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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吧第十二届群杀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23帖,此为第31帖)

(作者:拼将一剑;提交人:拼将一剑;提交时间:2011/10/18 11:15:26)

第 二 轮第 10 号参评帖





寒风如刀,刺肤砺骨,吹得一树枯叶随风而舞,不久已是落叶满城。

  

  卫淮绪便是在这寒风中醒转过来。甫一睁目,他便习惯性地盘腿而坐,内息沉于丹田,方要运功,却见身处之地已不是这十日所待的冷冷牢狱,而是一所庭院的角落。

  

  “醒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卫淮绪抬头一看,却是一名蒙面男子,双手环抱胸前。但听他道:“你这一身‘布衣真气’虽是厉害,但仍未至可以破解‘铁锁’之毒的境界,还是少行功为妙。”

  

  卫淮绪见他识得自己武功出路,一时也感惊讶,问道:“阁下何人?为何相救于我?”

  

  “果不愧是布衣公的高足,身为毒引,至今竟仍镇定如斯,净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蒙面男子看他一眼,笑道,“可惜,若你这般下去,只怕不等你那梅姑娘下手,便已命丧黄泉!”

  

  卫淮绪听他提及梅影,猛地止了运功,沉声道:“你说阿影甚么?毒引又是何物?”蒙面男子一愣,笑道:“无怪如此镇定,原来连身为毒引也未曾知晓!看来倚玉亦无把握治愈你啊。”他顿了一顿,又道:“什么是毒引么?若要我说,那便是半只脚迈进了坟墓,只等人一推,便要完蛋大吉。”

  

  卫淮绪身子一颤,道:“你的意思是,我……”蒙面男子道:“若无法化解,毒引的性命便如细绳悬木,须虞有身死之忧。谁让你惹上了这皇城里最舍得花钱报仇的史大少爷?”眼见卫淮绪双眉紧蹙,便又道:“十日前,你出手所伤的,正是史大少爷,当朝尚书之子,史行川。”

  

  卫淮绪想起来了——十日前,他与梅影于皇城茶舍闲坐,恰逢一名华服公子。不料异变陡生,那公子见着梅影,欲行调戏,而他则出手阻止,伤了那公子的手臂。之后,便是茶舍中有人出手与他相抗,他不敌之下,终于被擒。这般想来,那被伤一臂的公子爷便应是史行川。

  

  蒙面男子哼道:“为此一事,他竟可拿出白银千两,求人制成此毒,加害于你。这等纨绔子弟,倒不知会将史家败成什么样子?”卫淮绪却不去管此言,只急急问道:“那阿影呢?阿影如何?”忽听蒙面男子道:“有客来也,你若想知,上梁一听便可,但愿你尚未忘屏息之法。”道毕不由分说,将卫淮绪横腰抱起,轻轻巧巧跃上屋梁。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却见一名华服公子与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行入。卫淮绪定睛一看,那华服公子正是史行川!却见这周围布局,当是大户人家之舍,原来这蒙面男子极是胆大,竟带自己来到了史家,让自己看到这一幕!

  

  那文士模样的人作了一揖,道:“公子约见鄙人,怕仍是为了那事吧。”

  

  “若非为此,尚有何事?”史行川冷冷问道,“那毒酒可备好了?”

  

  “已然备好,唯等梅影明日将它送到那人手中。若按梅影所说,那人是爱极了她,对她必然无疑。毒酒一饮,那人便当身死,而同是‘毒引’的梅影也会因此毒发而亡。”那文士答道。

  

  史行川嘿嘿笑道:“极好!这千两白银,花得到底是值。这奇毒杀人无形,他日倒要好好留心。”那文士沉默半晌,低声道:“史公子,鄙人只有一问,如此行事,是否太也毒辣?牢狱那人身死也便算了,这梅影倒是无辜,又为何要连她一并除了?”

  

  史行川听了这话,缓缓转过头来,盯着文士道:“若她逃脱,叫上同伴前来报仇,又当如何?”那文士道:“她这般的人,倒不似会如此做……”史行川失笑道:“不会如此做?你可知我说服她毒杀她那同伴是用了什么条件?白银五百两!我连定金都未曾下,只是如此一说,她便已答应杀掉‘爱她已极’的人。你焉能保证放她走,以后不会出事?”他折扇一张,冷冷道:“要白银么?若她有命活下来,尽管拿吧!“

  

  那文士叹息一声,再不说话了。

  

  史行川转过身去,负手道:“你们要我学季临溪那般,我便偏偏要反过来。斩草除根,才是行事之道!”

  

  “你已听到了。”蒙面男子放下卫淮绪道。此刻,二人已从史家逃离,正于别处歇息。蒙面男子道:“阁下此劫,怕是连布衣真气亦救你不得。”

  

  卫淮绪的脸上仍是古井不波,仿佛此事于他竟无影响。沉默数息,他向蒙面男子道:“我知阁下定是大有来历之人。卫淮绪想请问一件事,还请阁下务必答我:毒引究竟何药可救?”那蒙面男子一愣,沉声道:“现下我便带你去见一个人,有她在,也许你便有救。”

  

  卫淮绪淡然道:“若药石无用,但凭我此身布衣真气,可否强自解毒?”蒙面男子失笑道:“若可达到令师的十重境界,那么自可以功化毒,不过若是如此,施功者本身亦是经脉尽废,必死无疑。而你如今最多只在九重徘徊,何况你当也知道,你体内不止有毒引之源,更有奇毒‘锁骨’,若轻易运功,则四肢百骸痛至彻骨,稍有不慎便即走火入魔,若要登顶,岂非痴人说梦!”

  

  不料卫淮绪竟点了点头,道:“如此,我便明白了……”他长身而起,道:“还请尊驾助我回狱中,云天高义,卫淮绪永铭五内。”

  

  蒙面男子怒喝道:“我救你出来,你却要自己回去送死?这是什么道理!”卫淮绪道:“这般情形,若我不返回囚室之内,史行川必然要对阿影不利。若我回去,至少仍有对策可想。”蒙面男子失笑道:“对策?若你回去,既无对抗之力,也无化毒之能,只能喝下毒酒,如此,不过成全史行川的毒计而已!”

  

  “何况,那女人只为一个空口承诺便要杀你——”蒙面男子冷冷道,“这样的人,救来作甚?”

  

  卫淮绪目中燃起怒火,拳头一下握紧,却又松了开来。他摇摇头,道:“我定要回去。”蒙面男子冷道:“身具天下奇功,却不明事理如斯,布衣公怕也以你为耻!如此,倒要我留下你了!”只听一声龙吟,他别在腰间的佩剑铿然出鞘,来到蒙面男子的手上。卫淮绪行前一步,蒙面男子却毫不退让,长剑横拦卫淮绪,冷冷道:“若你想此刻便死,倒不妨继续走来。”卫淮绪看他一眼,忽道:“我们于此比试一场如何?若我赢了,你便助我回去,若我输了,但凭你们处置。”蒙面男子一愣,重新打量了一遍卫淮绪,随即笑道:“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你纵无法回去,亦不是你的错了,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我到当真没想到,会在这么一种情况下领教天下无双的布衣真气。”

  

  卫淮绪却不再言语,右手于胸前握拳,左手并指向前,遥制蒙面男子身上要穴。蒙面男子冷冷道:“‘铁锁’在身,我倒要看你如何运功!若你可制我一招,便当你胜了如何!”右手一抖,数点剑芒散若雪霰,袭向卫淮绪。

  

  蒙面男子的打算是一招制住卫淮绪,因他知道,那‘铁锁’之毒所带来的痛楚,绝对会令卫淮绪无法忍受。

  

  可是他错了,自己这一剑方刺至中途,一股绝大真力凭空生出,令他再不能有寸进!而卫淮绪则脸色顿化苍白,然而那握拳的右手却不停,直向蒙面男子打去。

  

  蒙面男子大惊,然而步法已全然失灵,全身仿似被无形巨手死死钳制,便连稍稍活动也做不到。从面前此人的身上涌出的真气,如坤岳一般将自己压得动弹不得,而这个人,竟然早已身中‘铁锁’之毒!在那一瞬间,蒙面男子感到了深深的困惑。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能运起玄功,与那坤岳气劲相抗衡。

  

  二人一则如海,一则如山,真气的碰撞便如同山海相击,纵然骇浪惊涛席卷而至,山岳却不曾移动半分。眼看卫淮绪的拳头一寸一寸地慢慢靠近,蒙面男子已是全力施为,却丝毫阻止不了这拳头的来势。这平平凡凡的一拳,竟逐渐将蒙面男子眼前的苍穹与烈日遮蔽。

  

  定海唯山,布衣不凡!

  

  蒙面男子心中狂喊着,这便是那神乎其神的布衣真气的第十重境界!唯一能将自己压制至连动也无法动的武功!这等神功,竟然——竟然就在这中毒之人手中施展开来!

  

  卫淮绪的拳头缓缓伸至蒙面男子的眼前,眼见形势已无可挽回,蒙面男子苦笑一声,全身功力散去,几是同时,卫淮绪那如山劲气也消散开来,他再无支撑的力气,仰天便倒。

  

  但卫淮绪却笑着——尽管精疲力竭,他也依然笑着——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他在心中叫道。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第十重真气,究竟是自己是抱着怎样的信念才能练就,才可使出!

  

  ——自己的坚持确实只因她而起;

  

  ——自己的价值全维系在她身上!

  

  ——无论她对自己如何,她始终是自己的支柱啊!

  

  卫淮绪顿觉清明,只觉心中大石豁然放下,全身轻飘飘的,再无一丝焦虑。现在的他,可以全无顾虑,去做他认为应做之事了。

  

  蒙面男子仰天半晌,但觉自己费心救人,一意开导,最后却只需一招便将之前努力输个精光,不由苦笑连连。他缓缓上前,将卫淮绪从地上拉起,道:“你赢了!”他虚抱双手,叹道,“你既然神功已成,决定权自在你手。如此,我便成全你。”

  

  卫淮绪一笑,道:“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翌日,牢狱来了探视之人。狱卒只觉奇怪,在此处的不过寻常囚犯,来探监的却是堂堂尚书之子史行川,到底是哪个囚犯有如此身份?

  

  一行人走到卫淮绪的牢房前,史行川忽道:“到了。你进去吧,我们于此等你。”一名红衣女子应了一声,一提手上的竹篮,便行入那牢房之中。

  

  眼见梅影去远,一个声音忽地响起:“史公子,我们定个誓约如何?”

  

  史行川转眼望去,正是今日陪他一起前来的暗卫中人,穆吹云。那日于皇城茶馆与卫淮绪冲突之时,正是他一人一剑,将自己回护救出。史行川笑道:“穆少侠有求,我自当奉陪。”穆吹云深呼一口气,道:“卫淮绪身死之后,请你务必安顿好梅影,否则,穆吹云会视你为敌。”史行川笑容一凝,随即冷道:“穆少侠这般说,我史行川这般做便是。”

  

  牢内,是卫淮绪枯坐于地,静静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但听碎步声声,他抬头一看,只见红衣如火,衬着如山眉目,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梅影?一时竟自痴了。

  

  梅影见了卫淮绪,也自有些尴尬,只道:“呆子,不认得我了?”卫淮绪笑了一笑,道:“我……我怎会不认得?”梅影一愣,这闷葫芦一张脸总是木无表情,怎地今日却这般高兴?当下也不及多想,笑道:“你在这呆了这么些天,当真辛苦了,不必担心哩!史公子已然说了,只要你饮下一坛断愁酒,前事便当两清,这之后我们便自……自由了。”不知为何,提到“自由”二字时,梅影自己竟有些无法言语的感觉。

  

  卫淮绪看着梅影,歉然道:“若非我能力不足,恐怕……恐怕你我本不必如此的。”梅影忙道:“呆子,我从未计较这些!你我既然安好,又何必埋怨?”卫淮绪眉毛一挑,低笑道:“这些关切话儿,以前可从未听你说过呢。”梅影闻言,自知话若再说下去,难说会出现什么破绽,便从那竹篮中拿出一小壶酒,道:“喏,这便是断愁酒,你喝了它,便是前事两清了。”

  

  卫淮绪看着这坛酒,忽然心头一松,仿佛这酒当真是玉醴佳酿一般令他欣喜。他将杯子拿起,眼光移向梅影,却见她嘴角抽搐,脸色古怪,似是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波动。她是喜是悲?他摇摇头,自己何时令她喜悦过?这坛酒,或也是第一次吧。这个机会……可不能放过啊。

  

  他的脑海忽然浮现出蒙面男子对他说的一句话:

  

  “何况,那女人只为一个空口承诺便要杀你——这样的人,救来作甚?”

  

  他摇了摇头,举坛而起,将酒灌入喉中!一小坛酒,竟让他喝出了痛饮沙场的气概。梅影只知道,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往日一般,听着自己的话儿去做。

  

  二人悄然无声。

  

  毒酒入喉,药性当即蔓延。卫淮绪只觉一阵眩晕,身子似火烧一般难受,只短短一刹,这酒内之毒便已如虎狼一般,吞噬着他的生命。

  

  梅影看着卫淮绪当真将这毒酒一口饮下,知他必然无幸,史行川所交代的任务已然完成了。卫淮绪身死在即,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即将到来。然而她的心中却提不起半点兴奋,相反,她竟有些恐惧起来。

  

  这个男子,这个打小跟在自己身后的男子,这个事事护着自己的闷葫芦,这便要永远离开自己了?尽管对他的鄙夷似乎不曾改变,然而此刻知道离别将至,她一颗心竟似掉入万丈冰窖,令她悲戚莫名。恰在此时,卫淮绪也抬眼看来,二人目光相对,梅影竟一时心怯,低下头去,再不敢面对那无比熟悉的眼神。不知为何,她在那眼神里,竟看到了桃源村,看到了那明丽粲然的一树桃花,看到了那雨雪不更,多年如一日地跟在自己身后的木头脸。

  

  他竟是从未变过吗?

  

  只听卫淮绪弱声道:“阿影,这酒滋味极好,我当真欢喜。”梅影一颤,唯恐被他看破心境,只把头埋得更深了些,道:“你若欢喜自是最好,来日方长,他日……”话到一半,已是自觉失言,他的来日,岂不是已被自己这坛酒给断送了么?

  

  只听卫淮绪仿佛笑了一声,道:“若来世,能与你共醉一场,我便死了,也是心甘。”梅影一惊,抬头道:“胡说甚么?”然而二人目光相接,梅影看到的,却是卫淮绪平静的面容。卫淮绪道:“阿影,还记得桃源村里我跟着你四处去的日子么?至今,我唯一能做的,仍然只有跟着你的身影,盼你欢喜啊。”梅影忽觉鼻子一酸,连忙又低下头去,道:“你提这……又是……又是为何?”

  

  “无论如何,我也坚持到了现在,总算无悔……今生……”

  

  一句话说到最后,他声音忽而沙哑下去。梅影一颤,想抬起头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等她终于看去,卫淮绪已然气息全无,含笑闭目,就此辞世!

  

  梅影呆呆看着已无声息的卫淮绪,过往的日子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浮现,转眼又化作云烟,消弭于无形。她忽感全身乏力,颓然坐下,仿佛生命中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生生抽走了。

  

  是朋友吧!她心道,尽管他沉闷木讷,一穷二白,但是到底也算是自己的……朋友吧!为朋友落泪,应是天经地义……

  

  此时此刻,她的眼泪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借口,不住流下!

  

  门外,目睹了一切的史行川看着梅影,面色怪异,双眉紧蹙,仿佛难以理解眼前的一切。而穆吹云脸上的相同神色一闪而过,轻哼一声,望向史行川道:“史公子,卫淮绪已死,我信你必会守誓言,安顿梅影,是也不是?”史行川瞥他一眼,道:“这个自然,穆少侠,这便请吧。”

  

  穆吹云点点头,行进内室,将卫淮绪的身子扛在肩上,径直离去。然而史行川分明看到,当穆吹云目光扫过呆坐地上的梅影时,脸上闪过了一丝嘲弄之色。

  

  残阳如血。

  

  踏着一地落叶,穆吹云负手而立,遥望着鸿雁几点,消失于长天远处。一名白衣女子走近他身旁,问道:“如何?失去这一个难得的对手,大概你是极不痛快的了。你助他登上武学顶峰,他却这般死了……”

  

  穆吹云哼了一声,道:“倚玉说笑了。他徒有一身武功,却自去讨这么一个下场,我却又有什么法子?”

  

  那白衣女子正是暗卫中的苏倚玉。她沉默半晌,道:“你说,那日在牢房喝下毒酒之前,卫淮绪已回复功力。仅凭史行川的那点人手,根本没有办法困住他,而你大概也会抽身事外。若他肯做,大可直接将梅影抢过来,逼着史行川给出解药。他为何不动手?却要自己将那毒酒喝下?”

  

  穆吹云仰头看看天空,道:“因为那并不万全。”

  

  “他想要的,只有梅影的安全,而能保证梅影安全的最好方法,不外乎自己服毒身亡,这样因毒引已解,梅影性命得保,而史行川则已在我面前做了承诺,这下连翻脸都彻底无望了。只需我将梅影护送至皇城之外,此事便算结束了。”穆吹云嘿嘿笑道,“卫淮绪宁可死了,也不愿节外生枝。他已经令梅影犯了一次险,决不会让她第二次再陷入危险里。”

  

  “哼,纵是他十日内强行练功,竟然上通第十重的大圆满境界也便罢了……这点倒也可以想通,”

  

  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我想不通的是,天下诸毒,究竟有多少可解?又有多少不可解?卫淮绪因情殉命,梅影受驱于钱财,史行川困于心火,这些又何尝不是中毒之人?又如何去解?”他看向身旁的苏倚玉,问道:“倚玉贵为医术圣手,你觉得呢?”

  

  苏倚玉悠悠一叹,道:“恐怕此问,并非你我能答了。”




五月吧第十二届群杀第二轮参评杀帖(共搜集有23帖,此为第32帖)

(作者:拼将一剑;提交人:拼将一剑;提交时间:2011/10/18 11:17:04)

第 二 轮第 11 号参评帖


但悔今生终陌路


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 ——横波绝命笺。

“师太,请许我落发为尼。”
“横波施主,你尘缘未了,老身无法为你落发。”
“横波心意已绝。”
“无论如何请原谅老身无法应允。”

在半入夜而不入夜的尴尬时辰,无论天色还是别的,都显得有些青黄不接。蹩脚,对,就是这样的感觉。新月还在吃力地慢慢向天空的**爬,夕阳还不赶不慢的下山回家。爬出墙头的枝叶得不到阳光的照射于是慢慢伸着懒腰,伸长不足的闲枝不甘心黑夜的到来只得怀着陷入漆黑的绝望顺着风向随意摇摆着。
绝望?有光照得到的地方便是一片明朗,光照不到的地方?会是什么?绝望么?或许会绝望的是大千世界里的花花草草,不会绝望的是人的心。
只要人的心脏还是跳动的,就一定会背负着期待的东西。
这话对于楼醒风来说实在太合适不过了。
又是月中了,他刚从无色庵回程,当然是照例的闭门羹,当然是照例的花雕酒。今日喝的格外多了些,似是因了心事的关系吧,连走路都显得有些摇摆了。好在摇摆的表象之下显示着坚挺不可摇撼的平衡,在习武之人看来,楼醒风想是有着很好的功夫的。
现在楼醒风的笑容有那么一点苦。第几次来无色庵了呢?他默默数着数字,一阵寒风吹过来,身形高大的他也不免打了个寒战。
会改变的是季节的春去秋来,不会改变的是横波闭塞的心啊。
他楼醒风也曾想过借着一壶花雕酒的酒力敲开水横波那颗扉门紧锁的心,用他满腔的英雄柔情与势必治愈她的自信。可…只能任由她成为他的因,却不能教他成为她的果,感情从来也不是勉强就可以达成的事,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呢。
“说起来,”楼醒风在路边拾起一级台阶坐了下去,“似乎我还没有拆开水云渡差人送来的信呢。”
是了,簇新的信封还安静躺在他的怀里,拿出来便会被生硬的秋风吹得簌簌作响。
“线人消息,月末赵鸿晔会派人到无色庵向我妹妹水横波发难。我不便出马,希望你好好保护。”
赵鸿晔?楼醒风差一点被这三个字刺瞎了双眼。那个让他心上人痛不欲生的男人竟然要派人暗杀她?纵使两情不成,何苦相逼至此呢?就算是元熙国的皇子,也不至于这样心狠手辣吧。莫非其中有诈?那么…诈在何处呢。
一时间思绪找不到出路,楼醒风的酒也醒了一大半。
不过到底还是保护水横波的心战胜了醉后所剩无几的所谓理智,楼醒风当下叫足心腹在无色庵外布下九道屏障,自今日开始至月末二十四个时辰不间断守护无色庵中的水横波。
“无论如何,要保住横波小姐的性命,不得有一丝闪失,不然你们全部提头来见。”楼醒风对心腹所下的最严厉的命令也不过如此。即使她对他无心,可他到底不能够将她的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已是度过了十四日,这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夕阳已然西沉,新月未至,如月中的那一天般青黄不接。
近半个月来,楼醒风日夜带领心腹守在无色庵侧近,奉行着宗旨“接近不明人士一律格杀勿论”,不眠不休。如此如履薄冰的过活,其实却并不见得所谓的危机四伏,无色庵四下平静,如一座无人的古城般坐落路旁,亘古不变。
“撑过今日或者便能脱离危险。”楼醒风虽是丝毫不敢马虎,可到底暗自为水横波的安危松了一口气。
“楼少爷,”一名心腹对着楼醒风耳语道,“这横波小姐侧近似乎是很些安全的,这今日是本月的最后一日,不如…”
楼醒风摆了摆手示意他停止自己的建议,他当然知道屏障之外的兄弟们已是疲惫交加了,可什么也比不得水横波的性命重要。况且…她水横波不仅是他楼醒风的心上人,更是水家当主水云渡的亲妹妹,谨慎行事不仅是在忠于自己的心,也是在忠于自己的主上。
正思索间,突然一名老尼跑出无色庵,大呼救命。——她是知道楼醒风在侧近的,楼醒风为了不惊吓庵中众人,早已知会过水横波之外的每一个人。
“上。”楼醒风手势一挥,几十名轻工过硬的手下一齐飞入庵中,动作整齐精准。
待得众人冲入庵中,只见得一名女尼已然拦腰抱了水横波躺在床上。楼醒风因着日夜的思念与关切焦急地注视着水横波的脸庞。水横波神色平静,脸色苍白,披散的长发光泽如旧,只是去了雕饰与装束,一派素颜。
可惜,已断了气。
心中插着的匕首用以黄金雕饰,小巧精致,刀身闪着诡异的绿光,细看是淬了剧毒的。血液随着刀口流出,与黄金完美地辉映着,闪现着珠光宝气的味道。楼醒风颤抖着走近,赫然看见刀身一个晔字!
赵鸿晔!
楼醒风红了眼,回首看着手足无措的心腹们,狂呼,“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为什么横波小姐的性命还是丢却了!”
心腹们齐齐跪下,异口同声说可以以项上人头担保自己并未见过任何不善身影靠近无色庵。可楼醒风哪里肯得相信,只是飞奔了出去。
眼泪是咸的么?或许是吧,虽然楼醒风跑得太快,尝不到它的味道,没办法亲自确认,可他嗅到了一股腥咸的气息,在这秋日的时节更加显得冰冷不已。多少年来,他的放浪使他异常坚强,这是他第一次哭泣,也是最后一次。为着横波,这个自己日夜思恋却陡然死去的女子。他爱她,以后也不可能爱上别人。现在起,他楼醒风,只爱酒,只需要酒。

水云渡当晚找到楼醒风的时刻楼醒风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十几个酒瓶了。照例的花雕酒瓶一字排开,虽是赚到了可观的酒钱,好心的店家却并不见得多么开怀。眼前年轻人嗜酒如命的姿态叫他担心不已,却硬是不好上前询问。
水云渡在桌子旁边坐下,示意店家不要出声,他看到,楼醒风的眼睛依旧是红色的,如同地狱的红莲火焰,只为复仇燃烧,疯狂的火舌渴望烧尽世间一切邪恶。
“醒风。”水云渡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如何将话头进行下去。明明是他的妹妹亡故,他却非得反身安慰他人不可,这种滋味想也是不好受的吧。这世上,他最疼爱的莫过大妹水横波,善良活泼,体贴入微。突然的失去同样也让他痛心不已。
“我要杀了他。”正当水云渡吃力地寻找着说辞,楼醒风的声音在对面响起。他将手中的酒瓶握得紧了又紧,直握到指甲发白。酒瓶因了无法承受巨大的压力,竟“嘭”地一声炸碎了。酒瓶的碎瓷片扎破了楼醒风的手,被瓷片划破的伤口伴着酒精的刺激给楼醒风的手带来了巨大的痛感。可他浑然不觉,只是血红着眼睛,又说了一次。“我要杀了他。”
“是。我听说了。横波胸口插的匕首显然是赵鸿晔的所有物。”水云渡皱着眉头,“可是醒风,我并没有对你下达过要你保护无色庵中横波性命的命令。”
“什么?你听说你妹妹有性命之虞怎么可能不知会我保护她?”楼醒风拍桌而起,对水云渡怒目而视。
“醒风,你喝得太多了。”水云渡依旧皱着眉头。
“喝得太多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谁喝的太多,连亲妹妹也会束手不救?”
“我是说,我根本也没听说过赵鸿晔要杀害横波的风声。”水云渡捡起桌上剩余的酒瓶喝了一口,花雕甘醇的气息滑入喉中只剩了苦涩而已。
“什么…你明明有信为证。”
“我想,也许是你保护横波心切,收到信笺时竟然没有确认一下信笺上是否盖了我的大印。”水云渡示意楼醒风把信笺再度拆开来看,果然,信笺上只是有着与水云渡极为相似的笔迹,却并没有水云渡贴身携带的印可。
“那么这是…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伪造的?”
“那封信是否伪造并不重要,”水云渡抬手擦了擦嘴边的酒水,“你姑且想一想,那赵鸿晔对于横波的身世并不知情,又为什么无端要杀害横波呢?毕竟他真心爱着横波,会为了横波大醉五日的男人,必定也是个性情中人吧。”
“那么你是说…杀害横波的另有其人,而只是嫁祸在了赵鸿晔身上?”
“没错。”
楼醒风终于醒了酒,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呆了。
“他杀?那么…是谁杀了横波呢。是谁呢。”他喃喃自语着。
“或许你可以想一想,知晓着两个人经历的,能够模仿我的字迹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的,况且…能够触及赵鸿晔信物匕首的人,会是谁呢。”水云渡将凶手特征分析的如此清楚,想是心中早有了怀疑的人选,正等着楼醒风想通。
“是她吧。”楼醒风闭着眼睛,慢慢吐出了三个字。
“莲露!”
“莲露!”
两个人异口同声。

无色庵。
月上柳梢,黄昏之后,凉如水。
比月更凉的是楼醒风的剑。
此刻这柄剑正架在莲露的脖子上。
莲露的眼睛红红,眼泪不住地掉,可因了哑症的关系,她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为自己辩白。
所以她只有流泪,握紧了拳头,摇头。
“是谁派来的奸细呢。说出来,自可饶了你的。”楼醒风不发怒,反而笑了笑。
摇头。
“你有什么理由要杀我妹妹呢。”水云渡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不怒自威。
依旧摇头。
莲露有些绝望,她真的不想将真相告诉两人。可是不说又会有性命之虞,一时之间,生命与忠诚的天平,不禁晃了又晃,根本无法计出轻重。
“最后一次机会。我只想为横波报仇,请你不要逼我。”楼醒风将拳手握得咯咯作响,说话间竟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莲露最终决定忠于水横波,干脆闭上了眼睛准备受死,连头也不再摇了。眼泪从紧闭的眼脸中扑簌簌地落了,砸到地上,烫的生疼。
楼醒风手下的刀刃开始用力,慢慢将莲露雪白的颈子逼出血来,莲露咬紧了牙,勇敢着,一点一点品尝死着死亡迫近所带来甘美的感觉。
“停手吧,醒风。”水云渡突然抬了抬手,“横波不是她杀的。”
“她的眉宇之间没有任何仓皇恐惧的神色。”水云渡慢慢解释,“她是忠于水家跟横波的。她不应该死。”
楼醒风闻言收了剑,也同时收起了凶横,坐倒在了地上。线索似乎突然断了,报仇无望,楼醒风突然觉出人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折磨,没有开始,没有终结,最要命的是,没有目标——当然,这种突然,这种感慨,都是在水横波死后了。
恐惧与释然交错着感动,莲露一下跪倒在地上,眼泪肆意流淌。那瞬间她决定说出真相,因了报答信任。她又突然想起,除了忠于水横波,她也是该忠于水家的,水家与水横波,原本也是一体的存在。
莲露咬破了手指,在地上忍痛写下了两个字。混着流淌的眼泪,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可以认出是自杀两字。
“自杀?”这下子水云渡也无法淡定了,从椅子里霍然起身,“莲露,你说横波是自杀?”
莲露望着水云渡,笃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会自杀?”楼醒风已然飞跑出去找回了纸笔,请莲露写个明白。
于是莲露将她所偷看到的情景一字一句写了出来,重点在水横波剃度被拒绝上,写出了水横波无法遁入空门又沉沦在红尘中深觉哥哥与爱人两方为难的挣扎与痛苦。
“横波小姐希望自己的死去能坚定哥哥杀敌的决心,故而将赵公子的信物作为自杀的凶器,希望能成功嫁祸在他身上。横波小姐的心,到底还是在水家的一边。”莲露写完了文字,抬头看着水云渡。
水云渡与楼醒风看着莲露恳诚的一字一句,除了喟然长叹,也别无他法了吧。心中打碎了五味瓶一般,无论如何都觉得不是味道。
莲露这时取出了水横波放在枕下的一枚短笺交给水云渡,上面赫然写着水横波的笔迹:
“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
这想必是她告别人世间所书写的最后一张短笺了吧。楼醒风突然抛却了儿女私爱,辛酸地想,水横波的一生情愫,源起诗笺,缘灭诗笺,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有始有终。略微沉重的四个字,却对于一个人的人生来说,该算是一个很好的评价了。
“我楼醒风向水横波承诺,”楼醒风突然竖起三指对着诗笺起誓,“我必将辅佐水云渡恢复山河,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横波,兄长水云渡,不会负你一片心,望你在天之灵,能祝我一臂之力。”水云渡也坚定地说着。
是啊。她水横波是亡故了,可到底水家的路还长着呢。
在水云渡强忍与楼醒风强忍的泪光之中,似乎,能看到水家一条光明的前程路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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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轮第 12 号参评帖


一纸流年


【一】

晋城外,无色庵。
夜了,不知是谁家玉笛暗飞声,和着夜合花的香气,幽幽地弥漫在夜色里。这样的夜,不由人想起一些前尘故事。
水横波恍然记起,入无色庵至今已然有五年了。
自从莲露离开无色庵后,古井不波的日子,越发过得像个真正的出家人。所不同的是,出家人每日黄卷青灯参的是禅,而她天天枯坐苦思,参的却是一幅画卷,暗藏着一份名单和一份藏宝图,三千里山河尽收于内的画卷。
五年的时光,就这么在一夜一夜的孤灯枯坐中,一点点消磨掉了。
当年惯用的水蓝色短笺还随身带着,而当年那研花入墨,蘸香题字的岁月,那些个豆蔻梢头的女儿家情怀,回思起来竟是恍如隔世。当初痛不欲生的感触,已被时光渐自抚平了心上的伤。心头那人的模样,也在家仇国恨中慢慢淡去。她暗自回思了一回,起身安静地燃了一支香。
蓦地,三更的更鼓沉沉地敲响。水横波心头一凛,收起漫无边际的感慨,心想,这会子大家都该撤离了罢。


【二】

晋城,水家庄。
此处住所还是前朝所建,依山傍水,风景甚是优美。
已是三更时分,前朝剩余旧部都在水家集合。水云渡的目光缓缓在众人身上扫视一遍,沉声道:“云渡不才,连累大家了。今已得情报,赵鸿晔欲把前朝旧部一网打尽,所以今晚召集大家于此,暂避风头离开。清点一下人数,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行动。”
管家闻人悟上前一步问道:“少主,咱们这几十号人,怎么走?又去哪儿?”
水云渡道:“去桃源村。”
桃源村?众人的眼光有些惊疑。
桃源村是传说中前朝遗臣隐姓埋名居住之处,据说去桃源村的路径与前朝遗臣的名单,都藏在一幅画卷里。这几年来大家一直在苦苦研究画中玄机,难道如今画卷之秘已解?
水云渡指了指墙上那幅年代久远的壁画,道:“画卷之秘已为横波所解。去桃源村的秘道就在此处。她如今人在无色庵,捎信说让我们先走,她随后撤离。”
壁画是幅山水画,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风景,笔触甚是灵动。
水云渡燃起一支香,按逆时针一一触向桃花瓣,那枝桃花渐渐向后隐去,露出一扇画着无数个圆圈的门。
水云渡按密码打开门,门后是早已备好的一艘大船。
待众人都上船后,水云渡回视了一下水家庄熟悉的一草一木,叹息一声,转身迈入船上。

【三】

水家庄外,暗卫。
穆吹云接到的行动指令,是今晚突袭水家庄。庆王有令,前朝旧部务必一网打尽,不得有伤亡。
他们已经将水家庄包围得严严实实,只怕连只苍蝇也是飞不出去的,更何况是几十号大活人。
而待他们冲进水家才发现,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
杯中茶水尚温,笼中那只莺儿还在婉转地唱着。一切都平静得波澜不起,然而,他们要找的人,却奇迹般地人间蒸发了。
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许遥夜搜尽水家,竟没发现任何暗道,也没有布局的阵势。
但以许遥夜的韧性,怎么能容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有破解不了的布局。他让同伴们先行离去,他一个人苦苦地寻找阵法。
夜深了,月光斜斜照在壁画上。许遥夜不经意间一抬头,忽地眼前一亮,他看到了桃花瓣上,触过的痕迹。

【四】

庆王府。斜月如钩。
听了暗卫的战报,赵鸿晔只淡淡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便如戏散场后的空寂,偌大的厅中,只余他一人。
赵鸿晔慢慢自胸口贴心处,拿出一枚水蓝色短笺。
短笺上是两阙《点绛唇》,他已默念过千百遍的文字。
水横波的簪花小楷如她的人一般灵秀,盈盈小字写道:
点绛唇
秋水横波,风华浸远空灵字。漆乌眸子,顾盼湖光里。
檐角风铃,拂过流年始。花一季,蘸香笔底,写尽芳菲事。

后面是赵鸿晔遒劲的字体和的词:
点绛唇*步韵
秋水横波,三更默念卿名字。相思豆子,散在诗笺里。
自此倾情,不问终和始。于此季,刻痕心底,誓约三生事。

被他体温捂热的笺上,依稀还留存着她的香气。
还记得当年拾到水横波的短笺后,看到她回眸时的惊艳。
五年了,隔着五年的岁月忆起她的容颜,还如昨日般的清晰。
五年前,两人本已是两情相悦,誓约三生,却不料她突然便遁入无色庵,没有给他留下只字片语,就这么,一转身,所有的情怀都变成了过往。
他大醉五天,没有去追问她,只因当时的他已了然真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作为眼线众多的庆王,早已知晓她的身世。
于他而言,其实时过境迁,朝代既已更替,既两情相许,何必执著于前朝今世?
然她的倔强与执著,却让他只能徒然叹息。
这一番皇上抱恙,下旨大赦天下,但水家却从未曾放弃过复国。只有将前朝旧部一网打尽,准备规劝之后化干戈为玉帛。
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放下心头的执念,但,有这三生的誓约,五年的期许,大赦的圣旨,难道还不足以让她回心转意么?


【五】

桃源村。黎明。
红笺悄悄放飞了两只信鸽。
一封是给水横波的,信中写道:少主诸人已顺利抵达桃源村。
另一封是给赵鸿晔的,信中写道:小姐仍在无色庵,安好。
她自从遵水横波之命来到桃源村,至今已有月余。
桃源村人并不知道眼前的红笺,便是前朝郡主水横波的侍女莲露。作为水横波最信任的人,她来此是探一下桃源村人对前朝的忠心是否如初。桃源村人起初对她也甚是不待见,但以为她不过是个失忆且失语的可怜女子,对她也不甚设防。桃源村人对于前朝的忠心却显而易见。
因此当水云渡持前朝皇符来到桃源村,受到了空前的欢迎。
水横波不知道,每天她的侍女莲露都会向赵鸿晔汇报她的信息。于水横波而言,莲露是前朝遗后,极其可靠的人儿。却不知莲露早已是赵鸿晔的暗线。
说暗线也并不确切,赵鸿晔并不问莲露家国事宜,他只是想知道,水横波好不好。
于莲露而言,小姐的情思牵缠,柔肠百转她都看在眼里,难得赵鸿晔痴情如是,其实关于朝代之争,对于一个侍女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她只是想让小姐终身幸福罢了。

【六】

元熙六年三月,桃源村。
村里已经平静了好久。
桃花瓣儿飘落的时候,一叶小舟轻轻摇来,舟上那男子像回家一般,施施然走进村里。
赵鸿晔轻装简从来到桃源村,是水云渡所未曾想到的。
赵鸿晔带来的消息,是大赦天下,尽释前嫌。
何况,赵鸿晔说,前朝三千里河山已尽收于此,也该尘埃落定了。百年前的恩怨,过去也就罢了。难道前辈们的仇怨,要生生世世传下去么?以他的意思,不若一笑泯恩仇,就此了结。
水横波费尽心血破译的画卷之秘,便是在这桃源村。而桃源村无非是个避世之所,前朝遗臣名单倒是有的,然并无传说中的富可敌国的宝藏。至此,纵有复国之心,却无回天之力了。水云渡心中了然,复国之事,已然如幻影般破碎。


【七】

元熙六年四月,帝驾崩。
同年,庆王赵鸿晔即位,改国号为伏波。
他继续大赦天下,并遣散宫中三千粉黛,将坤宁宫收拾成极清灵的水蓝色,说是要迎娶皇后。
莲露于桃源村亦传来消息,少主已放弃复国之心,甘做伏波之臣。
水横波于无色庵中听得宫中与桃源村传来的消息,默坐半晌,轻叹一声,回身盈盈拜向无色庵中主持静尘:“师父,我已带发修行多年,如今渐悟禅心,请师父成全予以剃度,自此永绝红尘,长伴黄卷青灯。”
静尘问道:“心已静否?”
水横波道:“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静尘点头道:“也罢。法号就叫无波吧。”

【八】

待赵鸿晔身着便装,持当年诗笺前来无色庵时,却只见剃尽三千青丝的水横波,一身僧衣坐在那里慢慢地敲着木鱼。脸上,是古井无波的淡定。
人生有许多事都似冥冥中注定。生命便如一张白纸,要写下怎样的文章,命题与背景已定,只待动笔而己。所谓流离辗转离合悲喜,无非是字句间的承接起合罢了。或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或斟酌推敲苦思冥想,任是百转千折,究其实结局早已等待在那里,从无更改的痕迹。
而朝代的更替,无非是一页尽了,轻轻翻了过去。纵或不忿或不甘又如何?无论这一页如何华美如何绚烂,终须要翻了过去。所谓前尘,只堪封存于记忆。
浮生了了,不过如此而己。而那些情愫种种,无非都是流年的影子,转瞬即逝。
赵鸿晔手中的水蓝色诗笺,不期然便被风吹散了,吹散了那一纸,流年的印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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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轮第 13 号参评帖


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五月初八,宜嫁娶,忌出行。
  邺城凤宅别院,凤湘弦笑着拍了拍柳浣雪细嫩的小脸蛋,轻轻道,“浣雪,这一次出了这个小院子,进了正厅拜了堂,你从此就真的是我凤家的人了。只因一娶一嫁,都是自家人,又兼今年事多,无奈就一切从简了。浣雪,只是委屈你了。”
  “小姐,你别这么说……”柳浣雪扬着小脸,一脸泪痕地望着这个以往不苟言笑的主子,却不知说何是好。
  “傻丫头,还叫什么小姐,一会啊,该叫大姐了。”凤湘弦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十余年的少女,一向伶牙利齿的丫头这一会儿腼腆斯文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她一颗向来坚硬的心就忍不住柔软起来,“浣雪,小五固然是我亲弟弟,你却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子,你也知道我是一向一视同仁的。如今你们也成亲了,以后小五的一切就交给你了,他若是还是顽皮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你尽管告诉大姐,我来修理他。”
  柳浣雪含着泪却忍不住脸一红,扑哧一乐,恨恨道,“他敢!”
  凤湘弦一时之间竟也忍俊不禁。
  
  凤折柳一袭大红喜衣,肃立在喜堂前,身材笔直,神情肃穆认真,全无新郎惯有的得意与喜气洋洋。
  易双寄懒洋洋地靠在门口,斜眼睨他半晌,见他依旧一副扑克脸模样,终于忍不住讥嘲道,“装,你就装,有本事你别在那哆嗦啊?”
  凤折柳当场就泄了气,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长衣下摆苦笑,“双寄,你说不过就是成亲,我怎么就这么紧张呢?”
  “……”易双寄望着眼前这个一向跳脱浪荡的知己,一时无语。
  这时,却忽然闻得外面一阵人声嘈杂,间或有惊骇之声,二人大奇,目光随之望去。却见老管家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地跑进来,“柳儿哥,柳儿哥,新娘子不见了!”
  
  新娘子不见了。
  别院里,罗衾凌乱,脚印繁杂,那个待嫁的娇蛮女子却已全无影踪。
  凤湘弦秀眉紧蹙,一向威严的脸上隐隐有了几分忧色。耳听得脚步声接近,叹了口气,回头道,“小五你莫急……”话音未落,她却是一楞。
  已是初夏,眼前的男子却依旧是一袭白裘裹身,手中惯有的一个小小暖炉。银白色的长发直垂腰际,剑眉银白似雪,眸光深远,脸色苍白中是一抹淡淡的青色,说不出的疲倦与孱弱。
  却绝非凤折柳。
  “小七……”她颤声道。
  “是我,大姐。”凤七微笑,在一片灿烂的桃花前。
  
  “生死判?”目光凝注在墙壁上,凤折柳的瞳孔霍地一缩,“这不可能!”
  墙壁上,画着一支笔,一支带着墨汁的毛笔。
  判官笔。
  生死判,判人生死。一笔所至,鸡犬不留。
  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生死判的踪迹了,昔日动辄灭人全家的江湖第一杀手早已消失无踪。甚至第一杀手的称号也已经落于穆吹云身上多年。
  传说中,生死判病死了,还有人说,生死判已被仇人斩杀,总而言之,所有人都认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但是,十三年后,判官笔的标记突然出现在凤家,这是不是意味着又一场血腥的开始?
  
  凤七浓眉紧锁,这个苍白秀弱的少年,认真起来的神情竟是分外动人。片刻后,似是倦意袭来,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掩住了他幽深的眸子。
  凤折柳虽然焦急万分,可是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嬴弱的青年,却仍是深吸口气,掩饰住了几分躁意,柔声道,“七弟,你身体一向不好,这次往来奔波累了吧,快去休息吧,就别为五哥操心了。”
  凤七微微一楞,看着这个昔年病弱时一直围着他忙前忙后明明担心得要死却仍不忘怪言怪语嘲笑他的少年,眸光闪了闪,轻浅一笑。
  易双寄神色不动,却暗自皱了皱眉,这个白色的少年,微笑起来,竟是如春花一般明媚。
  
  “大姐,”凤七伸出手指,沾了一下墙上未干的墨迹,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轻轻捻了捻,示意几人来看,“这墨手感细润,纯黑无杂色,还带着淡淡的松香味,应该是申城陈家的松墨,或许你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去查找一下。”
  易双寄脸色微变,也轻挑了一块墨迹,微捻了下,双眉一挑,道,“七公子竟也对文墨如此有研究?”
  凤七抬眸看她,刚要说话,却被凤折柳截去了话头。凤折柳抢着答道,“双寄,我家小七自幼体弱多病,惟爱笔墨,家父在世时曾遍访天下给他搜罗了众多笔墨纸砚,供他玩乐,所以论起笔墨之道,我等姐弟远不及矣。”
  易双寄闻言微微点头。
  凤湘弦看向凤折柳一脸的忧色,暗暗叹了口气,向着易双寄深深一揖,“申城陈家至此百余里,此事迷雾重重,湘弦决定亲往探访,易兄弟,小五此刻方寸已乱,小七体弱多病,烦请你多多照顾了。”
  易双寄连忙还了一揖,“凤家主客气了,折柳为在下平生惟一知己,敢不效劳。”
  凤湘弦看向凤七,凤七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凤折柳,眸光如孩童般清澈。
  
  是夜。上弦新月如钩。
  钟声悠扬。当对江的钟声悠悠传至耳内,凤七却只是觉得深深的疲倦从心底深处袭来,滑过血脉,流入四肢百骸。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厉啸。
  他睁开了眼,凝眸。
  闭眼前他的眸光平静无比。甚至平静得全无生气。
  可是就是他凝神的那一刹间,隐隐生气流转,星空为之黯淡,连清风都似乎停滞了。
  那一只拳头就在这时,迫到了眼前。拳风扬起他及腰的长发,银发乱舞于夜空之中,使他苍白的面庞显得更加魅惑而诡异。
  他轻轻伸出了手。
  手指。
  轰轰烈烈的一拳。凛凛威势的一拳。就这样打在了这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指上,随后,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果然是你。”凤七微微一笑,眸光清淡,淡淡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易双寄冷冷地望着他,“凤家历代习文,向出大儒,没想到七公子却是文武双全的奇才。”
  “易兄客气了。”凤七容颜淡淡。
  易双寄这才发现眼前的男子自他见到以来,除了这淡淡的笑意,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表情。
  “易兄,家嫂何在?”凤七咳了几声,淡淡地问。
  易双寄双眉挑起,忽然冷笑道,“七公子真的这么关心令嫂么?”
  凤七凝眸,似有不解。
  “七公子,”易双寄冷冷一笑,唇边有着几分讥诮,“有些事,是瞒不了人的。尤其是,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凤七楞了楞,这才认真地看着易双寄,恍然之间若有所悟。“如果是这样,”他轻咳了咳,轻浅一笑,“烦请易兄将浣雪还回来吧。她只是个娇蛮痴情的小丫头,不小心碍了易兄的眼,却不是小女孩的错。”
  易双寄忽然一笑,眸光流转,竟有着几分缠绵之意,“如果,我说不呢?”
  “那么,”凤七轻笑,笑得温和无害,说得平静淡然,“你就去死吧。”
  
  三日后,凤湘弦匆匆归家,却发觉家中少了一人。“易公子呢?”凤湘弦沉声问道。
  凤折柳抓了抓头,很苦恼很忧心的表情,“奇怪了,这家伙两天前就失踪了,不会也被生死判给抓去了吧。”不过他立刻喜滋滋地推着凤湘弦进入内室,指着床上惊吓后陷入沉睡的少女,开心地说,“大姐,你看,浣雪啊,是浣雪回来了。”
  凤湘弦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何是好。厅堂内,凤七瞥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小亭内,凤七慢条斯理地在沏茶。凤湘弦看着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太过亲昵的小弟弟那一头银白的长发,一时之间凝神无语。
  “大姐,”凤七微笑着递给她一杯清茶,“果然,那盒松墨,应该是易家公子所买吧。”
  凤湘弦接过茶,默默点头。
  “这个人,从此不会再出现了。”凤七轻笑,“也不会有人再打扰五哥和五嫂的生活了。”
  凤湘弦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弟弟一般。
  凤七笑着轻咳,衣袖掩住嘴角,“五哥的性子天真热烈,正适合五嫂这样的人来相配,两个人这么多年打打闹闹终成眷属,实在是一件美事。”他看着凤湘弦的眼睛,认真地说,“大姐,你放心吧,我已经应允水云渡公子,从此做他终身幕僚,再不会踏入邺城半步。而此去晋城,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你们都要保重啊。”
  忽然想起曾经那个跳脱精灵的少年,和他一脸明明关切却总是佯作凶狠的表情,凤七一向淡然的面庞上,终于浮上了一抹轻浅温柔的笑意。
  五哥,你们都要好好的啊……
  凤七饮尽杯中清茶,一揖离去。
  风中,有笑声渐远,渐远。
  直至悄无声息。
  凤湘弦眼眸低垂,目光无意间垂落在凤七之前所用茶杯上,原本散乱的眸光,蓦地凝成针般尖锐。
  杯侧,一抹鲜艳的殷红色,惊心魂魄。
  
  何事沉吟?晓窗斜日,立遍春阴。
  翠袖天寒,青衫人老,一样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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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轮第 14 号参评帖


朱砂


朱砂
  
  (一)
  
  初见赫连欢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那时他正拉着醉月楼的花魁喝酒,醉得几乎站不稳,长长的青丝潇洒地散在肩膀上,遮不住那一双醺然迷蒙的桃花眼。她倒吸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即将修成金身罗汉的禅师?分明就是个沉迷酒色的纨绔子弟!
  
  唤了他几声不得回应,她索性走上前去,抢过酒壶,拨开他拉着花魁的手,高高抬起手,对准那如女人般妖媚的脸,狠狠地掌掴了下去。
  
  “啪!”一声脆响,五指红印清晰地印在他象牙色的脸颊上,在座的几个女子都吓得花容失色。他被打得清醒过来,一双眼眸清澈得如刚出生的婴儿,撇了嘴,你是谁嘛?打得我好痛……
  
  你是不是赫连欢?她仍是嗓门极高地吼他,对方捂着被她打肿的半边脸,泪汪汪地点头,无限委屈。
  
  跟我走!她不容分说地拉住他走出了芊红楼,好像娘亲领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称是南极仙翁座下弟子,为帮他渡天劫而来。修炼路上每升一阶,必有一劫,其中最高一层便是天劫。自古天劫神秘莫测,可能是五雷轰顶,可能是烈焰焚身,可能是万箭穿心,但只要意念坚定,自会从这痛苦危险中羽化登仙,更上一层楼。
  
  你是鹤精?那我便叫你阿鹤。他眯起眼睛,看她因为自己的推论而有些意外的神情。
  
  别叫我阿鹤,我有名字,叫尹函香。
  
  (二)
  
  他竟然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形态,这人果然不寻常。
  
  的确,她是鹤精,自破壳后到现在,也有两百年了。这两百年里,她无利爪尖牙防身,也无硬壳铠甲护体,林中有饿虎,湖边有蛟龙,她拼着一腔热血在乱世求生,几次穿梭凶险,差点就死了。
  
  不由得摸了摸大腿上明显凸起的伤疤。那是她在湖边饮水时被鳄精咬伤的,那时对方死死咬住她腿上的肉,是她奋力逃脱,拖着鲜血淋漓的腿飞起来才逃了一劫。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收回思绪,她转回话题,神情严肃,鲜红的长长指甲在桌上画着圆圈:天劫凶险非常,一旦心神紊乱便万劫不复,大师切不可掉以轻心。
  
  赫连欢似个孩子,笑容天真无邪:有多凶险?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更可怕?
  
  她哼了一声,反唇相讥:大师何必揶揄我,像您这样的花和尚若能挨过天劫,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敛了笑意,一双秋水清亮得可以映出她的影子:若堕落于魔窟之人,必先知魔窟之底;若兼爱天下苍生,必先学会爱人。
  
  她便哈哈大笑起来了:那若要渡化一个嗜杀成性的魔鬼,还非要杀生不可吗?
  
  他望着她摇头,却不再言语。她看见了他眼眸里敛默的精光,心中一动。
  
  覆烟花地而不染纤尘,出污浊地而不掩光芒,没有磐石般的心智,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由此观之,看起来如同孩子般的赫连欢,拥有最纯净的灵魂,这样的人,必是圣人无疑。
  
  她看着他,不知为何,心竟然开始抽痛起来了。
  
  (三)
  
  赫连欢这几日很忙,忙着救人。一场瘟疫让喧哗的城镇安静了很多,她才知道,原来他的医术如此之好。
  
  尹函香抱着肩膀站在街上,楼上一扇雕花小窗启开了一点小缝隙,又匆忙关上。在那瞬间,火红的身影转瞬即逝。
  
  她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是醉月楼。
  
  伴随着瘟疫,最近镇子上发现了几句横死的尸体,从外表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却都被吸干了脑髓。距尹函香身边不远处有几个道士在窃窃私语,传说吸食活人脑髓有再造续命之功……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改头换面……
  
  正在念诵经文的赫连欢突然睁开眼睛,怒气四射,将手中念珠向那两位道人头顶砸去,大吼道:胡说八道!出家人怎能妖言惑众?
  
  那二人登时噤声。尹函香不由得呆住,如此一个随心随性的禅师,是怎样修炼得道的?
  
  她还是不大懂。她功力尚浅,涉世未深,不懂的事情,还有许多。
  
  赫连欢敛了怒气望她一眼,她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发烧,便低下头去。
  
  衙门调查过这些被吸干脑髓之人的身份,这几人均是男子,是醉月楼的常客,其共同点,便都是醉月楼花魁的恩客。
  
  花魁名叫红笺,一身朱衣衬托得那妆容颜色越发生动,几位捕头来问,她便用折扇掩住了口,娥眉微蹙,眼波颤动,怎会有这样的事?好可怕!
  
  见她如此楚楚可怜,捕头忍不住怜香惜玉起来,草草地询了几个问题,便起身离开。这边官府的人刚走,赫连欢提着酒瓶来见红笺,微微一笑:喝一杯如何?
  
  红笺看了他手中的酒一眼,原本娇媚可人的神色顿时变得凛然:你是什么意思?
  
  尹函香跟在赫连欢身后,呆呆地望着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赫连欢冷笑一声:今日这酒,你不能不喝。说着,他倾倒一杯便向红笺劈头盖脸地洒过来……
  
  红笺的身子灵巧地跃起,高高地跳上房梁躲过泼来的酒水,整个人倒挂着荡来荡去,杏目中凶光毕露:欺人太甚!想用化妖水散去我的法力,怕没那么容易!
  
  赫连欢眯起眼看她吊在房梁上的五条尾巴:一条尾巴修炼两百年,五条,刚好是一千年。千年狐妖,你害人无数,今日到尽头了。
  
  说着一扬手,无数符咒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向红笺冲了过去。眼见无处可藏,情急之下,红笺高呼一声,救我……
  
  “噗!”一股鲜血从赫连欢的左肩喷溅而出,他紧紧地握着装有化妖水的瓶子,没有回头,咬紧嘴唇,朝着面前的红笺狠狠地泼了过去。
  
  只听得一阵凄厉的哀号,红笺身上冒出青烟,她尖叫着打滚,身后的尾巴消失殆尽,挣扎了一阵,便不动了,地上最终留下一只瘦小的红狐狸尸体。
  
  赫连欢的伤口还在流血,缁衣上染了深黑的污渍,滴在地上,那声音直指耳膜。
  
  他转过头,眼神温柔地望着她,阿鹤,若你刚刚那一剑刺中了我的心脏,红笺便不必死了。
  
  尹函香手中沾血的短剑突然脱手,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说,连欢,我罪孽深重,你杀了我吧。
  
  他说,傻瓜,吸食活人脑髓根本不能帮助修炼,但是圣人的心尖之血,倒是可以……
  
  他拾起地上的短剑,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闪电,她惊愕地抬起头,眼前一片血红。
  
  他说,鹤顶之红,是天下最毒之物。
  
  他说,现在我终于知道,我的天劫,是什么了。
  
  (四)
  
  她不是什么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她只是一只法力低微的鹤精。那年她被鳄精咬伤后勉强逃脱,倒在森林中奄奄一息时,是红笺救了她,放她在桃源村村口,之后被一男子带回村中。她们一起修炼。红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想好好活下去,非要不择手段才行。
  
  红笺说吸食活人脑髓可延续功力,她每杀一人都约她同享,又说,圣人心尖血可提升法力,我知道一人即将修成罗汉金身,不如由你假扮仙人弟子接近,伺机刺杀。
  
  她下不了手。当她悟到自己曾犯下多么可怕的罪孽时,她无法再错下去,无法杀死真正的圣人,即使自己唯一的好友陷入危境,她仍是做不到。
  
  千钧一发之刻,她那一剑,终是偏了。
  
  本以为那瓶化妖水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但,他没有回头。
  
  (五)
  
  赫连欢没能渡过天劫,在众人的叹息中圆寂了。之后又出了位大慈大悲之人,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比丘尼,素衣素颜,拯救苍生于水火,因为她额头上一点朱砂分外醒目,世人称为“朱砂师太”。
  
  北方遭灾,朱砂师太用自己的鲜血救起一只昏倒的狼妖。他感激不尽,燃起篝火取暖,不禁感怀,为求生存,这些年杀戮无数,大师竟还肯渡我……说着说着,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她望着那燃烧的火焰,不发一言。
  
  当年连欢以自己心尖血倾注所有法力给她,并未说过要她继承慈悲的遗言,他本可以除妖之名杀她,却终究没有那样做。红笺待她好,不过是利用她取得圣人心尖血。他待她好,怕也是为了拯救弱肉强食的妖界。究其根源,他只爱天下苍生,不爱她。
  
  可她已爱上他。他说得不错,若兼爱天下苍生,必先学会爱人。而她经历过杀戮,知其残忍,将爱人之心发扬光大,便也成了圣人。
  
  额头那点朱砂,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早已习惯了医治天下人的疼痛,对自己的疼痛却视而不见。她自嘲地扶住额头,朱砂熠熠生辉,起身离开,瘦削的身子慢慢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那狼妖注视着她的背影,忽然胸口的胎记剜肉似的疼痛,一双眼睛逐渐变得清明,眼里,竟然有了泪。
  
  他记起了前世,初次遇她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罪孽,却硬不起心肠收她,即使她在背后刺他一剑,他宁愿自己将心尖肉送给她,也不肯伤她分毫。
  
  他让她拥有了鹤顶红,从此再没有谁敢欺负她。他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她。
  
  她的背影已经不在,他将头埋进膝盖,肩膀抽动。他之所以此生堕入畜生界轮回,是因私心太重,爱她太深。她永远不知道,她就是他的天劫。
  
  (六)
  
  在赫连欢的记忆里,当他重新修成人形时已经过去七百年了。
  
  那年春天,桃花开得灿烂之极。
  
  他就坐在桃树下捧着医书,然后,他看见师傅领着一个小女孩在桃花树下缓缓走来。那女孩的眉心赫然点着一颗朱砂,他的目光一下就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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