的箭尖从她胸前刺出,正一滴一滴,流着鲜红的血。
“真是一个傻姑娘。”树丛后,手持弯弓的高大男子转身离去。
方小白颤着声,道:“司马,她不是马叉阳,对你完全没有威胁……十三杀手没有干掉她,你还要亲自动手吗?”
司马长天大步朝前走着,道:“她太傻。到处找我,让我厌倦了。”
● ● ●
伽蓝寺的佛塔下方,有一条无人知晓的暗道。红袖坐在潮湿的甬道里,将从风伊卓怀中找到的种子慢慢地洒在他身上。
那一年,他三岁,她十七岁。他生来就有怪病,时常因刺骨的疼痛而抽搐,没有办法的时候,她就从山里采来不知名的草叶,碾成粉末给他吃,亲着他道,卓儿,这叫枯叶草,是一种宝贵的草药,吃了它,就不会痛了。他会很乖巧地吃下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作用的药粉,然后抱着她的双臂,躺在她怀里,忍着无尽的疼痛假装睡去。
那一年,他七岁,她二十一岁。他们一起用锄头砸死了那个男人,他很解恨地用石块狠狠砸着他的尸体,一直到血肉模糊,然后开心地抬头笑道,姐姐,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个溅得满脸是血的孩子,竟然与那个死去的男人越来越相似。
那个男人,是她和他的亲生父亲,却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占有了她的身体。
——“姐姐,姐姐。”他摇着她,大声地喊。
——我是你的姐姐。可是,我也是你的,母亲。她的灵魂,在那瞬间离开了身体。
那个夜晚,看着熟睡的他,她起身,悄然离去。无法承受的折磨,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
● ● ●
“红袖。”打开的石棺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唤。
她猛地一惊,旋即转身,带着欣悦,伸出双手扶起了躺在石棺里的马叉阳。马叉阳以手扶额,环顾四周道:“一切还算顺利?”
她默默点头,道:“我们只消走出这密道,便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我们。红袖和马叉阳,已经死在伽蓝寺佛塔里了。”
马叉阳揽住她柔弱的肩头,道:“亏得你想到让十三杀手行刺我,否则,以我现在这伤病缠身的样子,恐怕无法躲过疯笑愚、司马长天之辈的堵截。从今以后,我们隐居山野,做一对逍遥的夫妇,再生下一儿半女,可好?”
红袖闻言一寒,脸上却带着笑,拭去未干的泪痕,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人?”马叉阳看见风伊卓的尸首,一惊道。
“他是……”红袖低压着声音,扶着他走过幽暗绵长的甬道,道,“一个杀手。”
【尾声】
次年初春,因为有一位沉默寡言的客人出资修缮,本已荒废的伽蓝寺得以重建。僧人们在清理废墟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原先伫立佛塔的那片荒地上,不知何时,竟长满了一种枝叶细长的小草。
奇怪的是,分明是万物初生的早春三月,那每一片草叶上却带着一缕枯色,轻轻一碰,便化为碎末,飞散风中。


贴杀 刘淮泗


往生(共搜集有18帖,此为第47帖)

(作者:霜影;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9/15 10:27:55)

抬头看烟花灿烂

   【一】
   “哥,我怕……”任我怎么哄,晓凡就是紧紧牵着我的袖子,死也不肯撒手。我急得百爪挠心,可还是装得心平气和地把他领到墙边,道:“在这等,数到一百我就回来。”
   “真的?你不会又是骗我吧?”晓凡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语气还是疑惑的。
   “萧晓凡!你到底有完没完?!”我实在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冲他咆哮,引得集市上的人都往这边看来。不料这一吼,倒让这罗嗦胆怯的小子吓得不敢吭声,他涨红了脸,双手摸着墙,慢慢缩到了角落里。
   “哼!没用的东西……”我心里恨恨骂着,一闪身,挤进了喧闹的人群。
  
   翻过三道山梁,天擦黑的时候我才回到家。一路上再不用处处留神脚下,也不用被晓凡缠着问这问那,我自个儿一个人,想停就停,想跑就跑,逮蚂蚱扑蝴蝶,不知道有多得意!哼着小曲推开柴门,一甩草鞋,我就飞扑到了床上。
   “真舒坦呐!”我大笑着在床上打滚。
   “晓凡呢?”后窗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妈呀!”我惊得毫毛直竖,陡然从床上坐起,隔着窗战战兢兢道,“爹?!你怎么回来了?!:”
   窗户一开,爹的脸在夜里显得很可怕,他瞪着眼,咳嗽得更厉害了:“我问你,你弟弟哪去了?!”
   那个夜晚,我被爹用药镰子赶出了家门,跌跌撞撞爬下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小镇。集市早已散去,街上一个行人都没了,只有晓凡一个人待在那个肮脏的角落,闭着眼,靠着墙,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刚在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却一下子伸出手触到我的脸,笑嘻嘻道:“哥,我已经数到几百次一百了!”
  
   “再敢把晓凡丢下,小心你的腿!”
   好不容易把他背回家,还没喝口水,就被爹一巴掌扇红了脸。我捂着脸忍气吞声站在黑暗中,晓凡怔了怔,摸到我身边,道:“被打了?”
   “滚开!”我满腔委屈喷发而出,不顾爹就在外面,对他破口大骂,“凭什么从小到大,脏活苦活都是我做,还捞不到半句好话?我做牛做马,你就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一样,成天享福!我难道是捡来的野种?!还是欠了你什么?!”
   晓凡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后退了一步,撞在床脚。“吱呀”一声,屋门开了,爹铁青着脸走了进来。我拼命忍着眼泪,倔强地抬头狠狠盯着他,准备让他揍个痛快。
   “萧哲,出来!”爹没有动手,只是抛下这一句,便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从屋后竹林出来的时候,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亮得让我睁不开眼。晓凡却坐在屋前的药草园圃里,直愣愣地望向天空。
   隔着溪流,几个脏兮兮的娃娃朝他扔着石子儿,拍手笑道:“喂,瞎子,你在看什么呀?” “明明生来就看不见,还老说天上有彩虹有烟花,哈哈!”
   “滚!没长毛的小子也敢到萧大爷门口撒野?!”我飞奔过去,一把将晓凡拉到身后,卷起衣袖,冲他们挥着拳。
   “呀,手上那是什么?!”一个胖小子瞪着我手腕叫道。
   我哼了一声,故意亮出那狰狞的蝎子刺青,抓起地上的镰刀就狠狠朝他们扔去。
   镰刀重重砸在溪流里,溅起漫空水花,野娃儿们叫着一哄而散。胖小子边跑边回头骂道:“以为有个刺青就是老大了?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跟个丫头似的!”

   【二】
   爹是那年秋天死的,没想到一直给别人治病的他,竟会去得这么快。他死的时候,我不在家,等我背着满筐草药回来的时候,晓凡呆呆地跪在床前,像傻了一样。
   爹的坟就在那片看不到尽头的竹林里,夜里有风呜呜咽咽,我坐在床头,拉着晓凡的手,道:“怕不?”
   沉默了好几天的他只是摇了摇头。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了。”我一拍他的肩,大咧咧道。
   他低着头,终于开口道:“我们是兄弟吗?”
   我愣了一下,板着脸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也觉得我是被爹捡来的?”
   他慢慢抬起头,看似清澈的眼睛却始终呆滞。“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吧?”他小心翼翼地道。
   “会。”我不忍看他的眼睛,侧过了脸。
  
   爹活着的时候,只教我怎么才能跑得飞快,说这样可以方便我爬山采药,而搭脉、刺穴这类本事,则都教给了晓凡。此后的几年里,无论刮风下雨,我都牵着他一起去山里。渴了的时候,小草儿就会把她带着的山泉水分给我们一大半。为了看护种植的药草,她时常一个人住在山谷中的竹楼里。其实我也不知道爹是从哪里把她抱回来的,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她奄奄一息,直到现在都瘦弱得像一株无依无靠的小草……
   又是一年除夕,旁人都早早收拾好了一切,归拢到屋里喝酒谈天。然而采药晚归的我却正拉着晓凡的手,走在崎岖且积雪的山路上。前方迷迷茫茫,辨不清方向,小草儿费力地紧跟在我身后,举着纸伞想为我们遮挡,自己却被吹得摇摇晃晃。
   “你都快被吹跑了!小心脚下……”我话音才落,就听“哎呀”一声,小草儿的纸伞被大风吹下山坳,她急忙想追,却重重摔在了地上。
   “萧哲,你这个乌鸦嘴!”她呆呆地看着流血的掌心,忽然就哭了起来,“人家都在家里暖暖待着过年,就是因为你想多挣钱,害得我们现在还回不去!”
   我满心委屈,正想说点辩解的话,晓凡却试探着伸出手,摸到她肩头,道:“草儿,要是摔得重了,就让我来扶你。不然的话,难道在这坐上一夜?等到天亮,你就成了雪人了。”
   小草儿抿了抿唇,道:“我可不是那种撒娇不走的人!”
   “正是正是。”晓凡微笑道,“谁能比我们的小草儿更懂事呢?”
   小草儿破涕为笑,拍拍身上积雪,站了起来,可还是故意不看我一眼。
   ——同样是爹带大的,怎么晓凡就比我会说话得多呢?我真的有点沮丧。
   “有,有死人!”小草儿却忽然指着山坳战战兢兢地喊道。
  
   山坳里那流着血的男人几乎被积雪覆盖,幸亏他那华美的衣装在焰火映照下闪着光芒。我蹲下身子,好奇地想要摸一摸他腰间的佩剑,小草儿却顿足急道:“还愣着干嘛?救人啊!”
   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背回小草儿的竹楼,晓凡说他腰间中刀,加之风雪侵袭,故此才会昏倒在山坳里。从此之后,我和小草儿玩闹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只有当我带着晓凡前去疗伤的时候,才能见到她。她来回奔忙,瘦了一大圈儿,可是却精神十足。
   “你这丫头,天生劳碌命吧!”我看着她跪在地上生火煎药,不禁叹道。
   “不能见死不救啊!爹活着的时候怎么教你的?!”她头也不回道。
   我撇着嘴,指着正以银针为那男子刺穴的晓凡道:“我可没兴趣研究这些,他会,就行了。”
   “轻声!”晓凡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就在此时,那昏迷已久的男子忽然手指微微一颤!我和小草儿紧张得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公主……”男子喃喃道。

   【三】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叫司马长天的男人,因为他非但不肯教我武功,连江湖上的好玩儿事都不告诉我。“你们这些山里娃子,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他斜睨着我道。
   我最看不得这种故作高深的人,反正他的伤势已经好转,所以我干脆不再前去。倒是小草儿,还是忙前忙后地为他换药熬汤,脸上还带着笑。我警告晓凡,那个男人来历不明,虽说长的一脸正气,说不准是什么江洋大盗,千万不要接近。晓凡却淡淡道,他早就听小草儿说了,司马长天是被尹风后的人伏击,杀出重围后才到了这里。
   “你怎么会知道尹风后?”我惊道。
   他用力捣着药末,道:“江湖上最厉害的女人,谁会没听说过?”
   我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坐在门槛上,忽然觉得无论是他还是小草儿,好像都比我懂得多。
  
   我偷偷站在茅屋外,屋里头,小草儿托着腮,正听司马长天说江湖上的事。
   “十六年前,岩流传人胭脂王以蛊毒祸害武林,凡是不愿听命于他的人,都被金蚕蛊侵蚀了脑髓,成为半疯半傻的杀人工具。幸有江南儒侠高羽毛率十二女徒与之周旋,窥破胭脂王致命弱点,趁他闭关之时引群雄围攻。原以为可将他一举击败,不料那十二女徒之首的尹风儿,竟然早已与胭脂王暗生情愫,在最后关头背叛正道,放走了重伤的胭脂王。”司马长天说到此,一脸怒色,仿佛当年功亏一篑的战役就在眼前一般。
   小草儿也跟着生气道:“这尹风儿,真是不知好歹,怎会喜欢上那样一个恶魔?!她后来是不是被杀了?”
   司马长天冷笑道:“你难道忘记了我是被谁所伤?”
   “尹风后?”小草儿吃吃道,“难道……她就是尹风儿?”
   “正是。”司马长天淡淡道,“胭脂王下落不明,众人本要杀了尹风儿,却在那时发现她竟已经怀了身孕……高羽毛怜悯心重,便将她交好友神医看管,想等她生下孩子之后,再进行惩戒。不料尹风儿这女人果然非比寻常,才生下孩子,就连夜逃窜,连自己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要了。从此之后她也销声匿迹,谁想眼下她又召集胭脂王的南疆旧部,卷土而来,名为风后。”
   “那,那高羽毛还能制得住她吗?”小草儿担忧道。
   司马长天道:“他早已去世,如今能与风后抗衡的,这偌大江湖,便只有另一个奇女子——凤凰公主。”
   小草儿呆了呆,怅然道:“原来,你昏迷时候一直叫着的公主,就是她。”
   司马长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而回头朝窗外道:“故事听够了,你也该进来了吧?”
   我正心情起伏,被他这一句惊得手足无措,强自打起精神推开门,随口道:“草儿,你种的药草好像不行了,晓凡让我来找你。”
   小草儿脸色一变,飞奔而去。
  
   “我发誓,我那天只是扯谎罢了!”我抱着头,委屈地到处躲避小草儿的拳头。小草儿气冲冲捶着我,骂道:“你除了胡说八道,还会点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满地枯萎的药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小草儿噙着泪扶起即将死掉的药草,才一松手,那叶子便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司马大哥,你难道就不能帮我看着点吗?!”她怒道。
   我不禁道:“你现在满心只有那司马大哥,还管药草做什么?!”说罢,重重一扔手中木桶,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一早,晓凡敲开我的房门。“司马走了。”他略带失落地道,身后站着双眼红肿的小草儿,手里捏着一封信。

   【四】
   镇上的教书先生告诉我们,司马长天留下的信上没有说自己到哪里去了,只是说自己伤势已好,再留在村子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多谢我们的照顾云云。
   “看吧,不过是些客套话,其实就是脚底抹油,跑了!”我拿眼睛瞟着小草儿,道,“看来我们的江湖生涯,就算是结束了!”
   小草儿定定地看着那封信,好像突然识字了一样,许久才抬起红肿的眼,坚定道:“我要去找他!”
  我大吃一惊道:“你疯了?江湖那么大,上哪里找去?”
   小草儿紧紧握着信,道:“江湖那么大,总有我容身的地方!”说罢,顾自离开。
   “傻瓜,那江湖,也是你一个人能闯荡的地方?”我一跺脚,拉着晓凡追上了她。
  
   我原本以为司马长天既然是个人物,找起来应该不难。没想到,谁都不清楚他的下落,人们只知道他在为凤凰公主效命。传说中,凤凰公主所住之处唤作小镜湖,那里山清水秀、秋桐繁密,犹如仙境。可是,谁都不知究竟在何处。
   我被自己的豪言壮语所累,带着小草儿和晓凡四处奔波。为了要挤进江湖,我曾想要拜师学艺,可是当那些看门的弟子看到我身后还拖着两个,尤其是当他们发现其中一个还是瞎子时,脸色就更难看了。“乡巴佬,你当本门是什么地方啊?难道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学武的吗?滚滚滚!”于是我被重重推到门外,倒霉的时候,甚至还会被踢上几脚。不过我始终都很敏捷,即使他们踢得再狠,我也会挡在晓凡前面,不让他受伤。
   为了活命,我独自趟过武馆,混过赌场,进过镖局。混在道上的日子,我藏起了腕上刺青,采药的本事也派不上用场,唯一有用的倒是我飞快的奔跑。“小子,你这轻功好像不赖啊?哪里学的?”镖师许一刀是唯一肯收留我们三个的人,也是第一个夸我的人。
   “这就是轻功?”我愕然道,“从小我爹就用棍子赶我,逼我爬山涉水的。”
   许一刀似乎很失望,扛着他那把大刀摇摇晃晃地走了。三天后,镖局接到一单生意——护送一辆马车,以及车里的一个病人。那人的病大概真的很严重,至少自从上路后,我一次都没见他出来过。只有晓凡,因为镖局里的人都知道他会治病,便让他单独进了马车。他在车内待了很久,出来后什么也没说。
   “到底是什么人?”我趁四下无人,把他拉到林子里。
   他却道:“我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是什么人?”
   “你!”我恼道,“难道你没问问他病情?是男是女总该听的出吧?”
   “没问。”他倔强地回了一句。我飞起一脚,轻轻踢在他腿上,却在此时,听得林外一声唿哨,但见一道道黑影自山崖上急速滑下,直奔那停在道边的马车。我怔了一怔,马上意识到这次是真的遇到江湖劫镖的了。“在这别出来!”我低声说了一句,抄起腰间佩刀便冲了出去。
  
   刀光晃眼,剑影翻飞,镖师们迎上那伙伏击的黑衣人,打了好一场酣战!看着他们那凌厉的招式,我不禁诧异道,平日里练武的时候,怎都没那么好的身手?眼下一个个都似脱胎换骨一般。
   正心生疑惑,却听得隆隆声响,自道边高崖上竟滚下一块巨石,直撞向那辆马车。“小心!”我大喊一声,飞奔过去,一刀劈开竹帘,正待探身去救,却有一物自车内急速射出。“接着!”里面的人低声道,我下意识将那物件一握,又听得一声轻叱:“别让任何人追上!”话音未落,车内白练一震,将我推出车外。就在此时,那马车被巨石撞得粉碎,黑衣人身形暴起,挥刀奔我而来。我顾不上别的,将那物件紧握手中,双足点地,纵身跃上高崖,在峭壁间翻腾挪移,拼命朝着前方掠去。
   风声凛冽,我的衣袂飞卷凌乱,数不清的白羽长箭自身侧穿过,一支支插入岩缝。眼前高崖已断,前方山岩遥遥相对。我紧咬着牙,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纵身跃起——
   “小子,不要命了?”笑语盈盈,半空中白练飞舞,轻轻一旋,就缠在我的腰间,我只觉一股绵力自后而来,还不及回头,便已被稳稳拉回。
   白练簌簌,映着一个雪娃娃般的女孩儿,轻灵灵立于山顶。
   “交给你的东西呢?”她一伸手,微笑着看我。
   我猛地一省,急忙高举起那物件,结结巴巴道:“在,在!”
   她走上前,离我仅有几寸的距离,微微歪着头,道:“没想到,你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年,倒有一身好轻功。”
   面对着她,我竟不禁自感卑微,只得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又破又脏的鞋尖。
  
   【五】
   雪娃娃似的女孩儿唤作潋霜。那一刻,我站在高崖之上,一身狼狈,她却白裙翩翩宛若神祗。
   她指着我手中的物件,道:“认识这个么?”我这才回神,定睛一看,发现那其实那只是一枚焰火弹,与众不同的是,那上面以金色粉末绘着一只展翅起舞的凤凰。
   她一扬长袖,认真地道:“萧哲,你可愿意追随凤凰公主?”
   “凤凰公主?!你是说,我可以见到她了?!”我脱口而出,又惊又喜。
   我几乎是飞一般的奔下高崖的,此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终于依靠自己的能力帮草儿完成她的心愿了!
  
   “萧哲,你真厉害!”镖局后的山坡上,小草儿抱着我,又亲又跳。我尴尬地推她,低声道:“晓凡在边上。”
   “那有什么要紧,反正你……”小草儿说了一半,忽听远处云层间传来隆隆响声,抬头望去,阴霾的夜幕中陡然一亮,竟有万千道焰火竞相绽放,霎时间柳绿桃红、莺飞草长,寒冬的夜空绘遍了漫天春色。
   她痴痴望着这绮丽的天幕,右手揽住我的腰,左手拉着晓凡,笑盈盈道:“原来,烟花那么美!”
   “烟花是什么样的?”晓凡静静听着那声声回响,迎风而立,青衫历历。
   小草儿闻言一怔。我转过头,望着他在烟火映照下的清俊脸庞,道:“美得就像,一场梦。”
   小镜湖位于北方群山之间,水面青莲朵朵,风过时涟漪若繁星。凤凰公主常年幽居竹林,我只是在初次拜见的时候看到过她的身影。与我想象的不同,她并非珠翠环身,而是裙如黛云,凤眼凝愁。潋霜如春风般向我们介绍着各个人物,这身量瘦小的女子是厨娘咸菜,那手不释卷的少女是岭南词客端木佾,还有愣愣憨憨的壮汉是大寨使者山药蛋……
   “别看他们其貌不扬,其实都是隐藏不露的高手。”潋霜附在我耳边悄悄道。
   “这些人聚集在此,都是因为凤凰公主?”我问道。
   潋霜正色道:“尹风后蛰居南疆多年,近日却出现在江湖中,想必是报仇雪恨而来。公主已派人前去联络大寨,正准备与那风后一决高下。”
   我正在思索,却听小草儿急冲冲跑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司马?”
   “司马长天?”潋霜看了看她,道,“他已奉命赶往大寨,恐怕要一月之后才能带兵赶回。”
  
   我们就这样留在了小镜湖,在这里,我听到了许多江湖上的事。那些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画卷,在我眼前一一展开。我时常坐在众人身后,看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眉飞色舞间便又是一场恶战,遍地尸首。无聊的时候,我会踏着湖面莲叶斜身疾掠,水波荡漾,夕阳如血,映我衣袂点点。而晓凡则会在潋霜的指点下听风辨音,衣袖轻扬,银针如飞星般自指尖射出。
   “哥,潋霜的声音真好听。”晓凡曾经悄悄地对我说。
   我怔了怔,道:“是啊……比我好听。”
   他笑了,道:“你又不是女的,怎么能跟她比?”
   我气急,一推他道:“死小子,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没有……”他扶着翠竹,微微低下了头,神情有些黯然。
   小草儿自林外走来,看我们两个静静站着,不禁叹道:“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到底怎么才算是江湖人生呢?”
   “江湖生涯,不应该是血雨腥风的吗?”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于是大家都沉默。
   “见到司马之后,我们还是回山吧……”许久,晓凡带着心事道。
   “为什么?”小草儿失望道,“你不想轰轰烈烈吗?”
   “采药的生活,不是更适合我们吗?”晓凡笑了笑,可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点勉强。
  
   一个月后,司马长天并未带回人马,大寨悍妞贝灵杏跌跌撞撞地冲入竹林,打破了这片宁静。
   “我们选的秘密路径,不知为何被风后发现了……”她挣扎着说出一句,便颓然而倒。
   小镜湖畔,马鸣萧萧。我在骑队间穿梭,好不容易才抓出了小草儿,怒道:“你以为自己去了就可以救下司马吗?你会什么?!”
   她涨红了脸,道:“你轻功好,晓凡能救人,我什么都不会,你满意了吧?”
   “既然知道这样,去了不是送死是什么?”我斥责道。
   她却狠狠甩开我的手,大声道:“送死也去!”
   “啪”!我恨铁不成钢,扬手甩了她一耳光。她的脸上红肿了起来,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哭,只是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盯着我。
   潋霜走来,交给小草儿一枚绘着凤凰的焰火弹,道:“我们需要一个看起来不像江湖人的帮手,为大家刺探情报。”
   我的心一沉,小草儿站在潋霜身边,执拗而又骄傲地抬着头,就像是一个大英雄。

   【六】
   西风凄紧,夜月将沉。厮杀声不绝于耳,我奋力在乱战中冲出一条血路,将小草儿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扎着十多根利箭,血沿着低垂的手不住流下,染红了草地。
   “他们……被困在碧磷阵了……”她挣扎着抬头,手里死死抓着那枚焰火弹,“就差一步,我就可以……通知到司马了。”
   晓凡跪倒在地,想要紧按住她的伤处,可是,她身上中的箭,有那么多。
   “萧哲,对不起……”她奋力将沾满血迹的焰火弹塞到我掌心,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紧握着她的手,眼睁睁看她合上了眼。深深吸气,起身,一震钢刀,刀锋在月光下明亮似雪。
  
   毒蛇在荒草间肆意蔓延,我看见司马长天背脊中箭,已被蛇群逼至湍急的河流尽头。“给我活着!”我杀红了眼,嘶声向他咆哮。一箭射来,正中我肩头,我咬牙掠起,飞身想去抓住司马长天的手臂。却听一声尖啸,那在水边蠕动的蛇群突然发狂一般涌动,霎时间直窜上我双足,张口便咬。
   “啊——”我失声惨叫,再也无力跃起。“哥!”伴随着如雷的水流声,我似乎听见晓凡那焦急的呼唤。可是我,只觉身体在不断下堕。恍惚中,有人走到我跟前,我竭力拄着刀想要站起,却被那人一把扣住手腕,撩起衣袖。
   “血影蝎?!你是胭脂王的什么人?!”那人惊讶道,我却已经迷迷糊糊,说不出话来……
   醒来的时候,一夜将尽。四下里是茫茫的静,只有一个黑衣女人背对我站在河边。见我醒转,她幽幽回身,红颜白发,一双眸子似千年深潭。
   “我曾见萧神医有一女儿,今日死在乱箭之下的丫头,便是她吧?”她望着我道。
   我浑身发冷,迟疑道:“你是?”
   她久久注视于我,道:“你腕上的蝎子,是我在逃离的那一夜含泪刺下。若不是如此,或许这辈子你我再也无法相认。”她顿了顿,一字字道,“你是我尹风儿的孩子,你的父亲,就是南疆胭脂王。”
  
   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或许,自从我被刺上那蝎子的时候起,就注定了今日这一切的发生。我,萧哲,由一个山里的孩子闯进了江湖,成了凤凰公主的手下,又成了胭脂王的儿子?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想告诉自己赶快从噩梦中醒来,可是,一切都是真的。我被带回南疆,众人前呼后拥,甚至还有美貌侍女围拢来要给我梳洗换衣。
   “走开!”我冲她们大声呵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屋内是黑茫茫的寂静,我紧紧抓着华贵的衣衫,慢慢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
   许久之后,我推开房门,换上了簇新长袍的我,一步步走向圣坛。那里,有我的母亲端坐于华光之下。
   “少主,少主!”耳边充斥着恭维的呼唤,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母亲的身体很差,她甚至都无法看清我的样貌,可是好强的她时常会端详着我,然后说,你让我想起了他……她会剧烈地咳嗽,可是她始终拒绝我的建议,不肯让晓凡这个萧神医的亲传弟子为她治疗。那一夜,凤凰公主的队伍死伤惨重。司马长天死在蛇阵之中,幸而潋霜带着端木佾等人杀出重围。可是母亲的手下说,有一个失明的少年拒绝了救援,独自坐在河边,不知道在等着谁。
   他是晓凡。他被带到我面前,众人强按着他的肩,让他跪下。彼时,我已经换了身份,坐在圣坛之上。我向母亲恳求,留他一命,毕竟,我们曾经是兄弟。
   我把小草儿和司马长天的衣冠安葬在一起的时候,叫来了晓凡。他默默跪在坟前,青衫轻舞,身形憔悴。
   “我会求母亲放你走。”我低声道。
   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语气却是嘲讽:“是吗?少主还有这样的怜悯心?”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你不再叫我哥了?”
   他慢慢起身,没有回答。我低着头,走向了荒凉的小路,他却忽然在身后道:“为什么你要选择做胭脂王和风后的儿子?”
   我自嘲似的笑了笑,道:“你觉得我可以有别的选择吗?”

   【七】
   母亲是个很固执的人,她甚至不愿放走晓凡这个与她无冤无仇的少年。我告诉她,神医的女儿已死,晓凡只不过是被收养的孤儿,与当年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她却说,因为这个瞎子,你从小吃遍苦头,难道要放他逍遥自在?
   我愕然道:“母亲为什么连这些都知道?”
   她躺在竹塌上道:“我回到南疆后立即派人前去找你,谁知那神医竟带着你,消失于江湖中。自此以后,有哪一夜,我不是在痛苦煎熬中度过?所幸那天在乱战中有人发现你腕上刺青,回报于我。我立即让心腹弟子查探你的来历,故此,你自小到大的事情,我都已知晓。”
   我呆了一会儿,无奈道:“我和晓凡情同兄弟,不忍见他久被羁押……”
   “神医使你我母子分离,所有和他有关的人都不得善果!”她咬牙道,“哲儿,你不要太过仁慈!”
   时光在飞逝,她的病情日渐严重,无数次的劝说都无济于事。那夜,月影如纱,我正在胭脂故殿外徘徊,有人匆匆而来,我拦住他,道:“风后已经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那人焦急道:“禀少主,凤凰公主的人马来势汹汹,正朝本宫包抄。”
   我心中一惊,却听得母亲在屋内吃力道:“休要惊慌,大殿外方圆数里,尽是你父亲留下的阵法。那些贱人若敢踏足,定会死无全尸。”
   “既有此法,母亲可早点安歇了。”我低声行礼,挥退了属下。
  
   南疆之地的冬夜略带寒意。是夜,趁护卫不备,我抓着晓凡的手,飞身掠上屋脊,然后狂奔而去。湍急的河流横在眼前,我正要解开小船的缆绳,他却后退一步,厉声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附近布满阵法,凤凰公主的人马若再继续前进,就要全部覆没了!”我恼道,“再不赶去通知,莫非要眼看她们死在面前?”
   他冷笑不止,道:“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在凤凰公主手下厮混的小子?”
   我寒白了脸,从怀中取出卷轴,道:“萧晓凡!即便我是胭脂王的儿子,难道就不能顾念旧情?我冒死从风后房中偷出布阵图,难道都是假的?”
  他闻言一怔,此时朔风呼啸,隐隐传来沉重的钟声。那钟声自胭脂故殿传来,在群山中来回震荡,苍凉如泣,宛若挽歌。我心内一惊,拉住晓凡便要往船上跃去。不料晓凡猛然间挣脱我的手,返身便循声踉跄而去。
   我飞身上岸,探手一擒他肩头,急道:“那是我们来的方向,你想往哪走?!”
   “这是丧钟之音!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怒道。
   我用力抓着他的衣袖道:“是!胭脂故殿里死了人,你难道非要去弄个明白?!”
   “万一是风后呢?!”他挣扎道。
   我脱口叱道:“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母亲!为什么说与我没有关系?!”他拼命推开我,含着泪大声道,跌跌撞撞地朝钟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嗖!”
   一道弧光自暗处射出,挟着幽蓝之色直刺晓凡后心。“闪开!”我嘶声叫着,用尽全力飞掠而起,一掌将他推倒于树后!与此同时,对岸一道白练急速卷来,紧紧缠住我的双足,瞬间便要将我拖向激流之中。
   “晓凡!”我情急之下,叫着他的名字。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爬起,伸手间,牢牢抓住我的肩。
   白练一收,月华下,有雪衣少女涉水而至。明眸善睐,笑靥如画。
   “潋霜?”我倚在晓凡肩头,万般惊愕。潋霜却并未接话,碎步走至我跟前,一探身便从我手中夺去布阵图,擒在手中道:“萧哲,你背叛风后,该当何罪?”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喘道,“你不是凤凰公主的侍女么?”
   她黛眉一扬,冷冷道:“亏你还在风后身边待了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她早已将心腹弟子派入江湖各大门派?”
   我寒声道:“原来,原来你就是奸细,难怪凤凰公主的行动,都被风后掌握!”
   潋霜哼了一声,白练在她指尖飞旋,忽如毒蛇般缠向我的咽喉。我无力闪避,晓凡却听风辨位,猛然抬臂护在我身前,白练紧紧缠在他手腕上,勒出道道血痕。
   “你既已听到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杀我?”他咬牙道。
   潋霜紧扣白练,一步步向我们迫近,压低声音道:“萧哲本是冒名顶替,死有余辜。至于你……”
   “他才是真正的风后之子!你不能杀他!”我嘶声道。
   潋霜盯着晓凡,一字一字道:“正因为他是风后之子,才不能留在世上。若他活着,我还有什么出头之日?”说罢,五指成爪,直刺晓凡咽喉。
   “不!”我噙着泪绝望地大喊。
   忽而一蓬银芒自晓凡指间飞出,黑暗中,数缕鲜血如红线般从潋霜咽喉喷射而出,直冲半空。

   【尾声】
   深夜,薄薄的轻雾浮起了。流水潺潺,我躺在晓凡的怀里,孤舟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漂流。
   我才一醒转,他便握着我的手腕,低声道:“别动。带你去解毒。”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扑,替晓凡挡住了潋霜射来的毒针,如今下半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好像飘在云里一样……”我故作欢笑道。
   “为什么要顶替我?你怎么会是贪图名利的人?”他怔怔道。
   我悠悠道:“还记得那一年,我把你丢在集市上,回来挨了打吗?”他慢慢点了点头,我望着流水,道:“那夜,爹把我叫出去,告诉我,你不是我的弟弟,而是南疆胭脂王的儿子,张晓凡。爹一直担心你与风后重逢,一定会痛恨我们,甚至性情大变。所以他嘱咐我,千万不能让你知晓自己的身世。他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当年,你的母亲抛下你离开之后,高羽毛等人要将你斩草除根。爹不想看着你就这样被杀,所以就……”
   “所以就毒瞎了我的眼睛,以此作为代价,向他们保证说,永远不会让我涉足江湖,手染血腥。”他忽然涩声道。
   我身子一震,惊愕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微微侧过脸,脸上似乎有泪,哑声道:“爹临死之前,神智模糊,竟然把我当成你,说了很多话……”
   我嘴唇发抖,许久才道:“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出自己的身份?”
   “如果可以,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包括,我自己。”
   ……
   夜幕沉沉,我吃力地掏出小草儿临死前交给我的焰火弹,咳道:“点燃了这个,或许就有人来接应了吧?”
   他默默为我拉开引线,举着那枚流光溢彩的焰火弹。等了许久,才迟疑道:“哥,焰火亮了吗?”
   我呆呆地望着漆黑寂寞的天空,道:“亮了,很美。”
   他抬起头,似乎想与我望着同一个方向。四下寂静,唯有风声掠过水面。
   “为什么我听不到烟花的声音呢?”他失落地道。
   “或许是,风声太大了吧。”我轻轻地道,想要拭去他的泪水,手却已经麻木。
   他好像还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迎着夜风,一如当年那样小心翼翼地问我:“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会。”我闭上双眼,努力笑了笑,说出最后一个字。
   恍惚间,似乎飘回那一年月下,我跪在爹面前许下诺言:
   ——哪怕一辈子不出嫁,也要永远保护他。
  
   贴杀 咸菜
  
   杀手的话:1、如果读者对本文主角性别有疑义,请参考春哥、著姐的传说。
   2、如果读者觉得文中还有旧事未交待完毕,请祝福我能在第三轮写前传。
   3、本文、本插曲、本配图谨献给所有群杀参与者,特别献给某某评委(请对号入座)。


往生(共搜集有18帖,此为第48帖)

(作者:霜影;提交人:wind;提交时间:2010/9/15 10:28:35)

十三杀

万物生——《抬头看烟花灿烂》前传
祈请一切出有坏如来,请您身口意的智慧在方便与大悲无别之中,恒时不要舍弃我。
——《百字明咒》

  「一」
“嗖”!一枝月牙箭穿破夜色,带着啸音直射向江上孤舟。“姐……”躺在乌篷内的墨裙少女才要挣扎着起身,只觉风声扑面,已有一人自船头闪入,飞身将她护住。几乎同时,月牙箭呼啸而来,紧贴着她的肩头飞过,重重刺进船檐。
黑暗中,少女盯着那犹在嗡嗡作响的箭尾,低声道:“我们是不是逃不过那个结局了?”
“不会。”护着她的女子以双臂环抱着她,一双眼睛明澈如星。她握着少女微烫的手心,微笑道:“凝儿,别忘记我们的誓言。你看,那不就是我们一直想看的银河么?”说着,她小心地挑开一缕船篷,扶着少女的肩,两人一起伏在暗处,朝外面望去。
月华如霜,沁着一江秋水,点点银芒跳动闪耀,恰如那漫天繁星,浩瀚无边。

船甫一靠岸,那女子便背着凝儿闪身出船,疾掠而去。两岸群山耸峻,苍松叠影,唯有凄厉猿声不时惊破寂静。女子仰头望了一眼山巅,低声道:“今晚先在此躲避一阵。”
凝儿趴在她的肩头,气息急促,只是点了点头。女子顾不上再说别的,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才行至半山,忽听下方林间鸟雀扑棱棱乱飞,心下一惊。凝儿亦从昏睡中警醒,喃喃道:“姐姐,是不是他们追来了?”
女子环顾四周,只见前方黑黢黢的密林望不见尽头,便背着凝儿闪入林子。“若是有人来了,你千万要远离我!”她一边飞奔一边焦急道。
凝儿紧紧抓着她的衣衫,不时朝后张望,忽然间她倒吸一口冷气,用极其惊恐的声音道:“姐姐!你看!”
女子闻言一怔,急忙停下脚步,顺着凝儿颤巍巍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峭壁之下有一小池,此时已是深夜,本应沉静幽暗的池边却有无数蓝光漂浮,在半空中明明灭灭,犹如鬼火。蓝芒中一人侧身而坐,借着这微弱诡异的光亮,映照出那人面对着她们的侧脸,竟不知怎地,好似有活物在他脸上不断扭曲蠕动。
“啊……”女子见状,也不由得低声惊呼,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却听“萧萧”数声,数道黑影自林外窜过,似是听得她这一声低呼,立即分散成不同方向朝林内扑来。
冷汗自女子额边细细沁出,凝儿用力抓着她的肩头,屏住呼吸。此时黑影已从各处逐渐迫近,女子已无路可退,唯有狠下心来,背着凝儿朝那小池前的山路奋力飞奔。
“咻!”
白光突现,挟着凌厉风声直奔女子下盘。女子身形一侧,双足点地,斜飞至池边高耸的岩石后,那不远处的怪人,竟如入定一般并无动静。她一矮身,左臂揽着凝儿,右手自腰间抽出古剑,轻轻一震,漾出点点银痕。“别出来!”她掷下一句翻身便出,直取那最先迫近岩石的黑衣人。黑衣人手中双刀一横,堪堪架住剑势。与此同时,其余黑衣人均飞身扑上,向女子攻去。女子身形陡然一沉,剑影纷飞,一时间叮叮作响,点点星莹笼了她全身。却在此时,身后传来凝儿一声呼叫,她猛地震开对手的攻势,余光一扫,竟见凝儿已被人反扣了双臂向林外拖去。“放开她!”女子厉喝一声,不顾一切飞身刺中那人,不料此举正暴露了背后空门,身后数名黑衣人掌风凌厉,直袭女子后腰。
“姐姐——”凝儿嘶声大喊,女子才觉腰间一寒,迅即回手一剑,正中身后之人肩头,未料刀光一闪,另一人滚地而至,竟悄无声息直削女子双足。女子一时间无处闪躲,却听得耳畔“簌簌”数声,似是落叶轻飘,那明明已即将砍断她双足的黑衣人竟忽地翻了几翻,便倒伏不起。另几人的刀尖已架上她的颈畔,竟也在瞬间停住动作,面部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凸着双眼直挺挺竖在她面前,宛若僵尸。
女子浑身发冷,一步步倒退,林间落叶绵厚,她忽然脚下发软,竟险些摔倒。
“小心了。”人影飞掠,有人自暗处闪出,在她背后轻轻一托,便稳住了她身形。
女子一惊,霍然回身。抬眼间,便撞见了那少年的微笑。
——如云破月出,暖阳初现。

「二」
“相思酒、千夜草、云间断肠……”少年搭着凝儿的脉搏,每报一个名字,脸色便沉了一分,然而她姐妹二人却只是静静坐着。
他收手,皱眉道:“她怎么会中了那么多的剧毒?”
她扶着凝儿,低眉道:“这是前话,现在也不必再说。多谢搭救。”少年一怔,却见凝儿紧紧贴在她身边,轻声道:“姐姐,莫非他就是刚才那个……”
女子脸色一变,急忙按了按凝儿的手,少年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道:“方才我在此休息,又有何奇怪?”
“那些蓝光是?”凝儿迟疑道。
少年微微一笑,掩于袖中的手轻轻一震,竟有点点蓝光自他黑袖间飞出,翩翩轻舞,环绕于三人身边。只是此时她们身在其中,倒也不觉恐惧,女子忽然想到方才他脸上似有活物蠕动,急忙望去,却见他黑衫素袷,面容清朗,只在眉间隐隐有一缕淡红的痕迹,其余并无异处。
少年却似并未感觉到她的惊讶,转目注视她,道:“二位该怎么称呼?”
“我是墨凝。”凝儿正被那些蓝光吸引,脱口而出。
“那么你呢?”少年看着沉默不语的她道。
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绛衣。”
“绛衣?”他轻声念了一遍,道,“倒真是个好名字。”

他叫张砚止。
告诉她名字的时候,他指着那池边岩石上的刻字道:“你看,这里叫做砚池,正和我的名字相像。”
此时晚风萧萧,松涛阵阵,一池秋水泛起涟漪。绛衣抬起头,望着断崖上即将风化的“砚池”二字。他又道:“常人若是中了墨凝身上任何一种毒,早就一命归西了。她能坚持到现在,是这些毒性相互抑制的作用,只是若不赶紧救治,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绛衣回身道:“你对药理很在行?”
“久病成医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绛衣细细端详着他,见他虽则看似年轻,神情中却带着常人少有的淡然,不禁道:“你师从何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字?”
砚止怔了怔,一笑道:“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在江湖中扬名,正如你的名字,我也从未听说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绛衣又道:“既然你不知我的底细,那又为何要出手帮我?”
砚止似是未曾想过这个问题,诧异道:“只是不想见到你们两个死在面前罢了。”
“如若我与墨凝是罪有应得之人呢?”她忽然侧过身子,望着池水道。
“那,就当是愿赌服输吧。”他沉吟道。

两天后,砚止带着她与墨凝上路。他说,北方出云谷有人或许可以挽救墨凝,那人叫做萧劲秋。
临走的时候,绛衣与墨凝在林外等了他许久,他一个人将所有的黑衣人尸首埋在最深处。绛衣想上前,他却厉声道:“走开。”那一刻,他眉间的红痕似是加深了几分,眼神也寒冷得不像往常了。
绛衣站在远处,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兀自出了好一会儿神。墨凝从她身后走来,伏在她肩头轻声道:“姐姐,神医萧劲秋若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会不会将我们……”
她回身,捂住墨凝的嘴,压低声音道:“别怕,有我。”顿了顿,又道,“只要这次能成功,我们就能永远摆脱以往,从此之后,过上我们自己的生活。”墨凝稚嫩的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轻轻揽着她的腰,如同沉浸于美梦中。

「三」
残阳滴血。尹风儿站在砚池边,眼看着方才还在挖掘尸体的师妹们一一倒地抽搐,她们脸上绽着青筋,手指扭曲如爪,不住地哀嚎。
“大师姐!”剩下几个没去挖掘尸体的师妹死死抓着她的手,哭喊道,“为什么会这样?!救救她们!”尹风儿竭力控制着自己,嘴唇却在发抖。“那是双生花的毒!”小师妹端木佾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转头便发足狂奔。
“站住!”尹风儿身形疾闪,倏然拦住她去路。
“我不想送死!”端木佾噙着泪,跪在她面前。
“难道你忘记了对师傅的承诺?”尹风儿一把拉起她,她却站立不稳,伏在池边的古树上连连喘息。
“成就伟业者,必有舍有弃。些许骨肉亲情,些许疾病苦楚,安可与拯救苍生并论?!”尹风儿紧握着腰间流星双刃,用颤抖却又坚定的声音念着。
落叶纷飞,仅存的少女们慢慢下跪,将她围拢在中间。她闭上双眼,双臂轻扬,自袖间飞出数点红光,在空中撞击着,火花四溅,射向已经停止挣扎的师妹们。
熊熊的烈火如狂魔般乱舞,烧红了整片天空。她带着剩下的人寂然离开,即将走出山林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但是她马上推开了上前搀扶的人,咬牙道:“不得双生花,不回师门!”

阴霾的天空低压得仿佛要坍塌下来了,两边是高耸峭拔的断崖,风声呼啸而过,隐隐传来苍凉悲惋的箫声,在空山回荡。
“姐,是他们!”墨凝抱住绛衣的肩头,惊恐道。
绛衣背着她在狭窄的山路上疾掠,砚止始终跟在她身边。“究竟是什么人要追杀你们?”他问道。
绛衣欲言又止,忽然间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恰在这天地一片混乱之际,半空中光如闪电,一双流星飞刃直刺绛衣天灵。绛衣身形一错,紧贴身后峭壁,那飞刃银链一转,疾缠向绛衣腰间。绛衣才欲避让,却觉人影闪动,砚止袍袖一卷,竟将那势如利箭般的飞刃重重震回。瓢泼大雨中,那操纵流星双刃的白衣女子突然自高崖间直掠而下,银链震荡飞卷,利刃直袭砚止双目。砚止以袍袖横扫雨帘,一时间雨珠飞溅如玉,化作千万道暗器齐射向对方。女子双臂疾舞,两道银链翻飞不止,铮铮琮琮,将雨珠尽数震飞。不料砚止双指一弹,一缕清风悄无声息穿雨而过,倏然渗入女子手腕。女子忽觉右臂一寒,砚止已欺身而上,抬肘一压,正抵住她肩头。
“走!”他一手疾扣她脉门,一手拉着绛衣墨凝,飞身掠向前方。

“师姐!”本已围住三人的少女们眼看尹风儿被那黑衣少年掳走,一个个发足狂追。遥遥听得利刃破空,为首的少女急忙止步,数道银片呼啸着插入地面,离她双足仅不足三寸。“师姐的流星飞刃竟被他震碎了?”一旁的少女惊呼起来。
“若想丧命于此,就一起追来。”雨声中,遥遥传来那少年漫不经心似的话语。
雨势越来越猛,尹风儿被那少年扣着脉门,一路跌撞,白衫尽湿,挽起的盘发亦披散在脸上,她才想屏息运功,却觉手腕一酸,那少年忽的回头盯着她道:“不要徒劳。”
尹风儿被他这一眼看得自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此时墨凝剧烈地咳嗽起来,绛衣反手一探她手心,竟已滚烫。
“砚止!”绛衣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张,带着哭音喊道。
“我在!”少年高声答着,紧紧握住绛衣的手,迎着风雨疾掠。奇怪的是,在他身边似有点点蓝芒隐现,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蓝芒自他袖中不断飞出,如柳絮般环绕在绛衣墨凝四周,似是在守护二人一般。

「四」
明月峰,出云谷。
溪流汩汩,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赤着双足在水中戏耍,时已初秋,竟也不觉寒冷。正玩的高兴,却忽见溪边竹林中隐隐有光芒飘动。孩童歪着脑袋看了片刻,不禁蹑手蹑脚向竹林走去……
“萧兄,小草儿若能由你收养,方某哪怕明日即死,也再无挂碍。”溪畔竹楼中,白衫男子怀抱一个瘦弱婴孩,向坐在面前的灰衣男子倒头就拜。
灰衣男子霍地起身拦道:“剑仙方小白,岂是轻易向人跪拜之辈?小草儿是你唯一亲人,你难道忍心将她放在我这里?”
方小白神情肃然,眉宇间却掩不住一股傲气,道:“方某生平从不服输,三月前与南疆胭脂王一战,却实实在在是我败了。眼下高羽毛统率江湖中人与胭脂王对抗,我焉有置身事外之理?只希望能与他再次交手,洗雪败绩!”
灰衣男子喟叹道:“我对你的剑法自然放心,只是你也清楚,胭脂王最令人畏惧之处,并不在于他的武功,而是那神不知鬼不觉的下蛊之术。这十多年之中,凡是被他下蛊之人,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暴亡。”
“听说十六年前高羽毛也不幸中蛊,他倒是唯一一个能保全性命之人。”方小白按着腰间佩剑道,“萧兄,既然高羽毛能解除蛊毒,就说明胭脂王并非不可击败。小草儿暂时寄居此地,若我能活着归来,你我再对饮三杯!”说罢,将婴孩放在床上,那婴孩似是也有所感应,竟大哭起来。方小白却只微一抚摸,转身就走。
灰衣男子急忙追出,却正撞上匆匆跑来的孩童,稍一迟缓,只见夜幕下白影翩然,方小白已隐入漫漫山道。
“哲儿!不好好照顾药草,又在乱逛!你看看自己,像个什么样?”男子面带愠色,一把拉过孩童。那萧哲眸如弯月,头束双髻,穿着女孩衣裳,脸上却一片肮脏,简直不辨男女。
“爹!我只是想拿碧纱笼子,抓个萤火虫!”萧哲拼命挣扎道。
“胡言乱语,夏天早就过去,哪里来的萤火虫?”灰衣男子斥道。
萧哲焦急地用手一指远处,道:“你看,那不就是?!”男子挑眉朝着那方向望去,却果然有数点幽蓝光点在黝黯之处漂移。
“千万不可出来!”他倒吸一口冷气,将萧哲送进屋内,一撩长袍,快步走向竹林。

绛衣小心地抚着墨凝,让她睡在自己怀中。先前围绕于墨凝身边的蓝芒渐渐飞远,重新回到了砚止的手边,忽上忽下地飞舞。绛衣静静地望着,方才救治墨凝,似是消耗了砚止很多的精力,此时的他背倚着翠竹,双眼微闭,眉心那缕红痕本只是一线,而今却有几道绯红自中心开始向两侧蔓延,乍一望去,竟像是生了触角一般。
竹林那头有脚步声传来,绛衣一惊,可是砚止还似处在梦寐之中。
“你们是?”竹枝轻颤,有一男子走至他们身后,惊诧道。
砚止忽然睁开双目,望着男子道:“萧神医,相思酒、千夜草、云间断肠这些剧毒,你可解得?”
“什么人竟下如此狠药?!”萧劲秋一震道。
砚止望向绛衣,她踌躇片刻,低声却又决然道:“胭脂王。”

竹楼中,萧劲秋指间银针穿梭,针针刺进墨凝要穴。绛衣站在床前,眼见那原本雪亮的银针慢慢变得黝黑,心也一分分沉了。
“这女子身上的毒,不是最近中的。”萧劲秋见墨凝已陷入昏睡,才侧身望着绛衣,道,“依我看来,至少已有十年。只是那药量越来越重,原本相互抑制的药性开始错乱,才导致现在的状况。姑娘,你与她究竟是什么人,那胭脂王怎会对你们下此毒手?”
绛衣怔了许久,忽然伏地跪倒,颤声道:“我与凝儿自幼被胭脂王控制,不久前才找到机会逃出南疆。”说着,又一指倒在墙角、作声不得的尹风儿,道,“她就是胭脂王手下,一路追杀我们姐妹,所幸被砚止所擒。还请神医替凝儿解毒,完毕之后,绛衣立刻带她离开,绝不连累于你。”
萧劲秋一震,沉吟道:“这些剧毒若是分开化解,我倒是有十足把握。然而既已混在一起,只消我化解其一,另几种便会爆发。而若是要同时化解,恐怕天下之大,再找不出圣手。”
绛衣面色发白,含泪道:“照神医这样说,只能眼睁睁看她毒发?”
萧劲秋看看昏睡中的墨凝,沉默不语。绛衣后退一步,深深低着头,撑着桌面的双手不住颤抖,自逃亡以来所有的委屈与痛楚在此刻全部涌来,只觉天塌地陷,竟似瞬间没了灵魂一般。
一直静坐窗前的砚止缓缓起身,走至她身边,伸手想去搀扶,但迟疑片刻,转而向萧劲秋道:“萧兄,若是有人能以己之力,先将墨凝所中之毒一一引入自己体内,你再分别化解,岂不是可行之法?”
萧劲秋转身注视于他,道:“可行。但若是这样,此人性命堪忧。顷刻间中毒身亡,也极有可能。”
“既然如此,不妨一试。”灯影憧憧,砚止负手而立,淡然笑道。

「五」
竹林深处,萧劲秋运指如风,疾封墨凝三十六要穴。砚止趺坐身前,紧扣她脉门,随着萧劲秋一次次运功,只见墨凝原本白皙的双臂上青筋凸现,隐带紫黑之色,源源不断涌向腕间。砚止的指尖渐生青色,数道青脉沿着他手腕蜿蜒而上,直袭双肩。萧劲秋刺穴间隙抬目一看,但见那砚止脸色苍白,眉心痕迹愈发明显,竟红得刺目。然而他此时再也顾不得多想,只能屏息凝神,以十二万分的精力催出剧毒。
天色微亮,萧劲秋倏地拔出最后一枚银针,迅即抱起墨凝,向竹林外奔去。守了一夜的绛衣跌跌撞撞地紧跟而去,眼见墨凝安睡于药庐,才忽然想了什么似的,跑向竹林深处。
此时朝阳升起,晨曦穿透竹叶,如金屑般洒了一地。她遥遥望见砚止倚竹而坐,似是十分无力。“砚止?”她试探着轻喊了一声,从他身后转到面前,却见砚止的脸上、身上竟爬满了数不清的虫子,那虫子遍体通亮,隐隐发着金光,正不断蠕动、攀爬。
绛衣呆了片刻,猛然爆发出凄厉的叫喊,返身就跑,只是未曾跑出几步,竟被地上枯枝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掌心鲜血直流。她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觉身后有人走近,战战兢兢回头一看,砚止竟要俯身来扶。只不过方才还满脸都是的虫子,现今不知为何都纷纷落下,爬向地上一个玉匣。
“闪开!”绛衣哭喊起来,以手撑地,竭力向后躲避。
砚止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怔怔的。许久,才无言地转回身,独自收起那已聚满虫子的玉匣,步履踉跄地远离了她。

入夜,绛衣自药庐轻步而出,遥望溪边竹楼,却并不见有灯火亮起。此际天幕低垂,银河浩然,秋风萧飒,似有细微低婉的曲声在山间萦回。绛衣寻音而去,沿着溪流登上竹林后的山崖,却见浩瀚星空之下,砚止对着空旷群山席地而坐,那乐音正是自他唇边一枚不知名的树叶间传出。
绛衣静立无言,那曲声细细琐琐,点点滴滴,忽又似清落叶飘于水上,池漾起涟漪,转眼一切皆悠悠而逝。绛衣缓缓走至他身后,低声道:“砚止。”
砚止停了吹曲,却并未转身,只是望着暗蓝天幕出神。
“萧神医说凝儿体内的毒性已经减轻,他正守着她。”绛衣道。然而砚止还是没有出声,夜风袭来,吹拂起他素黑衣衫,猎猎作响。
绛衣忍住悲声道:“砚止……对不起。”
砚止静了静,道:“不消说。”
绛衣站在风中,看他身形单薄,道:“你的身体,可支撑得住?”
砚止忽而低了头,将面容埋在阴暗处,许久才哑声道:“绛衣,你是这世间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
绛衣听闻此言,心头一痛,似是被人狠刺一刀,慢慢俯身跪坐于他身后,情不自禁地伏在他肩头,眼泪簌簌而下。
砚止震了震,这才回头,握着她的指尖,低声道:“是我吓到了你。”
绛衣含泪抬头,方要开口,却惊见他眉心那道红痕两侧竟已延伸出八道浅红,而那中间的红痕也愈加粗深,尾端上扬,形状狰狞。
“砚止!为什么会这样?”她惊恐道。
砚止松开手,侧过脸道:“因为体内的毒性加重了。”
“是因为救治凝儿?”绛衣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急道。
他却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关她的事……绛衣,你见我之时,我不就是眉心带红么?”
“我带你去找萧神医!”绛衣刚要起身,却被他按下,道:“没有用。”他顿了顿,又道:“绛衣,你知道我为何独自在江湖飘荡吗?”
绛衣默默摇头,他伸出手臂,揽了她肩膀,迎着晚风道:“我无父无母,自小被人收养,只知自己是被丢弃在穹窿山砚池边的弃儿。养父一脉,俱活不过三十岁,且无子嗣,一代代都依靠寻找继承人而延续本门……如今传到我,依照规矩,也应在死前找到合适人选,传授心法,这样便完成一生使命……”
绛衣全身如披冰雪,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哽咽道:“难道你这次就是出来寻找继承人?”
砚止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绛衣,我现不想再找什么传人了。”
“那你?”绛衣惊道。
“无穷无尽的噬咬,千百种毒虫在身上攀爬……这样的事情,还要继续下去吗?”他仰脸望向璀璨银河,星光映照出眉间绯红。
“你断绝门派传承,可会成为千古罪人?”她怔怔道。
“罪人?”他笑道,“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倒是天大的喜事。只是他们不会感激我,只会说,看,这就是命该断绝。”
“那你究竟……”绛衣刚要追问,却被他掩住口,指着天际道:“你看!”
绛衣抬头,只见幽蓝夜空中一道白色烟花倏然绽放,纷纷洒洒,状如飞羽,顷刻间染亮了半幕黑暗,却终又点点消逝,化为烟痕。

「六」
竹楼外,萧哲仰望天际,眼见那烟花尽散,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燃过的焰火弹塞回窗户,向屋内的尹风儿道:“姐姐,你这烟花就只剩一枚了?”
尹风儿口不能言,只能伸出手,吃力地抚了抚萧哲的头。此时对面药庐房门一开,萧劲秋飞奔至窗前,拉过萧哲急道:“是谁放的焰火?”
萧哲慌忙指着尹风儿道:“是……是姐姐给的……”
萧劲秋闻言一惊,闪身进屋,疾点尹风儿身上几处要穴,却见她依旧全身无力,发不出声来。正在诧异焦急之时,忽听远远有人道:“不是这样。”他一回头,砚止正带着绛衣从山坡走来。
萧劲秋起身望着绛衣道:“你先前说她是胭脂王手下,为何方才她让哲儿放出的焰火,却是‘万古云霄一羽毛’的信号?”
绛衣呼吸一滞,后退半步,萧劲秋作色道:“你如今再不说出实情,那墨凝的伤病,我是再也不会插手!”
绛衣脸色一变,那尹风儿双手抓着窗栏,面露凄楚。砚止喟叹一声,上前连击她身上九处穴道,尹风儿这才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握住萧劲秋手臂,道:“江南儒侠正是家师!师傅多年研制对付胭脂王蛊毒的妙方,终于制成解药,名为‘双生花’,不料竟被绛衣墨凝二人盗走。风儿奉命带着师妹追寻,却被这黑衣少年擒住,作为人质带到此地!”她一边说着,一边喘息,浑身冷汗直流,摇摇欲坠。
萧劲秋急忙伸手去扶,同时一搭她脉门,忽一扬眉,上下端详尹风儿,低声道:“姑娘,你可知道自己已经……”
尹风儿睁大双眼盯着他,似乎不知他的话意。萧劲秋正要解释,却见砚止转身向绛衣道:“你们要那解药有何用处?”
此时绛衣忽而放肆大笑,眼中却带着泪光。“什么江南儒侠?分明是与胭脂王不相上下的魔鬼!你可知道他是怎么研制解药?十年前他身中蛊毒求死不能,便将自己的毒血灌进我们的口中,再将各种毒药、解药调配起来,逼迫我们喝下。不知为何,我们竟没有死掉,从此以后,他便将我和凝儿囚禁于地下密室,当成他提炼蛊毒解药的工具!”
尹风儿寒白了脸,厉声道:“不要胡言乱语!我看你们定是胭脂王手下,不仅大胆盗取‘双生花’,还想要污蔑师傅!”
绛衣飞身上前,紧抓着窗栏,盯住尹风儿道:“‘双生花’……你倒说说看,究竟什么是‘双生花’?”
“那不就是一种灵丹妙药?!”尹风儿怒目以对道。
绛衣悲极反笑,仰脸望向苍穹,喃喃道:“她与我体内的毒,正是相克相生。若是中了胭脂王的蛊毒,只消饮我们的血,噬我们的肉,便可保命。绛衣墨凝,我们这姐妹二人,便是你所说的解药‘双生花’。我们没有盗取任何东西,只是不想一辈子被囚禁暗室,更害怕被人活活吃掉,才拼着命,逃出来罢了……”
“你是个疯子!”尹风儿抱着头嘶声大喊,身子却慢慢瘫软,逐渐失去了知觉。

破晓时分,绛衣自梦魇中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砚止怀中。她这才想到,昨夜一场爆发之后,她来到墨凝沉睡的药庐,独自守护着她。不知何时,砚止也进了屋,抱起她,倚着床睡去。
她深深呼吸,砚止似是因她而醒,睁开眼,低声道:“你睡着之后,我问萧劲秋,能否带着墨凝先离开此地。可是他说,眼下墨凝每隔三个时辰便要服下桔梗花炼成的丹药,而此花只在出云谷生长,一旦离开,就保不住性命。”
绛衣虚弱地伸出手,握着墨凝的手指,涩声道:“凝儿,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那个结局。”
砚止按住她的手,道:“绛衣,高羽毛身在江南,即便此处的弟子看见尹风儿的信号再马上通知他,也要有一月多才能赶来。到那时候,墨凝的伤势已经好转,我们自然可以安全离开。”
绛衣哀声道:“你以为他就不会先让手下围攻出云谷?”
砚止沉默片刻,道:“又不是你一个人,怕些什么?”
绛衣抬起头,在将明未明的光线中看着他,憔悴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砚止。”她轻声喊着。
“嗯,我在。”他淡淡答道。

「七」
一个月后,绛衣站在高高的山崖上,目光所及,满眼荒芜。这段时间内,先是对面山坡上有灌木开始枯萎,开始萧劲秋与她还以为是因为时节的缘故,可是渐渐的,原本常年碧绿的松柏也变得枯黄,从一两棵,到一大片,直至最后,所有环绕着出云谷的草木都悄然死去。
萧劲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只是带着萧哲和小草儿,每天守在药庐。万物开始失去生机,而墨凝却渐渐苏醒。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绛衣的手,还像以前那样,眨着墨黑明亮的眸子,鼓着圆圆的笑脸道:“姐姐,我好像发现一个秘密了。”
“什么?”她有点精神恍惚地道。
“我昏迷的时间里,有人很细心地陪伴着你呢!”她仰着脸,得意地道。
绛衣绯红了脸,轻轻地拭去墨凝脸上细密的汗水。“凝儿,现在的你,再也不是以前那样,身带剧毒了。”她微笑地说着,似乎带着羡慕。

“轰”的一声巨响,一朵绚烂至极的烟花冲破黑暗,幻化为一道白羽,照亮天际。山崖间,有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持折扇翩然而至。“为何缩在山脚耽误如此多的时日?!难道找不到上山的路径了?”他不怒而威,长袍在夜风中飘飞。
端木佾走出人群拜道:“自从围困出云谷以来,已有数人前去探路,只是回来之后,不出几日便无缘无故暴病而死。弟子们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将明月峰团团包围,等师傅定夺。”
高羽毛一震,喃喃道:“无缘无故暴病而亡……莫非,他也到了此处?”端木佾还待发问,高羽毛忽地一挥手,断然道:“双生花既在谷中,即便是胭脂王,也没甚可怕!”话音未落,已抢先策马,疾驰上山。

尹风儿透过窗棂遥望那天际烟花,浮肿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她大力地砸着门,喊道:“萧劲秋,我师傅马上就到,你还不把我放了?难道你成了绛衣的同伙不成?”
萧劲秋带着萧哲飞奔而来,道:“尹姑娘还请保重身体。我自然不会加害你,只要绛衣墨凝二人脱险,砚止也必定会恢复你的内力。”
尹风儿叱道:“张砚止来历不明,你还帮他说话?!枉我师傅平日称你是一个君子!”
萧劲秋淡淡一笑道:“萧某行事向来随意,尹姑娘若不信绛衣所言,到时可与令师当面对质。”
尹风儿气得脸色发白,忽听得山路上啸声清厉,不禁惊喜喊道:“师傅!”
高羽毛飞身下马,寻音疾掠而至,遥遥向萧劲秋道:“萧兄弟,小徒在你之处,多加打搅了!”
萧劲秋还未回答,尹风儿在窗内高声道:“师傅不要与他多话,他现在已经被绛衣所惑,完全向着她们了!”
高羽毛剑眉一挑,大步走向竹屋。萧劲秋抬臂拦道:“高大侠,尹姑娘在此并未受到伤害。还请先告诉在下,绛衣墨凝究竟是否盗取了解药?为何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女,竟然侵染了十多年的奇毒?我虽不愿卷入江湖纷争,但若是有事发生在眼前,却也不能视而不见!”
那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一时间,尹风儿和高羽毛都望向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

山风凄紧,刺骨的寒冷侵袭着大地。砚止手拉绛衣、墨凝,又像当日一样在山间疾掠。两边山崖间火把闪耀,不时传来追杀之声。
“夺夺夺!”一枚枚钢刃破空而来,飞射到绛衣足边。绛衣一声惊呼,砚止霍地回身,厉声道:“再不停步,休怪我翻脸无情!”
半山间白影一闪,高羽毛挽着尹风儿踏树而来。绛衣一见高羽毛,手心冷汗直流,砚止护在她身前,道:“高羽毛,胭脂王久居南疆,根本不可能有意再来与你争斗!你又何必用那等残忍手法来炼制解药?”
“他不来找我,我就不能替天行道了?”高羽毛正色道,“胭脂王每隔数月便下蛊害人,江湖中人人人得而诛之。高某为了天下苍生,情愿有些小小牺牲,又岂是你这样的人所能懂得?”
砚止冷笑,道:“说得好听,若是我现在告诉你,你们自从踏足出云谷以来,便早就中了金蚕蛊呢?”此言一出,不仅众多追兵失声惊呼,连高羽毛也神色有异。他手上青筋绽现,强忍怒色,狠狠盯着砚止,一字一字道:“胭脂王!果然是你!”一言才出,忽飞身斜掠,扇尖利刃一闪,直取墨凝咽喉。

「八」
“去!”
砚止一声暴喝,袖间忽激射出无数金芒。绛衣被他大力推开,抱着墨凝摔倒在地,眼看那金芒逐渐汇聚,转眼间布在半空,竟宛若巨大的蚕蛹。他以手为画笔,横斜点捺,不知在空中飞写什么符号,而眉心的红痕越发刺目,尾部上扬的痕迹渐渐明显,终于延伸成一个长钩——毒蝎之尾!
高羽毛再也握不住手中折扇,浑身骨节尽为无形之力所压制,身形颓然,倒地翻滚。一时间除了尹风儿之外,高羽毛的所有弟子门徒全部哀嚎不已,面目狰狞。尹风儿悲呼一声,伏地抓着高羽毛的手,眼看砚止示意绛衣墨凝赶紧离开,不禁泣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都要这样惨死?”
绛衣此刻已拉着墨凝奔向前路,听得此话,不禁脚步一滞。墨凝战战兢兢回身一望,见高羽毛仪态尽失,犹在地上不断挣扎,竟不由自主松开了拉着砚止的手,向高羽毛走去。
“回来!”绛衣惊呼一声,此刻高羽毛突然飞身而起,袖间白光一晃,墨凝只觉喉间一凉,还未及说出话来,那鲜血便如激流一般直喷而出。高羽毛扑上前去,一把拖过墨凝,竟正对着她咽喉之处喷溅的鲜血,大口大口吞饮。
“双生花!”他一边咽着墨凝的血,一边狂喜道,“胭脂王,有了她的血,我就再也不必畏惧你!”
砚止正尽全力引着那些金蚕,一时无法出声,绛衣如五雷轰顶,不顾一切冲上前想要夺回墨凝,却被高羽毛胡乱挥舞的双手抓伤,脸上血痕道道。
“她已经解了毒,再也不是你培育的药人了!”她哭喊着,扑倒在地,眼看着墨凝的身子慢慢颓软,惊恐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高羽毛闻言一凛,忽地将墨凝的尸体扔在一边,扭曲着面容,爬向绛衣。“那么你呢?”他嘶声喊着,嘴边还带着血。
“师傅!”呆立一边的尹风儿猛地按住他的手,含泪道,“你莫不是疯了?!不要这样!”
“滚开!”高羽毛奋力要推开尹风儿,却被她死死抱住。“走吧!”她朝着砚止和绛衣大喊,长发披散,泪水直流。

绛衣躺在砚止背上,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脸上微凉,睁开眼,自己睡在山谷中,砚止在用溪水拭去她脸上血痕。
“绛衣,我们已经离开出云谷了。”他道。
她看着他的眉心,那红痕已经完全成为了一只血红的蝎子。“胭脂王?”她忽然带着笑,怔怔看着他。
砚止的手似是颤了颤,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施蛊之人,若是限定时间内不能放蛊,是会被反噬而死的……”静了许久,他才很吃力地道,“绛衣……我没有害过无辜的人……”
“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她忽然打断他的话,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知道吗?在暗室里的岁月中,你是我们最最痛恨的人!是你毁了我,毁了墨凝!”
砚止强忍着伤痛,道:“难道,高羽毛就不是你们最恨的人了?”
“恨?”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张开双臂,任晚风呼啸而过。“那又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是他的女儿呢?”

斜月西沉。砚止抱着绛衣,看她因被封穴而沉沉睡去的模样,想着刚才的话。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不再恨我?”
“没有!我的妹妹因为你死了,再过几天,我的父亲也要毒发身亡,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不恨你?”
“如果,我能解开金蚕蛊的毒呢?”
当时的她,已经濒临崩溃,听到此,只是拼命地摇头,也不知是说不相信他,还是不会原谅。
他侧身,望着清澈溪流中自己的倒影,那只血影蝎,已经渗入骨髓了吧?掐指算来,果然,还是逃不过宿命。他缓缓伸出手,扶着绛衣的双肩,袖中的蓝光时隐时现,悠悠然,幽幽然,萦绕着她一身。
——这世上,要解金蚕蛊,唯有以己之命,任其反噬。

「尾声」
七个月后的夜晚,尹风儿在幽闭潮湿的囚室中,为怀里的婴儿刺下了一个蝎子的纹身。“孩子,你的亲生父亲不认你了,他说,我是一个疯女人。从今往后,按照大家的话,你便是南疆胭脂王的后代。”她痴痴地笑,带着几分毒。

相隔很远的地方,绛衣踏着月色来到了砚池边。自从那日醒来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砚止。她以为自己恨他,可是,走遍了千山万水,却不知怎地,就回到了此地。极为疲倦的她独自坐在池边,抱着双膝睡去。恍惚间,感到那熟悉的蓝光再次飞舞,轻盈似梦。
“砚止。”她在梦中呓语。一如昔日。
“我在。”有人轻声应答。睁开眼,却是一地落梅,扑扑簌簌,宛若胭脂。

贴杀 端木佾


18条资料   当前页4/4   5篇/页 首页| 上页| 尾页|转到第
提交新杀帖:(请勿灌水,删除勿怪)


   
≡≡ ☆ 五月吧出品   蜗牛牌风云群杀资料搜集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